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日未眠
四人在停车场上四目相对,谁也不比谁先反应过来。
还是顾南译先说的话:“你怎么在这?”
这话是对桑未眠说的。
桑未眠站在原地,看了看刚刚缓和过来脸色稍霁的王思爻和他们身后的那一堆行李,明白过来原来桑城杨说的另一对“情侣”是他们。
“我和眠眠也是来度假的。”
桑未眠还没想到要怎么说的时候,身后的晏自遥在这个时候也跟着走上前来。
他手上还推着两个姓李,一白一黑。
顾南译只是乜了一眼,轻飘飘地说:“哪都有你。”
他态度好像不大好。
山庄前台的管家这会出来迎接他们,热情地给他们安排了入住。
山间的这个中式庭院坐北朝南,以中庭为线,各分东西。
这管家大概是接受过谁的授意。
桑未眠分到的是东厢房的一间,挨着晏自遥。
顾南译和王思爻他们住的是西边。
桑未眠猜想他们应该也挨着。
行李被送到各自的房间,管家只说,稍后到闻花楼用餐,沈爷爷会和大家一起吃饭。
晏自遥在来的路上和她解释,沈家爷爷是顾南译的堂宗爷爷,早年他到这儿游历,看上了这一块住处,退休之后就在这儿建了个私人的温泉山庄。
是沈家?
桑未眠极少从顾南译嘴里听到过这个字。
他们从前如春雨落后相逢一场的萍水,谁也不问起彼此的家庭和来历,但桑未眠还是能从他一晚上开的一瓶抵她一年生活费的酒中窥探到女娲在造人的时候随机也生成的那些天差地别。
来了昌京之后,她被莫名卷入这个圈子,慢慢对这些复杂的人事逐渐了解,也总听说,顾家三哥儿虽是顾家的,但他三哥这个名号,是按照沈家的那几个小辈排的。
只不过顾家和沈家的姻亲是早就断了的,不然的话桑家也不敢和顾家有什么纠缠。
难怪目中无人如顾南译,今天看到好像也规矩了不少。
那沈家爷爷特地把他和王思爻叫来,应该也是为了联姻那事吧。
过去很多年前,在临城的时候,桑未眠因为那天晚上顾南译为她打的那一架以及他递过来的那个橙子味的糖不再对他那样的抗拒。
她甚至开始有一点想去了解他。
她知道同班的王恋和他认识,甚至他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圈子”。
这是桑未眠第一次知道“圈子”这个词。
她像一个心怀不轨的潜伏者一样,第一次在专心做手工作业的时候分了心。
她悄悄竖起耳朵,探听着那些她从来都不感兴趣的八卦,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又学到了“门当户对”、“齐大非偶”这样的词。
他们在嘲笑一个毫无背景的小镇姑娘,因为一场露水情缘,便觉得自己能高攀得起一个家境殷实的大院子弟。
这一场本就不不对等的关系里,两人分分合合地纠缠了几年,却也是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
那家姑娘的父母还真当对方是奔着明媒正娶来的,眼见姑娘二十八九,自降了身份上门去的男方家。
谁知道两老坐了一夜卧铺找到高门大院,却连正门都没进去被一个自称是管家的人打发走了。
所以说这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自有自的光鲜,也有自的骄傲,尤其在婚嫁这方面,一个后辈在降生的时候,氏族就为他选好了未来妻氏的姓氏。
残忍却现实。
何苦要这般没有自知之明呢。
桑未眠觉得她若是她,一定要当抽身最快的那一个。
当然,那个时候,她没有对后来那一场场落在他们命运轨道上的梅雨有所防备。
也觉得她断不可能就那样不可自拔地去喜欢一个人。
——
晚间大约到了七点多,管家叫人来喊他们吃饭了。
上山路上微凉,桑未眠换了一件天青蓝的毛衣,下身简单地搭配了一条垂感的白色丝绒阔腿裤,头发随意地束起。
但整个山庄取暖依旧开着,她出来的时候,甚至都觉得有些热。
她在中庭遇到穿着更单薄的王思爻。
她穿了一身杏色套装,整个人甜美高贵,唯一亮彩色的是她耳间带着的那对耳坠。
红蓝宝石和祖母绿的撞色设计很是抢眼。原石本身的昂贵加上奢品的溢价空间让这个系列成为一种经典和永恒。
同是做珠宝这个行的,桑未眠怎么会认不出那是1911年卡地亚高珠Tutti Fruitti 系列的。
王思爻见到桑未眠,和她点头问好。
桑未眠不由地赞美她耳边的那对耳坠。
她笑笑说,来的匆忙,随意带了一对来。
——
闻花楼在中庭后面,长廊环绕,别有洞天。
管家带着他们到了餐厅,众人迎面看到的就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富春山居木雕画。
富春江蜿蜒连绵,群山起伏浩荡万里。
桑未眠觉得这木雕雕的一点也不比实景差。
两人一同入席,屏风后面坐在主位的那个大约到了古稀之年,但容颜焕发,身形硬朗,大约就是那位沈家爷爷。
他正在给坐在身边的晏自遥倒茶,两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倒让人以为他们才是祖孙俩。
顾南译却远远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人来了。”沈爷爷闻声抬头,“快坐坐坐。”
“沈爷爷好。”王思爻先打招呼。
“哎,几年不见,我们思爻又变漂亮了,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那会还在意大利游学,还是个女娃娃,这才几年不见,我听你姑夫说你都有自己的品牌了?”
王思爻:“那都是思爻闹着玩的,姑夫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怎么是闹着玩,三年前你创品牌拍出的第一份作品我可是亲眼目睹的,我那个时候就在现场。”
“您在现场啊?”王思爻也是惊讶,“这么巧?您瞧见了。”
“刚好和老战友在港岛聚餐。你这小女娃,家里给挣了这么大个家业让你打理还不够,还非得这么有志气要去创立自己的品牌,爷爷佩服你!”
王思爻:“爷爷您真好,我家爷爷只会反对我。”
沈爷爷:“你家爷爷是嘴硬心软……”
“饭做好了没有,上菜了没有?”
懒懒散散的声音打算他们两个人的对话,顾南译像是手机玩累了,起来伸了伸懒腰,面带倦色,“困死了,早吃饭早睡觉。”
“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沈家爷爷看向顾南译的时候顿时就从一个慈爱的爷爷变成了一个瞪着眼睛恨铁不成钢的老人家,“一点礼貌都没有,没看到思爻在和我讲话吗?”
“行,那您讲完了没有。”他支着脑袋靠在桌子上。
王思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顾南译,又看了一眼沈家爷爷:“爷爷,我也饿了。”
“饿了是吧,饿了我们就开饭。”沈家爷爷一声令下后,管家才动身让厨房上菜。
顾南译原先慵懒的身子又靠着桌上,掀了掀眼皮,“爷爷,您说我不懂礼貌,我看您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不是还有别的客人,您就只顾着跟思爻讲话。”
桑未眠这会见有了空,再怎么说沈家爷爷也是长辈,这个招呼是该她来打的。
桑未眠:“沈爷爷您好,我是桑未眠,谢谢您的招待。”
沈家爷爷眼神过来,倒是比桑未眠想象中的柔和:“眠眠,我晓得你的。”
“啊?是吗?”
沈爷爷:“虽然顾婷和知初早年就离婚了,但我还是一直把顾婷当自己人的,我原本以为按照她这个性子应当一心扑在事业上,倒没想到她还会再找个人,阿婷跟我说起过你的,说你懂事又有分寸。爷爷听说你和思爻是同行?”
桑未眠:“是的,爷爷,我有一个自己的品牌。主要是做手工首饰类的。”
沈爷爷:“都是争气的好姑娘,我也喜欢手工类的东西,爷爷外面那幅富春山居图你看到嘛,那是我寻访剡溪到了东阳,找到的一个非遗师父还原的。”
“还原?”桑未眠拎出这个词。
“可不是嘛。”沈爷爷说到这儿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忿忿,看向顾南译,“原作被这死小子毁了!”
顾南译察觉到投过来的目光:“爷爷,那是我小时候犯下的混事,您再打我几顿也于事无补啊。”
“今天这么多人在,我就不提你过去那些混账事了,来来来,思爻,眠眠,自遥,咱们开饭了,你们自己夹啊,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爷爷的菜都是自己种的,菜园子里有的是,也管够。”
餐桌上的几道菜都做的很仔细,中间热着锅的那份是一份鱼头,浓汤翻滚,香味四溢,小米辣“咄咄逼人”,一眼就勾住了桑未眠的馋虫。
“爷爷,您家厨子什么时候会做建德菜了?”顾南译也瞧见了。
“你小舅舅不是让我去千岛湖住过一段时间吗,千岛湖胖头鱼鲜美,我尝试了不同种的做法,最后发现,还是这建德菜做起来更有味道,咸鲜香辣,很是开胃。这鱼是我让人从千岛湖空运过来的,早上打的,带着氧气晚上送到的,虽说跨越小半个中国,但却新鲜着呢。”
沈家爷爷自卖自夸。
顾南译转着圆桌上的转盘,那冒着咕噜气泡的鱼吊着一圈人的口味。
沈家爷爷原以为他要吃,结果转了大半圈了他也没有停下来,不知道他在转悠什么。
沈爷爷:“你吃就吃,不吃你转什么桌子。”
转盘终于是慢悠悠地停下来,像是一种巧合一样,在顾南译挨骂收回手的那一瞬间,停在了桑未眠面前。
“晏自遥,千岛湖空运过来的鱼头,你尝尝。”顾南译在那里cue着晏自遥。
晏自遥倒是惊讶,来之前他是打听过的,他听说顾三哥对沈家爷爷是忌惮三分,却没想到忌惮到这个地步,跟换了个人似的,倒是变得,变得热情好客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晏自遥表示先动筷子,但他绅士风度在,第一时间是拿的是桑未眠面前的碗,用公筷给她夹了大半块鱼肉,再舀了小半碗的汤。
桑未眠:“谢谢。”
离开临城这几年,她好久没有吃到鱼头了,还是建德菜系口味的。
“建德菜辣,胃不好的人也要少吃。”
顾南译自管自地说了那样一句。
沈爷爷接话到:“我知道思爻不怎么能吃辣,减了辣度的。”
说完之后又看向顾南译,“顾南译,你绅士风度呢?”
顾南译啧了一声,拿了公筷,起身也给王思爻碗里怼了半块。
王思爻看了看她碗里不大讲究的混着鱼头骨的半揦肉,轻声说:“三哥,能加点汤吗?”
顾南译还算有求必应,拿了勺子给她加着,可就是太满了,她用汤勺舀一勺下去,都溢出来半勺的程度。
王思爻向来吃饭都精精细细的,这舀一勺溢半勺的,弄得她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这头又上了一道南方菜,梅子小排。
晏自遥给桑未眠夹着:“酸甜口的,女孩子大约爱吃。”
沈家爷爷一个眼神。
顾南译懒懒散散地给自己这边的“女孩子”也夹着。
下一个是荠菜炒蛋。
“春天第一茬,野趣横生。”晏自遥跟做诗一样。
顾南译用“省省你的眼神吧爷爷我知道了知道了”的表情又给王思爻夹了。
接下来不用沈家爷爷发话。
晏自遥夹什么。
顾南译就夹什么。
一顿饭下来,这两人就跟打地鼠一样,一个蹿起的倒下一瞬间,另一个又蹿起又落下。
桑未眠这头还好些,她的盘子里菜目虽然多,但每种菜品的数量都不多,她还算吃的过来。
王思爻这边就惨不忍睹了,盘子里什么都有,堆成一个小山丘。
桑未眠吃了一圈,还是觉得那个带着家乡味道的鱼头好吃,她想再要一点,又看了看餐桌上这异常竞争的“战斗状态”,没好意思自己起身。
她轻轻地扯了扯此刻站起来要去给她夹新菜的晏自遥,轻声说:“自遥,我想再要一点鱼。”
她这点动静准确无误地落在忙活了一晚上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吃光顾着莫名开启战斗状态好像在夹菜上也不能输的顾南译眼里。
她说话的时候眉眼抬起来,原先冷冷的眸子里带着点不好意思,虽然语气平平淡淡的,但那点声调他是知道的,摆明了就是求人的态度。
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她求人?
晏自遥这头果然就站起来,要去给她舀鱼汤去。
顾南译把转桌一转,在晏自遥靠近的时候他面前的鱼转走了,摆明了就是不让他夹。
一群人随着这动静看过去,只见顾三哥撇了筷子,身子没骨头似地往椅背子上一靠:
“晏自遥,你没完没了了是吧。”
第22章 春日未眠
晏自遥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三公子,前脚还“晏自遥你尝尝”,后脚就“晏自遥你没完没了啦”,情绪转变极大。
“臭小子,你什么态度!”沈家爷爷这会提声呵斥顾南译。
沈爷爷只当他是被逼着学人样最后导致自己一晚上没吃上东西没了耐心,安抚晏自遥说,“自遥你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自己不要好,也见不到别人好。自小就是这样,小时候自己读书读不过别人,就糊弄班里的第一名出去跟他打游戏,他就是这么个害群之马。”
意思大约是晏自遥表率做的太好了,三公子学的太累了,现在三公子勒令他不许当别人家的好孩子了。
顾南译也不反驳,在那儿垂着个眉眼,没说话,但大约心情不佳。
桑未眠料想起因还是因为晏自遥给她夹菜引起的,她于是在那儿补了一句:“我可以自己夹菜的。”
王思爻见状也补充道:“我也可以自己夹的。”
“甭理他。”沈家爷爷出来解围,“你们继续吃。”
“今晚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爷爷安排你们上山挖野笋去。”沈家爷爷面色如常,在那儿给小辈们安排着,“下午还有陶艺,够你们玩一天了,今天晚上好好休息。”
“至于你——”沈家爷爷看向顾南译,“你吃完饭后,去我房里罚跪去。”
桑未眠看了一眼顾南译,他好像没当回事,默不作声算是应下了。
她料想可能晏自遥会说一句好话,毕竟刚刚顾南译针对的是他,但晏自遥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桑未眠想起顾南译说的,他们是死敌。
难不成,是真的水火不容的关系?
最后还是王思爻帮着说了两句好话,但沈家爷爷依旧没松口。
“早就不是动鞭子的年代了,我如今只是罚他跪半个小时,算得了什么。”
大概是因为这中途低下来的气压。下半场饭就吃的安静了许多。
晚饭散席间,桑未眠的确看到顾南译老老实实地去了沈家爷爷的住处。
难不成真是去跪去了。
她眼神只跟着他消失在长廊上,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其他的人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在往回走的路上不由地想着,她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知道从大家族长出来的孩子是不是都是这样,有着严苛的家教和约束,为人做事都得规规矩矩的。
真要是那样的话,按照顾南译的性子,应该受过不少的罚吧。
——
“脊背挺直了。”
“头,头摆正了。”
沈家爷爷拿着一根小戒尺,在那儿训着儿郎,“男子汉大丈夫,坐的端行的正。你在饭桌上那是什么样子,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腰背什么时候才能松?”
“死了入了棺杶也不能松。”跪在地上的人淡淡吐出一句。
“你知道你还这样。”沈家爷爷更来了气,“你去瞧瞧沈家那几个孩子,远的不说,你说你小叔给你做这样好的榜样,你是一点都不学,什么叫做君子风度?什么叫做谦让有度,沈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浪荡哥来。”
“爷爷,小叔是小叔,但我这不是姓顾嘛。”
“你是姓顾,但你爹不管你,我能不管你?”
“我又不拿沈家一分钱,您管我做什么?”
“我不管你你就小时候不该送到我院里来,你二哥要来我怎么没让他来,沈家其他几个小辈要来我怎么没让他来?就让你来,你个小没良心的,现在说让我不管你了?”
“爷爷。”顾南译见沈大爷爷真动了气,人还规矩地跪在软垫上呢,身子却回头劝,“您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我这不是听您的话,乖乖过来了吗,再说晚上,我表现也还可以吧,该照顾的也都照顾了。”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说你给思爻夹的菜,那夹的是什么?人思爻脾气好,换任何一个娇贵的女儿家家,谁都要跟你发脾气的。你那是诚心照顾人的态度吗?”
顾南译觉得自己委屈:“我怎么就不是照顾人的态度了,我没一样给她落下啊。”
沈大爷爷恨铁不成钢:“姑娘家是放在掌心里疼的,顾南译,你知道不知道的?”
顾南译:“强扭的瓜不甜。我看,爷爷,要不算了吧,我粗枝大叶,适合孤家寡人,孑然一生,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了。”
“混账东西!”沈爷爷勃然大怒,“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算了,你知道你算了意味着什么嘛,自毁前程的东西!你想算了,除非你不认我这个爷爷,跟沈家彻底断绝关系!”
“您……”
“闭嘴!”沈家爷爷呵斥他一句,气的要把手掌心里盘的核桃砸下来,“给我跪着,跪满一个小时了,再走。”
行呗,变成了一个小时了。
跪就跪吧,反正他小时候也跪习惯了。
沈爷爷知道他是个偷奸耍滑的,知道他罚跪从小就不老实。这小子总是等人不在了,找个软垫跪着,或者就直接坐着,甚至躺着……所以动辄就是半小时一小时地罚。
倒也不是让他真一动不动地跪在这儿。
主要还是让他关个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小惩大诫。
这不房门一关,原先跪地笔直的人懒懒散散地瞥了一圈,拿了个靠垫,躺了会。
他打打哈欠,眯了一会,眼见到点了就从房里出来了。
不过还真是贸然起来,腿脚有点麻了。
他轻轻嘶了一口,转头在中庭的雕花柱子后面看见一个蓝白色的人影。
她半个人在柱子后面,看到他的时候还楞在那儿。
呆若木鸡的。
他啧一声,出声喊人:“过来,扶我下。”
桑未眠本来没想靠近的,谁知被他逮了个正着。
面前的人跟瘸了个腿似的喊她过去帮忙。
“快啊。”他使唤人使唤的蛮随口的。
桑未眠没多想,身体反应快于脑子,她走过去,把自己的手抬起来,算是给他个地儿撑着。
他也没客气,搭上她的手臂。
他原地走了几步,活血开了倒也没什么事了,反问她:“你怎么在这?”
“桑先生让我来的。”桑未眠以为他问的是她为什么出现在山庄里。
顾南译:“我是说,你怎么在这?”
哦,他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桑未眠下意识想到自己刚刚不由自主地就想过来看看的奇怪心理,冒上脑袋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来看笑话的。”
顾南译:?
你死了。
顾南译没好气:“那你看够了吗?”
桑未眠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又纠正道:“不是,我是觉得,你其实也没做什么。”
是啊,没做什么,就被罚。
他真是个让人怜爱的小可怜蛋。
顾南译闻言,嗓子里低应一声,算是肯定。
桑未眠好言劝他:“那你在沈爷爷面前稍微收敛一下脾气,免得挨罚。”
他听完这话之后,瞥了她一眼,只见桑未眠前窄后宽的眼睛这会直直地看着自己,手还伸在那儿,给他当了支撑。
他停下脚步来,不走了。
桑未眠眼见他一言不发,于是问他:“怎么了?”
顾南译:“坐会。”
说完之后,他真就沿着那长廊上的那一圈供人休息的地儿坐了下来。
桑未眠还站着。
他出声:“你站在那儿跟催我似的,你坐会。”
桑未眠只好也坐会。
两人不说话后,夜里就变得很安静。
长廊是露天的,早春的夜里露水很重,空气里飘荡着花草即将发芽开花的芳汀。
桑未眠站在那儿眼见坐下来的人没说话,只剩稍许的微风拂过他的额间发,也不知道在他想什么。
从这个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他,他的眉眼低沉很多,不似白日里那般的张扬跋扈,也不似过去那样的恣意自由。
但不论怎么样,都是让人挪不开眼的,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桑未眠觉得一些奇怪的气氛在两人四周微妙地蔓延开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找他,可能是因为她来昌京后他也对自己照顾有余,即便过去是如鲠在喉不可言说的存在,她还是愿意和他保持一点良好的、和谐的关系。
如果下半辈子是要以这样的身份面对他的话,她迟早要学会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
时间不早了,既然他看上去没什么事的话,她也不好在这边杵着。
“那个……”桑未眠先打破这种安静的,她耸了耸肩,“我……我回去了,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
她刚转身,手肘却隔着毛衣被攥住。
她回头,眼见他的手已经伸出来来,露出的那节手臂上如蝴蝶坠落一般的鲸鱼尾,搭在她海蓝色的毛衣上。
“陪我抽根烟。”
他和过去一样,如是说到。
——
他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让桑未眠陪他抽烟。
那个时候的桑未眠话并不多,也还没有学会抽烟。
她总是遥遥地蹲在那儿,耐心地等着他抽完一根烟。
他大多时候都会靠着树,拧着他那个古董火机,从极繁的火机匣子里挑出一处火焰,然后微微侧头,将嘴里衔着的烟递过去。
火焰爬上烟尾的一瞬间,他腮帮子微微凹陷,嘬一口后又把烟摘了,青烟于是在那一瞬间飘散开来,他那从来含笑的桃花眼里会有一种深沉的疲倦蔓延开来。
她会面露担忧地看着他。
总觉得他那样恣意又朝气蓬勃的人,不该有那样的情绪。
有时候觉得他鲜活、热烈,有时候又觉得他缥缈、遥远。
那个时候,他似乎也是发现了她这种担忧。
于是又恢复成从前那个样子,走过来,叼着根烟,拎着桑未眠的卫衣帽子,把她跟拎只鹌鹑一样地拎起来。
桑未眠惊恐道:“你干嘛?”
“哪有人站在下风口的,抽二手烟呢?”
他像是挪玩具似的把她挪到一边,而后自己站在比她更靠后的位置,依旧慢条斯理地在继续。
他们刚刚从喧闹的夜场酒局里出来。
“三哥……”她想到即将下班锁门的工厂保安可能会让她回不去。
“怎么?不想陪?”他皱起眉头,好似在威胁她。
但她还是没舍得说,虽然她知道她说了他一定会在那个时间点之前把她送回去的。
她于是摇摇头,又把身体转回来,蹲了下来,在那儿把手缩进自己的卫衣口袋里,没说话。
“你看你,叫了又不说话。”他灭了烟,走过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落在了她的身后。
他好像蹲下来了,因为桑未眠看到他那个高高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他的手从背后环过她,轻轻的捏过她脸的一边,缓下声来:
“有你这样的嘛桑未眠,撩了又不负责的。”
他好听的声音盘旋在自己的头顶。
暮春时节的桃花都落光了。
她转过头,递上她冰冰凉凉的唇。
堵住他所有还未说完的话语。
第23章 春日未眠
当年那晚,桑未眠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她因为不顾一切地去吻一轮月亮而错过了工厂宿舍的关门时间。
她没和顾南译说,准确来说,他不知道她在这儿打工。
他可能以为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大学生,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父母虽然没什么体面的工作但好歹家庭还算和睦,经济上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能供得起一个艺术生学一个小众的专业。
她一定也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隔三差五能躲在宿舍里被家人唠叨几句之后挂了电话随意地说一句“我爸妈好烦哦我都这么大了还天天管我”,和普通女孩子一样,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能悄悄讨论喜欢谁,去买漂亮的衣服,去做好看的发型,去自信地接受异性的示好。
她不想说。
她有一点小小的自尊。
她希望月亮不知道。
她最后在工厂车间找了个能靠一会的沙发,在那儿对着铺满月光的窗户发呆。
睡沙发不比睡床舒服,但也还行。
她想到那种淡淡的烟草味。
如果下次,他还让她陪他抽一根烟的话。
她还是会答应的。
——
事隔经年,当他还是说陪他抽一根烟的时候,
桑未眠还是选择没走。
但她这次,自己主动地站在上风口,只是远远地望着他。
“我马上就去祁城比赛了。”他点燃烟草的时候像是随意用着一个话题打破着这阵沉默。
“嗯。”桑未眠接话,“你注意安全。”
“嗯。”他应一声,侧头,深嘬一口。
依旧带着一阵寒意的风吹过,那已经是早春时节的最后一阵风了,仲春是伴随赛事的开始和落幕而消失的,而最让人留恋和惋惜的暮春时节,即将再度载着南风而来。
——
翌日。
桑未眠是被几个口哨声吵醒的。
那口哨声起此彼伏,扰人睡意,桑未眠一看时间,才不过七点。
她拉开窗帘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眼见沈家爷爷穿了一身的运动套装,中气十足地在那儿巡回吹哨让他们起床。
桑未眠想起今日安排上山挖笋。
她以为是休闲娱乐局,但看沈家爷爷今天这阵仗,又觉得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她随即洗漱了一下,也换了一身轻便的运动服,去餐厅吃饭的时候路过健身房,看到刚运动完的顾南译迎面过来。
他黑色的短袖T因为出汗而显得有些修身,额间还因为运动过后还留着一些细密的汗珠。
扑面而来的朝气让她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
顾南译招呼打得随意:“吃早饭了吗?”
桑未眠:“没、没有,刚要去呢。”
顾南译:“刚好,给我打包一份。”
桑未眠:?
措手不及消失了,只剩她满脸的疑问。
怕是昨晚上她陪他抽一支烟抽出骄傲来了是吧?
桑未眠不答应,要走。他却再度抓住她手臂:“好歹一家人。”
桑未眠:“你不能自己去吃吗?”
顾南译:“我要回去洗澡,洗完过去就没饭吃了,到时候因为我耽误大家进度。”
桑未眠心下叹口气:“你要吃什么?”
顾南译:“你看着挑吧。送我房间来。”
还得给他送过去。
怕是桑未眠不答应,顾南译又加一句:“你总不想看到我又被爷爷罚吧。”
——
顾家三哥儿惯会卖惨的。
餐厅早餐很丰盛,但桑未眠早上吃的不多,她最后吃了半个玉米,一个鸡蛋,喝了一份红豆粥。
她在那儿琢磨着要带什么回去,挑来挑去,最后按照记忆里的口味给他带了一份小馄饨,然后一截油条饼。
她回去的路上又陆续碰到起来的晏自遥和王思爻。
他们也都一身轻便打扮,像是方便出行。
桑未眠最后走中庭的时候想看看管家叔叔在不在,本想着让他帮忙送过去,但这会整个中庭空空荡荡的,连只鸟都没有。
她垂眸看了看此刻还泛着热气的早饭,还是只能自己给他送过去。
西边两个房间,她不知道顾南译住哪一个,于是只能掏出手里来给他发个消息,问他在哪儿。
没人回。
她只能二选一去敲门。
但运气好像还不错,她敲到第一扇门的时候,里头就传来他的声音。
“谁啊。”
桑未眠扁扁嘴:“您的外卖到了给您放门口了。”
她欲放下就走。
“你进来吧,门没锁。”
桑未眠:……
她推开门,光影从地上延伸到套房的卧室,他就站在客厅和卧室的分割处,正套了一件白色的T恤。
起伏的腹肌在门推开的一瞬间还未完全被衣衫覆盖,显然是一幅刚洗好澡的样子。
桑未眠扭过头去,把东西放在客厅桌上。
“放了,我走了。”
“你等会。”他又叫住她。
桑未眠没动静。
他几步过来,跨步坐在椅子上,解着桑未眠的袋子:“你别走,我怕你下毒害我,你坐着,我没死,你才能走。”
或者是因为他昨天说他快要走了,桑未眠因此对他多了一些耐心:“我要是下毒了,我走不走,你都会死的。”
顾南译自下而上地看她:“你坐会吧,出发还早呢,你陪我说会话,我在这个山里,要闷死了。”
桑未眠:“我还有事呢。”
顾南译:“你有什么事?”
桑未眠想了想,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事。
于是她真坐下来,问他:“你想让我说什么?”
顾南译:“什么都行。”
桑未眠想了想,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但顾南译好像也不需要她真的说什么,好像只需要她坐在那儿。
他房间的门还开着,桑未眠看了一圈他屋子里的布局,和她那儿差不多。
山间景色宜人,春日阳光泄满屋子。
她安安静静的,不说话,陪他在那儿吃完了一顿早饭。
——
吃完早饭,一行人就出发去了山上。
桑未眠、晏自遥、王思爻和沈家爷爷在一辆宽敞的保姆车里。
顾南译嫌挤,一人开一辆车走。
没等沈家爷爷开口说顾南译你把思爻也带上,王思爻就早早地坐在了大部队的车里,明显就是被顾南译开车给吓坏了。
顾南译倒是走的快,车子一发早跑了个没影,其他几个人这会还在停车场等着。
沈家爷爷好像还有还有客人来。
两三辆小车浩浩荡荡地进来,沈爷爷和领头的那个男人在寒暄。
那人是个戴眼镜五十来岁的男人。
沈爷爷带他过来和他们这些小辈打招呼,说他是知名国内综艺节目导演。
桑未眠在这方面不大了解。
王思爻先问的他是做什么综艺的,那个导演转过头来,一脸神秘:“恋爱综艺。”
“我是帮你们把专家老师都请过来了。”沈爷爷自豪。
“总不至于拿着镜头拍我们吧爷爷。”王思爻有些惊讶。
沈老爷爷:“哎,是给你们留下可贵的回忆。”
真带了拍摄组啊?
晏自遥这会给桑未眠指着:“眠眠,你看。”
桑未眠转过去,真看到他们后面停了两个车,里面装满了各种器材。
不是,真拍恋爱综艺啊?
“是,但和综艺不一样啊,我们只负责记录今天美好的一天。”导演笑呵呵,“但为了增加一天的游戏体验呢,我们还是要加一点竞技元素的。”
说完后就有个助理样式的人拿出来几个个贴纸,导演给王思爻贴上个红色的标签,安排妥当:“你和那位开车走的拽哥是红队。”
剩下的两个蓝色的,导演分别交给晏自遥和桑未眠。
“温柔绅士和冷感美人对应蓝色。”
他这按人设标签记他们的样子是有点做综艺找卖点的样子。
而后他们还发了随身带的收录话筒,很是有拍综艺的样子。
导演手上剩下的那个红色的贴纸和一副收录话筒,沈家爷爷拿过来递给了王思爻:“思爻,你等会给南译带上,到了给他。”
王思爻这会却有点为难,她多少还是了解顾南译的,沈家爷爷搞了个什么拍摄组来,顾南译肯定不会配合的,让她过去送这个红臂章贴纸和收录话筒,那她不是挨枪口上了,顾南译不会有好脸色给她的。
这手雷她可不递。
王思爻摆摆手:“爷爷,您还是亲自给三哥吧。”
沈家爷爷存了私心,今儿有外人在,他想保持一下自己宠辱不惊的隐居人设,也不想去碰那个硬茬,省得自己动气。
于是他眼神落在桑未眠身上。
好歹桑未眠是他未来妹妹,他考虑着顾婷的关系也会给桑家一点面子的。
于是沈家爷爷给了桑未眠:“眠眠,你去吧。”
“我吗?”桑未眠看了一圈人,愣了楞,又觉得不过送个东西,也没什么的,就应下了。
——
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等大部队到那儿的时候,顾南译早就带着个墨镜翘着个二郎腿坐在山脚下的野营凳子上泡好了茶。
那些个拍摄人员停下来在那儿训练有素地调整设备,阵仗大到让赏风观山的顾南译都闻声看过来。
桑未眠记着沈爷爷的吩咐,一下车就过去找顾南译的人。
导演刚好让人测试设备,随即就让跟拍摄影师也跟着过去。
坐在一个小横截断山丘边上的顾南译眼见桑未眠快步朝她走来,身后还跟了个扛着相机的人。
顾南译摘了墨镜,皱眉:这又是哪一出?
桑未眠走到他身边把自己怀里的东西抽出来,就要往他胳膊上贴。
顾南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她一脸坚毅恐有把他卖了的嫌疑,忙把手都抽回来,人从椅子上起来,往后退两步。
“桑未眠你干嘛,这什么玩意?”
桑未眠一五一十地交代:“分组的臂章,你是红队,和王思爻一队。”
“分组?分什么组?”顾南译看了看那臂章:“太蠢了吧,我不要。”
桑未眠耐心说道:“沈爷爷找了拍综艺的那些人,今天都会跟拍我们。”
顾南译:“跟拍?我爷爷疯了吧?”
顾南译随即说道:“我找他去。”
桑未眠拦他:“你别去,你现在去干嘛,爷爷都已经把人都叫过来了,总不能都让他们撤走吧。”
顾南译欲说什么,看到她身后那个摄影机,又对桑未眠说:“这玩意要怼着我拍一天啊?”
桑未眠:“拍就拍嘛,你那么上镜,还怕拍嘛?”
这倒也是。
但这并不能打消他龟毛的顾虑:“他怎么不经过我们同意啊,这不侵犯隐私?”
“好了。马上大家就上山了,你别闹了顾南译,我得完成任务,给你带上臂章,然后你还得把收音话筒也别上。”
顾南译眼神落在桑未满的手臂上,见她也带了一个,没说话。
桑未眠大概猜想他现在对这个事情的接受程度也到了八九分的程度,趁机就撩起他黑色冲锋衣的一角。
“艹”他不由地低低骂了一句,“桑未眠,你干嘛?”
“你快转过去,我帮你别好后面的电池,来不及了,等会比赛开始,我第一时间要爬上去的。”
她说话之间就攥着他衣服,试图顾南译的背朝着她这边转过来。
顾南译只感觉衣料窸窣之间,她在帮他佩戴着那个什么该死的话筒。
他此刻背对着她,她的手好像伸到他的腰后面,攥了一点裤边,扣着那电池盒子。他这会没再反抗了,又听到她说她比赛。
顾南译:“什么比赛?”
桑未眠帮他整理好:“比谁挖得笋多。”
顾南译:“这什么傻逼比赛。”
桑未眠:“你别吐槽了,输的人晚上只能睡帐篷,惩罚很大。”
她已经给他后面别好了,推了个身,又让他转过来。
顾南译转过来的时候看到她。
她在自己面前,因为要帮他,所以站的很近,他们脚尖之间隔的距离不到半个手掌,她手里还攥着那根要别在领口的话筒线,说起惩罚的时候微微蹙眉,像是紧张。
顾南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心想,睡帐篷?那还挺浪漫的,这也算惩罚吗?
桑未眠把那个线递给他:“接下来的你自己弄吧,把线从你里面的冲锋衣里面塞进去,然后别在你T恤上,等会让工作人员给你调试一下,看看收音OK不OK。”
顾南译没动,只是掀掀眼皮:“你有经验,你弄吧。”
桑未眠:“可我要第一时间冲上山去。”
顾南译:“这不还没开始嘛。你快点帮我弄好,你就快点可以第一时间冲上山去了。”
桑未眠拿他没办法:“那你把手张开。”
他也配合。
桑未眠踮起脚,拉开他冲锋衣的拉链,解开三分之一,然后左手捏了一点他里头T恤的领边,右手按动话筒的活动夹子,找了个位置,给他夹好。
顾南译:“你为什么是蓝色的。”
桑未眠抬头,见他正低头,用沉沉的目光看着她。
他们靠得太近了。
“我和你不是一队的。”桑未眠落下踮起的脚尖,和他解释。
“那我能是蓝色嘛?”他没挪开眼神,依旧那样问她,缓缓加了一句,“我和晏自遥换吧。我不怎么喜欢红色。”
“不能,这导演拍恋综出身的。”
“他出身和我是什么颜色有关系吗?”
“恋综。”桑未眠抬头看他,“什么是恋综你知道吗,就是看人谈恋爱的,看谁和谁谈恋爱就把谁和谁分在一起,咱俩分一对,咱俩能谈恋爱吗?”
他轻飘飘一挑眉:“不能吗?”
第24章 春日未眠
这头没开麦捕捉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的导演在监视器后面却捕捉到了他们的微表情。
他是谁?一个有着打造两地爆款恋综节目的经验的知名导演,一个生来就掌握抓马修罗场冲突的天赋制作人。小情侣一个拉丝的眼神休想从他眼底逃走,一个暧昧的微笑立刻就给你捕捉放大。
就是这样一个有敏锐感知力的综艺制作人,刚刚仅仅是屏幕测试的时候突然就捕捉到了那差点就被人忽视的微表情。
虽然他听不到你他们在说什么。
但他感觉到甜腻的空气在拉丝!
不对劲。
不对劲。
他一定是看错了。
沈家爷爷介绍过,不羁拽哥和冷感酷妹是一家人。
他怎么可以嗑这种!
他审美要是出了偏差职业道路可是要走到头的!
一定是刚来这里水土不服出现了幻觉。
对的,一定是这样。
他决定,出去喝杯茶,缓一下。
——
桑未眠不想理这个不正经的人,她把红色的臂章往他袖子上一贴,就走了。
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做好了准备,山间地势复杂,沈家爷爷和导演在山下搭棚,就不上去了。
桑未眠他们每个人还要带着一把小锄头,一个小背篓。
她还好,但她回头看看这会还没有出发就已经面露难色的王思爻,又看了看一旁带着个草帽一副不问世事样子的顾南译,料想待会王思爻上了山,估计要吃不少的苦头。
他们各自手上还分到了一个地图。
四个人分两条线路上去的。
那几个跟拍导演也都随着他们的线路上山。
晏自遥从山间的杂木中给桑未眠找了一根棍子当拐杖。
有了撑手的东西,路就好走了很多。
晏自遥走在前面,步子不算慢,他原以为女孩子总是娇弱些,但发现身后的人走了一早上也不喊累。
“常常登山吗?”晏自遥问她。
“以前会去爬山。”桑未眠解释给他听,“有时候为了去看石头料子,也要爬到很高的地方去。”
“是去矿洞吗?”
“是。”桑未眠点点头,笑了笑,“你也知道啊?”
“之前给一个客户做过融资方案,他也是做矿石的,不过不是宝石类的,是做花岗岩的。他的矿洞也在山上。”
“奥。那这种好融到资吗?是不是手续很麻烦。”桑未眠之前还真有去了解过投资这一块的。
“是会有一些,毕竟这一块整体的审批程序还是比较严格的。”
桑未眠点点头,又随意地跟他展开着话题:“那你主要是做哪一块的呀?”
“我吗?”前面有个很难上的坡度,晏自遥把手里的棍子拿起来,伸过来像是给桑未眠当牵引绳,示意她抓着往上,“主要还是科技这一块,我本身也是学这一块出身的。”
桑未眠看了看眼前的长棍子,愣了一会,而后伸手握上:“谢谢。”
晏自遥放缓了脚步,边走边说:“你抓着吧。这路都不大好走。”
——
导演对这一头这一对的表现非常满意。
竞技游戏玩的土又怎么样?最重要的还不是要看小情侣之间擦出来的火花?这种崇山峻岭多的是需要互帮互助的地方,你帮我一下,我帮你一下,共度危难,齐心协力,感情就是在这样了解对方的过程中慢慢升温的!
他胸有成竹地切到另一组去。
那组的画面里,却是女生默默的走在前头,男生吊儿郎当地在后面叼了个狗尾巴草,背着手,时而这里蹲蹲,时而那里站站。
没走两步,又招呼前面的女孩子:“咱歇会吧,我累了。”
他当真是一点绅士风度都不讲啊。
他这样的能有女朋友吗?
导演皱了一把眉头,挥挥手,让人把画面切回来还,还是嗑蓝色这一对吧。
不过走着走着没多久,红色和蓝色这两队人马就撞上了。
导演看了看两队人背篓里挖到的笋。
游戏规则里规定挖到多的人奖励一顿大餐,挖到少的人要受到惩罚,但这个惩罚对有想法的小情侣来说,却并不意味着是一个惩罚。
星空夜晚,帐篷一夜。
多浪漫的画面。
有的人会为了保护荣誉而战,认为这样的比赛中团队荣耀大于一切,一起赢得一顿晚餐是最好的结果,但有想法的小情侣会在此刻冒出八百个心眼子,算计着怎么样巧妙地输掉比赛,人性的博弈成为了今天最大的看点。
所以导演格外关注他们背篓里的进度情况。
先看蓝队:
晏自遥的背篓里得笋不多,桑未眠却干劲满满。
在桑未眠教了他好几次怎么样找到没出土的笋的办法后,晏自遥依旧表示“不怎么找的到。”
资深综艺点评家认为:男方想一起住帐篷,但女方一心只有比赛。
腹黑茶男VS莽撞直女。好嗑。
再看红队:
王思爻背篓里:没有。
顾南译背篓里:没有。
导演:……
唔,或许他们是冲着输掉比赛,晚上要一起睡帐篷去的。
心照不宣一起摆烂。也好嗑。
导演自以为看穿一切的时候,却发现红方的一名成员,在蓝方未所察觉的时候……
是的,说的就是顾南译。
他在那儿面不红心不跳的不顾四个机位三百六十度的直播,站在桑未眠身后,从她背篓里一个一个地把笋放在自己的背篓里。
导演:……
某种……某种……坐享其成的战略?
可能拽哥想赢,毕竟住帐篷,拽哥龟毛,可能更想吃大餐。
跟拍导演只能算NPC,不能干扰嘉宾行为。
顾南译眼见装的差不多了,在桑未眠察觉之前,大摇大摆地又走了。
桑未眠觉得自己的背篓好像轻了一些。
原本觉得走几步喘不上气来的,现在估计是她习惯了,竟然觉得没有那么沉了。
她感觉了一会也没当回事,依旧在那儿带着小锄头继续找笋。
拍了大半天了。坐在棚里的导演今天也没收获什么关键的镜头素材。
这头蓝色“小情侣”才刚刚坐在小溪边促膝长谈,那头红方“间谍”在那儿咻咻咻地丢石头打着水漂,氛围是营造不了一点。
索性又把镜头对准红方“小情侣”吧,女生拿着手机对着花花草草自拍,男生又在树下翘着个二郎腿盖着个草帽睡大觉……路人都比他们有CP感!
这一天下来,自诩才华横溢,桂冠加身的导演都有些怀疑自己的专业水平了。
这几个人玩也玩一天了,天色不早了,也该收摊了。
结果显而易见,虽然红方选手摸了一天鱼但因为某些人使用不劳而获的卑劣手段暂列第一。不过问题不大,虽然蓝队输掉比赛,但蓝队能获得一起住帐篷的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的。按照他对于蓝队这一对一天的观察,茶男和直女还是很有看点,一晚上的星空夜宿一定会让他们的感情再度……咦?等一下,他又在干什么?
四框笋放在地上,镜头那边顾南译又找了个机会,把自己背篓里的笋一个一个地放到蓝队那儿去,而且,全放完了,自己篓里一个都不剩。
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他搞错了。
拽哥是傲娇闷骚人设?表面上和自己的队友没什么火花,但事实上还是想和队友一起住星空帐篷?
可这样的话,他早上又去偷人家的笋又是什么操作呢?
导演这头还百思不得其解呢,沈家爷爷这会已经化身为正义的裁判官了。
他走到蓝队那儿看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这么多。眠眠和自遥辛苦了。”
桑未眠发现觉得这框里怎么比她刚刚的还多。
晏自遥也满脸狐疑:他刚估摸了一下量他们是会输的。
沈家爷爷又走到红队这儿看,王思爻连忙上前说道:“爷爷,我不知道怎么找笋。”
沈家爷爷哪里会怪她,只是说:“重在参与,就当是来玩的。这不还有顾南译嘛,他自小就跟我去山间,这活他熟。”
说完他掀开顾南译那儿。只见他的背篓里空空如也,沈家爷爷愣了楞,再看了看,确定是空的,转头过来气得只说了一个字:“你……”
顾南译这会没事人一样站在那儿:“爷爷,重在参与嘛。”
沈家爷爷刚想骂他几句,随即又想到惩罚,抱着一点或许是这小子故意输想和思爻一起去外面搭帐篷的想法,于是撇撇手:“行吧,你们输了,受惩罚去吧。”
“恭喜我们蓝队获得大餐一顿。”
桑未眠转过来,看着晏自遥,“自遥我们有大餐。”
晏自遥僵硬了一下,随即又笑道:“是,主要还是靠眠眠打下的天下。”
这头抱着个帐篷包从他们身边经过的顾南译冷冷地“哼”了一声。
晏自遥看过去:“要帮忙吗?”
跟在顾南译身后的王思爻摇摇头:“谢谢。我们自己可以的。”
“那行,那我就不帮倒忙了。”晏自遥说,“今天外面天气好,适合野营露宿。”
他话音刚落,外面闷声传来一阵雷鸣。
众人抬头,乌云已经遮盖月色。
停顿了半秒,外头哗啦啦地响起一阵动静。
顾南译:“嚯,下雨了。”
第25章 春日未眠
沈家爷爷这头正和那个刚刚休息下来的导演喝着茶,准备过一会去蹭获胜方的大餐,转头就看到抱着个帐篷回来的顾南译。
沈大爷爷叫住他:“怎么回事?”
顾南译一脸轻松:“爷爷,外面下雨了。”
沈大爷爷:“下雨了?”
顾南译:“可不是嘛,天公不作美,今晚露营是泡汤了。”
说完,他就要继续往里头走。
沈大爷爷看了一眼外头夜里的天气,还真看见淅淅沥沥的雨水落个不停。
“你等会。”沈大爷爷看了会天,又叫住他,“兴许一会儿雨水就停了。”
“爷爷。”顾南译回头说道:“这天多潮湿啊,你忍心让我去睡,你忍心让思爻去睡嘛?”
沈大爷爷眼神这会落在也跟在顾南译身后一言不发的王思爻身上,她虽然没说话,但估计今天一天折腾累了,脸上表情煞是可怜。
算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拿两个孩子的身体健康开玩笑。
“罢了,就不惩罚了。”沈家爷爷这才作数。
惩罚没了,就只剩下奖励了,晏自遥做主让顾南译他们也留下来吃饭了。
不过王思爻脸色很差,她今天应该累坏了。
桑未眠在人声鼎沸中看到沈家爷爷把顾南译叫到一边,叮嘱着他去看看王思爻,可别是着了凉受了感冒,还让他让厨房做碗姜茶给人送过去。
桌子的这头,晏自遥在跟她说着他上次去非洲出差的事,转头问她:“眠眠,你有什么爱好吗?”
见她分神,他又喊了一句:“桑未眠?”
“嗯?”桑未眠回过神来。
晏自遥:“我问你有没有什么兴趣爱好。”
“哦。”
她反应过来想了想,“可能就是对自己从事的这个行当,可能还算喜欢吧。”
“珠宝行当啊。”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个行当的?”
什么时候呢。
应该很早吧。
那个故事讲起来就太遥远了。
桑未眠没和任何人讲过这个故事,她笑笑:“就大学吧。”
晏自遥:“你大学在哪儿上的?”
桑未眠:“美院。”
晏自遥想了想:“临城?”
桑未眠:“嗯。”
她猜想晏自遥也把她打听个七七八八,就坦诚地跟他说:“我从前生活在南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边,或许是我母亲是南方人,我没问过桑先生。”
她依旧是称桑城杨是桑先生,晏自遥心里忖度了一番:“那的确是距离昌京很远。”
“不过我倒是听说顾南译的外婆家就在临城。”晏自遥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桑未眠接这话的时候有些不自然,她淡淡一笑,“我没在临城见过他这号人物。”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再说临城那么大,你又怎么能见着他呢。”
桑未眠低头夹着菜:“是。”
晏自遥:“临城的天气怎么样?”
桑未眠抬头瞧了瞧从花窗外面望出去的天,望见那绵绵细雨从无边深邃的天空落下,想起临城那一场落花,随口说道:
“多雨,潮湿。”
——
因这一天的折腾,晚饭后已经不早了。
顾南译后来没回饭桌。
客人问起他来,沈家爷爷只说他去小厨房吃过点东西了,去照顾王思爻了。
晚一点他也去看看王思爻。
酒席散了,桑未眠回了房。
她打开落地窗的那一盏暖灯,听到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
不知道北方怎么样,但临城春天伊始的雨水节气,总是要连绵下好些天。
等雨水一过,惊蛰一起,万物就开始苏醒了。
她即将上展的那套作品,就是以“惊蛰”为主题的。
翠绿、天青、月白……大面积以这些象征着生命的颜色为主色调,配以黑玛瑙、银色金线做的一套首饰,将配饰的样子雕刻成雨滴、露水、竹叶、蝴蝶……大多都是春天夜雨的元素。
今夜无人打扰,她想趁着此刻把最后一个胸针的设计图定出个雏形来。
她拿出图纸,扣在画板上,简单地想用铅笔描个样子,但思绪有些混乱,提笔画了又擦,画了又擦,却总是想不好落脚之处。
几次提笔都无从下手,她望了望外头雨夜里的灯火,随即把笔放下来,把随身带的画板装入帆布包里,打算出去采采风。
好在晚间山庄灯火依旧明亮,她依旧能沿着湿漉漉的灯火在山庄里随意走动着。
桑未眠绕过前厅和中庭以及他们住的地方,在后院一处偏僻的地方看见明亮的灯火。
那是个类似杂物间的地方,一个小木屋搭在地势低矮处,桑未眠从地势高些的长廊上都能一眼望尽灯火跳跃处的陈设。
屋子里堆满了高高的书,他们表皮大多脱落且破败,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旧物了。
临窗那儿放了一张摇椅,摇椅上铺着柔软的原木色的羊毛垫子,有个懒意洋洋的男人正躺在那儿,手里捧着一本书。
桑未眠没花多少时间就认出人来了。
有这闲情逸致又这么轻车熟路在这里躲懒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
窗台对开着。
做成斜面的屋檐挡住了夜里的雨水。
他一只手卷着一本古籍样式的书,一只手懒洋洋地伸出窗外。
说来也稀奇,春寒料峭的夜里,窗台边上有两只红色胸膛的鸟儿,悠哉哉地在他手掌心里拣着松子吃。
那好像是两只知更鸟,毛茸茸团成两个球,也不跑,仔细地在那儿吃着。
这种不该在这片土地生活的欧洲品种不知道是不是山庄里豢养的。
也可能是桑未眠认错了。
可能就是两只普通的鸟儿。
宛如过去她在古玩玉石场子初见他的那几次一样。
不管别人拿了多好的料子给他来看,他总是意兴阑珊地在那儿用着昂贵的松子喂着小雀。
她咬着个干瘪的面包临摹着记忆中见到的原石料子的样子,羡慕桃花树下的少年人当真是恣意又潇洒。
……
桑未眠坐在地势更高的长廊上,从她那儿看过去,那小屋外面有还一洼小小的鱼塘。
几尾锦鲤躲在春天刚刚长出来的嫩叶下,羡慕那吃嗟来之食的鸟儿。
雨水不断地落尽那春池中,泛起无数小小的如花般的涟漪。
沉闷又潮湿的夜雨里,她看见那窗台上难得不言不语的人影,印在灯火映照的竹帘上。
随地起了一阵风,竹帘晃动,簌簌作响。
她蜷着腿,拿出笔。
“惊蛰”系列的最后一幅手稿,应该是“灯火”。
——
“看够了没有。”
桑未眠听到绵软如雾气的雨里他好听的声音响起。
她抬头,确认了一下她四周无人,再度看过去,他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来:“别看了,说你呢。”
桑未眠合上画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他没回答,只是继续仰着半个身子,眼神落在书面上:“过来。”
桑未眠并不想惯着他召之即来的少爷脾气,她站起来要离开。
他偏偏又发声:
“都画了一半了,不如过来这儿,我好茶好景地招待你,不比你缩在那儿束手束脚的好?”
他这话说的不无道理。
桑未眠看了看自己做了一半的灯火鲤鱼形的底图,没再坚持,循着那长廊缓缓往下走。
雕花长廊的屋檐和小木楼屋檐之间有段距离,这段距离在两个屋檐之间形成了一道不小的缺口。
那需要人迈起大步子地过去。
桑未眠走到雕花长廊的尽头的时候,看到对面小屋里头的人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出来。
先是哑光色的伞面吸收雨珠反射出来的光,再是握着伞柄的好看又白皙的手逐渐露出。
而后伞面微抬,他修长的脖颈和流畅的下颌线被逐渐“雕刻”地越发清晰。
他换下了白日里的那一身登山的冲锋衣,换了一件柔和的黑色衬衫,撑一把黑伞,就站在那两个屋檐下的断口处。
夜里雾气浓,他插着兜,从伞面下朝对面过来的人抬抬下巴:“小心点,下面是万丈深渊。”
他这话说的半真半假,桑未眠觉得山间夜光不足以让她看不清东西,但雾气这会笼罩在这地势低的地方,又弄得她心神不宁。
如果有危险,她还是不过去了。
她站在那儿思忖了一会后,转身打算往回走。
“哎~都出来接你了,怎么还有往回走的道理?”他在身后出声道。
她转过来半个头:“万丈深渊。”
她惜命。
他无奈,笑到:“骗你的。”
说完之后再往前走了两步,人就站在那小木屋的木板边上,朝她伸出手:“半个步子就跨过来了。”
桑未眠这才再度转过身来。
他的手伸出来来接她。
桑未眠犹豫了一下后,扶住他手臂,判断着距离,迈步过去。
他手腕一抬,轻易地把她带过来。
但惯性迫使她往前。
她看见眼前的黑衬衫上浮雕的暗纹是竹叶。
伞面因为撞击掉落下一阵如同串线断裂珠帘散落的雨帘。
她准确无误地落进他的伞里。
也完全地淹没在他的影子里。
直到触碰到的手又再度撤开。
他在前面带路,进了屋子后收了伞,好似尽地主之谊地在那儿说到:
“这是我大爷爷拿来堆积旧物的杂货间,地方小,我只带了一壶茶,就还剩两杯了,你别贪嘴,只能喝我一杯。”
他大方中带着小气,一边请人家过来玩,一边又告诉人家余粮就这么点,你自己得有点眼力见。
桑未眠进来环顾了一圈,小木板楼里堆的书比她想象中的多,三面开窗灯火通透,倒是个赏雨夜山景的好地方。
那两只鸟儿见到有人来,扑棱地飞走了。
“给。”
胡桃木色的桌子上放置了一杯汤色浓郁的茶。
桑未眠接过:“谢谢。”
“这会倒是客气。”他不知从哪儿抓过来一条木凳子,放在那窗台灯火下,“你就在这儿画吧。”
说完之后,像是给她安排好了地方,自己转身又做回那摇椅上了,拿起那卷成一卷的书。
桑未眠才发现他看的是陶庵梦忆,大小竖版排列的影印版没有笺注。
桑未眠又看了一圈叠在那儿的字迹隽永的其他古书籍,她虽不了解,但看到那出版的时间和有些难以考究的手稿复印件的时候,也大概了解一二这其中的价值。
她问:“这屋子书都是珍藏品。”
“嗯。”他轻飘飘说,“有的比我命还贵。”
桑未眠:“那三面敞开着,雨天打潮了怎么办?”
顾南译:“雨天爷爷不让开。”
桑未眠:“那你还开?”
顾南译把身上那个羊毛毯子扔给她:“我皮痒行不行?”
山风吹来有些凉。那毯子准确无误地落在桑未眠的腿上。
他又轻飘飘加一句:“想看就看了,哪管晴天落雨。”
桑未眠瞅了瞅挪回眼神专心看书的人,收下了毯子,她披在自己身上,开始专心画图。
“这不比你缩在那儿好,就你这毛病,晚上能看见东西?”
“我夜盲症状没有那么严重的。”桑未眠小声为自己辩解一句。
顾南译:“行,你最屌了。画吧昂你。”
桑未眠不再和他说话了,她的手稿还没画完。
时间在静默的两个人之间流淌。
桑未眠听到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原是刚刚扑棱飞走的那两只鸟又飞回来了。
但他们没敢靠近她,远远地用小眼珠子观察着她。大约是见她身上不像是藏着吃的东西的样子,两只鸟儿又把目标转移到一旁摇椅上的人。
顾南译把那卷书架在窗户沿上,寻了个支撑点把书立起来。这样他的双手就解放出来了,他坐起来,在那儿剥着松子。
盛松子的小白瓷器碗里铺了个底,小鸟们眼巴巴地看着他在碗里越累越高的剥好的松子,小爪子控制不住地要往前来,却被一只手拦在外面。
“去去去。”他小声地驱赶着他们。
鸟儿坚持不懈,再度过来。
他随即揪了一只,轻轻丢飞它,算是“杀”鸡儆猴。
不久后,小白瓷器落在桑未眠的桌面上,玉白色圆滚滚小尖大头的松子仁已经有小半碗了,递到她手边。
桑未眠疑惑地看向他。
他人吊儿郎当地坐在她边上的窗台上,朝那碗松子抬抬下巴:“补补脑子。”
他出发点再好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
桑未眠捞过小碗口到自己的桌面间,眼见外面的那两只鸟儿这会已经跳到她的窗台边上了,眼巴巴地看着她。
那小眼乌黑的很有趣。桑未眠随手捞了一把。
“哎——”他出声阻止她,“剥半天了,你给鸟吃?”
桑未眠抓起的那把手又松开,而后她拎起两颗。很是公平地一鸟放了一粒,然后抬头问他:“这是知更鸟?”
顾南译抱着手,依旧在还坐那窗台上,嗯了一声,意思是你还挺有眼力见的。
“欧洲遍地都是,是不是?”他拖长声音问她。
桑未眠觉得他这话里还有一些责怪。
但她没回,只是延展着话题,“它们是你养的嘛?”
“不是。之前的山庄主人养的,他转卖了后就没把他们带走,目前这两只,流浪中。”
原来是这样。
原来也是没人要的小家伙。
桑未眠再度给它们两个放了几粒松子。
“有的是吃的呢。”他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在那儿解释道,“我大爷爷虽然一年也就回来住个个把月的,但山庄里有人的,平时有事没事就撒把坚果,饿不着。”
“行了。”他说到一半伸伸懒腰,“不早了,画怎么样了?”
他说完之后要俯身下来看她的图纸。
桑未眠把半个身子让开:“大概框架是好了。”
他低头看去,细腻的铅字笔触在画纸上缓缓展开。
他了解她的习惯,知道她找灵感的时候习惯用手稿。
那沙沙的落笔声音像是三月初的一场雨。
淅淅沥沥地带来春天。
白纸上画的大约是一枚胸针,主图用了竹叶,形状不一的样式模拟出了风吹叶斜的动态,垂影戏鱼倒是也生动可爱。
“那条锦鲤我还没有想好具体的颜色。”桑未眠解释道。
顾南译:“你想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彩石?”
桑未眠:“你怎么知道?”
她是想暂时把这条鱼尾留下空白的,她想找一块天然的彩石,直接用不同的雕刻面渐变通透地展现鱼在光影下的变化。
“我怎么知道?”他轻嗤一声,“你当那一年的夜是陪你白熬的?”
他说的是事实。
桑未眠过去没少熬夜作图。
他们感情最好的那段时间里,她常常抱着图去他那儿。
顾南译对珠宝设计和成品工艺算不上了解,他只是个“兼职”赌爷。
但他对原石材质这一块还是有研究的。料子决定了一块石头从矿场到表标盘再到入市的成本,也决定了一块不靠工艺只讲究稀有度的成品能卖到多少市场价。
即便他们日常常有拌嘴,但在这一块上他们的审美却能保持出奇的一致。
桑未眠的图纸做完后会让顾南译帮着看看,他对好不好看,女孩子会不会喜欢发表不了太多的看法,但对于什么宝石合适,他大约是能说出一二的。
但石头这个东西吧,光靠嘴巴上说,顶多能说个大概的颜色,用上一堆听得懂听不懂的形容词,但没见到东西吧,总感觉说了也白说。
他最后说多了后又嫌累,夸张的时候直接带她飞斯里兰卡。
凌晨四点的交流展厅里,桑未眠趴在简易的红木桌上和早起来出售宝石的二道贩子在那儿用手比划半天后求助地看着他。
他装酷地在那儿显摆似地带了个墨镜,最后用他那点吊儿郎当的语调腔调熟练地跟人说着英语。
他最后付了钱,把东西装好后递给她,求表扬似地扬了扬眉:“桑未眠,没了我,你可怎么办?”
桑未眠只管看着淘到的好货,爱不释手地说:“没了你,我谈的价格还可以更低一点。”
“白眼狼了么这不是。”他也不恼。
异国他乡里,周围多的是穿着奇异,相貌不一的人。
摩肩擦踵中她背着的单肩包被挤到一边,她担忧地看去,却发现他早早地就把她的东西护住。
人群把她往他的怀里撞。
清晨的阳光洒满这个在矿山脚下充斥着虚假与真实的交易场。
她说抱歉,脸红到不敢看他。
他的手还护着她的脊背,荡着点笑,用中文问她。
睡都睡过了,为什么她还是那么爱脸红。
那天,
熙熙攘攘的人群街道里,
他们在外国街头热浪的奔流中频频走散。
最后顾南译站在烈日底下的等她过来汇合。
他只穿了一件白色老头衫,露出膀子上结实的肌肉。
那个时候他还因为某种奇怪的原因染了一头短茬的银发。
加上他手掌上那个浅蓝色的鲸鱼纹身。
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个好人。
但依旧显眼,热烈,像这靠近赤道的的太阳。
桑未眠走近他,用中文叫他一声三哥。
带着墨镜岔着兜的人转过来,嘴里还叼了个棒棒糖。
他伸手,将她手臂抻过来,落入自己的影子里,替她挡住日头。
但嘴里依旧没好气:
“让你跟我牵手,非不牵,这下好了吧,一早上都走丢多少次了?你就待这儿吧桑未眠,我看你恨不得就住在那矿洞里,眼不看路的。”
桑未眠不说话。
他说的是,的确是她光顾着看周围一圈跟不要钱一样落在地上的碎石了。
见她不说话,他语气算是软下来了一点,把兜里的手伸出一只来给她,像是个大发慈悲的救世主一样,再给她一次机会:
“要不要牵了?”
“要牵的。”她这会乖乖牵上,不想再被他念叨了。
掌心相扣,他的步子比她大一些。
斯里兰卡有热烈的笑容,有湛蓝的天空和海洋,还有偶然从村庄迁徙而过的象群。
大象长啸而过。
日头蒸着地面升起腾腾暑气。
她那个破旧又掉色的帆布包里,装着地球亿万年来的瑰宝彩石的碎片。
叮叮铃铃地像有魔法的风铃。
桑未眠觉得,那像一场抵达天涯海角的私奔。
第26章 -春日未眠(双更合一)
他陪过她那些夜,亲眼看到过她手下的线条从稚嫩到成熟,也亲眼见到过那时候她从天南海北搜集过来的残损的古物在她的手中被一点点地复活。
他也是第一个说她前途不可限量的人。
那个时候的桑未眠以为那只是情人之间互相欣赏的呢喃。
就像她总觉得他像天边的月亮,也像白日的太阳,发着光却无法触碰。
但那些记忆很遥远。
桑未眠三年来压制它们压制的很好。
这才让他们即便意外地再次相见,她也能淡定又平常的接受他们新的关系。
“不如用彩贝更好。”他的建议把她遥远的思绪拉回来。
“彩贝自带海洋生物的光泽,和鲤鱼纹很像,但要找到成块色彩刚好的估计有点难,这玩意毕竟和成形宝石不一样,世面上流通的少。不过你可以参考一下螺钿。”
螺钿?倒是她没想到的一个方向,她的整套“惊蛰”的作品里几乎所有的技术和色彩运用的确更偏国风。就这个“灯火”来说,光影和水波的那种渐变色的确用螺钿技术呈现更好。她见过那种工艺的,熠熠生辉,满目绚烂。只是那样的工艺是非遗文化,她哪里简简单单就能学的会的。
桑未眠:“那门槛太高了。”
顾南译却说得轻巧:“找人学不就好了。”
桑未眠:“哪有大师肯收我这种半路徒弟的。”
“说来巧了。”坐那儿的人慢条斯理地抿着一口茶,故作高深,“我外婆早些年下南洋,在福建宁波那一块,认识了不少手艺人。算起年头来啊,他们也是大师级别的了。要我去卖个面子,给你指点个一二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桑未眠径直问他:“那你要什么回报?要钱我是没有的,你也是不缺的。”
顾南译转过头来看她:“我能要什么回报?无非就是指望你往后,对我尊重点,有礼貌点,别处处怼我,必要的时候,还能帮帮我。”
桑未眠:“就这样简单?”
他轻嗤一声,好像在说讨你一个好脸色那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而后他又补一句:“你功成名就了,我也脸上有光,我顾南译行走江湖,不带没名号的人。”
“那好。”桑未眠点点头,“这个事情要是办好了,我就处处尊敬你,真把你当自家哥哥看。”
顾南译:……
倒也不必。
“不过也没有那么简单。”他再度发言。
桑未眠:“嗯?”
顾南译:“可能还是要拿点你的东西。你那些小破烂还在吗?”
桑未眠:“什么小破烂?”
顾南译:“就那些旧物。”
桑未眠:“晚清民国的那些破损的首饰物件?”
顾南译:“对。”
桑未眠纠正他:“那不是破烂,可以修好的顾南译。”
顾南译:“到时候把那些带上。那位大师喜欢这些。”
桑未眠:“什么时候去呢?”
顾南译:“等我比赛回来吧?来得及吗?”
桑未眠排了一下日子,点点头。
“行。”说完这档子事他跟又想到了什么一样,问她,“你胃镜约了后天?”
桑未眠差点把这事忘了:“奥对,明天我们不是下山了嘛。”
顾南译:“后天几点?”
桑未眠想了想:“上午十点半的样子。”
顾南译:“那你十点的样子在就诊大厅等我。”
桑未眠抬头:“你也去医院?你得了什么病吗?”
顾南译白她一眼:“是,我有大病。放弃最后的休息时光陪你去医院。”
哦,是陪她。
桑未眠:“我自己可以的,我听说全麻没有痛感,睡一觉就可以了。”
顾南译这会脸色正经了许多,问她:“如果中途医生发现一些需要切除的病理的时候,谁给你做决定?还是你想带着桑家的人一起去?”
桑未眠没想过这一茬,但她是听说好像做胃镜的时候如果发现一些息肉之类需要做决定的时候,因为病人全程是麻醉的,没法做出决定,是需要家人做决定的。
顾南译在法律意义上算不上是她的什么家人。
但比起桑家的人……她还是更愿意让他来做这个决定。
于是桑未眠小声问道:“会很严重吗?”
顾南译品着她这点小小的担心:“什么是很严重?”
桑未眠:“比如说,我全麻,然后突然出意外,要你签字救不救?你不会不救吧?”
这话把他气笑了:“你倒是惜命。让你带个人去最大的情况也就是除个病理的时候付个钱。瞧你想的严重的。你这么惜命你能照顾好自己吗?再说,我哪有资格决定救不救你啊,我是你直系亲属嘛?我是你儿子?是你爹?还是你丈夫?”
“丈夫也是可以的嘛?”桑未眠捕捉到未曾了解的知识。
她倒是会听关键词。
他瞥一眼,瞅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旁敲侧击地在那儿“教育”她:“可不是嘛,所以可得擦亮眼睛了,有些男人能不能嫁还是综合评估一下。”
他可没说是晏自遥。
她也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在那儿思忖了一会,而后一脸郑重地和他说:“那如果医生说我胃里长了什么东西,要切掉的时候,就交给你全权负责吧,你说切,就切!”
顾南译:……
倒也不用那么“视死如归”。
顾南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顺道的事,不用下那么大的决心。”
搞得他都有点紧张。
桑未眠收起画板:“那就先这样,我走了。”
“等等。”顾南译叫住她。
顾南译有一会的没说话,而后又问她:“早春的九曲红梅,你还要不要了?”
哦,茶叶。
桑未眠:“要的。”
顾南译:“不便宜。”
他这话的意思是不白给。
桑未眠本来也没想白要的,她点点头:“我会付钱的。”
“行了。”他遣散她,“家去吧。”
桑未眠收拾好了,正要走。
他又叫住他:“等等。”
桑未眠:“又怎么了?”
他过来两步,从屋檐下拿起那把黑色的伞,递给她:“带上伞,靠里边走,知道不?”
知道的,里边灯火亮。
她眼睛不好,但脑子不傻。
桑未眠:“那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黑伞潜入雨中,灯火跳跃处她指尖捻起裙摆走路,怕沾了一身的水雾气。
人是听话地靠里走。
他转头看向那白色瓷器碗空空如也。
不声不响地,倒是吃到干干净净了。
——
第二日是休息日,没什么具体的安排。
沈家爷爷让他们在山庄里到处走走,泡泡温泉什么的。
顾南译因为快要出发去祁城比赛了,虽说他不是个专业的赛车手,一年一次重要赛事他基本上都会去参加。早些年的时候他野心大,一个业余的卯着劲追着那些专业赛车手的野外拉力赛成绩,每年业内给他的综合评估排名都很靠前,如果他能作为专业赛车手接受更多更好的训练的话,他应该是能在国际赛事里取得名次的水平。
但因为家里的阻止让他在最适合去跑公路的年龄里错失了入行的机会,随即后几年他也就当个兴趣去玩玩了,转行做了俱乐部投资人,这也是他秋冬时节大部分都得呆在昌京的原因。
虽说俱乐部也有几个能赚钱的车手,但每年俱乐部培养赛车手,动辄几百万的全车造价也烧了不少的钱。
他对俱乐部的营收过问的不多,赚的钱够他一年搞两三台赛事车玩玩就行。
他谋生的生意不少,但用顾婷的话来说,都不是什么正行。
出发在即,今天休息顾南译就跟沈家爷爷说他去跑山了。
山庄后面的山上有个盘山公路。基本上属于无人行驶的野路。
顾南译拉车去上面遛弯了。
桑未眠听沈爷爷说王思爻也去了。
她好像没搭顾南译的车,自己开了辆玛莎拉蒂上去的。
热闹是别人的,桑未眠躲在屋子里研究她还没画好的图纸。
到半下午的时候,天气有些转凉,阴云遮盖了太阳。
晏自遥在陪沈家爷爷下围棋,桑未眠坐在秋千架上看他们俩博弈。
顾南译赶在天气变化前回来了,沈家爷爷见他回来的只有一个人,便追问他王思爻呢。
顾南译也一脸疑问:“思爻?她不是在山庄吗?”
沈爷爷:“她一早就去找你了。”
顾南译:“找我干嘛,我去练车了。”
沈爷爷:“她没给你打电话吗?”
“电话?”顾南译这才从兜里把电话拿出来,“我怕吵,我关机了。”
他打开电话,果然看到了王思爻的几个未接来电,“还真给我打电话了。”
“哎哟你这个人。”沈爷爷不知道说顾南译什么好了,“你快给她打回去,问问她在哪里?”
顾南译回拨了几个,但电话那头是忙音。
沈爷爷一脸紧张地看着顾南译。
顾南译:“打不通。”
沈爷爷:“打不通?别是进到什么没信号的岔路里去了。”
闻言的晏自遥和桑未眠都过来了。
“这天都黑下来了,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多不安全。”沈家爷爷也着急起来,吩咐着管家,“快,快去找,多带些人,顺着那条路上去找。”
“我去吧。”到底王思爻是为了顾南译出去的,这事他也不能袖手旁观。
“你们的车开在我后面吧。”顾南译对管家说。
“好。”
王思爻失踪了,晏自遥和桑未眠在家也坐不住,跟着一群人出来找。
好歹那么大一辆车也不会凭空消失的,要是不小心掉进山沟里了,旁边都是高大的灌木,凹陷也十分明显。
众人猜着王思爻可能是走了什么没信号也绕不出来的小路了。
但一群人浩浩荡荡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沈家爷爷都打电话找直升机过来了。
最后开车出去的那些人几乎也都走散了,就剩晏自遥的车还能跟在顾南译后面。
开车找不着,桑未眠建议沿着小路找一圈,或许她车子坏了,沿小路走回来了也说不准。
于是三个人又把两辆车停在了路边。
“这一块没信号,别走太远了。”顾南译提醒着桑未眠。
桑未眠看了看手机,的确没有信号。
但三个人走在一起找效率也太低了,她看了看身后的路,对他们说:“半个小时候不管我们有没有找到,都在这里集合。”
“桑未眠,你站着吧,我和晏自遥去找就好。”顾南译吩咐她。
“我可以用石头做记号的,半个小时后就回来,快下雨了,我们三个人分头找,早点找到她吧,爷爷担心坏了。”
桑未眠一脸坚决。
顾南译拗不过她:“那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好。”
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寒暄和拉扯,现在找到人才是第一位的。
否则等天黑下来了,就更难了。
桑未眠望了望头顶黑压压的乌云。
她一头扎进荆棘小道里。
这儿的路难走,桑未眠几乎是荆棘丛里扯出来的,她小心翼翼地踏着脚下一不小心就割到人的刺。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留下的记号,还清楚。
等到她大约走了十来分钟,她发现前头的刺目倒在地上,掉落到杂木堆里的叶子还带着鲜绿。
那样子好像有人也从这里走过?
她沿着那些痕迹往前找着,竟然在不久后依稀听到女孩子的哭声。
她忙加快了脚步,果不其然,她看到了一截淡粉色的衣衫袖口。
“王思爻?”
桑未眠出声叫她。
此刻在啜泣的女孩子转过头来,见到来人,好看的眼珠子里的泪花还没收进去,带着哭腔回应她:“桑未眠?”
桑未眠几步扒开树枝走过去。
“呜呜呜呜终于有人来找我了。”王思爻显然惊魂未定。
桑未眠;“你怎么了?”
王思爻:“我车抛锚了……这里还没信号……我想顺着路走看看能不能遇到人,结果又迷路在灌木丛里……我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
王思爻带着眼泪絮絮叨叨。
“好了没事了。”桑未眠舒了一口气,拍了拍她肩膀,“你现在怎么样,能走路吗?”
王思爻摸了摸自己的脚脖子:“我歪到脚了。”
“一点也动不了?”
王思爻摇摇头:“一点也动不了。”
桑未眠看她那个样子,自己评估了一下自己的力气,是没法把她抱起来或者是背起来带离这里的。
桑未眠:“你等着不要动。”
王思爻见她要走,着急出声喊她:“桑未眠,你要回来啊。”
桑未眠没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沿着她做着的痕迹往回走。
山林里她猜豺狼虎豹估计没有,但野猪野兔也估摸能把王思爻吓个半死了。
她得快点的。
她往回走的路上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不由地停下脚步,听这动静,对方体型庞大,力量不可小觑。
不会真有豺狼虎豹吧。
她屏气凝神,直到面前出现那个熟悉的人,她才舒一口气。
桑未眠:“你怎么过来了?”
顾南译:“我还是不放心你。”
他这个关心很直白,不跟往常一样,用戏谑或者隐藏的语言说出来。
但现在不是感知这些的时候,桑未眠着急说到:“我找到王思爻了。”
顾南译:“哪儿?”
桑未眠不由地抓起他的手腕,在前面带路:“你跟我来。”
她在前面挡着那些荆棘。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缓缓地拉了一下,而后身后的人挡在她的面前,伸手挡着那些杂木树刺,“你指路。”
桑未眠愣了愣,给他指着方向。
两人没走多久,就来到了王思爻所在的地方。
王思爻一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到是顾南译,哭得更不能控制了:“三哥……”
“好端端的你怎么在这?”顾南译皱起眉头。
“我想来找你,可我……”
“又来给我添乱是吧。”他脸色不是很好,但依旧检查着她身上的伤,“哪儿伤着了?”
“腿,我腿扭到了。”她指着脚脖子。
“把你给能的。你说你好好的温泉不泡,非来找我干什么,你这样,我怎么跟你哥交代?”他依旧在那儿一串地数落。
了解顾南译的人都知道,他的数落更像是一种关心。
此刻本没什么的普通关心落在桑未眠的耳边,却奇怪的让人觉得不舒服。
用不舒服来形容,程度也是深了。
桑未眠也说不明白。
她站得远一点。
王思爻没法走路。
顾南译只能背着她。
今时今日的场景,他也没法不背。
即便不是王思爻,就是一个普通女孩子在荒郊野外扭伤了脚,他也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男性在力量上有性别优势,这种优势意味着他们在女性需要帮助的时候加以照顾是一种绅士法则。
桑未眠跟着出来。
这个时候晏自遥已经按照约定好的半个小时回到了停车的地方。
见顾南译背着人出来,心里也算是缓了一口气。
幸好找到了,否则按照王家的脾气,她那个不讲道理的父亲和那个刚有晋升的姑父闹起来怕是连沈家都不好交代。
晏自遥这会又注意到了跟在身后的桑未眠,问她有没有事。
桑未眠摇摇头,她没事。
王思爻最后坐在顾南译的副驾驶上,身上披着他从后座拿出来的外套。
顾南译关了车门,走到桑未眠面前,把手里的一个创口贴递给她。
桑未眠狐疑地看他。
“手,手腕。”他抬抬下巴。
桑未眠这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割伤了。
桑未眠要接过。
晏自遥抢先说,“我来吧。”
而后利落地拿过创口贴,扯开后,单手扶着桑未眠的手臂,轻轻地把那创口贴贴上去。
顾南译站在他们面前。
桑未眠在看贴好的伤口,晏自遥一边贴一边说:“先这样简单处理一下吧,回去后再消消毒。”
桑未眠摇摇头:“没关系的,小伤口。”
顾南译把眼神挪开,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们都坐我的车先回去吧,天色暗。下山的路不好走,车子让人再来开回去。”
这一块顾南译最熟,几个人自然是听他的。
他那辆吉普车宽敞。
王思爻坐在副驾驶上,晏自遥和桑未眠坐在后座。
或许是因为要照顾腿受伤的王思爻吧,他的车子开得稳当极了。
坐在副驾驶的人这会微微降落一点窗户,风吹起她掉落的发丝。
美人憔悴依旧有憔悴的美。
桑未眠想到沈家爷爷今天动用的直升机,想到浩浩荡荡倾巢而出的队伍,想到她那辆不知道被丢到哪里去的玛莎拉蒂,也想到她在不知道的情况下,曾经不小心地改变过桑未眠的人生。
但王思爻偷偷放进来的一缕微风却遭到了驾驶室里的人的拒绝。
顾南译看着前方,嘴里念叨了一句:“觉得自己惹的事不够大是吧,还得把自己吹感冒了。”
原先吹着风的人又落寞地把窗户关了起来。
桑未眠看到她的侧脸,从她那关注的眼神里看到一些真相。
她从来一直觉得王思爻是天之骄女,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却又从她刚刚的眼神里发现,原来她也藏着那样的情绪。
桑未眠以前总是坦然地接受齐大非偶,接受门当户对,也接受日久生情。
副驾驶座上的人不说话。
主驾驶的人又像是觉得自己话说太重了,悄无声息地给她开了一条缝。
此刻的晏自遥却递过纸巾,示意桑未眠擦一擦手掌上的污垢。
暮色真的暗下来了。
桑未眠坐在稳当的车里,却在来到昌京快一个月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如同这分割好的车厢一样。
前面有前面的风景。
后面有后面的故事。
第27章 春日未眠
因为王思爻扭伤了脚,沈家爷爷还特地请了专业的医疗团队上山。
所幸她的脚踝没有大碍,骨头没有折断也没有错位,只需要安心静养就行。
因为王思爻的事情,原先声势浩大的那什么导演组最后也撤了。一行人第二天提早地也下了山。
王家为了这个宝贝女儿全员出动来迎接。
大人之间的寒暄和往来就更复杂。
即便王家在那个圈子里依旧要依仗沈家,但在这事上,沈家爷爷是要低头道歉的,他顺带把顾南译指责了一番,大约是说他脾性顽劣,照顾不周。
桑未眠猜想不受拘束如顾南译,对于这种场面估计也疲于应付。
她没在那儿继续听这些家长里短了,和晏自遥告了别打了个回自己住的地方的出租车。
晏自遥本要送她,被桑未眠拒绝。
两人等车之际,晏自遥说道:“不过去跟沈家爷爷和三哥打声招呼?”
桑未眠看了看此刻和王家长辈笑聊的正开怀的沈家爷爷和在那儿试图远离话题却几次都被拉扯进去成为话题中心的顾南译,摇了摇头:“不了,刚下山的时候也谢过沈家爷爷了,至于——我微信和他说一句就好。”
“好。那你到了和我说。”
晏自遥见车来了,打开车门让桑未眠上车,车开之前,他还不忘过来和桑未眠说一句:“这几天辛苦了。”
桑未眠点点头,礼貌回应他:“你也是,辛苦了。”
他闻言,一笑,愣了楞,继而无奈道:“眠眠,这些天,我们是不是太礼貌了?”
桑未眠:“礼貌……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就是这种捆绑的、乏味的、互相没感觉却要照着既定目标前进的相处,真的无聊透了。
但晏自遥只是温和一笑:“没事,慢慢来,你早点回。”
桑未眠:“那你也早点回,路上注意安全。”
——
坐在出租车上的桑未眠满脸疲惫。
她打车到自己住的地方,放下所有的包裹,只是简单地洗了个脸后,也不管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一头扎进自己的阁楼房间,蒙着被子呼呼大睡。
山庄的床铺比她房间的软,睡起来其实是更舒服的,但桑未眠这几天都没有睡过好觉。
她习惯独处,周围的气氛和她已经形成了一个微妙的生态系统,一旦被打破,她总要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去修复。
比如睡觉。
这一觉睡到傍晚,桑未眠揉揉眼睛,觉得自己精气神好多了,随手捞过手机,首先伸过来的就是吴虞人的八卦触角。
虞美人:【眠眠你是不是要回来了!】
虞美人;【怎么样?踏春约会,可有进展?】
桑未眠忽视这一段消息,再翻到主页,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一个群。
是王思爻拉她进群的,离开之前她来加了她微信。
“踏春小分队”的群主是王思爻,群里就他们四个人,她在那儿发了几个感恩的表情,大概是感谢他们不离不弃,把她给救回来。
消息是一个多小时前发的。
晏自遥:【不是已经道过谢了吗,别谢我,主要是顾家三哥@顾不过来】
思思爻爻:【你们走太快了,我本来是想再当面谢谢你们的,现在便宜被三哥一个人占了。】
王思爻配了一张颇有情调的茶室的照片,席间坐着些人物,大概的意思应该是王家宴请。
思思爻爻:【不过还是得再正式地感谢一下三哥!谢救命之恩jpg@顾不过来】
她这条发完大约过了半小时,【顾不过来】才淡淡回一句:【是桑未眠发现你的。】
思思爻爻:【是的是的,还是感谢眠眠@桑不睡觉。】
思思爻爻:【咦,你们的昵称好像啊,是……是兄妹名吗?】
桑未眠没回,收了手机。
顾南译从前戳着她那ID问她,是不是跟他取情侣名?
但真的是巧合。
桑未眠是根据自己的名字取的这一个昵称的,她开始用微信就叫的这名,哪有什么情侣名的说法。
但桑未眠记得顾南译从前不叫这个名,就简单的名字缩写GNY,后面才改成【顾不过来】的。
按照先后顺序来说,要改也得顾南译改才对。
桑未眠想到这儿,反身过来趴在床上压着枕头再躺了一会。
等到她真的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要起来回消息了,她才拉出吴虞人的聊天列表,回了个:【回来了。】
【还行。】
吴虞人秒回,问她【还行是什么意思,你就不能展开说说?】
这条消息的回复优先级不高。
她可以拖延一会再回。
桑未眠又打开四人小群,给王思爻回了一个【不客气】。
接着她去盥洗室洗了把脸,而后习惯性地也不管是早上还是傍晚,就拿起牙刷刷牙。
外面是阴天,桑未眠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看到冰箱里只有她前段时间心血来潮买的胡萝卜,牙刷歪到一边,又皱了皱眉头。
她看到下层还有几个橙子。
不知是听谁说的胡萝卜汁里加点橙汁会好喝。
受于明天天因为要去医院而对于生命的突然爱惜,桑未眠拿出久违的榨汁机,加了一个橙子,意思意思地投了一根胡萝卜。
搅和搅和,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喝了一口。
竟然……还不错。
是谁想出来这个聪明的办法的。
然后她就坐在客厅发呆。
也没有特别想什么,就是发呆。
等到桑未眠觉得这个呆发得差不多了,她才收拾东西去了工作室。
她刷地铁付钱的时候才发现顾南译给她发来一条消息。
顾不过来:【醒了?】
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在睡觉的
晚高峰拥挤,人群里桑未眠没顾得上回他。
等她到了工作室,工作室里只有小澜一个人,吴虞人不在,桑未眠不用应付八卦。
工作室主要分两块,一块是定制和设计类的,附带一些金工修复。这一类主要是靠桑未眠一笔一画,亲力亲为做的。还有一部分的产品是标准成品,桑未眠是负责设计,加工是送到工厂去的,工业化程度高,价格自然会再低一些。
桑未眠听小澜跟她汇报店里的情况,这几天有两个客人下了两单大的成品单子,应该是桑城杨那边的人脉。放在最外头做展示的那几条紫色蛋面翡翠定价虽然不高,种水也一般,但胜在设计审美高级,款式小众。吴虞人找了一个网络红人做了广告后,销量不错,就是非标准化产品的出工时间实在是太慢了,客人都有些等不及。
桑未眠:“反正设计图都已经确定下来了,赶制也就是时间问题,小澜,你联系瑞城那边的老板娘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加人手。尽早安排给我们发过来的时间。”
小澜应声:“好的学姐,不过我好几次给瑞城老板娘打电话,她嘴上是应的利索,但进度上总也不见得有多给我们加快,你说她是不是做别的单子去了。”
桑未眠工作室开出来没多久,单子量不大。桑未眠好歹在瑞城混了三年,也算是摸过瑞城加工厂的底的,加工价格压的低,金老板优先安排外地人的活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毕竟大家都是要做生意赚钱的。
桑未眠:“我晓得了,你只管催她。”
她打算过段时间自己走一趟瑞城。
清点完库存后时间已经不早了。
桑未眠让小澜去吃东西,自己因为明天一大早就要做胃镜要禁食。
她这会空下来了,随手打开手机刷了一下朋友圈。
王思爻发了一个朋友圈,配了一小束折枝下来插在做旧的坛子里的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虚化了背景里那个即便模糊也在人群里出挑的身影,配了文:
“人间四月天。”
桑未眠差点忘了他们是有共同朋友的。
她看到大学同学王恋给她留言:“羡慕。”
王思爻回复:还羡慕呢,腿都瘸了。”
王恋回复王思爻:“腿瘸了也有四月天照顾呀。”
王思爻回复王恋:“别说了,明天还得去医院复查。”
王恋回复王思爻:“喜提一日约会?正好和四月天巩固一下感情,我听说他可是亲自送你回来的。”
王思爻回复王恋一个嘘的表情。
王恋: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俩玩公开的秘密呢。
两堂姐妹的一来一回把刚刚那条朋友圈交代的干干净净。
这些年四九城关于这两家的八卦就没消停过。
但沈家爷爷亲自带着顾南译上门就又不一样了。
甭管是什么原因,外人来看,那就是好事将近,
桑未眠想起刚刚她还没有回顾南译的那条消息,她手指微微停留,最后还是一划而过,摁灭手机,一直没回。
她明天要去医院得早点回去休息。
桑未眠关了工作室后坐地铁回了住处,晚上十点的地铁2号线依旧没有座位,她拉着手环站在那儿,从拥挤的人流中随意一瞥,看到的都是此刻才结束工作的疲惫的人们。
她开始思考做全麻胃镜没有家人朋友的可行性。
吴虞人明天要出差,小澜要看着店,顾南译……顾南译应该要忙着当别人的四月天。桑家……桑家还是别了,她觉得没到那种地步。
她总不能去找晏自遥。
她在拥挤的地铁里搜了一路,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没有家人朋友应该也能去做的。
桑未眠这样安慰自己,但依旧忐忑了一晚上。
说实话,因为小时候在孤儿院留下的阴影,她讳疾忌医,长到这么大去医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如果上次不是顾南译抓着她去的,她是不会答应约这个检查的。
但这会儿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
桑未眠一晚上迷迷糊糊地翻来覆去没怎么睡好,第二天一大早顶着个黑眼圈去了医院。
只是很巧,她刚循着地图摸到门诊楼的时候,就冷不丁遇上了人家的“四月天”了。
他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靠着墙站在角落里玩手机。
桑未眠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她也没有收到他说来陪她看病的消息啊。
哦,可能,可能王思爻刚好也在这家医院,毕竟这私立医院挺高级的,顾南译还和院长有关系。
就碰巧了。
不过这种时候,桑未眠觉得还是不要打招呼了。
免得两个人打了照面还得故作惊讶地说好巧。
顾南译要是问她,今儿谁陪她来,她都说不出一个人来,会不会让他觉得她人缘很差。
他一定会抬着他的下巴,高高在上地说“让你别老臭这个脸你不听,这下好了,生病连个陪你的人都没有。惨死你算了。”
这是他能说的出来的话的。
他会无情地嘲讽她。
桑未眠打算降低存在感,趁他还没有发现她之前,悄摸地绕道走。
她把脖子往卫衣里一缩,掩耳盗铃地低头经过。
脖子一紧,
卫衣帽兜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桑未眠艰难地回头。
只见站在角落里的人悠哉哉地单手插个兜,另一只手拎着她帽兜,居高临下地睥睨她:
“桑未眠,你眼睛又不好使了?”
第28章 春日未眠
掩耳盗铃显然失败了。
桑未眠被抓了个现行,她只能装作是意外遇见,按照刚刚脑子里明明被否定后剧本在那儿皮笑肉不笑地和他打着招呼。
桑未眠:“这么巧!”
顾南译放下勾着她的帽檐,脸色一般:“不巧。”
说完之后他又从身后走到她面前,睥睨她:“桑未眠,你是鱼吗?”
桑未眠手里拿着张身份证,这事上她理亏,没犟嘴。
他轻车熟路地拿过她手里准备好取号的身份证,先她一步往前朝取号机的方向走去。
桑未眠只好跟上。
她心里品了一下顾南译的意思,那就是说,顾南译的意思是他现在来,是按照他们前两天说好的那样,以“家属”的身份陪她来做检查的。
她却不记事,记忆和鱼一样。
桑未眠随口小声说了一句:“你不是要陪王思爻去复查吗?”
这话说的不大,却被顾南译听见了,他在那儿等着机器把就诊单吐出来:“你知道的还不少。”
桑未眠:“那你打算是先陪我进去,然后我麻醉了后,你再回去陪王思爻吗?”
这话把他气笑了,他在那儿没什么目的地翻着就诊条子,鼻音重重地含笑说道:“桑未眠,我时间管理大师啊?”
桑未眠想了想:“那就是刚好时间错开了。”
他把就诊单卷成长长的棍子,一抬手就能敲到她的头。
敲着不疼,但声音咋呼。
“错开个屁错开,王思爻家里头多少人?非得我陪她去?你个可怜虫,我不陪你来谁陪你来?”
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和王思爻比起来从“人丁兴旺”这个角度来说,她是比较可怜。
她伸手拦过顾南译用来敲她头的就诊单子:“都被敲坏了,等会就诊还得用呢。”
拿过就诊单子后,桑未眠试图把身份证也拿回来。
他却在那儿翻着。
桑未眠伸手。
他轻巧躲开。
桑未眠:“顾南译你干嘛?”
顾南译:“你怎么没把户籍地改了啊。”
桑未眠:“懒得改。”
顾南译瞥瞥眼:“这孤儿院集体户口靠不靠谱啊,不会到时候成黑户了吧?”
桑未眠学着他口音:“您甭操这份闲心了您。”
他笑:“桑未眠你可真逗,你跟头倔驴似的。”
“我哪里……”桑未眠想说她哪里像倔驴了,手边就塞回她的身份证。
她身份证是十六七岁拍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落的,眼神坚毅,像头倔驴。
他在嘲笑她。
面前的人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桑未眠跟在他后面对着他后脑勺说:“谁能从小美到大啊。”
不回头却依旧骄傲的后脑勺:“我能。”
桑未眠:……
桑未眠不理会他了,她刚刚光顾着和他说话,没来得及看就诊单上说的去做胃镜是哪个楼哪个科室。
于是她停下来,卷开那被他折成一根小棍子的就诊单子。
过道口有推着车子过来。
桑未眠拿着单子的手被拉到一边。
桑未眠回过神来,顾南译刚刚拉住她手臂的手才刚刚放下。
顾南译:“干什么呢桑未眠。走一路丢半路的。”
桑未眠和他解释:“我看看是几号楼。”
顾南译:“等你看?”
他伸手把她单子收回:“跟着我走不就完了。”
也是,他大概轻车熟路。
桑未眠和他走到二号楼。
即便是私立医院,大早上各种做检查的人还是很多。
电梯一到,他们两个进去后,刚好又涌过来有群人。
几个阿姨一边说着方言一边往里走。
桑未眠往角落里挤挤,顾南译站在她外边一些。
但那群阿姨毫无章法地跟群鱼一样。
桑未眠还是在混乱的人群中被踩了一脚,她往后退了一下。
前面踩她的阿姨发现了,她转过身来,看见身后帅男靓女的,男生还把女生护在身后,便自觉认为他们是一对。
阿姨站的离顾南译近,随即就和他说到:“不好意思小伙子,挤到你女朋友了。”
顾南译看她一眼,桑未眠摇摇头。
于是顾南译就和那个阿姨说:“没事阿姨。”
但让桑未眠尴尬的是那个阿姨对他们的称呼。
她拉拉顾南译的衣角。
他感知到了,侧头,像是耐心听她说。
桑未眠:“你怎么不跟人解释。”
顾南译:“解释什么?”
桑未眠皱眉:“我又不是你女朋友。”
顾南译挑了挑眉,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把头摆回去,而后大声地,用标准的普通话在安静的电梯里字正腔圆地说:
“我纠正一下,她不是我女朋友。”
桑未眠:……
您当开发布会呢。
她把头低下去,任凭电梯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
是社死的一天。
出了电梯后,桑未眠埋怨他:“你干嘛啊。”
顾南译:“我干嘛了?不是你说的嘛,让我解释一下。”
桑未眠:“那你也不用这么大声,你和那个阿姨说不就好了。”
顾南译显然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要是还有谁挤到你了又和我说不好意思踩到你女朋友了呢?我懒得一个个说。一劳永逸。”
一劳永逸。
桑未眠:“那你怎么不在自己脑门上贴一个‘我旁边那个女人不是我女朋友’的字条。”
“哎,你说对了。”顾南译转过来,“桑未眠,你适合在你脑门上贴一个‘我桑未眠从来没有和顾南译谈过恋爱’的字条,让全世界都知道。”
桑未眠不知道顾南译又抽什么疯,她轻声嘟囔句:“这事为什么要让全世界都知道,那不都是过去的事了。”
顾南译瞥她一眼:“你黑历史是吧?”
他这人惯会给人扣帽子的。
桑未眠:“不是你说你早忘了吗,我还记得这个干什么。”
顾南译:“行呗,咱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咱俩可真豁达,灵隐寺修身的和尚都没咱俩豁达。”
他阴阳怪气的。
桑未眠和他讲不通,她往前走。
“这边。”他出声叫住她。
她只得又回来。
顾南译拿了她的单子去护士台扫了个码。
护士小姐姐一脸温柔地说:“要排队在外面等一下哈,叫到号了就可以进去了。”
“要等多久?”顾南译追问了一句。
护士看了一下电脑上的名单,继续带着笑容回答他们:“大约四十分钟的样子。”
顾南译也没想到今天做检查的人有这么多。
两人找了一个空的位置坐下,顾南译拿出手机:“我给杨老师打个电话。”
桑未眠知道他去安排让她早点进去,她喊住他:“不用了,前面也没几个人,我等一下。”
顾南译:“干等着多浪费时间,没事,杨老师自己人,一句话的事。”
“插队多不好。人家也都等着呢。”桑未眠还是阻止他:“不用了,我等一下,我……我想多坐会。”
顾南译回头看她那个样子。
人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脊背去却没放松,只是紧绷地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
他猜她大约有点紧张。
顾南译收回要走的身子:“行,那就等一下。”
桑未眠点点头,然后没动了,坐在那儿等着。
顾南译站在她身边,试探地问她:“那你要不玩会手机?或者看个报纸?我看那儿有幼儿杂志,适合你。”
桑未眠摇摇头。
她就这么坐着,逗她都不说话了。
他靠着椅背上,敞个腿,清了清嗓子:
“那个……”他试图解释一下原理,“不疼,就是睡一觉。”
“嗯,我知道的,全麻的嘛。”她攥着手。
这个时候外头护士拿了个单子,在那儿叫名字:“XXX家属,XXX家属在嘛?”
角落里面一个男人连忙举手道:“我在,我在。”
护士:“XXX有一个病灶要再做一下检查,去那边交一下钱。”
“好的好的。”那个男人连忙拿了单子去交钱去了。
“不能等人醒了让病人自己去交钱嘛?”桑未眠为那些一个人来的病人担忧。
顾南译斟酌了一下:“可能、可能都觉得会带家属朋友来吧。”
那不合理,万一没来了。
桑未眠看了看顾南译,觉得要是刚刚没碰到他的话,等会护士姐姐喊她的名字,就剩空荡荡的房间和别人呆滞又同情的目光回应她了。
人们会说,嚯,谁呀,混的这么差。
生病了连陪看的人都没有。
也是可怜。
顾南译接收到桑未眠着若有所思的目光。
她眼里还隐约带上一些担忧和……
悲悯?
是这个词吧。
顾南译开口安慰她:“你别担心,我不会跑了的,好歹起来给你付钱,行不行?”
桑未眠下意识问他:“那你能起的快点嘛,一喊我名字你就起。”
顾南译:“行,一喊你名字我就起,人一喊桑未眠家属,我就起,我就举手,我说这儿这儿呢这儿呢,鹤立鸡群的这个就是。保管所有人看到都羡慕。”
桑未眠疑惑:“羡慕什么?”
顾南译:“羡慕什么?羡慕这个叫做桑未眠的人呗,她有个这么帅的家属。”
桑未眠:……
谢谢你了。
护士这会来拿着个单子来叫人:“桑未眠在吗?”
桑未眠蹿地从椅子上起来:“这里。”
护士:“要进去了哦。”
她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也跟着站起来的她身边的顾南译,又笑着说道:“里面还有等候区的,家属还可以陪一段哦。”
护士小姐姐这话说得他们多难舍难分一样。周围一圈的人看过来。
桑未眠看到大家打探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本想说她自己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顾南译先她一步往前走:“那谢谢了。”
她一愣,只好跟上。
穿过过道里面有个小间。
小间等着的人比外面的人少。
但里面的消毒水味道比外面更重。
更狭窄的蓝白色让整个环境更加肃穆。
桑未眠和顾南译坐在一边,椅子的另一边坐着的是一对母女,应该排在桑未眠他们前面。
小朋友好像才六七岁,这么小就要来做胃镜检查。
她虽然没哭没闹,但眼睛是红红的,嘴巴像一根倒挂的香蕉,哑着嗓子在那儿轻声问:
“妈妈,不疼是不是。”
“是的。”她妈妈握着她小手安慰道,“护士姐姐都说了,不疼,一会就好了。”
“可是要打针。”她满脸担忧,“护士姐姐说要打针。”
“打针是为了让宝宝不疼啊。”她妈妈安慰她,“睡一觉,我们马上就好了。”
“可是妈妈……”
……
护士这会出来喊人:“XXX在嘛?”
那个小朋友妈妈示意:“在这边。”
护士小姐姐见到是个小朋友,随即蹲下来:“原来是你呀,轮到你了小朋友,跟妈妈说再见,和我进去吧。”
小朋友顿时就眼红了,但她依旧坚强地带着哭腔和她妈妈说:“妈妈再见。”
“再见宝宝,宝宝要勇敢一点哦!”
……
大门重新被关上。
长廊里就剩桑未眠他们了。
周围恢复成肃穆的安静。
倒春寒的时节,窗户开了条缝。
桑未眠在那儿皱皱鼻子。
消毒水的味道顺着那阵风往她鼻子里钻。
这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跟人打架磕破皮,孤儿院阿姨给她擦药。
草草了事的酒精味带着责难和埋怨。
原先坐在她身边的人站起来,要去关那窗户。
这头护士又返回,拿着单子,在那儿叫:“桑未眠在嘛?”
“这里。”蚊子大般的声音。
“到你了哦,跟我来。”护士姐姐合上单子,在前面带路。
桑未眠跟上要走。
“桑未眠。”
她听到身后的人叫她。
她转过头去。
他插兜,站那儿。
挡了早春穿骨风:
“勇敢点儿的。”
第29章 南风未眠
他说让她勇敢点儿。
那感觉像是哄一个小朋友。
桑未眠点点头。
她想说又不是小孩子了,可还是在她脚步踏进去的最后一瞬间而听到他带点鼻音的嘱咐体会到了安全感。
她不知不觉跟着护士进去的步子轻盈了许多。
想来就像他说的那样,不用回忆自己是怎么受伤的,也不用害怕会受到谁的责难给谁添了什么麻烦。只需要像平时一样睡一觉应该就好了。
进了检查室,医生是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女人。
言语和蔼,动作温柔。
抽血、麻醉评估。
后来医生给她一个切息肉的同意书,这才知道原来不用外面的人做主,自己就能承诺。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直到有规律的滴答的心跳声被机器放大,
留置针扎入,麻醉药被缓缓推入。
然后现实的蓝白画面在她的脑海里开始逐渐重叠。
桑未眠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看到天花板上的灯泡有些刺眼。
最后一个停留在她大脑里的画面,就是刚刚顾南译插着兜,朝她抬抬下巴,用那点满不在乎又唠叨的语气跟她讲:
勇敢点儿的。
四周一片空白。
——
长久的黑暗过后,桑未眠才被护士唤醒。
没什么异物感,她好好地躺在床上。
护士说她可以走了。
她睁眼后反应了一会,坐起来,试图下床。
但好像麻药的效果还没有过去,她有些不太稳。
护士小姐姐扶着她往外走,在那儿叫着:“桑未眠家属在嘛?”
“这儿。”
桑未眠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鹤立鸡群”的男人果然过来了。
但他好像走路不是很稳当,“斜着个脚”。
护士把桑未眠交给他。
桑未眠摆摆手,表示她可以。
“没事。”她试图自己站稳,脱离帮助。
“真没事?”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从头到晚看了她一圈,手还悬浮在空中。
“没事了,现在好很多。”桑未眠为了证明自己没事,还往前走进步。
但走了没几步,她人又倒过去。
顾南译赶紧上来扶她。
她这一倒慌乱地倒进他怀里,黑色的衬衫撞进她的眼里,把桑未眠彻底倒清醒了。
她挣扎着站稳身子:“抱歉。”
顾南译:“你真能控制你自己?”
桑未眠转身往前走:“能,并且我能控制得很……”
话音未落,她又不受控制地倒去。
顾南译眼见她不知道要倒到什么地方去了,加快了脚步过去拉住她,她身体被这力道一拉一转,这下好,结结实实地就靠在他怀里。
桑未眠眨巴眨巴还有点麻木且干涩的眼睛。
姿势是尴尬和暧.昧的,但并非她本意。
顾南译低头看着她:“桑未眠,你这样,我真的要觉得你是故意的了。”
“你到底能不能控制你自己。”他再次发问。
“抱歉,我控制不了。”这次她老老实实的,一动也没动了。
他身上……
香香的。
麻醉药把她麻成色狼了。
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她,带点打量:“那你打算,就这样一直靠着我?”
“哦。”她手还扶着他手臂,但人尽量往后挪了半步,这会脸上才后知后觉泛上红云,“抱歉啊。”
桑未眠:“我有点控制不了自己。”
“那你就等你控制得了了你再走。”他扶着她往一旁的座椅上靠。
桑未眠坐下来。
“报告一小时后就出来了。”他从一旁的饮水机给她打了半杯水,“漱漱口。”
桑未眠接过水,水是温的。
她抿了一口,漱过口的水暂时还只能吐回杯子里,她把杯子遮了遮,打算过会力气回复完全了去丢掉。
顾南译却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杯子接过,丢进了垃圾桶。
“我有加钱吗?”桑未眠转过头来问她,“有棘手的毛病吗?”
“有没有棘手的毛病我不知道,但护士没叫你的名字,估计一切顺利。”顾南译实话实说。
“那你……”桑未眠本来想说她没事了,接下来她可以自己等着报告的,但刚刚人家好歹还照顾她一场,刚刚她还靠人家身上,这会赶人走也不是特别有礼貌,于是桑未眠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你……那你不用上班吗?”
顾南译轻飘飘地乜她一眼:“少跟我寒暄桑未眠,你不是不知道我干什么的。”
哦,自由职业。
他们从前在一起不久后,桑未眠问过他是干什么的。
他说他自由职业。
自由职业的意思就是无业。
世界上已经鲜少有男人没有工作就能赢得女人芳心的了。
顾南译也算是个稀有品种。
他正经事没有,人也吊儿郎当,但喜欢他的姑娘不少。
桑未眠猜想可能因为他那张脸。
非要再说点优点的话。
那就是身材也还不错。
桑未眠回过神来,继续说道:“自由职业也是忙的吧,你马上就要去比赛了,你有信心吗?”
顾南译:“管好你自己吧。”
空气又安静下来。
但这种安静不是办法。
那会让她想起刚刚的窘迫。
桑未眠试图再想聊点别的
桑未眠:“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回顾姨那里了,她昨晚上给我发消息问我你在哪儿。”
“我发现你这麻药一打,你这话都变多了啊桑未眠。”他半个身子转过来,手搭在她身后的椅子上,“我在哪?我还不是按照她说的去王家赔礼道歉去。”
桑未眠瞪着她还没聚回神来的眼睛,张了张嘴,最后想到王思爻发的朋友圈,问他:“是去当上门郎君吗?”
“我那叫缓兵之计,内核还是在反抗封.建主义的婚姻政策!”顾南译眼微微侧头瞥她一眼,“跟你似的,一点反抗精神都没有。”
桑未眠缓缓说:“那王思爻挺合适你的。”
顾南译鼻子冷哼一声,撤了搭在椅背上的手,把身子挪正回去:“是,桑未眠,全世界就你最不合适我。”
桑未眠不紧不慢:“你怎么又说这话。”
顾南译:“是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桑未眠:“那到底哪壶不开?”
顾南译:……
闭嘴吧您。
桑未眠诚心说道:“你这脾气要不得,动不动就跟人拌嘴,人都不知道你的雷区是什么,踩雷了你也不说清楚,那你让人家怎么了解你。”
“甭了解我嘞您昂。”他显然无所谓。
桑未眠:“不是我,是王思爻,要跟你过日子的人是她,不是我。”
顾南译:“劳您受累,动完手术还牵挂着我。”
桑未眠想了想:“那我总也要知恩图报的。”
顾南译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想气死我。我爷爷我妈这样也就算了,你也来撮合我俩?”
桑未眠来昌京虽然一个多月,但她也是能看明白他要是和我王家能定下来的诸多好处。
站在“家人”的理智角度,那的确是件合适的事。
而且王思爻喜欢他……
桑未眠:“所以是因为你不喜欢王思爻是吗?”
顾南译闻言,再度转头,问她:“那你喜欢晏自遥吗?”
桑未眠沉默。
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不喜欢。”
顾南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脸上表情五彩斑斓,最后皱着眉头问她:“不喜欢你还能和人谈婚论嫁?”
桑未眠想了一下,又一下一下点着头:“能啊。”
顾南译一愣,长久看着她,脸上表情再度五彩斑斓,复杂许久后,伸出一个大拇指来:“牛逼。”
“牛逼啊你桑未眠。”
她得到他的诚心“赞誉”。
检查报告出来了。医生说桑未眠是胃炎,要配药好好养着。
顾南译在一旁冷冷地说:“牛逼啊你桑未眠。”
到可以进食了,桑未眠喝了一碗小米粥。
顾南译悄无声息地探出头来:“牛逼啊你桑未眠。”
回家路上,桑未眠提醒顾南译说前面是红灯。
他停下车,庄重地转过头来给她输一个大拇指:“牛逼啊桑未眠。”
她下车前,顾南译不由分说地拿过她手机,对着她微信一套操作。
等她上楼后,她收到一条微信消息。
顾不过来拍了拍你并说“牛逼啊桑未眠!”
……
桑未眠觉得他是个傻逼。
第30章 春日未眠
顾南译要出发去比赛了。
他离开之间还倒着眉头插着兜,煞有其事地把她叫到楼下,从后备箱里扛出一大袋胡萝卜来,顺便来问她要房租。
“我不好空手来问你要房租的,胡萝卜就当是伴手礼吧。”
他的逻辑无人能打败。
她想说互联网时代转账很便捷。
他却站在那黑黢黢的影子下,拿出个码让她来扫。
“我这人喜欢当面交易。”
桑未眠只得转过去房租。
“杨老师嘱咐你吃药。”
“还有胡萝卜,水果胡萝卜,贵着呢,你别浪费了。”
他说了许多,桑未眠记不大清楚了。
她只是盯着那袋胡萝卜,眼眶被楼下的路灯熏的酸酸的,在那儿盘算着他回来之前,她是不是能把这袋胡萝卜吃完。
那袋朴实的胡萝卜和他从前的人设相差太远。
桑未眠猜那可能就是因为现在的她介于家人和朋友之间的一种身份。
那种身份不需要出门前的周全打扮和约会时精挑细选的一束鲜花。
他们的关系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桑未眠偶尔在深夜电台里听到过,人们都说当一对昔日的情人再次相见时,他们没有歇斯底里的抵抗和口出恶言的伤害,相反,他们能坦然地面对对方,说起过去的时候波澜不惊,风淡云轻,那说明此刻的他们,都已经将过去遥遥忘记,终于归成人群中普通的错过的两个人。
那普通的、错过的两个人听起来有些伤感。
桑未眠觉得,按照现在的情况,她和顾南译或许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旧频繁的见面,做陌生人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她感受到了顾南译对她的照顾。
她想的是,未来很长的人生路上,如果他需要她的支持和照顾,那她也一定不会吝啬自己所有能给与的力量。
不管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家人,都可以。
毕竟在他们谁都不愿意往回看的过去里,顾南译是真真正正地照顾过她。
她也很感谢他出现在她那段封闭又青涩的年纪里。
如果没有遇见过他,没有淋过他那场阳春三月温和的雨,她或许依旧沉湎于自己的孤独,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现在这样的和谐已经是她梦寐以求的了。
只是偶尔,很偶尔的,还会在梦里梦见,他站在巷子口的大桑树下,带着浓浓的倦意说——
桑未眠,再陪我抽根烟,行不行?
——
桑未眠后来回了一趟桑家。
她也算是去回复“父命”。
桑家饭桌上桑家奶奶说起王思爻那个事。
桑城杨插话到:“我在外头听说王家吓的不轻,里里外外派了好些人,检查都做了好几遍,嘘寒问暖的人把王家门槛都踏破了。”
桑奶奶:“明早啊你也带着汲汲去一趟,圈子里人都去了,咱不去慰问也不大好。”
桑城杨:“我听眠眠说也没啥大事,休养休养就好了,眠眠是吧?”
桑城杨又问到桑未眠头上。
桑未眠诚实说道:“是,那天来检查的医生是这么说的。”
桑家奶奶:“那也是要去看的,咱平时和王家是说不上话的,现在有了你和阿婷这个关系,又有了顾家三哥儿这个关系,王家也是要把我们当座上宾看的,你这不是忙着手头上那个项目吗,和王家走动走动,叫人看着,都是有好处的。”
桑城杨想了一会,觉得也是有道理的。
桑城杨:“我明个就过去一趟,但汲汲就算了吧,我都不晓得她野到哪里去了。”
桑家奶奶:“不是说住学校去了吗?”
桑城杨:“我打电话给学校了,人不在,早溜出去了。”
“那你不早说啊,你去给人找回来啊!”桑家奶奶脸色徒变。
“找到人了。”桑城杨在那儿解释,“跑到朋友家的公寓住着呢。您别担心了,她就是贪玩。”
桑家奶奶:“当初让她上寄宿学校原因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让学校管着她,这下倒好,人在学校还往外跑,依我说,还不如住回来。”
桑城杨:“住回来您管得住她吗,她油嘴滑舌地哄您两句,您还不是她说要什么就给她什么,要我说,您别惯着,该骂骂,该打打。”
桑家奶奶:“我怎么骂?怎么打?敢情不是你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起来的,我一打一骂她就跟我提她妈,说自己小小年纪没爹疼没娘爱,现在连奶奶都不爱她,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桑城杨带着愠气:“混账东西,你瞧瞧她说的是什么话。”
桑家奶奶把筷子放下来,随即看着桑城杨,“你别一昧恼怒,你这个当爹的还是得看着点,别让她再做出之前的混账事了,以后这担子是要落在汲汲头上的,你让她别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一个个奔着吃绝户的心思来的,当我老太婆不知道啊……”
“妈。”桑城杨眼神落在一直吃饭默不作声的桑未眠身上,阻止桑家奶奶再说下去,“好了,不说这个让人头疼的丫头了。”
桑家奶奶看了看桑城杨的脸色,到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随后她又转头问桑未眠:“眠眠,你这次和自遥相处,感觉怎么样啊?”
桑未眠吃的差不多了,但她没放下筷子:“还行,奶奶。”
桑家奶奶随后说:“自遥这孩子人品不错的,人也体贴。如果还行的话,等过些日子你爸忙完手上这个项目,就和晏家谋划一下这事。你放心,奶奶和你爸爸肯定会替你筹谋的。我听说自遥自己全款买了一独栋的小洋房的,往后和不和晏家住在一起都是你们小两口自己说了算。嫁妆这边呢,奶奶和你爸是这样想的,你的事业呢,你爸还是会支持的。金银器具,家具被褥,奶奶也会给你收拾好的。还有你顾姨,她还说把她那对收藏的清宫点翠步摇拿过来给你做嫁妆,谁都晓得你顾姨有两件响当当价值连城的东西,一件就是山水苏绣,还有一件就是这个步摇,她倒是舍得,一个给女儿,一个留给媳妇……”
“奶奶……”桑未眠出声,打断了桑家奶奶。
桑家奶奶看向她。
桑未眠:“我想,我的嫁妆里,要加一套二环内的房子,十年内的盘,不用特别大,九十平就行。”
她这话一出,空气安静了下来。
对面两个长辈面面相觑。
桑未眠知道自己出口讨要嫁妆这个事,很不好看。
但她听了一圈,听到了晏自遥准备的全款房,听到了她要住过去,所谓的嫁妆里给她长脸的反而是顾姨的东西。
真金白银傍身的东西,比如桑家的股权,基金分红的受益人……那些都和她无关。
她也没想过要那些,桑城杨承诺的那些也够了。
要说什么是她在想要用一辈子的自由换的。
那再加一套房子不过分吧。
桑城杨是她的生父,有责任把她养大。
既然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长成一个四肢健全可以利用的大人了。
桑城杨连什么时候有她这个孩子都不知道。
那一套房子,则是除了原先的交易以外对她的赔偿了。
好歹她婚前还能有点财产。
总不至于一朝行差踏错,连一个真的属于自己住的地方,都没有。
住在夫家的全款房里,做一个听话的牵线木偶和联姻工具。
桑家奶奶一听这话,脸上神色挂不住了:“不是,人自遥那儿有地方住,你要什么房子啊?不是之前说好了嘛你怎么还……”
“妈——”桑城杨阻止桑家奶奶,转头对桑未眠说,“好,好,加一套。”
桑未眠见桑城杨答应了,没管脸色铁青的桑家奶奶,只是留下了一句话:“那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随即回了桑家给她留的那一个房间。
等她上了楼进了房门。
“你听听她什么态度,哪有女儿家自己这样讨要嫁妆的?”桑家奶奶在那儿责改桑城杨:“你拦我干什么?你资金不紧张啊?”
桑城杨:“不就是一套房子而已嘛。”
桑家奶奶:“一套房子而已?你去打听打听二环内十年内盘的房价,怎么说也得扔个千万进去,你有钱你也不能这样花啊。”
桑城杨:“不过千万,妈。自家孩子,您计较这个。”
“自家孩子?”桑家奶奶压着嗓子,“你看她和我亲嘛,要不是想和晏家维持关系我又不舍得汲汲去吃苦,我能大费周章把你这连你自己都想不起来的女儿从犄角旮旯里找回来?之前说的好好的,她去嫁人,你给她赞助她开工作室的费用,谁也不耽搁谁,结果现在呢。”
“她是搞珠宝的,瑞城那儿的结算就得不少钱吧,我们还不够大方吗?她倒好——”桑家奶奶吧嗒一拍手:“她今天和我要房子,明天是不是就该要股权了?”
“妈,没您说的那么严重。我觉得要个房子不过分,圈子里哪户人家嫁女儿不得分分光光的,咱说,咱也不得撑撑场面吗,好歹晏家还看着呢。”
“顾婷都帮你撑过面子了。”桑家奶奶依旧忿忿。
“她撑的是她的面子,我们也得有我们的面子,这样吧,我建筑院下面有两个设计公司,到时候让眠眠做个股东代持,把给瑞城结算的那些费用从这个公司户头走,把给的钱拿到面上来走,她明面上还有些桑家的股权,再加上一婚前的全款房,总也不会让人家说我们桑家做事小气了。”
桑家奶奶:“那你可以此为准,只是代持,可别真分出去了。”
桑城杨:“不会。不过您是不是太提防眠眠了?”
桑家奶奶叹口气:“不是我提防。眠眠是个有心事的,自己又跟过那样一个养母,你不是不知道她养母吃相有多难看?在说了,她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几年,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晏家呢,虽然现在和我们交好,但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竞争关系,到时候万一晏家有个什么想法,你那些东西落在眠眠头上,眠眠又和我们不亲……到时候,岂不是给他人做嫁衣了?你能不防这事?再说你看汲汲,要是没有桑家的主力财产傍身,我不帮她未雨绸缪点,以后怎么办。我总是不愿意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桑城杨:“但您也不能偏心地太明显啊,您知道眠眠是个有心事的你还说什么家里担子要落在汲汲头上这样的话,这孩子听进去了本来没想法反而被你这一刺激。”
桑家奶奶:“我这不是一下子说习惯了吗。而且本来也是事实嘛,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回来之前不都摊开来讲清楚了吗?”
桑城杨:“罢了罢了,眠眠她过些日子也要去瑞城,我让人按照她的要求给她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楼盘出售吧。”
桑家奶奶点点头,后又想起桑城杨自己的事,于是又埋怨道:“还有你自己的事,能不能抓紧点,你俩干什么呢,抽一天时间把证领了不就好了。”
“这不是一直没空嘛,阿婷最近重心又在三哥儿的婚事上,焦头烂额的。”
桑家奶奶:“一个两个的都没定数,我这心里总是慌的不行。”
桑城杨:“您慌什么,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桑奶奶:“但愿吧。”
——
那晚之后,桑城杨的确开始让人帮桑未眠看房子了。
桑未眠回想起那天晚上她说的那些话,才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
不知道是因为她从桑家奶奶话里话外感受到的偏心还是因为她对于自己按照既定命运前行的懊恼。
那偶尔飚上的肾上腺素像极了她日常稳健驾驶风格里的偶尔“出轨”。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在经过一个短暂的健康作息后又陷入三年之间一直以来重复的日夜颠倒中。
作品要赶工,灵感会突然消失不见,磨坏的石头连带着锉断她的指甲……比起按时吃药和喝健康的胡萝卜兑橙汁,在枯坐一晚上蓬头垢面之后,颓丧地抽一支烟更像是她的内部人格。
无法找到灵感的时候,她好几天不出门,也不和人联系。
直到吴虞人上门来让她去瑞城看看那些加工的标品。
工作室没成型,桑未眠没法只搞创作,有些时候她还要忙一些生意上的事,比如去找供应商“培养”感情,让她把他们的货品的“优先程度”提一提。
桑未眠最后坐上了绿皮火车。
现代人们都追求极致的效率,如果有条件,都更希望坐飞机。
但桑未眠喜欢做火车,还是绿皮的那种。
有节奏的老式火车运转时的轰鸣声让她有踏实的安全感。
火车开启前,桑未眠打开手机。
许久未看别人精彩的生活,她随意地刷着朋友圈。
眼神麻木地略过那一切,却在最后王思爻发的那条朋友圈上停住。
照片里彩带飘扬。
无人机拍摄的画面里银白色车身带着尾光。
人群中欢呼簇拥。
他和别的选手一起站在领奖台上。
配文是“圆满成功!”
又是这样一个春天。
在桑未眠决定离开他的三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人群里。
时隔三年,他再次夺冠。
她却跟三年前一样,一个人坐往去向瑞城的绿皮火车。
也是这样一个,在窗外望出去满目都是绿色的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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