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城下了第一场初雪。
柳絮般的雪花漫天飞扬,轻柔的落向人间。
窗下,兰榆静静地看着外面,雪花无声无息的下落,他自醒来后便一直坐在这儿,安静到几乎要与外面的冰雪融为一体。
“主子,”三两见兰榆面色苍白,将窗户又往下压了压,一边挡去寒风一边不忘劝道:“主子昏迷一天才醒,太医说你不能受凉,免得伤口再次感染恶化。”
说到这个,三两眼睛又红了,努力吸着鼻子把眼泪逼回去。
兰榆这次昏迷,是因为胳膊上的伤口感染发炎,引发高烧,烧的人事不省。
他伤口用的金疮药是宫中御用之药,按理说早该康复结疤,结果昨日太医掀开纱布,三两看见主子半个胳膊几乎都烂了,吓得当场哭起来。
先前葛太医说主子的伤要慢慢恢复,缝合伤口后抹了药,用纱布层层包扎,前半个月每天换药,伤口肉眼可见的在痊愈。
后面半个月不需要每天换药,加上主子洗澡时不爱有人伺候,若不是昏倒,他都不知道主子的胳膊溃烂成这样。
“都怪奴才,奴才若是隔两天检查一下主子的胳膊就好了。”三两自责无比。
殿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兰榆微微转过头,窗外白雪的映衬下,他的脸愈发白皙,甚至白到有些透明。
“不怪你,”兰榆低下头,左手轻轻的抚上右臂的伤口,“有人不希望它好,它便好不了。”
那里已经重新上药包扎过,手指触碰上去,只能摸到厚厚的纱布。
三两只听到他一声低喃,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再要问时,兰榆又摇了摇头,不肯说了。
成化帝得知他晕倒,放心不下,立即派人将他接到宫里休养。
他的禁足期还有三天才结束,看了大半天的雪,兰榆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低声道:“去跟皇伯伯说一声,我想让段浥青入宫陪我。”
“啊?”三两茫然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让他来。
“他不是在替我抄经文吗,”兰榆抬头,失了血色的唇淡淡扬起,“我可要好好监督他,看他有没有认真抄完。”
三两明白了,立即屁颠颠的去找成化帝,殿内瞬间变得安静。
近日宫中气氛低迷,因一起牵连甚广的官员贪污案,成化帝接连在朝堂上发大火,连带着后宫中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招来祸事,得知兰榆入宫休养,他们恨不得绕开漱文殿三里远,谁不知道兰榆最爱虐待他们这些奴仆。
一个时辰后,雪停。
兰榆走出殿门,站在殿阶上呼吸着严冬的凌寒气息,寒气入肺,冷的人神思越发清醒。
三两拗不过他,仔细的给他穿好衣裳,又披了件厚实暖和的大氅,要不是兰榆拒绝,他还要再塞个手炉。
一出门,迎面便吹来一阵强劲的寒风,冻得人打了个哆嗦。
“主子,这儿风大,还是回去吧。”三两担忧道。
兰榆站在廊檐下,宫邸深深,透过高低错落的殿宇眺望远方,天际压着大片乌云,阴沉呼啸,时而凝聚,时而离散,变幻成毛骨悚然的野兽。
风吹过他白皙的脸颊,墨黑的发丝高高扬起,眉眼漂亮温淡,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见一丝杂质。
“三两,要变天了。”
三两缩着肩膀冷的直跺脚,“是啊,瞧着还要下大雪,主子快进屋吧,莫要招了寒气。”
段浥青便是这个时候,被太监领进漱文殿。
兰榆站在殿阶上看过去,恰好段浥青站在下面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良久无声。
好一会儿,兰榆似乎笑了一下,随即转身进殿。
段浥青目光微凝。
身后很快响起脚步声,兰榆没有回头,他走到书桌旁,左手拿起笔,蘸了蘸墨,看样子是要写字。
“兰榆。”
段浥青站在五步开外,他总是如此,不会过分疏离,但也从不亲近。
“病好了吗?”
嗓音是得天独厚的动听,情绪却寡漠至极。
似乎连遮掩都不屑。
左手握笔动作生涩,那只手匀称修长,好像瘦了些。
“段郎是希望我好,还是不好?”
段浥青脸色逐渐清冷下来,一言不发。
就在他以为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时,那道如冰戛玉的声音传入耳际。
“自然是希望你好。”
兰榆垂下眼帘,嘴角笑意尚存,却没笑到眼睛里去。
“你肯关心我,我很高兴。”
段浥青凝视他的背影,原地站定半晌,见他左手时不时动两下,这才不疾不徐地迈步过去。
这一看,原本松泛的眉头顿时又蹙起小山包,一开口,声音又冷了几分。
“兰榆。”
兰榆笔尖一顿,他转过头,那张脸神清骨秀,肤色苍白,犹带病气,也不减半分姿色,灼眼到让人失神。
“你写的什么?”他阖了阖眼,声音没有波澜。
兰榆低头看向自己的杰作,转过笔杆敲了敲桌面,笑容噙有两分促狭,“我的名字啊,段郎认不出吗?”
段浥青气的想笑,他教了这么久,这人在书法上造诣全无,愚不可及。
连三岁知识都忘之脑后。
兰榆在纸上写的是榆字,只是力度和手法没掌握好,‘木’和‘俞’隔了八条街,‘俞’的上面还出了头,底下又撇了叉,看上去滑稽可笑。
“左手写不好,勉强认得就行。”兰榆本就是一时兴起,加之右手不方便,左手握笔一时没习惯,写的字竟比当日初学时还丑。
满纸脏污涂鸦,怪不得眼前这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老师不满意,浑身寒气不要钱的往外溢。
“兰榆。”段浥青盯着那字,有必要纠正他这漏洞百出的习惯。
他音色凛凛,清冷中又独有天然的低沉,只是他还没有继续往下说,兰榆便打断了他的话。
“段郎,你总是叫我的名字,这样显得生分,不如换个称呼吧?”兰榆声音很轻,轻的像风,可段浥青还是听见了这声呢喃。
段浥青对上他的眼睛,兰榆朝他羞涩一笑,苍白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暧昧无比。
那双眼纯粹干净,偏又带着点勾引,段浥青嘴角绷成一条平直的线,忍耐着移开视线。
这一移,目光又落到了那张纸上。
“……木头。”
“什么?”
段浥青抬眼,深深的吐出一口气,“你写的,兰木头。”
*
兰榆醒来后得知,他的二叔父在上门那日刺激过度,刚出府就断了气。
兰二夫人在将军府门口哭着不走,浩浩荡荡一家人,哭天喊地的坐实了他的罪名,你一言,他一语,嘴刀子锋利无比,一句句捅的肠穿肚烂。
他成了逼死骨肉至亲的刽子手,丧尽天良,心似豺狼。
人人骂声震天,他留在皇宫逍遥度日,将军府便成了众矢之的,被人接二连三的泼洒狗血,臭鸡蛋砸墙。
一连三日,府门前人来人往,每个人走过都要往将军府的大门上吐一口唾沫,再骂上几句,让他声名狼藉的前半生再添一笔。
这里面,还有颖王的手笔。
他儿子大婚当日从马上摔下,喜事差点变丧事,颖王思来想去,将这罪名按在兰榆身上,找到了最佳的宣泄口。
而这些,兰榆听过便付之一笑。
人死为大,兰榆让三两拿了一笔丧葬费送过去,往后二房的事与他无关。
初雪下了一日,到了第二日清晨才歇,天色依旧灰蒙,瞧着似乎还要下雪。
见兰榆要出去,三两知道他这段日子在府中闷久了,动作麻利的给他穿上保暖又好看的雪白狐裘,又不顾兰榆抗议,愣是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
三两左右转了一圈,被眼前的玉面公子惊艳到,夸得人耳朵都要发烫。
“主子,真的不要奴才陪你吗?”三两不死心的问道。
主子要出去赏雪,竟然只带段浥青,眼瞅着自己失宠,三两恨不得拿眼刀子活剐了段浥青。
“皇宫里你哪儿没去过?今日我带段郎四处走走。”兰榆无情拒绝他,领着跟他同样穿素白衣袍的段浥青出门。
两人走过雕梁画栋的宫殿,刚来到御花园,恰好看到七八名宫妃们端坐在暖阁里,中间竖起一道缠枝镂花的轻纱屏风,隔着轻纱,有一丹青手正在给宫妃画像。
兰榆在树下驻足,他脸色还有些白,目光安静的看了一会儿,便带着段浥青离去。
等他一走,那群宫妃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她们眼尖,早早发现了兰榆,却压根不想搭理他。
“皇后娘娘,这纨绔少爷脑子有问题吧,皇宫是什么地方,他也敢带着他那下贱的男宠来。”
公孙皇后冷眼看向兰榆离去的方向,高傲的收回视线,“管他作甚,跳梁小丑罢了。”
走到一处避风的假山旁,兰榆仰起头,皙白面容笑意深深,“段郎,听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如你也给我画一副?”
段浥青垂眸,“我从不画人。”
“那……为我破例一次,可好?”他轻轻歪过脑袋,认真期待他的回答。
最终,段浥青答应给他作画,却也提出条件。
他要求找一处远离人群的僻静之地,兰榆便将他带到了云杉苑。
这处别苑里栽种着高大的云杉,杉叶清郁,甚是幽静,这些树有好些年头,依旧挺拔劲韧,沉默守护着巍峨宫殿。
兰榆找宫娥送来作画的工具,段浥青正在摆弄木架,兰榆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眼角流出笑意。
“你到那边坐着,可能要保持好几个时辰不能动。”段浥青整理完颜料,给他指了一个位置。
兰榆艳丽的五官被雪白的狐狸毛围住,看上去更加精致贵气。
“知道,你尽管画,画的好些,我可以慢慢等。”
他踩着积雪走到石凳坐下,身后云杉环绕,树梢上覆盖一层晶莹的雪花,还好出门前三两死活要给他塞一个暖炉,现在手心里十分暖和,坐在石凳上倒也不觉得冷。
一抷雪花从头顶落下,轻柔的落在兰榆的墨发和脸颊上,还有几片雪花顽皮的飞进他的眼睛,他抬手掸去落雪,抬头朝段浥青一笑。
笑容灿烂,眼眸如水。
段浥青目光落到他的脸上,眸色渐深。
下一刻,兰榆脑袋倏地一沉,身子软软的歪向树干,激起树梢的震颤,洒下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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