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颜湘被按着脖子送进了房内, 当目光触及到这间地下室是拿来做什么时候,却已经无路可退。
蒋荣生站在他的身后,黑色的大门已经已经被他锁上。钥匙不知道被扔去哪里了。
颜湘不敢回头看身后满墙垂下的鞭子, 绳子,圈, 环, 也不敢发火,惹得蒋荣生更加生气, 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小声说,“你生气了吗?”
蒋荣生:“没有。”
跟个小狗有什么好计较的。
狗很笨, 看不懂人的心情和情绪。他能听得懂的,就只有惩罚和奖励。所以发火是没有用的,要直接上手段。
蒋荣生修长的指尖在各种颜色, 各种式样,各种长度的绳子中间穿梭,拣了几根,取下来,漫不经心地问颜湘:“喜欢什么颜色?”
颜湘当然不会回答他, 眼睛在找钥匙放在哪里了。
蒋荣生似乎也不需要他的答案, 自顾自地说:“黑色?你皮肤白,黑色很衬你。”
颜湘皱着眉头,警惕道:“你知道明天是我妈妈的葬礼吧?你知道的吧?快把钥匙给我!”
蒋荣生已经选好了绳子, 有两根, 一根是稍微短一点的, 另外一根大约五米长的黑色皮质软绳。
蒋荣生说:“过来。”
颜湘傻了才会过去,他有些惊恐地看着蒋荣生手里那两根绳子, 其中一根实在是太长了,他没见过,不知道蒋荣生要拿他来做什么。
蒋荣生靠近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直到退到门边,后面的门被一把巨大的锁从里面锁住了。
蒋荣生身上那股冷香味越来越近,凉凉的,像春天迷雾里,吐着信子的毒蛇,缠绕着颜湘的脖颈。
颜湘猛地转过身去,拎着那把铜锁,无力地晃了晃。的确是锁严实了,严丝合缝地。颜湘用手掰也掰不开,吓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耳朵后面传来一声很轻的闷笑声,裹挟着温热的气息,是蒋荣生发出的轻笑。
似乎觉得颜湘很幼稚。
须臾之间,蒋荣生的高大身影倾覆下来,投下了一片长长的影子,充满了压迫感。
蒋荣生:“转过来,看着我。”
蒋荣生的声音有些低沉,说话的时候胸口微微起伏,两个人靠得很近,毫厘之间的震动吓得颜湘瑟缩一下。
蒋荣生却已经失去了耐心,一只手扯着颜湘的脖子,连拖带拽,把他拽到沙发上,一巴掌甩下去。
颜湘被扇得摔倒在沙发上。那沙发座椅处裹着一层黑色的软皮,摔下去的时候不太疼。紧接着,蒋荣生一只手卡着颜湘的身体,让他困在沙发上动不了,然后给颜湘的手双打了一个缚手结,各留下两条长长的绳带,挣扎的时候乱甩。
然而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蒋荣生个子有一米九二,又常年运动,身上硬得跟铁一样,一旦锁住,推也推不动,踢也踢不开,不是颜湘这种常年呆在画室里细皮嫩肉的美术生能翻得动的。
两个人之间的身形和体力差距巨大,令颜湘有些绝望。扑棱半天,手已经被绑起来了,颜湘不住气|喘,眼角渗了一点水光,举着被绑起来的双手,求蒋荣生:
“蒋先生,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的,不能这样,我们…我们谈一谈,就谈一谈。”
颜湘又想到每次被教训,蒋荣生都说是因为他做错事情了,他立刻说:“不,不用谈…都是我的错,蒋先生,我知道了错了,我不是不认罚,过了明天行么?我愿意被您罚的,我发誓…!”
“我发誓!我发誓!”颜湘低头看着蒋荣生伸手摘掉他衣领扣子的手,只能缩回两只手挡着,声音发抖,“不要这样!”
蒋荣生倒是真的停了一瞬间,墨蓝色的眼睛低头,凝视着怀里的人,微笑道,“你做错了?”
颜湘两只手仍挡在胸口前,呼吸的气息紊乱,趁着蒋荣生停止动作,他急急地吸了一口气,猛猛点头,圆圆的眼睛抬眼望着顶上的男人,声音因为害怕而有些发软,像猫咪的哀嚎,“我做错了,我错了。”
颜湘看起来实在是太可怜了,一头卷毛乱乱地,眼皮染上一层凄惨的红,就连眉间那抹痣也染上了惶恐的浅光,眼神无助又瑟缩,小心翼翼地,连呼吸也不敢用力。
蒋荣生歪着头,思考了一瞬间,还是笑了笑,深蓝色的眼神平静:“晚了。”
下一秒钟,传来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常年没晒过太阳,白皙温热的一层软皮彻底赤果,染上了乳黄色的光泽。
蒋荣生的眼神暗了暗,抬手取来剩下拿一根长长的黑色皮质软绳。在颜湘身上比了比。他很满意地笑了。
须臾,不顾颜湘惊恐又茫然的哭喊,他把人捞起来,开始用绳子缠绕。
绳子似乎是纯手工的小牛皮,摸上去似乎还带了点凉凉的温润触感,表面雕了蛇鳞光泽,在灯光的氤氲下散发着冰冷的光泽。蒋荣生的手指修长,指骨凸出,带着禁|欲而诱惑气息的绳子垂在他手上,显得更加森严压迫。
颜湘已经被固定住,完全挣扎不了,只能哭着被困在原地,那根恐怖的冰凉的绳子在他身上来回萦绕摩梭。
那种触感又奇怪又恐怖,还有点痒,同时升起的,夹杂着不可告人的羞|耳止。想躲,但是躲不掉。
“我害怕。”颜湘哭着说。他在发抖,“能不能别绑我了,求求你了。”
“忍|着。”蒋荣生将绳子扯紧,用力的时候,手背上的青筋凸显出来,带着一种性|感的张|力。
绑完以后,蒋荣生坐在稍远一点的沙发,优雅地交叠双腿,一只手支着额角,以欣赏的眼光去看面前的颜湘。
…的确很适合黑色。
蒋荣生笑了笑。
纯粹的白与极致禁|yu的黑错落,肉谷欠靡艳,整个人还带着一种软弱可欺,楚楚可怜的幼稚,茫然气息。
蒋荣生左右扯了扯领带,微微放出了被束缚的喉咙。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不知道按了哪里,房间的天花板降下来一个挂钩,垂在沙发上。
颜湘懵懵地抬头看着,被绑着不能动,眼角还挂着泪。
蒋荣生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俯身,轻轻地啄了一下颜湘的眉间:“不要怕,宝宝。”
然后颜湘就感觉自己被抱起来,他终于知道手上留着的绳结是做什么用的!蒋荣生正在把他挂在天花板那个挂勾上,放上去的时候,他拼命挣扎,然而无济于事,他还是稳稳地被钉在了那个挂勾上,随即天花板又升了回去,颜湘被赤果地吊了起来!
这下颜湘是真的害怕了,他在空中不住地四处晃动,可是身上带着铜钱结,四肢都被束缚着,完全是任人宰割。
颜湘尖叫起来,某种恐怖的记忆又漫上他的脑海,他的指尖被吊着,开始发抖:“…我害怕!,蒋先生,我真的害怕…不能这样吊我,我会死的…”
颜湘哽咽着,“好害怕…”他挣扎得很剧烈,距离地面还有一些距离,他宁愿绳子断了被摔死,也不愿意被高高吊起来。
蒋荣生随手从墙上去了一根蛇鞭,扯了扯,抽在了颜湘的背上。
很清晰的一声鞭子响,“疼!”
那根鞭子其实是助兴用的,一般来说根本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然而刚刚那一根鞭子下去,鞭头竟然带了血,慢慢地渗出来,可见蒋荣生用了多大了力气去抽他。
“疼……”颜湘晃了一下,垂下眼睛,小声说。
背上好疼,可是摸不到。
接着下一鞭又落在颜湘的胸前!立刻就浮起了红色的红痕。在黑与白之间,又夹杂着另外一层艳红。
幽暗的地下室里,一声,一声的脆响隔着不规律的声音响起,在蒋荣生的皮鞋边,扔了好几根被抽散开花的蛇鞭。他的手里正握着第六根,鞭头处,已经飞起毛边,马上就要坏了。
蒋荣生的表情始终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认真的欣赏,墨蓝色的眼睛宛如寂静的深海。
他只一言不发地教训,不管颜湘的辱骂或者求饶,像个冷酷无情的帝王或者侩子手,气场强大,心又冷硬。
一鞭一鞭地抽下去。
颜湘都快把嗓子哭哑了,他的每一鞭,也依旧毫不手软。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荣生似乎是尽||兴了,提着鞭子,走到颜湘身边,用冰凉的把柄那一头,戳了戳颜湘……
蒋荣生似乎是觉得好笑,又戳了戳,……
蒋荣生冷静地描述,“……”……
颜湘眼角全是泪,他耳朵也听不太清楚,只知道自己被放了下来,虚虚地躺在沙发上,脑海中一片空/、白,指尖已经麻木了。他的感|官开始出现混|乱。
蒋荣生又把颜湘扔到地上,让他跪好,然后皮鞋踩了上去。
颜湘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哼,抬头望着蒋荣生。
蒋荣生给了他一巴掌,冷冷地斥责:“低头。你没资格看我。”
颜湘已经不会反抗了。他温顺地低着头,身体却像一直教导的那样,跪得笔直,只是一直在踩着他,蒋荣生今天穿的是一双切尔西靴,尖头铮亮,而且带着皮革特有的韧度质感,踩上去,反复碾的时候,带着一种野蛮压制,凌厉强势的力度。退走的时候,又是一双禁欲工整的正装鞋子,下一秒钟又碾回来,来回折磨。
颜湘的反应越来越不争气,月要偷偷地往上抬,用拿出去蹭|蒋荣生的鞋尖。
结果蒋荣生一脚踹在颜湘的胸口,把颜湘踹退了好几米,撞在桌子上,发出“嘭!”一声巨响。
蒋荣生:“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偷吃了。”
蒋荣生皱着眉,站起身,找了个圈,卡在颜湘的脖子上,链子握在手里,重新开始足采他。颈部带着圈一点都不舒服,扯了扯却又弄不掉……不知道什么时候,手上还被套了个戒指,纯净的素圈,内侧微微起伏,好像刻着字。那字是外文,跟脖子上的黑色项环着的内容是一样的,来自于古罗马奴隶圈环,“抓住我!且送我去见我的主人,你将获得一枚金币!”
蒋荣生说:“再过来点。”
颜湘往后撤了一点,想地上站起来,却忘记了链子还拴在人家手里,一扯,脖子就屈辱地被……
……………………
喘兮的时候,颜湘小声问:“你是不是会锁着我?”
蒋荣生摸了摸他的头,“不会。”
“那我能去参加葬礼么?明天。”
蒋荣生亲了他一下:“可以。”颜湘的唇很软,蒋荣生有些着迷,再次低头,描着唇|珠口允口及。
喘细当中,颜湘还是想把脖子上的那个圈摘掉,蒋荣生却不给他摘,微微蹙着眉,稍微退远了一些,看着怀里的颜湘,“套着不好么?为什么摘掉?”
颜湘的意识有些模糊了,他低头,看着手里拿个黑色的圈,往下扯了扯,扯不动。
很久以后,颜湘才慢慢地叹着气,说:“蒋先生,我是人。人要讲尊严的,是人就不喜欢被圈起来,被辱骂,被虐打,被欺凌,被使用。我的身体已经坏了,被你弄坏了…我没救了。”
他只是觉得,离开的时候,把身上的烙印都摘干净一些,不要污了别人的眼睛。
蒋荣生用手背来回抚摸着颜湘身上的鞭痕,片刻后,又亲了亲,“没救了就一直跟着我吧。我会让你满足的。”
这场情|||事变得有些混乱,颜湘的身体明明很享受,可是却一直在哭,心脏变成了灰色。
明明那些伤痕都是蒋荣生亲手造就的,然而在交换动|作之间,却会躲开那些伤口的摩|||擦,实在碰到伤口,颜湘很痛的时候,蒋荣生会微微地蹙眉,墨蓝色的眼睛闭了闭,吻落在伤口的边缘。一下又一下。
……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今天是八号了。
颜湘被弄碎的时候,脑子呆了呆,模糊地觉得很可笑。
八号。葬礼的日子,也正好是合同结束的日子。
好像天注定的一样。
颜湘呆了呆,昏昏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往下拧把手。
门开了。
吱呀一声,外面的风吹进来。
蒋荣生没有骗他。他的确没有把自己关起来。
所以他还是可以去葬礼的。
颜湘笑了起来,赶紧回房间换衣服。然而在路过镜子的时候,他看到镜子里凌乱不堪的自己,全身痕迹——
竟然要顶着这样一副身体和脸,去见妈妈的最后一面。
蒋荣生折磨人的法子,永远层出不穷。真是斗不过他。
他还能怎么办。反正人生没救了也没有牵挂了。
想到那条路的时候,颜湘其实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种,哦,我的命运果然是这种结局的感觉。
在殡仪馆的葬礼上,站在水晶棺面前的,就只有颜湘一个人。
他没有别的家人了,妈妈跟他一样,也没有什么朋友,偌大的灵堂空荡荡的,显得颜湘的身影有些孤独。
颜湘站在水晶棺前,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凝望着妈妈熟睡的面容。
她的眼皮紧紧地闭着,身体有些瘦弱,盖在鲜花里几乎看不见起伏。
呼吸绵长,嘴唇两角天生带点上翘,似乎在微笑。神情十分安详。
妈妈睡得很沉,很沉。
只是再也不会醒过来。
身后忽地传来脚步声。颜湘心头一动,苍白着脸,回头看。
是很久不见的哥哥。
他长大了,大约是二十几岁的样子,跟蒋先生真是很像很像,皮肤白皙,五官深邃英俊,骨相优越,下颌线很窄,展露出周正坚毅感。眼珠子是黑色的,目光显而易见地很温和,毫无攻击性。气息十分熟悉。
哥哥轻声叫:“多多。”
颜湘说:“你来啦。”
“我来送伯母。”
“幸好你来了,”颜湘苦涩地笑了笑,“不然灵堂空荡荡地,显得有点寒酸呢…我一个人站在这里…”
颜湘自顾自地地絮絮叨叨地,哥哥忽地叫住他,“多多,别忍着,你可以哭的。”
颜湘止住了声音,愣住了片刻。很久以后,他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哭的,死亡只是暂时的分离,还是一个永恒的终点。终点处,你们都在等我…这就够了。”
哥哥微微皱着眉,想说什么,颜湘又说,“没事的,我没事。”
哥哥叹了一口气,点点头,“没事。我回来了。”
“好。”颜湘笑了笑。
“我去给多多拿点水和纸巾,你等等我。”哥哥说。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照顾颜湘。
颜湘说:“好。”
看着哥哥走远了,颜湘回头看了一眼妈妈。该走的仪式也已经走完了,该交的钱也交完了,合同也结束了,哥哥也看见了,他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然后颜湘就打车去了这座城市的海边,站在海边的岩石上,凝视着深蓝色的海。
他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深蓝色。
但是没有办法呀。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没有能力。
很久以前在加州海边许下的愿望,“一,妈妈身体健康;二,能无忧无虑地做雕塑;三,我以后的生活天天开心,幸福愉快。”如今看来,一个都没有实现。
…眼前,墨蓝色就墨蓝色吧。
颜湘纵身,跃进了夜色下咆哮的,墨蓝的海。
第 52 章
蒋荣生第一次见到颜湘, 是在一个盛夏的夜晚。
那时候颜湘一个人走在北城美院的梧桐大道上,怀里似乎抱着书,五官在路灯的温柔照耀下若隐若现, 有种小孩子才有的纯粹和天真。
穿着一件短袖T恤,松松垮垮的, 有点儿脏, 大概是经常画画,衣尾处还沾着点灰色的脏点点, 看起来有些笨拙了。一双低调的马丁靴, 走路很规矩,性格看起来谨慎又腼腆。
蒋荣生手里夹着一根烟, 湛蓝色的眼睛眯了眯,看了一会,似乎是觉得很有意思。
后来那小孩快要绕出梧桐大道, 往公寓楼的方向去了。
于是蒋荣生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路灯下。
小孩就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看着他。
眼睛圆圆的,还带着点润光。
是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小孩。
虽然跟齐思慕有点像, 但是五官长相并不如对方精致吸睛, 气场也显得笨拙懦弱,衣服脏脏旧旧的,一点都不显眼。
就只是, 很软乎的一个人。
仅此而已。
这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 是在一个下雨天。
除了可爱, 还有点可怜。
像那种下大雨了还是笨笨的,不知道找一个树洞躲起来的兔子。
这样笨的兔子, 迟早有一天会淋死在雨里,或者正好撞在猎人的枪口下,把它杀了煮了吃。下场都不会太好。
于是蒋荣生把他带走了。
也知道了,他叫颜湘。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见面,蒋荣生面上冷冷的,一款性癖极端,钱多话少,见面就办事的冷漠金主形象。
心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可爱心情,以及怜悯,都被他藏了起来。
全都藏在冷酷的面具之下。
因为表露出来对任何人都不好。
他没打算追寻或者拥有一段长久的恋人关系。
因为知道那种关系再脆弱不过。人心的滋味,他已在父亲和母亲身上看透,淋漓尽致。
同时,他也看得出来,颜湘对他的感情,并不是爱。
爱一个人的样子他见过,来自于他的母亲。
那样子真是愚蠢无比,满心满眼,满世界都是心里挂念的那个人,成为一种放不开也戒不掉的执念,一直到死都没办法释怀。
像在一团淤泥里,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
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很低的位置,对方稍有一点动作,就立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情绪的绳子完全被牵在对方的手上,跟个没出息的畜生一样。
蒋荣生对此厌恶之极,发誓绝不会步入母亲的后尘。
后来有一天,下雪了。
这是北城市的初雪。
大抵是俄罗斯血统的人对雪都有点不一样的情感,在那个初雪地里,蒋荣生拎着手里的驴肉火烧,回头看身旁那个高高兴兴捧着驴肉火烧的小孩。
颜湘的头发卷卷的,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呈现一种很满足的暖意。
鼻子被雪冻得有点通红,小心翼翼地捧着驴肉火烧,一口一口地认真吃着。偶尔发出牛皮纸包扑楞的声音。
除此以外,颜湘吃得很安静,心无旁骛。
不知道怎么地,就让蒋荣生想起了童年里,很安静的时刻。
他的童年是在俄罗斯度过的。
那块地常年冰天雪地的,寒冷孤寂,狗也怕冷,所以俄罗斯当地的狗毛都又长又厚。
有一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是一夜醒来,外面的积雪就堆到膝盖般高,有一只长毛小狗,身上脏兮兮的。
狗长得很小只,半扑棱进雪堆里,几乎就看不见了。
然而那只狗一声也不哼哼,在寂静的雪地里一直扑棱一直扑棱,慢慢地往前挪着,一直去到很远地方。
雪地上留下了一大串梅花爪印的痕迹。
浅浅地,却很鲜明。几乎无法忽视和抑制。
当时还是小孩子的蒋荣生站在狭窄的窗前,支着脑袋,看了很久。
刹那间,宁静而温柔的记忆扑面而来。
蒋荣生的心跳坠了两下。
颜湘真的很像那只长毛的小狗。小小个的,又执拗又笨拙,就连漆黑的,带着水雾的眼睛也如此相似。
兀自专注着,吃着那个热乎乎的驴肉火烧。
驴肉火烧是一种温暖,带着热烈的柴火滋味的食物么。吃得这么香。
蒋荣生好笑地盯着颜湘微微鼓起来的腮帮子。
同时,他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他没有在意,只是拼命压制了下去,一次一次地提醒自己,那只是一种短暂的,廉价的本能冲动而已。
他不是畜生,他是人,拥有理智,拥有控制自己的基本能力。
同时他是一个商人。
商人最讲究利益,讲究你来我往,有来有回。
只有一个人的付出,是做不了生意的。
只有一个人的感情,是没有办法坦诚地说出“我爱你”的。
要有我,要有你,才可以。
蒋荣生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就把那股莫名的骚动压了下去。
心里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念头,很快就湮灭在了金|||主与情人,支配与服从的畸形却稳定的关系里。
似雁过,却无痕。
后来又下雪了。
蒋荣生暂时从繁华,觥筹交错的名利场里脱身而去,站在露台外,湛蓝色的目光凝视着酒店外漫天的,一粒一粒的雪花。
不知道为什么,心又有点痒。
想起了什么似的。
好像某种沉睡的情绪再次复苏,悄无声息地抚摸,缠绕着他的心脏。
于是蒋荣生点燃了一支烟。
两片唇中间咬着的烟蒂亮起猩红色的火光,明明灭灭。
像飘忽不定的思绪,转来转去,让蒋荣生有点烦躁。
他想打个电话。
给某个人。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又在哪里。身体好了吗。
是不是很疼。
但是这样的儿女情长,蒋荣生是不会做出来的。
他只依在露台的栏杆上,吹着风,看着雪,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湛蓝色的眼神暗了暗。
对抗情绪其实有点累。
蒋荣生变得有些懒散,又迷离。
偏偏还有人跟他讲这种事。他把话说得很绝,告诉别人,也在告诉自己。
爱是一个很糟糕的东西。他不会去碰。
“蒋先生。颜湘好像不太好了。”周容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可是有一天,却对他说了颜湘的事情。
蒋荣生不太舒服,语气也有些冷。
“说。”
然后周容就说了。
蒋荣生听得有些冒火。
怎么会有人没用成这么样子,作品被剽窃,人也被炒了,竟还想着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如果每个人都像颜湘那么好说话,那世界战争史可直接少三分之二。
蒋荣生的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闭眼。
数秒钟后,蒋荣生睁开了眼睛。墨蓝色的眼神似风雨欲来,微微蹙着眉,打了几个电话,又对周容说,“剩下的你来处理。务必要做好。”
“是。”
事情办得很稳妥。
当国家美术馆的灯亮起来的时候,颜湘在灯下笑,鼻子红彤彤的,像是又高兴又不敢相信的样子,眼皮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润黄色,显得温和又生动。
蒋荣生也亲眼看到了颜湘亲手雕出来的雕塑。堂堂立在美术馆中央,巨大,凝默,仿佛能把时间暂停在一瞬间。
也许是俄罗瑟血统的影响。蒋荣生天生对艺术有些着迷,歌剧,建筑,芭蕾,弦乐。
还有雕塑。
他也不得不承认,颜湘并不只是个笨笨的兔子。他的天赋,在别的地方,且非凡卓绝。
后来渐渐地,层层冰封的贝加尔湖畔有了裂痕,一点一点地龟裂开,底下的游鱼摇晃着狡猾又难以捉摸的尾巴,肆意地畅游着。
冰湖之下,生机涌动。
颜湘也换了不同的地方住,搬进了官棠路。
官棠路的房子买了蛮久的,是他平时习惯住的地方。
这是蒋荣生在十六岁那年,第一套以自己的投资利益购来的大平层。
两个人一起去了加州。在游乐园坐过山车的时候,躲在冰淇凌车后面亲吻的时候,蒋荣生觉得,星星不在天上。
在面前这个小孩儿的眼睛里。
他还是跟夏天时见面没什么区别,腼腆,窝囊,善良。
然而又很执拗,做雕塑的时候眼睛垂下来,认真无比,双眼皮褶皱鲜明又深刻,眼睫毛长长地,似乎很软,像雏鸟的小小绒毛。
跟狗玩的时候,无与伦比地坦诚和天真,西蒙是烈性犬,却很喜欢他,在他面前撒娇扮傻,还真把自己当可爱的毫无攻击力的小熊了。当然颜湘是看不出来的,他傻。
真的很傻。
以上这些,除了善良,都算不上优点。
那么颜湘到底哪里好,蒋荣生不知道。他只是习惯了下班回到家,颜湘刚画完画,跟着西蒙一起迈过东厢房的门槛,又在院儿里逗仙鹤。
晚饭已经端出来了。他得让颜湘先去洗手才能吃饭。
也习惯了床上有人。睡觉之前颜湘是不会看书的,他只会玩他的游戏机,嘟嘟囔囔的,又因为脑子有点笨,过不去关,有点着急又被卡得没办法的样子。
很可爱。
更习惯了在每一个想做的夜晚,随时都可以把人捞过来,把他欺负得眼泪汪汪。而不用要换衣服,要出门,要坐车。
北城太大了,冬天很冷,还会下雪。每次想见他,都要经过一番漫长的旅途。
如今不用了。
两个人都穿着柔软的法兰绒睡衣,在地暖烧得很旺,又昏又暗的房间里尽情xin事。
抱着他,用俄罗斯文说,我爱你的时候,蒋荣生心里想。母亲,我未必会走上你的老路。
爱情的发生的确无法遏制。
饶是强大如蒋荣生,也控制不住。
但是颜湘不像父亲那样。
颜湘脾气软,好拿捏,多磨一磨,多哄一哄,多骗一骗。他迟早会心甘情愿地对着自己说,“我爱你。”
蒋荣生会耐心等的。
可是颜湘好像笨得过头了。
太笨了。这个笨小孩不明白住进蒋宅意味着什么,想不明白每一次每一次的亲吻和做|爱意味着什么,看不懂自己的眼神和心情,也好像从来没想过,要天长地久这件事。
颜湘不是薄情。而是愚笨。
这比被抛弃更难堪,因为从来没开始过。
两个人一直是原地的关系。
金||主与情人。
蒋荣生决定要让颜湘吃些教训。
训狗,他做得娴熟。
西蒙那么一只烈性犬,不也照样被训得俯首称臣,摇尾垂怜。
他甚至觉得,没有爱也没关系。人心易变,爱终究是虚无缥缈。
让颜湘对他产生那种类似于忠犬对主人的感情,也许更能来得长久。
于是他开始驯狗了。
于是,蒋荣生得到了颜湘跳海自杀的消息。以及捏在手里的,一张薄薄的,病危通知书。
第 53 章
整个北城市的医疗精英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一夜之间, 所有人同时接到一通电话,统统被紧急召集到北城市一院的急救室,围在桌前, 一个个的脸色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进这道门之前, 全部都是被下了死命令的——上头有指示, 一定要把人救回来,记头功。要是救不回来的就洗干净屁|股等着吧, 如何下场, 全都是上头一句话的事情。
同时在遥远的大洋彼岸,搭载着一批医疗机器的庞大飞机正在慢慢地滑行, 起飞,朝着北城市飞过来。行政手续已经打过招呼了,先救人再说, 其他的可以再谈。
整个医院上下动荡了整一个晚上。第二天黎明升起来的时候,颜湘被推出了手术室。
他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眼睫毛温顺地垂下来,换上了干净的蓝白色的病服,盖着一层洁白的被子, 双手掩在被子下。
唇色苍白, 脸颊因为溺水,几乎成了透明色,看上去摇摇欲坠, 呼吸的起伏是几乎没有了。
颜湘已经没有家人了。
蒋荣生又一直是个野心勃勃, 铁血冷酷的人, 不会因为任何人耽误工作。
收到消息之后,只是在电话里调人调飞机调手续, 从头到尾没在医院出现过,更不要说在手术室外面等着颜湘出来。
同时,从心底里隐约漫起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怼和嫉恨:你宁愿跳海也不愿意留下来。那就如你所愿好了。是死是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蒋荣生一眼都没有去看,一直还在公司开会。
陪在手术室外面的,只有周容一个助理,几乎算得上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
周容有些忐忑,问完医生情况,脸色当场就变得有些凝重了。
如果是单纯地救活了,还是是去世了,都好处理。但是现实这种情况……
第 54 章
周容调整了一下呼吸, 再三跟医疗团队确认了情况,实在是撬不出一丝转机了,才拎着个牛皮纸袋离开了医院。
去地下停车场拿车的时候, 周容又掀开牛皮纸袋的线封,里面装的是颜湘的病历本, 加上附录, 竟然有一个指节那么厚。实在是少见。
原来颜湘平时人瞧着是好好地,能说话能笑能吃饭, 但是内里早就溃败不堪了。
就算终有一日醒了, 不好好调养的话,从此的寿命也是难说。
真是挺可怜一人。
另外还有几页薄薄的纸, 是当初签的合同。在牛皮纸袋最下边,还有一个素净的圈环,圈环内侧刻着字, 写的什么,周容看不懂。
几页纸的合同和戒指圈环是颜湘跳海之前扔在沙滩上的。
其余的都没摘下,包括他的手机,零钱,票据, 手腕上的琉璃手串, 通通都带在身上。
独独摘下了跟蒋先生有关的东西。
这让他怎么跟蒋先生报告呢?
周容几乎可以预见颜湘的结局:蒋先生看见了那几样东西,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本来还想看在往日的情谊上,继续往里面砸钱, 留着颜湘的命。
然而颜湘这个态度, 就非常明了了。他不需要。
他想要的是跟蒋先生划清界限, 一刀两断!
但是周容觉得,蒋先生应该不会生气。
他是周容从业以来, 见过的最优雅,也是最冷酷的“商人”。
谈生意时成熟稳重,又游刃有余,立合同时又讲求精准,高效,严谨。行事细则都按照合同约束的来,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最优雅的同时,也最冷酷。
颜湘扔下了合同和戒指,就说明他并不想要跟蒋先生扯上一丁点关系了,宁愿去死。
那蒋先生也会尊重他的意见,按照合同来——直接停掉颜湘正在进行的治疗,冷冷地看着他去死。
蒋先生做得出来的。
周容揉了一把脸,心里想是不是可以按下合同和戒指的事情,先不要说。
转眼间车就开到了蒋氏大楼的负二层停车场。
周容停好车,拎上颜湘的病历报告,同时把那几页合同纸抽出来,折好,一枚小小的指环藏在了西装内测口袋。
周容一路打着腹稿,从地下停车场直接坐电梯上总裁办公室,指节屈起来,“笃、笃”地敲了两下门。
传来一声低沉又简练的,“进。”
周容推开办公室的门,走进去。
蒋荣生应该是刚开完会,浅灰色的西装外套放在一旁的铁灰色衣立上,身上则是穿着一件雪白色的立挺衬衫,顶端的扣子解开了一颗,半截袖子微挽起,露出了白皙而富有质感的小臂皮肤。
蒋先生手上握着一杆漆黑发亮的钢笔,可能是在看文件。墨蓝色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宁静和深邃。
黑色的办公桌纤尘不染,在蒋荣生的手边放着一杯柠檬红茶,正是早上十点钟左右,太阳还热烈着。
阳光从身后的落地窗照进来,映在柠檬差得玻璃杯上,投下深红色的光影。房间里面氤氲着一股淡淡的红茶香。
周容心里有点发酸。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就是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是很大的。有人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有人高高在上地坐在豪华写字楼中央,指挥着世界。
他当然不是怨恨老板的意思。只是莫名有一种面对现实的无力感——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
医院是个很糟糕的地方,就连周助理这种精英,在抢救室外守了一宿,也变得有些难受。
蒋荣生头也不抬,淡淡地继续批阅着文件,“说。”
周容先把颜湘的病历报告放到蒋先生的桌子上,随后说:“人是救回来了,但是跳海当天天气不太好,又是晚上,救援难度大,人在海里泡了太久了。救上来送往医院的过程中心跳停了好几次。一夜抢救,命是勉强保住了,就是…”
“就是泡太久了,细胞短时间大量缺氧坏死,人只保留了基本的神经性反射和新陈代谢功能,除此以外没有任何自主活动,陷入了不可逆昏迷状态…”
蒋荣生的笔尖忽地顿了下,在雪白的文件纸上留下一团墨团,黑色的痕迹慢慢地蔓延开。
蒋荣生抬眼,冷冷地看着周容。墨蓝色的眼神有种摄人心魄的压抑感。
周容硬着头皮,“…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植物人。医生说什么时候醒过来要看治疗的效果,很难有定论,也许是明天,也有可能是…永远都不会醒。”
周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是有点惊颤的。
再麻烦的事情他都替蒋先生料理过。
然而颜湘却不太一样。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个小孩儿总是很有礼貌,眼睛笑起来弯弯地,不谄媚不傲慢,极尽所能地不给人添麻烦,只会画画和接电话,是个相处下来很舒服的人——
就连蒋先生,也曾经说过, “回家”。当时蒋先生是跟颜湘在一块儿住的。
颜湘的存在,本身就有点不一样。
而且他还那么年轻,才刚刚大学毕业,周容也帮他打理过他的雕塑作品,虽然不太懂艺术,但是从作品本身和同事们的态度能看出,颜湘的确是个小天才。
如今却躺在病床上,依靠医疗仪器延续生命。除了会呼吸,其余跟死了没有什么分别。
有可能会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实在是很令人唏嘘。
蒋荣生却依旧没什么表情。
周容偷偷抬起眼瞥了一眼,难以揣测老板的心意。
偌大的总裁办公室里安静了半晌。蒋荣生放下了笔,盖好帽子,拿起那份病历本。翻开。
上面不仅有这次的就诊记录,还有一直以来的,发烧,肺炎,膝盖损伤,身体各处的骨折,软组织措伤,长期以来的心理治疗记录,说明颜湘一直有自杀倾向,需要长期服药控制治疗。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蒋荣生看得很慢很慢。手边的柠檬红茶似乎慢慢地失去了温度,杯壁凝固着深红色,一层一层,一页一页,最终成为某种搅不开的深重情绪。
那份病历周容也是翻过的。
他清楚上面的每一个病,就算分开看,对一个人来说也是很痛苦的。
更何况,全部压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蒋荣生一直翻到最后,目光停顿了几秒钟,最终慢慢地阖上病历复印本。他重新放回了牛皮纸袋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蒋荣生只是说,“治着吧。有什么需要的跟老佟打个招呼。”
老佟是北城市第一医院的院长。
片刻后,蒋荣生又沉吟道,“需要什么国外的机器,老佟办不到的,你再去找老钱。拉进来就是,手续都能办妥。”
老钱是部长。下属管着机关手续部门。
周容:“我会办妥的。”
蒋荣生把病历复印本放回了抽屉里,打算继续工作。
周容微微点了一点头:“那我先出去了。”
“好。”蒋荣生重新握起那支钢笔,待周容准备转身的时候,蒋荣生瞥了一眼周容,直觉地察觉到什么似地,墨蓝色眼神一凝,叫住了周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微笑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忘说了?”
周容心里咯噔一下。
蒋先生这么说绝对是察觉了什么。他在给自己台阶下。…怎么还是瞒不过。要继续装傻吗?还是原原本本说出来。心念电转间,周容已经在计算医院里,那几台延续着颜湘生命的机器每一天要烧多少钱,他能负担多久…。
蒋荣生继续看着周容,表情算得上是温和,语句却十分简短:“说。”
在那双湛蓝色的目光逼迫下,再加上蒋先生身上压迫的气场,不是一般人能顶得住的。
铺天盖地的上位者气势压过来,周容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素净的戒指圈环,以及几页合同,递交到蒋荣生的桌子上。
“这是颜湘跳海之前留在沙滩上的。”周容谨慎道。
蒋荣生一眼就看出了那两样物品的含义。
他拿起那枚小小的戒指,放到掌心中央,转过黑色的皮椅,把戒指放到阳光下,眯起眼睛,静静地看里面刻着的微雕环形文字。
上面雕刻着:“抓住我!且送我去见我的主人,你将获得一枚金币!”
这枚银色的圈环,是完全符合颜湘左手无名指的尺寸的。
然而被蒋荣生捏着,圆环就显得有点纤细了,展露在阳光下,即使周围渡了一层浅浅的光晕,也让人觉得这个圈环内里其实孱弱不堪。
似乎轻轻一用力,就会坏掉。
蒋荣生笑了一下,收起银色素圈,握在了掌心中央,问周容:“他这是什么意思?”
周容怎么敢回答。也不敢抬头。
蒋荣生似乎也不需要他的答案似地,把那枚戒指随手一扔在桌子上,不巧正撞在了玻璃杯上,柠檬红茶微微晃荡。
素圈继续往前滚动,堪堪停在桌子边缘,下一秒钟就要摔下地面。
蒋荣生说:“撤了吧。医院的。生死有命,他也未必愿意住在我的医院,用我的机器,花我的钱。”
就知道是这样。周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但是他没有办法干涉老板的决定,只能点头,说:“好。我去办。”
“出去吧。”蒋荣生冷冷地,临走了,又警告周容,“你别忘记你领谁的薪水,替谁工作。没有下次。”
周容知道自己这是在挑战蒋荣生的底线了,他最讨厌的就是背叛,忤逆,自作主张。所幸蒋先生不愿意为了玩物的这点小事跟他计较,这一关算是过了。
周容安静地退出了总裁办公室。边走边打电话给医院方,中止手续。
非亲非故的,蒋荣生并没有任何法律责任去为颜湘承担高额的,有可能长达终生的医疗费用。
他要求撤出资金,没有任何人能说一个不字。
蒋荣生空空的总裁办公室里继续坐了许久,继续他的工作。墨蓝色的眼眸一如既往地平静。
仿佛无事发生。思绪仿佛也一如既往地淡漠。
那个被随手扔开的素净戒指仍然孤零零地放在桌子的最边缘,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要掉下去。
半晌后,蒋荣生又放下了那只墨色的钢笔,可能是动作过于凌厉,笔尖甩出了一条弧形的墨点,落在文件扉页。
蒋荣生皱着眉看了一眼,没多管,拿起手机,打周容电话。
他边打电话边站起来,走到桌子边缘,又把那枚戒指捏在了手里,支着长腿,在办公室里踱步。
结果周容显示正在通话中。
蒋荣生:“……”
再打。还是通话中。
蒋荣生捏了一下眉心,墨蓝色的眼睛颜色渐渐的变深了。
他把戒指放回口袋里,捏着手机推门出去,先去总裁办找人。
蒋荣生从来没亲自到过总裁办找人,一时间办内各个人都站起来,朝着蒋荣生点头问好,“蒋先生好。”
蒋荣生直接越过他们,去周容的位置找人,一去就看到周容正在打电话。
蒋荣生莫名其妙地就火起来了:“你跟我身边十年了!不知道接电话吗?!不知道带两台手机吗?缺钱了可以去申请,工作需要的时候找不到人耽误事你负责吗?”
蒋荣生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甚至是情绪从来不上脸,更不要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发火。一时间人人都不敢说话,纷纷低头假装工作。
周容被骂得也有点懵,他的确没有两台手机,但是桌子上有内线电话,也从来没有因为不接电话而耽误工作,蒋先生怎么突然发火了。
连自己刚才没有照实禀报都放过他,因为不接电话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周容又小心又迷茫地低头,有点搞不清楚了。
蒋荣生余怒未消,继续冷冷地:“现在立刻去人力资源办手续。很遗憾地通知你,你被辞退了。”
第 55 章
周容还没反应过来, 蒋荣生马上又低头揉了揉眉心,似乎瞬间把情绪压了下去。墨蓝色的眼睛渐渐变得平静了一些。
他松了松领带,对周容摆摆手, 语气有些疲惫:“抱歉。我情绪不好。”
蒋荣生说:“不该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来。你继续忙,顺便打电话给医院, 先不用停, 继续治着吧,刚跟你说的, 一切照旧。”
“是。您…好好休息。”
蒋荣生没说什么, 点点头。随即把领带彻底解开,摘下来, 缠在手掌中央,推门走出了总裁办。
蒋先生高大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逐渐远去。总裁办一开始还能保持安静而繁忙的工作节奏,紧接着就开始窃窃私语, 毕竟在蒋氏工作了这么久,谁也没见过老板开口骂人。
一开始所有人当然是害怕的,小心翼翼扶着自己的脑袋,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被波及。
后来见蒋先生只花了两秒钟不到就控制住了情绪, 风波迅速过去了, 随即漫上来的,是小心翼翼又抑制不住的好奇。
“…蒋先生刚刚,是发火了吧?”
“好像是。…别问, 工作。”
“我也知道该工作, 但是真的心痒, 谁见过蒋先生发火?我还以为他一辈子都只会笑眯眯捅刀子呢。他情绪从来不上头的,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有事吧。人瞬间失控一下, 多正常一件事。”
“虚伪!嘴硬!你敢说你不好奇!”
“…好奇又能怎么样?谁敢打听?老板的私事与我们无关。小心真到hr那领便当。”
“问周总不行了…?”
“你看他理你不?”
……
“回来了?”
“嗯。”
“老实了?”
“嗯。…但是老板发火的样子,还是很帅的。”
“……”
同一时间,所有人的手机弹出一天通知。敲键盘的指节停了。
办公室内又恢复了繁忙又静谧的工作节奏。谁也不敢再互相打听了。
只因有个不怕死的,还想挑战周容工作素养的年轻小助理去打听。
结果被周容冷冷地说教了一顿,还被分了额外的工作。
周容还在总裁办的群里说了一句:不要在工作时间猜测和议论公司高管的个人事务。这不是总裁办的同事应该做出来的行为。
周容绝不参与八卦和探讨上司的私人事务。但是在事情过后,他也能隐约猜出来是为什么。
这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就连他,已经在抢救室外面冷静了一夜,听完医生的报告开车回公司,又在地下停车场平静了一下情绪,才回公司的。
心里还是觉得有点难以言述的情绪。
更何况是蒋先生。
周容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想像蒋先生一样,尽量把情绪平复好,不要影响工作。
周容跟医院那边说完之后,又打开电脑继续核对集团的工作日程,同时另一块屏幕上闪烁着,是写到了一半的商务公文。
蒋荣生自己回了办公室,没叫助理,自己去把那杯凉了的柠檬红茶倒掉,用刷子洗干净了杯子,然后打开水晶玻璃柜,把杯子放进去。
杯口朝下扣紧,是倒过来放的。
窗外冰冷的阳光照耀在水晶橱柜上,其中细碎锃亮的斑斓又跌碎开,撒进橱柜里,冷冷的水滴沿着明晃晃的杯壁落下来。
每一滴圆润又刺眼的水珠都折射着银白光灿,璀璨冰凉,如同华美的盛宴过后,凝固的旧珍珠。
蒋荣生单手撑在水晶柜上,从橱柜门的倒映里,冷冷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眼眸深沉,似乎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的墨蓝色。
又似乎被水珠的折射熠光所掠过,眼底翻涌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种情绪来源。
直觉得那杯柠檬红茶明明加了糖,明明没喝几口,明明凉了,明明倒掉了。
可是茶底的苦结与柠檬的酸涩,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蒋荣生一个人在那个水晶橱柜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风把那只冰冷的玻璃杯吹干。
再也没有一滴水珠,仿佛从来没有沾过冷丝丝的水。
蒋荣生对着玻璃橱柜,把领带打好,默默地关上了玻璃橱窗的门,回到黑色的椅子上,继续工作。
那天,蒋荣生只有一瞬间的失控,除此以外,依旧保持着精准严谨的工作效率,完成了总裁办规划的所有日程。
下班之后,他没有任何发泄的举动,不酗酒,不纵|欲,没有去郊外跑圈,而是自己开车回到了蒋宅,吃饭,跟西蒙玩一会,联系海外,看一会新闻,再看一会很厚的俄文书,然后关灯,睡觉。第二天周而复始。
一直都没有去医院看颜湘一眼。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很正常。
事实上,不止颜湘不可逆昏迷的消息传来当天,此后的一个星期,一个月,半年。
蒋荣生也很少很少去医院看颜湘。
仿佛他一点都不关心。
或者可能像被风吹干的玻璃杯水珠一样,慢慢地,痕迹就消失了。
周容陪在蒋荣生身边,也有这种感觉。
颜湘的昏迷似乎已成定局。周容本来在期待着颜湘第二天就会醒过来。结果没有。
第三天,第一个月,第二个月,随着时间的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
就连医生都说,没什么可能醒过来了,昂贵而精密的仪器监测不到病人一点的求生意志。
颜湘似乎终究会被人遗忘。
一辈子躺在医院里。
周容已经慢慢释怀了。
他想蒋先生也是这样。
或许蒋先生没有在乎过,所以才那么少去看颜湘。
周容印象中的有那么几次去医院,是在一场投资庆功会后,蒋荣生微微醉了酒。
周容把老板扶上劳斯莱斯的后排,给他递了一些浓郁的红茶,低声道,“蒋先生慢喝。我让司机开车,目的地是?”
红茶蒸得热热地,扑在蒋荣生雪白的皮肤上,氤氲出淡淡的如同胭脂般的痕迹。
他的确是个很好看的人,尤其微微喝多了一些,不像平时那样冷漠和威严,眸中的墨蓝色凝固着一层薄薄雾水。
五官深邃立体,嘴唇温润,没什么表情,微微垂眼皮,慵懒地,很像古典画报里那种冷美人。
周容庆幸自己是个直男,不然他日子会过得煎熬痛苦。
然而他也不敢多看,正以为蒋先生快要睡着的时候,
蒋荣生却忽地抬起了眼皮,冷冷地瞥着窗外扭动的霓虹,嗓音低沉:“去北城医院。”
“好的。”周容吩咐司机开车。作为一个职场经验丰富的秘书,他对“不该问的别问”这条铭记于心,直接就报了目的地。
黑色的劳斯莱斯驶出酒店地下停车场,开往北城市第一医院。
蒋荣生下了车,在医院贵宾楼的地下停车场进电梯,没惊动任何人,自己就去了颜湘的病房。
周容跟在蒋荣生身后,提着红茶杯子,竭力保持沉默。
因为颜湘有过自杀历史。所以他的病房并不像普通的病房,而是一个三面墙壁,一面长长的玻璃窗,方便医生和护士随时看到他的情况。
另外还有一扇门,是可以进去的。
蒋荣生没有推开病房的门,而是站立在玻璃前,静静地看着病房里的颜湘。
颜湘的头发长了一些,软软的盖在额前。现在更不好好吃饭了,脸色更苍白了些,眼睛的弧线还是一如既往地圆润,羽睫漆黑,像以前一样,带着一股倔强感。
唇色浅浅,嘴角处略微的弧度往上翘,像是在做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好像,好像只是睡着了。
从来也没有发生过那些不堪的往事。
等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他就会睁开惺忪的睡眼,在床上滚几圈,懒懒地趿拉着拖鞋去刷牙,下楼吃早餐,再去东厢房做他的雕塑。
朱红色的雕花窗外,一如既往春光明媚。
中午了公司不太忙的时候蒋荣生会回家吃饭,就算很忙,也会打电话给管家,过问颜湘的吃饭情况。
不过有时候颜湘会中午了才起床。
太阳落下了,会下班回家,晚上一起吃饭,跟狗玩,一起看一部冗长的电影,有时候会一直做|爱直到睡下,有时候又不做,只是静静地搂着,各自看书玩游戏机。
窗外主人房雾蓝色的月亮升起来的时候,
屋内,两个人静静地搂着,睡着了。
第二天周而复始。
蒋荣生在玻璃窗前站了一会,忽地回头问周容:“我手机呢?”
“这。”周容拿出了蒋先生的电话,递给他。继续低头,熟练地假装不在。
蒋荣生点开拨号盘,熟练地输入了一串数字,按下拨打键,在颜湘的病房床头,有一台手机,忽地震动起来,亮着,上面的备注是“蒋先生。”
这曾经是颜湘无论如何不会也不敢漏接的电话。
现在却兀自亮着,发出微微的震动声,屏幕一闪一烁,晃动了很久。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蒋荣生挂了,再打。
震动,无人接听。
挂了,再打。
震动,无人接听。颜湘的眼睛始终闭得很紧。沉浸在香甜的睡梦当中,就是不舍得睁开眼睛。
再打,依旧无人接听。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声一声响起的呼号声里,蒋荣生低垂着眉眼,在想什么。
他只是一直病态且执拗地循环着,直到最后,颜湘的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屏幕不会再次亮起来。
许久后,蒋荣生不再打了。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玻璃窗子前,伸出食指,透着玻璃窗,隔着远远的冰冷的空气,虚无地描摹着颜湘的五官。
一点一点地,软乎乎的头发,小巧的鼻尖,嘴唇,脸颊,耳垂,眉间痣。
很久很久以前,蒋荣生也曾试过这样描摹颜湘的五官。
同样的是两个人,同样的颜湘熟睡的夜晚,同样用指尖抚过清秀又天真的脸。
同样是雾蓝色的月光夜晚。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却特别漫长且忧愁。整个天空都是沉默的浓郁蓝,雾霭沉沉,像一缎沾了水的绸布,冗长沉重,拖沓着浆水,无论如何也不能痛快。
月光又从玻璃窗子里溜进来,照在一整条空荡荡的走廊上,落在玻璃上,显得更加冰凉又孤寂。
香槟的酒劲似乎一下子涌上来,逼得蒋荣生心脏有种难以言喻的苦痛感。
蒋荣生只能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似乎在休息,等着那股难受的酒劲压下去。
周容在旁边看着,不敢出声。
他也不敢去想为什么蒋先生一直不来看颜湘。
有可能是不放在心上。
有可能是在竭力保持着如常的生活。假装颜湘一直没生病,一直在家里,一直在一起生活。
有一些人是这样的。
表面正常,内里早就溃败不堪。
这并不出奇,他的姑父就是这样的,自从姑妈去世之后,姑父把姑妈的骨灰盒子搬回了家里,出门上班之前会说“我去上班了”,回家做饭会摆两个人的筷子,晚上睡觉床上会有两个枕头。
鉴于蒋先生一直冷漠且无事发生的状态。
周容猜,可能是不太在乎吧。
蒋先生只是一时兴起来看一眼而已。
颜湘的存在,很快就如同玻璃杯上的水渍,慢慢地褪去,被人遗忘。
一个病人,能在蒋先生这种冷硬且深沉的商人心里,留下多大的痕迹呢。
第 56 章
后来的时间里, 蒋荣生也如现在一般,下班之后忽然会说,去医院。
他不惊动任何人, 直接从停车场上病房,也不问医生, 颜湘到底什么时候醒。
就是静静地站在玻璃前, 看一会就走。
没有人知道在每一次的夜晚里,蒋荣生站在雾蓝色月光覆盖的玻璃前, 透明一层薄薄的冷玻璃, 一直沉默着,到底在想什么。
周容每一次跟着, 也猜不透。
日子照样正常地过,每个人看起来都完好无恙,甚至公司的日程比以前还多了些。
可能因为这个原因, 也有可能是别的。总之蒋先生没再物色过新的情人。
一开始周容送蒋先生回蒋宅的时候,管家还悄悄地拉住周容,旁敲侧击地问,他家主子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对象,老是这么一个人过也不是个事。
周容想了想, 说没有。蒋先生忙, 一直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管家悻悻。挠了挠花白的头发,摇摇头走了。
后来再问,依旧是这样的回答。
管家也问累了, 不再提起。也就没什么人过问蒋先生的私人感情了。
反而有一次有人问起蒋荣生的感情状况, 是在一次饭局上。
有个外地的, 做珠宝生意做得很大的老总,养了个外室, 给他生了个唯一的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儿,许多年来一直当作掌上明珠一样捧着。
现在那位小公主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老总就到处物色优越的结婚对象。
那个老总很看重蒋荣生资本手段和蒋氏的家世渊源,在饭桌上,笑着问蒋荣生有没有对象。
这话一出,饭桌上其他老总都安静了一些。一时间包厢里只有玻璃圆桌转菜的轻微声响。
在场稍微年轻一点的权贵子弟知道蒋先生虽然看起来成熟稳重,高深莫测,然而私底下玩人的手段很多,又薄情,根本不适合结婚。也就是外地的,年纪又大的资圈不知道罢了。
年纪大的老总也夹菜,沉默。
心里想着,也就是个外地的不懂规矩的老头仗着他家的雄厚资本,才敢这么大胆过问蒋先生的私事。
吃饭就吃饭,谈生意就谈生意,当这里什么地方。
不过,蒋荣生并没有生气,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对着那位珠宝老总说,“我身边有人了。”
周容一顿,抬头,用余光看了一眼蒋先生。他依旧很有风度地笑着,墨蓝色的眸色在包厢顶上的水晶灯的照耀下,显得深沉又璀璨,有种光华凝练的美感。
“哦哦,”老总哈哈一笑,“这样啊。实不相瞒,蒋总,我朝些人打听过,说你身边谁也没有,我才唐突问的。失礼失礼。”
蒋荣生笑着摇摇头。
蒋荣生那彬彬有礼,游刃有余的稳重模样甚得老总的心。
再加上他喝了些酒,酒劲就上头了,话语间也失了些分寸,“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这么神秘,谁也没听说过呀。”
蒋荣生一笑,很有耐心,说,“真的有。”然后用那双墨蓝色的眼睛,慢条斯理地望着珠宝老总,嘴唇略微勾着,不说话。
然而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势气场,让包厢内更安静了一些。
蒋荣生再讲话时,依旧语气平和,“这并不是你的错,是因为我没有戴戒指。等戴了戒指,大家就知道了。你们说呢?”说着,他笑吟吟地巡视了一圈圆桌上的人。
连周容都摸不清楚蒋荣生的心思,他说的到底是谁,哪来的人,还是托词?周容猜测不了,在场的其他人更是不敢说话。
珠宝老总的酒劲瞬间褪去了,头上冷冷地,正想说点什么找回场子。
蒋荣生伸出手,有力的指节摁在玻璃圆桌上,手腕轻轻一抬,圆桌转动,一盘得莫利炖鱼停在珠宝老总面前。
鲜活肥硕的大鲤鱼洗干净,改刀,大火煎几分钟,把鲤鱼煎得金黄,然后调汤汁,浇在鱼肉表面,再加入鲜美肥而不腻得五花肉,一直炖,把鱼的鲜味逼出来,后面加入切得整齐的大白菜,土豆,粉丝等配料,一起再上锅炖,最后用一个圆盘装起来,撒上葱花。
上好的鲤鱼本就肉质鲜嫩,无论怎么做都会很好吃,再加上跟五花肉,甜甜的白菜,豆腐,粉丝一起炖。
整道菜呈出锅的时候,酱香浓郁,汁水饱满,虽然寻常人家也会做得莫利炖鱼,不是什么高级菜。
但是高级酒店都吃腻了,没有意思。
蒋荣生对吃特别有讲究,就算是饭局也要吃饭,没任何一桩生意能分了他吃饭的心思。
这家厨子特别会做饭,做了几十年东北菜,鲤鱼从东北的村庄空运过来,只保一个新鲜,比寻常人家做得得莫利炖鱼更是鲜美。
大家看得出来,蒋荣生本人蛮爱吃的。
所以蒋荣生让珠宝老总吃鱼,说明老总的唐突并没有真正得罪他。
在场的人心思几番推敲,松了一口气。
蒋荣生温和道,“谢谢你提醒我。吃鱼吧。这儿的得莫利炖鱼做得很好,你试试。”
“诶。”珠宝老总又顺着蒋荣生的话,夹了一块鱼,放进嘴里,点头,“好吃,好吃!”
大家又顺着珠宝老总的话,把话题轻轻地掀过去,聊起北城里各处好吃的饭店。
在场的权贵来自五湖四海,各地有各地的风土人情,聊聊家乡的美食,总能聊得起来。
酒局散了。蒋荣生并没有喝多少酒。墨蓝色的眼底依旧清明。
回到车上,蒋荣生在后排坐了一会,司机习惯性地没有开车,因为他知道,他老板应酬完之后,总是要安静一会的。
蒋荣生转过头,一只手支着额头,淡漠的深蓝色凝视着窗外正片霓虹,另一只手轻轻地敲着细腻皮质的扶手。
一会之后,蒋荣生躬身,从车座椅背后掏出两个丝绒盒子,没有打开,放进了风衣的口袋里,说,“去医院吧。”
这一次,蒋荣生推开了病房门,走进去。病床边有一张白色的软椅子,也许是平时护工守在颜湘床边休息用的。
蒋荣生坐在了那张椅子上,低头,神情专注又宁静地看着熟睡的颜湘。
颜湘的头发好像变了,额前的软发刚刚盖过眉眼,其余都剪短了,露出了甜净又温润的眉眼。
一直熟睡着,嘴角的弧度从来没有变过,唇线清秀,朝上勾勒着,展现笑着的安静姿态。
蒋荣生将手伸进白色的棉被里,触碰到了颜湘的左手,放出来,轻轻地握着。
颜湘的掌心软乎乎的。
甚至带着温热的气息。
蒋荣生捏了捏,又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了其中一个丝绒盒,打开,里面装的是颜湘扔掉的那枚素戒。
蒋荣生看了一会,把戒指从天鹅绒布上摘下来,掌心朝下,抬起颜湘的左手无名指,另外一只手捏着素戒边缘,套在颜湘的手指上,一点点推了进去,最后落在指节根部。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被套上了一枚曾经丢掉的戒指,现在又回到了他的指节上。
颜湘依旧在睡觉,微笑着,没有拒绝。
蒋荣生握着颜湘温软的掌心,笑了笑,轻声问,“你不帮我戴吗。”
另外一个深红色的丝绒红方盒盛在蒋荣生的手掌上,打开了,里面是与之一对的戒指,内侧用外文刻了,“主人。”
蒋荣生静静地举着盒子,顿在半空中,耐心等了很久,很久。
颜湘还是在睡。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回答蒋荣生的,只有夹杂着蝉鸣的微风声。是夏天快要来了。
蒋荣生摸了一下颜湘的额头,墨蓝色的眼睛平静道,“好爱睡觉。”
然后他自己把那枚戒指摘了出来,很快地套好在自己的左手的无名指上。
戴好戒指以后,蒋荣生蜷缩着手指,勾缠住颜湘的指节,两枚银圈如交颈鸳鸯一样亲昵。
蒋荣生圈着颜湘的指尖,轻轻地晃了晃。
神情隐忍又平静。
床头另外一边的医疗机器,发出两声“嘀,嘀”的响动。很轻。
第 57 章
蒋荣生的呼吸微不可察的屏住了片刻, 指尖依旧轻轻地缠绕着颜湘的尾指,蜷了蜷,慢慢地盯住颜湘的脸庞, 耐心地等待。
一秒,两秒, …一分钟, 两分钟,十分钟……时间慢慢地过去了, 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点微弱的反应, 像茫茫宇宙里偶然间闪烁的不知名星辰,等回过头再去追寻的时候, 下一次相遇也许是几百年之后。
蒋荣生没有露出失落的表情,只是伸出手,用手背摸了摸颜湘的脸。
蒋荣生坚硬的指节屈起来的时候, 左手无名指处的素净指环会轻轻地搁着颜湘的脸颊肉,来回推着,颜湘的脸被他戳得都微微发红了。
蒋荣生笑了笑,似乎是故意的。
“好爱睡觉。”蒋荣生低声叹道,揉了揉颜湘的头发。
这天晚上, 蒋荣生并没有回蒋宅, 而是睡在了医院的陪床边。此后经常如此。
几乎所有人都说蒋先生行程很多,很难约得了见上一面。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颜湘还醒着,他就会知道, 蒋荣生下了班之后就绝对不会再工作。
当天工作结束得早的话, 正赶上晚饭时间, 蒋荣生会把颜湘的病床摇高,喂他吃饭吃药。吃完之后摸摸他的额头, 墨蓝色的眼睛有些不满,小声道,“好像瘦了些。”
吃完饭之后让颜湘休息一会,蒋荣生很有耐心,也很聪明,学了针灸。
他取来针灸,一根一根细细尖尖的针扎在颜湘的皮肤上,刺激着他的穴位。可惜 颜湘从来没有反应,如同一滩平静的水。
针灸或者按摩完之后,又让颜湘休息了一会,然后蒋荣生取来温水和软毛巾,帮颜湘擦拭身体。
医院请来的护工尽职尽责,经常帮颜湘拍拍翻身,房间也是冬暖夏凉的最好的贵宾房,空气流通,阳光温暖又和煦,颜湘的身体跟以往没什么不同,除了瘦了一些,皮肤更白了。
颜湘本来就很白,现在更是没站在紫外线之下,蓝白色的病服褪去,宛如凝固的脂膏般白皙柔韧的皮肤展露在空气中。
蒋荣生握着毛巾的手顿了顿,揉了揉颜湘的耳垂,没有多余的动作,依旧只是帮他一点一点地擦身体,脖颈,手臂,肚皮……纤细的小腿,圆润的脚趾。
擦完之后,蒋荣生帮颜湘穿上新的衣服,蒋荣生微微叹了一口气,垂眸扫了一眼西装裤上的反|应,没有理会,用温热的水过一遍毛巾,再擦一次。
帮颜湘擦完身体之后,蒋荣生才去洗澡。
医院的浴室脏衣筐里还摆着颜湘刚刚换下来的旧衣服,上面带着颜湘身上的气息,有种寺庙里下了雪的味道,淡淡地,很干净很好闻,仔细去在乎的话,又若有若无。
蒋荣生皱着眉,看了一眼那套衣服,还是拿了起来。这次在浴室待着的时间有点长。
洗完澡以后,蒋荣生坐在颜湘的病床旁边,膝盖之上捧放着一本厚厚的俄文书,用那低沉而缓慢的嗓子,平淡地念着俄罗斯文的小说,诗集,哲学理论书。
蒋荣生也不管颜湘听不听得懂,喜不喜欢听,听不听得到。
就是这样一直念着,知道入夜。
第二日周而复始。
蒋荣生也从来不问周容,医生,颜湘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能不能醒过来。
他从来不问。
像个完全不顾天意,一昧凭着自己心意耕种的农人,播种,灌溉,施肥,除草。
然后就是守候。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农人终究会有收获的那一天。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坠着,是上头对农人过往心血的馈赠。
蒋荣生没有这些。
等待的尽头仍然是等待。
直到有一次,蒋荣生必须要去加州出差一趟。仍然是那栋别墅,那片沙滩,那座巨大的过山车。
乍然从医院的环境抽离出来,蒋荣生在工作间隙当中,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房间里那个巨大的沙发上。
上一次来到加州,那个沙发上常常坐了一个画画的小孩。
明明就是一座过山车而已,他却始终很安静,坐在那座沙发上,手里垫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花园塑料板,上面垫着自己给他找的白纸。
从早到晚,速写,卡通,水粉,蜡笔,彩铅,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完之后也不收拾,画纸乱飞,有时候还会跑到他的文件页里。
蒋荣生回过神来,笑着低头,翻了翻手里雪白而利落的文件纸,全部是打印机打印得工整,严谨,长篇繁密的英文合同。
再没找到一张带着潦草气息的手工画稿。
蒋荣生心里情绪莫名,摘下了AI连着的耳机,站了起来,周容正在说话,停了,看着蒋先生,随时等待老板的指令。
“其实我应该让人对他更好点儿的。”蒋荣生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容微微怔愣了片刻。他能明白蒋先生说的“他”是谁,却不知道蒋先生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
然而蒋荣生只笑了笑,继续坐回了位置,戴上了蓝牙耳机,淡淡道,“继续。”
“是。”周容没有多问,继续说回工作上的事情。
这次直到工作介绍以后,蒋荣生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那只是个很无关紧要的插曲一样。一切都很正常。
晚上蒋荣生一个人在餐厅吃饭。
厨间的厨娘做了香煎龙利鱼,新鲜的龙利鱼洗干净切块,薄薄的挂上一层面粉,加入调料,柠檬汁揉按腌制。入味之后再用干净的厨房纸擦干净水分。一边切好罗勒叶,一边用橄榄油热锅,放一块黄油,龙利鱼入锅,开始慢慢地把鱼煎成金黄色,出锅。
剩下的是炒洋葱,调制奶油鱼肉高汤。鱼排回锅,煮一会,吸收鱼汤浓稠的奶香,一道鲜嫩多汁,奶香浓郁的香煎龙利鱼就做好了。
蒋荣生慢条斯理地吃着,边看着窗外的海滩。
只是吃了几口鱼排就站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出门,沿着海滨大道,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海滩上。长腿在宽阔而暗沉的道路上,拽下长长的影子。
已经是夏天了。海风当中萦绕着旺盛的气息,海滩上有人在拿着闪亮的烟花棒在手牵着手跳舞,更多的人在游泳,夜间野餐,打沙滩排球,划橡皮艇。
蒋荣生个子高,身材比例优越,混血儿面孔英俊深邃,衣着得体且贵气,刚到海滩上,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球。
观察了一会,发现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于是有的洋人更大胆,对他作出了热情的邀约。
蒋荣生对此视若无睹,一个人沿着沙滩走,买了一支棉花糖,拎在手上,一口都没吃,也不知道要给谁的。
棉花糖渐渐地在夏天的海风里融化,黏黏腻腻的丝顺着竹签滑下来,黏乎乎地,沾了蒋荣生一手,他很少这么狼狈过。
然而蒋荣生也不太在乎,他就一直沿着沙滩走,直到棉花糖彻底融化了,他才思考了一会,把那根竹签扔掉,一个人坐上了过山车。
没有烟花,没有星星。
只有陌生的冰冷霓虹,与深蓝色的海展露在眼前。
从游乐园出来以后,蒋荣生又看到了当初那座写明信片的小车。
蒋荣生用英文问,有没有圣诞主题的?
卖明信片的老爷爷说没有。还没到圣诞呢。
蒋荣生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一个人要了一张红色的,翻过背面,墨水凝固在卡纸上,想了半天,也没有下笔。
最终蒋荣生付了那张明信片的账单,笑了笑,没有写一个字,只是把那张明信片捏在了手中,又一点一点地帮它撕碎。
直到明信片在自己手里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很像母亲当年写了很久,思量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寄出去的俄罗斯文信件。
这时候,蒋荣生才发现,他还是走上了母亲的老路。
一直发着誓,说绝对不要陷入那种没有结果的爱情,要及时止损,要在爱情里做个聪明人,要及时放手,不要追寻没有意义的苦果。他一次次地发誓。
一次又一次。
可是自从颜湘陷入不可逆昏迷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一直守着,一直守着,一直守着。
他问自己,你要守到什么时候。
母亲守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是没有放弃。
你要守到什么时候,蒋荣生。
蒋荣生问着自己。面前是深蓝色的,漆黑如墨的海,其实有点恐怖。蒋荣生知道的,颜湘胆子非常小,一点事都能吓破他的胆子,让他流眼泪。
然而面对着这样的大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纵深跃了进去。
蒋荣生心里明白,假如颜湘有那么一丁点,对这人世间哪怕只有一点点牵挂,他都不会选择走上极端。
他根本不爱你。铺天盖地的海浪都在低声且平静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你在守着一个对你没有感情的人。
蒋荣生笑了笑。
除了没有结果的等待,连不爱这一点也一模一样。努力想规避的结局,却仍然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重复的道路。
蒋荣生把那张破碎的明信片随手扬了。随着海风的轨迹,鲜艳而甜蜜的红色纸张落进了垃圾桶里。
蒋荣生的心有种平静又隐忍的感觉。耳边只有海风声呼啸而过。
他心里慢慢地想着,就算有一天,颜湘醒过来了,他也不想要再在一起了。
过度的爱情依赖是有害的。
蒋荣生回头凝视着海滩上的游乐园与过山车。
片刻后,他打了个电话,安排人拆掉那座过山车与游乐园,重新建点别的项目,冲浪,海鲜,购物,什么都可以,总之不要再是游乐园,过山车。
他不想再看见了。
想要拆掉了游乐园还不够,回到了蒋宅,蒋荣生让人把东厢房也拆掉了,里面所有的雕塑作品,画架,石膏,画具,锯子,通通挪走,东厢房重新改为花房,就跟原来的一样。
过山车是一个巨大的项目,拆起来需要时间和工程安排,但是房子不同,一个星期就拆掉了,改为了花房,中间镂空了,种满了坠着花苞的玉兰花。
没有画室,没有游戏机,没有马丁靴,身边的人也完全不会提起某个人。
这是一个完全没有颜湘的世界。一切都正常无比。
可是蒋荣生还是觉得有些不满意,他有时候想着哪里还可以拆毁,重新再来。
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地步。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弄两个危险的弹,把整个世界毁灭掉,把颜湘的痕迹彻底清除掉。重新再来。
但是他的确没有能力去毁灭整个世界。这时候,他就会把目光转向自身,一步一步地走向边缘,极端。
毕竟那些挥之不去的痕迹,其实一直藏在他自己心脏之上。可能毁灭了自己的心脏,他才能舒服一些。
就在这一天,蒋荣生站在高楼之上,往下眺望的时候,身后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蒋荣生本来不太想接电话,然而心念电转间,他还是划开了电话,漫不经心地接了起来。
“哥,你在哪?我怎么找不到我妈了?”
他的声音就那么突然出现了。
颜湘的声音。
带着点茫然和无助,软乎乎的。
像绚烂的流星一样突然降临,在意想不到的,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小孩,狠心的小孩,不会给予他爱,沉甸甸的果实的小孩,在电话里问他在哪里。
蒋荣生的手指瞬间捏紧了电话边缘,指节几乎发白。他感觉左胸口处有个东西在皮肤之下,狠狠地朝着前面撞了一下,那一瞬间,几乎整个身体都凝滞了,有点疼。
其实是很疼。
爱情是什么,至今也不懂,无法用冷静客观的语言去描述它。
只能用一些细枝末节去侧写它。只是想要想跟一个人在一起,一个想要看见他的,了解他的,关心他的,知道他的头发喜欢用哪瓶洗发水才能让他的头发没那么卷,知道他不喜欢穿奢牌不喜欢穿订制,只喜欢穿网上买的百来块的T恤,因为这样画画弄脏了不会心疼,知道他喜欢听哪几首温柔的英文歌,直到他不喜欢晒太阳,知道他玩游戏总是会卡在哪几关,知道他吃东西的感到幸福的时候会不会眯起眼睛笑,知道他高|潮的时候会不会流眼泪。
那个人还要很可爱,很温柔,一直在身边,转眼就能看见,满足自己的掌控欲,要像初雪一样纯粹又柔和,总是让眼底的某一块情绪为他柔软塌下去,要一听到他的声音,心脏就很疼很疼。
几乎无法自拔。
蒋荣生握着电话,没有说话。眼睛抬起来,冷冷地看着前面的玻璃。窗外的日光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左手那枚素圈一直没有摘下来,与日光相盈,渡上一层金色的温润光晕。
“哥!哥哥,你在哪?怎么不说话,我只记得你的号码了。”
“在公司。你在医院待着,配合医生的检查,我现在过去。”
蒋荣生没有挂电话,拿上西装外套,边走,边跟周容交代公司的事情,然后自己开车去了医院。
这么匆忙,蒋荣生也没有吃罚单,很守规矩地等红灯,礼让行人。
他像个神,好像只在颜湘的感情上失控。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在一起了。明明准备了很久,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也清除了很多曾经的痕迹,但是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还是忘记了所有。
长长的,圈着脖颈的链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交换了位置,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手里。
捏着链条的那一个人,左手的无名指戒指上刻着以奴隶视角的话,“抓住我!且送我去见我的主人,你将获得一枚金币!”
链子的另外一端,那个人左手无名指也有一枚指素环,从未摘下,上面刻着“主人”,反而是被链子圈住的那个人。
第 58 章
从漫长, 黑暗的沼泽当中挣扎出来并不容易。
颜湘薄薄的眼皮上似乎抹了一层浆糊,无论无何也睁不开眼睛,只能用意识慢慢地触摸着这个世界, 感觉到身边有很多白色的身影浮动,说话。还有一道强光照在他的脸上, 弄得他有点难受。
颜湘想别开脸, 躲过那抹刺眼的光,眼睛就在这时候睁开了。
“醒了!”
“醒了醒了…打电话, 快。”
有个小护士“诶”了一声, 赶紧拉开房门跑出去,说, “我去通知各主任!”
“糊涂!立刻打给蒋先生!这儿厉害的医生多的是…!”
病房的门发出不轻不重的“嘭——”的一声,把外面错杂的脚步声完全隔住,护士说话的声音也完全听不见了。
颜湘躺在病床上, 双眼微茫,望着天花板,半晌后,眼皮翕张,闪了闪。
病房里很安静, 只能听见床边一排医疗机器发出轻微的“嘀嘀”声, 没有人说话,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低头,一边给颜湘测试着各项数据, 一边在板上的录表刷刷刷地写下密密麻麻的记录。
颜湘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医生手上, 医生正在往他胳膊上贴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圆布贴。颜湘默默地看了一会, 嗓子有些晦涩,小声地问医生, “我待会能坐起来吗?”
医生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边熟练地挤压着气泵,一边点头,说,“我待会扶你。”
“…谢谢。”
“请问,我妈呢…。我能见见她吗?”颜湘这时候问道。
他坐在病床上,身形有些单薄,双手抱着被子。
医生再次看了颜湘一眼,目光里似乎有些波澜,但是没说什么。
颜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揽紧一点被子,目光开始往病房外隔层的窗户张望,看他家里人在不在外面。
他知道自己睡了很久,肯定让家里人担心了。
医生依旧保持沉默,帮颜湘量完胳膊以后,拆开布贴,把床摇起来。
颜湘终于能看清这个房间,他又有点糊涂了,脑子呆呆地,有点迟钝,分不清这是酒店还是医院。
颜湘感觉自己似乎是脑子停转太久了,脑子通常要斟酌很久,很久,才能组织语言,想好自己要说什么。
因为怯懦和笨拙,颜湘的声音小小地,叫住医生,借了一个电话,把脑海里唯一能背出来的一串号码输在键盘上,打出去。
当电话放到耳边的时候,颜湘的脑袋才反应过来自己打了电话,又开始担心这是不是个错误的号码……很幸运,电话打通了。
电话接通,里头传来轻浅清冷的呼吸声,让颜湘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颜湘握紧了电话,几乎脱口而出,“哥,我妈妈呢?…。”
颜湘很紧张,双手握住电话,问了以后,才回过神来,想继续问,问得更清楚一些,可是想继续再说些什么时候,他却发现自己说不出来了。
颜湘抬起眼,环顾四周,眉头轻微地皱起来,很苦恼的样子,用手敲了敲脑袋。
空的。
颜湘屈起膝盖,用手肘撑着额头,一边想一边用拳头握紧了,不断地锤着自己的额头。
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枚戒指,膈着额头皮肤有种茫然的轻微痛感。
空的。
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清晨有一列火车开出山洞,打着一道圆圆的远光灯,灯银白色的,又强烈,照得很远很远,颜湘就站在火车正前面,迎着火车车头灯,感觉无比眩晕刺眼。他只能看到火车灯前面弥漫的的晨雾,周围的一切则是一片空白。
空的。
穿着白大褂的人阻止了他,很冷静地说,“别敲,别敲。”
空的。
颜湘低头看了一眼电话,电话里的人没说话,可是他不敢挂断,因为这似乎是他唯二能记住的东西。
颜湘把电话放到了耳边,没有人说话。
空的。
颜湘又害怕了起来,担心这唯一能想起来的电话也是打错了。
他几乎有些痛苦地垂下圆眼,小心翼翼地,想挂断电话。不要打扰陌生人。
空的。
下一秒钟,电话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虽然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漠,但是声音很好听,优雅,缓慢,低沉,迷蒙之间,竟然有种可以依赖的感觉。
颜湘的心微微一动,把电话放在耳朵旁边,就听见对方说,
“在公司。你在医院待着,配合医生的检查,我现在过去。”
不是空的。
颜湘“嗯”了一声,轻轻地呼吸着,把电话放下来,却没有挂断。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仍旧在持续的通话界面,静静地看着上面的通话时间数字一点,一点地延长,像是有一条长长的地毯铺在自己的面前,柔软的地毯一直往前方延伸滚动,到未知的尽头。
最终,地毯边缘轻敲落下,贴紧地面,在尽头,模糊的逆向光影里,站着一个身形修长而立挺的男人。
病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一只完美地包裹着西装,线条匀称有力的双手出现在视线里。
颜湘抬起了眼眸,揉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
颜湘夏天刚醒,还盖着棉被,双脸微红,清秀而纤细的下颚,身体包裹着医院的蓝白色的病服,露出来的手背和颈项格外白皙。
他坐在病床中央,呆呆地望着门边高大的男人,眼睫扑闪,看起来像个茫然的小孩。
男人在门边站了两秒钟,随后反手把病房门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房里的其他医生对他以致意,“蒋先生。”
蒋荣生随意一点头,没看医生们,而是走到床边。
男人气场矜贵而内敛,并不张扬,却有种无法忽视的上位者的气息,举手投足之间充满当权者的克制和冷漠。
他的双腿无比修长有力,几步路朝着颜湘走过去。
颜湘有点反应不过来,瞪着圆圆的眼睛,眼神一直落在男人的身上。
男人除了气场,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墨蓝色的,凝视着人的时候,像一潭晴空下的湖水,平静而深沉。
男人一直也在看着他,眼眸中情绪深不见底。
几秒钟的对视,颜湘感觉有点水凉凉的,并不阴冷,如同最炎热的夏天浸在了湖水里。
身体被温柔又冷静的湖水包裹着,咕嘟咕嘟,闭上眼,想就这么一直泡在湖里,直到溺毙。
男人的眼睛实在漂亮,让人逃不掉。
他来到床边,问颜湘,“醒了?”
蒋荣生的语气再平静不过,好像真的只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颜湘睡了一觉,下班以后就会醒过来,晚上还能一起吃饭散步逗狗。
中间度过的这段漫长,没有尽头的时间有多艰难,天知道,医生知道,周容知道,某个人知道。
颜湘点点头。
“说话。”蒋荣生道。
“醒了。”颜湘有点不想听他的,感觉这个男人的语气很不好,但是脑袋已经先一步很听话地作出了反应。
颜湘撇撇嘴。
男人抬起手,似乎想捏捏他的脸。
颜湘下意识地躲开。躲开的动作太明显了,两人皆是一顿。
蒋荣生放下了手,也没生气。
反倒是旁边的医生有些惊着了,连忙解释道,“蒋先生,小颜不是故意的,刚刚我们帮他检查了身体,发现他坠…发现他意外发生时的时候,撞到了悬崖上的石头,大脑中还有血块没有消除掉,发生短暂性的记忆缺失问题,缺失程度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蒋荣生微微皱起眉,转头看颜湘,很平静地盯着他,问:“不记得我了?”
颜湘看着蒋荣生的脸,想了几秒钟,脑海中还是像有一盏大大的灯照着,什么也记不清。
他点点头。
蒋荣生毫无波澜,似乎这并不能让他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看了颜湘好几秒钟,最后伸手,摸了摸颜湘的头发,慢慢地揉着,像摸摸第一次见面的小猫一样,始终平静。
“记不得就算了吧,慢慢看医生。”蒋荣生摸摸颜湘的脑袋说。
被蹭蹭脑袋的那种感觉并不令人讨厌。男人的手掌很大,动作轻轻地,身上也很好闻,被他摸摸头,颜湘甚至想靠在他的腰侧,闭上眼睛睡一会。
但是这是一个陌生人,不应该这样做。颜湘心里想,于是他坐直了没动,医生还在帮他检查。
两个人就并排坐着说话,大部分时候是颜湘问,蒋荣生克制而简短地回答。
颜湘问男人,“你叫什么。”
男人回答他:“蒋荣生。”
颜湘慢吞吞地想了一会,又问,“我以前叫你什么。”
蒋荣生笑了笑,“蒋先生。”
“哦…我也姓蒋吗?我感觉你是我哥,是吗?”
蒋荣生迂回地答,“不。你姓颜,颜湘,颜料的颜,湘雨濛濛的湘。”
“哦…我还要高考吗?”
“你已经念完大学了。”蒋荣生安静地笑着,“为什么这么问。”
颜湘想了一会,才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发现你说的香,香芋濛濛,我听不懂,感觉自己文化水平应该不怎么样,去高考我就完蛋了。”
病房里传来不大不小的轻笑声。医生们大概也在听,忍不住笑了。
蒋荣生摇摇头,“你是很聪明的小孩。考进去的时候是你们那届美院的全国第一名。”
颜湘的眼睛亮了一些,“哇,我这么厉害啊。蒋先生,你是混血儿吗?五官好像西方人,眼睛也是蓝色的。”
“是。我是中俄混血。”
“你中国话说得很好,完全没口音,比我文化水平还高…。对了,我妈呢……我记得我妈妈的,她生病了。”
“生病好了吗?在哪里?你能联系到她吗?她知道我醒了吗?怎么不来看我呀……?”
蒋荣生顿了一秒钟,垂眸,望着颜湘的眼睛。
“她走了。”
颜湘凝了一瞬,身形似乎僵硬了,很久以后,才轻轻地说,“…这样啊。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睡觉之前。”
颜湘的心瞬间变得空茫茫地,嘴角垂下来,并没有因为失去记忆而减轻一些痛苦的感觉,她想不起来妈妈的名字,样子,生了什么病。
颜湘只记得牵挂她的那种感觉,记得两个人之间的亲情缘分牵扯。
如今骤然断掉缘分,颜湘吸了吸鼻子,难过得有些说不出话。
蒋荣生摸摸颜湘的后脖,微凉而宽大的手掌紧贴着颜湘的皮肤,一下一下地捋着,似乎是在安抚。
颜湘蜷了蜷身子,躲开了蒋荣生的手,却没有离得太远。
很奇怪,他的第一反应总是躲开蒋先生的触碰和靠近。
然而又像是被驯养习惯了似的,不怎么敢挣扎,并且脑袋很不听话地,产生了某种依赖感。
当他试图用大脑去分析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病房的门再次被打开,有个护士端着一个不锈钢铁盘进来。
灰色的盘上面放着药水和针筒,消毒棉签。护士把药盘放到床头柜上,朝着蒋先生点头问好,又对颜湘说,“准备打针了。”
颜湘立刻放弃了思考,眼睛盯着那根尖尖的针管,慢慢地,感觉从脖颈到下颚,漫气一层鸡皮疙瘩。
他什么都忘记了,但是还是怕针,怕血,怕刺穿皮肤。
颜湘任由护士抓住他的胳膊,用一根橡皮管扎紧他的胳膊,然后凉凉的酒精涂在胳膊上,就在护士抽出针筒的时候,她忽地定住,问颜湘,“你害怕?”
护士看到颜湘在发抖,脸上完全没有血色。
“有,有点。”颜湘盯着那根针管,“没事,麻烦你了。”
护士无奈地笑着说,“你抖得很厉害。”
“有点紧张,没事,打吧。”
颜湘不愿意耽误别人的工作。
“好。”护士说,护士再次扶住颜湘的胳膊。
可是当即将要刺穿皮肤的时候,颜湘克制不住地胳膊越离越远,躲开护士。
护士:“你别动呀。”
“对不起,对不起。”颜湘坐回去了一些,强行自己把自己的胳膊按在床头上,忍不住盯着针筒,“打吧。”
试了好几次,颜湘的胳膊一直在动,他自己也有点着急。
这时候,蒋荣生拍拍颜湘的手背,一只手揽住颜湘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腰腹上,把他的脸扭向窗外,一只手盖住颜湘的眼睛,另外一只手按着颜湘的手。
颜湘是完全被控制住的状态,像被拎住后脖子的小猫,他动了动,并没有挣扎出去。
蒋先生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淡淡地,有点像下过雨的寺庙,疏离,内敛,包容,宁静。
靠得越近,那种气氛就越沉,完全包裹着颜湘,像一个柔软结实的蚕茧,让人莫名地依赖。
于是颜湘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脑袋里不再想象着那根尖尖的针管什么时候刺进皮肤。
“你可以更依靠我的。”蒋先生忽地,在他身前说着。
颜湘的脸埋在蒋荣生的怀里,吸着好闻的味道,闷闷地,“可是我不记得你是谁了。对不起,我胆子很小,个性也很懦弱,总是不敢麻烦陌生人…我……”
蒋先生摸了摸颜湘的头,说,“我们不是陌生人。”
护士姑娘正在装另外一管药水,动作熟练,全程低头,把自己当不存在。
蒋荣生又顺着颜湘的肩膀往下捋,直到手背,捏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手指地玩,最终落在了左手的无名指的指节上。
他意味深长地蹭了蹭上面那枚素色的婚戒指环,语气平淡:
“你忘记了?我们是夫妻。在LA登记过的。”
蒋荣生墨蓝色的直直地看着怀里的一团,重复,
“你都忘记了。多多。”
护士姑娘推针水的动作一顿,药水“滋滋滋”地往外冒。整个空气都凝了一瞬。
第 59 章
所幸只是一瞬间, 所有人又异常默契地低下头去,该干嘛干嘛。
只是八卦是人的天性。病房里的医护们手上干着活,一出到病房外, 掏出手机,点开企鹅, 医院1号楼顶层内部的群早就炸开了。
不用绿色泡泡是因为单位会检测医护的微-信, 他们就一直用□□聊。
【靠……结婚了……亲耳听到的。!!!(崩溃(崩溃)(流泪)(流泪)我要去死(流泪)怎么就这么结婚了(流泪)】
【醒了?奇迹呀我去!!】
【这轮涛过了,醒了有一会了, 你翻翻聊天记录吧。报——!!!!!八百里加急!躺了这么久, 一觉醒了原来他们结婚了!! 】
【怎么可能,大老板是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怎么可能绑死在一个小年轻身上】
【你不在前线许久不知道,这回是来真的,能不能开匿名啊, 我想爆料!!!很早之前就猜到他们最后会在一起】
【报结婚了人在现场!!!!!(震惊)(吐血)(震惊)】
【这是什么剧情!知道可能是真的很爱但是啥时候结婚了!! !不会是趁着小同学脑子不清楚了骗人家吧!!!(惊恐)】
【我也感觉是趁火打劫(绑架),完全没听说啊】
【我就知道在群里能上到课……此刻就是非常正震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第一次这么想上班!!谁录像了……豪门秘辛……算吗?没有哪个大佬这么legend的吧……直接跟男生登记,蒋家不是很有来头的吗,还带颜色,能让他这么干?】
【冷知识。蒋家上下的人基本无了, 只剩一个牛逼哄哄话事人就是那位, 谁敢说多一个字!所以有无录像?发发发发发发发发!(怒火)】
【谁敢录像,蒋先生什么人啊……但是很幸福,我人在现场!!!!磕到了!(得意)(墨镜)】
【我也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蒋先生说小同学忘记他们已经结婚的时候, 语气好像有点伤心和委屈, 我直接晕死啊!!!(流泪)(流泪)】
【我想看我想看,想看大佬破防!!!】
【真的假的……千万别传出去, 也别出去议论,也别传到下面去……我想一直在现场吃瓜……不想被调走,求求你们】
【放心啊咱们群什么时候走漏过风声!但是这是重点吗?那位竟然会结婚?之前把人折磨成那样?好想告//官////府……】
【来晚了!结婚了!去的拉斯维加斯登记!】
【早就看出来了,我是真相帝,要是没点牵扯怎么可能伺候这么久,蒋先生天天报道,比老子值班还勤,呵呵了,吓得我每天绷紧皮上班,快得心脏病了报销吗?呵呵。】
【经常听见他给小同学念诗,超级苏的。(害羞)(害羞)(玫瑰)】
【看不懂了,之前进了好多次院,有次人都快没了,进了抢救室那种,这要是能结婚我从贵宾楼跳下去】
【你管人家呢?看钱,看脸,就够了。进医院怎么了?只要不死,随便被玩啊。结婚就结婚,说不定人家正打着这个算盘哈哈(邪恶)话已至此,各自揣摩咯】
【你再这么说话就退群好吧,我们说好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你这是什么话,起码就不团结不活泼好伐】
【诶住进贵宾楼的都把自己当大爷,虽然他们的确是,但是小同学是我见过人最好的最可爱的,多好一小孩儿,你没有心】
【不磕的拱出切,拱得圆圆地,破防的样子真是把人笑拥了(玫瑰)(微笑)】
【欸欸这话有点过了哈。小同学进医院的频率仿佛这是他家(已经是了哇,因为结婚了嘛),但是小同学人怎样大家是很清楚滴,超好说话超有礼貌超善良的好哇orz】
【别吵架别吵架】
【收!不聊了!不许吵架!】
然后群主开启了全员禁言。
大家撇撇嘴,发现不能聊了,于是默默收起了手机。
偶尔摸鱼聊个天,但是没人敢因此耽误工作。
很快,颜湘的身体检查报告就出来了,因为长期用钱供着,又很花精力去堆砌,颜湘的身体各项的机能都没有太大的退化,在医院住两天再观察一下就能走。
但是还是那个老毛病。之前一次又一次的住院亏耗的身体,又因为坠海,救援得并不及时,身体还是比同龄人差很多 。
这是没有坠海之前就留下的病根了,住院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在以后的时间里慢慢靠着中医汤药修养。
还是那句话,养得好一些,应该能达到普通人的寿命。要是不好好养着供着,再受一次打击,就凭这副身体,能活到三十岁就是奇迹。
这话听起来实在太残酷了。
聊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当着颜湘的面。
各科室医生就聚在一个大的办公室里,对面坐着蒋荣生一个人,他面前摊着个iPad和一支电容笔,边听边记。
周容站在他身后垂首听着。
一群医生高高低低围成一圈,面前有一本装订成册的牛皮纸页,翻开,一点一点地说颜湘出院以后,该如何进食,吃药,日常起居又有哪些要注意的。
说完这些以后,又根据上面的条目清单,一个一个地,分别往全国各地打电话让人去找药材,协调好各类药材先后北上进京的时间。
敲定完这些已经快晚上十点钟,蒋荣生告别医生和周容,回到病房,颜湘已经自己洗完了澡。
颜湘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也不做什么,就是无聊地盯着电视机,听到人进来了,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睛,继续盯着花花绿绿的电视。
蒋荣生去浴室洗了手,擦干净,才走到颜湘的床边,摸摸颜湘微湿的头发,唇角的弧度很浅:“自己洗澡了?”
颜湘躲开,不太自然地“嗯”了一声。
“头发要吹干。我看着还是湿的。”蒋荣生熟练地从电视机底下的柜子拿出吹风机,“先别看电视了,吹头发。”
颜湘举高手想拿吹风机:“我自己来,能行。”
蒋荣生也没跟他抢,把吹风机关了,才递给他。
风筒温度很烫的,直接调转方向的话容易被高温烫到。
颜湘接过风筒,摸了摸额前的头发,其实他感觉都吹干了,但是又莫名其妙地听了蒋先生的话,自己打开吹风机吹头发。
风筒发出低速的轰鸣声,洗发水香香的,有种很温馨的玉兰花的味道。
颜湘说要自己吹头发,蒋荣生也没有走,就那样坐在床的旁边,已经解开了领带,西装双排扣也放开,墨蓝色的眼睛十分安静且专注,似乎凝成一股深沉的实质,落在颜湘的鼻尖上。
蒋荣生没有说话,就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
眼神深沉,带着一点晦涩的光,有种凝固了时间的美感。
颜湘低着头吹头发,偶尔不经意地,会对上蒋荣生的眼睛。
心仿佛就被那种漂亮的靛蓝色烫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被风筒烧得太久,手背到之间在微微地发热。
颜湘有点别扭地侧过身体,低下头去,躲开了蒋荣生的视线。
风筒呜呜地低吼着,颜湘又吹了一会头发。
颜湘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话,但是因为风筒的声音太大了,声音完全被盖住,听不见。
蒋荣生站起来,手掌轻柔地盖在颜湘的额前,摸了摸,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点了一下颜湘的手背。被风筒熏得,两个人的手都有点热热的。
只是轻轻地碰了那么一霎那,颜湘迅速移开手,像个小狗那样,猛猛晃了晃脑袋。
蒋荣生笑了笑,拿下了吹风机,大大方方地摸摸颜湘的头发,点头:“干了。你可以再看一会电视,等我洗完澡出来就关了睡觉。”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吹风机的电线绕好,放回电视机底下的柜子,进了浴室开始洗澡。很快,浴室里传来沙沙的水声,雾气开始弥漫。
房间里只剩下颜湘一个人。
颜湘耳朵里仿佛还回旋着那股漫长的余音。电视上五颜六色的综艺节目还在播放,但是颜湘也看不进去了,他心里乱乱地。
一方面,他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蒋先生,也没有那种熟悉的,一击即中的感觉。
就连蒋先生说的“结婚”这件事,颜湘也觉得像一张轻薄的白纸一样,空荡飘渺。蒋先生靠近自己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躲开。
反而那种躲开的直觉更要明确一些。
如果他们以前真的感情很好,怎么会有这种直觉呢?肯定有别的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现在对整个世界都很陌生,充满了不信赖感。
蒋先生又显得神秘,捉摸不透,他不敢轻易地交心。
另一方面,颜湘又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然。
触碰的瞬间,他几乎能听见自己那一霎那失神的心跳。
回过神来想再抓住的时候,他已经因为别扭的心情,迅速躲开了。
颜湘有种直觉,蒋先生在感情上,也许是个很有经验的人。
蒋先生总是看起来游刃有余地,一触即离,明明有那种意思,表情又是若无其事。
搞了半天,自己脑袋被搞得神魂颠倒的,分不清东南西北,蒋先生却没事人一样,还是一样地冷静,牢牢地控制着场面。
难道我是一直就这么被钓着的?颜湘忍不住有些好奇。
以前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我为什么只记得他的号码?蒋先生是可以信赖的吗?颜湘抱着被子,因为脑袋太痛苦了,一直埋进被子里乱糟糟地蹭着。
蒋荣生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颜湘跟个刨坑的小狗一样一个劲地乱蹭的样子。
蒋荣生笑了笑,没动,站在原地看了一会。
当颜湘因为感觉缺氧,把脑袋探出来换气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穿着睡袍,长腿半倚着,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蒋先生。
墨蓝色的眼睛笑起来很漂亮,像蓝水晶一样。
颜湘那种别扭的心情又涌上来了,他故意不看门口那里,放下了被子,假装无事发生,躺下,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蒋荣生轻笑出声。
颜湘听见了。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热腾腾的气息。
颜湘很小声地哼了一声,依旧紧紧地闭着眼睛。却因为闹别扭,秀气的鼻尖微微地皱起来,看起来就是很可爱地在闹脾气。
蒋荣生抬手,关掉房间的吊灯。
“晚安,宝宝。”蒋荣生说,语调低沉。“睡吧,我在这陪着你。”
果然是个很有经验的人。颜湘心里想,渴求着温暖似地,抱紧了怀里的被子。没有回答蒋先生。
第 60 章
“你不回家吗?”
房间的吊灯关了, 但是还留了一盏小夜灯,温暖的澄黄色,颜湘的眼睛颜色有些浅, 在小夜灯的照耀下,眼睛亮晶晶的。
蒋荣生掀开另外一张床的被子, 躺下。床铺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他睡下, 侧对着颜湘,睡袍有些乱了, 露出一大片健硕的胸膛。
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看着颜湘, 语气淡淡,“你在这。”
颜湘移开眼睛。手指微微抬起, 轻轻地指了指。
“你领子乱了。”
蒋荣生低头扫了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我们结婚了, 颜湘。”
再次被提醒这一事实。
颜湘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蒋先生。
墨蓝色的目光如火舌般舔过颜湘的心尖。
颜湘呆住了。几秒钟的停顿,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几乎想立刻移开眼睛。
然而这次他忍住了,没有移开眼睛,直直地看着蒋先生。
几秒钟之后, 颜湘感觉脑袋有点发晕。
蒋先生人长得很好看, 整张脸融合了西方人的深邃立体,以及东方人特有的内敛,尤其是嘴唇, 现在正在笑着, 看起来温柔得不得了。
墨蓝色的眼睛第一次入眼就印象深刻, 而且越看越漂亮,月光似乎尤其眷恋他, 浅白色的月华清辉让靛蓝色更加蛊惑神秘。
而他本人的表情依旧是克制的,冷静的,笑意也很浅,游刃有余地,带着一种凌厉又极致的反差感。
颜湘不敢再直直地看着,他感觉蒋先生是海妖,马上要被深蓝色的眼睛吸进去了。
因为心跳过快,颜湘由衷地感到一种警惕的感觉。
不对,这不对。
太不对了。今天才是第一天,他还状况外呢。是不是真的结婚?他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真的喜欢他吗?爱他吗?他不知道。
他有常识,知道普通人结婚了不是这样子的。
具体是什么样子,颜湘也说不出来,总之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蒋先生似乎的确对他很好,今天一直在陪着他,照顾他,但是他还是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蒋先生好像没有什么喜怒哀乐,今天这么长时间,没见他表现出生气或者不耐烦,就连笑也是很浅的,墨蓝色的眼睛的确浓重,但是眼底的情绪完全遮住了,颜湘看不懂。
他迅速翻了个身,背对着蒋荣生。
“生气了?”
蒋荣生语调还是那样,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情绪,也不是很在意,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没有。”颜湘瓮声瓮气地。
蒋荣生说,“不太高兴了。”
颜湘说:“不要管我,我要睡觉了。”说着,把被子拉高,整个人埋进被子里,让黑暗包裹着自己。但是还是觉得不够,他感觉周围一切都空荡荡,什么也抓不住。
床边传来轻微的响动声,是蒋荣生掀开了自己的被子,下床,坐在颜湘的身边,轻轻地拉开颜湘的被子。
“闷坏了脑袋怎么办。”蒋荣生轻微地蹙着眉头。
颜湘扯着被子不放手,“我要睡觉。”
但是他那点力气怎么可能拧得过蒋荣生,很快,他的被子就被拉开,露出了一张被因为气喘而有些发红的脸颊,眼睛微微泛着水,躺在床上,眼睛湿润地,看着蒋荣生。
蒋荣生躬身,抱住了他。
颜湘不愿意,用力推开,同样的玉兰花香味在两个人身上氤氲着,呼吸交错缠||绕,分不清彼此。
因为紧张和害怕,颜湘的脸变得越来越红,气喘不上来,他身体不好,很容易就会呼吸过度。
蒋荣生及时松开了手,冷静地盯着颜湘。
人不是斗兽场上无名的牲畜,不是这一头被咬死了,马上就会有下一头又会被源源不断地被补充上来。
真心之下,如惊蛰春至,一直潜藏的知觉终于破土而出,从此也会知道,什么是特别的,什么是唯一的,失去的就不会再回来。
过了一会之后,颜湘才慢慢地喘过气来,眼睛里带了一点微茫的水润,不知道是呼吸的时候呛的,还是因为情绪。
须臾,颜湘有些颓丧地低下头,没什么精神地,揉揉眼睛,低声说,“对不起。”
蒋荣生没什么表情:“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颜湘继续揉着眼睛,慢慢地说,“对不起。你看起来好像没有伤害我的意思,我一直在发火闹脾气,对不起。”
蒋荣生轻摇了摇头:“没关系的。”
颜湘犹豫着,“你没有义务去忍受我的脾气,对不起。”
“我们结婚了,是夫妻,是家人,是爱侣,陪着你是应该的。我不照顾你,照顾谁。”
颜湘苦着脸:“可,可是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好想真的,快点想起来你是谁,那样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如果我们真的结婚的话。”
蒋荣生沉默了一会,片刻后,他说,“想不起来了没关系。这样也很好。”
“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颜湘摇摇头,往床里靠近了一些,睡下,眼睛看起来有些灰灰地,有点伤心的样子。
颜湘仰躺着,闷闷地说,“蒋先生,你都不知道,我感觉很害怕,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名字都是你告诉我的,我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对你,所以总是跟个神经病一样,对不起。”
“多多。”蒋荣生微微皱起眉,“不要这样说。”
“是真的。我都快神经错乱了,你能告诉我,以前我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吗?爱说话吗?喜欢吃什么?工作是什么?生气的时候会怎么做?开心了喜欢做什么?你知道吗?知道的话,可以告诉我吗?”
蒋荣生当然知道。
他知道颜湘很温和,腼腆,面对陌生人的时候总是有些紧张,内向但是对每一个人都很有礼貌,一般不太爱说话,只是因为害羞而已,熟悉的人你的话就会多一些。
知道他还有些很坚忍,什么都能扛下去,还有些悲观,可能是生活不太顺利的原因。
也知道颜湘最喜欢吃家里厨娘烤的小蛋糕。颜湘其实不太挑食,因为做雕塑需要很多能量,所以他总是吃很多东西。
知道颜湘是个很有天赋的艺术家,做雕塑的,会画画,素描,国话,油画,水彩,甚至连蜡笔画都画得很可爱。
生气了自己默默憋着流眼泪,忍着,从来不反抗;开心了喜欢笑,栗色的卷毛微微晃动,显得无比可爱。
但是以前的日子,颜湘很少有开心的时刻。
欢喜只是片刻。大多数的时候,都是被折磨得保持着一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子。
如何能说?说了一切都会崩盘。
如此不堪。
蒋荣生道暗地换了各情绪,避重就轻地说,“以前想不起来就算了,生活从这一刻开始,多多是自由的,想说话就说话,想笑就笑,想难过就难过,会有人一直托着你。”
“dobby is free……”颜湘小声地说。
蒋荣生:“?”
颜湘解释:“你不知道这个吗?我忽然想起来的,多多是自由的,跟dobby is free……谐音好像。只是忽然想到的。”
蒋荣生哭笑不得,第一次见识到颜湘的无厘头。从前他很少会跟自己说这些。
蒋荣生说:“我知道。”
“你也看过《哈利波特》?”
“看过。”
“真稀奇。我还以为你只会看什么商务杂志,金融术刊,你看起来就像那种很厉害的商业精英。”
蒋荣生摸了摸颜湘的头。
这次颜湘没有再躲开。心里还在想着刚刚的多多是自由的——dobby is free——多多是自由的。
蒋荣生说:“我刚刚说的你听见没有?”
“说的什么……?”颜湘想了一下,“噢噢我想起来了,知道了,那我会经常说这些无厘头的冷笑话的。不过,蒋先生,我学习成绩真的不怎么样吧?思维这么跳脱,很容易跳到别的地方去。”颜湘像个小话痨一样。
蒋荣生:“脑瓜子一直在转,灵感才会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你是做雕塑的,这是上帝赐予你的礼物。”
“哇谢谢。”颜湘抬起头,发现蒋先生一直在低头看着他。
这时候,颜湘才发现,墨蓝色的眼睛始终深沉如一。
颜湘忽地就因为刚刚自己的无厘头笑话自惭形秽起来。
如果他刚刚对着蒋先生那样一张高贵冷艳的脸,是绝对说不出那么傻气的话的。
小夜灯的光华徐徐流淌下,蒋先生皮肤有种大理石质感般富裕高贵的暖白,眉骨很高,深邃立体。
他的嘴唇微微勾着,是一种沉稳又自在的气度,仿佛正坐在磅礴的会议室中央在听取下属的报告,墨蓝色的眼睛如点漆,深沉成熟。
脸微微侧着,是正在低头听人说话的姿态。
但是感觉蒋先生的耳朵只适合用来听投了哪块地,盖了哪栋楼,赚了多少钱之类的话,而不应该浪费时间听他这种幼稚的笑话。
这种“阶级差距”的感觉在他心里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清晰,他几乎有种直觉,马上就要想起来了,沿着这道光往下走,很快就能找到来时的路。
“怎么呆了?”蒋荣生伸手摸摸颜湘的额头。
颜湘没有躲开。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习惯蒋先生短暂的碰触以后,蒋先生已经把手收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颜湘的错觉,他感觉蒋先生总是很喜欢皮肤碰触,但是每次都很快就收回去,像鲸鱼总是喜欢浮出海面呼吸空气,吸取足够的氧气以后,再继续蛰伏于深沉的海底,安静地在黑暗的水底里巡逻徘徊。
颜湘自己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摇摇脑袋,说,“想睡觉了。”
“睡吧,明天早上我不上班,跟你一起回家。”
“不上班能行吗?对了,你是做什么的?我还不知道呢。”
蒋荣生笑了笑,“改天带你去我上班的地方好吗?”
蒋荣生很狡猾,没有回答颜湘的问题,而是悄无声息地敲定了下一次在一起的机会。
“你领导会说你么?我是说…你头顶上还有领导吗?”
“没有。就算有,公司有人带小狗去上班的,总是汪汪汪叫,也没人拿他们怎么样。我带自己的太太去公司,也没人会说多一个字。而且多多很可爱,很乖,大家会很喜欢你的。”
蒋荣生这话算是很冤枉蒋氏集团的员工了,尤其总裁办的人,每天上班恨不得把拿个胶水粘牢一些脑袋,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的,竭尽全力不出差错,怎么可能带宠物去上班呢?
但是领导把这个锅扣下来,看在薪水的份上,默默背了吧。
蒋荣生捏捏颜湘的左手无名指,“准备睡觉了,害怕吗?要我陪你吗?”
颜湘心里说你陪我睡觉我才害怕。他虽然有点习惯了蒋先生时不时的皮肤贴贴蹭蹭,但是一起睡觉还是太超过了。
颜湘拉过被子,躺下,说:“我自己睡,又不是小孩子了。”
“好吧。”
“多多。”蒋荣生忽然叫道,“你喜欢dobby吗?”
颜湘还在为那个冷笑话感到难为情,拉高了一点被子,温吞地说,“还可以。”
其实是挺喜欢的。
蒋荣生说:“你的dobby笑话很可爱,我想起了在我小时候,刚刚回国,吃过一种同样可爱的软糖,叫dobby芒果糖。我已经很久没吃过了,改天陪我一起去找?”
“当然。”颜湘很好脾气的,“记得吃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吗?我好像记得,在北城有个糖果屋,里面有世界上所有种类的糖,如果你记得糖果的样子,肯定可以在那里面找得到。”
“可以。”蒋荣生说,“dobby很柔软,很甜,香香的,”
蒋荣生的声音很沉,语调克制又冷静,说起甜蜜的叠字的时候,反差感让颜湘好像真的吃到了那口糖,心脏砰然轻快。
“我很喜欢。”蒋荣生眯起墨蓝色的眼睛,勾着唇,轻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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