云杉苑里静可闻针。
黑衣人点完穴,立即从树后闪出,捧着一套太监服饰走到段浥青面前,“公子,请尽快过去一趟。”
段浥青丢下画笔,面色清冷的接过衣裳,“苏七,去宫外买一幅画像,看好这里,不许任何人进来。”
“是。”
他把兰榆一个人丢在这里,头也不回的离去。
段浥青从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绕过去,来到一座宫殿的侧门。
殿门口的宫女看见他,朝四周警惕的张望,快速的推开门,请他进屋。
“你来了。”女子放下手中的针黹,坐在位置上没动,“天冷,先喝杯茶暖暖身。”
段浥青走到她对面坐下,任由对方打量自己。
“上次见你,你才十五岁,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女子怅然感慨。
“桢姐还是跟以前一样。”
女子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明明还是花一般的年纪,眼神却沧桑十岁不止,“不一样的,我已经老了。”
段浥青不懂安慰,闻言只能沉默。
女子也不再伤感纠结这些,她重新拿起绣绷,“今日找你来,是有两件事,最近朝野盛传的贪污一案,你应该已经听闻。”
“嗯。”
“此案背后牵连的官员不少,若要拔除,必然会伤筋动骨,是以皇帝目前还压着此事,没有往下追究。”
段浥青聪慧过人,立刻就明白她话中的深意,他语气肯定,“与世家有关。”
“没错,我猜测这件案子的背后主使是公孙家,或许其他几家也参与其中,皇帝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
她说着,绣针穿过牡丹花花瓣,锋利的针尖扎进花蕊,“世家暴敛财富,老鼠抱团,他们罔顾律法,甚至蔑视皇权,光明正大的送银子入宫,我不止一次瞧见公孙家送钱给皇后,整箱整箱的送,连我都知道的事,皇帝他又怎会不知。”
女子神色讽刺,“装聋作哑,在乎的永远只有那张龙椅。”
“这次的事如果好好利用,极有可能让他们变成一盘散沙,没了他们,雍京不堪一击。”女子说完,用力吐出一口气,转而又问:“找到苏决了吗?”
“嗯,半个月前已经找到他,他身受重伤,暂时不好出面。”段浥青低声解释道。
“没事就好,”女子松了口气,姣好面容恢复淡定,“我等了这么多年,若是这个时候出现问题,那真是死了也不甘心。”
屋内气氛压抑。
良久。
“不会,”段浥青漠然说道:“大仇未报,大业未成,你我都不会甘心。”
女子笑了下,眼底情绪浓到化不开,“说得对,我现在还不能死,第二件事,那个东西……在东宫的可能性更大。”
段浥青眉头微皱,“有几分把握?”
“七分。”
女子手上灵活的走针,嘴上说的很快,“其他地方都找过,什么都没有。”
段浥青面容冷峻,女子突然笑了下,“听说兰家纨绔十分喜欢你,对你有求必应,也不枉你当初精心设下圈套,以身入局,如今看来,他对我们在宫中行事确实有很大便利。”
提到兰榆,段浥青眼中闪过一丝嘲弄。
“嗯,我明白。”
两人又说了很多,临走之际,女子盯着段浥青的背影,轻声开口,“都准备好了吗?”
段浥青没说话,他点了点头,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去。
女子低头看向绣着大红牡丹花的锦帕,手指轻轻抚摸过去,笑容悲痛又畅快。
“那就好……我等这一天……”
“等的太久太久。”
下雪了。
雪花簌簌落下,一场盛大的寒潮席卷人间。
不多时,入目皆白。
云杉苑里的脚印被大雪覆盖,四下无声,树影重重,一路幽深蜿蜒。
兰榆靠着云杉树,他被点了睡穴,又被段浥青丢弃在茫茫大雪中,很快,他的身上便落了一层雪。
天色越来越暗,积雪渐深,高墙绿树将整个云杉苑笼罩在黑暗中,不见天光。
不知过了多久,深林中响起积雪踩踏的声音,一声声朝兰榆走近。
段浥青垂敛眼睫,墨色眼眸冷到极致,走到树下,面无表情的看了很久。
那张被狐裘团住的小脸,此刻比雪还要白,白到没有一丝血色。
兰榆双眼紧紧闭着,嘴唇冻得僵白。
他抬手,伸到他鼻下探了探。
感受到那一缕微弱的呼吸,他眼中露出一抹遗憾。
“真可惜。”
他动作简单粗暴的掸去兰榆身上的积雪,那身厚实的狐裘已经彻底被雪打湿,狐狸毛皱巴巴的打着冰结,湿冷的寒气争先恐后的往身体里钻。
段浥青点开睡穴,冷漠的看着兰榆缓缓苏醒。
眼皮似有千斤重,眼睫毛上覆着霜雪,好半晌,那双琉璃似的眼珠找到焦点,抬眸朝他看过来。
他看见段浥青站在自己面前,脸上还有清浅的笑意,笑意很淡,也很好看。
“画好了。”他从袖中拿出卷好的画轴。
“我……睡着了?”兰榆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嗓子又哑又疼,浑身冰冷,冷到说话时嘴唇相碰也没有知觉,太阳穴传出尖锐的涨疼。
他愣了一会儿,缓过那阵头疼,扶着树慢慢站起来。
衣裳被雪水打湿,穿在身上湿冷无比,兰榆咬着牙关,起身时觉得两条腿都在抖。
“冷?”段浥青脸上出现关心的神色。
兰榆努力忽视身体的不适,朝他笑了笑,“不冷,就是坐久了脚麻,你过来扶我一下。”
段浥青走过去扶住他,冰冷的手指贴到他的手腕,兰榆手腕冻得跟冰棍似的,如同死人的温度,冷的钻心。
他漫不经心的抬步,正要往外走,手里突然被人塞进一样东西。
段浥青低头,看向手中的暖炉。
手炉里的银丝炭早已熄灭,炉壁摸上去仅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余温,在冰天雪地里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
他抬眼,不明所以的看向兰榆。
兰榆脸白到吓人,可他还是在笑,笑的温柔又明媚,“你的手凉,拿着暖一暖。”
明明他自己的手冷的像冰,却还是将手炉给了他。
段浥青神色微怔。
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似乎出现了陌生的异样。
有什么东西在四肢百骸里流窜,捉摸不透,又遍寻不到。
这种失去把控的感觉,他并不喜欢。
“早知道不让你画了,天这么冷,可别冻坏了手。”耳边响起兰榆低哑的懊恼之声。
他拿过画轴,手指冻僵,努力了好一会儿才展开画,看到画上的内容,他有刹那间的愣神,但很快被笑容盖住。
“画的真好。”兰榆抬起头,看向不知为何还站在原地的段浥青,笑容欢喜。
段浥青眼眸闪了闪,薄唇抿起。
那是苏七在画铺里买回来的,画上之人坐在葡萄树下逗狗,少年侧颜清秀,好在画的是侧脸,勉强能蒙混过关。
“好冷啊,我们回去吧。”
兰榆努力将画轴卷好,狐狸毛跟冰碴子似的,紧紧贴着他的脖颈,他觉得,再不回去的话,他可能要冻死在这儿。
他往前迈了一步,然后,猝不及防的摔进雪地里。
这一跤摔的重,他倒在雪地里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尝试几次无果后,他抬起头,笑得无奈,“腿冻麻了,使不上力气,段郎拉我一把。”
段浥青跟木桩子似的站在那里,漆黑深沉的眼眸难得有些走神,回过神后,他抿紧嘴唇,走到兰榆面前蹲下。
“上来,我背你。”
兰榆呆住。
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的御花园里,段浥青背着兰榆脚步沉稳的朝前走,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兰榆趴在他宽厚结实的背上,手里还紧紧拿着那幅画,寒风猛烈,脸颊被风刮的生疼,他往段浥青颈侧靠了靠,忍不住贴上热源取暖。
段浥青脚步停顿。
兰榆被风吹的脑袋疼,他没察觉到段浥青停下来,闭着眼嘟哝,“段浥青,这幅画就送给我当生辰礼吧。”
段浥青目光幽深的看向前方,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眉尖蹙起一道痕迹。
当天夜里,兰榆再次发起高烧。
这一下烧的又急又狠,惊动了成化帝,成化帝一怒之下问责太医院,太医们在漱文殿里跪了一夜,直到清晨兰榆烧退,才获赦令。
罗万甲捧着锦盒进殿,将盒子交给兰榆,“公子,陛下心疼公子近日身体欠佳,特地将定元丹赐给公子,望公子能早日痊愈。”
“好,多谢皇伯伯。”兰榆靠着床柱,笑容还有些苍白。
罗万甲:“后日便是公子的生辰,陛下要在宫里给公子大办一场,公子可要快快好起来。”
“听闻皇伯伯近日政事烦忧,过生辰这事要不就算了?”
罗万甲稍微提了一句,也没有细说,“公子不必担心,这次生辰不单单是为了给公子庆生,还为了给厄多国的使臣接风洗尘。”
想来是早已定下的安排,兰榆不再多问。
又在殿里闷了一日,这次无论他怎么说,三两都不肯答应让他出去。
到了他生辰这日,晚宴开始之前,三两拿了七八套衣裳让他试,力求选出最好看的一套。
兰榆看了眼衣裳,摇头,“还是穿白色吧,不必这样麻烦。”
三两满脸不高兴,“今天是主子生辰呢,主子何必穿的那么朴素,这些日子天天穿素白衣裳,奴才都看够了。”
“白色不好看吗?我觉得白色挺好的。”兰榆嘴角轻扬。
“好看是好看,主子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可是——”
“好啦,快点换衣裳吧,再不换要迟到了。”
换好衣裳,他又去偏殿找段浥青。
“真不跟我一起过去?”
段浥青摇头,想了想,又道:“不喜热闹,我等你回来。”
“好。”兰榆眼中迸发亮色,他高高兴兴的领着三两出门。
前脚刚走,段浥青立即关上殿门。
他转身回内室,换了身夜行黑衣,从窗户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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