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诸同来等辈, 皆因地藏菩萨教化，永不退转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抵达苍穹之上的那一刻，沈明烛念了《地藏王菩萨本愿经》。
经文声并非自他口中发出，而是如洪钟一般, 响彻了整个空间。
这依然是沈明烛无法理解, 甚至不能用肉眼多看的世界。
不过他只要闭上眼听就可以了。
只要有人需要地藏王, 对他发出祈愿与召请，他就能听到他们，继而去到他们的身边。
那些人已被束缚了数年、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他们的肉身无法开口说话, 但他们的意识会本能地发出求救。
作为地藏王的沈明烛能够听到他们意识的声音，感知到他们意识深处蕴藏的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过由于这个世界的维度他没有办法理解，他还无法立刻找到他们具体的所在。
他只能念《地藏王本愿经》。
经文能稍微平复些许他们的痛苦，更能让他们收到对地藏王的感应。
只要他们愿意相信沈明烛、对他发出祈祷, 沈明烛就能立刻去到他们的身边。
“是诸众等, 久远劫来，流浪生死，六道受苦, 暂无休息。以地藏菩萨广大慈悲, 深誓愿故，各获果证……”
沈明烛又念了一遍经文，再开口道：“我能帮你们, 请呼唤我, 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请信奉我，叫我的名字。只要你们愿意, 我就能去到你们的身边……”
片刻之后，沈明烛闭上眼再睁开, 来到了一个浑身被藤蔓缠绕的人跟前。
“地藏王显灵了！
“呜呜呜菩萨显灵了！
“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
与此同时，沈明烛总算又收到了系统发来的提示：
【㑲楓系统已派人前往星海酒店1413号房进行接应】
【请尽快开通路径，将这些肉身送往星海酒店】
【友情提醒，请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里！】
沈明烛问：“确认这里没有蜃楼的力量？”
片刻后，只见文字道：
【自《自杀屋》副本开始，系统已多次扫描，确认这里的确不存在蜃楼的力量】
【系统跟着你先前在《自杀屋》通关时，与你一起暂时将这里命名为“神明的子|宫”，如今不妨称这个空间为“蜃楼之胚”】
【目前初步判断，“蜃楼之胚”就是孕育蜃楼的地方。蜃楼不存在性别，其繁衍方式也与人类完全不同】
【每个“蜃楼之胚”，其实就是那个世界自带的一个特殊的初始能量团，这个能量团拥有无数位面，且能生出蜃楼这种物种】
【蜃楼自胚中诞生，终其一生也无法与这个胚分离，并且奇怪的是，无论你用怎样的方式将蜃楼的身体进行分割，这个胚都会完整的存在、并且始终伴随着蜃楼】
【也就是说，如果当年吃掉大离的是蜃楼的其余“肚子”，跟着大离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也会是相应的其他“肚子”，但无论来的是哪个“肚子”，始终会携带着一个完整的“胚”】
【不过不用担心。每个“胚”的特殊能量团，只能被使用一次。蜃楼被孕育的那刻，就吸取走了“胚”的所有能量，有点类似于母体生出孩子后，孩子会带走母体的所有能量，让母体成为一具空壳的意思】
【目前系统判断，该过程不可逆，也就是说，蜃楼无法再把能量团还给胚，因此联通这里与人间，并不会给人间带来任何问题，否则蜃楼残念早就可以蛊惑太一，让他通过“蜃楼之胚”】
【当然，以防万一，请尽快完成任务，离开这里！】
【另外，系统已派人手前往帕卓家族的故居做后援，祝你和山澨能够顺利完成任务，然后一起回归……地狱】
·
另一边，羌姆的祭台内。
须弥山已几乎彻底分崩离析。
整个世界都被海水所覆盖。
远远望去，遍地皆是海域，茫茫海面之上只偶尔有一块小岛，然而看起来零零散散，完全不成气候。
不过怪异的是，每个小岛上都站着一个穿着白色小洋裙的百合子。
不仅如此，海里也四处飘着百合子。她们有的还活着，有的则是一具泡得已经有些发胀的尸体。
其中有一块岛屿靠近世界中心的位置。
那上面堆满了百合子。
不过全都是尸体。
尸体堆成了山，而在那尸山顶端站着的，是一个活着的百合子。
蜃楼的“肚子”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它的能量能在这个世界任意流动，只不过会从一种形态转化为另一种形态而已。
然而蜃楼能利用任何形态的能量，对于它来说，这种能量便相当于无穷无尽。
之前它蜃楼的力量被水阻断了。
可百合子的肉身给了它理解水的能力，现在它就如同那怎么也杀不死的怪物。
“哈……想让我弱到被你杀死的地步……除非你让我的能量外泄到人间……可你不敢！你不敢呐！
“无数的水被困在这里，你的能量也不会减弱。但那又如何呢？虽然我杀不死你，但你也杀不死我啊！
“哈哈哈……山澨，这有意义吗？
“话说回来，你这么强大，天生就该当这个世界的主宰！你怎么……怎么竟肯让自己，被沈明烛压一头呢？！
“你是被他蛊惑了，被他洗脑了！
“我洗脑了太一，太一洗脑了他的徒弟……沈明烛则洗脑了你。这一切都是骗局！强大如你，怎甘诚服于他，这一辈子都被他左右呢？！
“不应该啊山澨，强大如你，不应该啊！
“杀了他！你应该杀了沈明烛！”
巨浪裹挟着闪电骤然将这个百合子，连同她脚下的尸体全部一起砸了个粉碎。
碎掉之后的百合子却很快重新拼凑成型，万千个百合子在顷刻间重新生成，整个世界都回荡起她的狞笑。
此刻，山河破碎，天河倒灌，世界只剩一片汪洋，电闪雷鸣没有停歇，与百合子的笑声一唱一和：
“哎呀呀，把去往人间的路都切断了吗？
“那你只能和我打到天荒地老了！
“何必呢山澨
“我们只有同归于尽一条路这一条路可走了。
“哎呀，等等，不对呢……我刚才说错了，你的因果已经和这个世界联系上了。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你的能力在流失！哈哈哈……你的能力在流失，可我不会！
“沈明烛已经救完人，就要回来了对吗？
“那我成全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继续耗下去，唯一的结局只剩一个了——你们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个、被你们称为‘羌姆的祭台’的地方！”
海天之间，雷暴之中，山澨一手紧紧抱着沈明烛的魔像，另一手则操纵着海浪袭击着百合子。
可他的行动就好像真的是徒劳无功的。
毕竟百合子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她掌管着这个世界万物的生灭轮回，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倒下一个百合子，还有无数个百合子站起来。
又或者说，连倒下的那些百合子的尸体，也无非只是她戏弄山澨的把戏而已，因为她永远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哈哈哈……有什么用呢？
“山澨，沈明烛离开这里之前，你不是对他说，你和地狱的人想到了对付我的办法吗？
“哈哈哈哈哈，既然如此，你怎么迟迟不用呢？那话是你故意说来忽悠我，恐吓我的，对吧？
“被我看穿了吧？哈哈哈，其实你是不是只会这一招啊？不然你怎么对付不了我啊？
“沈明烛嘲笑我想骗他死的招数可笑……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大本事呢！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山澨，沈明烛，等死吧！你们等死吧！！！
“哈哈哈哈……”
百合子那尖锐之际的声音更甚雷鸣。
光是这些声音本身，也足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海啸，整个世界都在剧烈颤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只见山澨怀中的魔像倏地睁开了眼睛，紧接着苍穹之中金光大绽，世界范围内竟是响起了诵读经文的声音——
“若遇善知识，劝令一弹指间，皈依地藏菩萨，是诸众生，即得解脱三恶道报……
“未来百千万亿劫中，常在诸天受胜妙乐。若天福尽，下生人间，犹百千劫常为帝王，能忆宿命因果本末。”
一段经文落下的那一刻，万万千千的百合子，不论是活着的她，还是泡在海里的、散落在岛屿上的尸体，居然全都齐齐开始了抱头痛哭。
“痛……痛！好痛！
“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
“好痛好痛好痛……我痛得快要死去了……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地藏王……我、我我听到您的声音！
“求您救救弟子！救救弟子啊！！！！”
头颅被割下的痛，皮被剥掉的痛，肉被剁成泥的痛，骨头被敲碎的痛，被困在“蜃楼之胚”百余年的痛……
在这一瞬间全部席卷了百合子。
即便肉身已死，但她的灵魂、她的意识也在痛！
这些痛苦折磨了她一百年，先前只是被太一用仪式和阵法压制住了。
可现在在地藏王充满慈悲的经文诵读声中，它们再也压抑不住，立刻齐齐在同时爆发了出来！
“呃啊啊啊啊……
“好痛！真的好痛啊……”
“仁者，愿为天龙四众，及未来现在一切众生，说娑婆世界，及阎浮提罪苦众生，所受报处，地狱名号，及恶报等事，使未来世末法众生，知是果报。”
再念了一段经文，沈明烛用充满慈悲与怜悯的语气再道：“我应该称呼你为蜃楼，还是百合子呢？
“在你选择借百合子的肉身降世的那刻……的确，你有了理解水的能力，但从那一刻开始，你也与这个世界建立了真正的因果。在你理解水的那一刻，你也一并理解了百合子，以及她所承受的痛苦。
“相信我，百合子，我知道此刻的你有多痛。
“父母对你只有控制和利用，从你生下来开始，你就是他们的工具。后来你嫁了人，你又成了你丈夫的工具。他当你是发泄的工具。
“至于你的弟弟……你本可以依仗他的。可惜他脑袋生病了。他甚至比你的父母和丈夫还要更可怖。
“我明白的，你这一生都活在痛苦中。”
“闭嘴！我不是百合子！我不是！！！”
“仁者，此者皆是南阎浮提行恶众生，业感如是。业力甚大，能敌须弥，能深巨海，能障圣道。”
“闭……嘴……痛、痛——！”
“百合子，我知道你很痛苦。可你不敢死。你怕一旦你死了，没了你从中斡旋，你那手握强权的丈夫会对你的父母不利。我能感觉到，看见他死的那刻，你是开心的！
“当然，你开心的时间很短暂。因为你知道他的死，意味着你彻底落入了你弟弟手中。
“你能感觉到他已经越来越病态了。你开始活在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
“可这些事情，你不敢说，毕竟这是你们家族的耻辱。你一个字都不敢说……你只能选择自尽，这起码还能为你讨个好名声，说你自愿为丈夫陪葬，有傲骨、是英雄，也是贤妻……到时候没人会怀疑太一和你的关系。
“但你真正想求的，其实只是解脱而已。
“你太痛苦了，没有一点盼头，你只想通过死来解脱。
“可你没有想到，死了居然也会痛。你亲眼看到了太一对你的尸体做了什么，对吧？
“你的灵魂在森林里迷了一百年的路，你那碎裂的肉身感受了一百年的疼痛……
“这些痛苦齐齐在现在这一刻爆发，我亦对你充满怜悯。”
“闭嘴……沈明烛……啊啊啊啊啊痛！”
万千百合子凭空消散。
汪洋之上的一片小小岛屿中，只剩一个百合子痛苦地抱住了头。
然而在经文声中，她丝毫没有自尽的念头。
因为那些经文好像强迫她有了一个念头——
不能自尽！不能在地藏王面前自尽！
这是对地藏王莫大的亵渎！
可如果她不自尽，这个世界就无法被毁灭，她该……该如何和沈明烛同归于尽？
我、我想自……
怎么回事，我根本动不了这个念头？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不、不行。
想不下去了……
头疼得根本想不下去……！！！
百合子睁开一双惊恐的双眼，看见浑身散发着金光的沈明烛被海浪托着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山澨那句他找到了对付你的办法，确实是故意说给你听的。不过那不是虚张声势，而只是为了骗你。
“后来你看到他还是重复用着那些招数，便真的以为他和我没有办法对付你了对吗？
“百合子，你被骗了。”
“不要喊我百合子！我不是百合子，我是蜃楼！我——”
“你能感受到百合子的痛苦，你当然是她。至于蜃楼，它早就死了，和大离一起死了。”
“我不是她，不是！！！！我才不是人类！！！”
“可你主动选择了成为她。选择用她的载体降世那一刻，你的因果就与她，与这个世界绑定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从此你只能诚服在我的脚下，听我的号令。因为你是凡人，而我是地藏王。”
“放屁！！你他妈的放屁！！！”
“百合子……你活得太痛苦了。我懂，也都能体会。
“百合子啊，你又一次被我骗了。
“先前你耍那些把戏，是想骗我自尽，对吧？
“我却是反过来的。我反倒怕你自尽，怕你被逼得走上和我们同归于尽的道路，所以才和山澨双双假装对付不了你。
“啧，知道这个事实后，更痛苦了，对吗？可你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在地藏王面前，谁敢有这样的念头？”
“闭嘴……闭嘴……别说了……痛……”
“没关系的百合子，来皈依我吧。死亡无法让你解脱。你已经试过一次了，对吗？自尽只会给你带来更多的痛苦，毕竟那个行为曾让你彻底沦为太一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不要选择死亡。你应该选择来皈依我。
“只要你皈依我，一切苦难，都会得到解脱。”
百合子尖叫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沈明烛用慈悲的目光望着她，念了最后一段经文：
“若现在未来，天龙鬼神，闻地藏名，礼地藏形，或闻地藏本愿事行，赞叹瞻礼，得七种利益：
“一者、速超圣地；二者、恶业消灭；三者、诸佛护临；四者、菩提不退；五者、增长本力；六者、宿命皆通；七者、毕竟成佛。”
“百合子，皈依我。只要皈依我，便可得解脱。
“的确，众生皆苦。可死亡从来不是解脱苦厄的办法。皈依才是 。”
金光蔓延了整个世界。
闪电与雷鸣结束，风浪消失。
海水四溢至整个空间，然而海面平静如被抚平的丝绸，再无半点浪涛。
仿佛一切杀戮都自这个世界消失了。
这个世界只剩一座孤岛。
而在那孤岛之上，百合子双膝跪地，望着天空的时候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蜃楼的残念为了对抗水、为了重拾过去的能量，选择了成为人。
其后，残念与百合子的意识融为了一体。
先前是残念以压倒性的优势压制了百合子的意识。
然而巨大的痛苦唤醒了百合子，那蕴藏着强大玄力的经文声更是惊醒了她生而为人的意识，以及那意识深处想要摆脱痛苦的强大本能，以至于她短暂地压过了蜃楼，代替它做了选择——皈依地藏王。
于是这具身体成为了地藏王的信徒。
红色阶梯再度出现。
阶梯的尽头是一个通往地狱的、深不可见的巨大黑洞。
沈明烛挽着山澨的手走上阶梯，然后一步步往下，朝着地狱的方向走了下去。
在二人即将彻底离开羌姆的祭台的时候，百合子朝沈明烛跑了去。
开口的时候她说的是日语：“我的神明，请你助弟子解脱吧！请你弟子走！”
沈明烛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时候海水如退潮般纷纷退下了，它们快速离开了羌姆的祭台，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大地，快到像是担心给到谁反击的机会。
而在最后一滴海水消失的刹那，沈明烛的面露怜悯地看向了百合子。
这回沈明烛眼里的怜悯与悲伤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真切的。
百合子已与蜃楼的因果与力量进行了深度的绑定。
痛苦唤醒了她的意识，这种痛苦太过强大，因此她那想要皈依、想要借此获得解脱的意志，暂时压制了蜃楼本身的意志。
然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蜃楼随时会反过来夺取这具身体与意识的主导权，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蜃楼随时可能选择抹杀自己的意志，继而毁灭这个世界。
于是沈明烛先前通过欺骗、忽悠的种种把戏，尽可能地拖延了它这个念头的到来。
毕竟他要确保在它这么做之前，把那些被困在蜃楼之胚上的肉身带回人家，把自己和山澨带回人家。
但他和山澨如果已能确定及时离开这里，他当然反倒希望蜃楼残念越快这么想越好。
甚至他要通过继续欺骗与诱导的方式，让它赶紧动自杀的念头，然后将它的“肚子”们一起毁灭！
只是沈明烛没有办法救百合子了。
如果真的带她走，那等同于引导邪神降世。
每个人的命运皆有定数。
大概和太一一起出生，这就是百合子生而俱来的劫。
即便身为地藏王，沈明烛也没有办法救她。
于是沈明烛残忍地看向了面前那位跪在他的脚下的、才刚刚皈依了他的信徒。
“抱歉，我不能带你走。你留在这里吧。”
“你……你什么意思？你、你不要我了？
“果然……果然……”
百合子开始泪流不止，“果然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是吗？”
沈明烛没有回答。
事实上在她说出“死亡”这两个字的时候，山澨已化水，卷着沈明烛迅速离开了这里。
几乎在两人从羌姆的祭台消失的那一瞬，羌姆的祭台、连同与其相依附的蜃楼之胚，还有与之互相依存、护卫倒影的极乐净土，全都消失了。
一并随之消失的，当然还有耸立在那片土地之上的大离故址。
大离国早该彻底湮灭了。
沈明烛将这个注定结局的到来推迟了一年又一年。
然而现在它终究还是消失在了云烟之中。
走至红色阶梯尽头的那一瞬，沈明烛努力抬起头，拼命地向上看了去。
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只是想借这个动作，假装自己还能看大离最后一眼。
然后沈明烛感觉山澨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小烛，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
沈明烛闭上眼，倒在山澨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为了这场告别，他好似已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
数日后。地藏王府邸，后院主屋内。
屋内从前的阵法已经失效，取而代之的新的阵法——那是山澨设下的疗愈阵法。
阵法中央静静躺着一个人，是有了半个身体的沈明烛。
这几日来，山澨先修复了他的脸，其后是头皮、头发、耳朵、脖颈、胸和腹部。
如今沈明烛的下半身倒还是骷髅状，整个人看起来既怪异，又显得触目惊心。
不过沈明烛的表情是安详的。
他的眉头不再紧皱，像是做着安详而又富足的梦。
看到这样的他，山澨难免会想——
他在做什么样的梦，梦里有他的大离，他的亲朋故友吗？
我呢？他会梦到我吗？
这些念头在山澨看到沈明烛那两条骷髅状的腿时，全都消失了。
他板起脸，表情有了明显的怒意。
他这怒意当然是对着沈明烛来的——
先前他并不知道沈明烛居然做出了把自己血肉皆数削掉的事。
他是彻彻底底被沈明烛给骗了！
许久之前，在感觉到极乐净土和羌姆的祭台的能量动荡后，山澨分出了绝大部分力量前去镇压，免得被地狱发现端倪。
也因此他一度意识不清，记忆混乱。
在那之后，沈明烛不仅没有帮他把错乱的记忆修补好，反而趁他不备，用玄力造了些假象来欺骗他。
于是山澨忘记了对沈明烛的爱与挂怀，直到与人世中的他重逢后，才一点一点把这遗忘的爱意捡起来。
可这居然还不是最严重的事。
最严重的事是，沈明烛为了不让山澨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把他的一部分记忆偷梁换柱了——
从前那个在他们刚来这个世界时帮了他们的地藏王，他早就离去了，也早就把位置留给了沈明烛来坐。
可在沈明烛的操纵下，山澨以为地藏王还是从前的那个，只不过他快死了，由他掌管的许多维度这才出现了混乱。而沈明烛负责修复维度问题对人间造成的混乱，这是地狱对他的考验。
现在山澨这才发现自己被误导得离谱。
维度出现问题，根本不是因为所谓的地藏王死了，而居然是因为沈明烛疯了！
至于沈明烛为什么故意这样误导山澨，山澨感觉自己能猜到——
沈明烛心知肚明，自己绝不会同意他做的一切！
山澨不会同意，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沈明烛把自己的血肉一刀刀割下来，再融进魔像。
他不会同意沈明烛把过往的记忆全部抹除，然后不管不顾地投身为人。
他更不会同意沈明烛真正的肉身与意识，在这府邸后院设下的阵法内，日复一日地忍受血肉分离的巨大痛苦。
在这之前，山澨当然也根本不知道，沈明烛的真身居然就藏在这地藏王府邸内。
沈明烛根本是连同地狱的其余人一起欺骗了他。
在山澨先前的视角里，他还以为这里是从前那个地藏王坐化后遗留的一部分躯壳，这才禁止任何人靠近、围观。
是以山澨根本没有靠近过这里。
再加上他的能量大部分都去到了羌姆的祭台，也就没能感应到，其实沈明烛真身就在离他只有咫尺之远的地方。
如此，山澨被骗了个大的，还被骗得彻彻底底。
意识混乱，失去记忆之后，他还真的一度以为，自己对沈明烛只有恨，而没有丝毫的爱意。
他还以为，从前自己之所以留在沈明烛身边，仅仅是因为言灵诀与一句承诺。
另外，现在看来，也是沈明烛故意安排了一件事——
是他安排山澨在自己的那具血肉魔像的14岁那年，亲自出面弄瞎自己的眼睛。
即便失去了从前的力量，沈明烛也毕竟是地藏王，灵魂里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而地藏王只渡鬼神，不渡凡人。
等他长到了一定的年纪，普通人不能直视他的眼睛，否则很可能会精神崩溃、甚至死亡。
这就是沈明烛要让自己失明的原因。
只不过……他既然为那么多人都安排好了剧本，他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把自己的眼睛弄瞎呢？
他怎么不干脆让自己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呢？
他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去弄瞎他的眼睛？
这就是山澨现在还搞不明白的事情。
他唯一记得一件事是，在沈明烛投身为人的14岁那年，他正要按沈明烛的嘱咐去及时弄瞎他的眼睛，临走前碰到了忽然造访的二殿楚江王。
“二殿有事吗？”
山澨问得直接。
楚江王也答得直接。
他让山澨趁弄瞎沈明烛眼睛的时候，把系统一并装进他的眼睛。
系统大概需要花数年的时间与沈明烛的眼睛、大脑进行一个彻底的融合。
那么，须得提早把系统放进沈明烛的眼睛，到时候它才能及时随他去到各个维度，继而自动扫描那里的情况，读取一些物品上附着的残念与记忆，最终达到辅助沈明烛完成考验的目的。
在沈明烛的误导下，山澨以为这一切都是地狱对沈明烛的考验，也就没觉得顺便装系统这种事，不是沈明烛的本意。
更何况这些系统确实能帮到沈明烛。
于是山澨按照楚江王、也按沈明烛的意思办了。
沈明烛在人间第14年的那一晚，他及时出现在了宋问之的灵堂内，残忍而毫不留情地弄瞎了沈明烛的眼睛。
山澨办这件事的时候异常冷漠，俨然是一副欺负人类小朋友的姿态，就好像他根本不认识沈明烛、甚至恨他似的。
实在是因为那个时候在他的视角里，沈明烛根本就是强迫他、奴役他、害了一辈子的仇人。
此时此刻，回顾一遍往事，山澨才发现，沈明烛恐怕也对系统的事情毫不知情。
毕竟他那个时候是真的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来，地狱早已对沈明烛的所有计划、包括他安排山澨弄瞎自己的事情心知肚明，这才将计就计，悄悄放了个系统在地藏王投身的血肉魔像的眼睛里。
山澨刚想到这里，二殿楚江王恰好也造访了。
山澨没让他进屋，去到了院子里见他。
及至院内，楚江王透过窗户内瞥了一眼，见状，山澨倒是赶紧将身体移过来，将窗户严严实实给挡住了。
“啧，地藏王这副形容……咳，你呢，你怎么样？对付蜃楼的时候，没受伤吧？”
楚江王问。
“少来。”山澨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搞什么。他毕竟继承了地藏王的衣钵，身上维系着无数维度的安稳。
“他投身为人之后，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幻境与美梦里，精神反而稳定一些，那些维度不至于出大篓子。
“所以啊，虽然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但那个时候最好的选择反而是顺着他来，而不是逆着他、刺激他，让他疯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否则很多维度都会随之而崩塌的。
“这就是我们地狱管理层经过讨论后，做出现在这个决定的其中一个原因。”
听罢这话，甚至不置可否地瞥楚江王一眼，只听他再道：“其二，与从前的故友再重逢一次，再去到从前的故地慢慢想起真正的从前，然后在故友们的引导下放下执念……这对沈明烛来说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的这趟旅程，算是我们一致认可的，用来让地藏王完成疗愈的旅程。
“其实对于沈明烛来说，最遗憾的事，无非是没有完整地见到那些故友最后一面，无非是他不希望他们战死沙场。
“那么，干脆就让他在大离故土与他们重遇，与他们好好道一次别，再亲手送他们离开。
“经历这么一遭后，他的精神应该就能稳定了。这对地狱和苍生来说，都有莫大的好处。
“其三，其实在沈明烛把你、还有其他大离国的灵魂们带至这个世界的那一刻，你们全部人已经介入了这里的因果。毕竟这两个世界在久远的从前，其实是在一起的。后来维度是被人为切断的。因此……
“因此这一段因果，其实本就是两个世界所共享的。那么干脆顺其自然，让他们在人间活这么一回，这样才能了却这段因果。
“最后，地狱需要时间把羌姆的祭台、极乐净土了解透彻，以便应对遥远未来可能会到来的危机。
“沈明烛的血肉魔像从1岁长到22岁的时间，差不多刚刚好。不久前，根据系统的计算，那两个副本可以被毁灭了，所以系统开始引导沈明烛前往节目组。”
听完这些话，山澨很久都没有开口，只是透过注视着屋内正在通过法阵生长血肉的沈明烛。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
“我只想他快点好起来，仅此而已。”
“当然。”楚江王道，“我们都想让他好起来。你那边——”
不待楚江王继续说话，山澨又问他：“对了，那些想杀沈明烛的人呢？他们怎么回事？
“我先前以为他们是来阻止沈明烛去救大离的，免得这里的坐标暴露给蜃楼。但现在这个理由显然站不住脚。该不会……”
听到这里，长得风流倜傥的楚江王笑了笑，语气也有了调侃的意味。
“你是说，你装成哑巴姐姐，去保护他那次？”
山澨脸一黑。
“那些人还三番两次闯进这里，想打碎他的雕像……”
楚江王接过话道：“不好意思，这一切的发生，确实是沈明烛找人演的戏。当然，我安排了人手帮他，不过……
“不过我也是为了让他的精神保持稳定嘛。我哪能拗得过病人呢？
“再说，万一地藏王这样安排，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呢？等他醒了，你自己问问他呗。这锅我可不背。”
山澨：“………………”
笑过之后，楚江王倒是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他道：“这段因果还没有彻底了却。节目组那么多人去了西藏，不能说一下子人全没了。那么观众节目关注着节目的后续，得把这事儿交代过去。
“所以后面要在人间重新为节目组的所有人造一次魔像，以便继续了却他们和周围亲朋好友结下的因果。
“当然，这回不能再是血肉魔像，而只是纯粹被操控的普通魔像。这件事，等沈明烛醒了，你们二人共同去办吧。对了，另外……
“The Moon组织和那个叫Sawyer的人，他们也在这段因果内。你们要一并解决了。
“此外人间还有一些混乱的维度尚未得到解决，就类似于石桥古村、临湖剧院那样的，你记得提醒沈明烛，要及时前去解决。你们两个如今都恢复了真身，这副本刷起来，那要容易许多的！”
“他人都还没醒，就给他派这么多任务？”
“这也是沈明烛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嘛，他疯成这样，造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得他自己去抹平啊。不过……”
“不过什么？不愧是地狱，还真会薅羊毛。还想怎么利用我们？”
“诶诶？误会了啊！哪是要利用你们呢？是有礼物要送给你们。你再陪陪沈明烛吧，等明天……明天你来找我，我来去看看那样礼物，地藏王一定会高兴的。”
语毕，楚江王走了。
而山澨在陪了沈明烛一晚后，第二天还真去找了楚江王。
最后楚江王领着他去到了一个新开的小维度中。
走进那个维度世界后，山澨显然有些惊讶——
他看到了大离。
或者说，被地狱复刻出来的大离。
地狱居然复刻出了整个大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瞧见他的表情，楚江王笑了笑。
“这不是真的大离，是系统生成的，不过足以以假乱真……跟着沈明烛去极乐净土走了一遭，系统对那里完成了一次彻底的扫描，也就能复刻这一切。
“大离有太多密文咒法，是这个世界没有的，那些都是珍贵的资料，地狱可加以学习，以便精进我们这里的术法密咒。
“另外，那里还有许多珍贵的典籍、史册，都是值得研习的。沈明烛留下的跟蜃楼有关的文档，更是至关重要。所以……
“所以，地狱复刻这里，确实是基于私心。
“但我想，这里应当也能够供沈明烛稍微缓解一下思乡之情吧。等他来了这里，他会知道，他的大离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而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留了下来。
“另外，他的那个世界虽然已被从时间线上抹去了，但它并不是从来都没存在过。
“这里的史册、诗歌、文章，记载着那个世界的一切。它们全都是它存在过的证明。这些珍贵的资料，不是蜃楼能够毁灭的。关于它的记忆，会永远留在这里，也留在你我等等许多人的心中。”
山澨一步步踏入这个大离，一时不免有些心潮澎湃。
深深吸一口气，他再看向身边的楚江王。
“谢谢……谢谢你。也谢谢大家。”
“不客气。”
楚江王拿出一把折扇摇了摇，倏忽间，竟有两名黑衣人领着许许多多的亡灵们出现。
山澨惊讶地发现这些亡灵居然正是郑方、司星北、宋问之、林宝兰、江欣语等等，竟全都是沈明烛从带来的那些亡灵！
“再送你们一件礼物吧。地狱需要安排一个小组，专门用来研究蜃楼。毕竟它的那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确实是个潜在的威胁。对于它，我们知道得越来越好。
“这种情况下，关于这个小组成员……”
楚江王笑着道，“谁还会比被蜃楼亲自注视过的他们更合适呢？
“当然，如果他们想要投胎，也可以。
“但他们如果愿意，也可以留在这里。一切都看他们的选择。你觉得这个礼物怎么样？”
·
人如山澨，在离开复刻出来的大离，告别沈明烛昔年的亲友，回到沈明烛的府邸的时候，也仍然有些心绪翻涌。
在后院里站了许久，待心情暂时平复后，山澨上前推开门，走进屋内，去到半截是人、半截犹是枯骨的沈明烛身边坐下。
然后他捧起了沈明烛新长出皮肉的手，再将他的掌心紧紧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小烛，快醒来吧。虽然还有很多把事情等着你和我去扫尾，虽然还会迎来一段相当忙碌的日子……
“但我想，你醒来之后，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你没有失败。你成功了。你真的为他们逆天改命了。所以……你一定一定，要赶快好起来，赶快清醒过来。
“当然，关于为什么要请人在我面前演戏，为什么要让我做那个夺走你眼睛的人，你最好给我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另外沈明烛——
“我现在可不是你的下属。你指挥不了我，也控制不了我了。
“言灵诀已经无效。我也已经完成承诺，陪你走完了这段路。所以……
“所以我可以走了，可以彻底离开你的身边了。除非……
“除非你给我一个让我留下的理由。
“小烛，我最亲爱的主人，等睁开眼后，你要乖乖配合我的治疗，让自己病愈，让自己恢复清醒，然后……
“然后你要给我一个可以留下来陪着你的理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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