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郊考授场上如火如荼。
以惫懒闻名的闲散宗室子弟头顶烈日比试了大半日马箭、步箭。众目睽睽之下,为免丢人现眼,难免激出几分血性。轮到搏克一项时,个个目露精光,热血沸腾。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落在校场搏克台上,敬顺也不知跑到何处躲懒去了,容淖捞起瘫成一团的飞睇雪爪,安静起身离开。留了个小太监向太子告罪,借口身体乏累先行回府了。
马车嘚嘚驶出校场,却并未径直驶回王府,而是在途经一座清幽山寺时突然被叫停。
嘠珞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见状连忙小跑上前搀扶容淖下车,顺手掏出荷包打发一干随行奴仆。
“公主要去庙中上香游览,午膳亦在此间用些素斋,待下晌天阴再回去。你们一大群人跟着难免扰了佛家清净地,边上有个集会茶寮,你们带上飞睇雪爪一同找地儿歇着去。”
此行随侍的奴仆一半是王府下人,一半是去岁盛京那会儿皇帝新拨到容淖身边来伺候的宫人。
按照福晋的安排,今日他们皆由敬顺管束,奈何敬顺此时不知所踪,面对行程之外的游寺安排,为首的宫人木槿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劝阻。
“奴才知道公主喜静不耐一大群人在眼前,但嘠珞姐姐毕竟不在公主身边伺候了,由她单独随侍怕是不合规矩。不若今日先行回府,等过几日选个好天气,公主邀上福晋与世子福晋同行,届时云芝姐姐肯定探亲回来了,一同出游也能更添玩兴。”
木槿一席话以情以理,其实重点无外乎一个——打消六公主入寺的念头。
她与云芝二人都是从乾清宫里拨出来的,眼明心亮,自嘠珞出现那一刻起,她便隐约猜到游寺绝非六公主一时兴起。
寺里必定有什么不便见人的东西,六公主才会中途寻机甩掉敬顺小爷,费心往里扎。
六公主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否则皇帝岂会亲自从乾清宫拨人过来伺候。其中关怀之意不少,监管之意亦有。
今日若放任六公主胡来出了事,首当其冲倒血霉的便是她。
容淖像是没有听出木槿言下反对,漫不经心微挑起头顶的帷篱长纱,难得退让道,“你所言不无道理,不过来都来了,何必改日,且由你跟着进寺吧。”
木槿为容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提拔怔住,精明面容下透出讶异。
众所周知,六公主孤僻爱静性独,主意正得很。
从小到大只让嘠珞一人近身伺候,余下几十名宫人管他三六九等,全部只能守在明德堂外殿当差。
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哪怕她们这批人是由皇上亲自选送的,六公主仍旧我行我素,不假辞色,只留下性子温软的云芝顶替嘠珞近身服侍,其余人全安排在春山阁外围。
若非今日出行,等闲她连凑到六公主跟前说句话的机会都寻不到,更遑论是得到抬举随侍左右。
她与云芝同等资历,出身甚至更胜一筹,却只能顶着一等宫女的名头不尴不尬值守闲差,轻松得像个笑话。
在这踩低捧高的宫廷,想要不被踩下去必须得有奔头,抓紧机会敢冒头。
于她目前处境而言,她既被皇帝赏赐给了六公主,断没有当爹的改口从女儿殿中要人的道理,她肯定不可能再回到乾清宫伺候了。
再说,如今乾清宫明显更看重云芝,对她不咸不淡,大半年没得理会与赏赐,她可不想彻底沦为弃子。
木槿心思一动,富贵险中求,这或许是个翻身良机……
如果她能借随侍之机窥得六公主的秘密,没准儿能盘活这局棋。
届时,若遇大事她可暗中禀告皇帝邀功;若是小事她便替六公主隐瞒卖好,稳固地位。
左右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木槿飞快权衡完利弊,不再出言阻止,低眉顺眼随同容淖与嘠珞跨进了寺庙山门。
容淖由嘎珞引路,到正殿佛前一通虔诚上香叩拜,谁知末了还是摇了支下下签。
旁人出了坏签,多半是要重摇的。可容淖既不起意重摇,也不交给坐值的和尚问解。反倒是握着那支下下签,步履匆匆去往后头禅房找德高望重的老主持。
木槿觉得六公主自进寺起一举一动看似正常,实则紧绷张惶,难免留了心眼儿。
故而,在六公主留她守在屋外,仅带嘠珞进禅房找主持师父解签时,她矮身贴墙往北窗走了几步,伸长耳朵。
屋内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木槿听见六公主言语始终围绕一人——家母。
六公主的母亲,可不就是那位落难的通贵人。
木槿顿时了然,难怪六公主这般遮遮掩掩又谨慎重视的。
原来此行是为通贵人卜算凶吉,捐赠功德。
通贵人见怒皇帝,被皇帝幽禁明德堂一在事宫内外传得有鼻子有眼。不仅不许通贵人探望重病缠身的女儿,听说上次六公主进宫为小佟贵妃祝寿,仅仅隔着承乾宫正殿一堵墙,也没能见到通贵人。
由此足见通贵人处境艰难,保不齐还有性命之虞。
六公主身为人女,走投无路之下,会想到捐以重金为通贵人占卜祈福不足为奇,宫中多得是遇事便烧香拜佛的女人。
不过六公主此时此举未免有违逆皇帝之嫌,怪道不敢声张。
木槿又多听了几句,主持和尚言辞之间无不昭示通贵人此关难过,六公主急得咳嗽一阵,不知低低说了什么。
片刻之后,屋内倏然响起诵经声,丝缕檀香飘荡而出。
木槿大着胆子悄然从轩窗缝隙望去,隐约瞧见屋内简单摆起香案,主持掐诀侍立玉佛之前,六公主跪拜诵经,轻敲木鱼。
——看样子八成是六公主请求主持秘密做一场逢凶化吉的法事。
木槿还待看得更仔细,窗前突然传来脚步,紧接着便是上锁的动静,显然是屋内之人做贼心虚,紧闭了门窗。
木槿眼神微闪,不动声色站回廊下。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功夫,身披袈裟的老和尚携裹一身禅意推门而出,飘然离去。
古刹青檀,日下蝉鸣,木鱼声自紧闭的门扉缥缈泄出。
木槿只当是容淖在禅房内继续跪佛祈禳,法事费时费力,连做半个月的都有。她并未生疑,继续静立门外候着。
殊不知,此刻的寺庙后门大大方方走出两名衣着简朴的少女,相携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青棚马车。
其中一人头顶帷篱,面容遮得严严实实,正是金蝉脱壳的容淖主仆。
嘠珞到底是头一遭‘拐带’公主下民间,坐立难安,紧张之下,絮叨不休。
“公主,奴才方才分明瞧见那个木槿鬼鬼祟祟躲在禅房窗外窥视,显然不是个本分人,她当真靠得住?虽然出来前奴才已几次检查门窗是否从里面合紧,断了她再次窥视的途径,可她还能偷听屋内的‘木鱼’声!”
“万一她耳尖,听出那几乎能以假乱真的‘木鱼声’实际上是小金木摆件发出来的。或者那金木摆件的小锤子在咱们回去之前卡壳没声了,昨日奴才夹带它出王府时太紧张了,好像磕碰过一下……”
“停!”容淖慢条斯理摘下帷篱,她实在不擅长安抚言辞,直截了当就事而论道,“唯有借木槿的眼和嘴,乾清宫才不会起疑。”
昨日下晌,容淖听过嘠珞讲述通贵人家中惨淡境况后,决定亲自前去探望。但皇帝显然不会同意,甚至还可能因此愈加厌恶通贵人,让通贵人本来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
她只能设法掩人耳目,私自出行。
嘠珞家住城北山寺脚下,曾在想家时多次对容淖念叨起附近的一草一木。是以,容淖知道山寺乃去往北郊的必经之路,遂打算借助嘠珞对寺庙的熟悉程度悄然脱身。
故而,容淖今早主动提出前去北郊观看宗室考授,寻机甩掉敬顺,带着一群以木槿为首的奴仆到寺外与嘠珞汇合。
她虽不爱身边乌泱泱堆着一群宫人伺候,但不代表她对底下奴才是人是鬼心底没数,更遑论木槿还是乾清宫出来的人。
木槿与云芝一样,是皇帝放在她身边的耳目。可又不一样,云芝风光无限,木槿不得重用。
尝过沉寂滋味的人,最易被利驱使。
木槿趋利权衡的反应落在容淖眼中,让容淖更加笃定这是个抬举出来掩人耳目的好人选。
容淖依计行事,故意以解签之事引|诱木槿先入为主认定她今日是为通贵人祈禳而来,主动送出把柄迷惑木槿。
而后再用以假乱真的木鱼声,造成她与嘠珞一直在屋内诵经的假象。
实际上,早在主持和尚离开之后,她便卸掉钗环,换上寻常衣衫,随同嘠珞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与禅房相通的静室离开了。
她为通贵人‘祈福’之事于她而言是隐秘把柄,于皇帝而言则属微末小事。
木槿是个‘聪明’人,掂量得出轻重。
与其因她一点小错贸然状告到皇帝面前,一不留神弄个里外不是人。还不如为她隐瞒,借机卖她一个好。
反向利用皇帝的耳目蒙蔽皇帝,再周全不过了。
容淖敢大胆策划今日这出金蝉脱壳,正是掐准了木槿不安分的小心思-
五黄六月,火伞高张。
青棚马车狭小憋闷,嘚吧嘚吧疾驰了两刻钟终于到了目的地,容淖早被颠簸得胃液翻腾,面无人色。
抖着腿被嘠珞扶下车后,容淖狠狠吸了一口气,压下溢到嗓子眼儿的恶心。好半天才缓过来,随意环视周遭,疑窦乍生,“你确定没带错路?”
容淖目之所及,略显老旧的胡同巷口,古树参天,虽不如御街王府之地齐整平坦,但自有一番干净清幽。
要知道,时下京中沿街不设茅房。市井小民聚居的街道常有溺污,脏乱不堪。先前青棚马车打一处普通集市路过时,她便闻见过阵阵恶心熏臭。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眼前这般整洁的胡同口,足见里面住的人家是讲究的,想来家底殷实,食用无忧。
可通贵人的娘家分明早已落魄了,或者说从未富足过。
上次小佟贵妃转告通贵人那些疯话时,曾提及过一句通贵人之父变卖官服补子买首饰以助女儿选秀,足见其家境窘迫已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本朝官服皆由官员自出,官服造价不菲,尤其是胸前那块用织锦、缂丝、精绣等技艺制成的补子。许多家境贫寒的官员为了节省银钱,无奈之下只得与同僚们合买一块补子。当值需用时把补子缝在衣袍上,不用时便拆换下来,妥善保管。
通贵人家中若能住得起这般齐整的宅子,其父何须变卖官服补子给女儿打首饰;其母又怎会独身操持先夫丧事,重病卧榻,连个伺候汤药的奴仆都没有。
嘠珞看出容淖的疑惑,打发走车夫后,挠挠脑袋低声道来,“奴才头一次寻摸到此处时,反应与公主差不多,还以为找错了人家。等真进了大门,方知一切皆是驴蛋粪球面上光鲜……呃,奴才失言,还请公主恕罪,是奴才出宫后少了约束……”
“行了。”容淖打断嘠珞请罪,“别再一口一个公主奴才的,你可知道等会儿进去了该怎么说?”
嘠珞望着只簪了一朵简素通草花的容淖,忙不迭点头,“就说公……就说你是我的亲眷,结伴同行回家,路过时顺道探望老夫人。”
前段日子嘠珞找上门时,遵循容淖吩咐隐藏了身份来意,谎称自己是附近新搬来的人家,特来串串街坊四邻,之后也一直以邻居身份照看卧病在床的老夫人。
反正老夫人重病日久,几乎足不出户,并不清楚邻里胡同人家搬迁情况。
容淖今日私下前来,亦没有认亲的打算。
她有此一行,纯粹是慨于通贵人那些孺慕疯话,夙夜难寐,决定替通贵人到亡父灵前上一炷香,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再则,还有个极现实的考量。
若老夫人得知她的身份,必会追问她通贵人境况。
她回答不了。
索性避开。
主仆两人踩着青石板路行到胡同最深处,停在一处檐挑丧白灯笼的宅小院前。
嘠珞熟门熟路上前叩响门扉,过了片刻,院内终于传来脚步声。
吱嘎一声,门扇半开。
一位骨瘦如柴的华发老妇站在门槛内,周身了无生趣的素丧之色几乎与黯淡木门融为一体,像一根枯了水分的老树枝。
老妇浑浊的目光慢悠悠越过嘠珞,直直落在容淖脸上,恍惚荡起丝丝缕缕涟漪。
嘠珞正要报出容淖的假名号,只见老夫人费力张臂洞开大门,尔后郑重朝向容淖福身行礼,平静道,“您来了,请进来说话吧。”
如此重礼客气,显然……
嘠珞咂舌,无措转向容淖,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何时暴露的。更想不到老夫人如此厉害,一眼看穿了容淖的身份。
两相比较,容淖倒算镇定,无声避过老夫人的请安,垂眸踏进院内。
深巷人家,庭院幽幽,满架蔷薇一院香,青砖灰瓦沾染了几分草木之气,平添天然。
光是瞧这葳蕤齐整的庭院,倒不像嘠珞言下那般清贫,只是不知屋内是何光景……
“公主,这边请。”老夫人并没有邀容淖进屋的意思,引着她去蔷薇花荫下的石凳落座。自己则再次福腰,蹒跚转身去往倒座房,“我去倒茶。”
嘠珞连忙跟上去想要帮忙,被老夫人坚定制止了。
容淖趁机四下打量,发现这一进的小院儿格外安静。北房与东、西厢房皆是门窗紧闭,一砖一瓦虽然整洁,却不见半分人气。
唯有光影昏暗的倒座间门窗敞开,门前拥挤摆挂着一些白事用具。
“这屋子是赁来的?还只赁了倒座三间?”容淖蹙眉问起。
嘠珞点头,往倒座间看了一眼,确定老夫人正守在炉子前扇风,这才凑到容淖耳边压着嗓子回道。
“其实这座宅子原本是纳喇氏族产,分家时给了老大人,贵人便是在此处长大的。老大人醉心诗书,不通世情,以监生入仕后官阶一直停滞不前,至辞世时仍只是个八品笔帖式。好在朝廷恩养满人,日子倒也过得去。”
“直到后来家中少爷年岁日长,秉性顽劣,老大人无力管教,决定送他去国子监求学。纳喇氏族中子弟佼佼,少爷排不上族中荫监的名额,老大人只得卖掉唯一值价的宅子送他走纳捐路子。幸而遇上一个好买家,愿意把宅子赁出一部分,老大人一家也就免了颠簸搬迁之苦,只是由正房搬到了倒座间。”
“少爷?”容淖讶然,“我额娘还有个嫡亲兄弟,为何先前没听你提过?”
“一母同胞的,好像比贵人小了七八岁吧。”嘠珞道,“奴才也没见过这位少爷,只是听说他桀骜古怪得很。十几年前打伤了国子监掌学规的七品监丞,漏夜出逃,此后音信全无。”
“有说他隐姓埋名出关当了游侠儿;也有说他因平时树敌颇多,得罪了国子监里的权贵送了命;还有更离谱的说老大人恨铁不成钢,为了避祸,怒而杀子的。
反正众说纷纭,老夫人从不提起他,只当没他这个人,甚至不肯在老大人碑上落他的名,这些消息全是奴才从胡同口那些老人嘴里打听来的。”
容淖听得直皱眉,竟有些无言评说这一家子……
正好老夫人颤颤巍巍捧着托盘过来了,分明只是小半刻钟未见,她身上行将就木的衰老气息似乎更浓了。唯剩藏在黢皱眼角下的那道红,能证明她其实不似面上腐朽。
容淖盯着香茶注入瓷盅,颔首致谢过后,请老夫人对面落座,一时相顾无言。
以她的性情,莫说主动抚慰一个‘陌生人’的丧夫之痛,甚至连一句外祖母都难以出口。
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嘠珞识趣退到一旁。
老夫人盯着容淖看了许久,率先打破安静,“您叫什么名字。”
“姬兰。”容淖用满语回过,想了想,又干巴巴补充道,“您不必如此客气。”
“姬兰。”老夫人反复念叨几遍这个名字,咳嗽几声,面上浮起怅然之色,“听说宫中早开始学汉人给孩子排字辈取名了,这个满语名字是乳名吧,她取的?”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通贵人。
容淖心头一跳,按这个话头下去,老夫人该问通贵人境况了。
而事实是,老夫人根本没等她的回答,自顾继续说道。
“她阿玛没有满族儿郎的英勇,不爱骑射,反倒像那些汉人酸腐一样醉心诗书。生平最是敬佩同族那位‘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的楞伽山人,却没有楞伽山人那般生于富贵,才禄双全的命数……”
老夫人怔忡一愣,须臾间转了话头,又绕回通贵人身上。
“她是头生女,她阿玛见她小小一团,唯恐出了意外,主动舍弃了那些风花雪月的好名字,取了个粗俗乳名盼着好养活。”
后来她长大些,知道美丑,便闹着改名。她阿玛在许多满汉小姑娘名字里挑挑捡捡,定不下主意,最终由我选中了姬兰这个名字。”
“姬兰——意为河流急转弯处激起来的水花。望她柔净如上善之水,又不失活泼锐气,柔字藏矛。”
“多好的名字,可她不喜欢,嫌不够响亮,吵着闹着给自己取了个隐喻凤凰的名。她阿玛视她为掌中珠,闻之当即拍手称好,还赞女儿好志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曾想,她在宫中兜转几年,竟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叫姬兰。”
老夫人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不可闻,消弭在风摇蔷薇阵阵香中。
容淖也不打断,耐心听着。
“人老了没个新鲜见识,嘴痒时只能讲两句古,平白耽误了你的功夫。”老夫人并未在回忆里深陷太久,一盏清茶冲淡思绪,整个人再度归于平静,瘦骨嶙峋的手撑住石桌僵硬站起,示意容淖。
“你今日私下前来是为了替你额娘尽一份孝吧。请随我来,我带你去给他上炷香,完了你好早些回去。”
容淖下意识扶了一把颤颤巍巍的老夫人,两人相携慢悠悠朝倒座间的正房去。
六月底的暑热天,容淖甫一跨进倒座间的门,便被扑面而来的阴冷霉气激得背心泛凉。常年蜗居在这般潮湿昏暗的住所,难怪老夫人一身腐朽之气。
老夫人似乎察觉出了容淖的不适,并未请她入座,自己径直去香案前点香。
容淖趁机打量起屋内,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极为简单的桌椅陈设还脱了漆,靠墙那面木料颜色明显更深,应是常年潮湿所致。
唯一称得上齐整的,只有柱上那幅裱装精细的字,似乎也有些年岁了,上书——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
落款加印都是老大人的手笔。
老夫人把点燃的香递给容淖,等她揖首后便立刻把人带了出去。
“我该回了。”容淖踩着阶上半干的青苔,斟酌道,“您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从两人相见开始,老夫人话里话外全是通贵人,足见其牵挂爱女之心。却又始终冷静自持没道一句想念,更不问及通贵人经年境遇。
老夫人外表看似与街上垂暮老妪一般无二,可实际上耳聪目明,否则也不可能早早看穿嘠珞的伪装,还作若无其事状,安然以待她上门来。
在容淖看来,面对这样一位老者,瞒她等于熬她。
“能有什么好问的,我猜无外乎是她在宫中犯了错再加之没争出头,自觉无颜面对家中,索性断了联系。”老夫人尖锐得不像在说自家女儿自家事,“我比你更清楚她从根子里带来的没担当,这一家子男男女女皆是如此,都随他们老子。”
容淖一时无言以对,就她所知判断,这一家的儿女确实都随了父亲,骨子里少了份担当。
方才她在屋中所见那幅‘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乃唐时李白的词。
大意为古来男子初生,家人以桑木作弓,蓬梗为矢,射向天地四方,意为男儿高志在于四方。
老大人既写下这幅字,且细心保存至今,足以表明其心志高远,迨衰老而不忘。
另有老夫人所言,说他敬佩同族的楞伽山人纳兰容若也是一大佐证。那位少年得志的俊才,出身显赫,备受今上器重。若非英年早逝,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在容淖看来,老大人空有志气却惧于宦海沉浮,遂以精通诗书不流尘俗自居自矜。
若老大人只是逃避追逐自己的志向也便罢了,最为人不齿的是他自认位卑不敢挺身搏高位,却变着法子鞭策同样微末不足道的儿女去争前程,弥补他的遗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颔首称赞女儿隐喻凤凰的名字,卖掉官服补子买首饰送女儿选秀,卖掉宅子送儿子纳捐入国子监,如此种种。
父亲盼望儿女出人头地乃人之常情,可老大人的狡猾之处在于他把‘倾家荡产’换来的银钱变作赌注压在儿女身上,实际上也把所有风险都转移到了儿女身上。
从此以后,他只需袖手以盼登高之日,不必承担任何风险。甚至还能以此博得慈爱美名,慰藉己心,儿女却要托着他沉甸甸的期望负重前行。
将来无论儿女是成是败,只要未达成他的心愿,他大可把没担当的逃避说成是由于一心一意成全儿女,无法顾及己身。
反正,他始终能以奉献为名,立于不败之地。
有父如此,这一家子落败至此不足为奇。
容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朝老夫人行了一礼,道了句保重,带着嘠珞告辞。
“等等。”老夫人缓缓抬起沟壑密布的脸,再度直直望向容淖,可她的眼神不像初见那般动容怅然,反倒隐隐有种寡漠的超脱,只听她道。
“世间之爱多半为了相聚,唯有父母与女儿注定分离,常态而已。你无须为她担当子女之责,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别再来了。”
老夫人说罢,慢吞吞从袖袋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嘠珞。
嘠珞一见那荷包的面料绣纹,便知肯定是容淖趁上香时偷偷放在屋内的,连忙把手背到身后,不肯去接。
老夫人见状,索性上前两步,把荷包塞回给了容淖。
又是‘吱嘎’一声,老旧木门再度合上。
长巷清幽,容淖捏着沉甸甸的荷包,怔忡片刻,边走边把荷包递给嘠珞,“你去打听打听,把这座宅子买下来。再找个机会,私下把房契和剩余的银钱送给老夫人。”
嘠珞闻言,面色微妙一僵,硬着头皮应了。
容淖注意到她的失态,问道,“怎么,这些银钱不够?”
“够了够了。”嘠珞连忙摇头,她虽没打开看里面,但凭手感也知里面装了鼓囊囊一荷包的银票。
“那你这是?”容淖不解。
“呃……”嘠珞尴尬道,“据奴才所知,当年买下这座宅子的主人正是格楚哈敦。她本来是让老大人一家继续住在正屋北房,老夫人不愿意,坚持搬去了倒座间,还按月付赁金。而且,格楚哈敦府上就在前面。喏,就是那座墙角伸出木瓜海棠的院子。”
“怎么不早说!”容淖眉心一跳,催促道,“还不快走。”
“公主别担心,你戴着帷篱呢,就算不凑巧遇上了格楚哈敦或策棱贝子祖孙出行,他们也认不出来!”
容淖望着言之凿凿的嘠珞,头疼回道,“……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也见过你。”
“去岁北巡之时是见过一面,但他们贵人事多,哪里会记得奴才。”嘠珞道,“说起来,几日前奴才曾在胡同口遇见过策棱贝子,正心慌会被认出来,人策棱贝子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话虽如此,容淖仍然觉得不踏实,快步踏上青棚马车。嘠珞见状,识趣的给了车夫一块碎银子,催促他尽快赶回山寺。
车夫高兴应声,扬鞭甩在马臀上。马车疾驰出胡同口,正要驶入人声鼎沸的正街时,马儿忽然高嘶一声,猛地在原地一个打转。
容淖与嘠珞毫无防备,齐齐斜撞在车壁上。
幸好马夫驭车还算本事不错,很快控制住了马,敲响车壁,“二位姑娘,你们可还安好?这车辕崩断了,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还请您二位稍等片刻。”
嘠珞扶着容淖重新坐好,检查过她没什么大碍后,这才掀起车帘没好气道,“你怎么驾车的?等回了车行退车时我定要向你们掌柜告你一状。”
“哎哟,姑娘这实在怪不得小的。”车夫老实巴交讨饶道,“你瞧,主街上全是和沙俄老毛子做买卖的晋商商队,正碰上他们押送‘没奈何’银冬瓜回京,那全是要入皇库的孝敬,小的哪里敢和他们抢道,万一被他们当做匪盗一刀砍个对穿可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容淖在车里把两人的争执尽收耳底,心思一动。
自康熙二十八年本朝与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后,不仅界定黑龙江流域归属本国,还开了两国通商渠道,允许双方商人凭朝廷下发的路票往来贸易。
沙俄商人趁机来到本国的库伦、归化、张家口、京都等地行商。
本国拿到路票的晋商则不必遵守阻断关内外的封关令,径直深入漠北漠南甚至沙俄等地自由贸易。
那群被北迁去种地的塔里雅沁回子,他们所在的呼伦贝尔正好在晋商行商的范围之内。
容淖当机立断,“嘠珞,下车。”
第32章
长街鼎沸,挨挨挤挤全是涌出来瞧‘银冬瓜’热闹的百姓,比之年节观景也不差什么。
容淖甫一下车靠近人群,脑袋上的帷篱便被挤歪了。好在嘠珞力气大,始终挽紧她的胳膊,两人才未被人流冲散。
‘银冬瓜’的传说,大概能追溯到几百年前的南宋。据《夷坚支志.戊四.张拱之银》记载,张拱之晚年投靠秦桧后,敛财甚巨,唯恐招来盗贼,于是使人把千两镕一巨大银球。如此,就算盗贼闯入府中也不可能搬得走,故而又名“没奈何”。
时下的晋商得利于《尼布楚条约》能北上出关行商,靠着茶叶、丝绸等赚得盆满钵满,但安稳押送银钱回到关内却成了大问题。
钱帛动人心,沿途不仅有马匪流寇横刀劫道;还可能遭遇蒙古部落洗掠;再或者碰上狼群猛兽出没,总之危机四伏。
哪怕商队施以重金雇佣镖局护送,用上木鞘藏银之类的暗镖法子,财不露白,仍旧难保万全。
据闻曾经有个威名赫赫的镖局,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
千里回关运银路,腥风血雨,长刀卷刃,死伤无常。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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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一经传开,顿时被世人引为道义传奇,口口相传,就连身在宫廷间的容淖都略有耳闻。
可‘道义’二字并不能掩盖千里运银路乃凶险畏途的本质。自此以后,哪怕晋商开出天价,也鲜有镖师愿意搏命取财。
晋商运银愈发作难,陷入困顿。
好在晋商在生意银钱方面惯常灵活,不知是哪位商客从古籍中得到启发,干脆仿效前人把散银打成‘银冬瓜’,并特制了运银马车,化藏为露。
一旦路遇劫掠,立刻破坏马车机扩。千斤巨物银冬瓜,匪盗光靠人力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搬抢。
镖师们不必为护银分心,少了掣肘,应战勇猛。
劫匪多是采用‘快打快走’的打法,一击不中,又无法搬走‘银冬瓜’,不敢恋战徒增损耗,让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只能撤退,对着到嘴的‘鸭子’叹句没奈何。
‘银冬瓜’身上凝聚的智慧与凶险,是刀光剑影里真真切切的传奇。寻常百姓瞧上一眼,接下来半个月坊间闲话都有了谈资。以至人人争先目睹,场面混乱不堪。
容淖与嘠珞二人势单力薄,根本无法穿过拥挤人潮仔细一观,索性舍了重金,直接去到沿街一座二层高的食肆,要了个靠窗的雅间,正好她们没用午膳。
巨大的特制运银车轮辘辘敲响地面,沿街沙雾飞溅。饶是如此,那高高耸立车上,不遮不掩的千斤银球依旧张扬得晃眼。
容淖倚窗轻掩鼻唇,居高临下专注打量起这支声势浩大,蜿蜒铺满整条长街的晋商商队。
她只粗略扫了眼那刺目的银冬瓜,视线主要落在商队诸人身上。细细揣摩着巨富商贾、精壮镖师甚至不起眼的行商伙计,审视这支商队是否值得托付。
毕竟事关三百多条塔里雅沁人性命,马虎不得。
——这支北归商队品行倒是出乎容淖意料之外的端正和善,未因身怀巨富与背靠权柄滋出半分跋扈姿态。
沿街时有兴热百姓与做小生意的摊贩挡道,商队负责开路那几人始终好言相商,而非扬鞭驱赶,丝毫不见先时青棚车夫形容的蛮横霸道。
甚至在遇上男子肩扛漂亮孩童凑上前时,还会驻足片刻,含笑攀谈一二,捏捏摸摸孩童们的脸蛋胳膊,亲昵又随和。
容淖起先认为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商队宽待漂亮孩童,特地容许父亲带着孩子凑近瞧瞧稀奇,可后来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些漂亮孩童如出一辙的怯弱内敛,分明好奇银冬瓜得紧,却不敢直接张望,只敢含羞带怯地拿余光偷瞟,雌雄莫辨的眉目间更是有股说不出的违和矫作。
远不似街上满地跑闹的普通孩童灵动活泛,天真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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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对比起衣衫整洁、模样秀美的孩童们,那些托举他们的男人显得格外粗苯丑陋,完全不像血亲。
可观孩童对男人的畏惧态度,更不像是主子与下仆。
“街上那些男人为何一直肩扛幼童往商队跟前凑?”容淖疑惑出声。
“咳——”嘠珞正在啃糕点,闻言一口芋头糕硬哽在嗓子里,小圆脸憋得通红,吞吞吐吐半天,最终在容淖的再三追问下勉强说出一句整话。
“那些不是普通幼童,多半是调|教出来的像姑,或许还混杂了一些女童,都是被扛出来给商队过眼的。”
凭嘠珞这遮遮掩掩的态度,容淖料想这‘过眼’肯定不简单,心中隐约生出猜测,打破砂锅问到底,“何为像姑?”
“民间浑称罢了,就是说相貌清秀,肖似姑娘的……”嘠珞微妙一顿,干脆指了指街上那些雌雄莫辨的漂亮孩童,含糊笼统道,“他们。”
过眼,调|教,浑称。
听起来都不像什么好话。
又是针对男童……
容淖倏然了悟,匪夷所思道,“所以他们其实是娈|童,那下面扛着他们的男子,岂非正在当街揽……当街以稚童行此等苟且之事,有司衙门竟不出面管束,简直荒唐!”
容淖狠拍窗棂,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爬满愠色。
嘠珞唯恐容淖稀里糊涂生出事端,赶紧三言两语道明世情。
“是,那些孩子是在抢揽客人。远归的商贾千里寂寂,腰包鼓胀,正是那个行当眼中的香饽饽。可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女|娼露面招揽有伤风化,恐引来巡城司惩处,那些人便干脆钻空子用了不在律法管诫之内的优童。如此,谁也管不着他们。”
律法。
容淖柳眉沉压,一口恶气生生被这二字堵了个瓷实,百味杂陈。
本朝承袭前朝律法,明令不许官员及家中子弟狎妓,宿娼饮酒等,违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
京中的巡城御史更是隔三差五检视烟街柳巷,纠察官员可有违律。
奈何强权律法压不住色|性|躁动,禁|欲与纵|欲两者看似背道而驰,实则从来都是并道同行——简而言之,‘物极必反’,愈禁愈纵。
为了一逞恶|欲,犹擅阳奉阴违的官场中人自有他法。
因律令只规定官员宿娼狎妓会遭重责,却没说狎优招伶有罪。于是乎,在官场风月间美貌‘相公’反倒比娼|妓更常见。
上行下效,庶民仿效官员以‘相公’取乐之事早在前朝已成寻常,有座南风馆里似乎还出过个名噪一时的‘状元相公’。
皇家其实也有这种勾当,只不过更隐晦,容淖曾无意得知过某位皇子风流韵事,不算在意。而今亲眼目睹那些不足的十岁的孩童如货物般任人当众掐胳膊捏腿,挑挑拣拣……
容淖猛地一声合上临街小窗,忿然之下,良久无语。
嘠珞伺候容淖多年,深知其外柔内刚,属于做多说少的沉敛性情,羞于启齿任何七情六欲,更不屑被怒火掌控。如此外露愤慨,显然是盛怒难平,忙递上清茶轻声安抚道。
“公主莫气,这样确实不好,但他们至少能活命,总比南边那些被投入弃婴塔等死的女婴幸上几分。只要有口饭吃,还能喘气,不管是落到当像姑,还是给人做‘契弟’,总能逢到一二转机。生死之外无大事,颠倒阴阳算得了什么。”
有些民间地方或因灾荒,或愁饥馑,或纯粹轻女重男,会把刚出世的女婴扔进弃婴塔等死,官府屡禁不止。
弄得当地男女阴阳失衡,最终只能兴起‘契弟’之风。
——穷困人家的清秀男孩长到十五六岁上下,便认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子为‘契兄’,二人从此同吃同睡,形如夫妻,直到‘契兄’成亲。
不过,有些‘契兄弟’就算后来各自与女子成婚,也依旧恩恩爱爱、密不可分。
这种男子过剩的地界,多出净|身入宫的太监。
像‘弃婴塔’、‘契弟’之类不容俗常的腌臜事,容淖都是无意间从太监闲侃时听来的,难免暗鄙其言辞夸张,引述荒唐。
如今偶然窥得一角,方知言语浅薄苍白,难以描述浑噩世事万一。
“我记得户部年年都在拨银子扩建各地养济院,以抚孤弱。今日看来,杯水车薪,聊胜于无罢了。”说这话时,容淖双目半阖,几乎陷进身后宽大圈椅,试图借由外物支撑缓和那股疯狂攀升的怅然无力。
嘠珞见状,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她生于疾苦民间,又去紫禁宫墙走过一遭,早对藏污纳垢之事习以为常,或许是见得太多,磨出股屈服的通透。比之忧虑芸芸众生,她更在意容淖一人。
“人投胎时已分好了三六九等,有幸者,就有不幸。世间万般众生相非某一人、某条律法之过,亦非一己之力能够排解拯救,千年百年都这样过来了,公主何必介怀。”
“这银冬瓜的稀奇也瞧得差不多了,马车估计也快修得差不多了,咱们赶紧回山寺去吧。”
嘠珞并不知晓容淖此行是盘算着搭救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只当她意在凑凑银冬瓜的热闹。既然这个热闹凑得堵心,还不如早些回去,眼不见为净。
“再坐坐,外面太挤,等人潮散些再走。”容淖面上蒙上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阴翳,直到她再次对嘠珞开口,那难辨的晦暗才稍显朗色,“你可清楚我明德堂的私库里大概有多少银钱?不管首饰摆件、字画古董等造了册的,只算银票。”
容淖从去年随驾北巡出宫后,一直暂居宫外,她多年的积攒不便随身携带,自然而然全部留在了明德堂。
“公主为何突然关切金银俗物?”嘠珞念起方才容淖说起过朝廷拨款给养济院之事,悚然一惊,“还专问能随意动用而不被人察觉的银票,难道是想赎买外面那些沦落男童?这可不成,公主若与那行当里的人扯上关系,必定声名狼藉,到头来只会害人害己。”
“与他们无关,我另有用途,不必担心。”容淖目中晦暗翻波,缓缓道出挣扎后的抉择。
在近在咫尺的优童与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之间,她还是决定施救后者。
除去三百多名塔里雅沁回子的性命危在旦夕外,有个更现实的原因——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皆有成功开垦回疆沙土的经验,实属难得。
虽然他们今年在呼伦贝尔垦荒失败,但并不能因此全盘否定他们的能力,毕竟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占。
若能多给他们一些时间与支持,结果或许不同。
假使有朝一日呼伦贝尔等地垦荒成功,塞外军粮能够自给自足,无须朝廷在关内民间征调粮食,百姓肩上赋税必会随之减轻,卖|儿舍女入娼|门的事自然会少。
被时代欺辱的普通人,解救他们的法子不是心血来潮的施舍,而是帮助他们挣得踏踏实实的温饱。
容淖明白自己的选择乃是为长远计,无可厚非,可衡量人命轻重的感觉的仍旧让她不舒服。
或许是容淖的面色过于冷凝,嘠珞心中虽对她的保证将信将疑,回答了个大概数目,又不放心强调道,“明德堂的扑满里只剩这些了。”
言下之意无外乎是提醒容淖谨慎取用。
容淖蹙眉,“这些年就余这点?”
嘎珞叹气,“不算少了,公主你自幼时起便是人生百种味,专挑贵的费。”
“学医时自掏荷包购上品药材拿宫人练手诊病;制香时选用最精纯的香木;雕玉刻石练手的子料更是不容星点瑕疵;如此种种,凡事求精,俸禄月月花得精光。现下扑满里存的那点私房几乎全是皇上私下贴补给明德堂的。”
私下贴补不方便给惹眼的金银锭,所以明德堂才会存有银票。
“……哦。”活了十六年,容淖头一次因为金银束手束脚,憋屈得连饮两大杯凉茶。闷闷听着运送银冬瓜的巨型马车重重压过街面,满脑子都是银钱官司。
如此过了一刻钟,那轰隆隆的动静逐渐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通马车响动。
嘠珞推窗张望几眼,见多半百姓簇拥着银光闪闪的银冬瓜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几乎无人关注队伍后半截遮掩严实的寻常运货车马,街上再不复摩肩接踵的拥挤盛况,忙回头催促道,“可以回了公主。”
容淖应了一声,戴好帷篱,主仆二人相携下楼,循着青棚马车停靠的方位去。
到街角时,容淖陆续与几个押车人擦肩而过。
寻常的相遇,寻常的面孔,寻常的风尘归旅,没有半分出彩之处,直到热风送来一丝极为浅淡的药香——容淖鼻尖微动,掩在朦胧帷篱下的柳眉惊诧上挑。
容淖不动声色走出几步后,果断驻足在街角树荫下,似一名普通的歇气路人,微撩起帷篱长纱,再次打量起‘嘚嘚’行过的商队。
这才几步路,嘠珞自然不会相信容淖是真的走累了,她循着容淖的目光望过去,不明所以轻声问起,“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押车伙计与镖师,公……姑娘又在看什么?”
容淖谨慎确定四周无人后,同样私语回道,“你可有发现,比起打头阵押送银冬瓜的人,后面这些押货物的人身上少了件东西,又多了件东西。”
“……什么?”嘠珞两眼发懵,既没听懂,也没有看出个门道来。
“前面押送银冬瓜的人除了身负防身刀剑,几乎人人腰间一把蒙古剔骨刀。而后面这些人腰上不见剔刀,反倒多是短匕与避暑香牌。”
容淖声弱但笃定道,“而且,据那些香牌的成色与气味判断,佩戴在身上赶路的日子怕是不短了。”
嘠珞听见剔骨刀时还是稀里糊涂的,待经由‘避暑香牌’几个字提点后,思绪顿时清晰了。
眼神下意识往那些押车伙计腰上转悠,确定一切皆如容淖所言,香牌脏污陈旧,显然是佩戴日久,不由讶然奇道。
“不佩剔骨刀而携短匕还算说得过去,毕竟商队几乎全是汉人,不见得人人去到北方关外都能入乡随俗,习用蒙古特有的剔骨小刀卸手把肉进食,可这避暑香牌就全然解释不通了!”
“众所周知,关外草原最为炎热之季还能勉强穿得住袍子,称一句温凉适宜毫不为过,否则皇上也不会年年夏季兴师动众北巡避暑。”
“这晋商商队自《尼布楚条约》签订后,往来关内外行商十多年了吧,对关外凉爽气候了如指掌,怎还会随身带着避暑香牌这种派不上用场的物什,且损耗至此。”
避暑香牌是用连翘、白檀香、川穹、寒水石等十几味药材碾成粉末;再加朱砂、雄黄粉等物,捶成香泥;最后打磨琢形。
阴干后随身佩戴,有提神醒脑,清凉解暑的功效。
一块香牌一般只能用上一个夏季,因为到了隔年气味几乎挥发殆尽,会失了功效。
商队这群伙计镖师的避暑香牌肯定也是今年新制的,按理说他们一连数月穿行在温凉关外,逢上暑热佩戴香牌该是入关之后的事。
照他们的脚程算起来,商队入关距今顶多十来日光景。
半月功夫不到,再是低劣的香牌也不至损耗挥发如此严重。
“除非……”嘠珞震惊道出自己的猜测,“除非,这支晋商商队并非打关外草原行商归来,而是从关内某个酷暑之地而来,所以这些人才不佩草原常见的剃骨刀而佩避暑香牌。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冒名皇商,这可是要入宫献银的商队!”
“未必就是冒名顶替。”容淖与嘠珞意见相左,“我瞧着,这支商队应该是两拨人汇拢,充作一股进入京城的。打头阵运送银冬瓜那一拨确实来自北方关外,至于后尾这一拨……”
容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暂且也没看出个具体门道。只不过是见微知著,从毫不起眼的香牌损耗判断出了这支商队内藏古怪。
嘠珞根据容淖所言,蹙眉疑道,“莫不是这支商队今年在关外经营不善,达不到向皇库纳缴的定数,故而从关内商行调用了财货?”
容淖摇头轻哂,“晋商身为皇商,在关外买卖城一家独大多年,几乎垄断大清与沙俄两国贸易往来,如此这般若还亏损,那他们便不是富名闻达天下的晋商了。”
嘠珞承认容淖说得在理,但她对探究隐秘并不感兴趣,这树下蚊虫太多,她一心只想催促容淖尽快返回山寺。
奈何容淖执意不走,她拗不过,只能耐着性子陪容淖又在街边站了约摸一刻钟功夫,直到最后一辆拉货马车消失在街角。
容淖一派自然走到沿街暗沟边,轻提裙角,用帕子包着捡起一物,擦拭干净,这才与嘠珞一同快步回到青棚马车停靠的地方。
车夫还在埋头修理车辕,余光瞟见二人回来,满头大汗站起身,讨好致歉。
“还得劳二位姑娘再等等,这畜生力气生猛,不仅把车辕绷坏了,连带防车轮脱落的销子都裂出好几条缝,若是不彻底修好,勉强上路怕是还得出问题。”
嘠珞闻言面色一变,她们在外多耽搁一刻,山寺那边就多一分暴露的风险。眼看日头将要西斜,她们已在外逗留将近两个时辰,保不准木槿何时会敲门催促公主回府,从而发现她们‘失踪’,惊动宫中。
嘠珞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明知车夫所言在理,仍旧压不住满腔急火。
容淖轻轻拍了她胳膊一把,以示安抚,亲自出面与车夫交涉。
“你也算是无妄之灾,先歇歇吧,我们可以另寻法子回去。放心,今日车钱照结,也不会去你们掌柜那里说道。”
车夫闻言千恩万谢,容淖趁机拿出自己刚才从街边捡来的东西,递给车夫辨认。
“方才我在树下乘凉时捡到这片树叶,瞧着模样还算齐整新奇,或许可以仿画成绣样。你们驾车的人常年在外奔波,见多识广,劳你替我看看,这若是什么坏意头的树木枝叶,可不好绣在衣服帕子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车夫刚承了容淖的情,又听她说话斯文客气,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推却,憨笑接过那张巴掌大的微枯树叶,打眼一看便道出了来历。
“嗐,这就是官道旁种来表道方向的鹅掌楸树叶,出去北方地界,越往南走越是常见,特别是湖南岭南等地。”
车夫抹了把汗,热情解释道,“这肯定是那些南来的商队为防鲜货遭了暴晒卖不出好价钱,瞧见这树叶宽大,随意摘来荫盖货物的。闹市上每逢南方商队卸货,到处都散着各种表道的树叶。姑娘你若是有兴趣,可去市集瞧瞧,还有许多比这鹅掌楸更新奇好看的南方叶子。”
车夫一口一个南方,说得容淖心头愈发生疑。这片鹅掌楸叶可不是她兴致所至随意捡来的,而是她亲眼瞧见从一辆晋商商队车轱辘上飘下来的。
一支为皇帝献银的北归商队,车上却掉出一片生于南方官道旁的表道树叶……
结合先前从剔骨刀与避暑牌窥出的异样,容淖脑中清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若真如此,单凭这支商队的背景与立场,哪怕他们行事尚算谦和存善,八成也不会受她所用去搭救那群塔里雅沁回子。
容淖掩下失望,示意嘠珞结算车钱,转身心不在焉朝老夫人所居的那条幽寂长巷而去。
嘠珞收好荷包,连忙追来纠正道,“姑娘你走错方向了,咱们该去主街上寻车行雇车。方才奴才问过了那车夫了,顺着主街往北走上半炷香,便有一间车行。”
容淖恍若未闻,拉着嘠珞径直朝长巷深处走了数十步,面无表情扬声道,“出来。”
“姑娘你在和谁说……”嘠珞见四下分明无人,不由一脸莫名。哪知话音未落,倏觉眼前一闪,年轻男子衣带当风,仿若凭空出现的鬼魅,从墙头一跃而下,正好落在她们三步开外。
“公主。”男子负手立于墙下,身形修长,面容桀骜,锐利的眉眼直迎阳光落在容淖身上,一派坦荡。
还真在!
容淖不悦哼声,理直气壮扬颚道,“给我备辆车,要快。”
“好。”策棱从善如流应下,如出现那般,利索跳上墙头消失在巷道之内,不见影踪。
嘠珞目瞪口呆旁观了两人短暂又诡异的交流,咽了咽嗓子,喃喃出声。
“公主你与贝子爷何时这般熟稔了?对了,他、他肯定会告状的。呜呜呜奴才八成会被皇上治个拐带公主之罪,性命堪忧。届时请公主一定要庇护奴才家中父母,莫受牵连。”
自从嘠珞知晓策棱当众退亲重病缠身的容淖,改而求娶帝王掌珠五公主后,便对此人深恶痛疾。
所以先前明知策棱府上暗中照拂老夫人一家多年,也绝口不向容淖提起。
今日见其神出鬼没暗中‘窥视’容淖,更是不吝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容淖见嘠珞眼泪珠子比六月雨还无常,说下就下,头疼扶额,恨铁不成钢轻斥道。
“行了!你也不想想,他若有意告发,早在第一次见你隐瞒来意出现在此时便暗示宫中留心提防了。若真如此,你我今日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溜不出来,长点脑子吧。”
“欸,好像也是。”嘠珞听闻自己小命无忧,当即精神一震,哭腔顿收,还真动了动脑子,思索道,“所以,策棱贝子早就认出了奴才,他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奴才……不对,是纵容公主你来此处探望老夫人的?”
纵什么容。
容淖拧眉,懒得再搭理这不会说话的笨丫头。
有帷篱薄纱遮挡,嘠珞根本没察觉到容淖的不悦,见她不应声,自顾继续瞎猜。
“策棱贝子成全公主的孝心便也罢了,为何还这般凑巧暗中尾随。他又不清楚公主具体何时会到此处,万一公主始终不来呢?以他那副拜高踩低的处世之道,如此费心关注公主动向,八成是无利不起早。莫非成全公主尽孝为虚,实则自有盘算……”
嘠珞灵光一闪,脱口而出一句,“遭了公主,他定然是在打你的主意!他想再次求娶你!”
“…………闭嘴。”容淖根本不把这子虚乌有的胡诌当回事,“我让你动脑子,不是让你动脑子编故事。”
“哎呀,公主你就信奴才这一次吧。”嘠珞越想越觉得不妙,愤愤然绕到容淖眼前,一本正经试图说服容淖。
“如今五公主已嫁做人妇,注定今生与贝子爷无缘。他痛失所爱,自不愿再舍了被招为天家额驸的富贵权势,落个人财两空的结局,故而才再度把念头动到了公主你的身上。”
“他眼下刚在漠北崭露头角,若能再凭六额驸身份借得朝廷扶持,必能乘风扶摇直上。此人首鼠两端,居心不良,当真可恨!”
容淖眉心一跳,本欲呵止没完没了的嘠珞,抬眸时无意扫过巷尾,目中促狭一闪而过,不置可否道,“那依你所见,我眼下该如何行事?”
“自然是跑啊,千万不能与他扯上关系,更不能让他送咱们回山寺去。万一他在路上出昏招,故意寻机毁坏公主你的清白以坐实婚事,公主岂非是自个儿送羊入了虎口。”
嘠珞紧张兮兮道,“说不定他还会借公主今日私自外出到他府邸附近之事,去皇上面前攀诬公主早与他生出私情,令公主百口莫辩。那么个首鼠两端的坏东西,千防万防也是应该……”
“扑哧——”一道憋笑忽地响彻长巷,打断嘠珞的喋喋不休。
嘠珞吓得肩头一抖,赶忙回头,只见巷尾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停了一辆马车。
一个陌生方脸汉子手撑车顶笑得花枝乱颤,与那男子并排而站的还有一人,此刻正面红耳赤冷睇向她,短茬头发跟炸毛刺猬似的——可不正是被她骂成坏东西的策棱。
嘠珞倒吸一口凉气,‘嗖’的一下窜到容淖背后。
直到马车行到跟前,嘠珞依旧是一副心如死灰的呆滞姿态,垂头耷脑藏在容淖身后,不敢抬头。
“还不走。”容淖回手戳戳她胳膊,自己率先踩上足蹬登车。
嘠珞心惊胆战偷觑策棱一眼,见他抱臂立在马车另侧,不发一言,不像要计较发作的模样,心下一松,连忙缩着个鹌鹑脑袋要跟上。
怎料就在她抬脚的那瞬间,策棱倏地从那方脸男子手上夺过马鞭,一举跃到车前,头都不回的催马飞驰出长巷。
嘠珞一脚踩空,踉跄留在原地被车扑了一脸灰,惊惶大喊,“我掉了姑娘——”
容淖听见动静,赶紧挑帘给嘠珞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不过,她并未着急叫停马车,而是随手理顺帷篱,平静坐回原处,好整以暇盯着鸦青色团花挡帘。
过了片刻,在马车即将要驶入正街时,车速突然慢下来。
策棱掀帘闪身入内,青年人生得挺拔魁梧,身上那股干燥气息更是霸道,如影随形,挤得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顿时局促不少。
孤男寡女,这般场景,其中尴尬自是不必多言,特别是有那个圆脸丫头的鬼话在前。
策棱目不斜视落座离容淖最远的地方,双手规矩搭在膝上。余光见她在闷热的车上仍顶着帷篱,率先开口打破窘境。
“你莫要误会,我是真的有事与你说,关于方才那支商队。”策棱斟酌补充道,“放心,你的丫头跟在后面那辆车。”
策棱开门见山主动提及商队,正中容淖下怀,她无视策棱的安抚,更懒得多寒暄半句,故作漫不经心道,“有事说事。”
策棱眼神微闪,佯装没察觉出容淖藏在淡漠下的迫切,若无其事道,“矮桌上那食盒里有吃食,你出来得早肯定未用午膳,边吃边听我给你说罢。”
相较来历不明的食物,容淖对商队更感兴趣,奈何贸然催促恐会在策棱面前露出端倪,遂只是不动如山稳坐原处。
策棱见状,干脆自己凑过去,有条不紊地从食盒里取出茶水与点心,一一摆在她面前小几上。
容淖瞧见那柄茶壶,这次倒是有了反应,垂首四下逡巡。
策棱疑惑,“在找什么?”
“我要净手。”容淖说得理所当然。
“……”策棱蓦然想起先前曾见她去暗沟边捡过鹅掌楸叶。
心中难免暗叹一声‘讲究’,手上动作倒是迅速,反身从马车暗箱里翻出一只崭新的痰盂摆在容淖面前。
末了,还主动提起茶壶。
容淖被人伺候惯了,见状十分自然地伸出双手。
与此同时,策棱也大喇喇伸出了空闲的左手。
粗糙擦过柔腻,指尖蜻蜓点水般不经意一触,两人同时僵住。
策棱猛地弹回左手缩在身后,垂头耷脑像只犯错的猎犬,再不复先前的游刃有余,恨不能赌咒发誓以证清白,“我只是想先试试水温,无意冒犯,你千万别信那个丫头的胡说八道。”
容淖意味深长瞟了眼策棱藏藏掖掖的左手,无意在此时逞口舌之快,遂面无表情道,“倒水。”
咦?
竟不恼怒?也不出言刻薄人?这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六公主?
这是在为了探听商队之事强行忍耐?还是说她其实已在心底琢磨好了坏主意,就等着找机会收拾他?
思及此处,策棱虎躯蓦地一震,惨事历历在目。
五公主大婚那日,他不过是无意间弄坏了她一支簪子,便引得她蓄意报复。
先用窗闩重创他腰部软穴,后又整他去狗舍捡窗闩。
那之后一连几日,他睡梦里都在‘嘶嘶’捂住腰子拔腿狂奔,身后则是几十条狗甩着舌头死命的追。
“对了……你那支螃蟹簪子工匠说无法修补,我重新赔你一支同等样式的可好?或者你想要时兴的花样?”策棱小意示好,希望能当场平了这活祖宗的小心眼,免得再暗悄悄憋坏和他过不去。
“不必,你赔不起。”容淖清凌凌答道,她试图迅速结束刚起头的闲叙,寻机说回正事。
然而,策棱完全没能领会容淖的意思,反而因容淖这句冷语,勾起了回忆。
上次容淖见他会针线缝补后,曾认真询问起他府上境况。他虽解释过那是藏北民俗,但容淖或许认定他意在掩饰困窘。
——说什么他赔不起,分明是顾忌他囊中羞涩!
这位刀子嘴豆腐心的金枝玉叶,别扭模样活生生就是只刚脱胎的小螃蟹。
与生俱来的张牙舞爪表象在拒人于千里之外,精致漂亮的小爪小壳却在在无声释放诱惑,矛盾又招人。
一旦真正靠近她,方知冷硬躯壳下藏着生灵本初的柔软。
就算三不五时会被她那小钳子夹一把,也不疼,只是莫名的痒。
一股奇异的悸动窜遍四肢百骸,策棱摸摸鼻尖,豪气万丈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你放心,我真的不穷,不必为我吝啬银钱!”
好意?为他?
这自作多情未免来得太突然了。
容淖不由反思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言辞,最终得出结论,“你耳背?”
策棱只当她是口不对心,兀自认真说服道,“我府中人口简单,耗用甚低,恰好祖母犹擅经营,多年来置下不少产业。城外有六七处田庄,占地不小,有山有树;城内有铺面,经营南北货物;还有方才我们出来那条长巷,有三座宅院是我府上的;另外,这些年我还攒下许多封赏。不论你喜欢什么,我都能赔你。”
正事不说,臭显摆什么!
自觉穷得叮当响的容淖听得烦不胜烦,小脸一垮,忍无可忍道,“好,你赔。那是我去年及笄礼当日挽发所用头簪,我看你当如何赔我。”
女子十五及笄,嘉礼所用簪环,珍之重之,意义非凡。
策棱未曾想那支螃蟹簪缘有这番来历,为难道,“这……这一时半会确实赔不了,你容我回去想想,下次定当尽力赔一支让你满意的。”
“下次,哪来的下次。”容淖讥诮道,“赔不出东西还咒我讽我,你嘴上抹了鹤顶红?”
女子十五及笄,可配婚姻,但若至于二十尚未顺利许嫁,当再次行笄礼。
“……”策棱头疼辩解,“我所谓下次,是指下次相见,并非恶言诅咒你婚事艰难,大龄难嫁,二行笄礼……算了,是我失言。”
提及容淖将来可能婚事不顺,策棱实在心虚,毕竟与他当众退亲另求五公主脱不了干系。
其实,他回京后一直记挂着当面向容淖致歉,奈何总是时机不对。
上次相见是在五公主大婚,不便细谈。今日就更不行了,开局不利。
策棱预感,若他敢就此事多扯半句,容淖八成会当场翻脸,让他领教何为真正的小嘴抹了鹤顶红。
还是另寻时机为好,今日先说正事,策棱如是想道,也没忽略斜倾茶壶,倒水为容淖净手。
轻烟丝缕,水流显碧。
少女整个人密密实实裹在简净的裙裳下,依旧难掩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凛冽尊贵,如高不可攀的远古神祇。
待她攘袖现出素手,那雪腕半掩,春葱玉指如兰,纤纤绕情,又仿佛自无边清净里探出头的二三尘欲,丝丝缠堕神秘,愈发衬得寸寸凝脂勾人眼,乱人心。
策棱只是不经意一瞥,方才那点水一碰的滑腻触感突然在脑中放大到清晰无比,把他到嘴边的正事挤得毫无余地,愣愣吐出‘商队’二字后,喉结本能般随容淖攘袖的动作滚了滚。
垂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同时生出痒意,摩挲几下。
容淖隔着白纱帷篱,把策棱微妙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底冷笑一声,迅速把半干的手缩回袖中,直接道,“商队如何,你究竟要说什么?”
“啊呃,商队——”策棱被唤醒神,意识到自己竟对着姑娘家的柔荑生出绮思,如此色令智昏!
脑中‘轰’的一声炸开,顶着通红的耳根子强装镇定,讪讪开口。
“我见你逗留街角许久,还去捡了鹅掌楸叶子,应是看出商队不妥了。但你务必记得,万不可对外张扬,免得引火上身。”
终于回归正题,容淖不动声色试探,“你所谓的引火上身,是在指东宫太子?”
早在确定晋商是把南北两支商队暗中充作一股往宫里去时,容淖脑中便清晰浮现出一个念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前边儿声势浩大打头阵的‘银冬瓜’八成为虚,后面那上百辆低调严实的南方马车上恐才是真正至宝。
至于容淖为何大胆往这处猜,个中道理,极为简单。
倘若这支商队入京单纯是为皇帝献银,理应在京师天子脚下大大方方亮出所携全部珍宝,羡煞世人,如此既能给皇帝长脸,取悦圣心。也能再次扩响晋商招牌,敲一敲商人位卑的陈规。
可这支商队状似大张旗鼓进京,实则行事低调,显然不仅是入宫给皇帝献银那么简单。
不过容淖毕竟只是偶然窥见微末枝节,前情后果一概不知,遂只能根据商队此行目的地反推。
——商队此行终点是宫中。
而眼下宫中正好同时住着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皇帝与太子。
至于另外几位有名望的阿哥,早在成年后出宫建府。
天下之主与未来的天下之主。
显而易见,晋商在无法左右逢源的情况下,暗中选择偏向年富力强的储君,而非心思深沉已近半百的皇帝。
那些掩人耳目打南方运来的财宝,肯定是要趁机夹带入宫,私下献给太子的。
换句话说,不知何时起,富甲天下的皇商晋商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悄然成了太子的私人钱袋。
不过仔细想想,太子私下归拢晋商之事其实并非毫无预兆,而是有迹可循的。
去年大阿哥提出召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边塞垦荒,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眼人一瞧便知其意在以增长粮草为切入,沾手塞外军权。
太子身为储君尚未摸到塞外兵权,又岂能容大阿哥领先自己一步扩大势力,动摇东宫地位,肯定会有相争举动。
这不,太子转头便暗中把豪富晋商捏在了手掌心。
要知道,晋商不仅头脑灵活掌握天下钱财,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为皇商,每年获得朝廷盐引与出关批文的同时,还需承担为朝廷捐送军粮的重任。
塞外呼伦贝尔等地每年五分之二的军粮都赖晋商供给。
在大阿哥想法设法以垦荒增粮的方式迂回觊觎军权时,太子早已仗着‘艺高人胆大’,直接靠掌控捐粮的晋商,从而在塞外军权之争中占得先机。
这一场交锋,太子明显胜出大阿哥一筹,可伴随的风险也是无法预估的。
东宫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撬走皇商为自己所用,这般敛财拢势之举未免过于狂肆,简直是视皇帝为无物。
将来若是一朝事发,后果不堪设想。
以至于容淖并不敢轻下结论,断言太子必定暗中操纵了晋商。
正因如此,容淖才决定返回长巷,看能不能招出策棱一见,侧面试探一二。
策棱兄弟二人曾是四阿哥的伴读,一同长大,关系紧密,而四阿哥又是太子跟前最得用的兄弟。
此番策棱以战功回京受封,风光无限,太子不论是看在四阿哥的面子上,还是出于对漠北之地的重视,定会对他青眼拉拢,引为心腹。
策棱能单枪匹马从群狼相争的漠北闯出一片天,除了倚靠一身悍勇,脑子定也不会太差。他近来跟在太子身边,没准儿察觉到了太子一二隐秘动向。
按容淖的打算——若试探结果证明是她想得太多,一切只是巧合,太子并未胆大包天到与晋商暗中勾连。那她大可按照先前设想,暗地联系商队,舍出重金,倚靠商队在关外的手腕,搭救千里之外数百条性命。
天高皇帝远的穷苦混乱地界,银钱的作用不见得比朝廷批令差。
反之,若晋商真被太子收入门下,那肯定不敢违逆主子心意,去搭救一群命如草芥之人。
毕竟那群塔里雅沁回子不仅有侍农本事傍身,还有成功开垦远疆荒地的经验。多留他们一日,塞外垦荒便多一分变数,难免夜长梦多,当真成全了大阿哥的功绩。
以太子的立场,不私下催促赶紧处置他们已算万幸。
如此,她就需另谋他法了。
眼下试探结果虽未摆上明面,但据策棱讳莫如深的态度判断,极有可能是后者。
商队八成为太子所用。
容淖眉心紧蹙,正犹豫是否要进一步试探,得个确切答案,便听见策棱再次开口,反复强调。
“务必记住我的话,谨言慎行,莫要蹚进这趟浑水。那三百多名塔里雅沁回子之所以会被召去呼伦贝尔种地,说到底是储位之争,与你当初那三两句进言无甚干系。人,你救不了,更救不得。”
容淖猝不及防被人戳穿隐秘心思,鲜见慌神刹那。
她决定搭救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塔里雅沁人是早上的事,考虑用商队暗中施救更属临时起意,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
因不确定最终能否成功,她未把自己的筹谋宣之于口,就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嘠珞都没察觉出任何端倪,所以……
“你从何得知我的盘算?”容淖并未否认,沉沉吸气,迫使自己冷静。
仔细回想起来,在她设法试探策棱的同时,策棱似乎也在试探她。或许,从策棱发现她在密切关注商队时,已经猜到她想通过商队救人。
难怪策棱一上车先开门见山说起商队,之后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闲叙杂事。
这分明是在故意绕圈子,一探她的反应,二磨她的耐心,三卸她的防备。
果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她‘轻敌’了。
思及此处,容淖不由仔细审视起面前这个粗犷魁梧的异族青年。
那张轮廓深邃的俊脸上,眉眼颜色格外浓重,犹如被冷墨着意刻画过,凛冽飞扬,锐气千秋。
策棱不避不闪,任由容淖打量。实则是面如平湖,心有惊雷。
——对啊,他何时这般了解六公主了。
不仅能轻而易举勘破六公主所思所想,还莫名其妙对着六公主举止异常,心神摇曳。
策棱怔忡不知如何作答,索性指向自己的眼,缓缓道,“我看见的。”
他看见的。
容淖十指紧攥,死死压制住想去摸头上那道疤的冲动。
究竟是她的脑子在不知不觉中退步到被人一眼看穿的平庸地步了?还是她从始至终太过轻视策棱?
容淖心绪不宁,唯恐自己在策棱面前露出更多破绽,反正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消息,果断出言道,“今日算你帮我,自此以后,你我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不必再见。”
策棱稀里糊涂被下了逐客令,误以为是自己言辞简省欠妥所致。欲言又止想解释些什么,最终在容淖的冷睇下,只字未能出口,沉默离去,把嘠珞从后面那辆车里换了上来。
朴实无华的马车甫一抵达山寺后门,两道女子身影迅速从车里钻出来。
策棱负手隐在对街老树后,目送那道消失在山寺石门间的倩影。
青檀树影斑驳,破碎阳光三三两两洒落男子眼眉之间,逼得掩藏其中的怅然若失无所遁形。
他没敷衍,更没说谎,他说‘他看见的’,实乃遵循本心。
他看见——她的灵魂混有光,像霜雪和着烈酒,碰撞出无与伦比的至纯至真。她高不可攀的姿态下,藏着一股悲悯的神性,爱怜世人。
可惜,太晚了。
“主子,该回府了。”塔图坐在车前,扬声朝策棱招呼。
策棱收起失魂落魄,不发一言走过去,长腿尚未迈上车,塔图忽地大惊小怪叫了起来,“主子,你鼻子怎么又黑又红的,这手也是!”
“嗯?”策棱拧眉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的左手肿胀异常,黑黑红红一片,特别是指尖部分,瞧着就跟皮肉会随时绽开一般,十分恐怖。他又摸向自己的鼻子,情况倒不似手上这般严重。
塔图围着策棱上下检查一番,最后摸着下巴猜测道,“看起来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难道是方才在树下被虫蛰了?不过只有手鼻两处发作,不算严重,主子你别处可有不适?”
“没有。”策棱甚至未曾察觉到手鼻是何时肿起来的。
“还是去前面找个医馆瞧瞧安心。”塔图道,“就算没有大碍,暂且洗去手上的脏东西也好。”
洗手!
策棱猛地想起自己在无意碰到容淖后,左手指尖曾痒过一阵,他还顺手摸过一下鼻子,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是自己心思不纯,轻佻荡漾……
是了,依六公主的缜密周全,肯定不放心只带一个笨丫头出来,八成另有准备,以防万一。比如,携带一些发作表症吓人的毒。
难怪容淖在两人意外碰触后,还不避嫌,反倒若无其事继续让他帮忙倒水洗手。八成是悄无声息下|药时太急,她自己手上也沾上了。
策棱咬牙,本以为是色今智昏,不曾想竟是中|毒!
真有她的!
心眼还没针眼大,不见就不见!
第33章
苦夏暮色层层笼下,天边唯余一撇不起眼的残红。
策棱借着夜色掩盖,利落翻墙回府。
格楚哈敦一直在前厅等策棱回来,听下人说贝子爷院中已亮起烛火,忍不住轻斥道,“这混小子,进自家门弄得跟做贼一般,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小丫头低头领命,一脚还未踏出厅门,前来替策棱传话的塔图先到了,“主子收到漠北加急密函,急着回屋批复,他说明日再来向哈敦请安。”
“密什么函,我看他是怕我问起六公主,真以为少了他那副笨嘴拙舌我这双耳朵会聋了不成。”
格楚哈敦岂能不了解自己亲手带大的孙儿,冷哼示意塔图,“他不说你说,反正你今日跟在他身边,旁观者清,你倒是给我说明白,他与六公主之间究竟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别打量着帮他糊弄我,我这心里明镜似的。自打他撞见六公主身边那丫头隔三差五上门照顾隔壁那位后,他见天使唤你与白音暗中盯梢隔壁,今日一听说六公主现身,更是跑得狗都撵不上。”
塔图未曾想自己暗中行径早已落入老哈敦眼中,无奈挠挠脑袋,避重就轻粉饰太平,“主子仅是多送了六公主一程,并无特别之处。”
“多送一程能耽误到天黑才回府?按他归家的时辰算,他莫不是把人送回了后宫!”
格楚哈敦虽已是老迈之身,仍旧爽利飒沓,分毫不落当年驰骋漠北草原的巾帼风范,重重一掌砸在梨木雕花方桌上,威势凛然,“老实交代,他和六公主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塔图被格楚哈敦那一掌拍得心惊胆战,犹记得当年漠北塔米尔河畔那场灭族之战伊始,他还只是个半大孩童,被族人掩护逃命时,曾亲眼目睹老哈敦随夫迎敌的英姿。
跨驭大青马,一把苍穹弯刀耍得出神入化,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形如夜叉修罗。
面对这样一尊神,塔图是又敬又畏,硬着头皮回话,“这……这属下当真不知情,属下一直驾的后头那辆车,里面只有个丫头,是白音驾的六公主那辆车。”
格楚哈敦敏锐抓住重点,“他们二人竟独处一车?”
“不是不是。”塔图意识到自己失言,忙不迭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正欲开口补救,便被格楚哈敦含怒打断。
“这混账东西连回自家都偷偷摸摸的,莫不是趁独处之机做出了什么不可为之事,没脸见人!”
怎么还一猜一个准儿啊,不愧是亲祖孙!
塔图紧张得直咽口水。
从山寺后门离开后,他就近寻到一处医馆给策棱诊视,这才从大夫口中知晓自家主子的‘香肠指’与‘大鼻子’乃中|毒所致,而非蚊虫蛰咬。
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与一位关系不明的妙龄女子独处后突然中毒,且中毒最深的位置竟是指尖鼻尖,其中微妙不言而喻。
回府途中,塔图的好奇比长海怒波还要澎湃,有心探探策棱口风。
毕竟自家主子洁身自好二十多载了,头一遭费尽心思主动靠近一个姑娘却惨遭姑娘‘毒手’,他身为下属,幸灾乐祸的同时理应表示关切!
奈何他的‘体贴关怀’全被策棱冷脸撅了回来,一个字没套到。末了,反倒屈于策棱的铁拳淫|威之下,被逼只身前来应付难缠的格楚哈敦。
念起策棱那张六亲不认的黑脸,以及毫不留情的拳头,哪怕格楚哈敦的猜测已然接近‘真相’,塔图依旧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主子是承了哈敦您这一身正气,万不会做出出格行径……”
“少给我打马虎眼。”格楚哈敦目光如炬,“方才我问起他可是行了不轨之事时,你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快说,他到底怎么祸害六公主的!”
“呃这——哈敦您言重了,祸害且称不上。”塔图干笑打哈哈,自觉着实扛不住老哈敦的锐利精明了,吞吞吐吐挤出一句,“应该算是不轨……未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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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六公主离开时并无异状,不像是吃过亏的女儿家,反观他家这位‘面目全非’的主子……
男女交锋,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不轨未遂……”格楚哈敦额角猛跳,怒目圆睁,步步紧逼,“说清楚!”
话已至此,塔图眼一闭心一横,干脆竹筒倒豆子般把策棱中毒之事一并交代了。
“哈敦放心,那毒不算厉害,医馆大夫已经给主子开了药。只是表症有些吓人,主子不想惹您忧心,才趁夜翻墙回府的。”
“这混账,活该他吃苦头。”格楚哈敦余怒未消,大手挥袖,直接赶人,“行了,你自去照看他吧。”
塔图走后,格楚哈敦仍旧端坐原处,烛火照出她强势之下的怔然疲累。
“哈敦喝碗奶茶吧,这是厨下新熬的。”追随格楚哈敦多年的老嬷嬷萨仁捧上银壶银碗,自然牵起话头。
“贝子爷是在您跟前教养长大的,您最清楚他秉性端良,不好渔色。哪怕京都锦绣堆山迷人眼,他一颗心也始终扑在还居漠北塔米尔,雪耻故国前仇上。”
“您方才故意说出那些诋毁言语,分明是在诈塔图那傻小子,以试探贝子爷对六公主的态度,哈敦可是在忧虑贝子爷会突然开窍?”
格楚哈敦轻叹一声,早在去年的盛京旧宫,策棱不管不顾拉她入宫施救病危的六公主时,她便隐约嗅出一丝苗头。
——策棱对六公主的紧张程度,似乎不仅是困于陈年旧事的愧疚那么简单。
再加上后来又听恭格喇布坦跑回府告状,称兄弟两结伴暗闯旧宫西所探望六公主时,策棱曾故意暴露他的藏身位置,害他被西所的侍卫奴才们团团围捕,脸被打肿了一圈儿。
格楚哈敦是尸山血海里杀出道的过来人,岂能看不明白这出兄弟玩笑整蛊中,藏着一招调虎离山之计。
策棱分明是想趁机与六公主独处。
男儿慕艾,如掩在春日泥土地下的种子,不等抽苗,先已发芽,根脉深藏,羞于人知,包括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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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楚哈敦唇边再次溢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头疼开口。
“去年策棱与六公主之间有婚约在身,我想着就算当时六公主不幸病逝,策棱哀怮之下理清情思,于策棱而言也是一段堂堂正正的风月憾事,遂未干涉。可谁知没等来策棱开窍,恭格喇布坦那边先出了事。”
“当日策棱为了阻止恭格喇布坦自毁前程,情急之下自绝与六公主的婚姻之约,后来又毅然远赴漠北,我还当是我高估了六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可我观这些日子他时时留意隔壁门庭,蠢蠢欲动,显然是还记挂着六公主。”
“若策棱现下突然开窍,明了自己心中真意,那他往后该如何自处,恭格拉布坦知情后又该如何自处。”
萨仁面对此般棘手情形没个主意,迟疑道,“这……是不好办,哈敦打算插手?”
格楚哈敦先是颔首,复又摇头,口风倏然一转,“我也不瞒你,我起初是动过这个念头,不过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我虽不知六公主今日为何给策棱下毒,但此举排斥防备态度鲜明。策棱那点冒头的躁动心思,怕是被六公主亲手给灭了七七八八,也算是赶巧。”
“既如此,那就算是好事了。”萨仁望着格楚哈敦忧愁未减的脸,不明就里道,“再过十多日,贝子爷参加完四阿哥的寿宴就该回漠北了,届时有正事压身分心,六公主这头又长年累月见不着,残余那两三分心思迟早会随流云散,哈敦为何还是不高兴?”
“不是这样算的。”格楚哈敦摆摆手,怅然道,“今朝三十岁的策棱或许没完全开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万一他在六十岁的某日黄昏突然转过弯了。”
“你不知道,那位六公主有霞绮衣她以华裳的惊绝风姿,性情更非俗常女子,再加上她已隐隐约约牵绊策棱十多年,三两流云根本盖不过她的光辉。”
格楚哈敦默然许久,再度开口,“最怕少年情|事老来悲。”
萨仁这下是彻底明白格楚哈敦的顾虑了,她既担心六公主会成为策棱兄弟之间的一根刺,更担心六公主之于策棱会情若陈酿,历久弥新。
六十岁并非指真正的花甲年岁,而是姗姗来迟的悔悟。
届时,于主动错过的策棱而言,可能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是曾经。
舐犊之情,计量深远,令人唏嘘。
萨仁喉头发涩,故作轻松打岔,“贝子爷今年不过二十三,您怎么又说他三十,当心贝子爷听见憋气。”
格楚哈敦皱眉,理直气壮道,“虚岁就是快三十了。”
……
与此同时,距正厅隔了几道十字海棠门的东苑。
塔图所言非虚,策棱确实接到了一份自漠北加急传来的密信,不过并非时局公事,而是家事。
“人终于找到了,但她……”策棱把揉成团的密信,重重砸向蜡烛,烛火摇曳,“嗤——”的一声灭尽了。
黑暗中,策棱几乎是从牙齿缝沉沉挤出一句话,“她已有身孕,即将临盆。”
“什么!”白音惊诧之下,试探问起,“这孩子是漠西准噶尔人的血脉?”
策棱目积霜寒,侧眸冷睇白音,一言不发。
白音摸摸鼻子,心中叫苦不迭,讪讪道,“主子恕罪,是属下明知故问了。那现下可要立刻安排人接她回漠北分娩,毕竟她在漠西的处境可能不太好……”
策棱闻言,缓缓道出密信上最后一句话,“派去漠西寻她的十几名暗探,在传信回漠北后,便一齐断了音信,恐怕凶多吉少。”
白音一怔,犹疑不定,大着胆子开口,“难道是她干的?”
所有潜入漠西的暗探皆是身份隐秘,行踪隐秘,唯有寻人目标一致。
想要在同一时间把他们一锅端掉,必须先把他们聚在一处。
放眼整个漠西,能使所有暗探聚在一处的,只有任务目标。
——策棱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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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喉结滚动,深目悔恨交杂,“比起当年掳走她的准噶尔人,她确实应该更恨我。你立刻去四阿哥府一趟,就说漠北有变,我不能留京为他祝寿了。其余的不必多言,他自会明白。”
“主子打算亲自去漠西接她回来?”白音面色发白,激动制止,“依属下愚见,她身怀有孕的消息八成是她故意传回漠北的。”
“这里面无外乎两个原因,说浅显些可能是她记恨当年之事,铆劲儿往你心上捅刀子,让你知道她怀了屠族仇人的孩子;说深一句,则可能是她早已心归漠西准噶尔部,两相串通,想借此机会引你去漠西,然后一网打尽。”
策棱能在短短一年内声名大振,脚下不知踩了多少准噶尔部的鲜血尸骨。
准噶尔部恨他,不是一日两日了。
白音说的这些,策棱又何尝不明白,可是……
策棱嗓音紧绷,固执道,“终究是我欠她的,龙潭虎穴也得闯。”
白音顿时语塞,他与塔图都是十二年前塔米尔战事的遗孤,对过往之事略有耳闻。
据传当年格楚哈敦为了带着两个孙子逃出生天,曾亲手把那位名分不正的庶孙女推下马,害她小小年纪落入仇寇之手。
传闻究竟有几分真假白音不得而知,不过凭策棱这副失魂落魄的神情……
白音张张嘴,阻止的话分明已经涌到嘴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策棱打破满室沉静,沉声吩咐,“不许让老哈敦知晓她的消息。”
“主子放心。”白音垂首道,“塔图那张嘴就是个破布口袋,兜不住事。有他用你和六公主打岔,老哈敦肯定无暇顾及密信内容。”
“行了,下去准备行囊马匹。”策棱手抵眉心,“明日一早我会入宫向皇上辞行,你们去城外等我汇合,直接返回大漠。”
白音领命走出几步,又回头欲言又止问道,“二爷可要与我们同行?”
这二爷,指的自是恭格喇布坦。
白音身为策棱的发小兼心腹,对恭格喇布坦那点事心知肚明。恭格喇布坦近来消沉得厉害,带去大漠恐添麻烦。
可若留他一人在京,格楚哈敦毕竟年迈偶有精神不济,不见得能看严他。没了策棱从旁镇压,只怕他哪日心血来潮又偷跑去找五公主。
提起不成器的胞弟,策棱脸色愈发难看,冷声道,“带上。”-
次日一早,皇帝下朝后召了几位肱骨大臣到御书房商议青海重镇布防事宜,策棱只得在檐下等皇帝得闲,再行请辞。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四阿哥也前来御书房求见皇帝。军机要事在前,亲儿子照样被拦在门外,与策棱一起在檐下候着。
四阿哥趁机踱到策棱身边,压着嗓子问,“为何突然着急回漠北?昨夜白音来去匆匆,多的话我是一句都没问出来,害我提心了整夜,现下是特地找由头来堵你的。”
若非本朝宵禁严苛,四阿哥昨儿恨不能连夜策马跑去策棱府上,把事情问个一清二楚。
“处理一些家事。”策棱一语带过,余光瞟见四下值守的太监与侍卫距离甚远,低声提醒道,“太子近来行事愈发张扬,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耍起了心思。你一直在他身边,留神别沾进去。”
四阿哥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有些许涟漪一闪而过。
策棱此番风光归京,鉴于策棱曾是他的伴当,外人只当策棱会顺理成章成为太子的心腹之人。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太子虽面上有引策棱为座上宾的举动,但那不过是为了防止策棱被大阿哥拉拢了去。
实则,眼高于顶的太子爷打骨子里看不起所有蒙古人。认为他们是一群向朝廷摇尾乞怜的狗,年年上折子哭天哭地哭穷。
早几年皇帝北巡蒙古之时,太子伴驾,曾当众鞭笞过一位蒙古王爷。
太子对待有土有封的蒙古王爷尚且如此,又岂会真心善待策棱。
在太子看来,策棱永远只是当年那条丧家之犬,多了一重贝子身份又如何,照样入不了他的贵眼。
太子根本不屑与策棱过于亲近,更遑论是让他知悉自己的秘密。
四阿哥不动声色打量策棱一眼,言语倒算坦诚,“你如何得知太子近来在敛财?”
“这不重要。”策棱冷静道,“重要的是他敛财的目的。”
太子虽不喜策棱,但面上功夫还是做足了。策棱进出东宫的次数不少,难免发现一二端倪。
“目的。”四阿哥沉沉叹息,一语点破,“太子已过而立之年,儿子都是能学习理事的半大小子了。偏生他这个当老子的活得还不如儿子自在,见天像个没成年的小阿哥似的被皇上死拘在东宫读书,鲜有能沾手朝政的时候。你说,他的目的能是什么。”
目的是什么,自古钱权不分家。太子敛财,自然是急了。
子壮父疑,父壮子也疑。天家亲情,莫不如此。
策棱神色晦暗,点到为止,“总之,你多留神。去年北巡是大阿哥伴驾,太子监国。按皇上的心思,今年二人该反过来了。太子一旦伴驾塞外,脱离了束手束脚的紫禁城,光靠头顶的储君之名,他能做的事就不会少。”
四阿哥沉着点头,“我明白,难为你为我操心了。你我是自幼相伴长大的好兄弟,言谢太过外道。今日你不得闲,那这样,等冬日里我去漠北寻你喝酒,不醉不归。”
策棱意外侧目,“你冬日里怎么去漠北?”
四阿哥一拍额头,连忙解释道,“对了,你应是还不知道,昨日下晌,皇阿玛临时决定把今年的木兰秋狩改为了去察哈尔冬猎,北巡延期到十月出发。察哈尔离漠北近,我骑两日马就能去你心心念念的故地瞧瞧了。”
策棱闻言心念急转。
塞外冬日暴雪能拥三尺高,车马难行。皇帝改秋弥为冬猎,怕是并非临时起意,而是察觉到了什么。
届时,就算太子当真有意在伴驾时生事,估计也会被苦寒天气束住行军步伐。
策棱不由朝四阿哥望去,只见四阿哥微不可察朝他点了点头。
策棱神色微凛,四阿哥见状,料想他是在担忧池鱼之灾,毕竟漠北就在察哈尔的边上。
遂故作轻松安抚道,“你也莫要忧虑过甚,没准儿皇阿玛临时决意去察哈尔冬猎,只是想亲眼替掌上明珠瞧瞧察哈尔地界的多罗特部,听说他们部落最擅长冬日猎鹿。”
皇帝未嫁的掌上明珠。
“是六公主?”策棱嗓音倏地上扬,“皇上有意把六公主许给多罗特部?那个曾经坚持反对本朝起势,一心拥护前明的多罗特部?”
四阿哥点头称是,“前明毕竟已经覆灭多年,多罗特部近来对大清态度好转不少,但有些弯并未彻底拗过来,皇阿玛想用许嫁公主收拢他们也在情理之中。”
“听说今儿一早六妹便被金顶轿从王府接进了寿康宫,说是太后找了嬷嬷给她调养身子,以后她就留在寿康宫陪伴太后了。这意思虽没明着说,但其实就是为了来日和亲多罗特部在抬她的身份。”
第34章
晨曦初露,朝霞满天。
一顶金顶轿稳稳行在青砖宫道上,径直朝太后所居的宁寿宫而去。
容淖半倚轿内十香浣花软枕,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昨日从山寺回到王府时,简亲王福晋与世子福晋便相携迎了出来,一脸喜气告知于她,下晌传来皇帝口谕,明日宫中会来人接她去宁寿宫修养。
婆媳两是真心实意替她高兴,因为她们都认为她能入宁寿宫承太后教养是天大的好事。
且看上一个被太后亲自抚养的五公主,直接破除本朝建国以来公主和亲抚蒙的旧例,入了声名显赫的京都公爵府,免遭塞外风雨苦楚。
再则,太后为人处世没什么厉害手段,养孩子的本事倒是不凡,比宫里的娘娘们强多了。在宁寿宫里长大的两位公主一位阿哥,个个身体健壮。
从山寺回王府的路上,容淖本就琢磨着明日找个由头回明德堂取银票。
这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有了皇帝这道口谕,省得她自个儿找理由入宫没准还会被皇帝疑心她是寻机去探望通贵人。
但这‘枕头’送来的时机未免微妙。
容淖‘做贼心虚’,第一反应是自己在山寺弄的那一出金蝉脱壳暴露了。
皇帝知晓她私自造访通贵人母家,这才决定尽快召她回宫。
因为她与嘠珞前脚刚回到山寺禅房,紧接着禅房门外便响起木槿敲门催促回王府的声音。
主仆两匆忙更换好衣衫首饰,开门前容淖只来得及粗略检视几眼紧闭的门窗,根本不能确定她们离开期间,是否有人通过门窗之外的途径,勘破了禅房内唱的‘空城计’。
若真如此……她能轻易入宫取到银票又如何。
她这一脚踏进宁寿宫‘修养’,再难得出宫机会,更遑论是找人办事。
饶是她有金山银山,最终不过是烂在手里,难解千里之外的危难。
思及此处,容淖心下微沉,指腹抵上隐隐发疼的阳穴,不适阖目。
飞睇雪爪堆在她脚边打盹儿,挤成一团。雪爪蛮横,一个劲儿的拿脑袋去拱有它两个半大的飞睇,想要霸占更大更舒服的位置。
飞睇一身肥肉不是白长的,勉强撩起耷拉的黑眼皮瞅雪爪一眼,任雪爪左推右攘,始终不动如山。
雪爪黑毛倒竖,张牙舞爪,喉咙里含糊吐出几声暴躁的猫呼噜。
容淖不耐睁眼,费劲地把这只坏脾气的霸道肥猫捞上膝头,及时镇压了一场‘恶战’。
雪爪强逞威风被打断,昂头冲容淖恶狠狠喵叫两声,一双漂亮琉璃眸瞪得滚圆,高翘的长尾巴表露不悦。
容淖偏要在老虎屁股上拔毛,一把捉住它挣扎不停的爪子,见它四爪皮毛泛灰,忍不住嘀咕一句,“你可真会糟蹋名字。”
当初雪爪之所以得名雪爪,正是因为它通体纯黑,但四爪雪白,像是戴着四只白套套,可爱醒目。
容淖嘴上说得嫌弃,不过还是掏出帕子,仔细给雪爪擦拭爪子。
末了,还顺势捏了捏已经干净的棕粉肉垫,惹得暴躁猫大王雪爪不轻不重挠她一下。
一岁的猫爪肉垫不像幼猫肉垫那样软乎圆润,或许是在外面跑动太多,磨出了茧子,甚至隐隐有些硌人。
——手感太差,白顶风作案了。
容淖睨了眼雪爪余怒未消的大胖脸,遗憾收手。
昨日临时用毒以惩策棱不敬,是她第一次对人下毒,不算熟练,她自己手上也沾了一些粉末。虽然及时用茶水冲洗过,但毕竟比不得解药。她皮肤娇嫩,难免残余一二药性。
后果不至于像策棱那般黑肿恐怖,可终归不太舒服,皮肉里痒胀发疼。
现下被雪爪一挠,更添难受。
容淖抿唇,垂眸查看自己手部状况。
这一低头,竟隐约闻到自己指尖有一缕极淡的檀香气息。
简亲王府的男男女女都不信佛,府中更不曾供奉佛像之类,日常不用檀香,她也不用檀香。
若说这檀香气味是她自己昨日在山寺禅房沾染带回的,未免牵强。
昨日回到王府后,夜间她按日常的习惯,先以香花入浴,后又周身涂抹祛疤药膏和养肤玉膏,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手上自不会例外,甚至还多涂了一层解毒药膏。
按她的养肤步骤,就算是被檀香熏了几十年腌入味的老和尚来了,估计也留存不了几分佛意气息。更何况她前后加起来,在禅房里只待了不足两炷香的时间。
这一缕缥缈檀香绝非她身上残留的味道。
容淖灵光一闪,当下顾不得疼痛,二度向雪爪出手。
肥猫刚揣到胸下的两只白爪爪再次被她捏住。
不仅如此,她还特地凑近去嗅。
雪爪端着一张高傲的猫大王脸,不耐喵叫,冷睨举止古怪,嗅得比它还像猫的主人。
容淖上下左右仔细闻完雪爪,紧接着又去骚扰已梦周公的胖狗飞睇。
飞睇亲近主人,被吵醒了也不生气,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耷拉一双没睡饱的眼皮任由容淖上|下|其|手。
容淖仔仔细细检查过一猫一狗,抚着飞睇毛茸茸的大脑袋,眼神晦暗,喃喃自语,“皮毛爪子都沾了檀香气息,你们昨日进寺了。那么,又是谁带你们出去的。”
容淖记得十分清楚,昨日入寺前,她为防随从中有眼睛,特地以飞睇雪爪闹腾惯了恐会冲撞佛门清净地为由,吩咐所有随从候在山门外看好它们。
傍晚她从山寺出来时,见随从们都在树荫下陪一猫一狗玩,遂没多想,更没多问。
也不知究竟是飞睇雪爪不服管教偷跑进过寺庙,皮毛间沾染了檀香。
还是随从中藏着有心人,为了顺理成章入寺监视她的动向,故意把飞睇雪爪放进寺内掩人耳目。
然后又赶在她之前,把它们带了出来,佯装无事发生。
——皇帝之所以突然召她回宫,难道真是因为发觉了她私自外出?
在容淖思绪横飞间,轿撵已抵宁寿门前,平稳落地。
织金云纹轿帘掀开,一左一右两只手几乎同时伸出,想要扶她下轿。
是木槿与昨晚连夜返回王府的云芝。
容淖若无其事搭上云芝的手,径直往庄严清肃的宁寿宫主殿去。
木槿紧随其后,粉唇轻抿,眼底有一闪而过的不甘与难堪-
容淖一脚跨进宁寿宫正殿,打眼粗略一扫,见到满殿花红柳绿,并不意外,眼下正是众妃每日向太后请安的时辰。
待容淖按照规矩上前向太后请安时,这才发现太后下首坐的那位绯衣女子并非什么宫妃,而是新婚的五公主。
五公主一大清早出现在宁寿宫中,昨夜定是留宿在了皇宫。
新婚不过几日便回了娘家,想必新人之间相处不甚愉快。
容淖不由忆起五公主大婚那日公爵府险些发生的私奔荒唐事,面上倒是端得不动声色,继续依礼向妃嫔们问好。
众妃待她十分友善,不仅嘘寒问暖关切她的身体,还亲手送上乔迁贺礼。显然是早得到消息,知晓她日后将住在宁寿宫与太后为伴。
对比热情的众妃,太后的反应则平淡许多。
她昨夜似乎没休息好,面皮浮肿,眼下乌青,显见憔悴。一直半倚在凤座上捻佛珠,只在容淖问安时强起精神应了两句,其余时间一声不吭。
期间妃嫔们刻意用言语间讨好她,她也恍若未闻,全然不肖平日的慈爱和善。
待容淖向众妃请安完毕,太后更是直接出言赶人,“时辰不早了,各自散去吧……德妃与小佟贵妃且留一留。”
众妃离去之后,太后轻咳一声,也没多话,只示意小佟贵妃,“你带六公主去后殿佛日楼吧,顺便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太后只留下德妃与五公主母女,显然是有事要谈。
而且这事,多半与新婚的五公主脱不了关系。
容淖识趣行礼告退,随小佟贵妃往后殿去。
路上,小佟贵妃爽利道,“佛日楼是皇上让我按明德堂给你布置的,但到底不一样,你若有住不习惯的地方,直接遣人告知我便是,莫要顾忌。”
容淖道了声谢,试探问起,“娘娘,不知皇阿玛为何突然让我进宫修养。”
虽然容淖已有猜测,不过还是希望得到更准确的答案。如此,她才能准确判断出该如何应对皇帝。
“算不得突然。”小佟贵妃快人快语,“太后亲自养大的三个孩子中,五阿哥出宫建府,两位公主也已出嫁。皇上为了宽慰太后,再招几个孩子入宁寿宫陪伴理所当然。早在五公主大婚前,皇上便有意招你回宫,借宁寿宫的风水养养身体。”
“嗤——这宫苑多鬼蜮,上佳风水照样出冤魂病鬼。是以,我便以你病体娇弱,不宜频繁搬动为由阻了皇上,让你继续留在门风和乐的简亲王府。”
容淖略一琢磨,依旧不解,“那为何我还是突然受诏回宫了,且先前未闻半点风声。”
“你还有脸问,要怪就怪你自己不争气,不然岂会再度落进这深宫之中。”小佟贵妃满目的恨铁不成钢,忽地转了话头,“对了,日后八公主会在此处与你作伴,你二人同居佛日楼,都由太后抚养。”
容淖听得云里雾里,尚未理清小佟贵妃为何佯责自己‘不争气’,又听见八公主的名号,愈发疑惑。
她与八公主同是待嫁妙龄,根本陪不了太后几年。若太后把她们养出了感情,到她们出阁时,岂非白惹两场伤心。
太后要养孩子为伴,该从那些稚龄小公主小阿哥里选才是,年纪越小,越能养得贴心。
小佟贵妃见容淖着实迷糊,忍不住摇摇头,拉着容淖快走几步进入佛日楼,遣退左右嗔怪道。
“你啊,对自己好歹多上点心。十六岁的大姑娘了,竟半点不知道急。人家八公主不过十四已迎天癸,而你月事至今未至。此番安排你与她同住,正是指望她能替你引引。”
“月有盈亏,潮有朝夕,女子之事一月一行,否则于身体有碍。你精通药理,这种事还要旁人来提点你,你说你是不是不争气!”
容淖闻言,面浮飞霞,抿唇不知如何作答。
她自然知道按自己的年纪早该来月事了,或许是因为自幼体弱不足的缘故;又或许是吃过太多猛药、坏了根基的缘故,天癸久久不至。
不管何种原因,她都不甚在意,也没想过仔细调养。
反正她也不见得能有几年好活,多受那份罪做什么,没曾想宫里倒是先重视起来了。
容淖尴尬敛眸,“方才太后让您交代我,指的便是这事吧。既然我与八公主是因为天癸被安排在一起的,太后怎会愿意让我们入宁寿宫的佛日楼。”
时人视女子月事为污秽所集,见不得光。听说有些人家女子每逢月信,必须待在放了马桶的房中,不得外出。避免与家人接触,以防带去噩运。
太后笃佛,更加讲究这些,怎会点头同意‘污秽’上门,沾染无垢佛光。
“是五公主出面说服了太后。”小佟贵妃娓娓道来,“两日前五公主的回门礼上,八公主缺席,宜妃私下向太后与五公主解释其避席的因由,并请惠妃记档。”
皇帝有起居录;后妃有敬事房册子;公主们也有密档,由后宫之主掌管,记录公主们的私密事,例如天癸。
按理,密档本该在小佟贵妃手里掌着,但她不耐宫中庶务压身,日常许多琐事皆是交给四妃之首的惠妃去办。
“惠妃为八公主记档时,才发现你这个漏网之鱼。”小佟贵妃轻指容淖一下,“你现下正得皇上喜爱,水涨船高。她为表对你的重视,不仅把此事上报到承乾宫与我知晓,还私下向皇上隐晦提了两句,皇上这才决定尽快召你回宫,并把你安排到八公主一处。且瞧着吧,最迟明日,定有御医过来为你诊治。”
余下的事,无须小佟贵妃多言,容淖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皇帝决定召她回宫与八公主同住,但如何安置又成了问题。
她是在承乾宫明德堂长大的,如今明德堂因通贵人被封禁,于情于理她都该随小佟贵妃这个主位而居。若是直接把她塞去宜妃宫中与八公主同住,等同在打小佟贵妃的脸。
反之亦然,若贸然把八公主接到承乾宫,又恐伤了宜妃的心。
五公主身为皇帝的爱女解语花,知晓皇帝为何发愁后,自然会设法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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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八公主身为太后的孙辈,孙女陪伴独居的祖母居住合情合理。如此,不仅全了二妃的颜面,还能抬高她与八公主的身份,一举两得。
太后待五公主爱逾性命,皇帝的话太后不见得愿意听,但五公主的话太后一定会上心。况且眼下五公主明显新婚夫妻失和,太后为了哄她高兴,哪怕心底一千个不情愿,也会尽量顺她的意。
有五公主肯出面劝说太后,开个佛日楼而已,轻而易举。
小佟贵妃这番细说有头有尾,因由清晰。容淖听罢,心中疑惑却是不减反增。
若真是她想得太多,皇帝匆忙召她回宫只是为了替她调养身体,那飞睇雪爪身上的檀香气息又该作何解释?
“怎不说话,是在担心太医过来又要吃苦头了?”小佟贵妃亲手倒了杯清茶放在容淖面前。
容淖回神,微微摇头,暂且把檀香疑点压下去,四下环视确定无人后,迟疑开口,问起另外一桩让她夜不成寐的事,“五公主婚仪那日,恭格喇布坦曾带着只金雕潜进了喜院,可是您不动声色促成的……”
小佟贵妃似早料到容淖会有这一问,波澜不惊继续品茶,并未作答。
容淖默然举杯,清碧汤色漫过唇齿,在舌根留下抹鲜明的涩意。
非自味觉而生,只是因为她透过结顶雾气,看清了小佟贵妃黯淡的眉眼。
这个言语行事堪称爽直的女人,眉宇间似乎永远藏着一缕愁。
“对不起,是我擅作主张坏了您的事。”容淖定定注视小佟贵妃,“现在我既归来,自当助您,您不要那样去冒险了。”
“你?”小佟贵妃眨眨眼,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容淖抿唇,固执道,“对,我。您放心,我曾做过类似的事。”
“我知道你做过。”小佟贵妃放下茶盏,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平静开口,“可春贵人只是个不入流的贵人,而我是以金册金宝加封的贵妃。”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小佟贵妃离去之后,容淖独坐二楼北窗良久。
直到长日当空,灼灼烈阳穿透佛日楼的绡纱棱花窗。
云芝劝她,“公主去内殿饮茶吧,这地儿晒得慌。”
容淖起身,发现从里到外已拾掇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有些布置与她的喜好大相径庭。
容淖指向内殿左右高几上那两盆花肥叶茂的双瓣茉莉,“怎么回事?为何不放仿烫样摆件与西洋钟。”
云芝讪讪回话,“这是八公主养的花,她身边的孟夏说,八公主夜间不闻着这花香睡不踏实。”
“八公主也住在此处?”容淖言语中流露出匪夷所思,她本以为‘同住’是仿去年在畅春园照水阁的旧例,她与八公主一人占据一层楼,互不干涉。不曾想,所谓‘同住’竟是往一张床上躺。
她并不喜欢与人过于亲近,在她的记忆里,她与她额娘睡到一处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是。”云芝轻声禀告,“不过这两日八公主偶感风寒,宜妃怕她把病气过给公主,得过几日才会送她过来。”
容淖闻言,沉脸在内殿转了两圈,终究还是没说出要搬走的话。只是泄气般往贵妃榻上一歪,背手遮住眼睛,藏下满心恼火。
宁寿宫并非她能肆意的地方。
云芝见状,不敢继续打扰,蹑手蹑脚出了内殿。
容淖则抓紧时间,在八公主搬来之前,享受自己最后的片刻清净。
可惜这份清净最终也被一位不速之客扰了,云芝去而复返,细声细气禀告,“五公主来贺公主您的乔迁之喜了。”
容淖沉沉呼出一口浊气,生生压下满腔烦躁情绪,神色如常起身去往外殿招呼,“五姐。”
五公主优雅颔首,“这里可还住得习惯?”
“尚可。”容淖违心答道。
姐妹两名为血亲,实则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寥寥寒暄数语结束,已到面面相觑,相顾无言的地步。
尴尬在二人之间悄然蔓延,纠缠着大婚那日难以启齿的故事。
容淖着实不喜这般黏黏糊糊的感觉,主动摒退左右,开门见山道出四字,摆明自己的态度,“五姐放心。”
说出五公主大婚那日险些被迫私奔于容淖而言不仅没有半分好处,可能还会遗后患无穷。根本无需五公主多言,她自会守口如瓶。
五公主闻言一怔,“你觉得我是来封你口的?”
容淖淡淡挑眉,没做声。
她又不是捧哏,懒得应付这种未尽的反问。反正她开不开口,五公主肯定都会说下去的。
不出所料,五公主果然自顾继续道,“我相信你会对那件事守口如瓶。我来,其实是想向你道歉。”
“……”容淖面色古怪。
今日这是怎么回事,她刚向小佟贵妃道完歉,素来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又找上门向她道歉,一个接一个的。
“给我道什么歉?”
“去年,你病重垂危之际,策棱贝子当众退亲,实乃是我之过。”五公主闭目,沉声道,“当时漠北异动频生,策棱兄弟两有心趁乱回归,皇阿玛赞同此举,并决定资以兵马粮草。
但暗中给出一个条件,要留下他们兄弟其一为质。至于谁去谁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恭格喇布坦想把回家的机会让给兄长,但策棱和他是一个心思,也想让他回去,他根本无法说服策棱。因为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一留,攸关命运。”
“待来日再见时,他们一人可能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青年才俊,而另一人只能是束缚在骄阳背后的阴影。”
“正好当时恭格喇布坦已与我生情,他索性决定当众求亲。他其实心中分明,求亲成功的机会渺茫,皇阿玛不会毁了与自己母族佟佳氏的婚姻之约,把我改许给他,但他坚持要试上一试。”
“或许他要的正是失败,如此他便可以用自己触怒天子得不到过多助力为由,顺理成章把机会拱手让给策棱。”
“反正,在他的谋算里,我只是颗彻头彻尾的棋子。”五公主垂着头,语气平淡,阴影彻底模糊了她的神情,让人难以洞悉她的怨恨悲喜。
“所以,在他上去求亲的前一刻,我去找了策棱。策棱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能抢先一步当众悔了你的婚改而求娶我,彻底断了他胡来的念头。”
“后来的事你应该知晓吧,因为那一场闹剧,策棱被皇阿玛独身逐回漠北。索性他自己真刀真枪拼杀了出来,没靠大清一兵一卒。自然,当时那个质子之约也不作数。”
“哦,这样啊。”容淖应得漫不经心。
早在她知晓恭格喇布坦与五公主有情时,已根据皇帝的为人手段,连蒙带猜把其间内情猜出了七八分。现在听五公主细细讲来,并不觉得有多新鲜。
五公主见她如此随意,不似假装大度,茫然顿生,“你不生气?是我的私心拆散了你与你的心上人!”
“什么心上……”容淖突然想起,去岁太后万寿节时,她为了诓五公主帮她查种痘所旧事,似乎确实编过心悦策棱的谎言哄骗五公主。
当时还被策棱藏在暗处抓了个现行,那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碰面。
没想到五公主竟把这种鬼话记到心里去了,心眼儿还挺实诚。
“我从来没有什么心上人,你不必对我愧疚。”容淖冷静澄清,“我遇上策棱,那是命中遭劫,从小便不得安生。如今能顺利渡过这一劫,还多亏有五姐助力。”
“……”容淖把话说开到这个地步,五公主再执着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以她清冷孤高的性情,能做到登门致歉,主动剥开自己过往扭曲心境已是极限。
事既已了,她留下贺礼,果断告辞。
五公主走后片刻,该到传午膳的时辰了。
趁云芝安排宫人们次序上菜时,木槿把飞睇雪爪带了进来。
它们两之所以长得这般圆实,概因容淖平时喜欢带它们一起吃饭。它们虽然不可能上桌,但容淖看见桌上有适合它们吃的,总会忍不住给它们的小盆里夹一点,再夹一点。
容淖今日起了大早入宫,精神不济,没什么胃口,连筷子都懒得动。
见一旁的飞睇吃得喷香,干脆蹲身去拨弄飞睇那两只藏在厚重毛发下的小圆耳朵,弄得专心啃骨头的飞睇烦不胜烦。
松狮犬本就天生一副喜怒无常的愁容,这会儿看着更是愁上加愁。壁眉下皱出两撇深深的沟壑,两只倾斜的杏仁小眼盛满委屈。
容淖忍俊不禁,揉揉它圆乎乎的小软耳朵,随口吩咐道,“该给它修修毛了,有些遮眼睛。还有雪爪的指甲,也得磨一下。”
云芝立刻应声,表示自己也留意到了,早先已吩咐养狗处的太监午膳后过来替飞睇雪爪收拾。
木槿反应稍慢,没接上话,只得暗自恼火。
这云芝一回来便大包大揽,从人到狗事无巨细。整整一个上午,六公主连个眼神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再这样下去,她好不容易给六公主留下的两分印象,迟早被云芝抹杀得一干二净。
木槿正盘算着寻机去六公主面前露露脸,趁解了冷遇之危。她可不愿被打回原形,继续做个有名无实的大宫女。
“木槿。”容淖抱起吃饱喝足的雪爪朝内殿走去,似随口一问,“飞睇雪爪身上有股味道,像是檀香,可是它们昨日不听话偷跑进山寺了?”
木槿冷不丁被容淖唤到名字,又惊又喜,忙不迭答话,“昨日奴才一直守在禅房外面,是见过飞睇与雪爪。不过它们不是偷跑进来的,而是简亲王府的二少爷带它们进来寻公主您的。”
木槿微妙停顿,意味深长道,“因为当时公主正在礼佛,奴才遂自作主张把他们拦在了院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自然听得出木槿是在借机卖好,毕竟木槿可是‘亲眼目睹’过她在禅房内为触怒皇帝的通贵人祈福,不过眼下她没心情理会木槿那点弯弯绕绕,“敬顺昨日到过山寺?那我为何不曾见过他?”
“是。”木槿道,“二少爷看完北郊考授回王府的路上,见到公主的车驾停在山门外,便进来看看。后经奴才劝说,他先带着飞睇雪爪离开了,并未惊动公主。”
敬顺,竟然是他。
容淖眉心一跳。
敬顺其人,状似一派懒惰宗室子弟模样,整日不务正业。实则本性洒脱随意,喜爱凑凑闲趣热闹,每次飞睇雪爪与简亲王世子的波斯猫打起来,数他看得最起劲。
以他的秉性,可不是木槿三言两语能敷衍走的。
偏偏,他走了,还走得悄无声息。
想必他是发现了什么,所以不敢让她知道他曾去过山寺-
午休时分,容淖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一见日头转阴,立刻起身前往承乾宫。
小佟贵妃午睡的乏劲还未散去,见她突兀而至,帕子遮在唇上打了个哈欠,面上难掩意外,“怎么这会儿来了,佛日楼住得不习惯?”
容淖摇头,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娘娘帮我从明德堂内取一样东西出来。”
小佟贵妃来了几分兴趣,挑眉问道,“什么东西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银票。”早间与小佟贵妃相见时,容淖心知自己受限后宫,取出明德堂的存银也无济于事,遂省了这趟麻烦。但是现在,她想到把银票送出宫救人的办法了。
“嗯?”小佟贵妃面色微变,沉声道,“宁寿宫内风气竟如此不堪。”
容淖一愣,无奈解释,“我急着取走银票不是为了打点宁寿宫的宫人。”
“在宫内,你衣食耗用皆属上品,是按正经嫡公主的份例来的,完全勿需操心。这些个金银俗物到你手里,除了能打点宫人,还能做什么。”小佟贵妃上下打量容淖几眼,正色道,“说说看。”
容淖踌躇片刻,终是把自己想救塔里雅沁回子的事交代了。
小佟贵妃沉默良久,面无表情开口,“为何要救?你与他们素不相识。”
容淖目色清亮,缓缓道出,“幸者当对不幸者怀有愧怍。”
诚如昨日嘠珞所言,人生来分了三六九等,千百年来如此。
在这世道里挣扎的苦者,他们最初的不幸,并非因为缺乏能力、勤劳、智慧等,而是源自出身。
一人之幸,是建立在万千素未谋面的不幸者身上的。
所以,相熟与否无关紧要,重要的那是一群无辜的不幸者。
小佟贵妃撑额凝视容淖,“你觉得你是幸运的?”
容淖被这个问题打了个猝不及防,面露怔忡之色,最终答非所问道,“他们脸上出现了不属于正当年纪的神韵,那是不幸。”
容淖确实没有见过千里之外的塔里雅沁回子,她说的是在街上那群矫揉造作的优童。
天下间的苦难总有共通。
“我知道了。”小佟贵妃摆摆手,“你先回去吧,正好内府给你做了几件时兴的夏裳和首饰,晚些时候我让人一并给你送过去。”
容淖行礼退出正殿,行到东边檐下时,下意识驻足,朝明德堂方向望了望。
送她出去的宫人把她这份怅然若失尽收眼中,回去转告给小佟贵妃。
小佟贵妃听罢,摇头轻嗤道,“一个连幸与不幸都理不清的人。自己还是万般不如意,偏看不得人间疾苦。”
“她以为幸是有,有权有势,有吃有穿。殊不知,幸该是无——无忧无虑,无病无灾,无牵无挂。”
宫人被小佟贵妃这连番讥嘲弄得摸不着头脑,“那娘娘为何还答应帮助六公主?”
小佟贵妃闻言自嘲一笑,陷入沉思-
不出小佟贵妃所料,第二日清晨,便有太医入佛日楼为容淖请脉。
容淖配合完成诊治后,立刻带上准备好的消暑冰碗与点心去往乾清宫,美其名曰当面谢恩。
皇帝有日子没见着她了,听说她来请安,很是高兴。
不过还是国事为重,让梁九功请她到偏殿稍候,待皇帝处理完朝事再宣她进去。
容淖与梁九功亦是许久未见,寒暄打趣几句他胖得越来越像弥勒佛后,佯装无意问起,“公公,殿中都是哪几位大人在禀事?”
梁九功笑呵呵道,“是丰台大营的将军们。”
“那简王叔可在?”简亲王深受皇帝重用,在御驾亲征噶尔丹那一役中,立过大功。原本是掌拱卫京师的丰台大营总营,后来因病请辞,皇帝令他改掌宗人府另兼部分丰台京郊分营事务。
“自然是在的,简亲王也是丰台的将军呢。再说,今日正逢初一,该是宗室王爷们携家眷入宫向太后与皇上请安的日子。”梁九功眼中精明一闪,“公主想见简亲王?”
“是。”容淖大大方方承认了,“我在王府叨扰了半载,接到回宫的口谕已近夜间,碍于男女有别,我只得向二位福晋致谢,辛苦她们多日照拂。
至于王府的爷们儿,只在清早离府时,匆匆道了一句告辞。今日既然碰上,自然得亲自向简王叔道个谢。”
“公主很是知礼,长大了。”梁九功一叠声的夸赞道,“不过简亲王现下忙于向皇上禀述政务,怕是分不开身来见公主。”
容淖自然知道简亲王无暇见她,她本也不是来找简亲王的。却还是故作遗憾姿态,退而求其次问道,“那简亲王世子与二少爷可在?”
“正在檐下与宗室子弟一块坐着,等面圣请安呢。”梁九功机灵道,“奴才去把他二位请来?”
“算了,请二少爷过来即可。”容淖条理清楚道,“万一皇阿玛突然想宣世子进殿议事,人却被我请来了,那可不好。”
梁九功一琢磨,觉得容淖所言确实在理。
皇帝十分爱重简亲王世子,视其为亲子,平日世子都是随阿哥公主们一同唤皇帝为阿玛的。
至于二少爷嘛,他未来又不能承袭铁帽子王爵,皇帝待他自然少了几分关切。从未单独召见过他,一般都是让他与诸位宗室子一同入殿请安。
“还是咱们公主想得周到,您擎等着。”
梁九功一甩拂尘,拖着圆滚滚的身子,一阵风似的走远。
不消片刻,他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个脚步拖滞的青袍少年。
“公主,二少爷,你们说着,奴才先去御前伺候了。”
敬顺见梁九功走远,只得硬着头皮向容淖揖了一礼,“六堂姐。”
容淖弯唇,笑得一派自然,“堂弟今日似乎格外懂礼啊,可是宫中太过拘束?”
“堂姐打趣了,紫禁城乃天子居所,有真龙之气庇佑,自是千好万好。”敬顺牵出一抹僵笑。
“啧——你这样子,我可真不习惯。”容淖背着手围绕敬顺转了个圈儿,突然发难,“说罢,你在山寺究竟看见什么了。”
敬顺眨眨眼,端得一脸迷茫,“什么山寺?”
“少给我装傻充愣。”容淖忿然道,“分明是你把我放在禅房里用来拟木鱼声的小摆件玩得不准刻了,还敢狡辩。你可知道,正是为此,被木槿觉察出了端倪,所以皇阿玛才会突然召我回宫!”
“你可别血口喷人!”敬顺胀红了脸,慌忙替自己辩解,“我蹲在屋顶,哪来那么长的手玩坏你的摆件。”
“哦,原来你在屋顶啊。”容淖一收愤慨,似笑非笑斜睨敬顺。
敬顺浓眉倒竖,“你诈我!”
容淖哼笑,“快说,你都看见了什么。”
敬顺被气得不轻,口不择言道,“看见了你与男人私会!你们还分车回山寺,哼,掩耳盗铃罢了!他一直在树下目送你,那眼神一看就有事!”
“行,挺好。”容淖果断掀开带来的食盒,把点心冰碗等一一取出后,推开最底下的夹层,取出厚厚一叠银票塞给敬顺,“拿着。”
敬顺粗略一扫最顶上那张票额,忍不住瞪大眼。饶是他出身铁帽子王爵府,也没见过这么厚一叠巨额银票。
当下没出息的咽了咽嗓子,一本正经开始起誓,“这封口银少说也值当半座王府吧,六堂姐真是阔气。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个哑巴!”
昨日下晌,容淖收到了承乾宫送来的衣裙钗环,发现里面裹藏着远不止嘠珞所说的那么点银票。
不做他想,肯定是小佟贵妃放进去的。
“少想美事。”容淖横敬顺一眼,“这笔银子不是给你的,我要你拿着它们给我办件事。”
“凭什么。”敬顺作势把银票往怀里笼,嘟囔道,“是你有把柄在我手中,而非我受制于你,我凭什么要听你吩咐!”
容淖面无表情道,“因为是你替我把木槿引到院外片刻,放我出去私会男人的。不仅如此,你还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从屋顶跳进禅房,装作是我在里面敲响木鱼,继续迷惑木槿。”
“你……胡编乱造什么瞎话呢!你跑出去私会男人,我任劳任怨替你敲了两个时辰木鱼,我又不是月老投胎!”敬顺勃然大怒,被气得胸口疼,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往身上藏银票的动作。
容淖忍俊不禁,见他把银票都收好了,这才正色道,“行了,不闹了。敬顺,我是真有正事请你帮忙。”
敬顺一愣,略带防备道,“你先说来听听。”
容淖言简意赅说完塔里雅沁回子的事,“我需要你拿着这些银票去找远威镖局。就说你能出资替他们重振门庭,条件是请他们的当家人亲自出面救人。”
“远威镖局?这个名号怎如此耳熟。”敬顺拧眉细想,“对了,是那支被引为道义传奇的镖行。”
远威镖局正是十多年前,倾巢而出两百多位镖师为关外买卖城的晋商押镖的镖局。
到京师时,二百多名镖师只剩下寥寥十几人,但他们保镖的银钱与商贾却是分毫未伤。
“远威镖局别的没有,但这信义名头可是响彻关内外,上达王公,下至平民。只要他们的当家人拿着重金出面,关外那些押解塔里雅沁回子的武官定会卖他个好。”
容淖顿了顿,又道,“而且,一旦武官追问起远威镖局为何要千里迢迢买走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当家人大可回复是为了把他们驯为走凶路的卖命镖师,重整昔年风光门庭。”
“还挺周全,理由都编好了。”敬顺嘀咕一句,“可是,人救下来了又该如何安置,那可是三百多张嘴。再过一个多月,就到塞外冰雪封天的时节了。但凡吃穿住稍不经心,便会死人。”
容淖闻言,从荷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敬顺,“你与远威镖局达成合作后,请他们用信鸽,尽快把这封信送去漠北的四公主府。”
“你是想请四公主收留他们?我是曾听闻四公主也在漠北主持垦土种粮,这群犹擅垦荒的塔里雅沁回子送给她,正好得用。”
敬顺好歹出身王府,平日是懒散了些,但绝不是傻子,一点就通,“可这群人毕竟不是正经来头,若是弄不好,会把太子与大阿哥两头都得罪了。万一四公主避祸,不肯接纳他们,又该如何?”
“那就送他们去大清与沙俄交界的买卖城,那里天高皇帝远,正好。”容淖应对自如。
敬顺词穷,不得不承认,确实难以从容淖面面俱到的安排里挑出刺来。
敬顺垂眸看了眼自己被银票塞得微鼓起来的胸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何如此信我?这里可是能值一座半王府,我记得前些年九阿哥他们出宫建府时,皇上和户部拉扯多日,户部也不过拿出这个数。”
容淖拧眉,不可思议道,“怎么,请你办个事真金白银砸你不够,还得对你煽情一通?”
“…………那算了,弟弟消受不来六公主的温情。”敬顺一拍胸前,朝容淖随意摆摆手,“我先回了。”
容淖目送少年甩着衣袖走远,思绪蓦然回到半年前。
那会儿她从盛京旧宫去到王府没两日,正遇上王府摆宴,府内热闹非凡。
雪爪还是只半大幼猫,脾气胆量都没养出来,自己偷跑出去玩,结果被阖府热闹吓得窜到苑中一棵参天老树顶上,上下为难。
容淖找过去时,正好见到一群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拿着树枝、落果等往雪爪身上砸,想逼它跳下来。
没等容淖使人前去阻止,敬顺不知从何处跑了出来,踩着院墙借力,几下蹬上了树,又爬了一段,这才踮脚把吓得喵喵叫的飞睇抱在怀里。
引得下面那些勋贵子弟一阵叫好,然后又唯恐天下不乱起来,让敬顺从高处把猫抛给他们。
敬顺抱着瑟瑟发抖的幼猫雪爪,不肯应承,那些勋贵子弟就嗤他是假菩萨,说猫有九条命,就算没接稳砸在地上也不会死。死了也没关系,赔就是了,一只小畜生而已。
待敬顺抱着雪爪顺利下到地面后,方才那个叫嚣猫有九条命的勋贵子弟想要提走雪爪去玩玩。
敬顺一把把人挡开,肆意昂扬的洒脱少年留下一句,“这猫闻不来屠夫味。”
单手抱猫,甩着衣袖走远-
塔里雅沁回子的事终于办妥贴了,容淖近日心情不错,连带看佛日楼内殿那些花花草草都顺眼几分。
直到听说八公主明日搬来,容淖上涨的情绪突然淡了。
次日清晨,容淖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进出内殿,但她头天夜里熬夜做了半幅盆景山水,鸡鸣时分才将将躺下,实在困得慌,便没理会。
是以,等她中午睡醒睁眼,发现自己枕头上竟多出了一张放大的脸时,吓得险些失声尖叫。
八公主被她的动静吵醒,揉着眼娇嗔道,“六姐你醒了,你睡得可真沉,唤你起来用膳你没听见,我从你身上经过,爬到床里面午歇你也没有知觉。”
“……”容淖叹了口气,迅速起身穿好衣裙。
八公主还是以前那副话痨又黏人的性子,话匣子一旦打开,根本收不住。
“六姐你在宫外住了一年,我们一年没见过了。去年你在盛京那样,我很是担心你。先前我想去王府探望你,但被皇阿玛拦了,好在听说你恢复得不错。”
“对了,六姐,方才我见佛日楼下摆放着两缸打苞的蓝色莲花,听说名为睡火莲,是那些洋人从番邦带来的。因着你喜欢,皇阿玛特地让人从温泉行宫移栽回来的,你可知晓这花何时绽蕊?”
八公主一张嘴犹如奔流江水,滔滔不绝。容淖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比从前更加聒噪了。
容淖被吵嚷得委实头疼,但佛日楼是她们两人共同的居所,八公主美其名曰更是为她而来,她没道理给人摆脸色。
只能找事做,尽量避开八公主。
容淖搬出昨夜没堆完那座山水盆景,一言不发埋头砌石,哪知八公主再次凑过来,好奇问道,“这可是选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这句诗入的景?”
“嗯。”容淖随口应了一声。
八公主拍手,“六姐你真厉害,你能教教我吗?”
“……”可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容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选择装聋。
“六姐你怎么不说话,是因为这个看起来很难,你担心我学不会么?若是如此,那就算了。”八公主熟稔地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又道,“今日难得一个阴天,一直玩石头也是无趣,六姐你可想去御花园走走,那边满池子的荷花莲蓬,可以去采些花叶做荷花酥。”
容淖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却说道,“走吧,去看看。”
通贵人十分喜爱荷塘,每年入夏,都会兴致冲冲去采一大捆荷花荷叶与莲蓬回明德堂,摆在院中那棵老梨树下。选秀似的左挑右选筛出好看的花与叶捣鼓成香囊点心等,不好看的一律晒干,塞进她给宫人看诊的药匣子,入药可解暑热烦温。
临出门前,雪爪一直跟在容淖脚边绕,容淖索性把它带上了。至于飞睇,眼下正在有穿堂风过的檐下瞌睡,不时发出好梦正酣的畅快鼾声。
宁寿宫离御花园有段距离,八公主做主传了两顶轿撵。容淖本也没打算走着去,抱着雪爪径直上了轿撵。
因雪爪在轿内不安生,容淖一直在逗它,过了约摸一刻钟左右才发觉周遭景色不对,“这不是去御花园的路,停轿!”
“哎,别停啊。”八公主的声音从旁边轿上传来,只见她掀开轿帘,冲容淖笑眯眯道,“六姐,御花园里只那么两个小小方方的荷塘,能有什么看头,咱们往神武门那边的内筒子河去。六姐你是不知,去年皇阿玛命了内府在那片种植荷花,如今枝繁叶茂,那一眼望去,才叫真正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去年一整年没在宫中,确实不知内筒子河种了荷花,“神武门那处平时可有后妃前去赏花?”
“花是种给人看的,自然是有的。”
在容淖看不见的地方,八公主把杭绸宫扇摇得飞快。
容淖并不觉得八公主会用这种人尽皆知的事情骗她,再说神武门那片内筒子河属内廷中路,虽不比东西六宫那般可任由女眷往来,但偶尔走走也无伤大雅,遂没再多问。
又走了大概两刻钟,轿撵停在内筒子河边,容淖抱着雪爪下来,眼前之景确如八公主所言,有蒲有荷,花叶相映,令人心旷神怡。
“六姐,我想乘舟去藕花深处摘莲蓬,你可要同去。”八公主兴致勃勃问道。
藕花深处确实别有意趣,但各色蚊虫飞舞不歇,还伴有一股稀泥的腥臭气息。容淖幼时随通贵人去过一次,印象并不太好,果断拒绝。
八公主乘舟走后,容淖选了一处偏阴的地方,把雪爪放下交由云芝照看,自己则开始折靠岸近处的荷叶莲花。
她按照通贵人的习惯,挑挑拣拣,只选好看的折。
“喵喵——”几声凄厉的猫叫吓得容淖险些失足栽进筒子河里。
容淖踉跄稳住身形,顶着一背的冷汗,转身朝传来猫叫的方向跑。
只见森森夹道里,几只黑乌鸦正团团围住雪爪,不停地往雪爪身上啄,很是凶猛。
云芝不知去向,容淖只得大着胆子上前,用手里的荷叶暂时驱走乌鸦,蹲地检查起雪爪的伤情,好在不算严重,只是被拔掉了一小撮毛。
紫禁城里奉乌鸦为神鸟,不仅在各正宫前设了酬食神鸟的索伦杆,为此还专门放了一笔出项,名为老鸦粮。
以至于把这满城的乌鸦胆子养得比人大,乌鸦欺负猫猫狗狗这事儿,在紫禁城里并不算新鲜,有时候连人也得挨这些扁毛畜生的欺负。
乌鸦这种鸟记仇得很,容淖担心自己方才驱逐它们会引来报复,抱起喵喵呜呜往她怀里缩的雪爪,打算赶紧回佛日楼去。
这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起,竟笼着一道暗影。
策棱眼睁睁看着容淖面色变幻,就跟青天白日活见鬼一样难看,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急道,“是我,活的。”
“哦。”容淖面无表情道,“那真遗憾。”
第35章
内筒子河上绿茎红花相缭乱,瓜月荷风引荡漾。
而几步开外的背阴夹道内,又是另一番光景。
抱猫少女与高大青年对立而站,二人间的氛围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看来我上次的话你是没听进去。”容淖神色凛然,对面前这不速之客毫不留情。她略微一顿,轻扬下巴,孤傲之中勾出一抹残忍。
“世上确有两全之法,但无用者多半只能二择其一,你便处在如此境地。去年你既已选择千岁鹤归,当全胸中丘壑,立马重振山河。如今却屡次行止无度,对我纠缠不清,似妄图以风月憾事缀饰无能。”
容淖目若锋刃,薄鄙冷嗤,“当真是贪心荒唐至极!”
策棱闻言,复杂轻瞥容淖一眼,并未为自己辩驳半句,只是自袖袋里递出一物,证明来意,“我找公主,是为它。”
一只体量窄小的空白信封。
这是……
容淖一眼认出,这是她让敬顺送给四公主的信。
为了飞鸽传信方便,她特地私下糊了个小信封。
容淖头皮发紧,想起自己方才那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恶言,还直指他对自己贼心不死,果断倒打一耙,“有事你不会早说,偏要装神弄鬼吓唬人,活该!说罢,这封信为何会落到你手里?”
策棱望着理直气壮的小姑娘,生生给气笑了,挺拓凌厉的眉眼染了几许无可奈何的纵容,“我一来你净顾着骂我,根本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容淖佯咳一声,把信攥回手里,权当没听见他的委屈,“……说事。”
策棱收敛笑意,正色道来,“公主前往漠北送信的信鸽,混进我府上建在关外的巢房觅食,为我部属豢养鹰隼所猎。”
“少避重就轻。”容淖满眼狐疑,全然不信策棱所言,“我虽不养信鸽,却也知道它们之所以能送信千里,全是仰仗鸽子出众的识途本领与强烈的归巢本能。信鸽从喝水、吃食、巢舍、哨声乃至待人亲和等,都是特驯过的,绝不可能飞进陌生巢舍觅食。”
“懂得还挺多。”策棱意外挑眉,锋锐的眸底闪烁骄傲,“那公主或许知晓,柯尔克孜人尤擅驯鹰,日常多用鹰隼狩猎、驱赶野狼、卫戍部族,乃草原天空独一无二的王。”
容淖知道策棱祖母格楚哈敦乃藏北的柯尔克孜族人,策棱兄弟两受其影响多年,亦承了柯尔克孜族的习性,譬如不留发、不蓄须、懂针线、擅驯鹰等。
容淖笃定开口,“所以,漠北之地的天上,被你以鹰哨把持了。”
鹰的领地意识极强,关外人养鹰为哨并非奇事。许多时候,两部交战,人马在地上搏命,鹰隼在天上厮杀。
策棱坦荡应道,“是。”
难怪,他能轻而易举截住她送往漠北的飞鸽传书。
容淖暗自为策棱这短短一年内在漠北经营出的势力惊心,面上仍旧端得不动声色,冷静道,“你既找上门来,想必早已看过信中内容。这其中与你并无干系,何必多管闲事。”
“这封信是我部属在塞外所截,我事先并不知情。”
策棱一一道来,“因公主刻意造假笔迹,信件文字似出自文墨不精的狂野男子之手。再加上只在信的抬头写了‘四姐安好’,信末并未落款署名。我的下属误以为是九阿哥想要传信去漠北四公主府,请四公主暗中收留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这才决定传回京中,让我定夺。”
四公主之母为宜妃一母同胞的亲妹郭络罗氏贵人,四公主自小与宜妃之子九阿哥交好,两人间的血脉关系远比其他皇家异母兄妹更为紧密。
而九阿哥,打上书房起,多年来最是信服八阿哥。
八阿哥生母低微,从小养在大阿哥之母惠妃膝下,这些年几乎是唯大阿哥命是从。
绕这么大一圈,说到底,策棱的下属应是怀疑这封信为大阿哥授意九阿哥为之,特地截留。
毕竟当初是大阿哥力谏召塔里雅沁回子千里迢迢去往呼伦贝尔种田,一年垦荒失败而已,大阿哥明面领罪,实则借垦荒夺权之心不死,遂决定暗中把人保下,另谋来日也未可知。
策棱作为名义上的太子党|羽,他的属下截到了疑似大阿哥党|羽往来信件,自然会慎重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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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倒霉。
容淖面色不虞,强忍脾气,“事情始末我已知晓,你放心,此事乃我一人主意,绝对与大阿哥一系无关,辛苦你原样把信送去漠北四公主府。”
“不可。”策棱果断拒绝,严肃道,“上次在马车上我已与公主析清利弊,解救塔里雅沁回子一事,牵连甚深,稍有不慎,你便会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权力场上,无人会信任纯粹的慈悲。我能查出这封信四仰八叉,跟鸡爪子挠过一般的信件出自你的手笔,太子、大阿哥自然也能。”
“届时,不仅太子、大阿哥会揣测你已倒向对方,出手施救别有用意,所谋甚深。甚至就连皇上都有可能疑心你在储位之争中站了队,此乃犯了君王忌讳。”
“再则,四公主背后关系脉络复杂,你这封信送过去,等同亲手把女子干政的把柄递了到了大阿哥一党手上。若大阿哥以此为挟,让你借由皇上宠爱,在宫内为他做些违心之事,你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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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慢抚雪爪背上软毛,轻描淡写道,“多谢你为我着想。不过,你太轻视四公主了。她一个远嫁和亲战乱纷飞之地的公主,不避世以图安稳,反而亲自主持垦荒漠北,足见其心气志向。”
“我仔细想过,去年大阿哥毫无预兆于御前力谏垦荒呼伦贝尔,八成正是见四公主因致力改善漠北民生得利,权势地位蒸蒸日上,故而起了效颦心思。”
“四公主既目有远志,又肯脚踏实地做事。我送她三百垦荒好手,解她燃眉之急。如此明目昭昭的女子,必懂权衡分寸。怎屑为血缘羁绊贸然搅进庙堂浑水,与一块不知轻重的磨刀石同流。”
容淖口中的磨刀石,自是指大阿哥。
如今的太子虽处处被皇帝打压,但远非大阿哥能比。只是大阿哥身在其中,浑噩不明而已。
策棱承认,容淖慧眼如炬,思虑敏捷,句句在理,淡然自若的模样颇有决胜千里之外的超脱风采。
可是,这朵骄傲聪慧的娇花只在深宫盛开过。
森森宫苑虽暗无天日,却是人间独一无二的优渥沃土,炊金馔玉不足贵,白玉为堂金作马。
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漠北,有为抢夺半块炊饼杀亲的卑劣恶事;不知道易子而食并非书中记载;不知道朝享酒乐,夕送魂幡,铁蹄弯刀过处,鸟兽绝踪。
人间境地既是炼狱。
在朝不保夕的漠北,任何擅断善谋,思虑作为,随时可能被现实裹挟。
四公主身在其中,亦难免俗。焉知哪一日,她于恶浪滔天间,不会惊失分寸。
四公主是个变数。
她可能令容淖的决胜千里一招不成,尽数化为纸上谈兵,甚至惹无穷麻烦上身。
策棱犹豫是否该把一切据实以告给容淖,他下意识低头打量面前只及他肩膀的姑娘。
容淖正在分神安抚喵呜不停的雪爪,惯常神气的小脑袋下垂出一抹堪称柔和的弧度。
从策棱俯视的角度,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映入眼帘的是鸦羽似的鬓发与髻上那支金镶珍珠宝石桃蝠流苏簪。
在这般烦闷盛暑天里,她颊边那抹晃动的金色非但不会显得耀目俗气,反倒有股浑然天成的灿烂。
不仅因为她生得一副雪肤玉颜的好相貌,恰应那句云鬓花颜金步摇,更是源于她身上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自洽自信。
如此清极艳极的女子,高傲才是她最好的配饰。
“好,这信由我帮公主送去漠北。”策棱道。
容淖把信递给策棱,微一颔首示意告辞,径直抱猫转身离开。
策棱目光追随那抹倩影移动,直到她彻底走出夹道,消失不见。正欲从另一个方向遁走,忽而再度听见乌鸦凄厉诡谲的叫声,其间隐约夹杂女子呵叱与猫儿呜咽。
策棱赶紧抬眼望向天上,果然瞧见天上有张翅的扁毛乌鸦盘旋,正朝容淖消失的方向涌去。
这群欺软怕硬又记仇的扁毛畜生,必是记恨容淖先前用荷叶驱赶他们,早在天上观察着,专等容淖落单时下手!
策棱来不及多想,立刻拔腿循声追了过去。
只见容淖深陷乌鸦包围,一手艰难护住怀中肥猫,另一只手挥舞不停。一边躲避黑乌鸦的粪便攻击与尖利鸟喙,一边试图再次驱散它们,周身形容十足狼狈。
策棱顺手从内筒子河岸边捞起一捧东西,足下生风冲到容淖身边,惊得半数乌鸦拍翅高飞,留下一串凄厉的呱呱尖叫。
容淖掩袖避开一小坨白色鸟粪,忽觉有什么东西歪歪盖上了自己头顶。
翠色荷叶半挡视线,容淖于惊诧中抬眸,望见男子兀立的喉结与干净利落的下颌骨。高大的身形牢牢挡在她面前,暂且替她隔开那群扁毛畜生的攻击。
“把猫给我。”
男子干燥温暖的气息笼下来,胜过万语千言安抚。
“不必。”容淖拒绝。
雪爪性野,加之连番受惊,贸然被生人抱去,肯定会亮出爪子挠人。
策棱闻言也不强求,又道,“此处偏僻,宫人都被调走了,我送你去宫道上。”
这些乌鸦顶着神鸟的名头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仗着无人不敢伤害它们,短暂被策棱吓得四下飞窜后,再度拍翅折返,大有愈战愈勇的架势。
此地的确不宜久留。
容淖果断点头,她这一动,脑袋上倒扣的荷叶帽子歪得更厉害了,摇摇欲坠。
策棱眼疾手快替她扶正,又飞快收回手,在臂弯夹着的那捧翠叶红花中,迅速翻拣挑选。
容淖定睛一看,发现正是先前她精挑细选折下的那一大捧莲叶荷花。
这群扁毛畜生的鸟粪攻击确实太过恶心,容淖只当策棱是要再找一张荷叶遮住他自己,防止路上中招。
谁知……
眼见那张被策棱挑选出的肥大荷叶,径直盖到她臂弯中的雪爪身上,容淖一时反应不及,为这番意料之外的细心。
“愣着作甚。”策棱大掌再度虚按到容淖脑袋上,轻拍一下,顺便替她稳住荷叶帽子,催促道,“快跑。”
这是一种明显的呵护姿势,暧昧亲密,仿佛夏日升温。
容淖心底蓦然涌出一股不自在,想要摆脱头顶那只大手,自己扶住荷叶帽子,可她单手抱住大肥猫跑动也不可能。
反正今日已经如此狼狈了,容淖心一横,索性破罐子破摔,权当没有头顶长手这回事,两人就以这般难以言喻的诡异姿势,相携匆匆朝停轿撵的宫道口跑去。
眼看离人来人往的宫道只差一道偏角的月亮门,那群乌鸦终是不敢再穷追不舍,在天上盘旋片刻,咕咕拍翅四下散去。
“多谢。”容淖绷着跑出薄红的小脸,不太自然的轻声嘟囔一句,“还有,我先前言语太过。”
这句含含糊糊的道歉,引得策棱讶然侧眸。
宽大的荷叶衬得姑娘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雪白肤,横波眸,桃李染樱唇,一抹飞霞镀春色,打眼瞧去,无一处不是活色生香。
更因那别别扭扭的歉意,凭添三分可爱,削弱了她通身那股高不可攀的孤傲矜贵。
以至于,显欲更引欲。
策棱别开眼不敢再看,喉结滚动,哑着嗓子回道,“公主不必道歉。”
不必就不必。
容淖尴尬得转身便走,以她的性情,能憋出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已是极限。
就在她一脚踏过月亮门前,身后有道声音唤住了她,“公主。”
容淖踌躇一瞬,不解回头。
直直撞进策棱那双侵略性十足的眼,他负手而立,敛去平日恭谨宽纵的姿态,举手投足间尽是飒爽凌厉的压迫感,像一只锁定猎物的鹰隼,蠢蠢欲动。
一开口,那股势在必得的狂妄坦诚,扑面而来。
他说,“我这人,是很贪心。”
容淖眉心一跳。
为这话,也为这人。
不知为何,容淖总觉得眼前这本相毕露的策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好像在梦中见过一般。
不过,平日也不乏这样的事,有时候总会对某个未见过的场景感到十分熟悉。
是以,容淖并未放在心上,冷冷落下一句,“无礼。”
转身离去-
容淖径直回到佛日楼,把雪爪交给宫人去处理伤口,自己径直进去内室沐浴更衣。
等她散着湿发,裹着一身水汽出来时,八公主已经回来了,正倚在玫瑰圈椅里坐立难安。
“六姐……”八公主走到容淖面前,讪讪出声。
容淖冷睇她一眼,抬手示意云芝把宫人带出去,这才不咸不淡道,“长本事了。”
“我……”八公主面色胀得通红,支支吾吾道歉,“对不起六姐。”
容淖不以为意轻嗤,懒得和她周旋,开门见山道,“你为何要替策棱引我去内筒子河,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早在策棱出现在夹道那一刻起,容淖就隐约觉得自己着了道。
后来面对乌鸦攻击,策棱情急之下道出‘宫人都被调走了’时,容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策棱如今已不是御前侍卫,而是正儿八经领衔的蒙古王公,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能假借职务便利在宫内寻她踪迹。
现在的策棱想寻机见她,必须有人里应外合。
通贵人喜欢荷花算不得秘密,八公主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把她引去了内筒子河边,然后把所有宫人支走。
说来,也是她轻视了八公主。这宫里长大的孩子,怎会全然单纯无害。
“我……”八公主吞吞吐吐,“我是听四哥吩咐,前阵子,我哥哥入了丰台大营的火器营任武职。”
八公主乃已故敏妃之女,有同母所出兄长十三阿哥与同母妹十公主。
八公主口中的哥哥,指的是十三阿哥无疑。
容淖随手撩了一把湿发,并不信服八公主的解释,“十三阿哥惯常受皇阿玛青眼,年年随驾出巡,他的前程皇阿玛自有打算。再则,他与四阿哥兄弟情深,何必你行这等不入流之事讨好四阿哥,为他保驾护航。”
八公主满脸羞愧,“不是,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哥哥在军中处境不算好,他所在的虎枪营连年势弱,被后建的火器营压得出不了头,正在力图革新,改进器械。近日来,他不仅奔走请教洋人传教士,还多番招揽有才之士。”
“放眼满朝文武,只有策棱贝子是自漠北征战而归的,他对准噶尔部及沙俄的火器远比旁人了解。沙俄老毛子的火器略胜我朝一筹,若我哥哥能得策棱贝子相助,钻研透了他们的器械,一切烦恼便可迎刃而解。”
“听闻策棱贝子前几日已向皇阿玛辞行,准备返回漠北,正是因受四阿哥所托,为着我哥哥虎枪营之事才耽误了行程。他如此仗义,我不能不为我哥哥着想,所以才听了四阿哥的吩咐,引你去内筒子河……”
容淖听罢八公主这番言论,面色很是古怪。
“这些军营事务,是谁告诉你的?”
“我的大宫女孟春,她是我额娘留给我的宫人。前些日子我身子不爽,哥哥前来探望,我不便相见,是她从中给我传的话。”八公主小心翼翼道,“怎么了六姐,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是有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
八公主所知这些军营事务,与事实完全不符。
虎枪营与火|器营虽同属丰台大营旗下,且都沾着火|器,不知情者或许会把两者混淆,但稍微懂行一点的,都该知晓两者所司职责鲜有重合,绝对不可能发生西风压倒东风这种事。
虎枪营男儿尤擅骑射,是从八旗、前锋、扩军和火|器等营伍中择优挑选组成禁卫军,主要职责乃是护从皇帝围猎。
皇帝每次出巡都爱带十三阿哥,把人安排去此处,合情合理。
火|器营营兵则分鸟枪护军与炮甲两种,专职制造炮|弹、枪|药及火|器,同时也负责部分京师卫戍职责。
十三阿哥所在的虎枪营,根本管不到革新火|器上去。
策棱耽误北归行程,更不可能是特地为十三阿哥停留,应该是皇帝对他另有安排。
孟春能把谎话编得如此合乎情理,轻而易举用话术迷惑了八公主,哄得八公主心甘情愿给人当枪使了,显然对军中各营伍职责十分清楚。
也不知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得了十三阿哥的私下示意。
容淖不动声色打量八公主一眼,见她仍是一脸浑噩懵懂。
随意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的人,固然可怜,却也十分危险。
今日八公主只是受人之托引她去内筒子河边,没真切给她造成伤害。
但保不齐八公主下次不会为人三言两语蛊惑,趁她不备给她一击。
容淖可不想睡觉都得睁着眼,遂打定主意,要尽快设法与八公主分开。
第36章
容淖的冷淡疏离并未过多掩饰,八公主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从下晌到夜间,一直低眉顺眼赔小心。
临睡之前,八公主拥着被子,终于鼓足勇气问起,“六姐,你可是打算搬走?”
容淖倚在贵妃榻上,手捧一本闲书,可有可无点头。八公主见状,咬唇不再多言,闷闷翻身倒在床褥中。
容淖示意宫人把床帘放下。
三进的千工拔步床帷幔层层叠叠,是容淖特地命人挂上的。能把里外两方隔绝出互不干扰的天地,就算她在外间燃灯通宵也扰不了床内八公主的好梦。
容淖计划着第二日去找皇帝禀明搬走事宜,这夜特地早睡了一个时辰,赶在第二日午膳前醒来,去往乾清宫面圣。
皇帝近来国事繁忙,暂且脱不开身,打发她先去御花园的浮碧亭玩耍,等到时辰了父女两一同在亭中用膳。
浮碧亭前有一方浅池,池中有芙蓉出水,游鱼穿泳,池壁更是雕刻着精细的石蟠首出水口,尽显御园清新活泼的情|趣。
可惜有昨日经历在前,容淖对赏荷逸事兴致缺缺,索性枯坐在亭内,单手支着下巴,魂游太虚。
直到东边方向传来异动,容淖这才略微打起精神。
浮碧亭地势偏高,容淖身在其中,能借地利之便,毫不费力把东路五蝠小径花树旁那两道拉扯不清的人影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八公主甩开孟夏的手,往前走出几步,再次被孟夏拦下,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
“六公主是公主,你也是公主。”孟夏压着嗓音恨铁不成钢对八公主道,“论身份,你的额娘是妃位,养母是四妃之一,还有位受宠的同胞兄长。六公主生母不过是个被囚的小小贵人,养母孝懿皇后又不认她,母家更是势弱无甚扶持。方方面面相较,她都远不及你。”
“如今皇上却让你给她做‘药引’,堪称辱没,焉知那些知情妃嫔会在背后如何讥嘲,若能趁此机会两相分居,岂不正好。”
“再说,六公主待公主你素来冷淡,视你一腔热忱为无物,你又何必因为她生了副合你眼缘的漂亮皮囊,总去捂她的冷面孔冷心肠。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公主你自己想想,昨日你都那般低声下气道歉了,六公主可曾给过你一个好脸色。若继续住在一起,以后指不定你要怎么受气吃亏呢。”
“奴才拦着你,不让你追去浮碧亭上找六公主说和挽回,是免了你再度自讨没趣,回去又躲在被窝里伤心。”
“你不要这样说六姐。”八公主双颊气鼓鼓,忿然反驳,“她不是这样的。”
“那她能是怎样的。”孟夏不以为意叹气,耐着性子哄道,“行了公主,咱们不闹了,赶紧回去吧。这天儿热得慌,莫在外面沾染暑气。”
“六姐她就是面冷心热。”八公主依旧不肯挪步返回,垂头闷闷蹂|躏边上的花树,忽然抬头认真对孟春道,“其实我喜欢六姐,想继续与她住在一处,不是单图她生得好,赏心悦目。更是因为小时候,我被人欺负时,她替我出过头,还不止一次。”
孟春疑惑,“竟然还有这层渊源,那奴才为何不知?”
她曾是已故敏妃跟前的小宫女,是看着八公主出世的,后来又在八公主五岁上下就跟着贴身伺候了。
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她比八公主自己还要了解八公主。
“那时我才四岁吧,额娘正怀着十妹。”八公主闷声道来,“记不清宫里是办什么宴会,额娘好像因身怀龙裔被召去御前说话了,留我在偏殿吃席。席间还有些低位的后妃、公主及宗亲女眷等。”
“不知是谁起的头,说额娘正值得宠,要拼着多生几个弟弟。日后额娘有哥哥弟弟傍身,就不会要我了,要把我送给其他娘娘抚养。我听见这些吓得哇哇直哭,偏生有几个宗室家的孩子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围着我不依不饶学舌大人的话。”
“那么多人在,皆是冷眼旁观,把孩童的喜怒当做逗趣来看。只有六姐冷不丁站了出来,慢条斯理对我说,以这般言语嬉闹讨趣的,都是嫉妒我有父母。”
孟春听得直咂舌。
所谓嫉妒八公主有父母,言下之意,岂非是指那些恶意打趣八公主的大大小小没有父母,少条失教。
“这话等同直接把在场的后妃与宗室女眷得罪了大半,怕是不好收场,最后如何解决了?”
八公主点头,娓娓道来,“当场便有几个地位尊崇的宗室福晋发作,那时候六姐不过七岁左右,身子骨差,也未见得多受皇阿玛喜爱,她们是有恃无恐。不过六姐也不是好惹的,直接翻了个白眼,闭目一头栽倒在了骂得最凶的那位福晋身上。”
“局势瞬间逆转,瞧着更像福晋们为老不尊,逞口舌之快把个稚嫩小童逼得病发。在那般宫中庆典上,这样的事闹大了对谁而言都算不得光彩,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了。”
孟夏微怔,以她的眼光看来,幼年六公主靠装病全身而退的招数算不得多高明,只是普通孩子想法与手段。
但落于当时年幼惶恐的八公主眼中,挺身而出的六公主无异于天神下凡,无一处不好。
八公主继续道,“那次之后,我很长时间没见过六姐。她体弱多病,除了去乾清宫面圣,平素顶多会在阖宫欢庆的宴席庆典上露露面。”
“又是个宴席,照样还是那些女眷,女人一凑堆这嘴总是闲不住。你知道的,我幼时生得不算好看还皮肤黑亮,她们便嫌弃笑话,说我相貌没有传到额娘一二分好,瞧着竟和其他阿哥公主天差地别。倒是能和六姐比一比,都生得出人意料,晚上见了能吓破胆。”
“当时六姐的脸尚未复原,疤痕明显,这种话明显不怀好意……”
“我额娘其实在场,不过她忙着顾看年幼的十妹,只是含糊赔笑而过,不以为意。”
孟春念起旧主子的软乎性情,以及对待孩子们偏颇,心知八公主这话是说客气了。
八公主身为敏妃三个孩子中的老二,只是个样貌平常不得圣心的女孩儿。上有聪慧的兄长压着,下有讨喜的幼妹比着,她能从敏妃处得到的关注本就少之又少。
算起来,彼时的敏妃也只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若为替女儿撑腰,争两句口舌之利而得罪一大帮子女眷,这事显然是不划算。
孟夏几乎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又是六公主出头了?”
“是。”八公主点头如捣蒜,故意绷紧小脸,模仿起幼年容淖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微抬下颚,把孟夏当做口出恶言的福晋,上下打量后冷声道,“您揽境自照几十载,胆子竟还没练出来?”
“这……”孟夏倒吸一口凉气,暗道六公主于阴阳怪气一道上,简直是个无师自通的怪才。
幸亏她身子骨不行,若是个健全人,就冲她这般胆大不羁的做派,但凡多赴几次宴,那些宫妃女眷绝对联手让她长不大。
当然,这些话孟夏不敢当着八公主面前直说,只能委婉措辞,讪讪道,“这可真是,哪里不平哪有六公主。”
“确实如此,别看六姐幼时病弱,实则一身侠胆。我只是列举与我相关的一二,她肯定还帮过其他人。”
八公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不然你以为六姐那些貌丑无盐,性情古怪的名声怎么传到民间去的。她这些年分明连明德堂的宫门都极少踏出,说到底,全是陈年积怨惹的祸。”
孟夏闻言很是讶然,在她眼中八公主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喜怒哀乐全挂在脸上。万万没想到,八公主还能想到这般深入。
这也足以证明,八公主是真的打小起便看重六公主。
孟夏皱眉,索性顺着换了个说法劝阻八公主,“这桩桩件件皆是公主亲身经历,想必公主很是清楚以六公主性情,眼底揉不得一粒沙子。既然如此,公主若强求取得六公主原谅,继续同住,岂非等同在给六公主添堵?”
八公主闻言,面色倏地煞白,惶然惊觉位置对调了。
对啊,从她答应引六姐去内筒子河边起,她便不再是被六姐护在身后的幼童,而是成了碍眼的沙砾。
容淖在浮碧亭上,冷眼看着八公主失魂落魄随孟夏离开。
她听不见两人的争执,却能把两人的态度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外乎是八公主执意要上浮碧亭做最后的尝试,让她不要向皇帝请命搬走,孟夏则想方设法阻拦。
容淖懒散收回视线,随手拿了罐鱼食,趴在亭中廊椅喂鱼。她故意远远近近的抛食,逗得满池红鲤不停穿戏莲叶。
等她玩够了,回头准备传水净手时,才发现皇帝一袭常服,执扇立于亭前石阶上,望着她笑。
容淖赶紧起身请安,“皇阿玛怎这般悄无声息的来了。”
“若是摆了华盖御撵,岂能逮到你如此促狭,逗得满池锦鲤沸腾,跟下油锅一般。”
皇帝‘啪’的收拢折扇,提袍坐下,朗声笑道,“这些鱼可都是太后的宝贝,特别是那尾额上一点白的,养好些年了。你仔细些,若给玩死了,挨罚时阿玛可不会保你。”
“就是玩这条鱼才最有趣。”容淖眨眨眼,把鱼食罐子递到皇帝面前,像个卖力邀请同伴一同捣蛋的顽童,“不信阿玛你试试。”
皇帝失笑,当真接过罐子,开始逗鱼。他比容淖准头强多了,每每都故意把鱼食抛到那尾额上一点白的锦鲤身上,逗得鱼群团团压着那条锦鲤抢食。
父女两玩够了鱼,这才落座席间,各自净手。
皇帝漫不经心瞥容淖一眼,“你可是有事找阿玛?”
容淖大大方方点头,爽利答道,“不过还是先用膳为好,免得阿玛头疼起来,坏了胃口。”
皇帝被她的坦诚逗得好气又好笑,示意梁九功传膳,“行,就依我们六公主的安排,先用膳,后说事。”
父女两都不是重口腹之欲之人,况且这天燥热得慌,根本没什么胃口。
随意对付几口,便双双放下牙著。
皇帝手捧清茶润口,以目示意容淖,“现在可以说了。”
容淖开门见山道,“女儿总是晨昏颠倒,与八妹同住甚是不便,想要搬离佛日楼。”
“搬离佛日楼,你是当真会给阿玛出难题。”皇帝扶额,“你可知道,为了安置你入寿康宫,阿玛对太后费了多少口舌。”
“是女儿太过任性。”容淖从善如流认完错,仍旧坚持道,“万望阿玛成全。”
“理由。”皇帝收敛笑意,不怒自威,“你应该知道,安排你与八公主同住,是为了你的身体着想。所以,莫要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出来粉饰太平。朕倒是要看看,你有何非走不可的理由。”
容淖抿唇,抬头直视皇帝,双目灼灼,“那也请阿玛给女儿一个必须住下去的理由。我这副病体残躯什么状况您最是清楚,那点女子私事于我而言,可有无可。”
“愈发口无遮拦了。”皇帝干咳一声,斥道。
他虽为人父,但毕竟是男子,听女儿直言道出这等私密之事,自是尴尬。
容淖其实比皇帝更不自在,但这并不妨碍她的固执,木着一张脸不罢休道,“请皇阿玛解惑!”
皇帝目色发沉,默然转动起拇指上的金龙扳指片刻,斟酌开口,“小六,阿玛重新给你看了一门亲事,是察哈尔地界多罗特部的汗王世子。冬猎时阿玛会亲自去察哈尔,替你掌眼,若无意外,会当众直接赐婚。”
“多罗特部?那个曾经坚决拥护前明,与我朝关系紧张的蒙古部落?”
容淖在听见这个部落名字的一瞬间,几乎立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您想让我为多罗特部诞下有本朝皇族血脉的继承人,以亲缘关系收拢多罗特部。”
难怪皇帝会突然注意到女子的私密事,因为这关系她能否顺利怀孕产子。
容淖还记得多罗特部毗邻漠北,皇帝的手多年伸不进漠北,反倒是策棱凭借一身意气先扎了进去,前途广大。
从前皇帝只用防备漠北,如今还要分神提防策棱势大。
若能以和亲一途顺利收拢多罗特部,那便可直接借多罗特部的势力,对漠北及策棱起到监管制衡的作用。
是个一箭双雕的好主意。
皇帝默认了容淖的猜测,正色晓之以理,“小六,凭你的才貌聪慧,未来想要抓住多罗特部世子的心应该算不上难事,有你从中周旋,多罗特部对待大清的态度必会软化。”
“但你要清楚,人间从无永不凋零的绝色,只是年轻时多了几分新鲜。或许十年,或许一年,夫妻恩爱消淡,乃是自然而然之事。届时,多罗特部与大清的关系极有可能会再度跌至冰点。”
“可若你能为多罗特部诞下小世子,一切问题便可迎刃而解。”皇帝抬眸,睥睨而视,“阿玛向你保证,多罗特部将来的王位,只会属于你的孩子。”
孩子。
一个连影都没有的孩子,命运已被摆到桌上,算计得明明白白。
容淖倏然展颜失笑,眼底却是清明一片,平静道,“敢问皇阿玛,若我未来的孩子不像我这般容易任您摆布,您当如何?”
皇帝睇容淖一眼,避重就轻道,“你是个好孩子,你的孩子自然也是好的。”
“您不敢给我保证,不敢给您未来的亲外孙保证。”容淖了然冷笑,一针见血道,“您甚至不敢说一句——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亲;施仁政于天下者,不害人之祀。”
“如此世道命运,不来也罢。”容淖大胆直视满面阴云的皇帝,决绝道,“我不会留下子嗣的。”
皇帝“哐”的一声,收拢折扇。天子面上,并未出现容淖料想之中的震怒,而是数不尽的复杂怅然。
“方才阿玛来时,凑巧听见两句八公主与宫女说话,提起了你幼年性情何等不羁。”
皇帝喟然长叹,毕竟容淖将来和亲远嫁是到千里之外,他就算贵为皇帝也不可能硬逼着她生孩子,只能选择好言相劝,动之以情。
“小六,你本该长成这宫里最肆意昂扬的洒脱女子,可惜事与愿违。你就不想看看,你将来的孩子是否能踏上你未走过的路?”
“不想。”-
容淖被私下禁足佛日楼了。
因为那句决绝的‘不想’,更因为她让皇帝一番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全碰了壁。
八公主不知内情,以为容淖是因请求搬离佛日楼而触怒了皇帝,很是愧疚。
她本想借思念养母宜妃为由,回翊坤宫小住几日,好歹让容淖暂且顺顺心,哪知这心思刚提出来,便被从御前调来‘掌管’佛日楼事务的孙姑姑否了。
孙姑姑与容淖也算老熟人了,去岁容淖设计自己落水浑河,皇帝正是派她掩人耳目把容淖接回盛京旧宫的。
许是她打心底认定容淖不是盏省油的灯,又或是得了皇帝某种示意,她看管容淖称不上严格,但十分周密。
每顿必须亲眼看着容淖把调养身体的汤药喝下去不算,还会静静在旁边站上半个时辰,防止容淖背人把药吐出来。
另外,对待容淖调制的香方,摆弄的药材等,她都要再三检查,确保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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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日楼只那么一亩三分大的地方,几乎处处都罩着孙姑姑的影子。
容淖毕竟是自幼往来乾清宫长大的,在天子面前她尚且能泰然处之,一个掌事姑姑而已,吓不住她。
八公主年纪小,经事少,没容淖这份定力。但凡孙姑姑露面,她连进出都极不自在。
容淖被禁足的第三日,小佟贵妃闻讯前来探望。一进门,委实不客气地打发走孙姑姑,直接单刀直入问起容淖,“你又做什么了?”
容淖言简意赅道罢那日浮碧亭的争执。
小佟贵妃心思何等玲珑,皱眉道,“眼下瞧着皇上是不能奈你何,最多只是派个掌事姑姑整治你一二。可说到底,你始终是被皇上攥在手里的。旁的我不多言,若你出嫁以后,皇上说上一句通贵人想抱外孙,你从还是不从?”
通贵人现在已疯癫得不认人了,哪里还会惦记什么外孙。
若有朝一日,真有这种话传出,那只能是皇帝在以通贵人逼容淖就范。
容淖蹙眉,压住心底躁意,抬手抵住钝钝生疼的脑袋。
近来她头疼的次数愈发频繁,发作之时,多半是遇上难以解决的棘手之事。
“会有法子解决的。”容淖沉沉开口,说不清是在安抚小佟贵妃还是自己,“宫中这边是走不通了,只能寻机从多罗特部入手。反正皇阿玛只是暂且看中多罗特部的世子,赐婚圣旨未下,一切皆有变数。”
“过段日子,我会假意服软,以便请旨伴驾今年的察哈尔冬猎,亲自去会一会多罗特部世子。届时还望娘娘替我出一把力,保我能顺利随行。”
小佟贵妃颔首,“你拿定主意便好。对了,我来还有另一桩事提点你。”
“娘娘可是说明日四阿哥生辰?您放心,贺礼我已备下。”早几日八公主替四阿哥准备贺礼时,容淖自然记起了这茬。
“不是四阿哥,是策棱祖母格楚哈敦,她与四阿哥同一天生辰。”小佟贵妃道,“去年你在盛京旧宫能捡回这条命,多亏有她。我知道你不喜欢与他们府上有过多牵扯,但总不能让人在背后戳你脊梁骨,骂你忘恩负义,这面上功夫还是得做足了。”
“多谢娘娘提点。”容淖眸光一闪,“我明白的,一定会给贝子府送上一份大礼。”-
翌日清晨,贝子府。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早早去格楚哈敦面前请安,恭贺祖母千秋寿辰。
因早先传过话,格楚哈敦寿辰不宴宾客,只办家宴。
是以这日倒没什么亲朋故友登门祝贺,只有各府打发前来贝子府送礼的奴才往来热闹。
听见外面传话六公主贺礼至时,策棱一口茶险些呛到自己。
要知道过去这些年里,只有他们府上逢年过节便往明德堂送礼,容淖从来不搭理他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想起容淖平日待他的态度,隐约有股不妙的预感,扬眉示意底下人,“把东西端上来瞧瞧!”
白音领命,片刻之后,容淖的贺礼自个儿排队走进了花厅,一字排开在策棱眼前。
策棱望向厅中一字排开的四位嬷嬷,只见她们衣衫齐整利落,发髻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走路的步弧一般无二,就连两颊板出来的深纹都极为一致。
一看便知是由多年宫规熏陶出来的板正之人。
策棱默然,试探问起,“这是?”
排头那位嬷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谦虚道,“奴才们略通调养之道与岐黄之术,都曾在太妃们宫里服侍过。六公主送奴才等人来贝子府,是为了伺候格楚哈敦。”
似乎没什么问题?
策棱暗道,许是他多心了。
没过几日,策棱便为他的‘轻敌’付出了惨痛代价。
容淖送来的四位嬷嬷里,有两位确实一直陪伴格楚哈敦左右,尽心伺候。
至于另外两位……
这两位日日神出鬼没出现在他左右,板着脸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
早上训他在院子里练武打赤膊不成体统;上午挑他箭袖松垮有失体面;午间训他进食太快没个规矩;还有下午和傍晚……总之,他连左脚先跨进门都是错。
策棱非常确定,她们是容淖派来报复自己的!
如此诸般挑剔,处处讲究‘以礼服人’,可不正应了那日容淖呵斥他的那句‘无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每当他试图反抗,这二人就一个在他耳边絮叨不停讲道理,另一个则哭天煞地抹眼泪。
刚柔并济,天下无敌!
不过短短几日,策棱便被两位嬷嬷折磨得精疲力尽,到了三过家门不敢入的地步。
白音看得叹为观止,抱臂碰碰塔图肩膀,“我怎么瞧着,六公主送嬷嬷的举动很是眼熟,像……”
塔图兴致勃勃追问,“怎兴话说一半,快说,到底像什么?”
白音四下环顾,确定不见策棱身影后,这才满脸戏谑把话说完,“像大户人家扫小媳妇下堂后,派几个厉害婆子镇压着,防止小媳妇兴风作浪。”
第37章
策棱堂堂一个八尺男儿被两位教养嬷嬷逼得三过家门不敢入,并非无计可施,而是在数次‘交锋’中,深知她们背后的主子。
六公主其人——行事无常,柔中过刚。
她有种不动声色的本事,一时上人心,一时堵人心。
如此循环往复,令人又爱又恨,凭生惦念。
在钟鸣漏尽不眠的深夜里,这丝丝缕缕的熟悉惦念再次涌上心头。
策棱背靠圈椅,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无奈承认。
他不敢贸然弄走两位烦人的教养嬷嬷,诚然有担心招致容淖更‘离奇报复’的缘故在。
但他更担心,招不来。
若容淖本意只是对他小惩大诫,一旦他赶走两位嬷嬷,等同是亲手切断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联系。
策棱脑中有个卑劣的念头,清晰无比。
他纵容容淖总是这般与他瞎闹,至少可以保证容淖有心思分落在他身上,不会在他离开的日子轻易忘了他。
至于如何更进一步,甚至恢复两人婚事,并非朝夕之功。
有句话容淖说对了,世上并非没有两全之法,是无用者多半困宥二择其一。
当初他毅然决定保全恭格喇布坦而毁婚约,以一位无辜女子的名声去成全自己身为兄长的责任,确实无用。
无用,偏又生出贪心。
策棱背手盖在眼眉,回想起前些天夜里做过的梦。
正是容淖给他下药,导致他手鼻黑肿痒疼那夜。
或许是手上实在不适,梦中竟重现了白日在马车中的情形,他执壶倒水,容淖安静净手。
只不过,容淖是不带帷篱的。
他能清晰看见少女鬓角凌乱,领口微濡,倦怠疲惫,那是在外奔波半日的后果。
卸去华服,少掉珠钗,形容狼狈的姑娘如寒冬天里被摧残过的碎琼乱玉,破碎的美感令人见之惊心,清极艳极,姝素绝绝。
策棱一动不动,怔然望着梦中女郎的侧颜,直到悠然转醒,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
作为一个在军旅之中混迹过的年轻男人,他知道男人普遍的德性,梦无好梦。
可是他的梦中,从始至终只有无法言喻的悸动流淌。
原来在血气方刚的年纪碰见一个女子,为她心旌摇曳,本能竟不是臣服于身体的欲|望,而是想牵她的手。
以至于连梦中都充斥着小心翼翼的拘谨,唯恐有一丝多余的冒犯。
冒犯她,冒犯自己的……心意。
那是策棱第一次无比清晰认识到自己心之所向。
怎奈命运弄人。
他轻易放弃婚约那日,未曾想过来日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不过,说到底全是他自作自受。
身为男子,当断不断,反复无常确实可鄙;但耿耿于怀,念念不忘更是可悲。
贝子府书房一灯如豆,整座京城早已入眠。
策棱随手挑亮烛火,精神抖擞翻阅着漠北往来密信。
他必须改变原定计划,尽快拿下漠北,手握权柄,方有资格重与皇帝提婚事。
既起了贪心,必是要贪心到底的。
反正,只要有他在,冬季时节皇室与多罗特部的联姻成不了。
策棱主意已定,如此一来,愈加迫不及待重回漠北筹谋。
上次他在乾清宫请辞回归漠北,被皇帝以漠北暂时无战事,他不妨多留京一段时日陪伴老祖母为由给委婉否了。正巧,彼时格楚哈敦寿诞将至。
皇帝用一顶孝道的帽子压下来,他推脱不过。
实则心底一清二楚,皇帝此举并非是成全他的孝心,分明另有所图。
早在去年他在漠北初初崭露头角时,皇帝便派了两名出身不错的八旗子弟远赴漠北,名义上一则奉命而来,替皇帝修复与他之间的关系;
二则是以八旗旗号为震慑,助他一臂之力,以免他被人看轻。
这二人,说白了就是皇帝的一步进退咸宜的活动棋。
若他真能在漠北闯出一片天,跟着他起势的两人便是皇帝的眼与耳。
若他无用,那两人也可借他漠北王族的名头,替皇帝在漠北经营。
策棱心知皇帝的盘算,秉持堵不如疏的道理,回京前特地把那两个八旗子弟提拔成了副将。
皇帝多留他在京都一日,便是多给那两名副将拢权提供一日时间。
他耐着性子多留了这几天,算是顾全双方颜面。
现下,他必须得赶回漠北收网了,省得贻误正事-
容淖知道策棱返回漠北,已经是月余之后的事了。
宫里人对她和策棱之间的‘渊源’一清二楚,等闲没人会在她面前提起策棱一个再无瓜葛的外男,自讨没趣。
策棱的消息,她还是去简亲王府时,从敬顺口中听来的。
前些日子,她的小日子终于来了。
她本就年纪到了,又被孙姑姑监管着吃下那么多副药,再加上还有八公主在旁影响着,初潮到来其实不算意外。
容淖一连疼了七八日,皇帝怜悯,虽未明着表示什么,但孙姑姑分明不像前段时日那般对她严加看管,也不再私下禁她的足。
不过,容淖身上不利索,心情不好,再加上喜静性独,禁足令解与不解,于她而言毫无影响,反正她根本没起过出门闲逛的心思。
宫里红墙绿瓦的精美景致,千篇一律,没个看头。
直到简亲王府传来世子福晋有孕的消息。
算算日子,世子夫妇成亲近两年了,情爱甚笃,奈何世子福晋的肚子一直没个动静,世子的后院更是安静。
一旦世子福晋这一胎诞下男丁,那便是简亲王府的嫡长孙,若无意外,这孩子将是来日的铁帽子王,足够令人重视。
可这其中,偏偏生出了意外。
上个月末,三年一次的八旗选秀结束。
皇帝不仅新纳了几个年轻貌美的妃子充盈后宫,还按照惯例,给阿哥及宗室子赐下福晋、侧福晋或者侍妾格格。
皇帝甚是爱重简亲王世子,这种‘好事’自是少不了他。见他成亲两载且无子嗣,许是暗中认定世子福晋善妒,自己生不出还不许妾室们生。
直接大手一挥,赐下个出身十分不错的侧福晋。
本朝王公们的侧福晋礼如平妻,是可以上皇家玉牒的,不同于寻常的姬妾。
世子福晋见皇帝送来一个能和自己‘打擂台’的女人,不仅不敢表露丝毫不满,甚至还得端出嫡妻气度,强撑出一副笑脸,里里外外亲自操持世子纳侧福晋的喜宴。
结果就是,世子福晋在婚宴末了送客时,直接当众晕倒过去。
众人只当她是妒火攻心,擎当做笑话看。哪知竟由御医当场检查出她有了身孕,操劳过度怀相不算太好,需要卧床静养。
可谓巧合又荒唐。
容淖身上干净后,听闻此事,终于有了反应,主动请命出宫前去王府探望。
皇帝于世子福晋胎像不稳一事上本就有几分理亏,这几日流水似的往简亲王府送了不少珍品药材。
如今听说容淖要去探望,念及早先容淖在王府修养时与世子福晋处得不错,当即欣然点头同意。
容淖打着替皇帝关怀小辈的旗号,风风光光来到简亲王府贺即将添丁之喜。
福晋亲自迎接了她,与她一路寒暄,相携径直去往世子福晋内寝。
寝居里面,世子福晋无精打采半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吐纳虚浮,眉宇之间微微沉压,不复从前爽气自然,言笑盈盈。
见到福晋与容淖到来,她扯出笑脸刚要下地问安。福晋眼疾手快,爽利地把人按了回去。
周边小锦杌上坐的一圈王府偏房女眷亦是纷纷起身行礼。
入目满屋子的花红柳绿,容淖一眼便认出了哪位是新侧福晋。
无他缘故,这位新侧福晋不仅生得艳色,穿戴更是绯丽出挑。
头顶金累丝镶青玉镂空双鸾鸟牡丹金簪,对插两支银镀金点翠穿珠流苏;苏绣喜鹊登枝衣裳上那盘扣都是红玉髓磨成福寿纹珠子的;再加之悬的那枚双喜翡翠佩,仿佛生怕旁人不知她是新嫁娘一般。
女子一生最耀目的日子便是大婚时节,哪怕只是个侧室,新婚期间穿戴出挑些也是无伤大雅。
可她把这满目喜红穿到世子福晋面前来碍眼,未免不知轻重,有挑衅嫌疑。
容淖微不可察皱起眉头。
简亲王福晋似乎已习惯了侧福晋的做派,神色如常地为容淖与侧福晋引见。
一番见礼完毕,福晋关切世子福晋几句后,便以庶务繁杂为由,匆匆离去。
从前世子福晋康健之时,尚且能帮福晋一同料理庶务。如今世子福晋卧床养胎,这偌大的王府内内外外只能仰仗福晋一人操持了。
显然,福晋面上因为侧福晋为皇帝赐婚的新嫁娘不好置喙,这心底分明是向着世子福晋的。
宁肯自己受累,忙得形容消减,也不愿让侧福晋出头帮衬府中庶务,免得伤了世子福晋的心。
福晋离开后,容淖坐在世子福晋床头,经由世子福晋同意后,轻轻搭上她的手腕。
“公主竟会诊脉?”侧福晋啧啧称奇,“真是博学多才。”
容淖思绪被打断,漫不经心冷睇她一眼,没应声。
待心底有数后,慢条斯理收回手,斟酌开口,“堂嫂身体尚可,只是疲累过度。等过些日子养好精神,胎像稳固,可以去园子里走走,省得待在屋子里憋闷烦心。”
世子福晋含笑应下,侧福晋再度趁机插话。
“公主所言甚是,姐姐年轻底子好,又生得一副福相,自会康健无虞的。”
侧福晋言笑晏晏道,“说起来,妾身娘家兄嫂是和世子与姐姐同年大婚的,只不过早一个月,现下兄嫂膝下已孕有一子一女,第三个孩子怕是也不远了。”
“家母前几日去庙中,还特别找大师为这三胎算过,大师说八月为壮月,这时节上身的孩子运势极强,将来顶有出息。姐姐的孩子算起来正是八月开头上身的,定也是个福泽深厚的好孩子。”
侧福晋提起卜卦之事时,容淖敏锐捕捉到世子福晋面色微微不自然,双手紧张捂在未显怀的小腹上。
这下意识的肢体动作,隐约透着保护姿态。
——侧福晋这番言语里必是藏有她不知情的机锋,惊到世子福晋了。
容淖暗忖,清眸瞥向侧福晋,冷不丁开口,“两年生下两胎还想着三胎,他们夫妻没有其他事可做了?”
“扑哧……”女眷们似炸了锅,纷纷用帕子捂住翘起的唇角。
“这……”侧福晋没料到容淖一个未嫁姑娘会主动插嘴揪这种事,且言辞如此直白犀利,笑意僵在脸上,吞吞吐吐半天,生憋出一句,“多子多福嘛。”
“如此频繁生育等同拿自己与孩子两条性命冒险,福从何来。”容淖轻描淡写吐出一句评价,“自己拎不清,苦果且自己受着,拿到女眷堆里误导旁人做什么。”
侧福晋哑口无言,她知晓六公主今日是奉皇命而来,本意是想借六公主的嘴,把王府隐瞒不报之事顺理成章抖进皇帝耳朵里,也算是报了她新婚当日之辱。
哪知六公主不按常理出牌,非但不顺着她的口风深究,还抓住她话中把柄,一句话带偏重点。
她就算是个傻子,此刻也能觉察出六公主对自己很是排斥,以及对世子福晋不动声色的维护。
侧福晋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不敢继续纠缠此事,讪讪提出告辞,打算另寻他法。
屋内一干女眷察言观色,也先后起身离去。
容淖指挥人去支半扇轩窗散散屋内的脂粉气,自己则亲手倒了一杯温牛乳递给面色沉郁的世子福晋。
她懒得绕圈子,单刀直入问起,“堂嫂可有话对我说。”
方才她替世子福晋把脉时,发现世子福晋不仅是操劳过度那么简单,隐有惊惧难安,无法入眠的脉象。
“我……”世子福晋欲言又止,低头凝视自己的小腹,攥着指头,沉默许久才缓缓道,“罢了,瞧侧福晋离去时的面色,便知她今日不会善罢甘休。与其让公主去听外人胡言,不如由我讲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世子福晋喟然叹息,沉声道出几个字,“王爷病了。”
容淖诧异,“简王叔生病宫中为何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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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亲自发话,压着不许上报与外传的。”世子福晋惨然一哂,“因为萨满通晓长生天谕,说王爷骤然卧病皆是与我腹中之子相克之故。”
从世子福晋的话中,容淖得知了始末。
王爷是在世子纳与侧福晋婚宴那日病如山倒的,事先毫无预兆。
当时内院传出世子福晋有孕的消息,简亲王高兴之余多饮了几杯,被人扶回正房的路上,突然头疼欲裂,倒地不起,府医一番诊治之后仍旧不见好转。
福晋病急乱投医,干脆把为婚宴跳神的萨满请了过去。
满人信奉萨满教,据闻一些大萨满不仅能治病、预言、解梦、占星等,甚至还能连通天地,控制晴雨。
穿神服、扎神裙、系腰铃、戴面具的萨满左手执抓鼓、右手持鼓鞭,一通‘通神’之舞后,简亲王状况果然好转,不再叫疼,悠悠睡去。
醒来后却莫名变得嗜睡,意识浑噩,看人视物模糊重影。
简亲王乃是从战场厮杀下来的,又正值壮年,平日虽有个小病小痛,但身子骨勉强称得上一句雄壮,突发急病未免可疑。
府医没个章程,倒是萨满一锤定音,直指世子福晋腹中八月上身之子为克星。
八月,壮者,阴大盛。《易》之大壮,言阴大盛也,既贵且危。
又道简亲王命理占四柱神煞之一的魁罡之相,是个有吉有凶的星煞。如今吉神被胎儿阴气冲撞,凶煞主命。
福晋并非笃佛之人,对命理一事将信将疑。
她怜悯尚未出世的孙儿,也心疼亲如母女的儿媳,唯恐孙儿就此背上克亲的名声,遂做主暂且把王爷突发急症的消息瞒了下来,并严令封了一干知情人的嘴,决定将一切交由王爷好转之后再行定夺。
简亲王神思清明几许之后,亦是赞同福晋的处置之法,认为命理一事子虚乌有,不该牵扯无辜稚儿,此事便顺理成章隐瞒了下来。
经由婚宴那日闹得人仰马翻后,世子见简亲王病重如此尚且不忘庇护子孙,愧疚之余,大为震动,一颗心全扑在了简亲王身上,日日为父亲尝汤侍疾,与侧福晋至今尚未圆房。
侧福晋本想夫唱妇随,陪世子一同为简亲王侍疾,正好趁机稳固地位。奈何王爷与世子都不太待见她,俨然有视她为灾星上门的意思,打发她回自己院中待着。
正值王府众人焦头烂额之际,侧福晋自然不可能真的窝回院中享清福,便调转视线,有意去讨福晋的巧,试图分担庶务,不出意外吃了福晋的软钉子。
后来三朝回门礼时,世子担忧府中父亲妻儿,更是只陪侧福晋回府露了一面,便匆匆离去。
徒留侧福晋家中老小对着满桌子寓意红火恩爱的回门宴席,面面相觑,颜面扫地。
侧福晋连番讨好无用,频受冷落,心有不甘。
王府上下是一家人,唯独她被排斥在外。
她不敢怨怼简亲王与世子,只能捡软柿子捏。转头便恨上了世子福晋与她腹中孩儿,认定这是个祸头子。
不仅日日一袭新嫁娘装扮来给世子福晋‘请安’,还几次三番语带机锋,今日更是趁着容淖来府,准备把胎儿克亲始末一一告知。
打算借容淖的口,把一切禀给皇帝。
此事毕竟是简亲王家事,皇帝知晓后也不便过多插手,但心中必生忌讳。
如此,就算世子福晋这一胎平安诞下了简亲王府嫡长孙,此子也难入皇帝的眼,将来八成前途多舛。
侧福晋是存心要把孩子灾星的名头传出去,毁了这孩子。
容淖抿了口茶,不知该如何评价须臾之间乱成一锅粥的简亲王府。
“堂嫂放心,王府之事我定当守口如瓶。”容淖只能如此道。
“我自是信你的。”世子福晋惨然一笑,“否则岂敢把这些话宣之于口。”
容淖斟酌又道,“堂嫂,不知可否方便让我探望简王叔一面?”
容淖从不信‘巧合’二字。
她总觉得,王府突发内乱并非偶然。
世子福晋抚着小腹尴尬摇头,“实不相瞒,自王爷卧病后,我未敢前去探望。你若想去探病,只能去询问福晋或世子。”
容淖点头,陪着世子福晋用过午膳后,自觉去往从前住过的春山阁小歇。
回春山阁的路上,不出意外在道旁飞鷃亭下瞧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瘫在竹排椅里,面上盖了本杂书游记遮挡阳光,不知是醒是梦。
容淖抬脚走过去,扯下敬顺脸上的书,正好和那双疲惫的眼对上,八成是照顾简亲王累的。
敬顺懒散伸了个腰,随口唤了句六堂姐,紧接着言简意赅道,“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或许跑了。”
容淖意外侧眸,她本以为会从敬顺口中听到塔里雅沁回子已经安置妥当的消息,怎知竟有变故,凝眉追问道,“你且详细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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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被远威镖局的人以重金解救出来后,在送往漠北四公主府的途中,与远威镖局的镖师一同失踪。”敬顺打了个哈欠,顺手抹去眼角泪花,“远威镖局已另派了一拨人马北上查探找寻,迄今为止,仍旧是了无音讯。”
草原天地广阔,四顾茫茫,行差毫厘,或许方向早已离之千里,找寻不易。
容淖按捏发疼的眉心,想起上次那封信兜兜转转曾落入策棱手中,不免嫌弃道,“你当真是不靠谱。”
先丢了信,后丢了人。
敬顺不以为意反驳,“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世上从无算无遗策的周全事,这点变故算什么。”
“六堂姐你若是着急把人找回来,不妨给策棱贝子去一封信,请他帮忙寻找。他如今在漠北,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地头蛇,可比镖局那三瓜两枣强上许多,反正你二人关系也不一般,上次还在山寺外约见来着。”
经上次八公主引她去内筒子河摘荷花那事后,容淖吃一堑长一智,对待策棱尤为警觉,“你此言何意?老实交代,可是策棱买通了你,让你撺掇我与他书信往来!”
容淖且记得上次两人在宫道边分开时,策棱那句意味不明的‘贪心’。
敬顺噎住,嘀咕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容淖轻蔑冷嗤,“男人的小把戏。”
敬顺倒吸一口气,扶额头疼道,“六堂姐,你真不愧是在乾清宫长大的。”
方才容淖说话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皇帝在宗室男子酒宴上,漫不经心点评过眼渔色。
第38章
容淖拒绝去信求助策棱。
她不信三百多人当真能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仔细找找总能寻出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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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掺和闲事。”容淖懒得细究敬顺是如何与策棱搅和到一起的,指尖碾过探进飞鷃亭廊沿的霞荷草枝叶,留下一抹浅淡翠色,意有所指道,“有功夫不妨多为你父母兄嫂分忧。”
敬顺立时明白容淖已然知晓王府乱事,坦然扯唇,驱散眉宇间三两黯淡,又是闲闲少年郎模样,“幸好宫中来使是六堂姐,你可是也觉得王府内乱或有蹊跷?”
容淖略一琢磨近来频繁动作的东宫,淡声点出一个极浅显的道理,“接二连三‘顺理成章’的巧合,与蜘蛛结网何异。”
蜘蛛搭线之初,三两悬丝状若杂乱脆弱,不值一提。它为人正视之时,便是蛛网具形之日。
王府这场混乱背后,操控者耗费的心力,绝非一日之功,才能环环紧扣,在悄无声息间结出一张猎网,让人防不胜防。
敬顺心领神会容淖言外之意,满腹牢骚,横眉抱怨,“又是这些庙堂乱事,自那两位长成后,整日斗法,简直没片刻安生的,皇上也不管束一二。”
简亲王不仅有征战功勋傍身,更深受皇帝倚重,眼下又掌着宗人府,实权名望皆在手,树大招风。偏他立身清正,从不肯在储位之争中站队。
大阿哥与太子想拉拢简亲王并非一日两日了,软硬兼施,手段百出,以至敬顺这个闲散子弟都窥清楚了双方拉扯。
皇帝对这些事亦是心知肚明的,却从不出手弹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简亲王受二子‘夹击’,互为炼金石。
以简亲王炼二子的手段,以二子验简亲王忠心。
正因如此,王府近来频遇乱事简亲王却不敢张扬,反而竭力佯装一切如常。
其中固有保全稚子免受流言纷扰的考量;更多的,还是唯恐在圣意未明前露弱打破了几方微妙平衡。
皇家到底不是寻常百姓家,儿大不由爹这事可大可小,却绝不可以引作闲话乱谈。
容淖岔开话头,再度提及,“下晌简王叔醒来,可否让我见上一面?”
“我来安排。”敬顺一口应承下来,“正好我阿玛担心走露风声,严禁大哥与额娘从民间召大夫过府问诊,只让府医私下治着,究竟是何病症至今没个定论。无法对症下药,疗效甚微。堂姐你的医术为太医院杏林圣手所授,或许能看出门道。”
堂姐弟两话已说定,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容淖最终还是没有亲眼见到简亲王。
因为王府门房来禀,称嘠珞求见。
当初容淖获谕回宫,离去突然,无暇知会嘠珞。
她与嘠珞断联许久,嘠珞却能精确在她出宫之时前来求见,想必是日日关注着王府动向。
这般上心,定有要事。
敬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催人把嘠珞带进来。
多日不见,嘠珞如抽条的柳枝,小圆脸瘦出了尖下巴,清减不少,甫一见到容淖,眼圈蓦然红了,很有几分可怜模样。
许是顾忌敬顺立在一旁,她请过安后,并未道明为何而来。
容淖走近几步,放缓嗓音,不解问起,“怎么了?”
嘠珞一听容淖的声,眼泪珠子扑簌直往下落,余光仍旧瞟向敬顺,固执不肯开口。
“不必顾忌他,你说你的。”容淖递出帕子给嘠珞拭泪,她近来并未差使嘠珞做过隐秘之事,没必要背人。况且,若嘠珞真遇见了事,没准儿还要劳烦敬顺相帮,她久居深宫,对宫外诸般并不了解。
嘠珞攥紧帕子,再难忍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泣连连,道出噩耗,“老夫人病危,大夫说只这两日光景了。”
“怎会如此突然?”容淖愕然,犹记得上次偷偷去见老夫人时,她虽一身沉疴未愈的腐朽之气,但瞧着并非油尽灯枯的寿相。
“没个定数的。”嘠珞哽咽道,“许多扶持多年的夫妻,情深义重,一方故去,另一方饶是无病无灾也难得长久。”
这事确实屡见不鲜。
譬如本朝太宗,堂堂九五之尊,在心爱的宸妃香消玉殒后,昏迷减食,圣躬违和,没撑过两年,龙驭宾天。
其子世祖亦是因爱妃辞世,舍下皇权富贵,决绝跳出凡尘。
容淖唇角翕动,踌躇问道,“她……让你来找我的?”
嘠珞摇头,抽噎道,“是奴才自作主张找上门来的。上次见过公主后没两日,老夫人突发急症,卧病多日,水米不进,药石枉灵,浑噩难辨朝夕。昨儿夜里却突然清醒,嚷嚷说饿,精神抖擞吃下半碗肉糜粥后,倚着床头始终无眠。”
“大夫说她是回光返照,榻前四顾无亲,尚有牵挂,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遂闭不了眼。”
老夫人相互扶持走过半生的丈夫已经故去,在世上唯剩一儿一女。
偏偏儿子叛逆无踪,女儿囚困深宫,都算不得光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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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性格冷硬,处事固执,从她宁愿蚁居不见天日的倒座间,也不肯受策棱府上恩惠搬去正屋居住便可窥出其刚强心性。
她平日嘴上不愿提及不争气的儿女,到这临了之时,终难免俗血缘羁绊。
容淖弹掉指尖碾得不成形的翠叶,有些失神。
“去瞧一眼罢。”敬顺突兀插话,面上似有感慨,许是想起了自己舐犊情深的父亲,吊儿郎当的八旗子弟难得正色道,“我来周全,必保无虞。”-
赤日炎炎似火烧。
春山阁门窗紧闭,众人只当六公主在内小憩,自觉歇了声响,不敢造次惊扰。
殊不知,此时一辆不起眼的简素篷布马车自王府偏门驶出,‘嘚嘚’跑过嘈杂市井街巷,扬起一路尘沙。
敬顺轻觑相对而坐的容淖一眼,心底反复斟酌过嘠珞方才所言,试探问起,“月前北郊宗室考授那日,堂姐借入山寺之机,金蝉脱壳,私自外出其实是为了去见老夫人?”
容淖随意颔首。
敬顺一拍脑门,冷嘶一口气,“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啊……”
上次在山寺外见容淖被策棱送回来后,他当真以为这二人之间虽婚约作废,但仍是剪不断理还乱,尚有转圜。
否则以孤僻喜静出名的六公主,怎会甘愿冒着风险,主动设计外出与一个悔婚的外男私会。
他与策棱差了七八岁,又是正经的近支皇族宗亲,非策棱那种落魄贵族可比,两人交际圈子大不相同,算不得熟悉。
但同为长在四九城下的子弟,对彼此品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比之京中架鹰走狗的八旗子弟以及远在关外不知面目的蒙古王公,策棱算是出挑的了,光洁身自好与年轻这两点,已算难得。
说到底,还是公主们的择婿范围有限,矮子里面拔高子罢了。
再度低就有悔婚瑕疵但知根知底的策棱,总好过像三公主那样盲婚哑嫁,同额驸两相厌倦。
堂堂天家女,和亲到塞外苦寒地竟失意寂寞到让身边一个奴才钻了空子,生出首尾,被一些窥知内情的宗室私下引为笑柄,言语提及时,无处不轻佻怠慢。
正因如此,前些日子策棱因那封送至漠北四公主处的飞鸽传书顺藤摸瓜找上他时,他才默认应下继续与之联络,并盘算着设法撮合。
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又牵扯难断,这月老当得不算违良心。
幸好尚未铸成糊涂事!
敬顺暗叹一声惊险,彻底没了声响。
几人一路无言到了老夫人宅院外的旧巷口,敬顺识趣的待在车内没有露面,只是叮嘱容淖动作快些,不能超过半个时辰,并在容淖转身离开前,塞给她一只鼓囊囊的荷包。
再次踏足这条青砖长巷,清幽依旧。
容淖目光往门檐下尚未褪色的丧白灯笼一扫,心下难免叹息。
嘠珞上前推开门扉,朽木吱嘎。
容淖回过神,唤住径直往院内去的嘠珞,“你悄声去隔壁替我寻个人,我自己进去。”
她指向对面门庭幽闭的贝子府。
月余光景,曾经探出头的木瓜海棠已然开败,盛红谢去,绿叶间嵌着比指头尖还秀气的翠果。
“可是贝子爷早已返回漠北,公主是要找谁?”嘠珞迟疑道,她近来在此频繁出入,自然对隔壁府中闲事有所耳闻。
容淖轻声吐出一个名字,叮嘱嘠珞不要惊动贝子府的主人后,转身迈进小院。
昏暗的倒座间内涌满常年不见光的霉潮气,正午白日也得点灯燃烛。
瘦得只剩一把枯骨的老夫人半倚在床头,衣裳盘扣系得一丝不苟,华发梳成齐整团髻,面容舒展平和。
打眼一瞧,竟比容淖初次见她时,更精神几分。
可仔细观察,会发现老者两侧脸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
床边立着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先前嘠珞说过,她找了自己额娘来帮衬,轮流照看老夫人。
嘠珞额娘显然早就知晓容淖的身份,慌手慌脚行完福礼,立刻垂首低眉退了出去,把倒座间留给这对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祖孙。
“你回来了。”老夫人定定望向眉目潋滟生辉的少女,悠悠半生岁月记忆纷至,击碎眼底的浑浊,破开一丝清亮。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歪过身子,死死攥住容淖的手,奄奄恨声,“你仗着一副好皮囊向来不省事,偏心大胆小,不修己身,注定成不了气候。”
“从你不管不顾一脚她入宫门起,我与你阿玛就护不住你了。风斜路阻,盼你回头,却再回不了头。”
“不过你莫怕,歧路尽头,我与你阿玛会一同来接你走,今朝只是先行一步。”
容淖明了老夫人意识迷乱,把她错认成困顿深宫的通贵人在临终话别,犹豫着反握住老者枯瘦如柴的手,干巴巴回应,“嗯,好。”
“不怕,不怕……”老夫人反复念叨着这两个字,直到进气多出气少,唇角津液不受控制溢出。
容淖替她擦拭干净,又费力把人挪回靠枕上。
容淖做这些的时候,老夫人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缓缓阖上,抓她手的力道也逐渐松了。
容淖头皮骤然发紧,颤着手准备试探老夫人鼻息。
哪知老夫人猛地睁开眼,拔高嗓音清楚唤道,“姬兰!”
容淖被这凄厉叫声吓得一怔,发现老夫人双目比之方才更显清明,灼灼若有光。
面上更是忧虑、遗憾、欣慰、慈爱、解脱等情绪细密交织……
似是彻底醒过神了,分清了眼前的她并非通贵人。
只听老夫人‘嗬嗬’重喘几声,费力道来。
“先贤有云——赐子千金,不如授子一艺。授子一艺,不如赐子好名。”
“姬兰一名乃我与先夫共议,取自不息奔流,其中期盼不过‘活泼无畏’四字,是我们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同为人之父母,我相信当初她把姬兰这个名字给你时,与昔年的我们心境相仿——太阳东升西落,河流永不回头。”
“日后,你当如不息奔流去走你的路,不必为她的福祸生死瞻前顾后。”
容淖闻言面色微诧。
老夫人话里话外,好似知晓过往宫中诸事,才至对通贵人失望至此,临终之言竟是让她壁虎断尾。
转念一想,嘠珞伺候在老夫人身边有日子了,那丫头对亲近之人从不设防,难免有口风不紧的时候。
容淖不过略微走神,回神时发现老夫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可那双目浊液也盖不过半生悔恨凄凉,喟然长叹一声,“养子失教,祸及无辜,乃父母之过,地狱人间自当偿还,不该累为后人苦债。”
临终赠言,字字诛心,却是慈爱塑骨。
容淖望过涕泪纵横的老者,面前这人分明与她堪称陌生,但或许是亲缘作祟,无声息间,丝缕羁绊缠湿双眼。
容淖略略垂首拭掉面上濡湿,与此同时,老夫人倏地伸出枯爪似的手朝幔帐拉扯什么。
用力过度的缘故,青筋暴凸,唇齿歪斜,涎液四流。
“那……”
老夫人声音戛然而止,拉扯幔帐的手倏然垂下,双目溃散无光,眼皮却未曾阖上。
容淖茫然望着这一幕,幽暗不见天日的屋内,瘦骨嶙峋的老者遗容狰狞,堪称惊悚,尤其是那一双不甘瞑目的眼,诡异森然。
可容淖并没觉得被恐惧包围,她静立原处片刻,发现顺着老人视线所及之处,幔帐间悬着一只不起眼的旧荷包。
容淖取下荷包,解开褪色的系绳。
映入眼帘的是一把上了年头的金镶玉长命小锁,背面书着一个满语名字。
——‘那丹’。
老夫人未完的遗言,应该正是这个名字。
容淖隐约记得嘠珞曾经提过一嘴,老夫人那个失踪多年的儿子因生在炎炎七月,骄阳无匹,故而得名那丹。
容淖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把荷包重新系好安置在老夫人枕边,颤手覆上那双不瞑目的眼。
生者如过客,死者如归人。
归人犹念过客,魂灵哀哀-
容淖缓步从倒座间出来时,乌云半遮住日头,闷暑压抑,铺天盖地。
嘠珞已领着一个面容板正的嬷嬷候在院中了。
容淖神色平静,不见悲喜,只在提裙迈过缺角门槛时,下意识轻撑门框一把借力。
仅见这一个略微失态的小动作,嘠珞眼眶滚热,抽噎出声。
人非草木,她照顾老夫人时日不浅,处出了几分感情。
容淖走过去拍拍嘠珞的胳膊,掏出敬顺给的荷包递到她手里,里面是沉甸甸一包银子。
没说什么安抚言语,只哑声道,“丧事还要辛苦你。”
嘠珞泪眼朦胧点头,与她额娘一同进去屋内,替老夫人打点身后事。
容淖示意那位嬷嬷随自己来,两人走出十几步,停在院墙根下的月季花架旁。
此人正是月余前,格楚哈敦过生辰那日,容淖送去贝子府的四个嬷嬷之首。
她入宫服侍日久,名姓早已不可考。几年前容淖在收容将死宫人的安乐堂试诊施药,把她从鬼门关抢回来那会儿,她已被人称作陈嬷嬷了。
“公主节哀。”陈嬷嬷低声劝慰。
容淖这般性情,无意与人闲话哀伤,压低嗓音开门见山问起,“我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有些眉目。”陈嬷嬷从善如流,利落回禀起正事,“这些日子奴才服侍在格楚哈敦身边,趁势探过几次口风。据格楚哈敦所言,蒙古放血疗法属于外治峻疗。在特定部位,切开或穿破浅部脉道,放出恶血,引病外出。”
“这是蒙古人用惯的医技,若说遗症——多是处理心肺合脉,六合脉等棘手部位时选穴失误,误伤附近血脉筋腱;再或是胫脉放血治黄水病时,病患双足卸力,与医者失了配合,以致功亏一篑,不良于行。”
“至于头部的金柱脉、银柱脉、卤门脉等紧要部位,一旦失手,神佛难佑。”
容淖安静听罢,从这番话里提取出她在意的关键信息。
在脑袋上使用放血疗法的人,成则生,败即死。
——没有活下来却影响智略的情况,或者说,不曾有人在意。
想来也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还要求恢复如初,未免显得贪心不足。
“我知晓了。”容淖目色沉沉。
看来从格楚哈敦处入手,弄明白她病情好转后偶尔思维混沌,急躁头疼的希望渺茫了。
“你回去吧,在贝子府好生伺候格楚哈敦几年,挣个托身养老的所在。”容淖心不在焉叮嘱陈嬷嬷,“这些话你同样转告给另外三个嬷嬷,让她们日后不必再去挑策棱的刺了,安守本分就是。”
格楚哈敦巾帼不让须眉,乃其亡夫的左膀右臂,月子里曾上阵抵御敌辱,落下病根,这些年始终小病小痛不断,吃了多少药也不顶用,全靠日常温补。
容淖当日决定送几个擅侍汤水、略通岐黄的嬷嬷给她做寿礼,抛开探听放血疗法内情的私心,其实这份礼送得还算用心。
一能解格楚哈敦病痛,二来能给陈嬷嬷这般只能在宫中等死之人物色个好去处。
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清楚,策棱一家处事堪称厚道。
他们十年如一日默默关照隔壁无利可图的老夫妻两,八成是愧疚当初种痘所内对她那笔糊涂债。
如此厚道人家,只要他们承了陈嬷嬷等人的好,来日陈嬷嬷等人也算老有所依。
陈嬷嬷在宫廷浸淫几十载,汤膳调养的本事乃是家传,奈何时运不济,跟的主子个个命短。久而久之,再无主子敢用她这个‘克主’奴才。
这些年,她没在宫里闯出什么大出息,只和最底层的宫人打了半生交道,调养手艺略有生疏,察言观色一道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明白六公主暗派她去格楚哈敦身边打听蒙古放血疗法的遗症是为何意,更不明白六公主派她们几个专精宫规的老嬷嬷去整治策棱贝子的因由。
但她并不好奇。
“多谢公主为奴才等人打算,公主保重。”陈嬷嬷拿捏分寸,没敢在血亲辞世时,以些华而不实的感恩戴德言语扰容淖,只恭谨拜了一拜,恳切说道。
“另外,奴才在宫里有个远房侄儿名春山,他现在养牲处做事。那小子是奴才看着长大的,脑子愚笨但贵在自知,肯听话,不饶舌,来历清白。公主在宫里若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可吩咐他。”
容淖没太在意,摆手打发走陈嬷嬷后,又与嘠珞说了两句话,这才匆匆抬步离去。
开门所见情形,却是让她一怔。
只见对面府邸临近长巷的角门竟是敞开的。
门前青石阶上,袖手立着一个身着蒙古袍服的矍铄老妇。
片刻前她刚见过面的陈嬷嬷则低眉顺眼立在老妇身后,余光瞟见她出来,面有惴惴,欲言又止。
容淖敛住惊诧,迎着老妇探究的眼,主动致意,“哈敦,别来无恙。”
格楚哈敦还了礼,爽直开口,“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人已堵在门外,还精准抓了陈嬷嬷一个私见旧主的‘现行’,所谓询问只不过是过场而已。
容淖做了个请的手势,同格楚哈敦一前一后踏过小巷青石,停在那棵木瓜海棠树荫下。
格楚哈敦上下打量弱不胜衣的容淖一眼,目中是看穿一切的睿智,平和表明来意,“公主可是病症反复?或者又多了什么棘手问题?我是当初为公主动刀的医者,不妨说与我听听。”
容淖不动声色应对,“哈敦何出此言?”
“这副神情……”格楚哈敦哑然失笑,“公主莫不是怀疑我方才攀墙偷听了你与陈嬷嬷说话。毕竟这小巷墙低,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等容淖否认,格楚哈敦继续自顾道,“放在年轻那会子,我就算能猜到你私下召去陈嬷嬷为着何事,肯定也会忍不住爬墙去听一耳朵。”格楚哈敦爽朗自嘲,“如今嘛,劣性未改,奈何有心无力。人啊,得服老。”
容淖长眉微扬,猜测或许是陈嬷嬷往日在贝子府探听放血疗法遗症时,不慎引起了格楚哈敦怀疑。
毕竟眼前这位老妇并非寻常长者。
思及此处,容淖反倒安定下来。
去岁她与策棱有婚约在身,荣辱休戚相关,格楚哈敦为了救她不惜冒险动刀放血尚能理解。
现如今她与策棱婚约已经作废,生死祸福再不相干。格楚哈敦既然猜到她在为放血疗法遗症所扰,大可装聋作哑,减省麻烦。
格楚哈敦今日出现在此,等同在往自己身上揽事。
一个聪明人坦坦荡荡做出不算聪明的事,她若多余提防反倒显得庸人自扰。
“我是有些疑问。”容淖言简意赅道出困境。
格楚哈敦听罢,若有所思模样,缓缓给出答案,“实话实说,遗症之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听起来……比起所谓脑袋动刀后偶发思绪混沌、头疼急躁的症状,公主这里似乎病得更厉害。”
格楚哈敦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容淖微诧,谦虚道,“愿闻其详。”
“听闻公主算是半养在乾清宫皇上膝下的长大的。”格楚哈敦话题转得突然,“众所周知,上一个长于乾清宫的是太子。且拿太子近几年行事章法对比少时,公主有何感想?”
容淖微微闪神,太子年长她十几岁,她入乾清宫那会儿,弱冠之年的太子已一脚迈出乾清宫,在学习打理各部政务。
彼时忙得焦头烂额的少年储君意气风发,如今的东宫太子行事仍不改张狂意气,甚至愈发急躁。
狂傲二字伴着天之骄子从青涩到而立,可细想起来,又分明判若两人。
并非是年纪外貌上带来的区别,而是……
容淖陷入沉思,眉宇拢出纠结,格楚哈敦见状,主动出言帮她理顺一切。
“乾清宫长大的孩子,自幼随九五之尊见识乾坤广大,亦瞰众生渺小。天涯若咫尺,翻云覆雨,一切皆在鼓掌之间。积年累月,这日子过得如同串线珠子,一板一眼,看惯也习惯了至高权柄压制下的对事事绝对掌控,在一成不变的环境里学会了游刃有余。”
“直到有朝一日离开皇权震慑的乾清宫,去到前朝各部,去到旧宫王府,便会发现世事无常,自己不仅没有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利,游刃有余更是笑话。珠子断了线,人自然也跟着慌了神。”
“太子近年来行事日益狂躁,不择手段。说到底,不过是多年来被养出的藐空一切的高傲与掌控全盘的欲|望作祟,浑浑噩噩辨不清前路,只顾迫不及待把一切拉回‘正轨’。”
格楚哈敦此言委实放肆耿直,却如雷电一般强势把思绪困顿的容淖劈出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
容淖又头疼了,比过往每一次更加剧烈,可她却愈发清醒。
没错,她似乎在走太子的老路。
他们都一样,曾被乾清宫的至高权柄迷惑。
自负强大,实则脆弱不堪一击。
分明都厌恶甚至恐惧被君父掌控,却又潜移默化受其影响,生出把一切尽握股掌的野心。
这一刻,容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比起放血疗法带来的遗症,她更接受不了自己剥去那层‘厉害’表象下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本来,在她周密的计划里,她应该死在去年北巡的路上。
怎料意外横生,她活了下来。这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的事,似乎都在逐渐脱离掌控,杂乱无章。
她开始怀疑自己,焦躁难安,却不敢深究,索性逃避,闷头把一切归咎于病情|遗症影响。
眼下,她才算彻底明白了,她的力有不逮因为她的普通,更因为她的迷茫。
从前她目的明确,想要拂开孝懿皇后亡灵上的阴霾;要保证通贵人性命无忧;还要避免身死后牵连嘠珞一干侍从。
这一步一步,都是她主动推着事走,哪怕中间偶有变故,也会设法坚定奔着目标前去。如此,普通也能挣出不普通。
而今这场新生在她意料之外,她给自己诊过脉,寿数不定,左右是不能长久的。
所以,她甚至懒得多费心思为自己的前路筹谋,得过且过。
一个普通且无目标的人,自然极易被突发之事裹挟。被动应对,就难免出现措手不及的情况。
譬如先前不惜违抗圣命,打算设法搅和掉去多罗特部和亲。
其实并非经过什么郑重其事的考量,不过是死过一次,更加不甘心受人摆布,下意识反抗罢了。
容淖虽觉得这人间不值当来,但总是被雨推着往前跑未免可悲。
容淖在诚心谢过格楚哈敦的点拨后,游魂般回到宫中,开始冥思苦想,尝试抛开所有外事外物影响,琢磨出个单纯悦己的心愿或者目标来。
可是直到御驾起行出喜峰口,北上冬猎,容淖依旧没有想出有什么正经心愿,她生平头一次知道自己竟是这般清心寡欲的人。
皇帝此行带着结亲多罗特部的心思,沿途除去按例召见蒙古各部王公问政,并未过多闲耍停歇。只在顺滦河西行时,见新建的喀勒河屯行宫修得雅致,多停留了几日,兴致颇好的访问村老。
一个多月后的下午,草原的冬雪天难得露出几分明媚模样,龙旗招展,两万多人的北巡队伍逶迤铺盖进察哈尔当地,驻跸在距多罗特部领土二十公里开外的地方。
当日夜里,多罗特部汗王作为东道主,领着若干族人亲赴驻跸之地,举行了盛大的乌查宴迎驾。
无数男女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雪堆都映出了滚烫的颜色,场面热烈非常。
八公主不知道去哪里凑过热闹,酡红一张小脸快步跑回容淖身边,冲她挤眉弄眼,呼着酒气悄声说起,“六姐,多罗特部的老汗王说,待会儿多罗特部世子要亲自登台为皇阿玛献唱祝颂。”
八公主显然也清楚皇帝此番大张旗鼓冬猎察哈尔,意在以容淖和亲的方式兵不血刃收服多罗特部这块难啃的硬骨头,这才急忙忙的跑来告知。
容淖讶然挑眉,“世子亲自献曲?”
多罗特部尚未归顺大清,一直独立称王,他们的世子在本族地位等同本朝太子。
在双方尚未正式达成盟约交好之前,就算为表交好诚意,也没道理让世子亲自登台娱众,如此轻佻,岂非令世子威严扫地。
八公主显然也觉得如此不妥,低声解释道,“我方才听宴上的人说这世子并非汗王亲子,而是侄子。还有,据传这老汗王不想用世子和亲,所以才处处打压。”
论身份,多罗特部只有两个人够资格拿出来与皇族联姻,世子与老汗王本人。
那个棺材板快盖过头顶的糟老头子瞧着无心更无力当个好色之徒,如此行事,定然另有图谋。
容淖直觉这桩和亲不会顺利,没准儿还会有麻烦上门。
果不其然,第二日下午,有个面貌灵狡的矮个子蒙古女人,悄悄来她帐前求见,说是自家主子请她一叙。
第39章
雪虐风饕,滴水成冰。
塞外凶寒远胜京城,越往北走,越是煎熬,容淖只觉自己骨头缝里都滋滋往外冒着寒气。
外边雪拥三尺高,她才不愿出门去见一个陌生人,没准还会被裹挟进一些不相干的争锋里。
方才她问过了,这个蒙古女人的主人,正是多罗特部的世子。
蒙古女人见容淖态度坚决,心知勉强不来,只能带着不甘独自离去。
容淖可以随意拒绝多罗特部世子的约见,却不能拒绝出席明日皇帝的冬猎大典。
《尔雅·释天》有言——春猎为蒐,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
皇帝此番兴师动众塞北冬狩与持续多年的木兰秋狝一样,玩乐之意寥寥,肄武习劳、怀柔藩部、震慑漠北蒙古才是御驾甘冒严寒跋涉出行的最终目的。
毕竟漠北喀尔喀一系昔年是迫于漠西噶尔丹侵|害,无奈签署多伦盟约,举部降清,内附求以庇佑,并非真心臣服。
前两年大清终于成功把准噶尔部驱离漠北中心,击溃其首领噶尔丹。
漠北诸部顺理成章还居故地,侧畔不仅少了漠西的铁蹄弯刀虎视眈眈,大清也因与漠西交战多年疲力弹压。
漠北一系那些不甘臣服的心思便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头,迫不及待想当鹬蚌相争后最终得利的渔翁,重新独立称王,掀掉内附耻辱。
是以,近来阳奉阴违试探清廷实力与皇帝忍耐的小动作不可枚举。
譬如昨日之事,御驾驻跸察哈尔冬猎的消息是早先数月传达到蒙古各部的。
按属臣之仪,临近察哈尔地的蒙古王公合该提前赶到驻跸的御营,跪候天子御驾。
可漠北喀尔喀三大部中,竟只有四公主和亲的土谢图汗部率所属盟旗王公按时赶至御营迎驾。
车臣部与札萨克图部的首领都以岁弊凶寒,雪路艰难为由,领着一干盟旗僚属姗姗来迟,今日上午方才抵达御营问安。
不仅如此,车臣与札萨克图二部王公贵族还公然在御营内沿用旧时称呼,大呼小叫诺颜、济农等。
要知道,早在康熙三十五年那会儿,皇帝亲自出塞主持漠北、漠南蒙古克图王公大会时,便公开取消了漠北一系原有的济农、诺颜等贵族封号,按照满洲习俗,授予王公们汗、郡王、贝勒等爵位。
既是内附,自然得臣循主规。
当年漠北一系对王族改制并无异议,如今不过稍微恢复元气,便故意怠慢皇帝,其中尽是不安分的试探心思。
有此前情,明日的冬猎大典必定会办得隆重非常,以扬国威,震慑宵小。
连太后那般吃斋念佛几十年的人都不顾狩猎血腥,起了气性,传旨定下明日出席冬猎大典事宜,打定主意为皇帝撑腰。她出身漠南科尔沁,她在,就代表漠南在。
老人家尚且如此,其余随行皇族女眷自当效仿,只要不是咽气了,否则爬也得爬到大典上去。
翌日天未破晓,鼓乐齐鼎,雄浑磅礴,大有岳撼山崩的气势。
容淖等一干女眷冒着霜雪,早早聚在黄幄帐旁的暖帐中。各个按品大妆,朝服珠冠,手捧暖炉,静候御驾起行。
此番冬猎一应布置规矩几乎全是按照往年木兰围猎的规矩来的。
按照惯例,选定当年围猎范围后,便要在其中视野最好的高处,建一座高楼。
名曰看城,以供皇帝观看围猎场内情形。
在皇帝御驾抵达看城之前,参加围猎的八旗劲旅会集结在看城附近,先行以黄帐布布围。
布围行动由正黄旗皇族指挥,红白两旗为两侧翼,延伸围拢,蓝旗压阵脚。
最初撒开范围约摸长达三四十里,后又在正黄旗指挥下缩紧包围圈,呈口袋型收拢。
最终效果,需得达到人并肩,马并耳的程度。
设好第一道包围圈后,还要增设二道重围。这过程中若有人粗心让兽类逃脱,是要受罚的。毕竟这些野兽都是刻意赶进围场内,以供稍后皇帝王公狩猎取乐的。
待布围准备就绪,全体将士会摘下帽子,高举马鞭,高呼玛尔格。
千百人齐呼,声浪滔天。
此举是发出待围的信号。
与此同时,正蓝旗的将士会打马直奔御营黄帐,请皇帝驾临看城。
容淖本来昏昏欲睡,被外面震天响的声浪马嘶一吓,勉强精神了几分,扭扭脖颈,不太耐烦地扶好头上颇有重量的冬朝冠,由木槿搀着站起来。
自北上起,雪虐风饕,她受不了冷,一天大半光景闷在车驾里,晚间下车后又直接缩进暖烘烘的榻上,几乎不见天日,作息愈发晨昏不定。有时候一觉醒来,甚至会有种今夕何年的恍惚。
譬如现在,她几乎不记得自己今早是怎么被木槿从睡梦中挖起来,然后梦游一般梳洗整妆来到此处等候伴驾。
外面传来御驾步舆起行前往看城的鼓乐之声。
容淖悄悄打了个哈欠,强撑精神登上随驾舆车,在八旗军士的拥护劲呼中,热热闹闹抵达看城脚下。
怏怏下车,恭恭敬敬站在雪天里,目送皇帝搀扶太后,太子随行,祖孙三人一同登上看城。
她们这些女眷无旨是不能跟上看城的,她们光鲜亮丽出现在此处的作用,与皇帝头盔上耀目的宝珠无二,只是意在点缀皇权罢了。
皇帝内着骑装,外披氅衣,负手傲立看城,居高临下。
首先视察布围队伍,见八旗人马齐整,士气高昂,颇为欣慰,少不得表扬一番,承诺了不少赏赐,激励满蒙男儿骑射意气。
尔后又目测了围内的野兽数量,或是觉得数目过多有碍牲畜繁衍,更少了追逐趣味,大手一挥,下令让布围队伍开了个口子,放出去了一部分。
这番折腾下来,已是天光大亮,能看清星星点点落下的雪粒子。
狩猎活动终于正式开始。
按照规矩,首先得皇帝独猎,以示天子独尊。
待皇帝行猎尽兴回到看城后,登城观围之时,其余的皇子王孙、公卿大臣才能出击射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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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皇帝阔步下楼,扯下厚重氅衣扔给一旁的梁九功,太子紧随其后,有样学样。
父子两皆是骑装加身,腰佩弯刀,肩挽长弓的打扮,几只模样神俊的海东青在头顶上空盘旋。
皇帝在喧天鼓声中夹紧马腹,一马当先冲进雪林中,追逐兽群。随扈的王公大臣和神机营,虎枪营将士牵着猎犬紧随其后。
等待皇帝尽兴返归的间隙,女眷们可以在安全的地方走走,或者是去看城边上的帐篷里歇息避寒,等皇帝回来时再前去迎接即可。
围场内圈出来的安全地界有限,修了一座宽阔看城后,剩余能搭帐篷的地方更少,分给女眷的只有看城左侧的一个大帐篷,烧着暖烘烘的炭火,供妃嫔公主喝茶小坐。
几个高位妃嫔与五公主奉旨上看城陪伴太后,八公主跑去偷看皇帝行猎去了,余下的妃嫔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坐。
容淖裹紧斗篷,独自坐在角落的炭盆边烤手,困意上头,恹恹盯着芙蓉石奶茶碗发呆。
等她回神时,发现不少人明里暗里在打量她,特别是那两个北巡路上新承宠的小答应,许是年纪小,不太会掩饰,落在她身上目光惊讶中藏不住歆羡。
容淖察觉异样,顺着她们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斗篷。
猩红颜色,没有任何点缀绣花,乍一看除了颜色显眼其他方面平平无奇,实则……容淖眉头一蹙,认出这水波纹羽纱!
水波纹羽纱初时是平纹羽纱,触手粗糙,但经过轧光工艺后,表面会浮现一层隐约的水波纹,能做到雨水落于其上自然滑落而不内浸,譬如鸟羽。
这种布料费时费力费心,每年往宫里进贡的数目不过一两匹,珍贵异常。
一般只供御用,为皇帝剪裁雨服,少有余量也是给了太子。
容淖这一年得过太多赏赐,隐约记得是有被赏水波纹羽纱这回事,但这顶顶珍贵的东西对她这种总是闭门不出的人几乎毫无作用。她只当是一直放在库房里积灰,不曾想竟被下面的人做成了斗篷。
今日起得太早,容淖整个人如行尸走肉由着木槿帮忙装扮,反正是有规制的朝服冠冕,不可能出什么差错,所以她根本没留意自己的穿着。
如果她没有记错,方才皇帝与太子出猎前,裹的氅衣衣面也是用水波纹羽纱。
宫里的女人日常无趣,最精的就是研究衣裳首饰,肯定是在闲聊间发现了她这身斗篷不凡之处,难怪现下都在明里暗里瞧她。
这水波纹羽纱是皇帝为示恩宠赏她的,她私下穿穿没事,但到这种场合,难免有轻浮炫耀之嫌。
而且眼下最紧要的是皇帝与太子今日都穿了水波纹羽纱,更显得她不知轻重。
容淖不由侧目看向木槿。
北巡的路上,云芝感染风寒,木槿自然而然顶替了云芝的位置,随侍在她左右。
木槿感受到容淖幽微的目光,一下子慌了神,讪讪低声请罪,“对不起公主,奴才已经打发人回御营去取新的斗篷了,应该快回来了。”
其实早在妃嫔们发现六公主穿着出格前,皇帝与太子现身登上看城那会儿,木槿已发现自己因为一时虚荣闯了祸。
她不敢声张,更没勇气主动找主子请罪,只能一边祈祷着不要被旁人看穿,一边派人回去取斗篷,打算暗地里抹平此事。
想着只要没被人发觉闹出动静,以六公主不爱理事的性情肯定懒怠计较。
容淖见木槿一副随时可能跪地痛哭求饶的模样,有些烦躁。
她对木槿的秉性有几分了解,这人功利,小心思不少,但起码懂得什么叫趋利避害的。今日八成是为了虚荣,才给她穿了这么一身。
主子受宠,当奴才的自然是与有荣焉,脸上有光。
容淖无视帐内女眷各异的眼色,索性起身离开,不耐继续当热闹给人看。
木槿顾不得哭,连忙拿起雪伞追出去,瓮声瓮气喊,“公主,手炉。”
容淖抱着手炉,顶着寒风在围猎场外围漫无目的乱走,顺便等人送新的斗篷来。
雪下得比先前更大一些了,呼啸风雪之间似乎裹着孩童高声呼叫嬉笑的声音。
可这地界展目望去白茫茫一片,除了不远处把守的兵甲,根本不见孩童身影,青天白日平添两分诡异,容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这时候,木槿倒是顶了用。
她凝神仔细辨认过声音传来的方位,本着将功折罪的心思,不等容淖有什么吩咐,已独自大着胆子跑出数十步,灵巧转出明黄围布,前去查看。
“嗐,原来是一帮孩子在那边坡下练诈马。”木槿神色松弛跑回来,比划说起前方围猎场外有个大斜坡,因为雪积得太厚,又有猎场边缘厚重围布遮挡,站在她们这位置看不出来有个坡,更看不见坡下情形,得往前多走两步,“公主可想去坡上瞧瞧,看样子他们是在为宴塞四事做准备。”
宴塞四事是每年木兰秋狝大典的重要环节,二十日围猎期满后,会在行宫或者御营举行盛大的庆功宴飨会。
先由蒙古王公宴请皇帝与满汉大臣,再由皇帝宴赏蒙古王公。
盛宴上会进行诈马、什榜、布库、教跳这四事极有骑射民族特色的表演。
左右都是在这风雪地里闲着挨冻,容淖是第一次出塞围猎,没参加过宴塞四事,更没见过小儿诈马,勉强提起两分兴趣走过去。
只见坡下聚了十来名文衣锦襮的孩童,皆是六|七岁模样,骑在不设鞍辔的高头大马上,双颊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累的,但仍不影响他们追风逐电,驰骋自如。
不设鞍鞯辔头只束起马鬃尾的马儿比普通马匹更难驾驭,连带显得驭马的孩童愈发不羁野性,活泼自由。
容淖忍着坡上凛冽的风口,认真看了这群神采飞扬的孩子好一会儿,隐约勾起一丝模模糊糊的回忆。
直到木槿抖落雪伞上的积雪,出声催促,她才跺跺冻得发麻的脚转身一同离开。
主仆两还未走下坡,先是听见了一阵争执声,然后凭借站在高处的便利,很容易看清楚了正在围场黄布外争执的人。
是两个衣着厚实的女人,她们面容被毡帽裹着瞧不太清楚,只能凭身形来判断,一个苗条年轻些,另一个则明显能看出是上了年纪的老妪,站姿略显佝偻。
木槿眼尖,“咦”了一声,指着苗条些的年轻女人道,“那不是多罗特部世子的女奴吗,就昨晚暗地来请公主前去相见世子那人,好像是叫阿藤花的。”
容淖闻言,留神看了一眼,还真是昨晚那个女奴。
凛冽北风把阿藤花的声音吹得有些散,但依稀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您说要到猎场来看看清帝冬狩的排场,我们这也算看过了。再往里就该到狩猎的雪林了,箭雨|枪|弹无眼,误伤到您如何是好。这么冷的天,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哼——这也算看过了,你连围场的门都没让我踏进去。”老妪言辞激动,甚至想去拉扯围场外沿的黄帐布,被阿藤花一把按住。
老妪挣扎不脱,言语愈发愤愤,“什么担心我被误伤,说得好听。打量我不知道,布和他不就是怕我进去给他丢人,特地留下你这条狗来绊我的腿。不如我今日死在这里,正好称了他的意。”
老妪激愤不平,出其不意梗着脖子拿头重重顶向阿藤花的腹部,顺手又一个耳光甩到抱腹低吟的阿藤花脸上。
然后趁机抢夺下阿藤花腰间别着的小匕首,作势要血溅当场。
这番变故看得容淖与木槿一惊,木槿下意识阻止,“别——”
阿藤花闻声猛地转头,她的兜帽在刚才那番拉扯中掉落,所以能清楚看见她青白交加的脸色。
不知是被打疼的,还是被突然出现的容淖主仆吓的。
不等容淖二人走下坡来,阿藤花已勉强直起身,劈手夺回匕首,把那老妪双臂反剪,半抱半拖,迅速跑走。
木槿望望阿藤花仓皇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去觑容淖的脸色。
容淖神色如常,平静道,“想说什么?”
“呃——”木槿欲言又止,咬咬唇鼓足勇气开口,“您知道多罗特部世子叫什么名吗?”
“先前不知道,方才听说了。”容淖淡淡道,“布和。”
“……”木槿面色发僵,试探道,“这意思是,您猜到方才那位老夫人的身份了?”
容淖漫不经心回道,“世子布和的母亲,多罗特部哈敦。”
“她是世子母亲没错。”木槿支吾道,“但只能算多罗特部以前的哈敦,她被废了,就这两年的事。”
“被废?”容淖有些诧异,“她是多罗特部上任汗王的遗孀,世子的母亲,谁能废她?”
昨夜布和被逼着上台为皇帝献唱祝颂后,容淖听八公主念叨过两句多罗特部王族传承之事。
其实算不得多新鲜的故事。
多罗特部上一任汗王是布和世子的父亲,十几年前为抵抗准噶尔部入侵牺牲。
彼时世子布和年幼,他的王叔也就是现在的多罗特部老汗王,趁机笼络人心。
硬是把汗位传承由父死子继改成了兄终弟及,自己承袭了汗位。
好像是顾忌布和父亲旧部的影响与母族的权势,没敢把事做得太绝,布和的世子之位才得以保留。
按这个故事推论,布和母族必定是有些背景的,怎么可能任凭自家成为遗孀的女儿被废,如此荒唐折辱。
这就好比寻常人家的妹婿死了,舅哥们肯定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婆家人抢夺家产后赶出家门。
木槿没有被容淖问住,口齿伶俐回道,“按人伦礼法来说多罗特部确实没人有资格废她,现任的老汗王还得称她一声长嫂,可蒙古这地界没那么多规矩可讲,虽没下过明旨,但应该算是不废而废吧。”
木槿顿了顿,故意卖关子,“这里面可就说来话长了。”
容淖轻瞥木槿一眼,没有追问到底是怎么个说来话长,只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平静道出一句,“我不反感追名逐利,前提是脚踏实地。”
木槿一怔,面色胀红愣在原地,心生惊惧。
昨夜里八公主讲多罗特部这些乱事时,她在旁支着耳朵偷听了大半,不难琢磨出皇帝今次带着身娇体弱的六公主北上和谈,意在和亲多罗特部世子,巩固关系。
明眼人都知道这多罗特部内里一团乱,布和世子不得势。本着讨好主子的心思,她特地连夜私下找人打听了一番布和世子的事,就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显得她得力。
所以方才在见过阿藤花主仆后,她才会故意挑起话头。
未料竟被六公主一眼看穿了心思。
直到容淖走出几步后,木槿才垂着脑袋追上去,见容淖并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她犹豫片刻,老老实实继续方才的话题,不敢再往外溢小心思。
“方才那位从前被称为敖登哈敦,出自漠北三大部之一的札萨克图王族,现任的札萨克图汗王正是她的嫡亲兄长。”
木槿细细道来,“上任多罗特部汗王战死沙场时,她曾被准噶尔部掳走一段时间,后来也不知她一个弱女子怎么独身逃回来的。这本是件好事,可她回来时怀有身孕。她坚称腹中孩儿是夫婿的遗腹子要生下来,阖部上下无人信她清白,已快足月的孩子不知怎么就没了。听说当时札萨克图汗因为此事,亲自带兵来了多罗特部找多罗特汗讨要说法。”
容淖挑眉,“听起来,他们兄妹两关系很不错。”
算算时间,十几年前敖登哈敦流产那会儿,漠北一系才经历过准噶尔重创不久,元气大伤。札萨克图部作为引来准噶尔部侵犯漠北的导火索,情形更是惨烈。
饶是如此,札萨克图汗还肯为了妹妹领兵出头。
这样想来,敖登哈敦拥有强力后盾却莫名被废一事就更显得古怪。
多罗特汗王不容先王势力人尽皆知,他既有顶住各方压力废掉敖登哈敦的本事,何不直接把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拉下马,帮自己的亲儿子抢到继承权。
届时围绕布和身边的势力树倒猢狲散,岂不一劳永逸。
容淖是真的想不通多罗特汗王为何出这昏招,明知道只要布和还是世子一日,就多一分登上汗位的可能。
若布和有朝一日继位,肯定会恢复敖登哈敦的身份地位,那他废哈敦这事纯属瞎费功夫。
容淖难得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像是看了本断册的书,可惜更深的故事木槿也不甚清楚。
就一个晚上,她能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听来这些消息已是不易,毕竟属于王族秘辛。
主仆两闲话间,派回去取斗篷的小太监已经小跑找来了。
容淖换好,差不多已到了皇帝行猎返回的时辰,围猎场内鼓乐交响。
女眷们自觉聚在看城底下,迎接尽兴而归的皇帝。
只见皇帝身后随扈个个马上悬着猎物,除了数量颇丰的野兔、飞禽、獐子、麋鹿等,竟然还有一头膘肥体壮的大野猪。
众人见状,自然又是好一番吹捧。
有经验的猎手都知道,捕猎野猪比猎熊更危险。
因为这种畜生不仅皮糙肉厚,速度极快有锋利的獠牙,而且头脑敏捷,会把攻击对象圈起来,绕后攻击。
皇帝这辈子什么漂亮话没听过,一头野猪而已,不至于喜形于色,他胳膊架着只神俊海东青,不过是登上看城的脚步略轻快些。
皇帝在看城站定,随意扬走海东青,然后大手一挥,起鼓乐示意下面跃跃欲试的皇子王孙及大臣们出动围猎。
数百人马与鹰犬疾驰入雪林,皆视猎场为战场,奋勇争先,搏兽射禽。
旌旗猎猎,战马踏踏,声震长空。
皇帝则坐在看城观围,一是观察皇族子弟是否弓马娴熟;二则趁机考核官兵,检阅军容。
容淖被召上看城小坐了片刻,握着银嵌珐琅三节千里眼,应付事儿的随便瞧了两眼满蒙健儿勃发英姿。
她对围猎完全不感兴趣,干脆取了根插瓶的孔雀翎去逗皇帝的三年龙海东青。
海东青束翅立在鹰架上,高傲瞥她一眼,转过头闭目养神,不为所动。
容淖不死心,围着海东青打转,故意拨弄海东青的铃铛,发出铃铃铃的脆响,惹得海东青不耐烦地对她拍翅警告,若非爪上被脚绊子锁着,怕是早飞走了。
皇帝瞧见她少有的孩子气举动,面上荡出笑纹,“打牲乌拉总管衙门把今年的鹰贡送来了,阿玛正打算明日哨鹿之后,把它们分赏给表现最佳的勇士们,你既喜欢,不如先去挑一只,不过听下面人禀告说今年的海东青品相一般。”
“多谢阿玛赏赐,还是不必了。”容淖莞尔道,“我若真养海东青,雪爪怕是得死。”
雪爪那只胖猫脾气太差,整日招狗殴鸟的,夏天那会儿不知它怎么招惹宫里那群乌鸦了,这都进隆冬了,那群记仇的鸟还在到处蹲它,逮着机会就叼它毛。
海东青战斗力可比乌鸦强多了,捕猎野鸡狐狸都不在话下,就算雪爪有九条命估计也不够死。
“行。”皇帝并不勉强,正好有大臣要找皇帝禀事,容淖顺势退下-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用过晌午小食不久,车驾开始返回御营。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日结束。
容淖没骨头似的瘫在舆车内,捂着在看城上被冻僵的手,想起接下来还要参加篝火夜宴,疲惫地叹了口气。
按照惯例,皇帝会将当日所获猎物赏赐群臣,然后在草原上点起千百堆篝火,割生炙熟,推杯换盏。
趁着篝火夜宴尚未开始前,众人都回去换掉一身正式的朝服冠冕,着了轻便保暖衣物前去赴宴。
八公主在女宾饮宴帐篷前与容淖碰个正着,一见容淖的打扮,她立时绷不住笑出声。
“六姐,你这是戴了三个帽子?或是四个?我看看,有软巾、昭君套、观音兜、斗篷?”八公主一脸好奇,“怎么塞进去的?”
容淖哈出一口白气,不以为意回道,“夜间太冷了。”
另一道含笑的嗓音插进来,“六妹身子骨弱,是该多穿些,这北地的风最冻骨头。”
容淖扭头,看见一个身怀六甲的憔悴妇人朝她们慢慢走来,怔了怔,行礼问好,“四姐。”
是和亲到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四公主。
听说她在偕夫婿赶往御营朝见君父的路上,突发腹疼,为保胎儿,耽搁了行程,只能交代额驸土谢图汗先行赶至御营迎接御驾并替自己请罪。
容淖以为她再怎么也得多在路上修养三五天,未曾想来得这样快。
四公主颔首,扶着肚子玩笑道,“难六妹还认得出我,现在我揽镜自照都快认不出我自己了。方才去到金顶帐请安,皇玛嬷硬是瞧了我好半天才敢认。”
“当然认得出了,普天之下,谁能有四姐这份风姿。”八公主嘴甜抢答。
其实八公主说得不错,四公主确实风姿不凡,哪怕因为产期将近体貌浮肿,仍透出几分凤眼半弯藏琥珀,朱唇一颗点樱桃的俏丽风情。
容淖与四公主不熟,识趣地给四公主让了位置,让她与八公主同坐一席。
四公主的母亲贵人郭络罗氏与翊坤宫宜妃是血亲姐妹,所以四公主算是姐妹两共同抚养长大的。
八公主丧母后由宜妃抚养,如今住在翊坤宫,最是清楚宜妃姐妹两的日常境况。
这次北巡宜妃姐妹没能伴驾,四公主与知悉自己母亲与姨母情况的八公主说说话,或可聊表安慰。
容淖去了下首那张案几,耳边伴着八公主叽叽喳喳关切四公主的声音,百无聊奈,随手用小铜火著儿拨手炉内的灰。
直到有个御前的跑腿太监来传她去金顶帐。
“何事?”容淖问道,这时候金顶帐里除了皇帝、太后、皇子王孙与几位高品阶妃嫔,肯定坐满了位高权重的蒙古各部王公及其亲眷,皇帝应忙着笼络各部,无缘无故召她前去作甚。
小太监倒也干脆,直接和容淖交了底,“是札萨克图汗嫡女哈斯格格想见公主。”
札萨克图部的人。
容淖很确定自己不认识。
她面带不解起身,未料边上的四公主也同时扶着肚子站了起来,唇角抿出好看的笑纹,“额驸前些日子摔下马伤口未愈,我正好想去金顶帐交代他少饮酒,就和六妹结个伴儿吧。”
御营规制仿旧例督造,分黄幄帐、幔城、网城。
内城设连帐一百七十五座,外城连帐二百五十四座,附近还设有许多专为皇帝驱使的处所,整体好似个颇有规模的小城镇。
从女宾宴席到金顶帐有段距离,容淖与四公主并肩走在呼啸风雪中,冻得脖子猛地往大貂鼠风领里缩,她那四层厚帽子随之往下压,浑身上下只剩一双眼能勉强看路,木槿在旁扶着她以防摔倒。
四公主被她熊崽子一样笨呼呼的体态逗笑,主动开口,“六妹可知哈斯格格为何想见你?”
容淖摇头,裹得太厚了,身上重得慌,外加风雪地里走路费劲,她实在没精神开口说话。
比之她的处处不适,身怀六甲的四公主显得格外自然,似在和亲漠北这三四年里习惯了塞外的恶劣天气,完全不惧严寒,继续说道,“那你可知札萨克图汗和多罗特部世子布和是甥舅关系?”
容淖点头,今天刚听木槿说过。
“札萨克图汗想把哈斯许配给布和,让这对表兄表妹亲上加亲。”四公主心知肚明皇帝带着容淖北上冬猎的目的,但大清与多罗特部的和谈都尚未得出结论,容淖可能和亲布和一事需得和谈之后才能定下,现在不宜说透。
她作为与容淖关系平平的姐姐,哈斯这事,从旁提点两句,已算仁至义尽。
容淖终于有了点头摇头以外的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撩起眼皮问道,问了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那敖登哈敦为何被废?”
起意许嫁嫡女,听起来札萨克图汗仍旧很看重妹妹母子,她本来还猜测敖登哈敦被废许是因为脾性过激得罪了兄长,没人撑腰了。
容淖此言一出,木槿立刻支起耳朵。
四公主把主仆两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由莞尔,“我还以为你会更关注哈斯与布和的关系,不曾想……如此好奇,你们是听过外面那些半截传言吧?”
容淖再度点头。
四公主挥退左右,言简意赅道,“敖登哈敦被废,只有一个原因——哈斯格格长大了。”
容淖闻言一怔,唇角翕动,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倒是木槿大着胆子开口,她实在太好奇了,“莫非是札萨克图汗想把嫡女嫁给布和世子,但又嫌敖登哈敦名声狼藉,怕污了自家女儿,所以默认多罗特部废她,把她与布和世子做分割。”
虽然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好歹还称女婿一声半子,勉强也算自家人。
至于妹妹,分明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可按照约定俗成,长大成家后却被划分为亲戚。
“若真这样论亲疏远近倒还简单了。”四公主为人宽和,并不介意木槿这个小宫女插话,她看了眼容淖,娓娓道来。
“十多年前,漠北三部起了龃龉,准噶尔部噶尔丹趁机拉拢了札萨克图部,两相勾连,企图一举吞并相邻的土谢图汗部。后来消息走漏,已过世的老土谢图汗一气之下把老札萨克图汗诱骗出去杀死,连带还斩了噶尔丹与札萨克图部联络的信使,也就是噶尔丹的弟弟。”
“此事激怒了噶尔丹,才有后面准噶尔部突然兴兵入侵漠北。”
“当年噶尔丹之所以能不费吹飞之力跨过杭爱山那道天然屏障,打得漠北落花流水,耻辱内附于清,引狼入室的老札萨克图汗‘功不可没’。”
“直到现在,漠北都默认札萨克图部是整个漠北的罪人。札萨克图汗作为老汗王的儿子,更是抬不起头。”
四公主云淡风轻讲完了古,一副言尽于此的神情。
木槿一脸懵懂,这段漠北往事她在京城也曾耳闻过,只不过没有四公主说的这般详细。
是以,她根本不理解四公主莫名其妙讲起这段人尽皆知的旧事的意义,她们不是在讲敖登哈敦被废原因吗?
木槿下意识去看容淖反应,试图从中解出答案。
可惜容淖的脸被观音兜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出端倪,木槿靠得近,只隐约听见她轻嗤一声,带着透骨雪风也吹不散的鄙夷。
在进金顶帐前,容淖轻声对四公主道了一句谢。
因为她听明白了,四公主说这么大一番话,其实重点只有一头一尾两句-
哈斯格格长大,所以敖登哈敦被废-
以及札萨克图部引狼入室,害得漠北附清称臣,是漠北罪人,抬不起头。
这两句话很容易串联成另一个故事。
当年札萨克图汗之所以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还出兵力保敖登哈敦母子周全,或许是有几分手足之情在其中,但更多的,八成还是看重多罗特部一直忠于前明,独立称王,拒不附清。
札萨克图汗视害了整个漠北附清为耻,没准儿从附清那日起已在打算脱清之事。
当时看似是他拼劲全力为妹妹外甥保全地位,实际上妹妹外甥在多罗特部地位稳固,也将是他来日脱清的一大助力。
这些年,札萨克图汗与敖登哈敦这对兄妹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相互扶持,共历风雨。
所以等嫡女哈斯格格长成,札萨克图汗便迫不及待想让她与布和联姻。
可惜如今的多罗特汗不是傻子,他视占据世子之位的布和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怎么可能还由着他迎娶哈斯格格,与札萨克图汗亲上加亲,更添助力,一定会想法节制布和。
先前容淖还十分纳闷多罗特汗王为何要费心废掉敖登哈敦,如今算是豁然开朗了。
废掉敖登哈敦分明是多罗特汗针对布和与哈斯联姻使出的离间毒计。
当时情况大概是,多罗特汗延严词阻扰婚事,说不愿两代哈敦都出自札萨克图部,使多罗特部变成札萨克图女人的天下,大权旁落。
这算是个极伟正的阻碍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札萨克图汗见其态度强硬,权衡之下,接受了多罗特部只能有一个札萨克图哈敦的事实,默认妹妹敖登哈敦被废,给女儿哈斯腾位置。
就像木槿先前猜测那样,他觉得亲生女儿比声名狼藉的妹妹更亲密靠谱。
做这个决定前,札萨克图汗可能想过布和会因此与他生出龃龉,但他不以为意,或者说是觉得不足为惧。
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外甥就是靠他庇护才能活到现在的傀儡,能随心所欲摆弄。
岂料弄巧成拙,布和比他想的更硬气,不仅拒娶哈斯,还与他关系僵滞,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再是铁板一块的甥舅关系,好击破太多了。
观如今多罗特部形势,堂堂世子被逼登台彩衣娱众,显然多罗特汗这招离间计的效果显然比预期更佳。
若非杀出皇帝这个变故,透出许嫁公主和亲于布和的念头,暂且保住了布和的世子之位,相信过不了多久多罗特汗就该得偿所愿,把继承人换做自己亲生儿子了。
不过,容淖并不认为皇帝起意让她联姻布和是巧合。
如今布和外与舅家生出嫌隙,在部族内又备受排挤,毫无依仗,朝不保夕,可不正如当年走投无路狼狈投奔京都的策棱兄弟。
说到底,这么些年过去了,皇帝仍旧坚信——人只有在没有选择时最忠诚。
所以才看中了布和,意欲扶持他掌握多罗特部,从而达到兵不血刃让多罗特部附清的目的。
四公主隐晦告知布和身上乱七八糟的纠葛,应该是猜到札萨克图汗与哈斯格格父女两来者不善,特地提点,所以容淖向她道谢-
金顶帐内炭火烧得足,再加上酒过三巡的缘故,好些不拒规矩的蒙古王公面上红光泛滥,衣领散乱,形容不羁。若非顾忌在场全是皆是身份贵重的女眷,不敢冒犯,许是早就扯开衣襟了散散酒气了。
容淖在门口脱掉厚重的帽子与斗篷,与四公主相携,目不斜视从宴厅正中穿过。四公主径直去了额驸土谢图汗身边,容淖则去向高居上首的皇帝太后请安。
“小六来了。”皇帝似染了几分醉意,亲昵唤她上前说话,并安排她坐在太后下首,“是这位哈斯格格想见你。”
容淖顺着皇帝的手势望去,见着一个圆脸的蒙古姑娘,五官不算顶出众,胜在面上留白适中,哪怕略有骄矜神色,瞧着也算落落大方不至惹人厌烦。
哈斯旁边屈膝歪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下颚的大胡子编成小辫,用金珠束着,应该是她的父亲札萨克图汗。
容淖神色如常朝他们父女两的方向举起酒杯,算是招呼问好。
父女两见状,一并饮尽了杯中酒。
然后,只见哈斯站起身,高声冲容淖发出邀请,“听说宫中每年都会浇筑冰山打滑挞,正好御营西侧海子冰面上有浇实的冰山,我于此道大通不通,本想找娘娘们讨教,但双方年岁有差不合适。公主与我年纪相仿,不知可否赏脸,随我出去赐教一二。”
打滑挞算是宫中冬月必备的玩乐法子。
先以水浇出一座高三四丈,表面莹滑的冰山。人穿上特制的带毛猪皮履,自冰山顶部滑下,以站立不跌倒为胜。
打滑挞危险又刺激,宫中男子玩的比较多,少有女子去冒险。
容淖更别提了,在今年之前,她几乎每个冬天都在生病,门槛都迈不出去,更遑论是打滑挞。
容淖目光往札萨克图汗父女两身上转了一圈。
心底清楚,这哪里是请教,分明是听见她欲和亲布和的风声,来找她‘打擂台’来了。
左不过是想当众折她这个公主的颜面,来彰显札萨克图部今非昔比已有本事与清廷叫板,让布和看清楚,别为争一时意气选错了道。
按说以皇帝的狡猾,哪怕喝得烂醉如泥也该清楚这对父女的打算。
随口回绝就是,何必召她前来……
容淖很快得出结论。
皇帝心底非常不满扎萨克图与车臣两部的怠慢与冒着反骨的小心思,但这毕竟才围猎第一日,若皇帝因为扎萨克图汗父女想找皇族女眷比赛打滑挞当众申斥,未免显得大题小做,凉了其它蒙古王公的心。
皇帝觉得亲自上阵打压扎萨克图汗父女是杀鸡焉用牛刀,既然札哈斯是用小女儿家玩闹为由挑事,那干脆把她找来。
大家都是上阵父女兵,谁也不带欺负谁的。
容淖心下讥诮,嘴上更不留情,拒绝得十分干脆,“不去,不会。”
哈斯瞧容淖弱不胜衣的样子早猜到她不会应战,却未料容淖如此坦诚,一时间倒是被弄得有些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故作惊讶道。
“我记得你们皇族祖先起自白山雪原,曾穿着乌拉滑子滑行嫩江冰面七百里作战,还独树一帜创过‘技勇冰鞵营’兵种,所以才想着与公主切磋一二。公主身为嫡系后辈,竟疏漏先辈遗风至此,不应该啊。莫非是怕输,故意推诿?”
“我是公主,不是擂主,输赢何惧。”容淖云淡风轻道,“汉人有本教导幼童的书写过一句——身有伤,贻亲忧;德有伤,贻亲羞。我自幼体弱多病,若勉力行事,岂非惹亲长担忧,连不省事的黄口小儿都不如。”
哈斯咬牙,在心里暗骂容淖两句,这六公主看似言语平和,实际上把她的话全堵死了。她在明知六公主病弱的情况下,若坚持与之比试,岂非就成了‘不省事的黄口小儿’。
可让她就此偃旗息鼓,又有些不甘心,哈斯下意识往朝布和所在方向看了一眼。
布和微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理会她。
容淖捕捉到哈斯的不甘,慢悠悠开口,“不过,格格若存心想与我切磋交流,我也不好扫你的兴。我这人生来平庸,后天因懒怠少学,文墨不精,女工技艺更是稀松平常,唯有一样稍显出众些。”
哈斯听容淖把文墨女工这些自己不擅长的都排除了,顿时重燃斗志,自信道,“公主请说,比什么?”
“比投胎,我有个举世无双的父亲。”
容淖此言一出,皇帝一口驼奶酒险些呛进气管,硬撑着君王威严没咳嗽出声。好在他本就饮了不少酒,有些上脸,才没被人瞧出狼狈。
心底好气又好笑,他承认确实是故意让容淖来‘打擂台’的,凭容淖的智慧,肯定能漂亮解决不知轻重札萨克图汗父女。
如此还能趁机为容淖立威,方便她和亲多罗特部后行事,岂非一举两得。
皇帝以为按容淖性情会打迂回战术,未料这姑娘今日战斗力出奇凶猛,不仅上来就直面开战,还敢扯他出来当炮|弹。
宴上众人更是忍俊不禁,觉得这个马屁拍得既精妙又十足的孩子气。原本没太在意小女儿家交谈的人纷纷扭头,竖着耳朵听她还会说些什么逗趣话。
札萨克图汗父女则是一脸尴尬,笑容勉强。
容淖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从容起身,踱步到哈斯父女面前,慢条斯理道,“我父八岁登基,十三亲政,平三藩,收台湾。对内河工漕运颇著成绩,对外与沙俄签订边界条约。哦,我说这些事件发生的地方好像过于遥远,格格久居漠北不甚清楚,那我就近说说漠北之事吧。”
“准噶尔部北侵,我父毫不犹豫庇护溃不成军的漠北一系,留置察哈尔等地放牧。”
“在克图王公大会上,为漠北推广盟旗制度,设立喀尔喀三十四旗,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各部为争夺属民与牧场引发的争端。”
“三度亲征噶尔丹,助漠北一系还居故土。”
容淖每多说一句,札萨克图汗父女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这些功迹,都是皇帝于漠北的恩情。六公主在此时故意提及这些,分明是看穿了他们的用意,这般明晃晃的敲打,只差没直接指着他们鼻子大骂白眼狼。
没有一句重话,句句又都是重话。
最可气的是,这六公主讲到一半还从隔壁桌上讨了一杯茶润嗓,一副累得慌的模样,彬彬有礼道,“我先说这些吧,哈斯格格,请!”
哈斯倒是想开口,但是她能说什么?
说她祖父引狼入室,还是说她父亲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族人逃难,头也不回的放弃了祖居之地,或者说他们借居察哈尔草原时父亲带着部族与人争抢牧地与属民胜多败少。
六公主有多少未说完的功绩,她就有多少说不出口难堪。
哈斯几度张嘴却没吐出一个字,面色煞白。
宴上其他人从双方的态度上也逐渐回过味了,都知晓漠北一直不算安分,扎萨克图与车臣汗两部小动作频繁,可是见到皇帝的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还是有些吃惊的。
众人都在明里暗里偷觑皇帝的反应。
“好了小六,过来。”皇帝神色如常冲容淖招手,亲昵笑骂,“果然是个小孩儿,还是爱与玩伴攀比亲长,没出息。喏,这品鲟鳇鱼做得不错,快去堵住你的嘴。”
皇帝三言两语把这事归为小女儿家玩闹,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
只漫不经心说了句场面话安慰札萨克图汗,“没出息的小姑娘瞎胡闹,大汗莫往心里去。”
札萨克图汗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这父女两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僵着脸,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哪里,公主孺慕君父之情甚重,着实令人羡慕。”
经这一出,宴上比先前更和谐了,气氛也愈发热烈。
卓尔其人与什榜人头戴宽沿红樱皮帽,身穿深蓝浅花蒙古袍服,用笳、絃、火不思等多种乐器从《君马黄》奏到《善行哉》再到《牧马歌》《诚感辞》。
容淖根据奏曲惯例推测,起码还得等大半个时辰才会散宴。
在容淖悄悄打完第五个哈欠抬起头时,看见对面的多罗特汗在朝她举杯。
容淖一愣,也端起酒杯示意。
“布和,你也敬公主一杯。”多罗特汗声音不高不低,提醒隔座穿戴厚重的年轻男子。
世子布和闷声,依言行事。
容淖这才看清他的脸,昨夜他登台时,隔得太远,容淖只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不算多出众的相貌,甚至不太像蒙古人的相貌,观其神态更像境遇困苦不得志的穷酸书生,眉宇藏愁,双目涣散。
多罗特汗在旁说道,“布和生性木讷,不会与女子相处,还请公主宽宥。说起来,若他母亲在此处就好了,还可与公主详细介绍一番我们多罗特部,日后大家相处起来也更融洽。”
听多罗特汗在这种宴上主动提起布和母亲敖登哈敦,容淖直觉这人憋着坏,她隐晦望向皇帝,以目询问应当如何处置,毕竟双方和谈尚未成功,得谨慎对待,轻不得重不得。
皇帝自顾饮酒,恍若未闻。
容淖挑眉,心底有数了。
果不其然,与布和同坐一席的魁梧男子开口接了多罗特汗的茬,假意劝阻,“父汗真是饮多了,开始说醉话。公主金枝玉叶,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岂是那位能沾染的,快别说了。”
听称呼,这人应该正是多罗特汗一直想扶上世子之位的亲儿子巴依尔。
父子两一唱一和跟演双簧似的,多罗特汗似对巴依尔的劝阻十分不满,高声嚷道,引来宴上众人侧目看热闹。
“嘿你还管起你老子来了,话都不让多说。本来嘛,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老子这话全是道理。大家早晚是一家人,公主,布和母亲曾被准噶尔部人掳走,六甲而返,你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容淖淡淡颔首。
余光扫见布和麻木平静的脸。
好像从头到尾,他都没有任何试图阻止从多罗特汗父子的举动,不知是逆来顺受惯了还是真的毫不在意。
多罗特汗捋了一把大胡子,眼神晦暗。
据他方才观察六公主对札萨克图汗父女两的态度,确定这六公主十分自矜皇女身份,性情更不如面上柔弱平和,甚至可以说恣意轻狂。
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被人当众点破未来婆母是个破|鞋,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他就是要刺这位公主的逆鳞,惹她跳脚。一旦她当众闹开,皇帝脸上挂不住,肯定会重新考虑布和是否合适尚主。
说到底皇帝想和亲的是多罗特部世子,并非布和本人。
多罗特部王族又不止布和一个适婚男丁,巴依尔就极合适。
只要皇帝选中了巴依尔当女婿,届时有清廷撑腰,就算布和有先王遗部拼命作保,这世子之位照样得拱手让给巴依尔,他也就省心了。
不过,这位六公主倒是比他预想中更沉得住气。
“听说过也好,总好比让自家人来告诉你,白惹难堪。”多罗特汗继续假惺惺道,“我们自家人虽不在意,但周遭传得难听,日后到底是委屈公主了。”
“是很难听。”容淖沉思道,“不过,我更不解。”
多罗特汗见容淖一脸认同,言语间下意识松弛,“公主可是想问,她为何不以身殉节?唉——她那人自私,宁愿连累布和与族人受辱,也不愿赴死。”
容淖面不改色摇头,“不,我是想问,多罗特部女子可有掌政领兵之权?”
“自然是没有的,生孩子操持庶务才是女人的正经事。”多罗特汗唯恐容淖是个有野心的,嫁进多罗特部会成祸害,谨慎追问,“公主何故发问?”
“我不是自己问,是替你部那些因受辱被逼殉节的女子问的。”容淖眸光倏然犀利,嘲弄轻哼,“男子把持权利,却让她们受辱于敌,到头来还要逼她们为此殉葬。厌憎女子失节前,你们可曾扪心自问过是否对得起手中权柄,是否做到了保家卫国?”
“另外,纵观古今,各部交锋。胜者侵|犯|辱没溃败部落的女子,视妇孺为战利品,与奸|淫那个部落的尊严何异。他们把这些勾当作为战功传颂,说到底正是为了深深刺伤被羞辱部落的心灵,这是何等阴暗下流之辈才能做出的事。”
“大汗身为部族首领,族内竟由着这些流言肆虐,而不加以约束,与为虎作伥何异。”
这不是他要的反应!
多罗特汗怒火翻涌,眉毛倒竖,后牙咬得咯咯响,不过毕竟是久居汗位多年之人,不至于被个小丫头片子当众指责一番便乱了心神。
只见他怒极反笑,沉声道,“瞧公主这些话说的——听闻你们满清入关之后崇尚汉学,公主读圣贤书长大竟是没学过三从四德,贞烈德行?”
这话等同直接往容淖脸上拍上少教两个字。
金顶大帐内不知何时起变得鸦雀无声,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喘息都不敢大声,倒是布和顶着一张麻木脸在不动声色打量容淖。
在面色不虞的皇帝出声调停这场闹剧前,容淖再度开口应对。
“轻信与盲从可算不上读书,思考与权衡才是。”容淖云淡风轻道,“反正,我未从书里读出女子应当——”
容淖微妙一顿,她感觉有道目光一直紧锁着自己,让她有股芒刺在背之感,她知道那是谁。
可是这一刻,她不想去分辨君父的喜恶,因为她发现帐内有许多低眉顺眼的女子其实有在侧耳认真听她讲话。
她的目光固执而纯粹,口齿清晰道出未尽之言,“把男人的自私当美德。”-
宴会结束后,容淖裹上厚重的衣帽,小鹿皮靴踩在积雪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六公主。”有人唤她。
容淖驻足转身,背光的关系,她只能看清有个雄壮的身影朝她阔步而来,辨不清相貌。
直到那人走近。
容淖看清他的脸,惊讶之下脱口而出一句,“你的歌……”说到一半又猛地住了口,觉得不太合适。
布和垂着眼,温声道,“没关系,你可以说。”
容淖再次上下打量过他魁梧的身形,诚心夸赞,“你的歌声和脸都很显瘦。”
布和‘噗嗤’笑出声,眉目飞扬,冲淡了身上那股麻木失意,那张脸看起来至少像刚中了秀才的书生,不那么落魄了。
不过,布和虽长了张酸儒脸,性情倒是意外直接,开门见山问起,“明日晨起公主可想与我一同去看哨鹿?”
晨起。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今天打了一整天的哈欠,容淖打算明日睡一整天补回来。
再说她刚惹了皇帝,那句‘把男人的自私当美德’可是摸着皇帝的老虎屁股了。或者说,是戳中了天下所有意图鞭策、塑造女人的自私男人的肺管子。方才在宴上皇帝虽然没指责她一句狂逆,但凭她多年来对皇帝的了解,皇帝这会儿估计正烦她呢。
还是避避风头好,反正按照规矩,只有围猎大典第一日与结束那日,女眷才必须朝服出席,其余日子除非遇上传召,都可在御营内自己安排玩乐,不必跟到围猎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不想去围猎场触霉头,十分干脆的拒绝了布和,转身离开。
没走出两步,又听见布和在后面喊她。
“公主。”
“多谢。”
容淖帽子戴太多扭头不便,只略抬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到了。
她知道布和在谢她方才宴上对敖登哈敦的维护-
回到下榻的帐篷,容淖洗漱干净后,寝衣办褪,阖着双目瘫在床上由木槿给她涂抹去疤药与香膏。
过了一会儿,容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倏地睁开眼,问道,“怎么不见飞睇?”
这次北巡,容淖只带了飞睇出来,没带雪爪,怕猫受不住冻。
飞睇性子懒又很粘她,一般夜间都是睡在她的帐内。
木槿闻言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今日从进门到现在确实没见到飞睇,她猜测道,“是不是被底下人带出去玩了?”
容淖蹙眉,“这么晚了,抱出去玩早该送回来了。”
木槿知道容淖重视飞睇,立刻表示,“那奴才去问问。”
木槿走后不久,容淖披衣起来倒了杯茶,隐约听见帐篷的矮木门处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她以为是飞睇自己跑回来了在外面挠门,赶紧过去。
门一拉开,门外没有飞睇,只立着个风雪落了半肩的年轻男子,凛冬镀得他浑身气场格外慑人,像头虎视眈眈猎食的雪狼,偏偏脸上又挂着几丝笑意与……期待?
两人短暂对视了一眼,似都读出了对方的想法,几乎同时出手。
容淖用力关门,策棱一把抵住,没敢使太大力气,并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我想请公主帮个小忙。”
因为用门较劲的举动,两人站得很近,容淖能隐约闻到他身上有股太行崖柏的气息。
容淖皱眉小退一步,拉开两人距离,毫不留情道,“不帮。”
“先别拒绝,听我说完。”策棱早料到她会是这幅反应,并不觉得难堪,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意,好脾气道,“作为交换,那群塔里雅沁回子逃入杭爱山的事,我会替公主解决周全。”
大概五日前,容淖接到敬顺的消息,说那群塔里雅沁回子逃进了杭爱山,问她如何是好。
杭爱山地理位置特殊,算是漠北与漠西分界线。
漠西准噶尔部虽败给了大清,被逐出漠北等地,但他们控制漠北多年,还是有一定震慑力的。
听说现在漠北人几乎不敢去杭爱山附近放牧,就怕准噶尔人的铁蹄突然冲出来。
至于准噶尔人,他们对物产不丰的杭爱山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在漠西地界的山麓派了兵把守。
相当于整个山上属于无领主区域。
那些塔里雅沁回子想必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钻进山里躲起来的。
至于他们为什么宁愿拼了命逃去苦寒高山,也不肯听从容淖的安排,大概是一群饱经迫害的人,不敢相信纯粹的慈悲,恐惧蜜饯的糖衣里面包裹着砒|霜。
于那群塔里雅沁回子而言,他们在杭爱山上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与宁静。
可是于容淖而言,逃去杭爱山上的他们就是定时炸|弹。
毕竟是三百多口子人,目标太大,一旦惊动了人,可能引起漠西与漠北双方误会,以为是对方有意兴兵,派去大队人马打探敌情。
当然这种误会稍一彻查便能澄清,届时这群人的真实来历肯定会被曝光,皇帝太子和大阿哥估计都不会轻饶她。
这个变故完全在容淖的意料之外,说实话,她有些束手无策,只能暂时稳住敬顺,让他请远威镖局的人悄悄潜入杭爱山前去说项,希望那些塔里雅沁回子能尽快下山。
但她心里清楚,希望渺茫。
策棱这场送上门的交易,对容淖而言简直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
“你要我帮什么忙?”容淖很心动,但还是保持惯有的谨慎。
策棱见她上钩,扯了下冻僵的唇,“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今年的鹰贡里有一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明日皇上哨鹿后赏鹰之时,希望公主能选走它,但切记不要刻意。”
容淖闻言立时反应过来,“你要救谁?”
海东青是满人的图腾,据说十万只神鹰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捕鹰过程更是艰难,故而有‘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的说法。满人入关后,每年十月至十二月,依然会派人去黑龙江捕捉海东青,今上更是尤爱海东青,曾著诗夸赞,‘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
为此还颁下法令,一鹰可赦一人。
所以,不管是乌拉城当地人,还是因获罪被流放去的打牲丁,到了冬日,都会齐齐拜祭鹰神格格,祈求能好运捕到海东青。有罪的免罪,没罪的发财。
但并非每个献上海东青的人都会得到重赏或者免罪,比如说那些皇帝没看上眼赏赐给臣子的次品海东青,一般不会有封赏。
策棱提及的那只海东青白毛掺灰,显然是次品,得到封赏的希望渺茫。
所以才需要另辟蹊径,让她要走海东青,就是揣度着以皇帝对她的宠爱,见底下人送的鹰贡能讨她喜欢,定会封赏献上海东青的捕手。
“公主不认识。”策棱没过多解释,“但请放心,绝对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只是命数不好被流放去做了打牲丁。”
容淖没再追问。
垂睑思索起此事成功的几率,毕竟她刚在宴会上说了悖逆言辞,皇帝正恼她呢,明日八成不会消气。还有她白天曾拒绝过皇帝让她养海东青的提议,明日再反复无常跑去要海东青,会很奇怪,够不着策棱要求的自然不刻意。
策棱看出容淖的犹豫,疑道,“公主好像很为难?”
“……你今夜没有赴金顶帐大宴?”但凡去了就该明白她为什么为难。
策棱微微摇头,“我遇事耽搁,刚从漠北赶至御营。”
“一到就来找我了?”容淖挑眉。
策棱耳后被容淖直白的问话引出一阵热意,喉结滚动含含糊糊吐出一句,“是。”
“那看来你要救的人很重要,这样也好,省得像我占你天大便宜。”毕竟要悄无声息把那三百多塔里雅沁回子弄下山,肯定并非易事,“好了,成交。”
“……”策棱一愣,完全没想到她竟是这个意思。
眼看容淖又要关门。
策棱几乎是下意识动作,再次抵住。
容淖不耐,“还有事?”
“没。”策棱干巴巴出声,“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容淖没做声,眼神往策棱手的方向落了落,那意思很明显——是你拉住我的。
策棱呼出一口寒意,突然负气似的,嘟囔一句,“算了。”
大手松开了门。
但那门并没有立即合上。
策棱眼睛一亮,张嘴正想说点什么。
容淖的声音先传了出来,“对了,赶紧把飞睇送回来。”
“啪——”门关得严严实实。
策棱白灌一嘴冷风。
回去的路上,策棱一脚踢飞不知谁团在路中央的雪球,一别几月,能在他一来御营就见上容淖他是高兴的,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股不得劲儿挥之不去。
直到回到帐中,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今日见面没挨容淖的骂!
竟然没挨骂!
“……”
策棱越想越唏嘘。
犹记得去年恭格喇布坦对他说看见一个骂人也好看的姑娘,他还在心底嫌弃恭格喇布坦指定有点毛病。
现在,他好像与他的亲兄弟同病相怜了。
第40章
翌日午后,雪后乍晴。
出塞这么多日,北地的冬天难得按下风刀霜剑,不远处林间传来三两鸦雀叽喳弄新晴的动静,点缀冬日活泼,引得被霜雪困了半冬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容淖坐在去往围场看城的软轿上,掀帘望向雪林枝头活蹦乱跳的鸟雀,出门时的懊恼烦躁稍微冲淡了几分。
昨夜入睡前她曾盘算着今日如何才能在皇帝哨鹿归来赏鹰之时,顺理成章要走策棱指定的那只次品海东青,并让皇帝破格封赏献上鹰贡的打牲丁。
首先肯定是得去哄皇帝消气,不计较她昨夜在金顶帐大宴上‘大放厥词’。
容淖本计划着今日起个大早,一定要赶在皇帝去哨鹿前到看城请安外加请罪,方能显得认错心诚,然后趁机留在看城,装装孝顺闺女,见机行事。
反正这又不是她第一次惹皇帝生气了,不至于诚惶诚恐乱了方寸。
哪知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宫人们早习惯她晨昏颠倒,根本没叫醒她。
再睁眼已是午时。
这时辰紧着赶去看城,铁定能赶上迎接皇帝哨鹿归来论功赏鹰。
但若是去请罪,这姗姗来迟就显得心不诚了。
开局不利。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多生苦恼无益。
容淖驱散不必要的情绪,抵达看城底下女眷歇息的帐篷中。
候在此处的后妃女眷们显然没想到她今日还敢主动凑来皇帝面前触霉头,神色各异。
不过,这些人很快把注意力从她的身上移开,忙着整妆添衣。
因为猎场方向突然鼓乐大震,数千男儿乘兴而归的马蹄声踏得犹如在凄凄冬日上煮了滚滚沸水。
不用来人禀告,所有人都知道,御驾哨鹿回营了。
倒是比预计时辰早。
容淖裹上刚脱掉的雀金裘,与众女眷一同立在雪地里迎驾。
远远瞥见皇帝一马当先疾驰出雪林,明黄盔帽上顶灼灼红缨,一派张扬意气。
可惜君王已近半百,长须染霜,满目红黄反倒把他面上沟壑衬得格外醒目。
又或者,醒目的不是意味老去的皱纹,而是皇帝笑脸上那双毫无波澜的冷眼。
一个人的面孔上,微妙融合了两种情绪。
容淖微眯起眼,凭她与皇帝相处多年的了解,此刻的皇帝可不像是尽兴归来的模样,哪怕他笑容爽气开怀,下马后还兴致颇好的亲自指挥人把猎来的鹿群赶到看城下给太后与女眷们瞧个热闹。
容淖心底正琢磨着是不是哨鹿时发生什么事惹皇帝不快了,以及她现在凑上去请罪究竟是不是好时机,突然有个小小的雪块“唰”的一下滚到她脚边。
她下意识朝雪球滚来的方向望去,看见策棱牵着匹大青马立在不远处,有几个小太监正在忙前忙后卸下他马背的猎物,以计数目。
大青马脾气明显不好,但凡生人靠近,甩头喷鼻就没停过,还不时踢踏马蹄示威,扬起一地积雪,周遭人避之不及,唯恐它突然尥蹶子踢人。
策棱一身暗色劲装,利落挺拔,肩上沾染着未拂干净的林间积雪,远远望去,像雪地里生出一株遒劲而沉默的松。
为首的总管太监朝他拢手,应是在恭喜他收获颇丰。
策棱有一搭没一搭抚摸愈发暴躁的大青马马鬃,应酬太监的间隙,状若不经意朝她所在的方向落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隐晦碰撞,又默契分开,无人发觉。
容淖略微思索,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那群鹿身上,悄无声息退出人群,随便找了个理由打发走木槿。
不出所料,很快便冒出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自称是四阿哥跟前的人,邀她前去一叙。
四阿哥。
容淖暗自嗤了一声,随小宫女往南边偏僻雪林去,毫不意外见到了负手站立的策棱。
“是鹰贡之事有变动?”容淖开门见山问起。
她虽不喜策棱这人,但不可否认这人行事细致周全。端看他在宫禁之中寻她数次而不被人察觉分毫,便可知不一般。
今日这般急慌慌直接冒四阿哥的名义寻她,完全不像策棱的处事作风,毕竟她与四阿哥又不是什么关系要好到会闲来叙话的兄妹,稍有不慎便会惹人生疑。
正常情况下,策棱该做得如上次夏日让八公主引她去内筒子河摘荷花那回,自然而不留痕迹。
显然是真遇上了急事,顾不得许多周全。
策棱也绕弯子,如实说道,“方才哨鹿之时,在榛树丛碰上了一头黠鹿挡道,太子欲|强逐鹿群,东宫属臣便砍杀了那头黠鹿。圣驾虽未有任何责备言语传出,但却提前下令归营,不似往年哨鹿后会在林间宴乐,领王公兵校饮血炙肉。”
“有这番变故在前,想来稍后赏鹰之时皇上多半是循规赏赐草草了事,不可能起兴封赏次品鹰贡的捕手。公主要到那只海东青也是无用,我还是另想法子救人罢。”
“你要毁约?”容淖秀首微扬,风帽两侧顺势滑开,难免让凄凄雪风钻了空子灌进一脖颈的寒意,令愠怒之色更加三分霜雪锋利。
策棱不动声色往风口处挪去一步,赶紧解释,“你我之间交易未成既由我提议作废,作为补偿,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我会如约带下杭爱山妥善安顿。”
简而言之,容淖不用当众去皇帝面前赔礼道歉伏低做小,更不用去绞尽脑汁讨皇帝开心,她什么都不用做,策棱一样会替她收拾好烂摊子。
“还有这等好事。”容淖反应平淡,没爽快应下这天大的便宜,她睇了策棱一眼,裹紧风帽,捂住被冻得发木的脑袋,若有所思的模样。
每岁的塞外哨鹿排场极大,捕鹿方式却都是老一套,没什么不得了的讲究。
哨鹿顾名思义,先循鹿道确定鹿群方位,再找一处有榛树灌木丛的地方,让兵丁头戴鹿角藏于密林深处,吹起模仿雄鹿求偶的长哨。
一引雌鹿闻声寻来;二诱雄鹿为夺偶至;三还能骗其他野兽为食鹿聚拢。
待各色猎物汇聚,就该到王公贵族弯弓搭箭大展身手之时。
野兽一旦受惊,便会四下逃窜。既名哨鹿,首当其冲自然是追击捕杀鹿群。
每当这时候,围猎众人会故意将鹿群撵向密密实实的榛树灌木丛,鹿的长角极易被灌木树枝勾扯,无法逃脱。
人在灌木丛中同样举步艰难,但循鹿道追逐而至,十有八九能轻易捉住被困的活鹿。
当然,这是最顺利的哨鹿过程。
若是遇上黠鹿挡道,一切另当别论。
容淖曾听人说,鹿群被逼进榛树丛时,健硕的鹿群头领为了保护族群,可能会故意落在鹿群最后,横身把长角卡进灌木树枝上,以巨大的身形封死小道,且四蹄狂蹬乱踢,为族群争取逃脱机会。
休说是人,就连最灵狡的猎犬也休想从存了死志的巨鹿身边钻脱。
这般舍生取义的头鹿被猎人称为黠鹿,叹其灵性,恐伤阴鸷,世代相传杀不得。
本朝皇族起自白山黑水之间,原靠狩猎捕鱼为生。哪怕如今已然问鼎中原,锦衣玉食,不再靠天吃饭,骨子里依旧对山林万物保持敬畏。
例如满宫乱飞的黑乌鸦,只因一则有关皇族先祖的传说,便被奉为神鸟,还专门拨出老鸦粮喂乌鸦,每日米粮精肉比有些宫人都丰厚。
不过,说到底这畜生的特殊地位是源自皇权。
皇帝认它,它便是神鸟。皇帝不认,那就只是讨嫌的扁毛畜生。
简而言之,太子杀了黠鹿一事,其实可大可小。
皇帝不追究,太子便只算是猎杀林中一头普通的鹿,不值一提。皇帝一旦入了眼,那这事就不一般了。
虽然这些年皇帝与太子之间子壮父疑,生出隔阂,但太子毕竟是皇帝亲自养大的嫡子,情分不同旁人。
容淖不认为皇帝会因为一头无足轻重的鹿在满蒙王公面前隐晦表露对太子的不满,小题大做损伤太子威势。
除非,另有因由。
至于这因由——
一番抽丝剥茧,迷雾被撕开了口子,便不再神秘。
容淖突然抬头审慎直视策棱,问出个与二人方才所言毫不相及的问题,“下手猎杀黠鹿的东宫属臣莫非是个俊俏宦官乔装的,所以皇上才会取消林间宴乐?”
——引皇帝动怒的并非黠鹿被杀,而是杀死黠鹿的人。
她语气平平,但分明意有所指。
策棱面色诡异,但又恐是自己心思龌蹉,把人想岔了,故而强装镇定粉饰太平,“属下不明公主之意。”
容淖盯着策棱帽檐下未遮住的半截耳垂,都与火烧云一个色了,不免轻嗤,“装什么,非要听我把事说透?”
策棱耳朵一动,心觉不妙,根本来不及阻止,容淖已语速飞快道罢,“两件事,太子暗有龙阳之癖,尤好俊俏小太监;以及哨鹿后的林间宴乐实为酒|池|肉|林。”
策棱惊愣,前一件事还好,算是皇家贵戚间公开的秘密,虽然众人从不宣之于口,但稍微留点心便可窥破。
可后面这一桩事……那些污糟事究竟是怎么传进一个未出阁的公主耳朵里的。策棱头一遭质疑后宫的森严宫禁。
“公主何以知、知晓这些?”
这个磕巴打得太突然了,平添尴尬,策棱默默把貂帽往下拉,盖住整个耳朵。
容淖捕捉到他的小动作,眉梢微挑,自然别开眼,应对从容,“听闻哨鹿后儿郎为抒张狂意气,生饮鹿血乃是常事,有时甚至连取碗的功夫都等不及,直接上嘴。鹿血补阳,杀伐助兴,林间宴乐还会召大批舞姬取乐,其间欲行之事难道不明显?”
容淖记得圆明园中有好几个美貌汉女,说是妃嫔,但无封无号,都是皇帝前两年南巡时带回来的。其中一人走起路来一双小脚尖尖,很是弱质,却被另几人浑称为“女将军。”
先时容淖以为这只是闺中玩笑,后来无意间听见宫人们半遮半掩的嚼舌根子,才知道这“女将军”的出处。
源是皇帝南巡时领着一帮王公大臣林间狩猎后在溪边宴乐,随意攥个香果裹帕子里当花头,大力朝远处的小溪或者矮山抛去。
然后以锣为号,让一群裹着三寸金莲的女人小脚颠颠去“冲锋陷阵”,谁若能率先抢到花头,会有重赏。
众女为了抢夺头筹,一个个扯头花亮指甲,或在矮山半坡扭打,或在溪边颤颤巍巍吊着小脚无所适从,被刺骨溪水冻得咿呀乱叫。
逗得一干男人前俯后仰。
这群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贵胄,离了规矩森严的城郭宫阙,再无束缚,可不尽情释放本性,恣意悖狂。
人间无数荒唐事,半是画皮半魍魉。
后宫中那位“女将军”,便是这样的出处。
容淖虽不曾亲眼窥见过北巡哨鹿后林间宴乐的场景,但必不会比南巡“选将”逊色,有鹿血助兴,料想只会更出格。
太子把俊俏小太监伪装成东宫属臣随行,定然是为哨鹿后的林间宴乐兴起准备的。
本就不是什么正经饮宴,太子那点旖旎心思皇帝同为男子肯定清楚。
难怪皇帝如此气闷。
太子有龙阳之癖算是皇族贵胄心知肚明却从不宣之于口的秘密。
——历朝历代,断袖分桃之人不在少数,好些帝王亦是公然的荤素不忌,宠立男后。
但当今皇帝对此道深恶痛绝,自然也厌极了太子与小太监厮混,荒唐德行。
这些年为规正太子,皇帝暗地里把东宫宫人换过好几拨,略微齐整白净些的小太监根本踏不进东宫门槛半步。
此番也不知太子是如何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弄来个俊俏小太监在身边伺候,还带到了塞外来。
个中细节深究起来,可不止是太子屡教不改,荒唐德行这么简单,还有底下人阳奉阴违,违逆皇帝迎合太子。
此举至不仅伤了皇帝严父心肠,更是触到君王逆鳞。
阳奉阴违,乃权柄下移征兆。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岂能容忍有人与他分权,哪怕对方是他如珠似宝养大的太子。
偏生此事无颜张扬,皇帝不好明面发作惩处太子,以伤黠鹿为由取消今年的林间宴乐顶多只能算是给太子一个警告。
在容淖思绪翻飞间,策棱亦未闲着,他以目隐秘打量眼前敛袖静立的姑娘。
昨夜他被拦在帐门外,容淖逆光而站,他看得不太真切。如今往青天白日下一站,才发现不过几月未见,这姑娘出落得愈发生辉夺目了,似一尊染了雪霜的玉像,有种肃穆情态。
哪知这般气度超脱的姑娘,一张嘴便直点龌蹉,不羁无拘,倒是令他应对无措。
策棱干咳一声,他算是在宫中长大的,后来又一直任职御前,富贵荒唐事见过太多,早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
可他还是做不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与一个姑娘议论这些男人间的下|流事,干脆装聋略过不肯多言,只是问道,“公主打听这许多,意欲何为?”
“人情这种东西无法称斤估两,还不利落,不如不欠。”容淖应得干脆。
言下之意,她不会稀里糊涂承下策棱的恩情,更不愿两人因为策棱帮她安置塔里雅沁回子的事纠葛不清。
就算两人的交易因黠鹿之事横生波折,想要促成尤为困难,原本应承之事也绝无可能更改,她一定会设法让皇帝破例特赦那献上次等鹰贡的打牲丁。
所以才会站在这冰天雪地里费这半天口舌,从策棱处打听今日哨鹿情形,以便稍后面见皇帝时随机应变。
策棱苦笑,早在容淖追问黠鹿之死详情时,他其实已有猜测,是以听容淖这般态度鲜明划清界限并无多少意外,只是眸底依旧难掩黯然。
眼见容淖一副言尽于此的形容,不声不响朝看城方向踏雪离去,策棱还是忍不住拔腿追出几步,闪身挡住去路,低声道,“别去了。”
“你听闻昨夜宴上我见罪皇上之事了罢,今日哪怕没有黠鹿这一出,我猜你也会找旁的借口阻止我。多谢你的好意,宁退所求,免我弯折。”容淖嘴上道谢说得言辞恳切,实则望向策棱的目光静寂无波,淡漠又坚决,“但循约行事是我的选择。”
策棱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只是未料她会直言点透,微愣过后牵出一抹自嘲笑意,垂眸道,“还真是清醒。”
她在很清醒的做自己,宁赴荆棘,也要坚决杜绝与不喜之人生出纠葛。
事到如今,要劝下她莫去皇帝面前违心奉承只有一个办法了。
“其实你我交易的基础,根本不存在。”
在容淖诧异的目光中,策棱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平静道,“早在来御营之前,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已被我暗中弄下了杭爱山。漠北近来连日暴雪,车马难行,消息闭塞,你可能过些时日才会得到通报。”
所谓交易,从头到尾都是他借着时间差谋划的一厢情愿。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来见她,且不被拒之千里。
说来也巧,在他准备出发至御营的前一天,正好得到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偷摸改道躲进杭爱山的消息。
他为妥善处理此事,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一连耽搁好些天,甚至没能赶上前日迎驾,面临被言官弹劾的风险。
可连夜冒雪赶来御营的路上,他只觉得欢喜。
跑了几百里马,风雪吹僵了脸,却吹不灭心头滚热。
他借口夜深不敢叨扰御驾没有去金顶大帐觐见皇帝,而是趁着夜色掩映第一时间去寻了她,与她谈‘交易’。
‘交易’二字一能把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私心包裹得天衣无缝;二能安容淖的心,使她不必为安置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忧虑,两人还能顺理成章保持联系;三可顺势借助容淖赦免了他想救的打牲丁,省去多番周折。
如此一举三得之事,他原本还有些得意,直至回到营帐中听闻六公主在金顶大宴上见罪皇帝的消息。
他此番算计是建立在容淖颇得圣心之上的,破例赦免奉上次等鹰贡的打牲丁于圣眷正隆的六公主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容淖失宠了。
他极清楚,容淖若是个能弯下脊梁曲意周全之人,这些年也不会落个孤僻张狂的名声。
让她因为自己的私心不得不当众伏低做小,曲意奉承笼络圣心,非他所愿,更舍不得。
所以,他选择和盘托出,亲手扯破自己费心编造的谎言。
策棱眼眸微垂,掩住所有窘迫失落,固执重复,“不要去。”
“你……”容淖平静面具划开一丝龟裂,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饶是她早已从策棱的殷殷关切中窥出过不同寻常的情愫,也隐约知道策棱曾在暗中护过她,安静注视她,可远不及此番无意撞破这静水深流下隐藏的山呼海啸令人深刻。
一个人会为了见她一面,大费周章筹谋。
最终却因为一着不慎,惨淡露馅,功亏一篑。
但凡策棱昨日抵达御营之时不迫不及待赶来见她,稍事歇息,略微打听,就该听闻她公然见罪皇帝之事。
按策棱的心智,若是知晓此事,定会想出其他不痛不痒的‘交易条件’维系两人来往。
万不会弄到当下自曝其短的地步,如此狼狈。
真够蠢的,容淖心想。
却提不起半点嘲弄之意。
从去年发现策棱生情开始,她面对策棱越界的行为或暗示性的言语时,婉言提醒过,严词拒绝过,反正从始至终,处之泰然,不以为意。
可这一次……
容淖望向白茫茫的雪地,策棱分明什么都没说,可她却真切感受到了不容置疑的炙热澎湃。
他的心意,无法忽视。
容淖眉心紧蹙,绷着脸再度绕开策棱,脚步太急,雀金裘两襟顺势撒开,被风灌得鼓胀,好似振翅欲飞的彩蝶。
这一次,策棱没有阻拦。
“六妹愈发令人刮目相看了。”容淖走出不远,四阿哥从一棵雪松后闪身出来,啧啧惊叹,“瞧这腿脚真够利索的。”
策棱斜睨四阿哥,皮笑肉不笑道,“你大可直接说她避我如蛇蝎。”
刚才容淖绕过他时,那副神情恨不得一步蹦出八丈远,一副害怕再被他缠上的小倒霉样。
四阿哥揽着策棱肩膀咳笑片刻,突然正色道,“随我来。”
策棱心不在焉跟上。
本以为四阿哥是有正事与他商量,得去寻个更稳妥的僻静处。
谁知四阿哥只是拉着他,避开人群远远跟在容淖身后,一直到看城附近,两人藏身在牲口棚边上。
看城底下仍是一片热闹。
衣饰华美的女眷们争相讨论着今日猎物品相,远远望去,倒似北地的冬雪里一夕间开出了无数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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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目送容淖快步融入其中,惊异发现她身上鲜艳无边的雀金裘好似在瞬间败了颜色,不再醒目。
——并非是她被这满宫群芳压了春|色,而是边上矗立的看城过于辉煌,金顶玉壁,遮天蔽日,人立其下,渺渺如点缀,笼在阴影里微不足道。
可同时,恢宏高楼也挡去了瑟瑟刀风,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免她衣袍灌风如饱受严寒摧残的蝴蝶,令人忧心随时会折了美丽翅膀。
四阿哥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适时出声问道,“看见了什么?”
策棱望着那个在他眼中如此与众不同的姑娘,在看城下却黯淡渺小得如同一颗融入大海里的水珠,再不值一提,心里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嘴上却道,“一群女眷,还能有什么。”
四阿哥意味不明的嗤了一声。
策棱故意四下张望,避开他的视线,确定周遭无人后,生硬调转话锋,低声问起,“太子从晋商手中挖来的那一大笔财宝,还未查到具体流向用途?”
四阿哥点到为止,也无意在策棱的私情上多费口舌,从善如流谈起正事,“只隐约知道流入了塞外,但并未用来收买塞外将领。我毕竟是皇子,这种事他防我得厉害,更隐秘的消息接触不到。不过,近来我愈发感觉他意图插手塞外兵权只是做给大阿哥瞧的障眼法,他对塞外军权并不十分热衷。”
从去年起,大阿哥与太子为了争夺塞外军权,各有动作。
大阿哥谏言让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垦地,笼络塞外军心。
太子暗中收服为塞外供给军粮的晋商。
这兄弟两原本算分庭抗礼,但现下情形却是大阿哥更胜一筹,前段时间不仅为塞外军户求了加俸恩典,还把大福晋的娘家侄女儿嫁给了黑龙江将军的儿子,钻营得当,恩施上下。
与之相较,太子手段逊色不少,除了拉拢晋商这一招,后续竟再没有值得一提的动作。
自古钱权不分家,策棱与四阿哥本来猜测太子敛下巨财是为了收买塞外将领,掌握兵权,以便在此次御驾出塞北巡时有所动作——比如架空今上,拥立新主。
可太子似乎志不在此,并未如此行事,倒是出乎他二人意料了。
策棱不由提醒道,“总之,那笔财宝流向成谜,以太子如今之急躁狂肆,就算不是意在举兵,怕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是祸非福,近来你还是远着他些。”
四阿哥闷咳几声,“我自出京开始,一直称病不出,连太子面都没见过。”
策棱打量了一下四阿哥明显消瘦的脸庞,蹙眉道,“多注意些,这冰天雪地里,莫为了演戏真弄出大病来损伤根基。”
“初为人父果真不同,知冷知热的。”四阿哥低笑调侃一句,又倏地收敛形容,正色问道,“你真打算把你那庶妹之子充作亲子?你我自幼相交,容我越界说道一句,这血脉不明,极有可能是来日乱家之源。”
提起这事,策棱难免想起家中竟无一个省心的,原本沉郁的面色更显阴翳。
四阿哥心内叹了口气,随手拍他肩膀,扬颚示意,“看城那边要论功赏鹰了,你赶紧过去,我也该回去养病了。”-
因为神鸟海东青难得,向来是僧多粥少。
所以看城赏鹰不似平常蒙皇恩赏赐那般明文数目,而需各凭本事抢夺。
赏鹰之前,太监们会根据所获猎物多寡把众人分为甲乙丙三等,海东青亦根据成色被分为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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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由皇帝在看城上方亲自撒鹰,自然这鹰是被铁链锁翅,脚绊羁束,无法振翅高远,只能在近处盘桓。
位列甲等之人可驱马抢夺极品海东青,乙等对应次品海东青,丙等更稍次一级。
每个等级的海东青数目没有定数,全凭当年鹰贡多寡,但肯定是不如人多的,注定有一番争抢热闹可瞧。
策棱与一干王公贵胄跨马侯在看城之下,听罢太监唱名等级,排名乙丙两等暂且驱马退下,留下位列甲等之人严阵以待。
看城二楼,皇帝架鹰凭栏而立,喜怒难辨,一双厉眼淡淡扫视甲等八人,朗声道,“诸位,今年鹰贡品相不好,朕特地从宫中带出两只玉爪充做赏赐,这两羽虫暴烈难驯,却属不可多得的极品,且看花落谁家了!”
皇帝话音未落,毫无预兆脱手束链,海东青拍翅俯冲而出,尖利长鸣,鼓点骤起,四下皆是欢呼打气。
策棱位列甲等末位,此番甲等里面有三位皇子,还有两位战功颇丰的中年将领,策棱心知自己是个凑趣的,全程只驭马追着海东青跑。
不像几位皇子放肆炫技,存着哪怕夺不到海东青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也好的心思,时而跃于马背交手,时而低俯擒鹰,大展骑术。
海东青飞得高高低低,毫无章法,策棱借追逐之机,光明正大往看城楼上多落了几眼。
女眷们挤在看城上瞧热闹,策棱一眼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容淖。
这些女子被礼教宫规束缚着,奉谦卑为美,站则微微含胸,露拘谨之态。只有她始终舒展挺拔,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有种令人心悸的光彩。
耳畔传来铁链撞击的声响,有只玉爪飞到他近旁来了。
策棱收回视线,佯装追逐一阵。等他再次不受控制往看城望去时,发现容淖正半弯下身子,从笼中放出一只海东青。
凭借过人的眼力,策棱可以确定正是他先前说过的那只白毛掺灰的次等海东青。
她想做什么!
他分明说得那般清楚了,她总不能仍旧打算完成建立在私心欺骗上的‘交易’吧。
策棱拽马缰的手用力一崩,不动声色关注看城楼上情形。
只见容淖伸出手臂,似乎是想让那白毛掺灰的海东青落在自己胳膊上。
策棱猜测她或许是想先营造出自己与这海东青投缘,然后再巧语讨好,请求皇帝赐鹰。
策棱心底微松,这海东青是今年冬天捕获的,未经驯养,桀骜得很,不会轻易亲人,更遑论是遂容淖愿做出落在人臂膀上这种类似认主的行为。
果不其然,那海东青根本不搭理容淖,只不停绕着脚绊子盘桓,拍翅叫嚣。
期间或许是脚绊子打结了,扑棱往容淖胳膊上停落一瞬借力,又立时弹开。
策棱正欲收回目光,看城楼上不知为何突然乱了,只见八公主一步窜到容淖跟前,似乎喊了句什么。
凭栏而立的皇帝被惊动了,回身快步过去,在容淖身边站了片刻,父女两不知说了什么,很快容淖便被人扶到锦屏后面去了。
反正皇帝再度站到栏杆前时,面色明显和缓不少。
到底隔着一段距离,看城楼上究竟发生何事策棱不甚明了,待赏鹰结束之后,立时暗中打听,据说六公主为自己言行不谨当众痛哭流涕向皇帝认错,皇帝十分动容。
不仅把六公主看上的那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赏给了她,还破例赦免了呈上次品鹰贡的打牲丁,以示对六公主爱重如初。
这事终究是让她办成了。
不过,当众痛哭流涕讨饶……
策棱胸口堵得几欲炸开,是他低估了容淖对他的厌憎程度,为了与他划清关系,竟不惜弯下脊梁做到如此地步。
策棱沉下呼吸,这个瞬间,蓦然通透了四阿哥领他尾随容淖返回看城时的未尽之言与暗示。
辉煌看城譬如至高无上的皇权,威压阴影会磨灭容淖部分光彩,同时亦能庇护她免遭风雨苦寒。
只要她安稳待在看城下,她可以在有限度的自由内,继续做皇城里最孤傲有侠气的姑娘。
因为似容淖这般性情的女子,独身而行时是熠熠生辉的明珠。
一旦她陷入羁绊,便似明珠入匣。
例如方才那一幕,她因有所求,必须舍弃傲气与自尊,当众洒泪,求得皇帝原宥。
策棱闭目,忍不住想,自己这般熬鹰似的见缝就钻纠缠她,假如有朝一日真折下这朵高岭之花,情形将会如何。
公主婚嫁关乎朝局利益,可不是赦免一个打牲丁那么简单,若她存心与皇帝对抗|争取,难以想象届时会折弯成何等模样。
四阿哥当时让他看,是让他看清容淖的境遇。
告诫他不要试图把容淖拽出‘看城’,因为于当世女子而言,背靠皇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她能在有限度的自由内做自己,在皇权的天地下凛然求直。
莫继续为难她,也莫为难自己。
策棱手背抵住双眼,无力感如奔腾潮水席卷,他长吁一口气,像是下了某个决定-
冬日白昼光阴短暂,看过赏鹰,已近入夜。
今夜皇帝依旧设宴款待满蒙王公大臣,但未设女席。
容淖坐在回帐的软轿上,她肌肤细白,眼眶一圈红肿格外明显,确实是刚哭过的模样。
容淖小心翼翼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一阵钻心痛楚猛然袭来,她闷哼一声,赶紧咬住下唇,唯恐泄出呻|吟。
谁知下一刻,轿撵陡然颠簸,容淖身形一歪,下意识伸臂稳住身形,这一动作,简直是令原本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
“嘶——”寒天腊月里,容淖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额上青筋直跳。
“公主,您可安好?”木槿隐约听见轿内动静,忙不迭示意停轿,掀帘查看。
“嗯。”容淖竭力崩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叫底下人稳当点,莫再脚滑了。”
她这手可经不起折腾了。
“呃……并非轿夫脚滑。”木槿解释道,“是进转角时有人策马疾行而过,惊着了边上小道的宫女,小宫女们举止无状又波及到了我们。”
“……何人这个时辰在御营内策马?”容淖方才精神全被疼痛主宰,根本没留心轿外动静,这才发觉外面似有女子啜泣之声。
木槿低声支吾道,“奴才识不得。”
容淖眉梢一挑,全然不信这话。木槿此人尤擅钻营,又好打听,御营内的满蒙王公她就算认不全脸,光凭衣饰应也能猜出几分来历。
她说认不得,显然是扯谎了。
容淖索性撩开轿帘,远远瞧见一人一骑的背影快速朝东北营帐方向奔去,凝目细望,那马上似乎还横挂着一人。
又见几步之外的岔路上几个小宫女挤在一处,犹如一窝瑟瑟发抖的鹌鹑,宫规礼仪全无,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容淖秀眉轻压,“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木槿面色发白,呐呐回应,“无事,料想是那位大人着急赴宴冲撞了。公主,今夜风急,眼看又要落雪,咱们赶紧回吧。”
容淖没未理会木槿的敷衍,细细打量起那群小宫女形,见其中姿色最为出众的姑娘形容亦最狼狈,发辫凌乱,领口微敞,盘扣似乎还崩了一粒。
这……容淖忽地想起白日曾与策棱说起哨鹿之后的林间宴乐是酒池|肉|林。
白天的林间宴乐取消了,这晚上若不补上,岂非白猎一群鹿,难怪今夜未设女席,原来是不方便。
那马背横挂的定然是个姑娘,没准儿正是边上这几个小宫女中的一员,才会把一群人吓得魂灵不属。
为逞兽|欲,任意掳掠,与匪盗何异!
容淖冷下脸,吩咐木槿,“问问她们是去何处当差的,若是顺路,就随我们一道走。”
容淖原本是顺手庇护这群小宫女,不曾想,竟是麻烦上门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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