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厉择接到一个电话问陆铮年怎么样了?他没听出是谁,挂掉一遍,第二遍的时候他一顿,看了眼名字。
清晨问他怎么不再更新陆铮年的病历,她是他曾经待过的一家医院的师妹,年轻有才的副主任医师,应该是关心他的近况。
厉择回忆了一下,觉得病情恶化且有自残倾向应该太过笼统武断,停下来捏了捏眉心,语气平平:“我也需要就个诊,请问你的号在哪挂?”
他侧眼看看医药箱,发现上面有抹血迹没擦完。这种和心碎综合征一样的症状。
人装得再开心,疼痛也会从器官各个表里渗出来。陆铮年快撑不住了。
竟然流那么多血。迟早会影响到身边的人。
盛栀从阿姨那里知道陆铮年没接到岁岁,顿了一下,本来并没有放在心上。
在诺维门口碰到严朔,盛栀表情平静,一瞬间想起那句“和当初对待陆铮年”有什么区别,居然有些恍惚。
严朔比她更了解自己,又恨又痛:“你已经不记得了是吗?”
他和陆铮年是一样的人。他看到是这样,陆铮年看到肯定也是这样的,陆铮年会比自己甘心?
“当年你和陆铮年多要好,他妈妈传了要来a城,你都翘课要和他一起去,被抓到了还顶包,如果不是你们两个成绩都好,学校不抓你们早恋?”
“还有他生日被陆家的人找上门来,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学校的人都卑躬屈膝,其他人背后喊他太子,你还不是一个个骂回去。”
严朔恨急了盛栀这副他们记在心里如附骨之蛆,她这个当事人却毫不在意的样子:“可要走的时候你还不是一下就拉黑他?现在好,轮到我了是吗?我们十年夫妻,你连正眼看我一下也不愿意。”
盛栀没有料想到严朔是这样的,她对他的感情已经淡去了,从前喜欢的也应该不是这样暴躁阴戾的人。
她没想到是她把严朔逼疯了:“你凭什么和陆铮年比?”
严朔脸色煞白,眼睛漆黑地盯着她,跟鬼一样。
盛栀:“是你骗我。”
严朔想笑,他笑不出来,声音风化一样:“你说什么?知知!!”他真想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但陆铮年的那些朋友说得对。盛栀就是个没有心的人。十二年前她能毫不留情地抛弃陆铮年,现在他也能毫不留情地抛弃他。
“当时我和陆铮年关系更好对吧?我是想和陆铮年走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
盛栀抿了唇,轻声:“我和他断了联系,是你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趁虚而入?!”严朔简直想疯狂大笑,但他眼泪先出来,瞳孔里一片鲜红,仿佛要说出血来:“趁虚而入,你怎么能这么形容我知知?你忘了,我们高中也是很好的,你陪我去猫,还给我补习,我那个时候太混了,你一点都不会走开.......”
严朔甚至语无伦次。
但他终于体会到那些年陆铮年体会到的情绪。她眼里全是陌生。好像她一旦不想承认,那些过去情谊就全都不算数。
来之前严朔觉得自己有铜墙铁骨。
可现在不过是薄薄一张纸,那么轻易就被她撕得粉碎。
“我们没有什么过去,”盛栀已经想起来,她对自己没有过怀疑,就算有,也是那个时候的自己觉得最好的选择,所以她当时为逃避把陆铮年拉黑,记忆也封存起来,现在也没有责怪过当时的自己。
她只是对不起陆铮年:“是你想取代他,还和他说——”
“你闭嘴!!”
严朔眼眶猩红,喘着粗气摇头:“这不可能是真的,我们才是夫妻,我们才结了婚,岁岁喊我当爸爸,知知,是你忘了,你才是真的忘了,是陆铮年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是不是?!是他给你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药.......”
盛栀已经推开他,反手想给他一个巴掌,但被严朔握住手腕。她看着他表情,觉得他眼里的怔松和空洞和陆铮年真的很像,又别开头。
严朔:“你这样对我。”
他掉下泪来,慢慢摇头:“你会遭报应的盛栀。”他又想起来什么,红着眼睛笑:“不过那又怎么了?你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是我陪着你,这十年永远是我的,他永远也夺不走。”
他以为盛栀会生气,会在意,这至少说明她真的后悔和陆铮年错过那十年。可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不否认那十年是她自己选择,也不否认自己爱过她。但她现在确实是不爱了。
严朔有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他靠在墙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下属在外面很久不敢进来,对上他视线才低着头把文件拿过去。
一些治疗资料,私人疗养院的。严朔一目十行,看到确认失忆,捂着眼睛,靠着墙大笑了一会儿。
下属不明白这个疯疯癫癫的boss怎么边笑边掉眼泪,但见他挥挥手,忙往后退。
严朔声音是冷漠的:“把这个资料给我发过去。”他手里拿着的是他这么多年和盛栀共同财产,一切婚姻的痕迹,眼珠格外阴森:“一张也不许漏,明白了吗?”
他不许任何其他人赢。十二年前是他,十二年后也只会是他。陆铮年病成那样,他怎么和自己比?他连和盛栀的过去都不记得。
他注定输得一塌糊涂。
陆铮年的病时好时坏,他偶尔回别墅,岁岁有时候都不上来,他怕吓到她,也就不靠近她了。
岁岁偶尔在电话里和妈妈抱怨:“叔,叔叔不理我。”她短指头戳手机,哼哼:“不理她。”
陆铮年一直没出现在镜头里,他不出声,偶尔盛栀喊他他才会看过来,但很少对脸,岁岁举不起来,他也不低头,有时候好像是故意的。
话也很少。
有天她专门打给他,他不接转成语音电话,呼吸声持续很久后他和她说:“盛栀,你不要生气。”
像个机器人,程序设定他只会这一句。
盛栀没再多说什么,后面就很少单独打给他。在黎巴嫩时间要比她想象得长。她忙不过来,有时甚至和陆铮年几天聊不了一句。
陆铮年的思维越来越停滞。沈霁越来越明显发现这一点,不再提醒陆铮年来上班,问打游戏的厉择他什么时候会好。
是他告诉他们陆铮年狠狠病过一回就会好,这句话现在已经变成吊在他们面前的胡萝卜,盛栀暂时还不会和陆铮年分手变成另一根。
他怎么和盛栀在一起还是这样。
厉择一顿,没有回答。任何病都有治愈不了的并发症,他怎么知道陆铮年在想什么?他只看出来,陆铮年是真的对这个世界不在意。
他也了解一些消息,知道陆铮年个性从来都孤僻,高中时甚至是盛栀拉着他去见的母亲。
那是他们最后一面。
陆铮年给母亲扫墓,只有厉择知道他是真的想过求死。也许对没有一个家的人来说独自还被喜欢的人厌恶地活着实在太难了。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寄托。
陆铮年在做饭。他的反应常常很慢,也总是一时半会想不起自己原本做什么,线上的咨询建议他做一些简单的小事,还给他看了一个视频。
他其实明白那是阿兹海默病人照顾自己的片段,但不太能明白他为什么要看这个。已经病成这样吗?
他觉得自己有点反复。偶尔想起盛栀这个名字,对疼痛的敏感度会高一点。但最近越来越少想起。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好像已经快想不起来。
他恶化得非常快,简直是呈指数级,以至于外卖都不会随便叫。他有时听不到有时分辨不出来。只状态好的时候才去看岁岁。
没有原因,他也很少碰手机。他感觉掌心很痛,伤口很痛,无形之中把那当成一块烙铁来看。
直到今天接到电话。
他接了,后面几乎不说话听着她的安排,上了飞机,才有些恍然。在候机厅那几个小时,他盯着飞来飞去的航班,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从高空跌落。
他为什么......?
飞机很平稳,他睡着了,差点没能醒来,飞机上有医生,确诊他这是病理性多眠,建议他下飞机去看一看,陆铮年什么都没拿,自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怎么来的,向前走几步,怔住。
他被一个陌生人抱住,浑身到指尖都开始剧烈地疼,脑海中不断地撕扯着播放什么画面,还有“她骗你”的那些低语。
盛栀没发现他不对,牵着他的手上车发现他指尖冰冷,问:“你什么都没带?”
陆铮年曾经很仔细地思考过他该怎么朝向死亡,最后答案很简洁也很简单。他什么都不要。如果世界上没有他在乎的。
他一个人走。
他很在乎很在乎盛栀。
所以直到完全确认她并不需要他,她并不在乎,才仔细地去考虑见母亲一面。她又说他需要他。
他一点点地把那些记忆清空,眼睁睁看着自己忘了,其实有时候呼吸都带痛。他感觉好像在杀死自己。
现在他终于什么都不记得。
他还拥有“记忆”的能力,但始终看不清面前这个人的脸,只有眼睛在掉眼泪。
心脏在跳还是在疼。
他朦朦胧胧地感觉不到。
只觉得面前终于又罩上一个厚厚的玻璃鱼缸,没有水也没有氧气。他可以安安静静地溺毙在这伊甸里。
他什么也不带走。
......
可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带走。
连记忆。连回忆都是。
回到诺维公馆,盛栀先去联系外教老师,陆铮年像被生出自己整个灵魂一样,他查看聊天记录还有那些通话,相册还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印象也没有。
他想“盛栀”是谁。
这个名字他都记不住。
他只有看到才能感觉到。
这个房间里走进来任何一个人,和她都没有什么区别。
盛栀终于发现陆铮年不对:“陆铮年?”
陆铮年站在那。他的世界失真了,开始耳鸣。他感觉到她走上前来,感觉到她和他说什么。
他想起他和她说你慢慢说,我都会记住。我就算听不见,也会用眼睛看见。但是现在。
盛栀站在他面前,他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视线毫无变化。他感觉到这个人很重要。几乎占据他全部生命。
但她的样子呢?她的声音呢?
她在哪。她为什么和我说话。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她为什么驱赶你。为什么容忍你。
他做了什么?她又回答了什么?
......
她是谁呢?
他记得他说过的,我爱你。我爱的又究竟是谁呢?我爱的为什么全都不见了。我爱的为什么全都是不存在的。
陆铮年安静一会儿。
盛栀:“陆铮年?”
陆铮年慢慢开口:“我不记得了。”他隐约感觉到他失去了什么,但又隐约感觉到他剥皮抽骨挖心终于抛弃的一切,这一刻终于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
他们的过去不会被其他任何人扭曲篡改。不会被任何人模糊遗忘。因为,他已经将那些记忆带到死亡深处。
这一刻他终于感觉他可以死去了。
以陆铮年站在盛栀面前,看着模糊的一片世界,他爱的是这一片世界的万分之一,哪怕站在他面前他也不可能去拥有了。
因为,陆铮年轻轻开口:“我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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