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羌姆舞33
极乐净土。
皇城, 帝宫,禁地祭台。
沈明烛走到了祭台最中央自己曾下跪做法的地方。
他也跪了下去。
于是现实与记忆重叠了,真实与虚幻重叠了,短发的沈明烛也与曾经长发的沈明烛重叠了。
沈明烛手掐法决, 不过并没有念任何咒术。
他只是在试图通过这种方式, 贴近当年的自己, 想象当年自己的真切心境。
这让他感觉又把那段路走了一遍。
“这就是它的破绽。”
“这就是蜃楼的破绽!”
“我可以利用这个破绽杀了它。我再也无法阻止它的降临,也无法再保护大离,保护这个世界。
“但起码我可以杀了它。同归于尽也好,我要它死。我一定要它死。更何况……
“更何况, 这不一定是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我还拥有师父他们的灵魂。我可以把他们带往另一个世界……”
当年说到这里的时候,祭台上的沈明烛笑了。
长发遮住他瘦削白皙的半张脸,他双目无神、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距。
因此这笑容未免显得有一些凄凉,也有几分沧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大概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好看的关系, 这笑容竟也透出几分绮丽。
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美, 好似凋敝之前转瞬即逝的昙花,也似黑夜降临前天边最后一缕的、即将彻底隐没的残阳。
这种死亡惊心动魄,看得山澨的心脏狠狠地跳动起来。
他走上前, 单膝跪地, 自身后将沈明烛拥入怀中,像在借这个动作给他些许安慰。
两个人并肩作战多年,早有默契, 连对视都不必有, 就能够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于是山澨只是问:
“小烛,你想好了吗?”
“嗯。想好了。”沈明烛点点头道, “皇城被攻破的那一刻,大家跑的跑, 散的散,死的死……如今差不多也就只有你在我身边了。倒是我要再问你一次——”
沈明烛转过身来,“望”向面前的山澨。
“我要问你,如今你已没有言灵诀的制约,你真要和我……赌这么一回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沈明烛继续开口道:
“山澨,蜃楼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卷土重来的势头,不是上一次可以比拟的。它的降临不可抵抗,这个世界马上就要迎来彻彻底底的毁灭……
“但你特殊。你非人、非魔、非仙、非神……你是水的具象化,是蜃楼无法理解的存在。
“所以,蜃楼降世的那一刻,大离会死,这个世界会死。我也可能会死。但你不会死。
“我无法想象以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它会成为宇宙尘埃的一片,或许数万年、数十年万后它还有重生的机会。不过无论如何,你是自由的。天地间你可任意来去,再也没有人能约束你。
“可如果你想陪我赌一把……我不知道我们的结局会如何。听闻那个世界的地狱把控着天地间所有玄力,是最强大、却也是最多规矩的所在之地。
“如果真的带着大离强闯入那个世界,我们二人算是前途未卜。也许我们会成为那个世界地狱的囚徒,也许我们会被关押、会受罚……
“山澨,到时候你会失去自由。你……
“你真的愿意继续陪我吗?”
山澨的呼吸近在咫尺。
他的呼吸连同他的体温全都让人觉得安全可靠。
沈明烛放任了自己一回,顺势把头往山澨的肩上靠了去。
那一刻,沈明烛不由想到了近年来发生的种种一切——
那只眼睛再次高悬于九天之上,它静静注视着所有人,就像在公然地嘲弄这个星球上不堪一击的人类。
这一次,它不光是在用那只眼睛注视大家了。
信奉它的、潜伏在世界各地的信徒快速在它的号召下有了行动——
他们在无数地方悄然画下了一只眼睛。
如此一来,即便不抬头看天,即便不低头看水里镜子里的倒影,人们也会疯。
妇人去裁缝铺买了一块布,回家后为自己的女儿做起了衣服,她低头看着手里的布,一针一线正缝地用心,忽然对上了藏在锦布纹理中的一只眼睛。
路过郊外的人听见有人在呼救。
他赶过去,看到了一个被野兽咬伤了腿的人趴在草丛里哀嚎。
“别怕,我帮你包扎。”
他低下头,捞开那人的裤腿,猝不及防看到了他腿上绣着的一只眼睛。
这样的例子不计其数,并且防不胜防。
看到眼睛的人的结局只有三种——
发疯后自尽,发疯后杀人,成为邪神的信徒。
蜃楼的势力如瘟疫一般,以极快的速度传染了整个世界,几乎吞噬了所有人的理智。
到后来这个世界大部分人全都疯了,他们全都成为了邪神的信徒。
只除了大离。
大离成了世界上的最后一片净土。
可也正因为如此,大离成了众矢之的,遭遇了其余所有王国的合攻。
因为这场战事而死的人,更甚上一次的十倍。
血液与死亡已足够多,蜃楼的降临势如破竹。
这个世界的毁灭,就只在旦夕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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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哪怕是它尚未降临,沈明烛也自知守不住大离了。
连上次与他合作的、其他国家的大巫,居然也全部发疯反叛了。
面对这样强大的攻势,沈明烛根本没有半点胜算。
不久前,一拨人攻进了皇城,另外一拨人则攻向了瑶山——那是大离国众玄力高手进行研学的地方,灭了那里,就等于断了大离的未来战力。
沈明烛派山澨前往瑶山。他则亲自负责驻守皇城。
可他自知自己也守不了多久。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快被救世的压力折磨疯了。
如此,沈明烛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面对一座又一座陷落的城池,他几乎放弃了希望,只凭着本能在守护皇城。
所以他解除了那能在特定条件下制约天地间一切事物的言灵诀。
他都要死了,他当然要放山澨以自由。
沈明烛独自战斗到最后,已㑲楓做好尸体被敌军踏碎的准备。可是——
山澨居然回来了!
在尸山血海中,在邪神眼睛的注视下,山澨如逆着可怖洪流而是的那个人,在所有人远离沈明烛的那刻,一步步地往前走到了沈明烛的身边。
“山澨,我不是给你飞鸽传书,让你直接从瑶山离开,别再回来了吗?你已经自由了……
“山澨,你为什么回来?
“你是来杀我的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再受制于言灵诀,你可以杀我了。”
对于沈明烛的这些疑问,那个时候山澨给出的答案,是挥断了敌军的战旗,然后告诉沈明烛:
“你我的私人恩怨,等这些事情结束后再好好清算,至于现在……
“你看,我就说过,你的脾气不好,手下全都跑光了,到头来只有我还在你身边。
“不过没关系的沈明烛,接下来这段路,我会陪你走下去的。”
后来两人合力,暂时让攻来的敌军溃败了。
再后来,沈明烛弄瞎了自己的眼睛,抬头直视了苍穹之上的那只眼睛……
那么,现在呢?
当时山澨愿意陪自己走。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打算后,还愿意继续陪自己走下去吗?
他在这个世界是水的具象化的存在,是大海,是生来具备无尽力量的最强者。
可如果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可能会失去力量,更可能会成为阶下囚,再无真正的自由。
这段路,他还愿意陪自己走下去吗?
他愿意豁出所有……陪自己去赌一个未卜的前途吗?
沈明烛想,无论山澨给出什么样的答案,他都能接受。
虽然他很依赖山澨,但他实在已控制他太久太久了。
并没有等太久,沈明烛就等来了山澨的回复。
只听他用很沉很稳、也格外有力的语气道:
“我答应过你会陪你走到最后,怎能中途反悔?
“沈明烛,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你——”沈明烛抬起头来看向山澨。
他好想看清山澨此刻的眼神与表情。
可惜他什么也看不见。
大概这是他对眼瞎这种事唯一感到遗憾的地方。
“既承此诺,必不食言。就算从头到尾……都是你在忽悠我当这所谓的君子。我也认了。更何况——
“你要我如何抛下一个瞎子?
“沈明烛,你还没有适应当一个瞎子,衣食住行都离不开人。你问这话还有没有良心,是不是在装可怜?”
也不知道山澨这话是在有意调侃,还是真的在责备自己。
不过沈明烛自知理亏,于是声音有些轻地开口道:
“我……以前在你面前,我确实有过演戏的时候。毕竟我会担心你不顾言灵诀和我同归于尽。
“但这次我实在没有这么做。打开另一个世界大门的仪式已经差不多了,只待最后一步。没有你,我自己也能办到,我——”
话到这里,沈明烛略叹了一口气。
寻找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想办法打开那个通道,找那里的人求助,这是在对蜃楼的二次降临无计可施后,沈明烛和山澨共同想到的办法。
只不过打开那扇门需要特别的仪式,以及强大的玄力。
不仅如此,仪式的启动尚需要很长的时间。
然而按照时间估算,他们来不及了。
蜃楼降临的仪式会先一步启动。
他们最多只能赶在同一时刻打开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可他们根本没有求助的时间。
这个世界彻底没救了。
事到如今,沈明烛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救不了这个世界,他起码要报仇。
他会杀死蜃楼!
他要让蜃楼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与此同时,沈明烛会想办法保留大离的故土,以及他强行留下来的诸多亡灵。
最后他会把这些亡灵、连同大离的故土,一起带去另一个世界,为大家谋求一个复生的机会。
“我有把握杀死蜃楼,打开那扇门后,我绝不会把灾难带给另一个世界……
“但把那么多亡灵带过去,强行介入那边的因果,我不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山澨,我可能会犯下对于那个世界来说不可饶恕的罪行。我这是在让你跟我一起犯罪。这可不是什么……‘君子’行为。”
“犯罪就犯罪吧。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人,管那个世界的律法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去了再说。”
这是山澨的答复。
他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
然后山澨扶住沈明烛的肩,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然后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用异常坚韧的口吻道:
“我对人族的看法,是因为你才彻底改变的。
“天地不会救自己,花草树木不会救自己,至于上古的神也好、魔也好……早就不知去往了何处。
“只有你还在战斗,你是带领人族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那个。
“我不认为你犯了什么罪。在我眼里,你永远是最伟大的英雄,最坚韧的战士,也是我眼里最厉害的主人。
“沈明烛,你是我肝脑涂地,付出生命,也想要追随的主人。我愿意陪你闯进另一个世界。
“不管前方是荆棘遍地,还是康庄大道,这条路,我会一直陪着你走到最后。”
话到这里,山澨看见沈明烛的面上浮现出了笑意。
于是他也笑了,然后道:“世界即将陨落……那我们就先为它报仇吧。
“在闯进另一个世界之前,我先陪你一起杀了那蜃楼!”
听完这句话,沈明烛与山澨紧紧相拥。
他想,山澨一定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偷偷喜欢了他很久。
沈明烛对山澨的情感早已超越了所谓的主仆、战友、兄弟,而变成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存在。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沈明烛自己也有些诧异,但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他要操心的事情也太多,他哪有时间细究这些千回百转的感情。
如今,这个世界的存亡已至最后一刻,沈明烛这才放任自己任性了一把。
可他的任性,也不过是放任自己把头放在山澨的肩膀上,第一次在山澨面前做出带有依赖意味的姿态。
对于眼前这个自己深爱的人,沈明烛此生和他做的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此刻的一个拥抱而已。
然而沈明烛不愧是沈明烛,就连放任依赖的时间都很短暂。
很快他就自山澨的肩膀上抬起头望向了苍穹,直视起苍穹之上的那只眼睛。
他知道他看到的不是此时此刻的那只眼睛,而是来自过去某一个时刻的、属于蜃楼的眼睛。
蜃楼身上自带特殊的因果律。
这个因果律甚至无法由它主观而写,而是被动的。
在它被注视的那一刻,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上过去的某个时间点,立刻生成了沈明烛抬眸注视它,却没有疯的这一事件。
正常的情况下,当一个人抬头看到当前时刻的蜃楼之眼,被那一刻的蜃楼之眼注视,这个人会疯掉。
可如果这个人是盲人,他无法看到当前时刻的蜃楼之眼。不过蜃楼会被盲人的注视,被动地触发一条因果律——
它会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将自己展示给还没有变成盲人的这个人看,让这个盲人的脑海中能有对它的记忆,从而在直视苍穹的时候,脑中浮现出它的样子。
当然,其实对于蜃楼来说,它不存在“过去”这个概念。
因为它于未来与过去同时存在。
其实换个角度理解,它的身上,其实根本就没有时间这个概念。它只活在当下、活在现在。
这即就是蜃楼没有通过在过去做手脚,影响现世因果的手段,来灭世的真正原因——
其实它根本没有办法毁灭大离所在世界的过去,也无法对这个世界的过去造成任何有毁灭影响的事件。
一旦它那么做了,这会导致现在这个时点的它也随之一起灭亡!
宇宙变幻莫测,大千世界玄妙无穷。
然而万事万物都自有定律与规则。
蜃楼无比强大,它所来自的世界更是人类不可想象。
可它所在的世界,并不能轻易侵入其他的世界,否则,贸然介入因果、改变因果,它自身也会受到不可控制的反噬,甚至为自己的世界引来灭顶之灾。
这即是蜃楼不能轻易地、随心所欲降临的原因。
它需要通过仪式,通过人族的鲜血、死亡、以及肉身的献祭,才能真正介入这个世界的因果,继而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最后它会吞噬这个世界,取而代之,成为这个世界本身。
它无法通过介入这个世界的过去来改变世界的现世与未来,因为它受到了自身因果律的束缚。
一旦这个世界的过去毁灭,它也会同时毁灭,因为它同时活在过去与未来,也只活在当前的那么一个瞬间。
那么,想要杀死蜃楼,只需要利用这两重的因果律就可以。
不过沈明烛要等蜃楼真正降世,等它真正介入这个世界的因果,才能利用它自带的这条因果律来杀死它。
所以沈明烛要等它的降临仪式成功。
沈明烛已努力了百年之久,他没有办法拯救这个世界,再也无力阻止蜃楼的降临。
他只能迎接它的降临。
他要等,等蜃楼降临完成的那一刻,等它卷入这个世界因果的那一刻,等它成为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也即是杀死它的那一刻!
通过抹除时间线、杀死整个世界的方法来杀掉蜃楼。
这是沈明烛走至穷途末路后,想到的唯一一个与蜃楼同归于尽的办法。
世界的消亡已成注定。
那么对于大离、对于沈明烛、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它在现在消亡,还是在过去消亡,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对于蜃楼来说是不一样。
这个世界在过去消亡,会意味着蜃楼随之而消亡!
所以沈明烛在末日降临的前一刻,做了三件事——
第一,准备仪式,为打开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那扇门做准备。
第二,将他“囚禁”的那些亡灵,全部用降魂术召唤到一个木头里,然后将木头寸步不离地带在身上,这是在为将他的亲朋好友带去另一个世界做准备。
至于他做的第三件事,便是做仪式,为启动一个上古秘术做准备。
那是一种特别的灭世之法——
从时间线上抹去整个世界,抹去它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时间线被抹去后,大离所在这个世界会在宇宙中直接消失。
届时,一并被带走的,还有在介入因果后成为了这个世界一部分的蜃楼!
当然,最后沈明烛存了一点私心。
开启那上古灭世之法时,他将大离这片山河划分在了时间之外。
后来,蜃楼降临的那一刻,立刻吞噬了整个世界。
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它迎来了灭亡。
它将大离也吞进了腹中,不过大离未被时间抹去,于是蜃楼吞噬大离的那一部分“肚肠”,也就跟着活了下来,并在沈明烛打开去往那个世界的大门时,随之去到了那个世界。
那部分肚肠由两个部分构成,一部分是过去,一部分是未来,它们互为镜像,一个用于存放蜃楼吞噬的灵魂,另一个用于存放蜃楼吞噬的肉身。
沈明烛暂时将所有灵魂禁锢在了可以用来存放灵魂的那一部分中,再之后……
再之后的很多事情,沈明烛都想不起来了。
此时此刻,祭台之上,短发的沈明烛在回忆画面消失之后,先是抬头看向苍穹,后是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开口对山澨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很多事……
“山澨,在你的认知里,地藏王将死,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继承者,他设计了这场对我的考验。
“但真实的情况不是这样的。
“我们……我们其实早就来到了地狱了。
“久远的从前,我们确实得到过地藏王的帮助,也确实是她帮我们说的情。
“不过那件事已经过去太久了。而她也……她早就已经死了。
“后来我做了地藏王。因为我被认为有功绩。
“我们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并不是并行的。
“其实我们走在这个世界的前面。那只蜃楼脱离了它的本世界,误入了我们的宇宙。它可以无视时间。吃掉我们的世界,它下一个要来的,就是这个世界……
“我把它杀了。它就会再吞噬这个世界。
“我被认为有功,所以后来我当了地藏王。
“我似乎对地狱隐瞒了极乐净土的事。因为我知道地狱不会允许我把这么多亡灵带过来……更何况蜃楼还有一部分活着……所以我不允许自己崩溃。
“当地藏王的时候,我一直勉强维持着理智,假装自己十分清醒……
“可后来,那些血淋淋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我脑中浮现,我开始分不清虚幻与真实。我承受不住,于是……于是后来我疯了,这个世界的诸多维度也随着我疯掉而变得混乱,所以你才要负责修补维度……
“原来我早就疯了。
“没用,你的修补没用。只要我没有被治好,维度就会源源不断出现问题。所以才会有石桥古村、还有临湖剧院的那些怪事……
“是因为我。原来都是因为我……”
轻轻吸了一口气,沈明烛再道:“至于你为什么记忆混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原因,我也知道了!”
山澨问他:“嗯?是什么原因?”
沈明烛道:“因为你会不断地分出一㑲楓部分自己,去羌姆的祭台那里。你要用水切断蜃楼残念的力量。你这么做,是为了压制蜃楼,不让它的力量外泄……
“所以,现在的你并不是完整的你。你还有另一部分,化作了羌姆的祭台里的海水!”
羌姆的祭台,香水海的海底。
片刻之前。
沈明烛睁开眼,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海水变得浑浊了起来。
息壤可以填海,这是土克水的体现。
然而在五行的细分上,息壤属燥土,燥土遇水变成湿土,开始向泽发展。
此时,若外部遇离火,泽就会干燥,水被土封印在下,即土克水。
若此时火在内部,则水沸腾上升,土沉降,土可以被水封印在下,即水侮土。
是以,五行之间除了有生克的关系之外,还有乘侮的关系。
此外,人也好,动物也好,它们生机勃勃,是为木象,故可以人引木,再以木引火,继而在水土交融为泽时,引导五行生克。
燥土本克水,但若直接点燃这具巨大的鲲之身体,也就利用五行的生化,成功让水反过来压制了土。
海底,目光触及到那些浑浊的海水后,沈明烛眼里呈现出了盛怒。
他知道太一做了什么,随即立刻根据五行运化,想到了破局之法。
而在他有所行动之前,他听到了山澨的话。
“小烛你……好不容易重逢,能听我说一句话吗?”
“嗯。你说。”
眼见着这片绝美的海域被弄成了泥浆状,沈明烛眼底的愤怒越来越盛。
下一刻,只听山澨用无限温柔的语气说道:
“留在这里的我是一部分,所以,你在这个世界遇到了另一部分的我,并不完整。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担心他会因此欺负你。”
沈明烛问他:“什么事?”
山澨用极为郑重的语气道:“一件我早就该开口告诉你,可是在末日来临前一直没有说出口的事——
“小烛,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藏地·羌姆舞34
极乐净土。
沈明烛离开帝宫, 离开皇城,甚至离开了大离。
他通过传送阵,回到了那片桃源。
这是他刚开始“登录副本”后来到的地方。
绝美的桃花花瓣仍在如雨般落下,把空气都染成了绯色。这里桃花就像是落不尽似的。
初次看到这一幕时, 沈明烛不明所以。
现在他明白了, 落花之所以落不尽, 是因为这个世界位于时间之外。
当年他为了保护大离,把大离这片山河拉到了时间之外,哪怕来到了这个世界,这里也不受影响, 永远被定格在了被毁灭的那一刻。
这是一个时间被禁锢的地方。
代表着沈明烛内心最深处的执念。
忘不了,也舍不掉。
仿佛只要还能看见这片故土,他就可以欺骗自己,其实大离尚未陨落, 他的世界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片桃源, 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亲手用阵法栽种的。
桃花之所以如此艳红,是因为它们全部是用鲜血幻化而成。
沈明烛把那些流在大离国土上的血,全都变做了桃花。桃花永远在盛放, 花瓣永远在飘零, 但也永远陪伴着大离。
最后,沈明烛穿过那落不尽的桃花源,来到了那片盛满星星的湖跟前。
俯瞰向那片湖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的头发、肩膀、衣衫上, 皆是绯色的桃花花瓣。
这样的他,就好像身体上沾满了故人的鲜血一般。
湖面的星星一颗又一颗的暗沉了下去。
现在回忆起一切的沈明烛已经知晓, 这本是他从前设置的阵法,暗下一颗星星, 就代表这里的灵魂离开了一个。
当然,离开极乐净土后,这些灵魂不会去往别处,只会去往与这里互为倒影的羌姆的祭台。
最后沈明烛蹲坐在了湖边,他在看湖面里自己的倒影,也在看湖里的星星。
此时湖里只剩一颗星星了。
沈明烛知道,那颗星星代表着自己。
所有灵魂都已经离开了,只有他形单形只、孤零零地、偏执地留在这里守着这片桃林、守着他的大离。
凝视湖中央的那颗星星半晌,沈明烛伸出手,放进了湖中。
湖水冰凉刺骨,他却毫不在意。
手掌入水的那刻,星星的倒影被打散了,散作了漫天的星光,过了一会儿,再重新凝聚成一颗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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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视着那颗星星,沈明烛缓缓开口道:“山澨,我都想起来了。所以事实上……不管是极乐净土,还是羌姆的祭台,现在我才是这两个副本的神,是这里真正的主宰。
“我把我的力量留在了极乐净土。相对应的,倒影世界中,那羌姆的祭台也存有我的力量……
“嗯,我知道。我知道我该走了。只不过在临走前……临走之前,我还想再看大离一眼。”
沈明烛重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掠过静默澄澈的湖面,穿过重重绯色的花雨,眺望了大离所在的方向。
蜃楼不理解水,无法制服水。水可以打破未来与过去的界限,可以打破空间的分割,成为链接两个世界的媒介。
现在沈明烛将前往过去寻找肉身。
他的灵魂将向着死亡的方向生长。
最后瞥了一眼大离之后,沈明烛纵身一跃,跳进了面前那澄澈清明的湖水。
被冰凉刺骨的湖水包围的刹那,他睁着眼睛,舒展开四肢,以一个极为闲适的姿势,被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水流裹挟着,往湖面的最底部落了下去。
沈明烛就这样不断地、不断地往下落。
跌至湖底的时候,他却什么也没有撞上。
他视野里清澈的湖水,忽然变作了肮脏的泥浆。
他从一片湖,跌落至了一片海中。
然后他落入了鲲的身体,在这一刻与自己的肉身合二为一。
紧接着他听到了山澨的话:
“小烛,我爱你,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
“山澨,谢谢你,我都听到了。我也爱你。”
被泥浆包围的、即将被尘土彻底掩埋的沈明烛,他的灵魂浮在鲲之上,却又好像位于鲲之中。
语毕,他掐动法决,以身体为引,发动了雷火决:
“心火燃真元,玄焰破虚空;一念成灰烬,万物归鸿蒙。”
在水土混合构成的泽的包围中,鲲的那只巨大的身体燃烧了起来,并在顷刻间点燃了大面积的息壤。
土因火而催生出金。
金则可生水。
息壤可产生源源不断的、用来压制水的土,然而在火的影响下,土可生金,金可以反过来再产生出源源不断的水!
“我所敬爱的神明……现在你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让我用息壤填海了吗?”
目睹泥浆状的海面起火后,太一如是问道。
不过他并没有等来神明的回答。
太一负手而立,暂时并未停止催动息壤填海的动作。
天地之间,狂风大作。沙尘填满了苍穹至海面的所有空间,而那广袤无垠的海面,竟由燃烧的泥浆构成。
火势逆天而上,似有与天公相斗,妄想点燃苍穹的凌厉架势!
这样一幅世间罕见的景象落入了太一的眼眸里。
他那双漆黑的瞳仁都好似被这场火给点燃了。
望着这有如末日般景象的一幕,太一自言自语般道:
“这里唯一活着的人,就只有沈明烛了。这场火是他点燃的。可燃烧是需要介质的。他点燃了什么东西,以至于能造成这么大的火呢?
“他只能是点燃了他自己。他点燃的是……巨大的鲲之身上蕴含的脂肪层。”
太一那尚显平静的眼眸里滑过了些许惊讶。
不再看那片怪异的海域,他转过身来,朝山顶那座神明的雕像跪了下去。
他双膝触地,恭敬而虔诚地,朝神像拜了三拜。
“看来我低估了沈明烛的决心。他不知道这个副本的规则,什么也无法准备。他之前收的那些鬼魅妖魔,也无法跟着他来到这里。他只能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
“我以为这样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但他居然能点燃自己的身体……把他那好不容易进化修成的、已成半神的肉身,当做了燃烧的工具来用,这还真是让人意外。”
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太一道:“不过这么一来,他也死了。他再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所敬爱的神明,以息壤填海这一桩考验,眼下弟子是无法立刻完成了。
“但弟子可以暂时离开羌姆的祭台,在人间取几样东西后,再冲洗回到这里。沈明烛已死,没有他的阻碍,此事会变得非常简单。
“只是弟子尚有一事不解……沈明烛不惜杀死自己,用自己的肉身做燃具,难道仅仅是为了阻止我完成考验,阻止我成仙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不,不对,我引神降临后,会毁灭这个世界。他猜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是为了救世,这才选择了牺牲自己。
“可他这举动似乎有些傻啊。毕竟他只能阻止这一次而已。我还活着,我还能再次开启羌姆的祭台,再开启一次‘大逃杀游戏’。
“只要我带足够多的人来到帕卓家族的故居,在这片刻满符文的土地上,为他们演绎一曲羌姆舞的仪式就好。
“所以……沈明烛这是何必呢?
“除非……除非他这么做,还有别的用意。
“那么请问,神明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让我填补那片海?”
“你且抬起头来看我,我告诉你答案。”
听到这话后,垂着头颅的太一下意识皱了眉。
只因他明显感觉到神明的声音不一样了。
这声音……这声音好熟悉。
这声音我听过!
太一猛地抬起头。
继而他看清了这座雕像的长相。
——竟是沈明烛的脸!
“你……怎么竟会是你?!”
太一的瞳孔因极度惊讶而放大。
“从来都是我。”
这是雕像开口说的话。
沈明烛的灵魂从极乐净土降落至碧色的香水海,先是与海里的鲲重叠了。
紧接着他点燃了这具巨大的鲲之身体,与此同时又用了降魂术,将自己的灵魂引至了雕像身上。
这不是单纯的雕像!
而是一具沈明烛在久远的从前立在这里的魔像!
现在这具魔像具有的魂灵,俨然已活了过来!
怎么回事?
这是神明主宰的世界!
他怎么会允许沈明烛借魔像之躯“复活”?!
太一霍然站起身,直视沈明烛的眼睛。
沈明烛轻轻拂了一下衣袖,却是让太一在不可抗力的控制下重新“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像是能读懂太一的心声,高高在上的沈明烛俯瞰向他,面上浮现出几分带有嘲弄的笑意,然后他开口道:
“神明主宰的世界?嗯……这个世界由我主宰。所以……我是你信奉的神明,是吗?
“既然如此……太一,谁准你直视神明的?!”
沈明烛再一拂袖,这一回太一再也无法抬头,他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在了地面。
“你……你……”
这是这么久以来,太一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失控的感觉。
他被迫匍匐在了他的敌人面前,被迫向敌人以最虔诚的姿势叩拜,再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他甚至感觉他被愚弄了!
他实在难以理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沈明烛很淡漠地看着他道:
“太一,你以为那场羌姆舞的仪式完成后,你的灵魂去往了极乐净土,肉身来到了这里。
“而只要肉身打通七大脉门,完成神明交付的任务,引他降世,你就可以和灵魂重新合二为一,成为你想成为的仙。是这样吧?
“然而,灵魂与意识才是生命真正的主体,肉身其实只是载体,即便打通七大脉门,也只是身体的感应能力更强一些而已……主宰一切的终究是灵魂,而不是肉身。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既然如此,你凭什么认为,在脱离灵魂的情况下单独修炼肉身,可以让你成神呢?
“太一,你被你的神愚弄了。
“你信奉的那位神,确实强大,它毁了我的家,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可与此同时,它也是我的手下败将。它早就死透了,你听见的那些声音,不过是它的一缕残念在作祟而已。
“这个残念能听到这个世界的声音,能慢慢对这个世界产生几分了解,所以它略通了那么一点人情。
“但本质上……它只是最愚昧、也最无知的东西!它没有多少智商。
“那些学生、所谓的土著,其实就是它力量在这个世界的化身。你能被这种低劣的玩意儿糊弄……实在愚蠢至极!”
话到这里,沈明烛满意地看到太一的身体发起了抖。
那是人在盛怒、甚至在濒临崩溃之际做出的举动。
沈明烛轻蔑地看着他,再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气开口道:“让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羌姆的祭台、极乐净土,都位于这个世界的时间之外。因此带着它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能站在时间之外,看到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所以……
“所以我早就知道你、桑珠等人会来。
“太一,你和你徒弟的灵魂根本没能真正登上极乐净土,你们在登入极乐净土的那一刻,已被我早就设置在那里的法阵,传到了这个世界的地狱。
“所以,你枉顾那么多人的性命,借羌姆舞的仪式开启阵法,将那么多人带进极乐净土和羌姆的祭台的那一刻,其实也是你和桑珠下地狱的那刻。
“另外,羌姆的祭台在过去,极乐净土则在未来。这两个东西又自成一条时间线,以及对应的一条因果律。因此——
“既然你的灵魂已在未来下地狱,你的肉身又怎么会存在?
“太一,你亲手杀死了你自己。从你进入羌姆的祭台开始,你就已经杀死了你自己。
“已经死透的你,怎敢妄想成仙,怎敢妄想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你太无知了。你根本不了解你所在世界的力量。这种情况下,连你对这个世界的恨意,都会显得太过浅薄。”
话到末了,沈明烛的声音已恢复无悲无喜。
好像眼前的人是不值得他在意的蝼蚁。
“罪人在接受审判之前,有权利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是地狱的规矩。毕竟我现在是……
“我是这个世界的地藏王。”
沈明烛不再看太一。
他咬破了手指,用自己的血,在半空之中,在地面上画下一个又一个的符号。
现在是时候建立羌姆的祭台、甚至极乐净土与这个世界的因果联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蜃楼的身体跟山澨一样,都是外部世界的力量。
蜃楼的“肚子”及其附带的意识如果真正入世,这便属于是外部世界的入侵,是对这个世界因果的扰乱。
这种情况下,同样来自外部世界的山澨就可以杀他了。
届时,山澨出手杀的是外来入侵者,是本世界的因果介入者,也就不算介入了这个世界的自有因果,不算破坏了地狱设下的严苛规定。
只是在阵法即将绘制成型的那一刻,沈明烛的手忽得停了下来。
——一旦他这么做,羌姆的祭台和极乐净土,双双会迎来彻彻底底的毁灭。
这也意味着,他的大离将彻底消失在尘埃中,再不复存在。
·
现实世界,荒野之上。
日落之后迎来了日升。
晨光和寥落的星子共同点缀着湛蓝色的苍穹。
坐在地上抬头望着苍穹的山澨举起了一把伞。
这把伞他是为身边怕光的火火举的。
火火乖巧地抱着双膝窝在大伞下面坐着,许久之后,她的脑袋一歪,轻轻靠在了山澨的肩膀上。
“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喊他妈妈。习惯了。”
火火这么开口道。
山澨点点头。“你高兴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嗯。好。另外,巫叔叔……其实我已经懂了很多事。”
“比如呢?”
“比如我能看出你和妈妈的关系不一般。你会当我的爸爸,对吗?”
闻言,山澨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嗯。好。我当你的爸爸。我会和你一起等妈妈回到人间。”
“可是他要……他要怎么回来呢?他面对的敌人可怕吗?你说的那个怪物可怕吗?”
沈明烛的灵魂从极乐净土跌入羌姆的祭台那片海时,山澨的气息也与海里的那部分自己重叠了。
此时此刻,山澨也总算想起了完整的记忆。
表情变得严肃而深沉,他抬头继续望着苍穹,就好像能透过这个动作,看见沈明烛现在的一举一动。
“怪物不可怕。一旦两个世界的因果发生关联,我就能杀了它。沈明烛真正要打败的,不是敌人、不是怪物,而是他自己。这反而是最难的。”
“为什么要打败自己?爸爸,我没有听懂!”
“他病了。他生了一种很严重的病。而这个病的起因……在于他无法放弃。”
“放弃?这很难做到吗?”
“嗯。很难。火火,我不是人,我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明白一个道理——
“有时候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难的不是功成名达、不是求而不得,而是放弃。
“现在……到了他不得不放手的时候了。他要放弃过去,放弃大离。他必须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结局·彻底揭秘1
羌姆的祭台。须弥山之巅。
苍穹之上的云, 地面上的海,皆数被尘土填满,天地间浑浊一片。
其后,火焰点燃山海, 土沉降, 水升腾。金自土中生, 再催生出水。
水土混合导致的混沌般的末日景象消失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空恢复清朗。取之不竭的息壤构成了新的海底,新的澄澈之水覆盖了海底,形成了新的海平面。
狂风仍在继续。
息壤犹自从木盒里飞升而起,再被狂风卷入海面。
不过最终的结果只是让海底逐步增高而已。
息壤取之不尽, 因之生成的、反而过来覆盖息壤的水却也无穷无尽。
太一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保持着双膝跪地,上本身匍匐在地的动作,长久地一动不动。
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则是沈明烛对他说过的话:
“你的灵魂已去往地狱。”
“太一, 你亲手杀死了你自己。”
“你已经死透了。”
“你太无知了。你根本不了解你所在世界的力量。”
“连你对这个世界的恨意, 都太过浅薄。”
抬起头,太一朝沈明烛看去。
只见他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起了符文。
符文的每一道笔划,每一种排布, 都藏着自然界玄力孕育的转化之法。
太一能感觉出沈明烛使用符文的方式很高级、非常玄妙、甚至到了高深莫测的地步。
太一震惊地发现自己根本读不懂那些符文, 甚至于他终其一生,也想不出这样高级而又简约的仪式。
修习不同派系玄学的人,来自全世界各地, 他们用的语言不一样, 与天地间建立联系、催生玄力为己所需要的具体仪式也不一样。
但其底层的逻辑与规律是共通的,本质也是一样的。
太一自诩是玄门之中的天才, 对于符文的运用已至炉火纯青的地步。从日文的符文,到中文的符咒, 甚至到卢恩字符的使用,哪怕是一门他不熟悉的语言,他都能极快地掌握。
然而眼前沈明烛在此道的本领,实在是让他望尘莫及。
沈明烛用的是一种极为高级的符文。
他连看都看不懂。
“我真的已经死了吗?”
太一这话像是在问沈明烛。
只不过沈明烛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在专心做自己的仪式。
片刻之后,太一感觉后背上的压力散了去。
于是他直起腰,然后下意识伸出双手,垂眸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一个人掌心的纹路,彰显着这个人的命运。
太一曾算到自己会早死,继而想尽办法为自己改了命,他损尽无限阴德,只为让自己续命至今。
因为不想再看见那些预言自己会早死的命数,他曾用刀将两只手掌掌心的皮活活切了下来。
此刻他两只手的手掌心什么纹路都没有。
好像这样就代表着,他的命不由天定,不归命运管,而只由他自己掌控。
可是……可是沈明烛说,是他亲手杀了他自己。
从他跳起那羌姆舞开始,他就落入了邪神的陷阱。
他自诩有机缘认识神明、成为这方天地的主宰,却原来只是沦为了一个早已死去的神明的傀儡。
他这一生都像是一个笑话。
可悲而又滑稽。
“我亲手杀了我自己。我已经死了。
“那么……我现在这具‘肉身’,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太一说出这句话后,如言出法随般,肉身即刻如烟尘般消散。
羌姆的祭台这个世界的这片土地上,孕育出了许许多多的物种,这些物种之所以能够生活,是因为这里四处散落着能量团,那是蜃楼残余的力量。
太一先前靠吃掉这些物种,获得了能量团,并逐渐打通七大脉轮,其实就相当于吃掉了蜃楼的一部分。
随后他成了这个世界接近神般的存在,得以扶摇直上九万里。
现在他死了,肉身转瞬分崩离析,随风掉落在了大地的各处,又将那些能量还给了大地。
好似他的能量自哪里来,又被归还到了哪里。
沈明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他只是忽然想起什么的,走上前关闭了太一设下的仪式法阵,又关闭了盛放着息壤的木盒。
于是风停了,尘土也停了。甚至海域上的火也燃尽了。
世界好像彻底安静了下来,又只剩下沈明烛一人。
沈明烛默默回到了那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的,能让羌姆的祭台和极乐净土,与这个世界彻底建立链接的仪式跟前,然后抱着膝盖就地坐了下去。
此刻他哪像个神。
只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仪式的符文皆以血所写就。
沈明烛看着它们,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重又一重血红色的雾。
透过这些血雾,他在数息之间,把那些过往又回忆了一遍——
在极为遥远的从前,沈明烛在师父的爱护,在与师兄的吵吵闹闹、互相比试斗法中长大。
他的童年、青年时代皆过得无忧无虑,快活自在。
甚至是在刚接任大巫的时候,他也并无太多烦忧的事,只因他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强大了。
在大离所在的那个世界,玄力为世间万物共享,人人出生就自带玄力,只不过每个人的资质不同罢了。
沈明烛是资质过于强大的那个人,可以说是千年也难得一遇。
大离拥有他这样的人当大巫,皇帝基本上可以高枕无忧,至少不用操心有外敌来犯。
也因此,沈明烛平时的主要工作也并不复杂。
无非也就是研究升级一下大离国的防御阵法,在教育玄门人才上操点心,没事儿写点教材、发明点符咒什么的,再要么就是和作为的占星师司星北一起夜观星象,做一些跟国家安危有关的预测占卜工作。
这些工作对于沈明烛来说非常简单。
当大巫的头两年,他也就都过得颇为轻松。
直到司星北某日夜观星象,给出大离会在这两年走入末日的预言开始,情况才开始急转直下。
自那后不久,第一阶段的混战就开始了。
而蜃楼的那只眼睛,也开始出现在了天空中。
按照预言,大离会在那两年内亡国。
可沈明烛硬是咬着牙撑了下去,撑到司星北、师父宋问之、皇帝郑方、皇后林宝兰等等人皆数死去,撑到最后只剩他孑然一身,撑到他联合其余大巫赶跑了那只眼睛、乃至眼睛背后的蜃楼。
那个时候,支撑沈明烛走下去的,除了他坚韧的意志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被他禁锢在帝宫禁地的亡灵。
那是他效忠的帝后、敬爱的师父师兄、还有众多故友。
唯有看见他们,想起从前与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他才能把接下来的路继续走下去。
其后,大离休养生息了一百年。
沈明烛也在这一百年内找到了山澨,并将他培养成了大离国级别最高的将军。
在这期间,沈明烛也有无数次曾怀疑过,是不是他早就该认输、该放弃了。
他强行让大离国多撑了一百年,这件事是不是根本没有意义。
对于这些问题,他找不到答案。
他只是本能地不愿选择放弃。
再后来,沈明烛亲手用刀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因此看到了蜃楼身上的因果律,以及它与时间的关联。
于是等蜃楼降临完成,正式介入这个世界并成为其一部分后,沈明烛用上古秘术,直接抹去了整个世界的时间线。
借此,他也一并毁灭了蜃楼。
不过在那之前,沈明烛在山澨的水之力的帮助下,与他一起强行闯入了现在这个世界。
他就这样带着他的执念,带着大离的故土,带着许许多多故人的灵魂,带着吞噬了大离这方山河的蜃楼的肚子,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由地狱掌管着一切。
对于这一点,沈明烛早已知晓。
所以他也知道,若让地狱知晓蜃楼那两个“肚子”的存在,地狱一定会想办法将之扼杀。
现在大离已与这两股“肚子”融到了一起,沈明烛没有能力将之分开,他也不认为地狱有这样的能力,毕竟蜃楼来自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世界。
因此,地狱一旦灭掉这个两个“肚子”,大离的故土,乃至里面的诸多故人亡灵,也会一并被杀死。
于是沈明烛决定向地狱隐瞒此事。
蜃楼的“肚子”和大离都还在时间之外,与这个世界的因果非常弱,并不容易被发现,尤其是在沈明烛还在这两个“肚子”内设了特殊阵法的情况下。
做好了充分的、掩藏自己“罪行”的准备后,沈明烛连同山澨一起,强行通过特殊的仪式,叩开了通往地狱世界的大门。
后来两人在神兵阁被三殿阎王宋帝王逮捕。
那个时候沈明烛表示自己和山澨是为了求外援而来,并以蜃楼的情报,换取了一个陈情的机会。
将沈明烛与山澨二人收押后,地狱就此事进行了查证。
沈明烛不是他们世界的人,其所作所为、其身上携带的因果,并不会被地狱的系统捕捉并记录。
对于地狱来说,沈明烛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地狱只有从别的地方查证。
经过调查,他们发现有一个世界的时间线直接消失了。
他们还发现,地狱系统之前曾发出的关于外世界邪神到来的预警,也一并消失了。
种种查证后,地狱负责调查此事的小组有了结果——
沈明烛和山澨杀了天外邪神,也就避免了这位邪神降临这个世界。
尽管闯入了地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这二人算是立下了巨大的功绩。
不过那个叫沈明烛的脑子出了点问题。
他根本不愿意承认大离和那个世界已经消失,所以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个世界还处于被邪神攻打的状态,而他来到这里,是来求救的。
至于山澨,他不完整了,记忆与意识都消失了大半。
于是他以为沈明烛说的就是事实。
当然,这只是地狱视角里的沈明烛和山澨。
真实情况是沈明烛和山澨为了隐瞒那两个“肚子”的存在,而在地狱的调查者面前演戏。
后来是地藏王力排众议,收容了山澨和沈明烛。
她看到了沈明烛身上极为强大的潜力,也看中了山澨身上的极其特殊的能力。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她觉得她在沈明烛身上看到了自己。
那位地藏王由光目女担任。
她曾为救母亲闯入地狱,故有着与沈明烛相似的经历。
再后来,那位地藏王故去,沈明烛继任了她的位置。
除了少部分人一直对他抱有怀疑外,他凭借着真本事,以及实打实的功绩,取得了大部分人的信任。
在那之后,蜃楼那两个“肚子”偶尔会出现一些问题,每当那个时候,山澨就会分出一部气息去到那两个“肚子”里。
以至于他不断地会失去一部分记忆,包括他对沈明烛的爱意。
山澨和沈明烛并没有在这个世界待过太久的岁月,按照人间的时间计算,不过百余年而已。
只不过那两个“肚子”位于时间之外,这才会在数千年前,就被帕卓家族的祖先找到,并将其命名为“羌姆的祭台”和“极乐净土”。
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数千年前,就有人误入过那里。
无论如何,自那只眼睛出现后,沈明烛就开始活在了痛苦之中。
他的双肩自此背负了巨大的责任,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解脱。
从前在大离的时候,他不能崩溃。
事实上他也忙得没有时间崩溃。
他要日夜搜索各种古籍查明眼睛的来历;他要参与排兵布阵,与将军战士们一起思考作战的策略,以应对世界性的混战;他还要想办法干扰蜃楼的降临……
而即便是在两次混战之间那一百年休养生息的时间里,沈明烛也没有丝毫放松的时间。
他要继续寻找对付蜃楼下一次降临的办法,要寻找一个得力的外援,还有帮忙处理全国大大小小的政事。
那会儿沈明烛的神经无时无刻不是紧绷着的。
他几乎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
他只能紧咬着牙、拼着一口气走到最后。
然而去往地狱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身为地藏王,要肩负大小维度的维护职责,身上的责任不可谓不重大,再加上其余大小琐事,沈明烛也非常忙碌。
不过地狱体系内的规章制度、大小事件的处理流程等等,已非常完善,通常情况下,需要沈明烛动脑筋思考的地方并不多,基本上他按照规矩、按照流程办事就可以了。
就算遇到了什么大事,地狱的能人将士也不胜枚举,轮不到他操心太多。
沈明烛算是空闲了下来。
或者说他至少放松了下来。
脑子里的那根弦不再紧绷,也不用费劲思考太多的时候,人总会不可避免地开始回忆往事。
于是那些血淋淋的、至深至痛的、从前没有时间去细细思量过的一桩桩往事,就那么浮现在了沈明烛的脑海中。
沈明烛不愿主动去回忆那些事,可是闲来无事时、午夜梦回时,那些血色过往全部不可控地窜入了他的脑海。
偏偏他记忆力极好,连极细节的画面都记得一清二楚。
就好比他能记得,道玄的尸体上的脸少了三分之二。
那三分之二的肉,是他的头被妻子亲手砍下之前,他自己生生用手指抠下来再活活吃掉的。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后,沈明烛终究还是忍不住精神崩溃了。
他忍不住开始幻想,如果他回到那段最轻松的岁月,他该有多么的惬意?
又或者说……他和他的亲人故友们,如果一开始就活在这个没有混战、没有邪神的世界,又该有多好?
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
他们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在人世间相遇呢?
他们来自每个人都身带玄力的世界,想必很是适合捉鬼。
搞不好他们可以一起拍个节目,玄学类的节目。
上次沈明烛去人间游历,见过类似的节目,他觉得挺有趣。
若真有这样一个节目……
到时候皇帝和皇后应该仍然是最大的。
那么他们可以当节目的导演和制片人。
至于师兄……师兄一直不服我,那我们都当选手,还可以在节目里斗斗法……
我们那帮人里,出现过一个内奸。
也许这节目里也会有一个。
不过我挺希望看到她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毕竟这个世界没有邪神。
按理她不会轻易受到蛊惑。
如果沈明烛还是一个普通人,只是这样想想倒没什么。
但他是身系万千因果、维持维度平衡、拥有强大力量的地藏王。他能将想象予以实现。
他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这个心愿——
他想以人的身份重新活一次,与从前的君上、师父、师兄等等亲朋好友,以人的身份重新相遇一次。
他希望他们都能拥有全新的、完整的、普通而又平凡的一生。
于是在瞒着所有人的情况下,沈明烛造了许许多多的魔像。
普通的魔像没有生老病死,也不会长大。
沈明烛捏的这些魔像,却不同于普通魔像,而是被他赋予了自己真实的血与肉。
他们几乎跟普通人没有差别,能从婴儿长至成人,也会经历正常的生病与衰老。
沈明烛先捏了一个自己,然后削下胳膊上的一块肉喂给了自己的魔像。
其后他造了郑方,削下了腿上的肉给他……
就这样,沈明烛造了许许多多的故友的魔像。
做完这一切,他再用降魂术,从极乐净土之上招来了诸多故友的灵魂。
通过这种方式,沈明烛让这些魔像活了过来,以此让那些大离国的故友拥有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最后沈明烛为自己的魂灵抹去了记忆。
他的灵魂通过魔像在人间活了过来,就这么在对真正的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与昔年的故友在这个世界的人间迎来了重逢,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可原来那些故人早就已经死了。
如今在这世上活动的,其实都只是他们的魔像而已。
沈明烛这才搞明白,怪不得先前自己会那样渴望身边人的血与肉。
那些血肉,原本就是从他身上分离出去的。
若要说这段回忆好像很长,沈明烛发现自己很快就能回忆完毕。
若要说这段回忆很短,沈明烛却又分明感觉,自己走过了太过太过漫长的一生。
此时此刻,目光盯着那尚未彻底成型的阵法,沈明烛注意到视野里的什么之后,瞳孔不可自控地放大——
那是……是桑珠,也是他的师父,宋问之。
他化作的秃鹫被困在了海中央的一个小岛上。
那个小岛还是息壤填海的过程中所形成的。
沈明烛全身僵硬,几乎不能动弹。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再让山澨借海水之力,帮忙把宋问之送了过来。
沈明烛使用玄力,将宋问之重新变回了人形。
紧接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朝师父跪了下去。
抬眸注视着宋问之的眼睛,沈明烛开口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是我不对。
“我……我没过问你的意愿,就让你又活了一次。让你因此受了很多苦。
“如果不是我,你不会遇到吴丹书,不会为了为他逆天改命而……
“师父,难道这就是天意?
“即便来了另一个世界,即便你以魔像的身份重活一次……上天还是要将那些苦难施与你,让你再经历一次…
“师父,是弟子不孝。”
·
地狱。地藏王府邸。控制中心附近。
“宋帝王,我是从备用世界过来探望你的。难得有空闲……怎么你还给我找活儿干?”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西装、蓄着长发的美人,名叫明月。
而与他并肩行走在此地的人,穿着紫金长袍,面上有一张极为可怖的面具。正是三殿宋帝王余钦。
余钦一边领着明月往前走,一边道:“……就是这样,事情的经过你已经知道了。
“地藏王的魔像和灵魂皆去往了人间,地狱众人经过商讨,认为这或许对他来说,不失为一次疗愈的方法。所以干脆放任了一段时间。
“当然,地狱也是考虑到,借这一次为人的机会,他能真正介入这个世界的因果,也就才能当一个合格的地藏王。
“不过现在地狱用来与他沟通的系统,出了一点问题。我们和地藏王断联了,不知道那羌姆的祭台里的情况。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对地狱的诸多系统也非常熟悉。劳驾你帮帮忙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余钦语气温和,眼带笑意,一点也不像在其他人面前展现出的那个令人可怖的、充满威严的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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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的这些事儿,我才懒得管。不过……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勉强答应试试看。”
话到这里,明月忽然停下脚步,望向了后院的方向。
“行走在人间的地藏王,是一具与活人无异的高阶版血肉魔像。真正的地藏王……在这里?
“现在的他成什么样了?我能去看看吗?”
“不能。”余钦的语气多了几分威严,“按照规矩,不得有任何人靠近地藏王的——”
一声“三哥哥”打断了余钦接下来的话。
“你……叫我什么?”
“三哥哥,怎么了?”明月略偏头看向余钦,很认真地注视着他的脸,“你的面具歪了。我帮你扶一下。”
语毕,明月靠近余钦,果然抬起手扶了一下他的面具。
不过他离余钦过于近了,余钦连他睫毛的数量都能数清。
“月月你——”
后面的话,余钦没能说出去,只因明月侧头忽然吻了一下他的面具。
余钦就这么愣了片刻。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明月已跑进了后院。
余钦:“……”
罢了。只是在窗外望一眼,也不算坏了规矩。
余钦微微蹙眉,迅速抬步跟了过去。
后院主屋外。
没理会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明月在窗外猫着腰看向了屋内——
干涸的血画出了个跟五芒星有些像的法阵。
而法阵的正中央……躺着一个血淋淋的白骨。
不过那并不是彻底的白骨,因为他的半张脸,以及五脏六腑还在。
看得出这人也是个美人,尽管只有半张脸,也足够让人惊艳。
只不过此刻他的样子实在太过怪异,毕竟他的另外半张脸、脖颈、身体躯干……全都只剩白骨架子了,可这骨架中间偏偏还长着脏器,那颗心脏甚至还在跳动。
“啧……地藏王果然疯得厉害。”
明月收回视线,看向身后的余钦。
余钦上前一把抱起明月,以强势不容拒绝的姿势禁锢住他、不让他再乱跑,继而带着他往控制中心走去。
路上明月问他:“你刚才说,跟他一起来这个世界的人,叫山澨,对么?”
“嗯。”余钦点头,“怎么?”
“也没什么。”明月道,“只是我猜,地藏王略施小计,骗山澨骗了一个大的。
“否则,山澨恐怕不会让他玩儿这么大。”
结局·彻底揭秘2
狂风与尘土已彻底散去。
天地澄澈, 海面风平浪静。
须弥山之顶,宋问之陪沈明烛坐了下来。
即便已经活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当暂时抛下一切责任后,当面对养育了自己的师父的时候, 沈明烛的表情呈现出几许依赖、还有几分迷茫。
此刻的他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正在准备接受师父责罚的孩子。
看着这样的他, 没有人会想到,他曾亲手削下了自己的血肉,用它们与陶土造了一个又一个人的魔像,为他们注入了灵魂, 然后将他们投掷人间。
他甚至做了一个自己的魔息,然后把自己灵魂的记忆清空,将自己的灵魂赋予魔像,最后将其投放人间……
他是一个疯掉的地藏王, 他造了一堆人, 把整个人间当做了自己游戏的主场。
然后他亲自加入了这场游戏,就为了让自己能与昔年的亲友重逢,在和平的年代再活这么一场。
他甚至连他们重逢的方式——举办《玄学真人秀》节目——都想好了。
此时此刻沈明烛的这副样子, 乍一看像是回到了青年、甚至孩童时期。
他知道自己做了事, 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经历任何可怕的磨难。
可若仔细看去,会发现这二者又有着分明的不同。
因为他的眼神里多了点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小烛,我来见你这最后一面, 不是要来怪罪你的, 也不是要来和你论一个对错的。
“其实我能有机会见到另一个世界,再体会一次人生, 也是一个难得的经验。就好比这羌姆的祭台——”
宋问之看向山底的那片海道:“邪神来自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世界。连它的一个小小的‘肚子’,都能幻化出这么一个玄妙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 物种与物种之间没有任何界限,好像可以任意转化一样……
“小烛,你制造了一堆魔像,让我们去到人间。这件事发生之后,地狱想必已经即可发现了问题。可他们并没有立刻想办法摧毁这里,可见他们也需要时间对这里做一些研究。
“这样一来,他们或许能对那个世界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以便对遥远的未来可能会发生的战事提前做出一些准备。
“所以,你做的这一切,从长远来看,未必是坏事。
“我想,这也是地狱对你,对我们留有余地的原因。毕竟地狱的人并没有直接摧毁我们这些魔像。”
闻言,沈明烛却是笑得有些勉强。
“你总是舍不得批评我。师父你看……搞不好就是你一直以来太纵容我,我才会——”
“嗯。是。”宋问之点了点头,“是为师的不是。”
“师父你……”
宋问之的这句话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纵容。
沈明烛不由抬眸看向了宋问之,在发觉自己眼眶潮湿了之后,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宋问之侧过身,深深看沈明烛一眼,然后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烛,我重活这一世,虽仍有遗憾,虽仍有求而不得的事,但我也快意过、潇洒过,我交到了知己好友,见过大好山河……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大体来说,这一生我过得很快活。我不会怪你。我想,陛下、司星北他们,也不会怪你。
“我到这里来,只是想再见你最后一面而已。你不用对我说抱歉。”
听见“最后”两个字,沈明烛抿起了嘴。
宋问之再拍拍他的肩膀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有个玩伴,叫赵诚的?”
沈明烛想了许久,想起了这么一个人,点点头。“记得。那是流国来的质子,对我们门派的术法感兴趣,你见他有天赋,请示陛下后,就让他入派跟我们学了一段时间。
“等等……对了,不止是他,还有好几个与他一起从流国来的人。那个时候,我和他们的关系很好。只是……只是后来他们回了流国,大家也就慢慢断了联系。”
宋问之再问:“小烛,他们离开的时候,你非常难过。你还记不得记得,当时我和你说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明烛将遥远的往事回忆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
“你说……其实在人生这场旅途中,我们遇到的大部分人,都只会陪我们走一段路而已。
“就好比在刚开始的时候,有一群人是从一个地方上的船,但每个人下船的码头都不一样。
“等时候到了,当伙伴们离开的时候,我们该挥手送他们离开,然后等新的人上船,再与他们去看新的风光。
“你告诉我……这就是人生本来的模样。我们应该要学会告别。”
沈明烛低声道,“师父,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二者背后的道理其实是相同的。只不过……我空有所谓的玄门天赋,可是……告别这种事,也许我这一辈子都学不会。”
“但你的本能其实已经告诉你该怎么做了。”
宋问之道,“不久之前,看到其他的物种时,你发了疯地想饮血、吃肉。这是因为你的灵魂和意识感受到了痛苦。
“灵魂、意识、肉身共同构成了一个人,它们相互依存,能互相感知。
“你的肉身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你的意识感受到了这种痛苦,所以本能地想让你吃掉那些原本属于你自己的血与肉。
“你的意识本能地认为,当你的肉身恢复完整,就不会痛苦了。他渴望的是你自己的血肉。但还不仅仅是这样——”
宋问之的声音显得有些语重心长起来。
“你的意识还知道一件事,那些散落四处的血与肉,其实是你潜意识里的执念。你的意识渴望吃掉那些血肉,这意味着你的身体也在发自本能地求救。
“小烛,这是因为那些执念让你感到了极端的痛苦。
“你的潜意识希望吃掉它们,因为这代表你渴望消除这些执念。”
沈明烛没说话,只是没忍住落下了一滴泪。
在他这漫长的一生里,他几乎从来不哭。因为他不敢示弱,也不敢崩溃,他认为落泪就意味着认输。
可现在他终究是忍不住了。
抑制不住的、压抑了太久岁月的酸涩,就这么从他的胸腔处开始蔓延,覆盖全身,最后全都变成了眼角的泪。
“小烛,一口一口吃掉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这该意味着,你能够把执念彻底放下了。
“让这些血肉回归吧。这样你的身体才会完整,才不会再感觉到痛苦,你的意识和灵魂也能慢慢得到疗愈。
“小烛,是时候道别了。
“无需难过。这一切只不过是,我们的那个码头到了,所以我们该下船了。至于你……
“小烛,你还有你的路要走。前路风光无限,只是我们不能陪着你了而已。”
望着那位两世都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宋问之微微笑着道:“更何况,我相信前路还有人在等你,对不对?
“小烛,我觉得他人还不错。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遇到这么一个,也许可以真的陪着你把这条船坐到终点的人。我祝愿你们彼此珍惜,白头偕老。”
“师父我……”
沈明烛抬头对上宋问之的目光。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可自抑地泪流满面。
千言万语凝结在胸口,最终他只能说出两个字:“谢谢。”
“小烛,你我师徒之间,从来无需言谢。
“我还想告诉你的是,放下对过去的执念,不代表遗忘和抛弃。因为你的现在,你的未来,其实都是由你过去遇到的人和事所决定的。
“你为人处世的方式中,你的言行举止中,皆有着大离、有我、有过去许许多多人的痕迹。所以……其实我们从来未曾真正离开,我们只是不能再陪着你了而已。
“小烛,你尽管往前朝你的大路走。
“我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在为师眼里,你永远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宋问之望了一眼远方的海,再抬头望向碧色的苍穹。
最后他自言自语般说道:“其实这是一个意识决定形态的世界。那么现在我……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也相信我死了。因为小烛,我多活了一世。可我其实早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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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句话,沈明烛立刻站起来伸手朝宋问之而去。
可宋问之的身体在刹那间散落成了烟尘。
沈明烛五指张开、收紧,最终连一把沙都没有抓住。
他的手臂维持着举起来的姿势,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动,画面仿佛就此定格。
许久之后,沈明烛到底有了动作。
他回到了阵法边,总算咬破手指,用血在阵法上补下了那最后一笔。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蜃楼残念的话。
“沈明烛,你疯了吗?你毁掉这个地方,也就算是毁了大离,还有你那无数故友的灵魂。你要带着所有人一起去死吗?”
这残念一直没有停止过说话,自始至终都在沈明烛的耳畔聒噪。
残念能读到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因此它说的话格外具有蛊惑性。
只不过沈明烛一个字都没有听起来。
说起来,残念其实根本不具备智慧。
不过人们会通过自身的认知来认识它。
太一那样聪明的人之所以会被轻易蛊惑,其实是因为太一本人聪明。而他从它身上看到了自己。
他之所以被蛊惑,这是彻彻底底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至于沈明烛,他心里对蜃楼的残念怀有至深的仇恨。
它每说一句话,就是在往沈明烛的心口捅一刀。
沈明烛也就丝毫都不会被它左右。
很快,嫣红的鲜血就流遍了仪式中符文的每一处。
紧接着红光暴涨,顷刻间撒遍了须弥山,乃至整个天地间。
渐渐地,有红光聚拢、继而绘制成了阶梯的形状,而这个长长阶梯指向的,是这个小世界之外的大地——
这意味着这里和本世界的因果即将彻底联通!
沈明烛看到身边不远外茫然无措的百合子的灵魂,最先朝那阶梯飘了去。
紧随其后出现、再飘向那阶梯的,是师父宋问之的灵魂。
再后来,无数亡灵自四方八方涌来,聚拢,再渐渐组成了整齐的队列。
他们是郑方、林宝兰、郑若薇、司星北、江欣语、道玄、荀伯玉、邵飞燕、战信鸿,甚至也包括薛凝……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恶习结业,善习结果。为善为恶,逐境而生……汝既毕是往愿,累劫重誓,广度罪辈,吾复何虑……”
沈明烛念起了对他来说无比熟悉的《地藏王本愿经》。
亡灵们登时在某种无形之力的作用下,缓缓聚集在了阶梯之外,有序地排成了一条长队,然后逐一沿着长长的红色阶梯往主世界的大地上走去。
“地藏菩萨久远劫来,迄至于今,度脱众生,犹未毕愿,慈愍此世罪苦众生。”
阶梯变得无比明亮。
而那阶梯尽头出现了一道门。
那是通往地狱的大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是等阎浮提众生,身口意业,恶习结果,百千报应,今粗略说。”
“如是等阎浮提众生业感差别,地藏菩萨百千方便而教化之。”
“是诸众生,先受如是等报,后堕地狱,动经劫数,无有出期。”
……
那道门已对这个小世界打开。
这意味着两个世界的因果已彻底联通!
蜃楼的残念在这个时候有了动作。
大地开始震动,无数能量团涌现、流淌、奔向了那道阶梯!蜃楼是想趁这个机会逃向人间!
然而赶在这之前,源源不断海水逆着亡灵们前进的方向,朝上涌入了整个空间,将地狱之门、阶梯、以及亡灵们彻底包裹在内。
大地停止了颤动。
散落四处的能量团纵然强大,却完全无法通过交互产生任何作用。
“山澨……”
望着海水涌来的方向,沈明烛用缓慢而有力的声音喊出了这两个字。
一刹那间,布满大地的海面卷起了千万层巨浪,如千重万重的雪逆天而上。
这是山澨在对抗蜃楼的残念,也似是他对沈明烛的回应。
很快,沈明烛感到周身都被海水包裹。
那就像是山澨给他的拥抱。
睁大瞳孔朝前看去,千重雪、万重浪中,他看到一个颀长的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好似他踏过星汉山川,走过千里万里,也曾等待了千年万年,只为在此刻来到自己的身边。
结局·彻底揭秘3
漫天水汽扑面而来, 在那一刻,沈明烛感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潮湿的味道。
他看到自己仿佛分裂成了无数烟尘,这些烟尘伴随着潮湿的水汽在顷刻间覆盖了他的全身。
与此同时,两个世界联通的一刹那, 沈明烛闭上眼睛再睁开眼, 看见自己来到了地藏王庙的婆娑殿内。
随着《玄学真人秀》这一节目的播出, 石桥古村、沈明烛、地藏王的名声在当地、乃至全国有了极大的提升,游客们需要排队,才能在石桥古村购买到香火。
一炷又一炷的香被点燃在了地藏王庙的院子里,前殿中, 以及那个刻有“一入此地,不得回头”的甬道里,最后是婆娑殿内。
白烟与香气笼罩了整座大殿,伴随着无尽的信仰之力, 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沈明烛的身体内。
待暂时吸食够了力量, 沈明烛心随意动间,想到了临湖剧院,以及曾在那里观看过的一出极为精彩的木偶戏。
于是一个眨眼间, 他又来到了剧院旁边的戏神庙。
这条古街不复往日的萧条, 也不再处于封锁的状态,游客们可以自由出入这里,临湖剧院也又演起了木偶戏。
节目组解决完这里的问题后, 无论在那里上演多少场木偶戏, 再也不会有火灾。
于是演出木偶戏的演员们、观看演出的观众们,他们在进入剧院前、离开剧院后, 都会去旁边由节目组留下来的、据说是开过光的戏神庙里拜一拜。
普通的游客们就算不看木偶戏,来到古镇后, 也会随大流地去一趟戏神庙。
因此这里的香火也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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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神庙内的神像外笼罩着一层珠帘。
无人知晓的是,珠帘后方真正的神像,其实是地藏王。
通过香火,沈明烛吸收到了无穷无尽的信仰之力。
心念再一转,他看到了星海酒店的前台位置。
前台后方的博古架上,也摆着一个地藏王庙像。
沈明烛看见有两位员工来为自己上了香。
其中有一个较为年轻的先开口问道:“节目组走之后,咱们这里彻底干净了是吧?那间房再没有出过问题?”
“没有!确实都是节目组的功劳!”
较为年长的那一个开口道,“他们是真的厉害!这节目组简直卧虎藏龙啊!我那次给一个叫……哦对了,叫巫浔竹的人提供过客房清扫服务。
“啧啧啧,那会儿啊,他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每天都偏头痛。你猜怎么着?他给我扎了几针,我居然就好了!”
“那也太厉害了吧!”
“确实厉害。我想好好感谢他,给他钱他却不要,他只说啊,这一切都是地藏王的功劳,让我们供奉着他。我这找经理一申请,经理也说好,这就在这里摆了地藏王像呢……”
节目的播出,再加上节目宣传口潜移默化的影响,各地地藏王庙的香火都旺了起来。
于是,不仅仅是这三个地方,其余供奉着地藏王的地方,沈明烛都能随时去到,并能吸食那里的香火。
沈明烛时而看见自己站在高山之巅,时而又看见自己去到了碧海之畔。
前一刻他还在普通的公寓内,下一刻则去到了鸟语花香的田野乡间,再下一刻又出现在了某个寺庙内。
信仰之力从天涯海角,从四面八方传进沈明烛的身体。
他再睁开眼,看见自己回到了羌姆的祭台。
现在他的力量远胜从前。
他看见自己似乎化作了这个世界的日月星辰,化作了山上的草木,化作了海洋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他也化作了灌木冲里的麋鹿,海边奔跑的藏狼,空中飞翔的秃鹫,草原奔跑的狮子、包围着烂尾楼的虎……他是鹿,是羚羊,是土著。
他是万物,万物也是他。
他看到无数能量团在无数区域躁动。
于是他借用信仰之力压制住了它们。
再下一瞬,无数水汽蜂拥而至,将这些能量团纷纷冲散、包裹、再予以绞杀。
这些水汽全都来自那片碧色的海。它们迅速自海域涌向了每一寸大地。
不过海水毕竟不是取之不竭的。
很快,有一小块海底居然露了出来,再然后是更大的一片。最后居然有一条没有丝毫水的旱路自海底出现了,连通了须弥山与羌姆的祭台其余另一小部分区域。
蜃楼的那点残念立刻有了感应,立刻通过这条旱路收回了自己的力量!
紧接着它迅速用这点力量裹挟住了太一遗留在山顶的那点来自百合子的肉糜,竟是幻化出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蜃楼的残念狂笑了出声。
它确实怕水,水限制了它所有的力量。
可当它拿到这点肉糜之后,一切就不同了——
这世界还存在另一面,那是被称作“神明的子|宫”的地方。那里藏着百合子的骨与肉。
等它获得那些东西,化而为人,便算是借百合子的身躯复活了!届时,拥有了人躯的他,便能够理解水、不怕水了,水再也拦截不住它的力量!
几乎在想到这一点的刹那间,“神明的子|宫”剧烈地颤动起来。那上面的力量立刻与此地联通了!
于是百合子的其余肉身、碎掉的骨头,以无法用物理学解释的方式,瞬间出现在了须弥山之巅。
最后那个半透明的人性顿时拥有了人的骨与肉。
它幻化而成了百合子的模样。
百合子与太一长得一模一样,此刻出现在山巅的人,与太一唯一的不同,只是她留着长发,穿着一条小洋装而已。
时间宛若开始逆序。
万物好像去往了熵增的方向。
沈明烛感到自己从万物又化作了一个个体。
与此同时,他也总算到了那个走到自己身边的人。
那是山澨,拥有完整记忆与意识的山澨。
因为《玄学真人秀》这个节目在这一世相识后,两个人几乎没有分开过。
然而此时沈明烛触及山澨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却感觉他们分隔了太久的年岁,直到在这一刻才真正迎来了重逢。
“我当年是中计了,才被这些水算计了……
“如今我将去往人间,休想再拦住我!”
这是百合子、或者说蜃楼残念的声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伴随着它这话音的落下,日光自天际消失,乌云四合,黑色笼罩四野。而后风不止、电闪雷鸣不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死……我要你们死!
“你们两个早就该死了!”
“‘早就该死’?在你眼里,那是多久之前?”
沈明烛忽然开了口。
百合子却果然答不出来。
沈明烛用淡漠的眼神看着他,又道:
“你不知道。因为在你身上没有时间这个概念。你只能永远活在此时此刻。所以如果你这种物种在某刻感觉到了痛苦,就将永永远远也活在痛苦之中。对吗?
“在你的世界里,拥有不计其数的强者。动不动就能轻易毁灭另一个世界……
“可正因为你们的实力太强,你们不会谋略、不会算计。其实这也可以理解。面对我随便踩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我何需用谋略?
“你们那里的物种长期生活在这种彼此实力都很悬殊的世界,不需要谋略与算计,于是将它们彻底抛下了。
“可这偏偏是我们人类的强项。
“所以蜃楼,你能输给我一次,就还能输给我第二次。”
百合子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未能理解沈明烛的意思。
下一刻只听沈明烛再道:“这些水这么久以来都没有出任何问题,怎么这回偏偏留了一条旱路给你?
“我们是故意的。目的是想让你告诉我们,那个‘神明的子|宫’,那个装有许许多多肉身的维度,到底藏在哪里而已。而你刚才的举动,已为我指明了路径。
“嗯,你的确是借百合子的身体‘活’了,但我也要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多谢。”
“……你……沈明烛……好,你很好!”
百合子的声音充满凄切,眼神也十分悲凉。
沈明烛猝不及防对上她眼神的那一刹,仿佛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自己。
不止是自己,他的面前只有一个身体,但他却同时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郑方、林宝兰、司星北、宋问之、江欣语、郑若薇……
万千亡灵仿佛在那一瞬间同时出现在了沈明烛的面前。
他们齐齐地看着他、盯着他,表情充满悲伤,可是他们异口同声地开口说话时,语气却有着与表情截然相反的意味:
“沈明烛,你要找那个地方,无非是想救无数被太一困在那里的肉身,对不对?
“啧,为了救他们,不惜冒险让我复活啊?
“可真有意思……谢谢你让我更加了解该怎么当一个人。哈哈哈……
“沈明烛,山澨,且来一战吧。没关系!你们也教会了我一课……
“大不了我们同归于尽嘛!其实你们该知道的,在羌姆的祭台,意识最高,它主宰肉身、甚至灵魂,只要我想死,整个世界可以随时随我而去!
“我死了,你也跑不掉!这万千你无比挂念的亡灵,还有那被太一束缚的无数肉身,也通通跑不掉,会随着我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沈明烛,我不在乎让自己消亡,我敢放手一搏,哪怕是以自我毁灭的方式。你可不一样。你想要的太多,牵挂的也太多——
“这样的你,敢和我赌吗?
“我很好奇,这一次,你到底想怎么赢?”
结局·彻底揭秘4
百合子一语毕下的刹那, 万千亮如白雪的闪电雷霆般狠狠砸向沈明烛。
寸寸地皮被不停歇的闪电接连掀开,层层尘土如浪涛般冲天而起,逆势而上迎向电光。
利刃般的闪电带着强大的杀意降落得又密又急,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攻势暂停的那刻, 山顶立刻秃了一大片, 可见其杀势之霸道凌厉!
不过万钧雷霆所到之处,并没有看见任何血肉。
那是沈明烛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离开了。
几乎以瞬移的方式,他来到了山脚的位置。
这个时候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是化作人形的山澨。
一把握住沈明烛的手,山澨将他揽入怀中。
下一刻, 无数海浪朝山脚汇聚,将二人紧紧包裹的同时,以势不可挡的姿态以逆流的方式涌向天际。
山澨用浪涛拖起他与沈明烛的身体。
一道巨大的海浪呈弧形耸峙在天地间,几乎成了一座与须弥山并肩的山。
沈明烛就这么被带至这座海浪之山的顶端, 与山澨一起以平视的方式看向了旁边的须弥山。
天空之中, 无数闪电再度涌现,像是天神震怒。
万重逆天而上的浪涛如雪,在被闪电照亮的刹那, 几乎以平铺的方式覆盖了整片苍穹, 再在又一次闪电纷纷砸向大地之际,竟随着闪电向下席卷了整座须弥山!
如此一来,就在这又急又密的万千闪电想要再朝沈明烛砸去之际, 竟生生被海浪扭转了方向, 砸向了位于须弥山顶端的百合子。
千万重的海浪因闪电之势而愈发猛烈。
无数闪电裹挟着巨浪从天而降,有着几乎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是凡人绝不敢直视的景象!
在这样的力量下,百合子不闪不避, 反而抬头迎上了巨浪与闪电。
她的眼角有悲伤的眼泪,嘴角却是不加掩饰的恶劣笑意。
她催生出了毁天灭地的闪电之力,却被海浪反过来利用,以至于让那雷霆之力袭向了自己。
可她好似丝毫不在意。
下一瞬,闪电直直砸向她的面门。
可她就在那个瞬间幻化出了无数个人,他们是宋问之、司星北、郑方、林宝兰、江欣语、道玄……
“来吧,杀我吧。
“沈明烛,你杀死我,就是杀死他们。
“沈明烛,你曾把他们推出去送死,现在又要亲手杀死他们……你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遥遥看着须弥山巅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沈明烛冷着一张脸,一双瞳孔张大了再缩紧。
在那之后他不发一语,只是张开手做了一个握的动作。
下一刻,海水凝结成了一把刀的形状,被沈明烛稳稳握在了手中。
紧接着沈明烛被海浪托举着不断地、不断地往前。
他双手交握着这把长而尖锐的水刀,顶着电闪雷鸣与万千风浪,越过那摇摇欲坠的、不断有飞沙走石落下的须弥山,朝山顶的百合子稳准狠地劈了下去——
沈明烛睁开眼,看到被自己拦腰斩断的人……居然是宋问之!
他的上半身飞起再落下,就滚落在沈明烛的脚边。
水刀劈下的瞬间,化作万千雨滴往山下落去。
雨水把沈明烛那张美到极致的、瘦削而又苍白的脸冲刷得更加苍白。
湿透了的碎发垂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垂眸看向那半截宋问之尸体的神情叫人看不清楚。
然而再抬起头的时候,沈明烛的眼神已漠然冰冷到了极致。
俯瞰着脚下的须弥山,他再举起手做了个握的动作,用非常沙哑的声音开口。“山澨,再来!”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又一把巨大的水刀凝在了他的手中。
紧接着沈明烛用它再度劈向了重新出现在巨浪与闪电中另一边的百合子。
百合子穿着一身白色洋装,穿行在飞沙走石、电闪雷鸣的山野间,有如是最灵动的少女。
巨大的裹挟着闪电的水刀斩下之际,她的身形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人成了司星北。
这一回司星北被斩掉了头!
郑方、司星北、林宝兰、江欣语、道玄、姜宇……一个个故人接连被沈明烛斩于刀下,就好像他们真的是被他亲手杀死的一般。
沈明烛感到脸上一片潮湿与黏腻,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他只感觉自己像是发了疯着了魔,只知道凭借本能将一个又一个的故人亲手斩杀。
“沈明烛,你的心很痛吧?
“一口一口吃掉亲友故人的肉……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一刀又一刀地将亲人故友斩杀在你的面前,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呢?”
“你们那里不是有一句话……‘百姓孝为先’,对吗?那么,亲手杀掉你师父的滋味,是怎么样的呢?
“是不是很想哭呢?那就哭吧。你应该想要把这些悲伤发泄出来,对不对?”
“亲手杀掉你师兄的滋味呢?又是如何?从前修行的时候,你曾因为坏了门规而被罚去关禁闭。
“那个时候担心你饿着,偷偷跑过去给你送了食物的人,就是你师兄,对吧?
“他那样严格遵守门规、板正到近乎是迂腐的人,居然会为了你破坏规矩,不惜和你一起受罚……
“这代表他非常的关心你。可是反过来呢?你居然啖其肉、饮其血……你简直不可饶恕!”
“对了……对了,还有郑若薇。
“她是一个这么小的姑娘,你舍得杀她吗?
“沈明烛,你没有保护好她的父母,害她小小年纪就成为了孤儿,更背负着亡国的压力当上国君。
“你不够关心她,忽视了她的心理压力,居然害她以自尽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让她再活一世又怎么样?你把她忘了!你不仅把她给忘了!已经发了疯的你潜意识里认为她会死得很早,于是她果然再次夭折……
“所以,沈明烛,你已经杀了她两次!
“你难道还要杀这小姑娘第三次不成?!!”
百合子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裹挟着闪电的浪涛暂退,那把被沈明烛高高举起的水刀,则堪堪悬停在了百合子的头顶。
百合子抬起眼眸,对上沈明烛悲切的目光。
然后她笑了,身体转瞬化作了郑若薇的模样。
郑若薇看着沈明烛,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小烛哥哥,你不会杀我的,对吗?”
沈明烛望着她,握刀的双臂开始不断地颤抖起来。
郑若薇再一眨眼睛,一滴泪从她眼角滚落,融入了倾盆大雨之中。
“我就知道你不会杀我。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你很喜欢若薇的,是不是?
“小烛哥哥,你说过你会保护若薇,帮助若薇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你怎么会杀我呢?”
郑若薇眼神清澈闪亮,好似倒映着万千星火。
看着这样一个少女,没有任何人舍得对她狠下心肠。
更何况百合子说得对,若再对她砍下这一刀,便是自己杀她的第三回了。
沈明烛真的停了手里动作,连同那几乎包围了整座山的漫天海浪都慢慢退了下去。
紧接着他听到了山澨提醒他的声音:“小烛——”
“嗯,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待山澨说完,沈明烛打断他的话,然后闭上了眼。
在他闭眼的那一刹,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睛落了下来。
不过他手里的动作毫不迟疑。
忽然之间,水刀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以及强悍至极的杀意,毫不留情地朝郑若薇斩了下去!
郑若薇如尘烟消散的那一刹,血水与雨水轰然砸了沈明烛满脸,与他面上的泪水交融在了一起。
这一刻他的表情是木然的,那似乎是一种悲哀到了极致才会呈现出的情绪。
百合子的声音从须弥山的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亲手杀了郑若薇……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这很痛苦吧,沈明烛?
“你只要感受痛苦就可以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一定痛不欲生。
“你应该很想要去死吧?
“其实你早就想死了,对不对?
“你早该死在大离。其实哪有什么逆天改命的好事真的降临在你身上?你又何苦需要撑这么久?
“你撑这么久的结局,无非是杀死他们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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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人其实才是最痛苦的。
“所以我知道,你早就巴不得和他们一起死在那个世界的末日中了。其实在最后被死亡吞噬的那一刹……很多人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苦,不是吗?”
“沈明烛,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这根本不是属于你的世界。你又为什么要当这里的地藏王,为这里的民众们操心呢?”
“当然我知道,自杀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比从前在大离的时候,有那么多人盯着你,就算有这样的念头,你也根本不敢死!
“后来你在这个世界当了一回普通人……这普通人想自杀,也很费劲。无论采用哪种自杀方式,都会在死前受很大的苦……
“现在你恢复了地藏王的一部分力量了,就更难死了!你算是这个世界的神仙。神仙想要自尽,比普通人更是要难上一万倍!
“你看看,身为地藏王,你居然能被这种痛苦活活折磨得发了疯……你为什么不干脆去死呢?!
“幸好啊,幸好你来了我所在的世界。在我的世界里,意识决定一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沈明烛,闭上眼吧,你只要愿意,马上就可以死去。你会像太一、像宋问之那样瞬间灰飞烟灭,不带任何痛苦地死去。
“沈明烛,何必挣扎呢?让自己解脱吧。在你们人类所在的世界中,众生皆苦,何必非要活下去?
“既然众生皆苦,我杀你们,是在超度你们,替你们寻得一个真正的解脱啊!”
“闭嘴!”
沈明烛的手中重新凝出一把水刀,与此同时他驾驭着巨浪,转瞬到达了须弥山的半山腰,这里有一棵不久前刚被闪电斩断的半截大树。百合子就躲在这里!
沈明烛手起刀落,百合子的身体被从天灵盖往下竖着劈成了两半!
血水如㑲楓雨蹦了沈明烛满脸,他毫不在意地一哂,盯着地上的尸体道:
“该死的是你,从来不是我,也不是其他任何人!跟我耍这些把戏没用,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并且也接受了一个事实——”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明烛的尾音有一丝颤抖。
但很快他的语气就重新变得淡漠而坚定。
他总算开口说出了那个先前他迟迟不肯承认的事实。
“他们早就死了!
“我知道的,他们早就死了!”
“我一口口吃掉了那些血肉,我亲手用刀斩杀了他们一次又一次,这意味着我亲手斩断了我的执念,这代表我放下了。所以蜃楼——
“你休想借他们的模样惑我!
“你玩这些把戏……不过就是试图骗我自尽。
“这么看来,你借人身复活又如何?海水杀死了那么多能量团,在那之后,你现在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
“一上来把大招放出来……没人教过你,这样会输吗?”
百合子的左右两只眼睛,左右两只手、两只脚,全都因为身体被劈成两半的而分离了。
然而它们居然还能动。
只见这两截身体靠着一只手一只脚,纷纷朝两个相反的地方爬了去。下一瞬,它们长出了新的身体。须弥山上一下子出现了两个百合子。
她们齐齐忧伤地看向沈明烛,以郑若薇的口吻再道:“哎呀,小烛哥哥,你好伤我的心呐——”
霎时间,两把水刀冲天而起,摘走天际的数道闪电,再裹挟着它们纷纷砸向了两个百合子。
这是山澨出的手。
两个百合子在转瞬间被砸成了肉泥。
然而下一瞬,这些肉泥跳动着、耸动着,居然再幻化成了无数个百合子,几乎占满了整座须弥山!
山澨来到沈明烛身边,与此同时操控着万千海浪将须弥山整个包裹、席卷、似乎试图将其彻底淹没。
无数海水继续涌向天空,即将倒灌至整个苍穹。
世界摇摇欲坠,须弥山即将分崩离析。
“山澨,当心。”
“嗯,没事。这里交给我。你去那边救那些肉身。”
蜃楼的残念确实可能随时在意识层面产生一个念头——“我想死。”
这样一来,整个世界、包括那个“神明的子|宫”都会随之湮灭,那样那些被太一困住的肉身就全毁了。
沈明烛有必要赶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去到那个世界,再打开新的通道,把那些肉身全部带走。
“嗯,好,我知道了。你这边……千万要小心。”
“放心。我已收到地狱那边的递话。自发现羌姆的祭台和极乐净土的存在后,他们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而是也趁这段时间在研究对付蜃楼残念的办法。
“好在它只剩下一点残念而已。有了地狱提供的调研信息,刚才又与它过了几招,我这边没问题,知道该怎么杀死它。你放心去吧。”
“好。”
沈明烛也不多耽误。
此刻苍穹已裂开了一道口子,如天河倒流一般,无数水流沿着裂口倾盆而下。
沈明烛被山澨用水浪带着避开重重闪电与飞石的攻击,与此同时他闭上眼,试图勾勒出他曾到过的那个维度的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沈明烛又听到了百合子,或者说蜃楼残念的声音。
“你到不了那里!沈明烛,即便你已是这个世界的地藏王,即便你拥有了神格,你也永远到不了那里!因为我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存在!就算你用所谓的阴谋看到了路径又如何?你永远也到不了那里!你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
闻言,沈明烛只淡淡道:“是吗?可我不认为有那么难。毕竟连太一这么一个区区凡人都能靠阵法抵达那里。”
沈明烛说出这么一句话后,也就不再理会百合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继续闭着眼,做出了一个冥想的姿态。
只听百合子一边与山澨缠斗,一边冷嘲道:“知道路径又如何?你还是需要仪式才能打通这段路径!可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做仪式的机会!”
雷声轰鸣间,天上的裂口越来越大,万千闪电再度轰然从天际降下来。须弥山几乎在转瞬间解了体!确实没有任何一块完整而安全的地方,能供沈明烛用来做仪式!
却听沈明烛以一种莫测的口吻道:
“谁说我需要做仪式了?”
“你——”
“那个世界有我。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过去。”
语毕,沈明烛闭上眼再睁开。
他来到了那个有一只眼睛形状的湖旁边。
而在他的头顶,便是那“神明的子|宫。”
便是在不久前,沈明烛刚来到藏地,在罗布林卡过林卡的时候,纱织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还记得那有着一个眼睛湖的奇怪世界吧?我留了一个东西在那里。”
“你留了什么?”
“地藏王菩萨像。”
“为什么?”
“因为他帮过我。”
那会儿,纱织朝沈明烛眨了一下眼睛,这么回答道,没再做进一步的解释。
此刻沈明烛这才知道纱织帮了大忙。
“神明的子|宫”确实是沈明烛所不能理解的世界。
他无法轻易到达那里。
知道路径只是第一步,他还要做仪式,通过鲜血中蕴藏的强大玄力与那个路径取得能量上的共振与联系,才能打开通往那里的门。
可如果那里有一尊地藏王像,一切就不同了。
在知道路径的情况下,他可以心随意动,直接到达那里。
于是在百合子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注视下,沈明烛的灵魂与意识暂时离开了位于羌姆的祭台的这座魔像,而去到了那片眼睛湖所在的世界。
这回不再需要镜子,沈明烛凭借地藏王的玄力,纵身一跃,便到了那苍穹之上的世界。
他听了无数痛苦的喊叫——
那是许许多多饱受折磨的肉身所发出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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