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阳被押入地牢之后,叶承运也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按着眉心勉强支撑着精神安排了新的住所,便也匆匆离去。
回到新的房间里,空青瘫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叶凝阳身上灼烧的气息太浓,他方才浑身都僵硬了,现在放松下来,感觉浑身都疼。
裴烬负手立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的红枫树。
闻言他笑一声,故意以一种吓唬小孩般的语气危言耸听:“那可不一定,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他回眸,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空青猝不及防被他吓得一哆嗦,回过神来时恼羞成怒:“你有病啊!”
“好了,昨夜你也累了,在这里好好休息。”温寒烟揉着额角出声打断。
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裴烬的衣领,拽着他往门外走。
“你们去哪?”空青的声音被远远甩在后面。
“嘶,轻点。”裴烬配合地稍倾身,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后。
直到走出连廊,他才单手轻轻扯了下领口,故作埋怨道,“很痛的。”
“那不是叶凝阳的刀。”温寒烟顺势一把甩开他,抱剑立于枫树之下,“她的刀没有那么凶戾。”
红枫反射着淡淡的绯色映在她脸上,她抬眼看向裴烬,“昆吾刀?”
墨发玄衣的男人容色俊美,懒洋洋靠在红枫树上,不知道从哪里折了根草叼在口中。
“你太小看昆吾刀了。”裴烬噗嗤一声笑出来,将草从口中抽出来扔到一边,漫不经心道,“如果那是昆吾刀,你当真以为你和房间里那个小废物,现在还有命活?”
“随便你如何说。”温寒烟眯起眼睛,“但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在我之前拿到昆吾刀。”
“唔。”裴烬不置可否应一声,“好啊,你大可以一试。”
温寒烟冷冰冰威胁:“若我拿到昆吾刀,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会杀了你。”
“长得美若天仙,却整日满口打打杀杀,多不文雅。”
裴烬抬起手臂屈肘搭在她肩头,扬眉一笑,“不如温柔一点,来玩个游戏。换你猜一猜,若我先拿到昆吾刀,会不会杀了你?”
温寒烟唇角扯起凉意,肩膀微动将他甩下来:“你也大可以一试。”
她转身便走。
裴烬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稍微活动了一下被震得隐隐发痛的手臂,抱臂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
他失笑一声。
“真没情趣。”
叶承运为他们安排的是一处偏院,三个厢房紧密排列,温寒烟回了正中央正对着院门的那一间,却并未过多停留。
她从芥子中掏出一枚玄幡,抬掌灌入灵力,将玄幡插在床头。
这是散修用来标记方位所用的普通玄幡,可以散发出主人的气息,是她在无相秘境时随手捡来的,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温寒烟收敛气息,弯腰从窗柩翻出去,借着夜色朝着余冷安房中飞掠而去。
温寒烟脚步极快,身形化作一道纯白色的流光,瞬息间便来到余冷安和叶承运的院落之中。
白日里被叶凝阳以刀气劈的七零八落的房间光线昏暗,另一间却亮着。
橙黄的火光穿过薄薄的一层窗柩,透着融融的光晕。
温寒烟敛息落在屋顶之上,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
叶凝阳身上或许疑点重重,但她依旧认为另有隐情。
【为什么?】
龙傲天系统狐疑道,【现在几乎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叶凝阳。】
【刀气对不上。】温寒烟抬起眼。
【不仅如此,叶凝阳那枚法器,从十八岁起便带在身边。】
龙傲天系统理所应当道:【这不正说明她能够探人命格?】
温寒烟语气平静道:【这只能说明她有能力,却说明不了她有动机。】
【甚至,这说明她动机并不高。否则,东洛州一早便出事了。】
温寒烟唇角微抿。
即便如此,叶凝阳身上发生的事情依旧令人疑窦丛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今夜,她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如果运气足够好,这答案多半还能够带着她找到昆吾刀的下落。
温寒烟凤眸浮现起一抹凉意,她压下睫羽,掩住眸底思绪。
她必须要抢在裴烬之前,拿到昆吾刀。
裴烬与她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虚情假意之下,深掩着最刻骨的危险杀意。
正如她先前在鬼面罗刹手中抛下他。
他一日能顺着她的心意护她,一日便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杀她。
裴烬要找昆吾刀的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温寒烟眼眸微眯,她对此心知肚明,但兆宜府她不得不来。
她身上的蛊,也需要这危机四伏的兆宜府给她答案。
夜色沉凝,更深露重。
一轮弯月高悬苍穹,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将兆宜府绵延的红墙碧瓦映得愈发幽静。
时间的流速在静谧中无限放慢,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轻微的开门声传来。
温寒烟凝神看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拢在墨色的外袍之中,安静地飞掠而出。
兜帽垂落下来掩住那人五官,令人辨不清面目。
只偶尔从兜帽边缘逸出几缕碎发,以及摇曳的金色耳珰。
是余冷安。
她打扮怪异,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溜出院落,明眼人都看得出古怪。
温寒烟安静在远处等待片刻,没有贸然动作。
余冷安修为比她高深,她不敢托大。
直到余冷安已经掠出数丈,残存的气息几乎散入风中无法分辨,她才提步打算跟上去。
刚一转身,温寒烟后心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宽阔坚硬的怀中。
一种极具侵略性却又莫名醉人的木质香,自发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温寒烟倏然撩起眼皮,当机立断单手按剑。
这人何时靠近她,她竟然全无头绪,半点气息都没有感受到,更不知道对方来了多久。
流云剑铿然出鞘,剑风勾动气流,朝着身后之人鸠尾穴轰杀而去。
然而那人却似乎早已熟悉温寒烟的攻势路数,身形纹丝未动,只轻轻一抬手。
裴烬掌心压过她手腕外侧,指腹虚划而过,手背抵在她脉门,慢悠悠拦住她动作。
“是我。”
他低头悠然一笑,“好巧,你也来这里赏月?”
温寒烟眉间一皱,不仅并未收势,手腕一转挣脱开他的桎梏,反手屈肘击向他气海。
若不是知道裴烬的一身修为都被她吸了个干净,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毫无修为的人竟然能将自己的气息掩盖得如此天衣无缝。
“明明分开没多久,怎么一见面就这么大火气。”裴烬倾身凑近,低声问,“什么人不长眼惹了你?”
他们之间距离太近,为了避免被余冷安察觉,特意克制着动作幅度。
这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紧贴在耳边落下来。
温寒烟不自觉回想起那一夜在寂烬渊的错乱,身体不自觉僵硬了一瞬。
裴烬见状恶作剧般笑出声,顺势扣住温寒烟手腕、
这一次并未松手,而是用了些许力气。
他修为尽失,力道却出乎意料的令人无法反抗。
温寒烟眼睛微微睁大,整个人像是被亲昵揽在怀中。
她用力挣动了一下,可右手被钳制。
不知道裴烬用了什么刁钻手段,一时间竟然令她动弹不得。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拉近。
那股暗香愈发浓郁起来,在夜风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隔绝出方寸大小的一片天地。
温寒烟微微一怔。
近在咫尺的男人墨发玄衣,眉眼浓郁,垂眼含笑看着她。
月色落入那双黑寂的眼眸,漾着蛊惑人心的光晕。
一瞬间,仿佛情人般深情。
但几乎是同时,温寒烟便清醒过来。
加上先前为她披法衣,这是第二次了。
裴烬想对她用美男计?
可惜了,她不吃这一套。
“你怎么在这?”温寒烟面无表情抬起眼,脸上毫无羞赧之意。
仿佛身后靠着的不是什么俊美男人的怀抱,而是不起眼的一块石头。
裴烬不紧不慢松开她,双手后负,随意挑了下眉梢。
“有人专门来对我放了狠话,说不会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他一笑,“那我可不就得抓紧些时间,省得被人远远甩在后面。”
温寒烟扯了下唇角,轻笑:“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裴烬:“嗯?”
温寒烟猛然用力甩开他,运起全身灵力,足尖一点,朝着余冷安的方向飞掠而去。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被甩在后面吧。”
雪白身影在裴烬眸底映出一抹倒影。
他盯着温寒烟的背影看了片刻,忽地一笑,慢悠悠缀在后面。
“仗着灵力充盈可以为所欲为,便肆意欺凌弱小。”
裴烬煞有介事摇头,长叹一口气,“这便是正道弟子的作派么?好霸道啊。”
温寒烟面不改色一笑:“我如今已不是潇湘剑宗弟子,一介散修,无门无派,算不上什么正道。”
裴烬一愣。
温寒烟并未察觉,她说完那句话便不再理会裴烬的反应。
与裴烬耽误太多时间,她险些捕捉不到余冷安的气息。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
裴烬果然不是什么好解决的对手。
她能够察觉到的异样,他定然也有所了解,不然方才根本不会与她不谋而合,在这里遇见。
温寒烟凝神辨认片刻,足下生风,朝着远方赶去。
她追着这抹淡得几乎消散的气息,在兆宜府中七拐八弯,来到一片废弃已久的院落。
昨夜被轰成了渣的金麒麟还躺在一旁,一片狼藉尚未来得及完全清理。
温寒烟惊疑不定,金麒麟之后守着的不是别的,竟然是兆宜府的地牢。
余冷安的气息比方才清晰了许多,此刻距离她并不远。
她视线微微一顿,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下,一抹黑色剪影在地牢门前摇晃了一下。
温寒烟远远候在一旁,借着黑暗和错落的屋脊掩蔽,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那个方向。
余冷安在地牢门前犹豫了片刻,却并未入内,紧接着加快脚步绕过金麒麟,闪身进入了废院的一个厢房。
温寒烟在原地稍待片刻,才悄然跟了上去。
余冷安半夜三更作这种打扮来此,总不会是像裴烬所言那样,心血来潮来赏月色。
温寒烟不确定那间房中有几人,修为又如何,谨慎地并未靠近太多,而是在院落门前停下脚步。
她小心地将神识凝成一股纤细的丝,顺着夜风送入院落。
随即,一道熟悉的嘶哑声线穿过空气,如撕裂了声带的乌鸦鸣啼一般,落在她耳畔。
“考虑得怎么样了?”
温寒烟愕然抬眸。
鬼面罗刹?
裴烬竟然当真没杀他?
她心神激荡一瞬,咬牙勉力维持住气息平稳。
房中却在这时倏然一静。
温寒烟眉心一跳,指尖不自觉抚上流云剑柄,微微用力攥紧。
一院之隔的厢房之中,沉浮黑雾之间,那张狰狞鬼面蓦地一转,猩红光点不偏不倚望向温寒烟藏身的方向。
“什么人?!”
温寒烟指节猝然收紧,条件反射拔剑欲走。
但电光火石之间,一缕理智清醒地克制住她的本能,强行钉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不可能被鬼面罗刹察觉。
与九宫封印阵不同。
她的敛息术,是云澜剑尊亲自教的。
‘师尊,未来我想超越师兄,超越您,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皆起于微末。过刚易折,若想变得强大,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自保。’
‘唔……那我想学天下第一的自保的办法。’
‘……’
‘师尊?’
‘这有何难。’
‘原来这就是敛息术,今日我偷偷潜入师兄房中吓了他一大跳,他竟然真的没有发现我!’
‘嗯,若你日后有所成,不只是他,即便是这世上修为最莫测之人,也无法察觉到你的气息。’
‘最强的人……您吗?’
‘除我以外,还有许多。’
‘嗯……比如寂烬渊的那个该死的大魔头?那他呢,若我修炼成了,他也察觉不到我的踪迹么?’
‘……’
静默之中,似乎有一道轻得不可闻的叹息。
‘他,自然也是不能的。’
……
云澜剑尊并未说谎。
那日寂烬渊下,果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气息。
所以她慷慨就义,以身炼器,以血肉之躯祭出兑泽书。
最终落得了个与裴烬两败俱伤的结局。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
阴冷的气息缓慢顺着夜幕蔓延而来,她身形却分毫未动。
区区鬼面罗刹又如何能看穿她的气息。
鬼面罗刹即便起疑,此刻也多半是试探。
她若是自乱阵脚,反倒打草惊蛇,坐实了她的位置。
——如今流云剑已被尘生清震出裂痕,她未必是鬼面罗刹的对手。
苍穹陷落在一片黯淡之中,偶有夜风穿过枝叶,摩挲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一片死寂中,另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你未免太过谨慎了,这里是兆宜府禁地,知晓来路的人屈指可数,此刻不可能有旁人来。”
鬼面罗刹冷笑一声:“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今夜是我们计划最重要的时候,是成是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半点错漏。”
“谁人不知晓这两日你们兆宜府热闹得很,来了不少贵客。”
“谁知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惊动什么人,又有没有带来什么不太让人欢迎的小尾巴?”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鬼面罗刹语气猛然一变。
温寒烟瞳孔猛然一缩。
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像是天边传来的奔雷。
黑雾融入夜色,所过之处枝叶草木皆在一阵怪声中化作齑粉。
雾气腾挪,在风中弥散得愈发快速,几乎下一瞬便要扑上温寒烟面门。
生存的本能几乎刻在骨髓里,她手臂条件反射一抬便要拔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轻覆上温寒烟唇畔,将她用力压向怀中。
似曾相识的暗香袭来,温寒烟身体紧绷了一瞬,皱眉抬起眼。
视野中是裴烬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条,他脸上第一次没有流露出多少笑意,此刻也并未看她,而是目视前方,定定盯着不远处。
那双狭长的黑眸之中盛入月光,漾着令人心悸的光晕。
下一瞬,黑雾扑面而来。
温寒烟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睑彻底遮住视线之前,她依稀看见飞扬的玄色袖摆,上面繁复的暗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一股轻柔的力道按在她发顶,不轻不重压着她低下头。
她被包裹在一个蕴满了暗香的怀抱里,像是尚未降生的雏鸟,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安全的壳中,外界的一切风浪与她无关。
砖墙被雾气瞬间腐蚀,房屋倾頽,飞檐顺着重力垂落,檐角下悬垂的风铃碰撞出狂乱的声响。
落在发顶的那股力道不知何时抽离而去,疼痛并未如期降临。
温寒烟睫羽轻颤了下,缓慢睁开眼,看见裴烬立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她。
她再一转头,只见那些岩浆般滚滚而来、令人避之不及的黑雾,在越过裴烬袖摆时,像是遇上什么坚不可摧的屏障,自发如摩西分海般朝着两侧散去,很快在夜色之下消逝。
温寒烟抿抿唇角,什么也没说地挪开视线。
树影婆娑,厢房里传来那道朦胧的声音。
“住手!你到底打算闹出多大的动静,想引得整个兆宜府的人都赶过来吗?”
鬼面罗刹静默片刻:“不过是保险小心些罢了。若不是你随随便便放那些人进来,我也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另一道声音轻笑一声:“你鬼面罗刹的毒雾纵横整个修仙界,雾气所过之处从不走生魂。那不过是些小辈,你有必要担心他们?”
“……”再次静了静,鬼面罗刹才道,“也罢,既然方才毒雾并未探出任何气息,那我便当作无人靠近。即便有人能从毒雾之中死里逃生,但既然方才并未出手,那多半对你我图谋之事并无兴趣,也无意阻挠。”
这话中有话,不像是说给自己听,倒像是在暗示什么旁人。
温寒烟扭过头看一眼裴烬,传音道:“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吧。”
裴烬一偏头:“或许。”
“你昨日并未杀他。”温寒烟目光落在他脸上,“是因为失去了修为,杀不了他?”
裴烬此人深不见底,寻常人失了毕生修为,几乎与废人无异。
他却奇招频出,让人看不清深浅。
她不得不防。
“漂亮的女人心思总是如此难测么?”裴烬不紧不慢收回手臂,“你倒也不必这样试探我。”
他翘起唇角,“不杀他,自然有本座的道理。不过一个鬼面罗刹,就算是倾尽兆宜府,本座也不会放在眼里。”
温寒烟垂下眼,视线向下挪向他方才挡在她身前的手臂。
衣料柔软细腻,反射着柔和的光泽,竟是分毫未损。
“你真的没事?”
“我看起来像有事?”
裴烬慵懒掸了掸袖摆,语调戏谑,“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温寒烟安静片刻,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裴烬眸光微闪,笑意渐收。
温寒烟根本没指望他回答,想必这被封印了太多年的魔头,就连今年是哪一年都未必能记得住。
“正月三十。”她平静地报上日期,“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裴烬眼睫压下来,冷白的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笑开:“好,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真有意思。
只是,有时候纪念并不一定需要两个人。
温寒烟没再说话。
她视线微凝,若有所思地在裴烬袖摆处停顿片刻。
他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看上去游刃有余,然而地上却不知何时无声积了一小片血洼。
淡淡的血腥气纠缠在风中,令人辨不真切。
寻常之人,恐怕便像是化作齑粉的砖瓦草木一般,在触碰到毒雾的瞬间,便化作一滩血水。
裴烬体质或许与旁人不同,只是暴露在法衣之外的手受了伤,此刻鲜血依旧滴滴答答在向下淌。
可他脸上却半点痛楚隐忍都看不见,闲适得仿佛真的正在自家后花园赏月品茗。
温寒烟皱眉撇开眼,淡淡地提醒他:“裴烬,苦肉计对我无用。”
如今她与裴烬是心照不宣的盟友。
可若昆吾刀当真现世,他们会立即转变为心照不宣的死敌。
到那时,若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会出手。
裴烬却笑了。
他赶到附近时,正瞥见黑云般倾轧而下的浓雾。
越与温寒烟相处,他越发觉得她有趣。
如今她的命还不能丢,他条件反射便出手帮了她。
待他回过神来之时,怀中触感温热柔软,很清浅的梨花香涌入鼻尖,就像漫天清冷的月华,存在感没有那么重,却恰到好处。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很久了。
似乎已经很久,他孑然一身尸山血海中过。
身边人皆是风景过客,来了又去,从未留下过任何人。
他不会保护任何人。
也不会有任何人护他。
冷不丁出现这样一个人,还真是一种陌生到奇异的感觉。
裴烬染血的指尖微蜷,深可见骨的伤势登时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他却似是有些畅快,眉眼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
“若我说,我这次当真无所图呢?”
温寒烟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也会做无所图的事么?”
裴烬扯了下唇角,良久,轻笑一声:“也对。”
[叮!暗恋无声,你的守护震耳欲聋。]
[白月光遇到危险,请立即出现在她身边,替她……]
[等等,你这一次的动作还挺快?]
裴烬揉了下额角,随口笑道:[那么看在我这次还算配合的份上,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蠢得人头痛的东西,可以不用说下去了。]
绿江虐文系统犹豫片刻,总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兆头。
它暗戳戳用权限调整了任务细节,故意拿乔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叮!任务完成!]
[下不为例!以后一定要继续保持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裴烬拧眉感受了片刻:[就这?]
[怎么了,看不上嘛?]绿江虐文在他识海里不悦地伸出两根小光条,像人一样抱起胸来。
[这一次,可是足足给你加了十年寿元呢!!]
裴烬冷嗤了一声:[倒扣时动辄便是百年,往回加就只剩下十年,你当我是叫花子?]
[你你你——]
绿江虐文系统重重哼一声,[如果不是你非要任性妄为,提前离开寂烬渊,我们会一起被天道意志追杀吗?我还没有生气,你生什么气?]
说到这里,它越想越委屈,嘤嘤嘤地开始抹眼泪,[真是跟鸡随鸡,跟狗随狗,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宿主,不争气哇——]
[闭嘴。]裴烬皱着眉压下眼睫,耐心彻底告罄。
他识海中两道声音叽叽喳喳缠在一起,他原本就头昏脑涨,此刻更觉得头痛。
不远处的厢房中对话仍在继续。
“你怎么还在犹豫?时间不多了。”
“若你想要一举炼成,今夜就必须要献祭最后一抹纯阳命格之人的神魂。否则,之前我们中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鬼面罗刹冷声道,“究竟是叶凝阳,还是一步之遥的宏图伟业,你自己选。”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之后,另一道声音语气很沉:“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叫空青的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不也是纯阳命格吗?用他的神魂为何不行?”
“你还好意思对我提他!”
鬼面罗刹语气染上凉意,“是你确凿告诉我那小子是纯阳命格,我才会贸然出手,结果呢?却是折损一条分身,元气大伤,却一无所得!”
片刻之后,另一道声音才缓缓传来:“你的分身少说也有悟道初期的修为,他们三人最高却也只有合道境,怎会能伤了你?”
“怎么,你是在质疑我?”
鬼面罗刹不悦嗤笑一声,语气更加冷淡,“我警告你,多余的事情不要问。”
“你只需要知道,害得我元气大伤的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纯阳命格!”
温寒烟眸光凝固,假的?
房中另一人反应比她更加激烈。
“怎么可能?!司星宫的法器分明探到了他的命格,我亲眼所见,正是纯阳命格!”
“司星宫的法器算什么,哪里有昆吾刀本身来得精准?”
鬼面罗刹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微微一僵。
“总之,靠近那小子之后,昆吾刀没有丝毫反应。事实胜于雄辩,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
另一人沉吟片刻:“若当真如此,定然有另一人替他伪造了命格。此人必然是真正的纯阳命格之人,不仅如此,想要骗过司星宫的法器可不简单,此人得有能够移形换影的本事。”
“能做到这些,修为定不在归仙境之下。”
顿了顿,他声线沉凝,“莫非是你招惹来的浮屠塔的麻烦?”
“少说废话。”鬼面罗刹语气一急,字里行间森冷鬼气横生。
“如今当务之急,是快些把事情办完。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将炼刀的方法告诉你,纯阳命格之人的修士归我。”
“巧得很,此刻我神功即将大成,也只差一名纯阳命格的血肉大补。”
“到那时,就算浮屠塔玄罗殿巫阳舟亲临,也难奈我何!你我二人联手,放眼整个修仙界也不惧任何人,云澜剑尊更是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黑雾剧烈翻滚起来,像是袖摆一甩,鬼面罗刹屈指成爪。
一道朱红的身影瞬间掠来,被黑雾卷着拖到鬼面罗刹脚边。
温寒烟所站的位置正好能够远远透过窗柩,窥见房中一角。
叶凝阳双眸紧闭,身上披着一件朱红绣金枫的斗篷,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心头一跳,便听见鬼面罗刹诡笑两声。
“你倒是狠得下心来,不仅在鲛人膏中加了‘阴灵鬼泪’,就连斗篷也不放过。”
狰狞鬼面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更显诡谲,“不过,我就喜欢同你这样不拖泥带水的人共事。”
“不过,你此刻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鬼面罗刹道,“你当真要为了叶凝阳放弃一切?”
另一人沉默许久,久到像是失了声,才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不。”
鬼面罗刹似是快意,大笑几声道:“好魄力!不过事先说明白,可不是我存心要你难做,只是这世间唯独纯阳命格的神魂,才能镇住昆吾刀的凶煞之气。”
“你或许有所不知,当年裴烬是如何祭刀的。乾元裴氏当年可是享誉一方的世家大族,裴氏子弟命格各个至阳至纯。”
“他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条人命,他可是一个也没有放过。再加上他生来性情邪祟,这才勉强压下昆吾刀的凶戾。”
“你我又不像裴烬那般阴邪,再不下些血本,如何镇得住?”
“到时功败垂成,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另一人又是沉默良久,声线染上几分涩意,似是挣扎。
“可祭刀……需要以你的秘法将血肉骨髓全部吞噬蒸发,只剩下一抹神魂。之后,再将这抹神魂丢入邺火之中反复锤炼,直至半融于天地,才注入昆吾刀中。”
“这过程之中,还要使人全程保持清醒,实在太过痛苦。”
鬼面罗刹哼笑一声:“要知道,被用来给昆吾刀祭刀的神魂,要永世受昆吾刀中凶戾之气撕扯,永无宁日。祭刀的过程算什么?若非能够承受这些,日后又如何能镇得住昆吾刀?”
“要怪你就怪裴烬手段太过狠辣,如今他的规矩便是昆吾刀的规矩。规矩已经定下了,你能选的只有遵守,还是让别人来遵守。”
另一人再次安静下来,鬼面罗刹又道:“你为何如此悲观,要我说,应当是叶凝阳生生世世伴你左右,助你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之前你也看见了,这过程能够清醒着坚持下来的人不算多,所以我们才会多杀了那么些人。”
“但依我看,叶凝阳倒是很有骨气,定能撑得住,这也没算给你丢脸。”
“……”
温寒烟听得浑身发冷。
千年过去,修仙界中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裴烬血腥手腕,对于他的过去却知之甚少。
但“乾元裴氏”。
不难猜,这多半便是他母族。
为了祭刀,连母族中人都能如此残忍对待。
温寒烟缓慢地抬起眼,眸光意味不明。
裴烬站在她身后半步,几缕额发坠在眉间,半张脸陷落在黑暗之中,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他分明也听见了房中对话,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悔意痛惜,甚至连情绪也淡淡的,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温寒烟心底一点点沉下去,只感觉彻骨寒凉。
无论裴烬平日如何懒散戏谑,骨子里,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嗜血狠辣的魔头。
是她亲手放出了这样的祸患,日后也必须由她亲自终结。
厢房内,或许是急于修成功法,鬼面罗刹依旧耐着性子好生相劝。
“成事者难免付出代价,代价越重,日后成就便愈发夺目。”
“如今距离你的目标不远了,你我畅享的将来指日可待,切莫徇私情而因小失大!”
说来说去,他似乎也有些不耐,语气陡然一转。
“你迟迟下不了手,那便让我来替你下!”
房中氤氲的黑雾凝滞片刻,猛地朝叶凝阳呼啸而去,眨眼间便要将她吞噬。
另一人再未出声,却也并未动作,仿佛在安静中默认。
轻而缓的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在温寒烟的角度,始终看不见另一人的面容,就连对方声音都听得不真切。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人垂眸一步一步上前,在窗柩上拓下一道瘦长的剪影,终于暴露在了她的视野之下。
隔着院落和沉浮的黑雾看清那道身影,温寒烟瞳孔骤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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