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不透窗柩,房中只燃着一枚火烛。
火光幽然,一寸寸映亮隐于暗处的那道身影。
朱红广袖长衫外罩金丝薄罩衫,金线绣的枫叶在光线下反射着惊心动魄的色泽。
看清那张脸,温寒烟心头剧震。
怎么会是他?
叶承运儒雅温和的脸上此刻并无笑意。
他唇形偏薄,眼下不笑时唇角微微向下撇,显出几分平日里看不出的阴郁感。
温寒烟攥紧了手指。
若她此刻不出手,叶凝阳下一瞬便要开始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
可她流云剑几乎断碎,此刻强行出手,未必能救得下叶凝阳,甚至可能反过来枉送了自己的命。
叶凝阳同她非亲非故,不过两面之缘。
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温寒烟用力抿了下唇角。
【若此次不顾忌流云剑,你我全力以赴,能有几成胜算?】
龙傲天系统沉吟片刻:【六成。但流云剑支撑不了多久,十招之后一定会断。如果那个时候你并未取胜,本命剑断,你和叶凝阳都必死无疑。】
六成的胜算,若加上她血阵相助,胜算或许能提高至七成。
【如果反派愿意像之前那样出手助你,胜算或许能提高到十成。】
温寒烟心底凉凉嗤笑一声。
裴烬要的便是昆吾刀,如今有叶凝阳替他祭刀,他恐怕开心还来不及。
只需要待鬼面罗刹自以为是替他办了事,他再出手夺刀,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如果真如她所料,昆吾刀能够取用她体内魔气——
届时他等着她重伤濒死,一举拿回属于自己的修为,再反手轻而易举杀了她。
简直一箭双雕,快活得很。
温寒烟手心渗出冷汗,眼底闪过几分狂乱挣扎。
她自认不是什么圣人,尤其五百年前以身炼器,苏醒后却被师门弃若敝履,落得如今下场。
过往种种宛若寒冰入体,将她一颗心都冻成磐石。
离开落云峰的那一刻,她便暗自发誓,前事只作上辈子如烟消逝,余下的岁月便是她的来生。
这一生,她只为自己而活。
可此刻眼睁睁看着叶凝阳堕入地狱,她心头那层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冰,仿佛出现了裂痕。
要她见死不救,她日后又如何能够心安。
温寒烟用力攥紧剑柄,手腕一转正欲拔剑。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悠扬笛声顺着风声传来。
如山间清风吹散阴霾,又隐隐含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
紧接着,一抹浅蓝色的灵光破窗而入,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将蔓延至叶凝阳身侧的黑雾逼退数尺。
温寒烟动作微顿,反手将尚未完全出鞘的流云剑送回去,重新掩住气息静静退回原地。
余冷安单手勾落兜帽,精致的脸庞似含霜雪。
她红唇旁贴着一支玉笛,一身朱红长裙,披金戴玉,一脚踢开房门大步跨入。
“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你。”
余冷安走到叶凝阳身旁,将她拦在身后,慢慢地抬起眼睫。
她视线越过鬼面罗刹,微微停顿片刻,定定落在叶承运脸上。
“究竟什么事值得你如此煞费心机。”
余冷安静了静,语气平淡得仿佛一潭死水,“究竟有什么,比凝阳的性命还要重要。”
叶承运沉默片刻,才长叹一声道:“夫人,我本不愿让你插手此事,可你的好奇心为何偏要这样重?”
“与她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时间不多——此刻已是酉时,子时之前必须得解决。”
鬼面罗刹一击未得手反倒被逼退,语气愈发阴冷,黑雾再次汹涌翻滚而来。
“若她执意阻挠,一并杀了便是!”
阴风浮动,卷起余冷安衣袂翩跹。
她动也未动,只直直盯着叶承运的眼睛。
叶承运喉头上下滑动,余冷安的视线太过灼人,似邺火般将人灼伤,直烧到骨髓之中去。
他垂下眼睫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余冷安定定看着他,良久轻轻笑了下。
她敛眸,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光彩似烈阳穿破浓云。
“想要我的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可千万要小心脱了一层人皮,露出些什么令人作呕的败絮。”
余冷安手腕一翻,玉笛在她掌心化作一道璀璨流光。
“你们愣着干什么?我还赶着带凝阳回房睡觉,一起上吧!”
“区区悟道中期,也敢大放厥词。”
鬼面罗刹冷嗤一声,狰狞鬼面沉入浓雾,化作万千墨烟散入虚空。
“全身上下,你恐怕最硬气的也只剩这张漂亮的嘴。待会我便替你撕烂了它,如何?”
一道雪亮剑光这时撕裂浓雾,当空斩来。
清冷的女声掷地有声落下来。
“我看该撕烂的是你这张恶心的脸。”
余冷安愕然抬眸,眼睛微微睁大:“寒烟仙子?”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轻巧落在她身边,微微点头:“叶夫人,此人并无实体,毒雾能够腐蚀血肉,请无比当心。”
余冷安一声冷笑。
“并无实体?”
一道浓雾似冷电般刺向她后心,然而她却连头也没回,纤长指尖翻飞快成一道道残影抚过笛身。
紧接着,浩瀚灵光自玉笛之中漾开,圈圈点点的涟漪瞬息间便铺满了整个房中,也勾勒出一道瘦长的剪影。
“藏头露尾的老鼠,不就在这里吗?”
余冷安不紧不慢侧身,丹红唇角微扬,扯起一抹嘲弄的冷意。
下一瞬,浅蓝色灵光不闪不避,化作天罗地网直直迎上去,将那道剪影包拢在内,猝然收紧!
一道尖啸声从腾腾黑雾中传出,几乎掀翻屋顶。
“啪嗒”一声坠地的脆响,鬼面被灵风一分为二,坠落地面。
浓雾被浅蓝色的灵光纠缠着,一时间仿佛被生生撕裂下来,一道瘦长的身影被吐出来。
郁将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戾意丛生的脸。
似乎是常年不见天日,他的肤色透着一种诡异的惨白,瘦骨嶙峋,颧骨高耸,看上去格外阴邪刻薄。
“很好,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真面目的人,竟然还是个修乐的女人。”
那双狭窄的眼睛里流露出刻骨的阴毒,郁将盯着余冷安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意不仅看不出半分善意,反倒令人极其不适,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上心脏。
“你竟练出了笛灵?”
余冷安微微一笑:“如何,这便怕了?”
“怕?”郁将嗤笑一声,“不过是感慨,音修的确是我毒雾的天克。但若是能将克星反过来残杀,那岂不是格外快意?”
余冷安冷眼看着他,冰冷吐出四个字:“大言不惭。”
“崇川州卫氏不愧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仙门世家,音修奇人辈出,惊才绝艳。只可惜人丁凋敝,我还以为,千年前便已经绝了后。”
郁将睨一眼一言不发的叶承运,“我却听说你夫人姓余,是你早年间游历遇见的散修,惯常用剑?”
叶承运薄唇微动,没有说话。
“你的手未免也太长,管得可真宽。我母亲便姓余,我乐意从她的姓氏,怎么了?”
余冷安自芥子中抽出一把长剑,“至于用剑,你若想同我比剑又有何难?我就在这里,你尽管来。”
与此同时,温寒烟听见余冷安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寒烟仙子,如今情势紧迫,客套的话我便不多说。我的笛灵能够拖住他的毒雾片刻,鬼面罗刹不擅近战,没了那些缠人的东西,即便他修为高于你,也未必是你对手,你可以与他放手一搏。”
“但是动作务必要快,他所修功法太过阴邪,我无法确定笛灵能够支撑多久。”
温寒烟目不斜视,瞳仁微微转向叶承运:“那他呢?”
“……叶承运修为太高,已经接近炼虚境,你对上他恐怕要吃亏。”
安静片刻,余冷安轻声道,“正好,这也是我们兆宜府的家务事,他便交由我来对付。”
温寒烟沉吟片刻,她们如今占据劣势,这是最有胜算的安排。
她干脆道:“好。”
余冷安语气复杂:“不愧是传闻中的那个寒烟仙子,与许多道貌岸然之人不同,你……称得上不负盛名。”
“若今日你我有命带着凝阳活着离开,你此番不顾安危生死仗义相助,这份恩情,我此生必报。”
下一瞬,余冷安便径直迎上叶承运。
两人并不多话,在一片沉默之中转瞬间便过了数十招,悟道境的威压在虚空之中碰撞,整个房屋都隐隐震颤。
温寒烟不敢轻敌,精神紧绷成一条线。
鬼面罗刹的确似余冷安所说,不擅近战,而他也似乎深知这一点,并不全力与温寒烟针锋相对。
黑雾散去大半,可他身形却似鬼魅,悟道境修士的速度几乎令她无从辨认。
温寒烟攥紧了剑柄,心中微微焦躁。
鬼面罗刹与她若即若离地纠缠,想来也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笛灵被毒雾彻底腐蚀殆尽的那一瞬间,来收割她的性命。
可她分明知晓这一切,却有心无力,根本触碰不到他分毫。
余冷安说得轻巧,可毒雾难缠,笛灵与浓雾纠缠良久,耗费的绝对不止一点灵力。
她如何能辜负这样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落在她识海中。
“乾南,离东。”
裴烬声线天生带着几分华丽的意味,语调直到此刻依旧懒洋洋的,听不出多少多余的情绪。
电光火石间,温寒烟脑海里闪过许多碎片化的念头。
——“他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条人命,他可是一个也没有放过。”
——“若我说,我这次当真无所图呢?”
——“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师弟的命格,你算过吗?”
——“害得我元气大伤的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纯阳命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裴烬的心思仿佛拢着一团迷雾,温寒烟无暇费心分辨。
但不过是两步方位而已,有龙傲天系统和流云剑在手,哪怕裴烬有心害她,她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
温寒烟心一横,干脆按照裴烬给的方位,先后向东南闪身踏出一步。
雪色长裙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度,剑风裹挟着浩瀚灵力拦腰撕裂雾气,与郁将咽喉擦过。
温寒烟一愣。
对于裴烬的话她并未全信,出手时留有余地,只待变故突生时飞身撤离。
裴烬却竟然并未害她?
郁将也愕然抬眸,两双眼睛近在咫尺对上视线,一时间竟流露出类似的讶然。
他竟然险些被一个合道境的剑修伤了命门?
简直奇耻大辱!
他眸光流露出几分狠戾,身形一转不再避战,威压朝着温寒烟汹涌而来。
森冷死气与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兜头倾轧下来。
“坤北,巽西南,兑东南。”
裴烬的声音再次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点笑意,“我早说过了,我这人平生最是怜香惜玉——保护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害你?”
温寒烟冷笑一声:“那便将昆吾刀留给我。”
裴烬也笑:“美人都喜欢这样强人所难么?”
温寒烟没理他,她不再留力,飞身一踩被轰塌了一般的红木桌,借力向北迎上一步,随即腰身一拧,朝着西南东南疾退两步。
郁将原本佯攻温寒烟身前,实则绕后直取她后心。
此刻却见她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恰到好处地侧身飞退,反手便斩来一道剑光。
轰——
郁将咬牙被逼退几步,脸上浮现起怨毒之色。
这剑修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分明只有合道境修为,剑意却极其霸道,灵力浩瀚仿佛用之不竭。
正面对上,他竟然只有闪躲的余地。
温寒烟一剑斩出,并未头脑发热追击而下,而是谨慎飞退数步,轻盈落于房梁之上。
她脑海飞速旋转着。
鬼面罗刹速度极快,但裴烬给的方位总是先人一步。
他语气笃定,老神在在,显然对这种看似鬼魅、毫无章法的攻势早已聊熟于心。
邪修的路数总是相似的,或许鬼面罗刹的招式,对于她而言陌生,对于裴烬而言却并非如此。
但无论如何,既然是能够预判的,那么她与对方之间修为带来的差距,便有机会弥补。
温寒烟撩起眼皮。
翩跹墨发拂过她脸侧血痕,一张素□□致的脸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流露出几分玉石雕琢之后惊心动魄的美感。
趁着鬼面罗刹心神大乱,她此刻总算有片刻能够喘息,将繁杂冗余的思绪一寸寸梳理。
方才鬼面罗刹踩过的每一个方位串联起来,仿佛一幅水墨画般在眼前铺陈开来。
温寒烟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光点绵延成线,在她识海之中飞掠而过。
艮东北,乾西北。
“艮东北,乾西北。”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毫不犹豫足尖一点,踩实了这两个方位。
鬼面罗刹步法中蕴着一种玄妙的规律。
但并非无可解。
温寒烟调用起浑身灵力凝于足下,【踏云登仙步】在灵台之中无声运转。
裴烬黑眸微微一眯,看出她已短短瞬息间有所顿悟,没有再开口提醒方位。
还真是颗明珠,只可惜被潇湘剑宗找了去。
就这么弄脏了。
[叮!白月光身陷鏖战,请立即出手与她并肩作战,然后在危难关头将她揽在怀中,慢动作三百六十度转圈圈,四目相对,用低沉磁性的气泡音对她说:“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绝对!”]
[叮!任务已发布,请勿消极怠工,请立即积极地响应号召,行动起来!]
[叮!]
[叮!]
[……]
[嘘。]裴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下颌微抬,示意一片剑光间愈发游刃有余的温寒烟。
[你看看她,像是需要我帮忙的样子么?]
绿江虐文系统小心翼翼从裴烬识海里探出小脑袋,正好看见温寒烟暴力一剑削平了一大片黑雾、鬼面罗刹满脸惊恐仓皇逃窜的画面。
[……]它怀疑人生地短暂陷入了沉默。
这和剧本里写的不一样啊!!
……
剑风阵阵,剑光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几乎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内。
余冷安身上受了不少轻伤,向来讲究的鬓发落下几缕碎发,金钗她嫌碍事,早已随手拔了扔在一边。
她拎着长剑冷冷看着叶承运:“昆吾刀是凶煞之物,当年裴烬被封印在寂烬渊,逐天盟集九州之力都无法将这把凶刀彻底毁去。”
“兆宜府身为四大世家之中仅剩的两脉,理应做好镇守之责。你却在做什么?炼刀祭刀,你莫非是想借昆吾刀的力量复兴兆宜府千年前的荣光?”
叶承运并未显出多少狼狈,不过衣衫稍微凌乱几分。
他并未否认,只是沉冷道:“我是兆宜府家主,却眼见着兆宜府日渐没落,反倒让潇湘剑宗扶摇直上。”
叶承运攥紧剑柄,声调高起来,“我想带领兆宜府重回世家第一的位置,至少与潇湘剑宗平分秋色,而非仰人鼻息看人眼色,这何错之有?”
“潇湘剑宗水涨船高,是因为英杰辈出,前有云澜剑尊,后有寒烟仙子,而兆宜府却青黄不接。你若想要兆宜府重回巅峰,那便同我一起沉心修炼,广纳英才。”
余冷安眼尾猩红,剑指叶承运,“可你呢?你已多久没有闭关修炼过?整日对凝阳和煜儿不闻不问,自己却反过来走旁门左道。”
“你不惜手段如此残忍地杀人性命,如今竟然还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叶承运淡淡望着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夫人,妇人之仁是永远无法成事的。”
“妇人之仁?伦理纲常,在你口中竟然只是是妇人之仁?”
余冷安惨笑两声,“我明白了,叶承运。当年你执意娶我,也不过是因为无意间撞见我卫氏唯一继承人的身份,看中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你答应替我隐瞒保守身世的秘密,不过是担忧旁人知晓了我的身份,与你争抢。”
余冷安眼底爬上蛛网般的血丝,她心底一寒,“我母亲虽缠绵病榻多年,可她有修为护体,身体并未差到会丢了性命。与你相识订婚不久,她却突然离世,也是你做的?”
叶承运眼睫微沉,平静道:“只有你孑然一身,才会愿意早日与我成婚。”
“你真令人恶心。”余冷安指尖发颤。
她用力攥紧了玉笛,“我定要杀了你,告慰我母亲……”
叶承运脸上闪过一抹痛色,终于从一种冷酷到麻木的状态中挣脱出一分情绪。
“夫人,我只是太过在意你,太过害怕失去你。”
“别再叫我夫人!”
回应他的是一道裹挟着滔天杀意的灵风,余冷安旋身而上直逼叶承运面门。
“惺惺作态,今日你要杀我,却还有脸说在意我,脸皮简直厚得令人大开眼界。”
“若不杀你,你定要离开我了。”
叶承运不闪不避迎上这一击,叹口气。
“你死后,依旧是我唯一的夫人。待我享誉九州,我也绝不会另娶她人。”
“修仙界至高的位置,永远是只属于我们二人的。”
余冷安听得直反胃,她心口杀意沸腾,出招凌厉,一时间折腾得房中天崩地裂般一片狼藉。
叶承运似乎还念及旧情,只一味闪躲并不出手。
余冷安皱眉,余光瞥见温寒烟剑锋几乎逼上鬼面罗刹颈侧,心底一喜。
叶承运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眉峰狠狠一拧。
郁将不能死。
若没了浮屠塔的秘法,他根本无法炼刀。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决不允许失败。
叶承运眸光一厉,拂袖甩出一道灵压,将余冷安甩出数尺,飞身朝着鬼面罗刹赶去。
余冷安闷咳一声,方才叶承运出手并未留情,她胸口血气翻涌,泛着一阵细密的隐痛。
她却顾不得这些,一撑身后墙面追上去,抬手举起玉笛,悠扬笛声自她唇畔流淌而出。
浅蓝色灵光莹莹荡漾开来,似柔软的藤蔓般缠绕上叶承运的身体,将他困在原地。
“寒烟仙子,当心!”
叶承运还未靠近,温寒烟便已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威压。
如今她与鬼面罗刹交手占尽上风,正是乘胜追击之时。
温寒烟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从那种被威压震慑得难以动弹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流云剑风勾动气流,瞬息间直扫鬼面罗刹脖颈。
叶承运脸色一沉,浑身灵压急速暴涨。
“住手!”
束缚在他身上的浅蓝色灵光被一阵浩瀚的灵风向外推挤撕扯,余冷安几乎支撑不住,唇角逸出一抹血痕。
她却丝毫不退,任凭血迹顺着下颌滑落,再次一抬手:“你走不掉。”
叶承运沉默,俊逸脸上显出一抹狠色。
下一瞬,一道剑光破空袭来。
余冷安瞳孔微微放大,一阵剧痛片刻后才姗姗来迟,自胸口处蔓延开来。
她浑身脱了力,控制不住地松开手。
浅蓝色灵光化作万千光点散去,叶承运一震袖摆收剑,神情复杂。
“夫人,这是你逼我的。”
玉笛缓缓自余冷安掌心坠落,几乎是同时,不远处纠缠不休的黑雾猛然膨胀开来,将浅蓝色的笛灵完全湮没。
喀嚓——
清脆的碎裂声清晰可闻,玉笛碎裂,丁零当啷坠落在地。
余冷安登时呕出一大口血,力竭踉跄两步,支撑不住地倒在一边,向来妆容精致的脸上血色全无。
音修的乐器就像剑修的本命剑,如今玉笛尽碎,她受了反噬,方才又被叶承运一剑刺入左胸,如今就连站立都困难。
温寒烟心头一凛,当机立断收剑飞退。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方才所处的地方被一团浓雾吞噬。
雾气散去之时,不止陈设装潢,就连地板都被啃噬殆尽。
郁将脸色冷郁,浓雾失去了桎梏,重新飘回他身侧,于他周身沉浮。
他方才在温寒烟手下吃了不少亏,如今憋了一肚子火,二话不说便要杀她。
“慢着。”叶承运缓步走到他身边,拦住他动作。
郁将不悦道:“怎么了?”
“她是温寒烟。”
叶承运的视线落在她掌心的流云剑上,“温寒烟的本命剑是云澜剑尊亲手铸成,其中天材地宝无数,最难得的便是千年一枚的云灵。”
他目光微转,看向一旁人事不省的叶凝阳。
“拿到那把剑,云灵对凝阳有用。”
顿了顿,叶承运道,“它能够助她在祭刀过程中神魂清醒、性命无忧,这样一来,成功是十拿九稳了。”
郁将怔了一下,才夸张地抚掌大笑:“还是你考虑周全。”
他又看向温寒烟,意味不明笑了下,“这可麻烦了,那把剑她不离手。毒雾可不会认人识物,我只能小心些,一点一点慢慢来。”
“她可没法死得那么痛快了。”
余冷安跌落在一旁,唇上的红不知是口脂还是血迹。
她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又吐出一大口血,只得虚弱倒在一旁喘息。
如今情势急转而下,温寒烟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惊惶绝望。
她看也没看鬼面罗刹,只定定看着叶承运。
温寒烟道:“人与妖兽最大的区别,便是人懂得禁欲,妖兽却只知纵欲,无视常情修养,肆意妄为。”
叶承运微微扯了下唇角:“寒烟仙子,有些事情何必看得那么复杂?”
他缓声道,“人与妖兽最大的区别不是别的,恰恰是妖兽无需衣衫蔽体,而人需要,且多擅于点缀装饰。”
温寒烟轻笑一下:“歪理邪说倒是不少,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比魔头还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之人。”
“魔头。”叶承运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忽地扬起唇角,“你是说裴烬?”
“或许他也并非什么巧舌如簧之人,不过是……”
他脸上浮现起一抹古怪的笑意,说到这里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道,“算了,多说无益。”
“寒烟仙子,我原本并未想害你性命,只怪你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地方。”
叶承运开口间,鬼面罗刹已缓步朝着温寒烟走过来。
“寒烟仙子如此清丽,风姿绰约,化作一滩血肉岂不可惜。不如将你撕碎,将每一分美丽都保管收藏,岂不更好?”
郁将唇角扯起阴邪黏腻的笑意,“该从何处开始呢?”
“开始个屁!”
一柄长剑穿破窗柩如电般飞来,铿然一声插在温寒烟身前,剑身嗡鸣不止。
空青紧随而来,单手按上鸿羽剑柄,眼神冰冷紧锁鬼面罗刹。
“离寒烟师姐远点。”
叶承运眉心略微一折,视线越过空青落向门前,神情一凝。
叶含煜立在门边,月华披在肩头,俊美的脸在阴影里辨不清表情。
季青林和纪宛晴在他身后半步,脸上情绪各异。
他方才听见巨响,正欲去寻纪宛晴,却发现纪宛晴就守在院中,仿佛一早便预料到什么,在这里等他一般。
赶来时他们又正遇上叶含煜,三人尚未靠近这处废院,便望见腾腾黑雾几乎遮天蔽月。
但谁也没想到赶到之后,竟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叶含煜不再去看叶承运,房间里一片狼藉,余冷安浑身浴血,身侧是昏迷的叶凝阳,他看得牙关都不自觉颤栗起来,一边拔剑一边快步上前。
“母亲,您怎么样?”
“怎么样……咳,你只会说这些废话吗?”
余冷安又咳出几口血,抬眼冷声道,“你来干什么,真以为出去历练了一趟就了不得了?送死都不够人家塞牙缝,还不快走!”
叶含煜后槽牙用力咬紧,眼底逐渐盈上水光,不知是泪还是别的,攥着剑柄的指尖颤抖。
但那滴泪却到底没落下来,他没再说话,小心扶起叶凝阳将她靠在余冷安怀中,这才起身回眸。
叶含煜眼神骤然冷却,他死死盯着叶承运,说话却是对着季青林和空青:“我和季师兄来拖住……叶承运,空青去助前辈脱身,然后带着我母亲和姐姐先走。”
叶承运没说话,鬼面罗刹却不加掩饰嘲笑一声:“不过是几个合道境的小辈,也敢口出狂言?我看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他啧啧两声,不怀好意看向叶承运,“只可惜,你这兆宜府今日过后,怕是要绝后了。”
“兆宜府祖训‘严明不避强,常正天下浩然’。”
叶含煜面无惧色,一字一顿道,“若兆宜府要沦为你这样邪祟的走狗,今日即便我战死于此也甘愿。”
他目光缓缓向上,转向叶承运,“至少无愧先祖。”
叶承运脸色铁青,鬼面罗刹哼笑一声:“我原本想留他一命,没想到他性情半点也不像你,竟然这样冥顽不灵。如何?我也一并替你杀了他。”
叶承运与他对视一眼,鬼面罗刹猛然抬手,浮动的黑雾瞬间凝成一道利刃,直取叶含煜面门。
然而那雾气却在几乎扑上他鼻尖时转了个圈,一道刺耳的尖啸声掀翻屋顶,黑雾朝着余冷安怀中的叶凝阳笼罩而下!
“你们的命留着日后慢慢折磨,如今当务之急,可是你这位好姐姐。”
叶含煜毫不犹豫就地一滚,速度竟丝毫不逊色于转瞬即至的黑雾。
他左手拍上余冷安肩头将她推出去,足尖一踏地面旋身而起,右手拎着叶凝阳的衣领欲将她送出去。
然而此刻浓雾铺天盖地而来,封锁住前路,退亦无可退。
叶含煜指尖微蜷,一切只发生在呼吸之间,他当机立断伸开双臂,将叶凝阳挡在身下。
或许是这一番折腾太晃人,叶凝阳眼睫微颤,竟在这一刻幽幽转醒。
她眼神迷茫了片刻,但很快便立即清醒过来。
“危险,父亲他……”叶凝阳并不傻,陷入昏迷之前她便意识到了不对。
千万种不可能在她心头掠过,只剩下唯一一个令她心神俱裂的可能。
她一睁眼便望见几乎淹没整片空间的浓雾,四周桌椅高架皆在雾气中被融成齑粉。
叶凝阳抬起眼,叶含煜那张与她有着五分相似的脸近在咫尺,眼神却意外的平静。
“姐姐,时间有限,听我说。”
他一手将芥子按入她掌心,“这里有父亲曾经赠予我的防御法器,能够挡下炼虚境修士一击。待会你找机会带母亲离开,不要回头,它定能护你周全。”
叶凝阳眼睛一热,她向来张扬得近乎跋扈,此刻却声线发颤:“那你……”
“你向来优秀,我样样也不及你。”
叶含煜语气冷静,语速很快,“姐姐,我知道你自小要强,有心做兆宜府未来的家主。我性情不够圆滑,炼器造诣平平无奇,剑法也不出挑,却因是嫡子而做了兆宜府少主。”
叶凝阳反手便要将芥子塞回去,然而她只能猜到鲛人膏和斗篷上的异香或许有问题,却不知道叶承运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此刻她浑身灵力滞涩,半点也调用不得,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叶含煜的安排,是他们唯一可能的生路。
一滴泪自眼角落下来,叶凝阳扯起唇角,勉强拍了一下叶含煜发顶。
“不要以为这时候装成熟,我就会记你的好。”她轻声道,“从小到大,我最讨厌你了。”
说完这句话,叶凝阳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清泪,掌心虹光一闪,灿金色的铭文闪烁,弧光疾速涨大,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在内。
黑雾穿不透符文,一时间被强烈的光晕驱散,撕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裂口。
叶凝阳飞身而出,黑雾似乎察觉到猎物的挣扎,紧随着黏上去,将叶含煜彻底吞没。
就在下一秒,一道身影扑了过来,扯住叶含煜的衣摆用力将他拽出来。
然而那人似是力竭,这一扯惯性太大,身形向后跌落。
黑雾腾腾似是大张的兽口,瞬息间便咬住了她的右腿,锦衣华服、血肉白骨,顷刻间被啃噬殆尽。
余冷安闷哼一声,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指尖却死死扣着叶含煜的衣料,将他推向叶凝阳身侧。
符文闪烁,将他的身体一并包裹在内,彻底再无半点空隙。
变故突如其来,叶含煜怔住了。
“母亲……”
余冷安待他向来不假辞色,待叶凝阳却极其温柔细致。
小时候他困惑过,也怨过,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叶承运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余冷安是不是根本不爱他。
可修仙中人岁月如白驹过隙,时间长了,他整日被叶凝阳与日俱增的胜负欲缠得透不过气,渐渐也开始沉心于修炼,无暇再思索这些,也不再期待。
无论如何,母亲终究是母亲。
黑雾像是嗅见血腥气的野兽,不知餍足地攀附而上,转眼间便将余冷安下半身完全吞噬。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唇色就连口脂都掩不住的发白,鲜红的血痕却从唇畔不间断溢出,色泽直晃人眼,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副表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我做什么?还不快些带你姐姐走。”
余冷安声线微弱,“当年你就那么一点大,胆子小得令人发笑,现在能耐了,还敢替你娘去死。”
她勉强嫌弃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流露出很柔软的光。
“你一日没做兆宜府家主,兆宜府的烂摊子便一日轮不到你来收拾。”
余冷安道,“走吧。”
“母亲……”叶含煜僵硬一瞬。
少顷,身形暴起,发了疯一般要从符文间冲出来。
叶凝阳费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拉住他,她不敢回头看余冷安,脸上早已糊满了眼泪,狼狈不堪。
“快走。”她言简意赅,“不然母亲就白白保护我们了。”
叶含煜耳边一阵嗡鸣,这一炷香时间降临的毁灭实在太多。
他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也同时失去了母亲。
就在这时,一道浩瀚剑光撕裂黑暗,将夜色般的浓雾拦腰斩断。
温寒烟将余冷安从浓雾中一把扯出来,浓郁的血腥味至窜入天灵盖。
她垂眸一看,余冷安下半身像是被千万只虫子啃噬过,大半裙衫已经消失,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胫骨腓骨也被腐蚀,参差不齐的髌骨沾着血肉。
方才就在鬼面罗刹出手的同时,叶承运朝着她和季青林四人出手。
叶承运已是接近炼虚境的修为,他们四人合力也只能勉强支撑。
她虽然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却终究还是来的晚了一步。
【她伤势太重,恐怕是救不了了。】龙傲天系统声音很沉重。
温寒烟又何尝看不出。
她抿抿唇,自芥子中掏出一枚丹药送进余冷安口中。
虽然未必能够救她性命,但至少能够缓解她的痛苦。
黑雾依旧紧缠着她和余冷安不放,温寒烟一边带着余冷安闪避一边观察四周。
富丽堂皇的厢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天花板上巨大的窟窿连绵成片,涌入大片大片的夜色。
月光被黑雾遮蔽,整个空间除了交错的虹光闪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另一边,由于少了她一人,空青、季青林和纪宛晴三人很快落于下风,如今已皆是浑身浴血,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流云剑身反射着寒芒,映出她黑沉的眼眸。
如今看来,她不得不再次使用血阵,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温寒烟手腕微转,流云剑划过一道弧线,锋利剑刃对准掌心。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斜地里探出来,双指并拢,夹住流云剑将剑身挪开。
“不知节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裴烬勾了勾唇。
他视线落在她光洁白皙的掌心,煞有介事摇头叹息,“这样美的一双手,受伤岂不可惜?”
温寒烟皱眉,一时间竟辨不清他来意,不知是敌是友。
但若裴烬说的当真是她使用血阵之事,的确她先前在潇湘剑宗时动用过不少次血阵,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伤及根本。
她一瞬不瞬盯着裴烬的神情,试图从他每一次眨眼的频率和呼吸的幅度,分辨他的情绪。
裴烬不偏不倚迎上她视线,唇角噙着笑意,戏谑道:“看久了那团黑黢黢的丑东西,是不是突然觉得我俊美得见之难忘,忍不住倾心了?”
温寒烟:“……”
趁着她无言以对的瞬间,裴烬顺势扣住她肩膀,将她往身后一推。
“这种流血的脏活,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他脸上笑意尽褪。
在院落中被毒雾侵蚀的伤势还没好,依旧有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向下淌,裴烬长袖一扫,血珠下落的速度在这一刻无限变幻。
他指尖轻点向悬浮的血珠,下一瞬,血珠倏然爆开,化作更细密浓稠的血雾。
温寒烟手背一热,一只染血的手覆上来,不轻不重的力道,扣紧了她。
同一时刻,天地一阵震动,奔雷般的闷响轰然而下。
一道高亢的龙吟声仿佛自天边传来,浩荡的威压自苍穹倾轧而下。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弯折身体。
“什么人?!”叶承运愕然停手。
“腾龙吟……”郁将瞳孔骤缩,难以置信道,“这难道是浮屠塔玄罗殿中记载过的——”
浮屠塔?
温寒烟心头一动,浮现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缓慢地抬起头。
一片暗红色的虚影自她和裴烬交叠的掌心下极速凝集而成,在几乎令人站立不稳的罡风龙卷中,轰然腾飞而起。
最后一抹血色悬于掌心,浮于虚空,凝成龙尾上最后一片龙鳞。
厢房飞檐倾頽,墙壁坍塌,向外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弦月高悬于苍穹之中,月色之下,一条长约十丈的巨龙腾于云层间,周身泛着暗红色的光晕,宛若覆着一层血色。
这动静太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温寒烟身上。
白衣女子身形纤细,站得却极其挺拔,一身衣衫染血不复往昔冷冽,大片的血花平添几分瑰绝的美感,只是那双眼却极冷,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雪山湖泊旁的那一棵最峻拔的松。
在她身后,无边夜色之中,巨大的血红色腾龙宛若自远古而来,龙首高昂龙尾裹挟着呼啸的风,却宛若守护着她一般高悬于她身后的虚空。
“你怎么会用浮屠塔的秘术?!”
鬼面罗刹语气变得极为惊异,“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承运脸色也颇为凝重,双目直直盯着暗夜中盘旋的腾龙。
温寒烟感觉她指腹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在淡淡的血腥气中,仿佛有无数根猩红的血线拴在她指端。
那令所有人忌惮的腾龙,被这细细密密的血线禁锢在她指尖,乖顺地随着她的心意而动。
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腾龙瞬间自云层中盘旋两圈,裹挟着滔天灵压俯冲而下。
温寒烟下意识抬起眼。
玄衣黑夜掩映下,裴烬的脸色看起来愈发苍白,也衬得那双眼眸愈发黑寂幽邃。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偏头看过来,薄唇微翘。
“这么迷人?”他笑,“我可是会动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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