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变故的到来, 如雪泥鸿爪,起初无迹可寻。
云间坞山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谁能想到后续事。
鹅毛般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东苑小子们全体脱了袍子和里头夹衣,只穿一条犊鼻裈, 从年纪最大的李豹儿到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一律光着膀子, 哆哆嗦嗦地站在雪里。
每人搓两个雪球, 两人一组, 互相把对方的前胸后背都拿雪擦得通红发热, 周敬则亲自过来教授武课,背手站在旁边查看, 满意地一点头,
“从今日开始, 每日例行两个雪球擦身, 直到开春积雪融化为止。”
“雪球擦完全身, 气血活络, 童子们两人一组排成长列,沿着坞里跑一圈回来。周某在此处等着你们。”
“等跑完回来,全身发汗, 经脉舒展,你们可以开始上武课了。”
大雪里的东苑众童子:“……”
纷扬飘散的飞雪里,阮朝汐被叫进了主院书房。
“下雪了。从今日开始的整个冬天,东苑停了文课,武课你不必去。”
隔着院墙, 东苑隐约传来痛叫之声,童子声线清脆, 李豹儿的哎哎大叫声格外明显。荀玄微往东苑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把书案上的小碟推了推。
今日小厨房做的是胡饼。
阮朝汐坐在长书案对面,也在侧耳倾听东苑传来的声响。
她以东苑征召童子的身份入了云间坞,却又和同伴分离,东苑童子们吃苦受累时,她独自坐在点起炭盆、温暖如春的书房里。
阮朝汐嘴上没说什么,心底异样的感觉又升起,捏着一块胡饼,尖牙细细地磨饼,半晌没吃完一块。
荀玄微看在眼里,并未劝说什么,转而在半尺高的文册间寻觅片刻,找出早准备好的一沓信纸,递了过来。
“杨斐替你们开蒙两月有余,阿般看看,能认出几个字。”
阮朝汐把胡饼放下,擦净了手,小小身影笔直跪坐,双手捧过了信纸。
一沓字纸,通篇天书,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除去‘大’,‘一,’‘天’,‘十’几个极简单的字,其余认得的只有末尾一个‘阮’字。
“陈留阮氏是豫州大族,祖上可溯源两汉,诗礼传家。”荀玄微抬手点了点末尾那个‘阮’字:
“这是阮大郎君的亲笔书信,前些日子你见过他当面。其人外表放达纵情,但仔细看他的字,放达在外,内秀其中。”
修长手腕把书信又推近几分, “东苑整个冬日都上武课。你若有心在冬日里进学,不妨多观摩阮大郎君的字迹,能学起来最好。”
阮朝汐低头翻过纸张。
杨先生教授的正楷字横平竖直,阮郎君的字体飞扬跳跃,好看得很,但是……横不平竖不直,横如奇峰崛起,捺若大江奔流。
她盯住面前的信纸,秀气的眉头缓缓蹙起, “学阮大郎君的字……有点难。”
荀玄微并不勉强,慢悠悠地把纸张就要收回,“做不了?”
阮朝汐一横心,按住信纸,“能学。”
虽说一口应下,但她心里有疑问。
拿着阮郎君的亲笔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荀玄微的耐心极好,并不开口催促。阮朝汐终于还是把疑问说出了口。
“学会阮大郎君写字,为什么就算冬日进学了?我本来惯例要每日练字的。”
“学人写字是很大的本领。”荀玄微把茶汤放下,耐心地和她解释,
“你每日练习正楷是极好的。然而,只会正楷并不足够。当世极重风骨韵致,见面以品貌取人,诗书以字品取人。士族家学渊源,不同家族的字迹各有门第风貌。你若学好了阮大郎君的字,不啻于霍清川的文才,徐幼棠的武学,将来有大用。”
阮朝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学人字体,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做成的。阮郎的字迹潇洒飘逸,不难模仿,耐心即可。”说到这里,荀玄微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长案。
白蝉低眉奉上两盏瓷盅。酪浆甜香和苦涩药味激荡。
窗外无声飘落着雪,东苑方向传来的嗷嗷痛叫声还在继续。阮朝汐屏息静气,端正跪坐,模仿着阮大郎君书信的笔迹,在纸上落笔临摹。
阮郎君的笔迹纵横潇洒,横不平,竖不直。
阮朝汐临摹落笔,横若青虫爬行到一半,忽然展翅凌空飞去;竖若柳树曲木坚硬疙瘩,半截嶙峋凸起又凹下。
她反复摹写阮郎君书信里的‘阮’字,一个字写满了整张纸,写到心浮气躁,只觉得满纸都是青虫和曲木疙瘩,自己看不下去,把纸揉了,扔进字篓里。
荀玄微冬日早晨无事,斜倚在长案对面,面前摆放着一大摞十几只大小粗细不等的新笔。
在阮朝汐看来,所有的笔都差不多,无非是大字用大笔,小字用小笔。但荀玄微似乎从众多新制的笔中寻到了与众不同的趣味,借着窗纸晕光,慢悠悠地一支支翻看着,偶尔抿一口瓷盅里的药汁。
喝到半盏时,被对面扔纸的动静惊动,抬起目光。
阮朝汐正在第二张白纸上落笔。写得还是‘阮’字。横竖撇捺,写出的都是心浮气躁。
荀玄微从对面起身。
“阮郎写的行书,和正楷大不相同,初始练得不习惯是正常的,无需烦躁。”
他走到阮朝汐身侧,手腕发力,带动她的手指,写下惟妙惟肖的一个‘阮’字。横若千里远山,捺若大江东流。
“练字不在多和快,而在体味精髓。落笔可以放慢,每写一次,体味横折勾转的不同妙处。”
他出声提点,随即笔尖往下,落在密密麻麻、上个字紧贴下个字的几行字迹上,提笔划去。
“想要练好字,不必过于爱惜纸墨。”
他拿过一张新纸,覆于长案上,和缓劝诫,“落笔不必顾忌纸张,初学时字写大些无妨。阿般,你需这样想:你落于纸上的字迹本身,比承载字迹的纸张绢帛,要贵重得多。”
边说着,换了一只新制的紫毫笔,示意阮朝汐执笔,由他引领着,写下一个大而舒缓的‘阮’字。
裁制成一尺八分长的新纸上,只在中央写了一个大字,四处皆是留白。
阮朝汐震惊地盯着只写了一个字便弃置不用的新纸。
荀玄微示意白蝉开书柜,从楠木柜里取出一沓新裁的大纸,放在阮朝汐面前,纸张足有半尺厚。
又取出一只檀木长盒,里面放置了大小不等的四支紫毫笔,四支霜白毫笔。
“书房里不缺笔墨纸张。若是纸张不够了,笔不堪用,白蝉自会补上。”
檀木盒合拢,推到阮朝汐面前,问她,“你冬日功课繁重,并不比东苑的武课轻松,人须得吃饱了,才能专心进学。现在可愿多用点吃食?”
阮朝汐的目光盯着半尺厚的练习白纸,轻轻地吸了口气。
随即默然点头,把琉璃盏里盛着的细饼拿过来,接着刚才咬下的小半块咬了一口,又捧过今日的酪浆,打开了瓷盖。
东苑的哎哎痛叫声从早晨持续到傍晚。
书房里,阮朝汐不肯停下,同样从早晨持续练字到傍晚。
直到东苑那边的声响停了,到了晚食时辰,大家都去了饭堂,她才停笔,挨个揉了揉指腹和掌心。
指腹早已被磨红了。碰触一下,火辣辣地疼。
阮朝汐没吭声,拿冷水浸了浸,热辣辣的痛楚好了些。
虽然练字过久,手不舒服,总好过无所事事,饱食终日,她心里不舒服。
白蝉提灯送她去东苑用晚食。
冬日天黑得早,天幕浓云堆积,坞里无声无息地飘落大雪。主院各处廊下点起的灯笼光线朦胧,映照出夜色里随风纷落的雪花。
有人在主院半掩的门边说话,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她停步去看,距离太远看不分明,只看到守门的老仆手提灯笼,在前方引路,把两个人带进主院。
被带进来的两人身形高挑,一看都是男子,走在前头的那个戴着遮挡沙尘的幕篱,黑色幕篱罩住了头脸半身。
后头的那个走路身形不稳当,跌跌撞撞进了主院,往前走了几步,便忽然脱力地晃了晃,摔在雪地上,砰的一声闷响。
阮朝汐停住脚步,站在长廊里,远远地看着。
引路的荀氏老仆赶紧往回几步,提着灯笼弯腰查探。昏黄灯光下,鲜血从摔倒那人的身上汩汩淌出,浸透了身下新积的白雪。
“阮阿般,不关你的事,走罢。”白蝉低声催促。
阮朝汐眼睛盯着庭院摔倒的那人,跟着白蝉走出一步,摔倒那人忽然挣扎着抬起了头。
荀氏老仆手里的灯笼光线,映亮了来人满是血污的年轻眉眼。
阮朝汐刚抬起的脚步倏然顿住。
重伤摔倒的那人,赫然是出坞多日、许久没有音讯的徐幼棠。
“幼……幼棠……幸不辱命,顺利完成……完成托付。”
徐幼棠从雪地里挣扎着撑起身子,面向书房方向,哑声道,“幼棠求见郎君。”
山间冬日的第一场大雪无声无息落下,多少秘密掩埋其中。
——
南苑二兄徐幼棠回来了。
消息瞒不住一墙之隔的东苑,这几日东苑私下里议论不休。
身上几道贯穿箭伤,血几乎流干了一半,人进了主院就再也爬不起身,紧急唤来南苑修习医术的莫闻铮,抬进南苑连夜治疗。
幸好年轻底子好,休养了四五日便缓过来,昨日有人见他下了地,披着郎君赐下的狐白裘,在主院中庭里慢慢地踱步。
晚食间隙,李豹儿悄声对周围几个讲述,“徐二兄通过试炼,名姓登记造册,从此算是正式的荀氏家臣了。”
“听霍大兄说,坞主亲自修书一封,送去荀氏壁告知宗族。徐二兄当面瞧着坞主写信,哭得稀里哗啦的。”
“哦!”童子们传来一片惊叹声。
李豹儿流露出羡慕期待的目光,“希望有一日,我李豹儿的名姓也能堂堂正正写在坞主的家臣名册里。南苑住着四位兄长,不好压他们一头。那我……我就列第五个吧。”
“嘁——”童子们发出嘘声。
阮朝汐坐在李豹儿对面,边听边扒饭。
她停下筷子,追问了句,“霍大兄有没有和你说,和徐二兄一起回来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历?”
李豹儿正在添汤,木勺捞肉的动作一顿,愕然反问,“什么人?徐二兄是和其他人一起回来的?没听说。”
阮朝汐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接过汤勺,给自己碗里舀了一勺肉汤,继续扒饭。
但吃着饭汤的同时,心头却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黑夜里,被徐幼棠拼着半条命护卫进主院,头戴黑色幕篱的瘦削男子。
徐幼棠那身伤,都是被追兵缀在后面穷追不舍,强弓利箭所射伤。
霍清川被东苑众人围住询问时,简单提起几句,说徐幼棠身上。几乎没有刀剑伤,险些致命的是后背和肋下几处箭伤。显然追兵未曾赶上他们,近身鏖战的机会不多。
被他护着进来的那幕篱男子,这几日便住在主院的西边客房,和她的住处可以隔着中庭对望。
偶尔清晨和入夜后,那男子会被邀去书房,和此地主人对谈良久,又送回西客房。出入时始终戴着幕篱,瞧不清面目。
但阮朝汐毕竟和神秘来客的住处只隔着一片庭院。
偶尔清晨早起时,天色黯淡,灯烛熄灭,庭院积雪微光。西客房暂时羁留的居客偶尔会推开木窗,在远山晨光中默然赏雪。
这样的时候,西客房里的人往往不会穿戴幕篱。
借着晨光和雪光,阮朝汐便看清了客居男子的相貌。
那是一位极年轻的郎君,眉目清隽文弱,应该尚未到加冠年纪。浑身上下素无配饰,头上简单一支木簪,扎成道髻式样,却无损通身的贵气。
那陌生的年轻郎君立在窗前赏雪,庭院里的雪景极美,却难以消除他眉宇间的哀愁郁气,他看着看着,便显露出落落寡欢的神色。
阮朝汐听多了白蝉的警告,并不会主动接近暂居的客人。在屋里洗漱完毕,她照常推开门去书房。
等她踩着积雪穿过中庭时,对面的窗已经关上了。
——
当晚的书房里,阮朝汐和徐幼棠正式碰了面。
他们虽然之前有过几句龃龉,徐幼棠刻意找过她的麻烦,但时隔那么久,阮朝汐淡忘地差不多了。
徐幼棠掀帘子进了书房,迎面见了伏案练字的阮朝汐的背影,刚一怔的功夫,阮朝汐先起身行了礼,按照惯例称呼,“徐二兄。”
徐幼棠点头应下,“原来你在这里练字。”顿了顿,又说,“郎君传唤我过来。”
阮朝汐把长案上铺满的纸张收掇收掇,空出半张书案,把身子往窗边上挪了挪,伸手整理了一下身边摆放的竹簟。
徐幼棠又怔了片刻,几步过去,端正跪坐在她身侧的竹簟上。
阮朝汐练字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等一口气练完五张字纸,洗笔时才发现荀玄微至今未至,徐幼棠还在身侧跪坐候着。
她问白蝉,“徐二兄等候了半个时辰了。他身上有伤,坞主在小院有事耽搁了么?”
白蝉唤来了葭月,低声问询几句,回来时眉心微蹙起, “郎君不在小院。和西客房那位客人同去后山了。”
阮朝汐愕然,“坞主记岔日子了?还是忘了。”放下笔起身,“后山哪处?我去寻坞主回来。”
白蝉哭笑不得,把她按坐回细簟上,“郎君的事,你小小年纪少掺和。”
始终未出声言语的徐幼棠,忽然开口道,“郎君心思缜密,定下的事,极少会有疏漏遗忘。今晚去了后山,却把我召来书房,和阮阿般共处了半个时辰……其中苦心,我大致明白了。”
他按着伤处,吃力地侧转身,对向阮朝汐的方向,
“刚才半个时辰,恕我始终在观你言行,查验你人品可有不堪追随郎君之处。我见你习字专注凝神,言语坦然由心,并不计较前事,应是个心思澄澈纯净之人。之前争执,是我以貌取人,心思狭隘了。”
说完长揖告罪,起身告辞。
已经在穿戴风帽,准备去后山找人的阮朝汐:“……?”
白蝉送徐幼棠出去后回转,和葭月低声感慨道,“徐幼棠出去了一趟,回来性子稳重许多,倒像是换了个人。”
葭月笑道,“那是自然的,郎君眼光挑得很。不止要有独当一面之力,还要处处出类拔萃,才配为追随郎君的家臣。”
阮朝汐已经穿好了风帽氅衣,索性直接回房。
今晚葭月主动送她,提着六角灯笼,走在前方。
葭月人长得纤瘦,身段却丰盈,走动时风姿绰约,衣袂在风中飘然荡起。昏黄灯光映在她的侧脸,腮若三月桃红,盈盈回眸间,仿佛春日暖风拂过人面。
阮朝汐自己长得好,便不大在意别人长得好不好。东苑里的小子们时常私下议论说,主院里的几个都是美人姊姊,她听得左耳进右耳出。
今夜细雪中的惊鸿一瞥,她忽然意识到,白蝉阿姊的美在于气质过人;而前方带路的葭月阿姊,确实是容貌出众的美人。
但容貌生得极美的葭月,此刻停步回眸,对她说出来的一番话,却不怎么动听。
葭月走到四下无人的长廊中段,停步不前,目光盈盈如水波,上下打量着她。
“我和白蝉是正经伺候书房的身份。徐幼棠是入了册的家臣。如今可好,郎君不在,我和白蝉不开口,徐幼棠也不开口,你小小年纪,倒敢抢先做主安排了。”
阮朝汐没听明白她想说什么,但话里的不悦之意明显,她便问,“葭月阿姊想说什么?若阿般做错了什么,直说就是。”
葭月掩口轻笑,“郎君如今偏向你,无论你做什么,谁敢说你一个错字。白蝉大度,不和你一个小丫头计较,但我葭月可没那么大度。阮阿般,你需记得自己的出身。乡野间选出的小童,侥幸入了郎君的眼,把你带在身边耐心教导。但谁知道郎君何时失了这份耐心呢。阮大郎君赐你的玉佩,在我们荀氏的云间坞里可当不得护身符。”
阮朝汐站在原地发怔,葭月提起灯笼,重新沿着长廊往前,轻声缓语催促,
“雪大天冷,莫要在外耽搁太久冻着了。你既得了郎君的青眼,所有人自然待你不同,‘口无遮拦’倒成了‘坦然由心’,‘不通世故’也就成了‘心思澄澈’。若是冻坏了你那张人见人爱的标致脸蛋,倒是我的不是了。快些回屋去罢。”
——
当夜,阮朝汐在屋里的斗帐卧床里翻来覆去,直到二更天才迷糊睡下了。
不知怎的的,梦里没有出现睡前见面的白蝉和葭月,却出现了她久未见到的,西苑住的娟娘子。
娟娘子抱着长筝,穿了身鲜亮长裙,娉娉袅袅地站在雪地里,对她笑说,“小阿般,我要走了。”
阮朝汐在梦里似和她亲昵得多,扯住娟娘子的袖子问她,“大姊,你往哪里去。带我一起。”
娟娘子笑着摇头,“不是个好去处,你莫要跟着。阿般,你是西苑最出众的,郎主对你颇为不同,只需把性情放和软些,以后定会有比我好百倍的去处。”
阮朝汐在梦里松了手,眼睁睁瞧着娟娘子踩着满地碎雪,抱筝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雪尽头。
她想问娟娘子口中的‘郎主’是谁,漫天大雪封住她的口鼻,她连一声也发不出。
梦里风雪声声,灌入口鼻,她从梦里惊醒时,耳边依旧是寒风呼啸的声响,几片冰冷的雪花融化在她急促呼吸的鼻尖。
阮朝汐猛地睁眼,原来有扇窗户半夜被风吹开了,积雪卷进屋里,熄灭了碳炉,黑漆漆的屋里冷得雪洞一般。
她裹着被子哆嗦着起身,先把角落小铜炉里的碳点着了,冻得不住地搓手,挪过去几步关窗。
一阵突然而至的风雪灌入口鼻。几片雪花融化在她的鼻尖。
那场面和梦里的太过相似,以至于惊心。阮朝汐在窗边怔站了片刻,梦里窒息的感觉混合在风雪里扑面而来,她提起灯笼出了门。
黑魆魆的庭院暗处布满着值守部曲。她才走下石阶几步,今夜值守的高邑长从黑暗处走出来,沉声喝止,“小阿般,大半夜的去哪儿?”
阮朝汐这时才发现自己出来的理由唐突。
“我……想去西苑,找娟娘子。”她在呼啸夜风里艰难地张嘴说话,“刚做了个极不好的噩梦。我想找娟娘子说说话。”
“娟娘今晚哪有空。” 高邑长伸手指向书房的方向,“郎君和西客房的来客长谈。谈到一半时,召了娟娘子去书房弹筝。”
隔着空旷庭院,书房里亮着灯,窗棂处模糊地映出屋里的情形。
书房主人和西厢房暂居的客人在窗边对坐。
无名客人整日戴着遮盖面目的黑布幕篱,此刻摘下了,窗棂间露出瘦削单薄的侧影。
烛火摇曳的窗纸上闪出第三个婀娜身影。
娟娘子坐在屏风边的矮案处,却没有传来奏乐声,而是在围着小炉烹茶。
梦境里的悲伤情绪太真实,阮朝汐原本有股说不出的闷气憋在心头,看到娟娘子活生生的侧影的时候,那股闷气就泄了。
谨慎起见,她还是问高邑长,“最近娟娘子……没有离开坞壁的打算吧?”
高邑长比她还要诧异,“没有的事,你听谁胡说的。娟娘走了,西苑何人掌事?”
阮朝汐长长松了口气。果然是个荒诞离奇的噩梦。
冬日山里的夜风冷得刺骨,她心里的心结解开,立刻感受到身上的冷了。瑟缩抱着自己肩膀,往屋里快步走。
走出几步,脚步猛地又是一顿,回头问,“高邑长,娟娘子是西苑掌事,西苑里的小娘子们,平日除了当面称呼‘娟娘子’,有没有别的称呼?”
高邑长夜里不欲和她多说,挥手催促她回去。
“小孩儿做个噩梦,怎么忒多话。西苑那些小娘子们年纪都比娟娘小,在外人面前叫娟娘子,关起院门私下里都叫她大姊。听她们‘大姊’‘大姊’地叫了许多回了。”
阮朝汐的脚步惊愕地停在原地。
噩梦里被风雪掩住口鼻的窒息感觉又倏然回来了。
她转身望向书房方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她虽然在梦里和娟娘子亲厚,但一个在东苑,一个在西苑,她其实并没有和娟娘子说过几次话。
一声微弱的琴声,就在这时传入耳朵。
昏暗烛火映出云母窗纸。无名来客在书房里抚琴。
说是抚琴,却并未传来连贯的琴声。琴声微弱,乍响起便被按住。仿佛那位客人不欲发出任何声响,不欲惊动任何人。
说是不欲抚琴,客居的旅人却又一根根抚着琴弦。琴声断断续续,发出凌乱喑哑的声响。
“别站在风口里,快回屋。”高邑长迭声催促她回房,阮朝汐又看了眼书房映出的侧影,慢吞吞地往回走。
耳边忽然又传来一声极清越的筝音。
铮然清鸣,一下子便把风雪里凌乱细碎的琴声乱响给掩盖过去了。
东苑前些日子粗浅上过两节琴课,讲过琴和筝的区别。
琴音古朴内敛,隐居高士喜爱抚琴自乐,悦自己之心。
筝声清亮华美,高门大族宴客时常弹筝,悦客人之耳。
杨先生在课上说起,坞主荀玄微雅爱乐音,可抚琴,可弹筝。西苑的娟娘子当初学琴和筝时,都曾经得过坞主的指点。
但因为筝音悦耳,琴音悦心,两者分了雅俗,杨斐随口笑说,“我在云间坞五年有余,偶尔听到坞主为悦己而抚琴,却从未听他为旁人弹筝。也不知谁有此荣幸了。”
今夜凛冽风雪中,阮朝汐听到书房传来清亮筝音,一开始的念头,以为娟娘子在弹筝。
但细看人影又不对。
远处的书房窗边,坐着两个对坐的郎君身影。一个抚琴,一个奏筝。分明是荀玄微亲自在弹筝。
筝音清亮空明,回荡庭院。起调平静开阔,有若明月高悬,大江奔流。
似乎得了某种不必言于口的默契,在洋洋筝音的覆盖之下,无名客人的琴弦逐渐拨响。
七弦琴音低沉徘徊,不能广传于庭院,更不能压制风雪之声,只求入己之耳,抚慰己身伤怀。
隔着这么远,阮朝汐的耳力再敏锐,也几乎听不清筝音里交错的琴音。琴音淙淙,沉郁而短暂,很快一曲终了,消散无声。
琴音终止后,书房传来的明阔筝音也逐步放缓,曲音缭缭,消散于深夜风雪中。
无名客人终于能够完整抚出一曲琴音而不必惧怕惊动旁人,不必忧惧琴音泄露心声。风声传来隐约压抑的哭声。
漆黑的深夜里,阮朝汐躺回了自己床上,安静地听着。
这是她熟悉的夜晚,带着熟悉的世间苦难味道。
她曾经在无数个类似的夜里,听着阿娘压抑的哭泣声睡去。
她年小力弱,不管如何地劝慰,陪伴,甚至一同哭泣,都宽慰不了阿娘伤痕累累的心。
如果说今夜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书房里压抑痛哭的无名远客,有清茶,有乐音,有此地主人的陪伴宽慰。
抚琴以悦己之心,奏筝以悦客之耳。此地主人五年来头一回为来客奏起悦耳动听的筝曲,如春雨润物无声,宽慰来客之心。
风雪里渐渐停了悲声。
阮朝汐迷迷糊糊地睡去时,之前的噩梦已经淡忘,心里只想着,坞主的筝曲真好听啊。
如果阿娘没有病逝在山林里,而是撑到了坞主的车队到来,阿娘入了安稳的云间坞,有衣食宽慰,会不会像书房里的来客那样,夜里停了悲声。
留在云间坞里,或许是上天对她不错的安排。或许阿娘在天之灵也会同意的。
………
意想不到的变故,就在第二日倏然袭来。
打破了云间坞里安宁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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