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帐内被几个大暖炉烘得干燥宜人,比之外面的呼啸冰雪仿若两个时节。
容淖面色稍霁,把钝钝生疼的手腕耷在身前,淡声吩咐木槿,“你去把春山唤来,我问问他可会伺弄海东青。”
神鸟海东青金贵,更何况还是御赐的,确实需要专人驯养,容淖亲自过问实属正常,木槿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出去叫人。
春山是个小太监,原在宫中养牲处做事。
是容淖安排去策棱府上的陈嬷嬷投桃报李引见给她的,当时陈嬷嬷言语间不乏暗示此人踏实可靠,能放心纳为己用。
容淖不爱奴仆环绕,更不爱用太监,没当回事。直到这次随驾北行,飞睇几次不服水土气候,木槿怕把狗养死吃挂落,于是向容淖建议找个熟悉牲畜的人来照料,容淖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遂把他从养牲处要了过来。
木槿办事利落,很快领来人。
春山一身灰扑扑的过冬袍子,下摆堆出好些褶子,面目平庸,低眉顺眼,哈着冷气向容淖请安,与宫里随处可见的恭顺小太监别无二致。
容淖未急着与他说饲养海东青,而是指向高几上的赏钱匣子,再次吩咐木槿做事,“你去给那群小宫女拾掇齐整再送回去。”
回来时那群吓成小鹌鹑的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事情经过讲述清楚了。
她们本是司胙官以下的宫人。
司胙掌供宫中祭祀所用俎肉,今日皇帝哨鹿之后虽未设大宴,但开宴前的祭祀礼必不可省。
小宫女们照常去撤下宴前的俎肉,归途遭遇一蒙古贵族打扮的男子抢人。
她们的恐惧不仅来自险遭男子强抢失身,还因她们在慌乱之中打翻了撤下来的祭祀俎肉,此乃大过。
木槿明白容淖的意思,这群小宫女路遇强抢打翻俎肉办砸了差事已属无妄之灾。
若任她们形容狼狈的走回去,恐还要多添一桩公然失仪的罪名,令本就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
宫中规矩森严,行于宫道无故回头尚要以仪态不端问责,更遑论是在外衣衫不整。
司胙官必会数罪并罚,从严惩治。
容淖虽与司胙处官吏素不相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她这里把几个小宫女整整齐齐的送回,做到不落口舌把柄,司胙官肯定会乐意卖她这个公主几分脸面,帮着粉饰太平,抬手揭过此事。
木槿取了只大荷包,打算金花生银花生混装一袋,可一把银花生刚抓进去,她又立刻改了主意,快速挨个挑了出来,忍着心疼咬牙塞满鼓囊囊一大包金花生退下。
容淖确定木槿走远后,这才慢慢把左袖卷至手肘位置,露出来的手腕小臂肿淤异常,衬得皮肤表面那几道因去年放血疗法留下的疤痕格外丑陋狰狞,她抬眼看向春山,问道,“可会正骨?”
她在回来的暖轿上已检查过腕上的伤,不算十分严重,手法复位足矣,只不过她自己没那手艺与力道。
春山觑一眼容淖的伤处,眼神直直的,似没反应过来堂堂公主受伤为何不敢张扬传医,反倒找上自己这个才调任过来伺候没几日的小太监。
容淖见人呆头呆脑的,耐着性子多提了一句,“是陈嬷嬷引荐你的,她说你二人有亲。”
春山猛然抬头,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本朝吸取前朝太监宫女勾连祸政的教训,严禁太监与宫女之间认亲。
明令太监于内廷当差,宫女在宫内答应,各司内外,事后务当断绝交结。
若敢私自结亲交往,当事人严惩后驱逐,其家人也要受牵连发配。
怎奈宫闱森森,人愁心苦,总有人敢阳奉阴违找些慰藉,什么干爹女儿,姑姑侄儿的。
当日陈嬷嬷引荐春山时虽声称两人是远房姑侄关系,但宫中使女皆选自八旗包衣,春山却是个打南边采买来的小太监,这两人祖上八竿子也打不着,说是远亲,显然是认亲。
陈嬷嬷主动送了个要命的大把柄给容淖,分明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用春山。
春山会意过来后,并无被人拿住命脉的恐惧,反倒高兴不已,心知这是陈嬷嬷在送他前程。待在公主身边总比窝在养牲处强,至少不必担忧哪日倒霉死于畜牲爪牙,连副全尸都存不下。
他把激动全写在脸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连给容淖磕了好几个头。要不是铺着厚地毡,额上八成多添两个包。
确如陈嬷嬷所说那般实诚听话不饶舌,磕磕绊绊半天没说明白表忠心的话语。
容淖不耐打断,目光落在肿淤的左手腕上。
春山激动未散,忐忑道,“跌打损伤奴才只能治些皮毛。”
王公贵族最是热衷把猛虎驯成猫儿的把戏,养牲处的畜牲刚进来时多半野性难驯,不知轻重,负责驯养的宫人们受伤是常事。
小伤小痛他们不敢去劳烦太医,惯常是互相帮着处理上药,有时候畜生们受伤了也是他们处理,他自然会。
容淖并不意外春山的回答,压着眉淡淡道,“来。”
春山应喏一声,小心翼翼托起容淖左手,先轻按她的骨头探了探伤情,然后手上攒劲,摆弄一阵,只听很轻一声骨节脆响。
“公主,好了。”
容淖闷哼一声,白净的额上沁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歇了几息才缓过来,感觉疼痛稍缓,她试着动动手腕,低声吩咐道,“你去内室把那红漆葫芦纹高桌上的两个匣子取来。”
春山依言抱出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容淖从大匣子中挑出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浓重刺鼻的药味四处乱窜,春山替容淖上药,看着的黑黢黢的药膏缓慢浸入肌理,笨嘴拙舌的小太监不由多了句嘴,“公主骨头虽接了回去,但肿淤只敷药膏怕是消得慢,还是得以板条固定,能缚上吊带最好。”
“嗯。”容淖应了声,却没有采纳的意思。
因为她这伤实在巧合到离谱,再加上她又利用这误打误撞来的伤当众对皇帝示弱讨鹰,是以根本不敢叫人知道。否则何至于在看城上从晌午忍到天黑,遮遮掩掩回寝帐找个兽医来。
先前在看城下意外挑明策棱既隐晦又澎湃的心思后,她自觉不值一提,可又莫名生出一股无解的烦躁。
偏生此时囚笼里那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不断拍翅叫嚣,用沉重的精铁脚绊把囚笼撞击得哗啦啦响个不停,却始终难逃重重枷锁,一如她找不到出口烦躁。
鬼使神差般,她顺手打开了笼门,支出胳膊,想着逗弄一下那海东青转转注意力也好。
神鸟海东青骄悍,分明是只次品,却有种羽虫之王的睥睨桀骜,根本不理她这区区凡人的逗引,一经出笼,便迫不及待要振翅高飞,大有一股要唳亡长空的暴烈。怎奈翅上脚下的链绊子全是精铁细铸,十分沉重,它挣脱不得,反倒被打结的铁链拖着直直往下坠。
飞禽阔翅未收,凭借本能找物什借力,往她支着的胳膊落了一下,又立时弹开。
然后,剧烈的疼痛自手腕传来,与从前那些病痛全不相同,容淖感觉脑海中有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毫无防备,身体已先做出反应,眼眶红了。
一直在看她逗鸟的八公主快步窜过来,关切问她为何突然伤怀,惊动了不少人,连皇帝都闻声回望。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电光火石间,容淖已把利益得失过了一遍,如果张扬开她为海东青所伤之事,那献上鹰贡的打牲丁这辈子怕是都赦免无望,说不定还会因此获罪。
而且,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大活人的胳膊还不如小树丫子结实,一碰就折,那才真是没脸!
她索性任由眼泪滚滚,反正已在大庭广众失态,干脆趁机顺水推舟,遮掩受伤一事,用疼出来的眼泪假装对皇帝示弱。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身为君父,哪好意思继续继续与自己泪眼朦胧的小女儿置气。
赏鹰顺理成章成了父女两破冰的由头,误打误撞圆了策棱所求。
容淖等春山替自己包扎好后,先是吩咐他把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收进大匣子里,然后让他打开小匣子,又做了点事。
几乎春山这边刚停手,木槿再次返回请见。
“公主,那几个小宫女回去前想给您磕个头。”木槿鼻尖轻嗅几下,总觉得帐内这股药味陌生刺鼻,不似平常容淖所服那几味药丸的清苦,眼神里浮起一丝探究。
临行前孙姑姑可是特地交代过她与云芝的,让她们平时在六公主摆弄药材时务必多留个心眼。
“不必,直接送回去。”容淖把她这活泛劲儿看在眼里,平静示意,“桌上这些银针是刚淬过药的,给底下的小宫女们分分。若遇危险,或可逃命。”
春山闻言立刻的把刚晾干的银针小心用厚布帕子包裹起来,递给木槿。
木槿从厚布帕子里闻到了更浓重的陌生药气,心底疑虑顿时散去,捧着银针高兴退下。
因为急着送那几个司胙处小宫女回去,木槿决定先分几根银针给她们,剩下的等她回来再分给伺候六公主的宫人。
“你们平日出来当差时把银针别在荷包上,切记莫要扎到自己啊。”木槿不知道这银针上具体淬了什么药,不过六公主既然说能逃命,想必是厉害玩意儿。
几个司胙处小宫女自是千恩万谢,围着木槿姐姐长姐姐短,木槿被奉承得眉开眼笑。就在这一片和乐的气氛里,突然插进一道声音,“银针不能给她们。”
云芝裹着厚重缠花枝袄子,立在帐篷门口沉声阻止。她大病这一场,两颊的肉全消了下去,骨相五官愈发清晰,看着很是清冷沉静,气度倒是比未病前更出彩。
几个小宫女被她震住,面面相觑,低头不敢言。木槿一下冷了脸,嗤道,“我听公主吩咐做事,你若有异议可去寻公主辩驳,我得先送她们回去了。”小宫女们乖乖聚在她身后往外走。
云芝沉脸挡住去路,言语中尽是不赞同,“你以为你在帮她们,那我且问你,若她们当真再次遭遇今日困境,为求脱身以淬毒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她们将面临何种境地?”
不等木槿还嘴,云芝率先自问自答道,“轻则自身获罪,重则牵连全家,那才真是大难临头。公主今日碰巧庇护了她们一次,难道还会专门去救她们第二次?”
云芝目光冷淡扫过几个面色发白的小宫女,拉过有些怔神的木槿,走到一旁低语道,“你尽和我犟头倔脑,也不仔细想想她们是在司胙处做事的,没个正经伺候的主子,那出生必定微寒。”
宫中的宫女虽都是包衣出身,其实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些包衣女子家的官位可能比旗人出身的主子们更高。所以为防出现奴才家世优于主子的尴尬事,便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贵人以上的主子们才可以用家中有官身的包衣宫女。
贵人以下的使唤宫女连个牛录出身都难寻,这些司胙处的宫女又比贵人处的伺候宫女还低上几等,多半是披甲散人出身,包衣中的下等人。
“她们生而低微,若得机缘入了贵人眼,顺应天命往上走才是正道,你又何必把她们的心引野了。你以为你行的菩萨举,焉知不是地狱钩。”云芝肃然道,“恩怕先益后损,你我皆是六公主的贴身宫女,当为主子考量,何必为了这些人陷公主于两难境地。”
木槿蹙眉,她一边觉得云芝所言句句在理,若来日这些宫女当真用六公主赠予的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无论六公主是否选择施以援手都是大麻烦。
可另一边,她又觉得云芝说的都是狗屁!这些明明都是花骨朵一样的姑娘,出身卑微又不等同她们是天缺五感的器物,由着旁人想摆哪里就摆哪里去。
木槿一脑袋混沌,正踌躇如何行事,小宫女中为首那个叫果儿的姑娘先小跑了过来,手中仔细托着几根银针,忐忑不安开口,“木槿姐姐,我等斗胆奉回公主好意,请代为向公主叩头请罪。”
木槿面色犹豫,云芝索性替她把银针接过,一锤定音道,“算你们几个懂事,时辰不早了,木槿你别发愣了,早些送她们回去吧,记得多带几个小太监随行。”-
容淖这一夜手腕疼得难受,无心关注外面发生了何事,她迷迷糊糊躺在榻上,隐约知晓木槿送人回司胙处后进来看过她。
接下来又连晴了两日,御营丝竹不停,热闹不断。
前来金顶帐觐见的蒙古王公一波接一波,有谄意献美的;有撒泼打滚哭穷要加俸的;也有引见才俊子侄暗示皇帝可把其选做备指额驸的;还有部落王公内斗打不出结果来找皇帝评理的,听说吵急了眼当着皇帝面拔拳互殴,把御案都打歪了,惊动御前侍卫刷刷拔刀护驾,把人一把大胡子给削没了,倒是显得年轻了几岁。
直到第三日朝廷与多罗特部正式进行和谈,御营才逐渐沉肃下来,煌煌威严。
简亲王代表朝廷领着一干文武大臣与多罗特汗和议,但过程并不顺利。
朝廷欲依仿从前收拢蒙古各部旧例,许嫁公主结姻世子布和,抚以罗特部汗亲王爵封,岁以万俸,世袭罔替。
多罗特部同意姻亲为盟,俯首称臣,易汗为王,部族贵族官位皆遵满洲称呼,但附加条件有三。
其一是把喀尔喀蒙古合入多罗特部为一盟旗,由多罗特汗担任大札萨克。
其二是把公主府设立在归化城。
其三多罗特部永不受朝廷理藩院辖制,只臣天子一人。
这三条附加条件一出,简亲王直接冷了脸,强烈反对,不留丝毫商量余地。多罗特汗见状直接拂袖而去,姿态摆得半点不让人,弄的和谈气氛十分胶着。
有些大臣不免议论简亲王过度强势,既是和谈岂能一上来便把话说死的,如此哪里还谈得下去。
第一条确实不能同意,后两条其实还是可以商量的嘛。
容淖听过一耳朵这些事后,倒是十分认同简亲王的强势,私以为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要不得。
先说第一条,本来皇帝缔盟多罗特部本正是因为朝廷如今对漠北咯尔喀蒙古控制力不足,细数下来朝廷在漠北最得用的人没几个,最冒头的还是年纪轻轻羽翼未丰的策棱。
所以才打算交好与漠北咯尔喀比邻而居且实力不弱的多罗特部,让双方互为制衡。
多罗特汗张口便要把漠北咯尔喀归于自己盟旗,由自己担任大扎萨克,如此岂非是朝廷辛辛苦苦筹谋多年,最终却为多罗特汗做嫁衣,把肥肉送进他嘴里。
再说后两条,这两条分开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但合起来却是绝对的祸事。
归化城位处漠南,是漠南第一大城,若公主府建在漠南,那多罗特部的人便能打着探望公主的名义,随意进出漠南。
他们不受朝廷派驻蒙古的理藩院辖制,若打起弱肉强食的主意,劫掠漠南城邦,收刮血肉,皇帝远在京城鞭长莫及,根本奈何不得。
届时漠南一系无论是眼红多罗特部得利的,或是不甘受辱的,总之迟早生乱。
如此又僵持了几天,容淖的手腕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双方和谈依旧没什么进展,反倒关系愈发紧绷。
这日多罗特部似觉得如此僵持实在不成,率先给出一个台阶,据说是只要朝廷同意稍微改动和谈正约里的一点内容,多罗特部便答应斟酌删改三条附加条件。
多罗特部想修改的正约内容没有传出来,只是听闻当日简亲王在面见皇帝呈报具体情况时,气急之下甚至说出怀之以德不如慑之以兵,大不了不议这和,他愿身先士卒舍了荣华披甲上阵。
这日午后,容淖正恹恹吃着药膳,飞睇受不了味道远远躲在门口。木槿忽然一阵风似的从外面奔进来,吓得飞睇脸上褶子都撑开了。木槿此时也顾不上哄它,急切禀告,“简亲王意外坠马,突发急症,怕是不大好,听说今日下午和谈都暂停了。”
容淖连忙放下小银汤匙,肃声道,“你说仔细些。”
木槿一叠声说道,“听说今日上午和谈之后,简亲王郁气不顺,便去御营边上跑马,这刚跑起来,突然斜面冲出一群练诈马的孩童,简亲王避让时意外坠马。本只是伤了腿,哪知仆从送归途中简亲王突然四肢抽搐不停,还含含糊糊喊着头疼眼花,御医看过之后说是急症,性命危矣。”
容淖听见最后四个字,倏地站起身往外走。
她记得先前在京城简亲王世子迎侧福晋进门那日,简亲王便发过急症,敬顺本来想让她去瞧瞧病,不巧因事耽搁了。后来她曾听敬顺提起过,称简亲王病愈指日可待。此番简亲王伴驾北巡她还特地留意过简亲王的身体状况,见其跨马行猎还算流畅有力,足见恢复得不错。
当日简亲王突发急症便是桩桩巧合凑在一起引出来的,今日又是巧合坠马发病。
现下正值和谈的关键时候,简亲王这个秋毫不让的顽固派倒下,新人很快便会走马上任,相信这日益僵持的和谈转圜之机即将到来。
由不得容淖不多心-
容淖赶到简亲王的帐外时,发现此处已聚了不少闻讯赶来的人,可她还是第一眼瞧见了两幅明黄华盖仪仗。
容淖眼皮一跳,皇帝与太子都惊动了,看来简亲王此番的情形比她想得还要危急。
门口候着的有御前的人,见容淖往里走倒是没阻拦,由她一路畅通无阻走进了气氛低迷的内室。
太医院判正在为简亲王施针,另有几人在轻轻按摩简亲王不时痉挛的四肢。简亲王仰面躺在榻上,半昏半醒,肤色紫胀,面目扭曲,眼皮不时抽搐,掀出通红的眼珠子,他唇边溢出涎液与丝丝□□,显然正在承受剧烈痛楚。
世子与敬顺两兄弟眼眶绯红,简亲王福晋更是泪雨滂沱,全身卸力,只能靠丫鬟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约莫一炷香后,简亲王情形仍未见好转,太医院判只得暂时收了金针,抖着花白的小胡子战战兢兢跪跪倒在皇帝面前,“请皇上尽快决断。”
容淖远远打量榻上状况,心一下沉了下去,知晓简亲王这是大半个身子已入了鬼门关。
太医在催促皇帝早下决断,是强行多留简亲王一些时间还是顺其自然现在送其离开。
毕竟世人多半看不破‘命’这个字,哪怕明知病人痛苦万分,也多有活人选择强留一时半刻。不是在期待奇迹,更像是活人给自己的慰藉。
皇帝盯着榻上痛苦不堪的简亲王看了片刻,垂目别开脸,似有不忍,沉痛开口,“皇兄为国为家操劳多年,岂能魂断他乡。”
太医院判得了这话,立时起身唤人取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撬开简亲王的牙关灌下去大半,然后辅以金针刺穴。
一盏茶时间后,简亲王状态似平复些许,至少双眼真切合上了。
但扭曲的面部肌肉与不时痉挛的四肢昭示他陷入了混沌噩梦,有限的命数弥散出无尽的痛苦。富贵安耽一辈子,到了偏要遭这场罪。
世子见状实在忍不住,反手拨开太医,自己伏在榻上哭得肝肠寸断,堂堂七尺男儿声声哀怮,让人闻之落泪。
敬顺把几乎哭晕过去的母亲扶坐到椅子上,突然转身重重跪倒在皇帝面前,直直叩首,“皇上,求您让我阿玛走吧。”
帐内一时落针可闻,惊讶于这个放荡不羁八旗少年郎的胆气与决断。
世子神色恍然,望向卑微请求的弟弟,也连忙膝行至皇帝面前,唇瓣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不住磕头。
皇帝面无表情审视这对跪求着送走父亲的兄弟,似恼怒又似欣慰,沉默良久,喟然摆手道,“罢了。”
太医院判撤了针,又在简亲王头脑上捣鼓一阵,简亲王幽幽转醒,观其情形似乎比先前好上许多,至少有些意识,能含含糊糊吐出几个字。
众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识趣退下,帐内只留下皇帝太子以及王府血亲。
容淖等在外面,正犹豫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裙,她来得匆忙,穿着从里至外皆是绯色。
没等她走出门去,内室突然爆发出一阵悲怮痛哭,候在外面的男男女女顿时跪倒一片,真真假假地哭了起来。
简亲王薨逝得突然,听说京城园寝并未修缮完成,再加上如今正值北巡期间,丧仪一应事物不如京中齐全,难免纷乱。皇帝不想委屈自己这位好堂兄,虽已派出三阿哥领着礼部官员一同操持治丧,但还是计划着尽早回銮,在京城风风光光送简亲王最后一程。
可和谈事大,不能随意撒开手脚回京。
皇帝便派出太子替代简亲王主持与多罗特部和议,令其速战速决。
太子欣然领命-
太子得了露脸的差事,在皇帝面前表现得自信沉稳,回到自己帐中却是立刻变了一副面孔,满目阴鸷质问起身边的大太监曹云,“简亲王临终前孤特意带你前去照料,有你这么大一双眼睛瞪着,竟还是让他把东西藏匿了,如今更是半点线索也寻不到!”
曹云缩着脖子,讪讪回道,“简亲王知道那东西烧手,没准儿临终前已经处理了,免得牵祸家小。”
“哼!”太子冷嗤,“他若如此识时务,早在孤第一次出手警告他时,就该老老实实待在京城养病。他此番既拖着病体跟来北地,故意咬死和谈条件,分明是想逼孤露出更大破绽,趁机抓住个大把柄,一举扳倒孤,偏生你们这些蠢材办事不经心,还真如了他的意。他拼着不要命收集到的证物,你觉得他会随意毁掉?继续给孤找,东西肯定还在这世上。他临终前接触过的人,一个个的筛。”
曹云想起这几日自己趁治丧混乱,已把与简亲王亲近之人的处所一寸寸搜寻过,确实没摸到半点痕迹,咬咬牙踌躇道,“其实是有一处疏漏,奴才一直不曾有机会探查。”
太子目色犀利,“何人?”
曹云没直接挑明,只道,“简亲王处理身后事时,除去对王府众人的安置,还曾亲自指挥世子把他一些珍藏装箱,分送给亲近的亲友子侄,留作念想。奴才为防里面藏有夹带,几乎都私下开箱查验过,唯独遗漏了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
太子当日在场,经由曹云一提醒,立刻想起一人,“六妹。”
太子记得那是一方小小的榴花芙蓉石印章,颜色粉嫩似二八少女羞怯的飞霞,装在一只二指宽的小匣子里,完全不像能夹带东西的样子。再说六公主是个女儿身,母家亦不涉朝堂,没有半点权势勾连,确实完全被他们忽略过去。
“如果东西真在那匣子里,一定藏得十分精妙。”太子沉声道,“简亲王当日去得急,并未与六公主说上话,想必没留下什么暗示。六公主一时半刻怕是想不到其中隐藏关窍,不过听闻她素来喜欢钻研那些奇技淫巧,发现内有乾坤是迟早的事。”
曹云知机,立刻小心翼翼答话,“奴才明白取回那只匣子宜早不宜晚,可是六公主因简亲王过身那日跟着守了小半天灵,回去便病倒了,最近足不出户养病。况且她身边惯常只用一个宫女,不许其他人进入内室,奴才实在没机会在她眼皮子底下动手。”
太子长眉上挑,不以为意。
曹云揣度出他的心思,知晓这位尊贵人才不会把区区一个公主放在眼里。主子是个干大事的,他这当奴才的自然不露怯,“奴才立刻安排!”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天下午,容淖歪在贵妃榻上养病,顺手捧了本算学书看,因为鼻子堵塞,呼吸不畅快,她懒怠动笔,便在心里推算。
云芝已经病愈,回来她身边伺候。拿个绣花绷子陪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连呼吸都是清浅的,几乎察觉不到有她这么个人存在。
暖腾腾的木蜜香自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顶悠悠散开,屋内一片静谧。
木槿突然风风火火闯入,打破这一室的安然。
“公主,三妞没了。”
“谁?”容淖从书里抬头。
“不是我们宫里的。”木槿喘息不匀,急切解释道,“是那日我们在路上看见的那个被抢走的小宫女,她今日突然被放回司胙处,污言碎语全往她身上砸,她不堪受辱趁人不备悬梁自缢了。宫女自戕会祸及家人,所以果儿跑来想求公主救救她的家人。”
容淖蹙眉,“你走一趟吧,跟司胙官打声招呼,报个急症暴毙遮掩过去。”
依木槿的性子,上次送那些小宫女回去肯定打着她的名号与司胙官结下了香火情,不然果儿也不会想着来求她。
木槿‘欸’了一声,照例装了一袋金花生要往外跑,云芝柔声唤住她,“公主,还是换奴才去吧。毕竟事涉人命,怕是不好善了。”
容淖观木槿面色愤懑,怕她气不过去司胙处惹事,同意了更为圆滑温和的云芝前去处理。
可是一直到天黑云芝都未回来。
木槿早坐不住,勾长脖子盼了又盼,容淖也隐约觉得不妙,放下书册吩咐春山带人出去迎迎。
不多时,春山带回一个被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明明尚未看见脸,却先从这人身上泄出一股瑟缩气息。
容淖眉心一跳,木槿迟疑着掀开兜帽,然后被眼前这人形容震住,“你这……”木槿惊怒交加想要追问又很快住嘴。
只见云芝发髻散乱,额角一缕头发连皮带肉被撕开,半挂在颊边,要掉不掉的,伤口汩汩渗血。脸上并有清晰的巴掌印和几团掐出来的青紫,唇角红肿脱皮,她的双手还一直死死捂在胸襟前,颤栗不停。
出去前还是个气度娴静的清丽佳人,这会儿却像是丢了魂的木头桩子,双目空洞。
木槿想替她检查伤势,被她尖叫着一把推开。
容淖沉着脸,低声问春山,“发生何事?”
“奴才发现云芝姐姐时她已经这样了。”春山说,“当时云芝姐姐藏身在我们日常堆积杂物的帐篷后,还是飞睇先发现她的,扯着奴才裤腿过去看。奴才见她情形不好,就避着人把她带回来了。”
容淖蹙眉,不等她问明情况,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似乎有人硬闯,惊动了巡视的侍卫。
一道嚣张的男人声音由远及近,“我要见六公主,她手下的人给我下毒,她必须给我个交代!”
云芝猛然回望门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似受了惊的猫崽。
容淖恍若未闻,更没追问下毒是怎么回事,一径吩咐木槿,“你先把云芝带进内室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面那道趾高气昂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行至帐篷门前,伴随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声,男人厉斥挡路的侍卫,“狗东西竟敢拉扯我,你可知道我父汗是谁?”
“你母亲不曾告诉过你?”容淖锦帽貂裘,缓步而出,视线从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侍卫们身上滑过,最终落在被众多随扈簇拥着的蒙古贵族青年身上,目露同情,装模作样轻叹出声。
男子被她这云淡风淡的一句话堵了心,面色扭曲,“你胡诌什么,我究竟是谁你难道不识得!”
容淖当然认识这人,前些日子才在金顶帐大宴上见过,多罗特汗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巴依尔,当日这父子两一唱一和拿女人无辜失贞口舌攻讦,如此丑态哪能这么快忘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哦,巴依尔台吉。”容淖作恍然状,“深夜硬闯宫廷女眷住所,不知意欲何为?”
巴依尔听见这声‘台吉’,气得咬牙。他父亲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多罗特部大汗,但因世子之位在布和头上,所以他这个独子只能落个普通的台吉爵封。好在部族中人知情识趣,皆尊称他一声小可汗。
偏这些清廷人十分讨厌,只认大汗与世子,全然不承认他这小可汗,张口闭口全唤他台吉。
不过此时最重要的不是做口舌之争,巴依尔一把扯开衣襟,不惧雪夜风寒,袒出胸膛,冷声道,“你手底下的宫女用淬|毒银针伤了我,解药!”
容淖瞟了一眼,见他胸膛红肿异常,紫胀微凸的血管像有万千条蠕动的蛆虫在皮肤下流窜,大有种不知何时会钻破皮肉喷涌而出的架势,十分恶心渗人。
肯定是云芝挣扎之时把银针扎他胸前了。
银针上淬的毒正是曾经她给策棱下的那种药,介于当时策棱中毒后良久不见反应,后来她调整了药方配比,以求起效更快,药劲更强。
不过依旧改变不了这药‘纸老虎’的本质,发作起来瞧着吓人,其实除了皮肉刺痒两日,没什么真切伤害。
容淖冷觑巴依尔叫嚣的讨厌模样,倒是心有悔意,当时她就该炼个‘真老虎’出来,看这个下流坯子还如何张狂。
“胡乱攀扯什么,你我从无冤无仇,我的宫女为何要害你?”容淖当然不可能给他什么解药,甚至根本没打算承认今日遭遇欺辱之人是云芝,否则那个可怜的三妞便是云芝的下场。
“一个不识好歹的女人,需要什么理由。”巴依尔无耻得理直气壮,“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就要扯你去找你们皇帝讨要说法了。”
“正合我意。”容淖面凝寒霜,“你深夜闯我居所,伤我侍卫,又编些不入流的混话强行攀诬,我怀疑你暗藏祸心,正好去御前请皇上为我做主。”
“攀诬?”巴依尔逼近容淖一步,笑意轻蔑,故意拍拍坚实的胸膛,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勋章,“果然是小女子,敢做不敢认。”
容淖没被他激怒或是吓住,侍卫首领先看不过眼他如此咄咄逼人,皱眉上前,不动声色把容淖隔离巴依尔远些。
容淖领了好意,退后几步与巴依尔对峙,“好,你既一意认准是我宫中使女害你,那我且问你,当时除了你的人,另外还有哪些宫女在场?”
巴依尔闻言目中露出几分淫邪,意有所指道,“公主懂得不少。”
侍卫首领同是男人,岂能不明白这巴依尔的龌蹉心思,正欲呵责,身后先传来一声冷斥。
“回话!”容淖目似寒刀,凛然威仪。
巴依尔见这六公主性情刚烈,心智坚毅,丝毫不受他的轻浮姿态影响,比想象中难缠数倍,怕弄巧成拙耽搁下去反倒误了今夜的事,一时倒收起浪荡心思,沉脸回道,“只有我和那小宫女,没有旁人。”
容淖眉梢一扬,露出讥诮,“呵——”
巴依尔不悦,“你笑什么。”
“我笑你错漏百出,宫中规矩宫女但凡出所服侍主子的宫苑做事,必先领对牌画押存证,单人不能成行,出则最低二人结伴。多的是宫女在宫中伺候十几年,临到出宫却从未单独行于宫苑的。”容淖蔑然一笑,示意侍卫首领,“把这露馅饺子押出去请皇上处置。”
云芝做事老道,去司胙处周全三妞自戕一事有违宫规,不好见光,她既没带人随行,独身遭遇祸事,那出去时必定钻了空子没有画押留档。没有证明云芝出去过的有力物证,那这事就简单了,只要咬死今日云芝不曾出门即可,就算闹到皇帝面前,容淖也不怕查。
侍卫首领领命,立刻招来一干手下,他们先前被巴依尔及随扈打得七零八落是因为听巴依尔口中嚷嚷什么中毒,眼下两方正在议和,这巴依尔是多罗特汗的独苗苗命根子,他怕其中藏祸才没敢真下手阻拦,放任他冲到门前。
如今证实巴依尔是没事找事,自然不必再手下留情。
巴依尔见容淖三言两语扭转局面,气得张目大吼,“休得抵赖,我曾见过那宫女跟在你身边伺候,没准儿她现在就藏在你的帐篷里。那宫女给我下毒后,我气急之下扯掉了她左额一缕头发,脸上还赏了个巴掌印,有伤为证,我看你还如何矫言饰非。”
巴依尔说着,立刻呼呼喝喝招来随扈,大有要冲进帐内去揪出云芝的架势。侍卫们奋力阻拦,场面立时乱了起来。
侍卫首领忙护着容淖往里走,以免冲撞,顺手扯过一人让他速去禀告皇帝。
容淖往回走了几步,似想起了什么,心念一转,脚下倏然一顿,毫不犹豫转身,反手扯住侍卫首领腰间配悬的鸟铳,冷声道,“给我。”
云芝出关没几日便病倒了,一直闭门养病直到今日才算痊愈,重新到她身边伺候。
在这之前,跟在她身边的一直是木槿。
巴依尔在撒谎!
他不可能见过云芝。
他今日绝不是凑巧碰上云芝的,而是特地冲着云芝去的。
不,也许不是云芝,而是木槿。
或许从三妞被放回来到自戕,再到果儿上门找木槿求助,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巴依尔今日闹这一出定然别有用意。
容淖想起简亲王留给她的印章刻字,当机立断决定赌上一把。
侍卫首领被一个年轻貌美的公主扯住腰带,满脸尴尬惶恐,“属下已派了人去请皇上出面,公主勿忧。”
“装上弹,给我!”容淖目色沉凝,话音里尽是不容置疑。
两人僵持片刻,侍卫首领满头冒汗,索性依她所言。
这鸟铳有些份量,容淖忽略左手手腕不适,双手立持,满眼冷戾瞄准巴依尔。
巴依尔反手拍开一个侍卫,回头便看见六公主用黑洞洞的鸟铳枪|口对准他心口。
巴依尔半点不见惧怕,甚至颇有几分自得,觉得自己吓住了六公主这个绣花枕头,这都使出鸟铳壮胆气了。
他冲容淖挑衅吹哨,还刻意走到容淖正对面位置,方便她瞄准。
容淖面无表情回望着他,随口吩咐侍卫首领,“找个脚力最快的人,一定要把方才去御前报讯的人追回来。”
侍卫首领愣了一下,猛然瞪大眼,震惊于这位六公主的果决与打算——釜底抽薪。
明眼人都知道,如今朝廷与多罗特部合议谈不拢最大的问题就出在这个巴依尔身上,多罗特汗想要把多罗特部传给自己的独子巴依尔,而非世子布和。
所以才在和谈条约里百般刁难,暗中逼朝廷退步。
但凡朝廷愿意舍弃布和,把和亲对象该成巴依尔,答应将来扶持巴依尔上位,那些过分的附加条款绝对大有商量余地。
可若巴依尔死了呢。
死于意外。
死于他半夜三更无理率众强闯一位未婚公主的闺阁,被公主惊惶之下失手错杀。
六公主让他追回去御前报讯的人,正是因为皇帝一旦事先知晓这边的情况而未能及时阻止,那皇帝便有连带责任。
所以不能让皇帝知道。
他们得先把皇帝摘干净,事后皇帝才能一身清爽站出来主持公道,保下他们这些卷入无妄之灾的‘受害者’。
跟随六公主办成此事需要冒大风险,但相对的前途广阔。
多罗特汗已不再年轻,只要他后继无人,他拿什么去与年富力强的世子布和争。
世子布和的心是偏向朝廷的,只要他在多罗特部内占据上风,拿下主事权,此次和谈自然是双方皆大欢喜,再不必僵持烦忧。
六公主与他,将是和谈成功的最大功臣。
侍卫首领的心,前所未有的热,朗声应喏,“属下领命!”
几步之外的巴依尔似乎也从这看似平淡的对话里窥见了杀意,原本的闲适挑衅一扫而空,双目瞪圆,呼吸急促。
在巴依尔震惊的眼神中,容淖冷冷吐出两个字,“点火。”
侍卫首领鼻翼微张,咽了口唾沫,抖着手自怀中掏出火折子,‘滋啦啦’鸟铳的火绳点燃。
巴依尔惊骇之下,随手拽了个人挡在面前当肉盾,容淖见状及时压低枪|口,弹|药擦着那人脚尖打入地下。
那肉盾直接吓得翻白眼,跪倒在地,将巴依尔肥壮的身形全部暴|露。
原本正在打斗的双方侍卫听见鸟铳声纷纷停了手,惊恐注视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容淖面无表情,手指再次搭上扳机。
“咻——”一支飞箭穿云而来,正中容淖右臂,让她瞄准的枪|口失了方向,炸开在离巴依尔两寸远的位置。
“公主,六公主,莫要玩闹了。”太子身边的内侍曹云快步跑进来,一把夺走容淖的鸟铳。
容淖淡漠凝视曹云那张假笑面皮,唇边牵出一丝冷笑,面无表情拔掉右臂上的箭矢。好在她穿得厚重,这箭并未射入骨肉,但臂上仍火辣辣的疼,可能是擦破了一层皮。
“曹总管前来有何贵干。”容淖面上漫不经心把玩着箭矢,心底隐隐发寒。太子心腹来了,还来得如此凑巧。
曹云偷觑容淖一眼,不知是她手里拿着利物的缘故,还是方才身上的杀意未褪干净,曹云只觉得这位六公主身上的气势愈发慑人了,眉目刚烈,美艳威仪。
“太子听闻这边闹了误会,怕惊扰到万岁爷歇息。公主知道的,这些日子万岁爷伤怀简亲王薨逝,难得睡个囫囵觉,所以特地使奴才前来问问公主可还安好。”曹云堆起一脸假笑,尖着嗓音道罢。
容淖把那箭矢抛到曹云怀里,似笑非笑道,“我这公主安好与否,只在曹总管一念之间,何必多问。”
曹云连忙啪啪抽自己的脸,一叠声的赔罪,“哎哟,都是奴才的不是。先前情况紧急,奴才怕公主一时失手引出两族祸事,才失了分寸,冒犯了公主千金贵体,还请公主见谅。”
“算了,你既是奉太子之命而来,那这滩烂泥便交给你处置吧。”容淖随意一指巴依尔,他被第二枪吓得瘫软在地,刚被两个随扈架起来。
“你站住!”巴依尔见容淖没事人似的要进帐篷去,想到自己忙活半夜什么都没捞到,还险些送了命。大惊之后是大怒,原本软成烂面条的两条腿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几步冲到容淖跟前,趁其他人没反应过来,发了狠把容淖往边上一搡,直接硬闯进帐内。
原本来找小宫女只是托辞,经过这一遭他现在是铁了心要找到那个祸头子小宫女!如果她安分承欢不使针扎他,哪来后面这些事,他今夜何至于如此狼狈!
侍卫首领及时扶了容淖一把,但容淖仍旧被巴依尔撞得原地转了一圈半,等容淖回头神来,巴依尔已路过外间,径直往云芝二人所在的内室闯去。
曹云领着一大帮小内侍忙追了进去,似乎是想把巴依尔架出来,实际上全是嘴上热闹,手上根本没有任何制约动作。
容淖猜测这群人的来意,眸底划过一丝讥诮,沉着脸跟进去,还未走近,先听见几个小太监细声细气在喊,“两位姐姐快住手,这都打得见血了,再打该破相了!”
容淖眉梢一挑,几步迈进内室,暖意融融的香闺里,木槿与云芝正扭打成一团,原本干净的地毡上散落着几绺带着皮肉的头发。
木槿额头两侧皆是鲜血淋漓,脸上还有几个不重叠的鲜红巴掌印与指甲痕。
想必是木槿怕是担忧她顶不住巴依尔,才特意仿照云芝的伤势位置弄出来的痕迹,如此若有意外或可助云芝逃过这一劫!
容淖心中感慨人有千面,脸上还得装出一副冷厉神情,“住手!”
木槿两个听见容淖的声音,这才松开彼此的衣襟头发,略抬起头,跪在原地。
“就是这个小贱人。”巴依尔一眼认出云芝,大掌一伸要去抓她。不曾想被一根吊着毛球的细斑竹杆狠狠抽到手上,打断了他的冒犯举动。
那只缩在墙角的胖狗也跟发了疯似的突然扑到他面前狂吠不止,呲出尖利的犬牙。
连只畜生也敢和他呲牙。
巴依尔积了一晚上的怒气成功点燃,抬腿就要踢飞飞睇,容淖眼疾手快再往又腿上狠狠抽了一记,并厉声警告,“嘴巴放干净些。”
眼看两人又要闹起来,曹云半挡住巴依尔想要踹狗的动作,暗中给对方使了个警告眼色,语含深意道,“台吉勿恼,这小畜生不知事,何必与它一般见识,我们先说正事,说正事!”
巴依尔蹙眉,狗屁的正事,明明所有事情发展都与预估大相径庭,烂事还差不多!
本来按照他们的安排,他会在这小宫女从司胙处返回的小道边成功得手,然后由‘路过’的曹云捡到这小宫女,并悄声送回六公主身边,如此顺理成章进入六公主内室,趁机取走简亲王留下的那些要命的东西。
可事实却是,他根本没得手,还被扎了毒针。找大夫确定过不是大问题后,又被曹云哄劝过来继续找六公主闹事,以便给曹云创造机会。
他轻信曹云前来闹事,险些因此赔了命,却依旧坚持到现在,成功把曹云送入内室,已算功德圆满。
这会儿放他出口恶气又能如何!
巴依尔根本不理曹云‘戏将落幕,莫要多生事端’的暗示,拼着一腔不忿,大声指认云芝,“就是这个宫女给我下了毒,她身上的伤痕也与我所说吻合,我要带走这贱人剥了她的皮。”
“她今日一直待在我身边,出入的名册亦能证明她不曾出过门,她如何给你下的毒。再说,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的,她们的伤乃是互殴所致。”容淖有理有据反驳,她不耐与巴依尔继续掰扯,干脆转眸看向曹云,“曹总管,你是太子派来息事的,就这样任由他无理取闹?”
曹云刚不动声色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太监交换完眼神,知道已经得手。这会儿猛地听见容淖唤自己,心头吓得一跳,又极快镇定下来,躬声恭敬道,“公主言重了,奴才这就请台吉下去。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公主安歇了。”
虽是意外丛生,但目的总归达成。这巴依尔冲动易怒,一点就着,继续留在此处保不准会多说多错。就算六公主不提,他也是准备让人尽快弄走巴依尔的。
容淖看着曹云一行人吵吵嚷嚷远去,面色愈沉。
越发确信太子与多罗特汗父子有勾结。
她方才故意让曹云处理巴依尔,目的就是想趁机想看看双方交往的态度。
结果,不出所料。
容淖断定这两人之前便有交情,否则凭曹云一个太监,饶是他在太子面前再得脸,又岂敢对身份敏感尚未归顺朝廷的多罗特部‘小可汗’如此随便,说拉走就拉走,几乎看不见多少恭敬。
而看似嚣张跋扈的巴依尔,分明也对曹云有所顾忌,对上曹云狂劲削弱不少。
容淖这厢陷入沉思,木槿与云芝见了难免心有惴惴。
云芝垂着脑袋,带着一身狼狈呜咽开口,“公主对不起,都是奴才给您惹祸了。”
“不怪你。”
云芝只是个由头罢了,至于他们闹这么一大出目的为何,容淖暂且也不得而知。
说起来,云芝与木槿今日纯属无妄之灾。
容淖翻出自己日常所用的祛疤香膏递给二人,“下去养伤吧。”
木槿与云芝见她面露倦色,识趣的没有多言,安静并排退出来。
云芝心绪尚未平复,却还是勉强扯出笑脸,朝木槿微施一礼,神色复杂道,“我没想到你会那样做……今日真是多谢你。”
在察觉到巴依尔强闯进来时,她吓得六神无主,可木槿却是临危不惧,毫不犹豫扯掉了自己两绺头发附带几个响亮巴掌。
木槿顶着一脑门的血,平时精明掐尖的姑娘此时倒是显出几分平和,她摆弄着手里的香膏玉瓶,突然开口问,“谁的女儿重要吗?”
云芝怔住,想起几日前她才口口声声教训木槿不许她把银针分发给那些低等宫人,免得给公主找麻烦。可今日危急时刻她却毫不犹豫用了,连累公主为了护她闹这么一大场。
司胙处披甲奴出身的小宫女于她而言是下等人,可她自己的出身较之木槿也算下等,于皇家公主而言更是。
可是她们还是不问缘由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所以,谁的女儿当真重要吗?
第42章
翌日正午,疾风狂躁,雪飘如絮。
容淖慢条斯理用膳,木槿带伤在旁伺候,活像惨遭苛待的小可怜。
“你倒是不改初衷。”容淖搁下瓷勺,略有莞尔道。
昨夜她曾交待过,让云芝木槿养好伤再来上值。可今日她一睁眼,头裹纱布,面残指痕的木槿已捧来热水巾栉。分明身体不便,殷勤却更胜往日。
显然是存了心要趁云芝受创休养时彻底把人挤兑下去,以稳固自己的大宫女地位。
“如此良机,奴才若错过不争,怕是昼夜难眠,又谈何休养。”经过昨夜那一遭,木槿对自己这位主子有了新的认识,亦因二人在持弱上的契合,不自觉中更信任几分,她不怕坦诚自己的小心思,反正六公主早已看穿她是什么人。
昨夜巴依尔逼上门来时她不惜自毁帮上云芝一把是一回事,但该争的她照样会见缝插针去争,不会因怜悯而退让或懈怠。
容淖用完碗里的粥,看向高几上的西洋钟时刻,对木槿道,“你还是下去歇着吧,我今日身子舒畅许多,稍后要去祭拜简王叔,带你不方便。”
她只在简亲王过身当天到灵前上过一炷香,之后便因染疾闭门养病再不曾去过。如今好了七七八八,再不去说不过去。
木槿闻言倒是没再冒头。
她也不傻,知道昨夜六公主和巴依尔‘兵戎相见’之事既可大事化小,亦可小事放大,端看皇上与多罗特汗怎么个态度。
听说多罗特王今日天不亮便去了金顶帐求见万岁爷,半是赔罪半是告状,眼看正午过半,金顶大帐那边依旧没有丝毫传召或惩处六公主的消息传出,显然是上头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直接揭过去。
这时候六公主确实不好再带个鼻青脸肿的宫女外出,平白吊在旁人舌头上。
简亲王的正经灵堂没有布置在他生时所居内城王帐,而是设在御营外城西路。一来地方更加宽敞,二来以便诸藩蒙古王公往来祭拜。
雪天路滑,出行不易,容淖坐了一个多时辰的轿辇方才抵达西路灵堂。
昨夜她和巴依尔闹出的动静不小,小太监刚唱出她的名号,她便感觉四面八方有视线在若有似无地打量她。
因着灵堂乃肃穆哀思之地,简亲王又是皇上极为倚重的堂兄弟,倒是无人敢在他的灵堂上造次闲扯,连眉眼官司都是克制的。
容淖恍若未察,自顾依礼上香祭拜完毕,走到一旁。
简亲王福晋与世子并敬顺三人一齐朝她还礼,皆是憔悴哀戚模样。
容淖握住福晋的手,低声宽慰间,突然猛咳起来,额上青筋毕露,整个人似遭了风雨摧残的蝶,晃晃悠悠几欲立不住。
福晋惊愣一下,忙把人往就近处自家人歇息的内帐扶,焦急道,“这孩子想是来的路上吹了风,快去请御医来。”
六公主体弱多病乃是人尽皆知之事,况且昨夜还在冰天雪地里与巴依尔对峙了一场,她今日能顶着凛凛风雪出门来祭拜简亲王已出乎许多人意料。
病倒人前虽然突兀但也合理。
两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忙忙碌碌为内帐暖炉更换新炭,其中一人支着耳朵,不动声色探听屏风后面卧榻的动静,依稀听见里面传来时高时低的咳嗽声与简亲王福晋的安抚,再无其他。
直到有人通禀御医到来,两人才低眉顺眼退出去。
因御医说六公主本就病未痊愈,来的路上又受了寒,方才在灵堂内被火盆一烘,冷热相激,才会咳嗽不止,算不得多严重,吃一剂药便能好,只是切勿再受冻加重病情。
简亲王福晋闻言,见外面风刀雪剑不减磅礴,干脆遣人去禀明皇帝,请允六公主在她这里留一宿,待明日雪停再归。
未嫁的公主留宿在外其实不合规矩,但六公主曾在简亲王府养病大半年,全赖福晋尽心看顾。今逢意外,她再次留在福晋身边,也算不得太出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得到皇帝允准后,福晋以灵堂这边的内帐人多事杂,不适宜女眷过夜养病为由,把六公主移到百步之外自己暂居的寝帐内。又留下心腹嬷嬷看顾,安排好诸事后,立刻返回灵堂,继续守灵。
仿佛当真只是抽空安置病弱小辈,没有其他盘算。
暗中盯梢的两个小太监见状,互使一个眼色,默契十足。
一人留在寝帐附近,继续盯住六公主。
一人则去灵堂,继续暗中观察简亲王一家可有因六公主到来生出异动。
太子疑上六公主,哪怕昨夜借故去六公主住处探查一番,没在六公主处找出任何异常,依旧疑心未消。
今日听说六公主前来祭拜简亲王,立刻暗中传讯他们把人盯劳,看看双方是否会趁机碰头。既不能从物着手,索性从人身上揪出猫腻。
两人从下晌等到天黑,天黑等到夜半。
六公主寝帐内早熄了烛火,只不时传出轻轻重重几声咳嗽。
简亲王福晋与两个儿子亦举止如常,跪灵到半夜,连去内帐用宵夜也是交替去的,以免灵前无孝子敬香。
休说双方私下相见,就连简亲王府这三个人都没见聚过头。
但盯梢的两人还是不敢懈怠。
直到次日正午,亲眼见六公主趁着风雪稍歇返回住处,两人方放下心,传出一无所获的消息-
与此同时,暖轿上的容淖手捧铜鉴花瓜棱手炉,也是长舒一口气。
前夜窥出太子内侍曹云与多罗特部巴依尔似有关联后,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双方私下勾连与她何干,为何要设计从贴身宫女入手寻衅她。
直到她在自己的内帐发现曹云等人留下的马脚,才勉强把这条线穿起来。
也因此有了她昨日祭拜简亲王,称病暂留一宿。
事关重大,灵堂人多眼杂,恐落人耳目,出于稳妥考虑,她不敢明面上与简亲王府的人接触太多,只能私下寻机详谈。
所以昨日在灵堂上她趁着安慰福晋的机会,自然而然握住福晋的手,把事先写好的纸团塞过去。
她曾在王府住过,福晋不说多了解她这个人,至少是了解她的一些癖好习惯。
她不喜与人肢体接触,福晋当时虽不确定她往自己手里塞了什么东西,但从她主动抓住自己手不放的动作,也知她必有要事。
果然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配合地把‘突发病症,咳嗽不止’的她带去内帐。
双方接上头,剩下的便简单了。
福晋看过她的纸团,见机行事。
安排她与自己的心腹侍女互换衣袍,侍女穿上她厚重的外裳与斗篷,遮去身形。头上戴着的观音兜又把面容隐去大半,再拿帕子捂嘴做咳嗽状,乍然一看完全辨不出样貌,大大方方的随福晋从灵堂内帐走去百步外的寝帐。
木槿与云芝不在,她带出来的几个小宫女是第一次近身伺候她,既不熟悉,又有些敬畏,根本不敢细看,无人发现主子六公主换了个人。
之后,她带来的几个小宫女便被福晋派去伺候‘六公主’的嬷嬷使唤得团团转,熬药端水,添碳燃香,根本没有近身接触榻上锦被里咳嗽不止的‘六公主’的机会。
而她则侍女装扮,一直藏在灵堂内帐一只藤箱里。
直到三更过后,灵堂里守灵众人既冷又乏,根本无人有精神头留意其他,只余香火缭绕中,喇|嘛梵声弥弥。
简亲王世子拖着酸麻的双腿就近在灵堂内帐用宵夜,她才悄悄爬出来,装成侍膳的侍女。
垂帘半掩,世子背对灵堂而坐,她背对灵堂站立低眉顺眼布菜,两人在诵经声里压着嗓子交谈。
成功的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容淖言简意赅把发生在自己身边的异常告知简亲王世子,“曹云借机进入我的内帐,不仅换走了装印章的小匣子,可能还偷印了简王叔临终赠予我那方榴花芙蓉石印章的字样。”
那夜曹云等人走后,她一头雾水弄不清楚他们的意图,出于谨慎,索性趁夜无眠亲自筛查了寝帐,还真让她揪出了不对劲儿。
装榴花芙蓉石印章的小匣子外表没变,但铜搭扣却比原本的紧,她单靠右手很难拨开,可是原本那只匣子搭扣她是能轻易单手打开的。
她的左腕被海东青踩断有些日子了,尚未完全康复,不时隐隐作疼,近来她几乎只用右手,包括几次开那只匣子,所以她很快确定了匣子有异常。
因为心里存疑,她打开匣子后没直接上手去拿印章确认真伪,而是取来一点墨灰吹到印章上,果不其然,透粉的芙蓉石上浮出几枚不属于她的指印。痕迹较圆大,应是男子。
其中一枚还半覆盖在她的指印上,显然是新弄上去的,肯定是曹云带来的几个小太监趁她与宫女们都被巴依尔缠住,无暇他顾,借机所为。
“掉包匣子!”世子假模假式用膳的银著险些插进鼻孔里,匪夷所思道,“换那东西做什么?”
“我若知晓,今日便不来寻堂兄了。”容淖见世子面色不像作伪,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堂兄,自见到那方榴花芙蓉石印章刻字后,我便检查过那只匣子,很确定里面没有任何暗层夹带,正是因此我才愈发糊涂。那本是你们府上流出来的物件,太子千方百计得到那只匣子,必也是冲着你们府上来的。”
“堂兄不妨仔细想想,那只匣子当真没有古怪?”
听容淖直言不讳太子是冲简亲王府来的,世子眼眸一突,面露惊诧,他没回答有关匣子的问题,而是攥紧银著,沉声道,“你如何得知的?”
容淖解释,其实早在几月前的夏日,世子福晋传出有孕她前去王府探望那次,听敬顺说起那段时日简亲王府‘巧合’频发,一夕之间,家宅不宁,她已有些生疑。
数载未孕的世子福晋在侧妃进门当日诊出喜脉,本该庆双喜临门时,先是世子福晋险些滑胎,再有简亲王突发怪疾,昏迷不醒。医术高明的府医救治无用,反倒是为喜事跳神祈福的萨满救醒了王爷,并由此判定世子福晋腹中胎儿乃刑克之命,妨了王爷。
当时简亲王选择隐瞒病况,不请御医,暗中于民间延医问药,理由是怕张扬起来连累孙儿未出世便背上克亲恶名。
容淖却觉得简亲王慈心之外,或许另有考量。
果不其然,之后她便偶然间听敬顺提过几句,简亲王因病情耽搁,身体不济,导致在朝堂政务上消沉许多,手中权柄被人趁机分去不少。
王府巧合频发其中分明内藏猫腻,简亲王非但不深查,反倒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顺势放权。能让简亲王一朝亲王如此束手束脚的,这天底下除皇帝外,无外乎那两人。
当时容淖便揣测简亲王是与大阿哥或太子对上了,才会投鼠忌器不敢反击。
她从旁且能窥出几分内里乾坤,简亲王乃当事人,自是更明白的。
王府中的乱象是教训,也是警告。
所以彼时简亲王才会选择借病退了一步。
毕竟是在朝为官几十年的老人了,由饱受嫡姐欺凌的小小庶子长成宗室中颇受皇帝倚重的铁帽子亲王,自有手段,亦懂识时务者为俊杰。
容淖没想过去班门弄斧提点简亲王,料想太子与大阿哥这两人争得再疯也不敢把已经让步的亲王逼入绝境,皇帝还在上面看着呢。
直到简亲王在议和期间猝然辞世,巴依尔寻衅,她用火铳逼出了太子内侍曹云为巴依尔解围,曹云与巴依尔一唱一和|强|闯她闺房换走出自简亲王府的木匣子。
她才把原本看似零碎不相关的几件事连成一条线,原来一直以来针对简亲王的是太子以及太子真的敢下手!
“大概夏日那阵起,简王叔手中便掌握着太子勾连多罗特部的罪证,或许还与此番议和有关?那只匣子里会不会当真匿有我没察觉的重要东西?”
只有要命的窟窿,才值得太子不择手段去堵。
曹云能暗中支使动巴依尔来寻衅她,这证明双方早有勾结。
而巴依尔自封小可汗,可见自视甚高,他不可能因为双方私下有往来便任由曹云一个阉宦驱使,除非曹云要做的事亦与他及多罗特汗休戚相关。
如此,恰好印证了他们双方有猫腻。
简亲王世子几乎目瞪口呆听罢容淖的分析,抹了一把脸,失神喃喃,“我只隐约知晓阿玛得罪了太子,却不知具体原因为何。”
容淖愣住,这般攸关王府存亡的要事,她以为简亲王肯定会交代自己的继承人。所以才会在发现匣子被调包后,找上世子。
“若按你的推测,太子与多罗特部狼狈为奸,定是想从和谈中攫取利益。我阿玛倒下得如此突然,是因为他在和谈中秋毫不让,挡了他们的道!”世子震惊过后,猛地反应过来,眼眶越来越红。
眼看世子愈发激动,容淖唯恐惊动灵堂外面的人,忙借布菜的动作按住世子的肩膀,“堂兄,冷静!”
“是他们害死了我阿玛!”世子捏着银著的手青筋毕露,大颗大颗的泪砸进碗里,“可是我没有证据,他们做得太干净了。阿玛,阿玛,我对不起阿玛!”
简亲王被那群斜冲出来的诈马小儿惊下马,引得突发急症猝然离世后,这事不仅皇帝派人查了,王府亦派出心腹精锐反复彻查过数次,最终得到的结果都是稚子胡闹,事起偶然。
年近而立的男人涕泗横流,原本和气的面相被恨意撕扯出狰狞,像是困惶不甘的兽。
容淖沉默,指甲扣紧手心,一时进退维艰,她不知自己今日这一趟来得对不对。
良久,还是世子先克制住情绪,呜咽开口,“你再与我说说那个小匣子,你为何觉得里面藏有东西?”
他平日虽不太着调,可到底不是完全不经事的小年轻。庇护他的大树轰然倒地,往后雷霆雨露只能他来扛住,否则他的亲眷便只能任由雨打风吹去。
堂妹所言若皆属实,那他们王府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漩涡,他不能坐以待毙。
容淖定定神,犹豫一瞬,闷声继续道,“因为匣子里装的那枚榴花芙蓉石印章印文‘好风相从’。”
“吉语章。”世子说完,又立刻改口,“不对,吉语章一般是刻有风相从,我还是第一次听好风相从。想是阿玛刻意改动,觉得这样意头更好。”
“……”容淖哽了一下,解释道,“好风相从出自一首唐诗,这诗第一句是‘畸人乘真,手把芙蓉’。印章用料是芙蓉石,你说王叔为何不应景的雕刻芙蓉,反倒选了榴花,如此岂非违和?”
世子依旧不解,“既然‘好风相从’四字并非刻意改动,而是取自旧诗,刻诗句的章属闲章,自是可着心意来,管他违和不违和。”
容淖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著诗之人司空图曾几次为唐昭宗点官,皆称病不肯受,闲居在野。唐昭宗你知晓吧,以皇太弟身份即位,有些才干,心气不凡,立志重振大唐气象。”
“登基后先平四川,后挫河东。但因操之过急,导致朝廷兵丁折损严重,又因无识人之明,不能知人善任,后来只能眼睁睁坐视宣武朱温坐大,最终为朱温所杀。儿子哀宗当了几年皇帝,便被逼禅位惨遭毒杀,唐遂覆灭。司空图听闻哀帝遇害,绝食而亡。”
世子哑然,试探道,“你是认为,我阿玛故意送出一枚雕刻与印字违和的章子,是暗示……”
当今的天下虽不像晚唐一样摇摇欲坠,但太子脾性确实与昭宗颇有几分相似。
同样的不缺才干,心气不凡,以及识人不算太明。旁的不说,太子门下心腹就曾闹出偷盗其母元后遗物的丑事。
“昭宗上位便急吼吼要动兵,太子此番与兵强马壮的多罗特部暗中勾连,莫非也是谋划着要打谁?”
容淖看着越想越深的世子,无奈道,“太子意欲何为暂且不要探究,我们说回匣子,这才是悬在眉心的刀……”
“匣子里肯定没东西。”世子斩钉截铁打断容淖的话,并瓮声瓮气解释,“若太子是昭宗,那我阿玛应是司空图了。司空图因才被昭宗几度点官,我阿玛不仅有才有权还有太子把柄,太子最先肯定想的不是除掉我阿玛这个铁帽子亲王,而是收为己用。”
“我阿玛的态度肯定与司空图一样,拒绝不受,才导致后来的祸事。”
说到此处,世子狠狠吸了一下鼻子,闷闷继续道,“但他不可能真做司空图,闲居不理世事,哀而自绝算尽忠。毕竟国情不一样,我朝正值盛世,晚唐却是大厦将倾。阿玛既然察觉到了一国储君行差踏错,必会防患于未然,以免动摇国本。”
“普天之下,能压过太子的,只有皇上。”世子肯定道,“若真有你说的太子罪证,阿玛生前或许不敢呈至御前,怕皇上误会他有二心,挑拨天家骨肉。临死前却一定会交给了皇上,请他定夺。毕竟那东西给其他人,给谁便是害谁,阿玛不会那样做。”
“这……”容淖仔细想想竟觉得世子所言不无道理,自己与太子可能都一叶障目了。
活着的简亲王不敢把太子罪证交给皇帝,死了的简亲王或许真敢抛开顾虑。
毕竟一个死人蓄意挑拨天家父子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给自己的家眷遗祸无穷。
简亲王这是在赌,赌皇帝清明信他赤诚,赌他们之间的君臣情分。
不过,容淖还是没有立即被世子说服,她拧起秀气的眉,“可是,若王叔真在临终前把东西交给了皇上,那这摊子糟污事自有皇上处置,那王叔为何还要给我留下这枚奇怪的印章?”
她不信简亲王会无缘无故硬把她一个不相干的人扯进旋涡,害她被太子咬上。
世子凝神细想,大抵是父子连心,他顺着容淖理出来的思路,灵光一闪,竟真揣度出了几分自家阿玛此举用意,他眼神忽然闪了闪,欲言又止。
容淖见状,连声催促,“快说!”
世子面色隐有羞惭,讪讪提起另一桩事,“你可曾听闻过,多罗特部曾提出只要稍微修改和谈正约里的一点内容,便答应斟酌删改三条附加条款。”
容淖回道,“自然。”听说简亲王当时暴跳如雷,嚷嚷怀之以德不如慑之以兵,他愿身先士卒舍去荣华披甲上阵,也不知多罗特部提了什么过分条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世子看容淖一眼,低声说出自己曾从阿玛那里偷听来的消息,“所谓修改和谈正约,其实只需在我朝公主和亲多罗特部世子布和那条,划掉世子布和几个字。”
“换成巴依尔?”容淖觉得若只是如此,简亲王没必要大动肝火。
“不是。”世子面露尴尬,隐晦道,“不写名字。”
容淖会意过来,怒火中烧,“是收继婚?”
若真修改和谈正约,便意味着和亲公主的一生便会彻底跟个物件似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反正只要谁是多罗特部当家,谁就能占有公主,朝廷不能有丝毫反对。
世子连忙安抚,“你莫动怒,那老匹夫此举分明包藏祸心,阴毒至极,皇上是不会应允的。”
多罗特汗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怕自己哪日死了,儿子巴依尔不是背靠朝廷的布和的对手,所以率先把水搅浑。
和亲公主并非固定许嫁布和,而是多罗特部的王。只要夺得汗位,便能顺理成章收了公主,获得朝廷支持。
如此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来日布和就算真在朝廷的支持下除掉巴依尔坐上汗位,怕是也难有宁日,会有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盯着他。
容淖寒着脸,从世子的提点中,总算明白简亲王为何要给自己留下一枚奇怪的印章了。
或许简亲王早在随驾北巡前,知道由自己主持和谈时,已料到自己的结局。甚至猜到自己死后,大抵是太子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和谈。
凭太子与多罗特部的私下勾连,定会在看似合理的范围内,让利多罗特部,大力促成和谈。
他虽在临终前把太子早就勾连多罗特部的证据交给了皇帝,但皇帝不见得会完全采信。
毕竟一个是隔房堂弟,一个却是元后嫡出的亲儿子,哪怕是他的临终谏言,也无法撼动血缘亲疏。
别看皇帝平日是没少用其他皇子制衡太子,可真碰上事,肯定还是会慎之又慎。那可是他亲手养大的嫡子,如珠似宝。他会为儿子出痘痊愈喜得大赦天下,也会在出征战时带上儿子的衣袍,以慰思子之情。
所以,简亲王还得给自己加码。让自己的证据重到足以劝动皇帝,尽早防备太子。容淖这个将要和亲多罗特部的公主,便成了简亲王捻上桌的砝码。
倒不是因为简亲王认为她这个六公主在皇帝心中多重要,加上她便能与太子抗衡,而是简亲王要用她去试探出太子倨傲皮囊下无所顾忌的疯狂。
简亲王临终前是故意给她一枚古怪印章,把太子的眼睛引到她身上,让太子误以为证据在她手里。
一来她背景干净,无任何权势勾连。二来她即将和亲多罗特部,和谈结果与她休戚相关,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任由太子把自己“贱卖”。
在不知简亲王竟敢把证据交给皇帝的前提下,看起来她确实是值得托付之人。
太子显然是真被简亲王绕进去了,完全没意识到这是一出请君入瓮,前夜里才会毫不犹豫对她出手。
她根本交不出太子要的东西,也无法自证无辜。
在这个关头上,太子不敢像对付简亲王那样给她也安排一场‘意外’,毕竟还得指望她去和亲。
如此,太子便只剩一个选择——尽快促成和谈,定下和亲事宜,早早把她送去草原,隔绝在皇帝之外。
届时无论她手中是否有证据便不重要了,无法送呈皇帝,都是无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要太子急起来,破绽必会暴露在和谈态度上。虽不至于直接答应收继婚那般离谱的要求,但想必也不会好上多少。
这局能逼着太子多暴露一分不堪,皇帝便会多添一分失望,从而更信简亲王一分,尽早防备起来。
这般为国不惜死而后已的忠臣,连躺在棺材里还在算计,哪里是闲居在野的司空图了。
容淖轻嗤一声,想起眼下这场被裹挟的无妄之灾,满腔郁气无处发泄。曲指恨恨敲了怀里抱着的铜鉴花瓜棱手炉,结果疼得她眉心一抽。
更气了!
正在这时,暖轿缓缓停了下来,容淖听见有男子问候。
“听闻公主昨日染疾,现下可还安好?”
容淖没听出来人是谁,听宫人小声禀告后,才想起这确实是多罗特部世子布和的声音,她心里烦,懒得应酬,隔着厚实轿帘淡淡答了一句,“一切都好。”
布和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冷淡,邀请道,“我要去前面的冰场参加转龙射球,公主可要同去瞧瞧。”
转龙射球是集冰上滑行与射箭一体的玩乐,很是激烈有看头。
容淖拒绝,“我要回去休息。”
“如此,便不耽搁公主了。”布和识趣让开,暖轿重新动起来。
容淖斜倚在软靠上,过了大概一刻钟,突然直起身,吩咐外面,“随便找个清净地方停下。”
以往她最爱一个人在房内或帐篷里待着,可现在一旦想起前夜里曹云等人呼呼喝喝闯帐内的情形,再想起这件事背后的各种算计,恶心透顶。
她不想回去,宫人们依她所言,把暖轿停在了离大道不远的一处背风坡下。
容淖掀帘四下张望,发现此处能遥望见冰上蹴球的场子。现下人大抵都去转龙射球那边凑热闹了,冰上蹴球这处只有零星几个宫人,隔着算远的一段距离,隐约还能清楚听见宫人清雪的声音。
容淖见随行的宫人都冻在冰天雪地里,她在暖轿里有火炉与手炉只能觉出些微寒意,宫人们却个个面色发白,顾忌着规矩礼仪连多缩脖子挡挡风都不敢,干脆示意人把暖轿停去冰上蹴球那边的看棚。不说多暖和,至少能少受点透骨寒风。
负责看棚的总管宫人看出容淖一行并非为观球而来,依旧把人安排进位置最佳的一座单独看棚里。如今简亲王头七未过,皇族与百官都不会来冰上蹴球场玩乐,只有蒙古贵族可能结伴而来。与蒙古贵族相比,肯定是皇家公主更为尊贵,自然是头等待遇。
总管宫人还殷勤抬来一座八扇白玉龟甲屏风摆在罗汉床前,又捧来博山炉,里面燃着暖融融的鹧鸪斑香,力求为歇脚的公主布置出最怡然的清净地。
片刻功夫而已,原本冷清的看棚已有七八分香闺软卧的安逸,容淖身处其中,彻底驱散了原本残余身上的些许寒意。
容淖坐在罗汉床上,目光扫过刚脱下的厚重狐裘。
能在冰天雪地里能轻易享受到如春暖帐,因她是公主。
若她只是个生在苦寒塞外的寻常人,恐怕只能像先前那样寻个背风坡躲着,风雪起时,倒是可以比宫人们自在点,能跺跺脚取暖,随心所欲把脖子瑟瑟缩进衣领里。
容淖想,若真让她不当这行事多艰但锦衣玉食的公主,而去过自由自在却辛苦挣扎的普通日子,她应该也不会觉得多快活。
可见世人命数大抵都是好坏掺半,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想通这些,容淖心底郁气一扫而空,泛起困来。
从前夜里曹云等人闯他内帐,再到昨夜里设计去见简亲王世子,这连续两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这会儿周围清清静静的心神放松下来,很快便陷入黑甜乡。
容淖是被唤醒的,宫人小心翼翼道,“公主,蹴球场上来了一群蒙古贵族,有男有女,咱们还是回去睡吧。”
先前蹴球场无人,容淖想在这里小憩便睡了,这会儿来了人,确实不好再躺着。
容淖恹恹起身收拾,绾发时,有人通传,“扎萨克图部哈斯格格求见公主。”
哈斯。
容淖挑眉,她与哈斯格格不过一面之缘,并无交情。
并且那一面之缘称得上不愉快,是她在金顶大宴上明晃晃打了扎萨克图部父女两的脸,当时那哈斯格格的面色可不好看。
突然跑来找她……
容淖想起先前布和邀请她去看转龙射球,这哈斯莫非是听说消息醋劲上头来找她茬的,她记得金顶御宴时,哈斯不时往布和身上瞧,极为关注。
“不见。”容淖断然拒绝,在小宫女出去传话前又蓦然改口,“让她进来。”
如果哈斯真是为争风吃醋而来,她不见这一次,哈斯总会找别的法子往她身上出气。与其分心思去防备哈斯搞小动作膈应她,还不如她先把哈斯镇住,她不想总是处理这种麻烦。
哈斯大步迈入,生疏行了一礼,不等容淖叫起,她已自己直起身,盯着主位上的容淖毫不客气道,“我还以为你不敢见我。”
容淖蔑然扯唇,对哈斯外强中干的无理取闹很不以为然,甚至懒得答话。只一双眼漫不经心落在哈斯身上。
哈斯皱眉,她总觉得这不言不语的六公主的眼神分明在说,‘本公主等着瞧你今日又要闹什么笑话,开始丢人吧’。
哈斯难免想起金顶御宴上被六公主当众打脸的窘迫,垮下一张小圆脸,故作高傲冷哼出声,“我此来并非与你争布和,而是为了提点你正事的,你态度好些。”
容淖轻笑出声,“你我之间能有什么正事?你又能提点我什么?”
“当然有,金顶御宴那晚,我留意到你是与那个四公主一起进来的,是四公主在路上提醒你,说我父汗对布和和亲清廷不满,有意让我与布和成亲吧?”哈斯气鼓鼓肯定道,“你先入为主认为我要和你抢男人,所以你一进来便对我毫不客气。但你可有想过,四公主为何要那么好心?”
容淖挑眉,等着哈斯发表高见。
“自从四公主嫁到漠北,土谢图汗部内外她都要抓一把,野心大着呢,恨不得今日架空土谢图汗部,明日把我们漠北一系全攥进手里。”
“她是怕我与布和成亲后,得到多罗特部支持的札萨克图部壮大会压制她的土谢图汗部,才会怂恿你出头,让你当众把我压下去。布和本就因为他额吉敖登哈敦被废之事对我父汗耿耿于怀,见我部势不如人,肯定会更加偏向与你们朝廷联姻。”
“若你能成功嫁去多罗特部,便能与她守望相助,届时更有利她施展拳脚对付我们漠北诸部了。”
哈斯说到此处,冷笑一声,“漠北喀尔喀一系经历百年,对内对外交战数代,依旧是土谢图汗部、车臣部、札萨克图部三部鼎立,另有一些小部落依附而生。她一个无兵无权空有名头的公主,上来就想大刀阔斧的干,早晚会吃亏。若你将来真嫁去了多罗特部,最好防着点她,免得被她带进沟里时她用你垫背。”
容淖听罢这番长篇大论,微微坐正身体。哈斯正等她反应,只见她神色如常问,“疏不间亲你懂么?”四公主好歹是她姐姐,这哈斯竟莫名其妙跑来与她说这些,谁知是心直口快还是另有图谋,她傻了才会轻易表态论是非。
哈斯说得口干舌燥,只得了这么一句,立马气急败坏道,“什么亲,你们又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我说的才是真的,金顶御宴那次,就是她算计你!”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君子。”容淖依旧神色平淡,“她当时或许是有自己的盘算,但确实因她的提醒,我才能更好应对你的贸然发难。”
“我……”提起当日的当众挑衅,哈斯舌头打结,涨红脸憋出一句,“是,那次是我冲动了。回去后我仔细想过,比之与我们扎萨克图部联姻,布和确实与你们清廷联姻更有利可图。只有他借力站起来,才能洗刷多年屈辱,让多罗特汗那阴毒的老匹夫好看。”
容淖闻言,面色古怪,“你还挺……善解人意?”
这姑娘得多喜欢布和啊,才能做到这般地步——让步成全,只要他好。
甚至还愿意为了布和,以疏间亲提点为‘情敌’。
“我当然是极好的。”哈斯昂起下巴,少女圆润的脸蛋神情灵动,娇蛮可人,似明晃晃的珍珠,“欸——你为什么是一副开了眼的表情?”
容淖:“佩服你。”
“佩服我?”哈斯看出容淖的言不由衷,眼珠一转,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想歪了?你不会以为我今日找你说这些是因为中意布和吧?”
容淖反问,“不是?”
“当然不是,我两一起长大,他从小丑到大,我又不瞎。”哈斯一口否定,“我之所以想与清廷争布和,一是怕来个金枝玉叶的和亲公主容不下身有污名的婆母。多罗特汗那老东西阴毒得很,说不定会见缝插针打着为公主‘分忧’的旗号,除掉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敖登姑姑),以借机挑拨公主与布和的夫妻关系。”
“二来嘛,多罗特部权势不弱,确实很吸引人。当然,前提是我真能辅助布和彻底掌控多罗特部,但我不太确定我真能行。”哈斯叹了口气,“你这人还不算坏,由你嫁给布和也没什么不好。就冲你那日在御前维护我阿巴嘎额格其(姑姑),想必也不会因那些流言蜚语在背后苛待她。没了她这层顾虑,我索性就不凑上去给布和裹乱了。”
“……”容淖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
“你为何不说话了?”哈斯追问。
“我要回去了。”容淖意味不明看她一眼,缓缓起身。
哈斯虽断然否认中意布和,言语间却又与布和母子极为亲厚,那哈斯点破四公主暗藏心机利用她这事就得重新审视了。可能是哈斯想与她交好的‘投名状’,又或是暗藏祸心蓄意挑拨,以免她来日嫁去多罗特部后与四公主姐妹联手对付漠北诸部。
不管是哪一种,容淖都懒得深究,因为很可能是白操心。
就在方才,与哈斯说话时,或许是休息好了脑子清明,容淖一心二用,思考简亲王给她留下的祸患,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简亲王斗太子这一出,可能让她和亲多罗特部这事生出变数。
若她不必和亲多罗特部,什么四公主、哈斯格格与她何干,她才不应付!
毕竟按照简亲王的算计,太子在她这里找不到‘证物’,下一步肯定会在和谈上动手脚,以把她尽快关进蒙古这座没有栅栏的牢笼。
只要太子一动作,皇帝作为早从简亲王处窥得端倪的人,肯定会防备太子,谨慎把控和谈。
帝王多疑,为防万一到最后没准儿会推翻太子沾手过的所有条款。
包括公主和亲。
极有可能因祸得福,不必踩进多罗特部这摊子烂泥坑里,容淖心情好转几分,心底也不那么抗拒回自己的帐篷了。
宫女见她已自己裹上狐裘,忙把换好炭的铜鉴花瓜棱手炉递给她。
哈斯一路追着她走到看棚门外,不高兴道,“我正与你说话,你为何突然要走?”
容淖敷衍,“我有事。”
“何事?”哈斯怕她钻进暖轿里不理人,干脆拉住她的右手,大有一种不说清楚不让走的架势。
容淖原本需双手捧着的手炉只剩下受伤未愈的左手捧着,吃不住力,疼得一抖,铜鉴花瓜棱手炉‘啪叽’砸进雪地里,引得四周不少人侧目。
倒不是手炉砸到雪里的动静有多大,而是这些人本就明里暗里关注着她们这边。
距离上次金顶御宴哈斯格格挑衅六公主没隔几日,众人只当哈斯格格此番是重整旗鼓再去找六公主茬的,想看个热闹。
容淖不想给人当猴戏看,面无表情挣出手,进暖轿前,她察觉落有道视线落在身上格外灼人,不悦偏头,朝不远处的冰场望去。
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捧蹴球,箭袖紧束,他冷着脸,有种游离在人声鼎沸之外的凛冽清淡。
他剑眉紧锁,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若有所思。
只这隐晦的一瞥,容淖却蓦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入夜。
容淖把宫人们全打发下去后,还是决定在原本的厚重寝衣外多加一件素色长袄。
然后从内室出来,盘腿坐在外间罗汉床上,随意取了本书看起来。
高几上的西洋钟走出一圈多,果不其然,听见外面有敲门的动静。
“进来。”容淖平静道。
猜到他八成会来,宫人们出去后她干脆没栓门。
第43章
如此顺利进门,策棱颇感意外,进帐后落脚审慎,甚至下意识机警打量四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看出他的心思,是怕自己设陷阱吧。
她闭闭眼,压下想出言讥讽的冲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坏了今晚的事。
太子现在是认定简亲王临终前给了她什么证据,上次唆使巴依尔闹事浑水摸鱼窃取不成,一定还会想别的法子拿到所谓的‘证据’。
在太子目的达成之前,定会不错眼地盯死她,防备她拿证据去串联讨好旁的皇子,危祸东宫。或是直接呈送御前。
容淖不怕被盯着,她虽算不得什么完人,身上却也没什么容易被人拿捏的小辫子。
思来想去,唯有一桩——策棱。
她与策棱私下往来一旦被太子发现,肯定会顺藤摸瓜查下去,一旦查出是她授意人窝藏了那两百多本该死的塔里雅沁回子,那太子肯定会趁机整治她,逼她拿出根本不存在的证据。
她若再与策棱剪不断理还乱,迟早两人都要牵着一起倒霉。
今日发现策棱洞察了她的伤势,猜到他夜间八成会来,趁机与他断个干净才是正经。
这也是她主动等他上门的原因。
否则这冰天雪地的寒夜,她早窝进高床软枕了。
策棱走到容淖面前,沉默打开带来的小皮囊,取出几只药味四溢的瓶瓶罐罐摆在罗汉床的矮桌上。
“给我看看你的左臂。”他从雪夜里来,嗓音也似被凛冬磋磨过,粗哑得厉害。
容淖愣了一下,从善如流撩起衣袖,把未痊愈的红肿左臂递过去。策棱意外她的顺从,微有怔神,复而垂下头,唇角牵起那抹自嘲转瞬散去。
“是那日在看城上,海东青踩伤的?”策棱太高了,站着能把墙角那几座立式美人宫灯的光挡去大半,他索性直接蹲在容淖的坐榻前,仔细辨认她从腕子蔓延到胳膊的肿胀痕迹,看得出消肿许多,说明受伤有些日子了。
其实下午在冰上蹴球冰场发现她左手疲软无力,摔了手炉后指尖不住发抖时,分明不是单纯失手,他就有此猜测了,这下不过是确认罢了。
原来她那日泪洒看城,是因为受伤疼的,而非为了与他划清关系,宁愿摧眉折腰讨海东青也要还他一个人情。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策棱心里好受多少,反倒愈加堵得厉害,像塞了团湿棉花。
他低声道出句“冒犯了”,大手径直贴上容淖的手臂,粗粝的指一寸寸检查着她的骨头。他习武多年,处理跌打损伤经验丰富。
容淖抿紧唇,强忍住不自在,正想着如何开口方能自然而然地把话题绕到要说的话上。只听他先不咸不淡道,“你最近脾气似乎好了许多。”
容淖挑眉,不解他是从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她前几日可是直接冲着巴依尔开|枪的。
“上次在看城附近,你得知我利用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接近你,费尽心思打你主意,竟是一言未发便离去了。若放在以前,你定会给我好一通排揎吃。”策棱抬眼与容淖对视,倏然变脸,模仿起容淖往常嫌弃他的横眉冷眼,冷着嗓子道,“这时节还有没冬眠的癞|□□?”
容淖被他这冷不丁的一出逗得直愣神,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剧疼,她好险没有惨叫出声,白着脸质问,“你做什么!”
策棱收了逗弄,心平气和解释,“你骨头复位后没有固定吧,今日在冰场又被手炉抻着了,有点错位,我给你正回去。”
容淖气焰降下去,她也不愿意留下什么遗症,干脆闭上眼任由摆弄。
策棱拿出一贴膏药在炭炉上烤热后,再轻缓敷到容淖的伤处。
在药味弥漫的空气里,男子的大手出奇温柔细致,偏又能在她疼得下意识缩手时及时钳住她,尔后规矩撤手,粗粝的指腹就那样轻贴过她的皮肉,似水无痕。
容淖莫名想到了曾经在御花园看见宫人给长歪了头的名贵花木搭架子,粗大的手掌下一举一动皆是珍视呵护,似乎连呼吸都是紧张在意。
容淖自己懂医术,自然不会因为什么男女大防讳疾忌医。
眼下的策棱于她而言确实是位不错的大夫,她总不能因为男女之别变成长短手,她不觉得策棱与原本替自己看伤的春山有何不同,春山又不是天生下来就是太监。
可此刻,她却陡然升起一股淡淡的不自在。
可能是人闭眼不视物时感官格外敏锐吧,容淖想着,索性睁开眼,隐晦打量蹲在她面前的男子。
给她上药前,他嫌裘帽碍事遮眼,摘下扔在了一边。短短的一层乌青发茬根根不羁朝天支着,按头发越硬脾气越冲的说法,他肯定不是个软和人。
侧脸轮廓冷硬刚毅,绷紧的下颚显得倔强,从样貌到性格皆是剽悍强势,可在她面前,他却总是不够舒展,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必须得他压抑粗犷捧着。
她每每见了,私心都替他累得慌,偏他还越来越起劲。
孩童都知道茶叶需要热水泡才能舒展,他却乐意围着冷水打转。她可能是真的很不懂男人,尤其是面前这人,总不能是爱冷泡茶吧。
好在今夜之后,应再无交集,也不需要她去懂。
容淖没边际的胡思乱想,突然听见策棱再度开口,“右臂可还好?”
容淖回神,料想他是听说前夜里曹云为阻止她朝巴依尔开|枪,朝她胳膊射了一箭。外面关于巴依尔夜闯她的寝帐,她愤而掏出火铳差点闹出性命官司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但太子内侍朝她射箭这事却是无人提及的,八成是刻意淡化,怕连损到太子殿下清名,也不知他从何处打听到的。
“无碍。”容淖道,射箭那人十分了得,她只是破了一点点油皮,擦过两次药后快好了。
策棱处理好她左臂的伤,小心翼翼替她放下衣袖。
除了方才替她正骨上药时必要的肌肤接触,他都尽可能避免触碰到她的肌肤,甚至连眼神都是克制的,垂着眸,目不斜视。
做好一切好,策棱又朝她右臂示意,“我看看。”
“……”因他举止规矩,容淖并不排斥‘医者’策棱,不过仍觉得没必要,“当真无碍。”
策棱似没听见,控制力道捉过她的右臂,揭开衣袖,发现确实只有一点已结痂的小擦伤,上面还有淡淡的药膏香气。
不过,这次他没如先前那般规矩,反而一直盯着她裸|露在外的莹白手臂瞧。
容淖觉出他的古怪,立刻收回胳膊,拉开两人的距离。策棱目光追随她的动作,自嘲一笑,“难怪你每次见我都恨不得退避三舍,是不是在想,此子大凶?”
他好像总是会连累她受或轻或重的伤,尽管没有一次是出于他的本意。
容淖微怔,目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原来方才他是在看她放血疗法后留下疤痕。容淖心念一动,她今夜特地等着见策棱,目的就是想彻底断了策棱对自己的心思,正好春山还替她探听回来那样令人心惊的消息。
这会儿策棱自己主动送上话头,她只要顺着策棱把话说绝,怪他总是累及自己遭灾,以策棱的为人,哪怕没死心,怕是也不会再来烦她。
可不知为何,那些伤人的恶语明明滚到了唇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容淖抿唇,按下心底古怪的异样,选了个平淡的开场白,“今夜我等着见你,是有话与你说。”
策棱抬头看向她,回了个低沉的“嗯”。
他的目光发烫,容淖不躲不避。
“你知道此次我随驾北巡的用意吧,我可能很快会定亲。”她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看他,温和唤他名字,“我无意轻贱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句话,容淖说得真心实意。她已至婚龄,哪怕此番她与多罗特部世子布和没能定下婚约,择婿出嫁也就这一两年的事。
一旦定下婚约,再行事无度,违礼私会,于三人而言都是轻贱。
策棱闻言愣住,满面愕然。
早在看城那日被四阿哥点醒后,他已萌生退意,本想着就这样悄无声息退出她的生活,无须辞别,本来起初也是他强闯。
或者说,每次都是他强闯。直到今日冰蹴场上发现她身上有伤,正好又听养牲处那边的人传来消息,说六公主跟前的小太监这几天借由请教如何驯养海东青为由,暗中打听为六公主献上鹰贡而获得赦免的打牲丁是何人。
他决定最后私下来见她一面,干脆故意给那个叫|春山的小太监放了个消息,一个容淖拿出来可以理直气壮和他切割得干干净净的汉家姓氏——戴。
他对容淖算不得十分了解,却也知道她不似表面这般冷傲如山间雪,实际上是个恩怨很分明的人。
这才刚得知是他替她扫清了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的尾巴,她想必不太好意思直接和他撕破脸,所以故意给她个把柄,让她以为自己利用她,不留痕迹得到了一个因被君王忌惮而流放至辽东的火器天才。
认真论起来,那两百多塔里雅沁回子远不如一个戴家工匠麻烦,毕竟那可是能造出28发连发火铳的能人匠户。
当年,得知那样强悍的火器被一个汉人制造出来,皇帝深觉惶恐,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唯恐就此动摇了满人以骑射得天下的武力优势,才愤而把人流放。
这样的人物分量,完全足够让容淖觉得彼此两不相欠。
本来么,从头到尾都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何必临了留点痕迹,让人姑娘往后想起来就觉得欠他的,过意不去。那太不要脸了,肯定是要把尾巴收拾干净的。
今夜来见容淖前,策棱已经猜到她会说什么。
然而事实证明,他其实真算不得多了解她,因为他只压中了一个显见的结局,过程全猜错。
他以为高傲的公主会昂着下巴,一如往昔狂恣,道出姓戴的名字,然后说自己也替他扛了个大祸,不耐表明二人从此再不相欠,毕竟以前每一次她都是很敞亮直白的说不想再见他,说话跟扎冷刀子似的。
这次,她竟出其不意改软刀子割肉了,也难为她为此装了一晚上的柔顺。
策棱勉强扯了下唇角,她生就一副硬骨头,什么皇权礼法都压不住她,敢说敢做,今朝却与他迂回婉转。
从他确定自己的心意后,做梦都想着她何日才肯在自己身上花心思。
却没想到,她第一次愿在他身上下功夫,竟是为了摆脱他。
真是讽刺。
策棱身上流着柯尔克孜人的血,那是个以擅驯鹰出名的部族,他自幼随长辈在山间与草原寻鹰熬鹰,哪怕后来逃难入关也未放下,得空定会去宫中养牲处帮忙。
他见过很多鹰,也驯服过很多鹰,却也有过那么一次失手。
他本以为那只睥睨桀骜的极品玉爪熬得差不多了,喂缠了棉线的肉刮油也不反抗,神气收敛大半,便解了链绊带出去训练捕猎,结果玉爪唳叫着直冲云霄,转瞬不见踪影。
今夜的容淖莫名让他想起了那只示弱以待时机的玉爪,漂亮的利爪有极野蛮的筋骨,可以毫不留情撕碎饿狼,却状似甘愿地蜷缩爪子缩在不自由的横杆上歪头看他,倨傲中有些微违和的示好。
不算多高明的伪装,可人就是奇怪,会被高傲下不经意展露的顺服所迷惑。
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绝无可能。
他好像稀里糊涂把容淖当鹰熬了一通。
答案一如当年的玉爪。
她是不会被驯服的,她的温顺只是驯服他的方式。
策棱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认知,她很想摆脱他!
饶是来前已做好了会被容淖往心上插刀的准备,此时,策棱也被她激出了些微苦涩的不甘。
“我的真心,当真那般令你生厌?”
容淖从容打量他良久,琉璃罩里的灯芯爆了一下,方道出一句平静的反问,“我要你的真心做什么?”
不以为意的神情,刺得策棱落荒而逃。
因为他也给不出答案。
一夜塞外风雪把昨日种种掩埋得干干净净。
容淖窝在帐篷里,亲自动手围着小火炉边上用文火细细烤梨,不经意想起昨夜之事策棱落荒而逃时的脸色,真是比火炉里烧过了的炭还灰败。
虽然策棱没有承诺她什么,可她直觉他肯定不会再来寻她了。
她不清楚自己最后那句回答于策棱而言有多伤人,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什么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事实上,若持无价宝,遍地都是有情郎。
她贵为公主,金枝玉叶,本身就是无价之宝,只要她愿意,八十岁都有人高高兴兴把真心捧给她。
所以,她要他的真心做什么?
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什。
容淖很自然地把心底那点异样归结为险险摆脱一个麻烦精的心有余悸,优哉游哉地用麦秆吸食烧梨,却不料转眼又被另一个麻烦精缠上。
这人还见天登堂入室来寻她。
第44章
容淖面无表情看着不请自来的哈斯格格。
哈斯对她的冷脸视若无睹,见她在小泥炉上烤梨,颇为新奇,自顾盘腿坐在了她对面的地毡上,不客气扬颌道:“今日我算是帮了你一个忙,烤熟的梨我还没尝过是什么滋味,你分我几个,算你的谢礼了。”
容淖最近一直提防太子对自己再度出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洞悉出皇帝与太子的角力深流都是闷在茶壶里的风暴,她自然也不可能把防备放在明面上,免得一着不慎坏了皇帝的事,又惹一身骚。
这种时候就是一动不如一静,只能被动等待,留心提防。
哈斯这般莫名其妙登她门,她第一反应是警惕,暗自猜测哈斯会不会正是太子的新招。
毕竟哈斯身份敏感。
哪怕后续春山带着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章左翼领前来帐前告罪,说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并未完全打消她对哈斯的疑虑。
据春山所言,今日他照例带着山骨去养牲处跟有经验的老把式太监讨教如何驯鹰。
‘山骨’是容淖给那只次品海东青取的名字,因为它浑身毛色麻麻灰灰,一眼瞧上去就跟山间顽石一样不起眼。
回来的路上,不知打哪儿忽然冒出一声呼哨,竟激得山骨狂性大发,狠叨春山一口,发疯似的要逃,春山吃疼一时失手,真让它拖着链绊窜上了天去。
哈斯正巧在附近跑马放鹰,见状直接指挥自己驯养的海东青去追捕山骨。
山骨这些日子正在受驯,白日不给吃好,夜间不给睡觉,再加上脚上还拖着沉重链绊,状态极差,哪里是哈斯那只壮年海东青的对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双方只缠斗了几个回合,便以山骨被扯落几大簇带血的翅毛,摁着脑袋落回地面告终,由春山重新接管。
那声激出山骨狂性的呼哨正是由此刻立在帐外,等候面见请罪的章翼领发出的。
这些年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越发受重视了,与之同等特设为皇家服务的三个江南织造衙门其总管最高不过授了五品,而打牲衙门总管却在去年刚被升格为三品,手下的官员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左翼领为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四品辅堂。
这位章翼领身为朝廷四品官员,意外伤了一个小太监与一只海东青而已,论理不算大事。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春山不是个没根没系的,山骨亦是皇帝御赐神鸟,章翼领亲自来她这个公主面前道饶实属正常。
公主的帐篷并非谁都有资格入内。
容淖扫了眼正守在小火炉前等梨熟的不速之客哈斯格格,淡声示意宫人把厚实门帘掀起一道缝隙,能让她看清帐外来人的动静。
原本懒洋洋蜷在她脚边打盹儿的飞睇被趁机灌进来的雪风兜头一吹,激得一身黑毛倒竖,仰起皱巴巴的胖狗脸冲容淖呜呜低叫几声,似在撒娇催促快关好门。
容淖既要防着突然登堂入室的哈斯莫耍花招,又要分心思观察帐外的意外来客章翼领,暂时没工夫搭理胖狗。
飞睇干脆自己爬起来,一扭一扭小跑到门口去咬那打帘小宫女的裤腿。
小宫女跟木头桩子似的不为所动,狗喉咙里含糊滚出几声不满的咕噜,然后冲门口站立的人狂吠一通。
把狗仗人势演绎得淋漓尽致。
章翼领似乎因为无意中得罪了皇族心有惴惴,全程臊眉耷眼立着,突然听见狂吠也不见其有几许失态。
他冲着门帘方向恭敬拱手,高声解释:“公主有所不知,辽东之地的鹰贡虽多为打牲丁捕获,但在进贡前,都会先交由我们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统一驯上一驯,剥除部分烈性,以免海东青天生地长野性难驯,上贡后伤了贵人们。灰毛、呃不——山骨当初在衙门里就是由属下收驯的,所以它才会听从属下的呼哨。”
容淖虽然有猫有狗还有海东青,但她对架鹰走狗之事从无兴趣,这些小东西都是长辈所赐只能好生养着。
有关鹰贡的细枝末节她全然不清楚,不过京中许多人得了海东青后喜欢亲自驯服她是知晓的,据说这样更利于双方培养出令行禁止的默契。如此想来,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为防鹰贡伤人事先收服一二野性乃周全之举,确实无可厚非。
章翼领继续讪讪赔罪,“今日属下本来是去养牲处交割衙门差事,顺便应下养牲处的总管公公请托,去空地上帮忙驯几头不听话的细犬。没料到春山小公公带着山骨在附近,驯犬的呼哨声无意中惊到了山骨,遂惹出麻烦。是属下虑事不周,伤到了小公公与海东青。略备薄礼,聊表歉意,还请公主恕罪。”
在章翼领说话时,容淖始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此人是副极普通的武官形容,约摸奔四十往上的年纪,身材高大健壮但并不骇人,言行举止细致周全又不过分谄媚,全然挑不出异样。
一切仿佛真是一场意外。
可容淖现在草木皆兵,面上不显,实则暗自警惕。
她没一口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让人先替春山与山骨仔细检查伤势,确定并无大碍后,方神色淡淡示意章翼领一切只是场误会,不必介怀,可以退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得到了准话,章翼领依旧是那副愧疚谦卑的模样,神色却明显轻松不少。借由转身离开的动作悄悄抬眼朝帐篷里望来,隐含打量。
然后,那张平平无奇的武官面孔突兀陷入呆滞,流露出明显的恍然,离去的背影莫名显出仓皇。
不知他是当真不善掩藏情绪,还是故意露出破绽。
反正穿过撩起来的厚帘缝隙,容淖清晰捕捉到了他那异常且失礼的注视。
但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似乎并未具体落到哪个人身上。
他究竟在看什么?
哈斯全程目睹容淖冷待一位油水十足的四品官员,认为章翼领最后的失魂落魄是被容淖吓的,半真半假道,“我来的路上听小太监们饶舌,说他原也是京城八旗老姓高门出身的。此番却被你压得抬不起头,你可真威风。”
容淖一听就知道她分明是在暗指那夜金顶大宴上,自己下了他们父女两的脸面,没理她的话茬。
心底暗自琢磨方才章翼领陡然变色的原因。
嘴上平淡应付,“今日多谢格格出手相助,下晌我会让人送去谢礼。”
“我不是说了,吃你两个烧梨当谢礼,无须麻……”哈斯猛然反应过来,“你在给我下逐客令!”
还不算太迟钝。
容淖毫不掩饰,甚至连借口都懒得找,“不送。”
平心而论,哈斯性格虽莽撞了些,但并不多么令人生烦。明晃晃珍珠似的少女,行事有股野蛮无畏的坦荡,骄如日光,灼消厌憎。
容淖赶人,和她本身没多大关系,是顾虑她身份敏感,担心拿捏不好分寸,真弄出什么大事来。
哈斯父亲所率的漠北扎萨克图部是支持世子布和与多罗特汗父子争权的坚实力量。
太子私下与多罗特汗父子勾连,定也看碍事的哈斯父女不顺眼。
容淖代入自己是太子,假如她同时有两拨欲除之而后快的敌人——若能引导双方‘狗咬狗’肯定比自个儿想方设法的各个击破来得迅捷便利。
本来她与哈斯父女本就因为与世子布和的婚事站在了对立面。
用哈斯做筏子来对付她这个捏有太子“把柄”的心腹大患,简直是顺理成章。
此计若能成功,她们两败俱伤,太子只管坐收渔利了。
容淖想尽早结束这场无妄之灾,不怕接太子的招,却也不会急昏头到什么招都接。
譬如哈斯这种身份敏感的,她可不想沾染分毫。
那夜赴金顶大宴,皇帝处理不知进退的札萨克图汗父女两选择让她出面敲打哈斯,把一切归结为小女儿家吵闹,而非亲自以帝王之名责罚札萨克图汗目无尊上。
皇帝这般态度明摆了是他还要用札萨克图汗,所以给他们留点脸,敲打一番作罢。
容淖不管后续皇帝打算如何用札萨克图汗,她只需从皇帝的态度中衡量出哈斯的分量便足够了。
若因她的缘故伤到了哈斯,刺激得扎萨克图汗愈发桀骜难驯,坏了皇帝的盘算。哪怕皇帝明知因由皆为太子设计,怕是也会恼她不知分寸。
毕竟皇帝的偏心眼儿人尽皆知,妻妾成群,儿女几十人,真正的心尖子就毓庆宫的太子一个。
她记得幼时有一次伴驾时,听见皇帝回复内务府奏入,说他与太后、太子皆不爱食葱、蒜和小根菜,采买来了也无甚用处,让尚膳总管自立夏至秋分停止采买所有葱与小根菜。
至于宫中其他妃嫔皇嗣爱不爱吃,谁在意。
从那时起,容淖就知道满宫里其实只有三个真正的主子。
她想活得好一点,就得有用。
若是做不到有用,至少也不能扯皇帝后腿。
否则,便会沦为被苛责的废物。
哈斯似乎被容淖理所当然的逐客态度气到了,怒极反笑。谁还不是个天之娇女了,除了容淖,她这辈子还没被人如此嫌弃过。她已几次三番在容淖手里吃瘪,倔劲儿上来,明知不招人待见,偏要留下给人添堵。
她甚是自来熟地夺过小铁钳,给自己挑了个最大的熟梨装进小白釉瓷碟子里,然后拨弄用来吸食甜汁的的工具,嗤笑道,“你这金枝玉叶还用上麦秆儿了,雪天泥炉烧梨,可真够风雅的。”
附庸风雅。
她说话间眼神不住往容淖身上瞟,有股‘我已自己吃上了你能奈我何’的得意。
容淖睨着哈斯的动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不过,她可不惯哈斯的毛病。
她没执着继续下逐客令,反而朝侍立的宫人示意,“伺候格格。”
哈斯闻言认为是容淖拿她没办法只得忍下,谁让这些贵人最要脸面,万万做不出把在进食的客人赶出去的失礼之举,可不就得受脸面掣肘。
她任由小宫女从手中取走小碟子,见人颇有技巧地把麦秆儿戳进软趴趴的烧梨皮,半点汁水都没溢出来。
她心觉满意,正要伸手接回来,她还没试过烧梨的滋味呢。
就见那小宫女嘴含上了麦秆儿,先浅抿一点,似觉梨汁滚烫,呼呵着再嘬一口。
哈斯呆了一下后,怒从心起,“你做什么?”
小宫女捧着小碟子,眨巴眼回话,“回格格,奴才在为您试毒。”
说着话,小宫女似乎怕她误会,左右自己没觉出身子有任何不适,遂一脸恭敬地把烧梨捧还给哈斯。
哈斯气得双颊绯红,嫌恶道,“竟还把入嘴过的东西呈来,存心恶心我是吧!”
“格格误会了,这是规矩。”小宫女一板一眼,表情十分无辜,“万岁爷的御膳也要先经过尚觉禄的宫人尝菜的。”
“你……”小宫女一口一个规矩万岁爷的压下来,堵得哈斯气结,却硬是想不出辩驳的话,额角的碎发都炸了起来。
容淖心觉好笑。
好像看到了她养的那只胖猫雪爪,看着身强爪利坏脾气,实际上走出去不是挨野猫打,就是被乌鸦围殴,白长一副威风凛凛的好皮囊。
连个小宫女都弄不过的人,欺负起来也没甚趣味。
容淖正要再添一把火把哈斯气走,摆脱这个麻烦,帐外突然来了个御前的小太监说是奉命来给六公主送点心饽饽。
小太监是梁九功的干孙子,容淖和他还算相熟,让人给他打赏。
离开前,小太监絮絮叨叨关切道,“八公主与宗室的格格们今日在西边松林外围跑马,公主若有兴趣,或可去瞧瞧。昨儿个万岁爷还在念叨人该随天日生息,担心您总是一个人闷在帐篷里,日夜颠倒,作弄坏了身体。”
听话听音,容淖可不认为这些能混到御前的人精会闲说废话。
这人要么是接上面授意而来,要么是有人故意让他听见皇帝的意思来传话卖好。
反正无论哪一种,目的只有一个,皇帝希望她能出门。
容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皇帝嫌她总待在帐篷里钓不出大鱼。
毕竟太子也不傻,上次使计强闯过她帐篷一无所获,再对付她肯定得换手段了。
而她总待在帐篷里,进出都是熟面孔,御下又严,就跟乌龟待壳里差不多,任凭太子智计万千都没地方使。
容淖应下小太监的提醒,又三言两语气走哈斯,让人传令下去,待午后雪晴要出去学骑马。
来塞外有些日子了,容淖依旧不能适应极寒天气,出门时裘衣裹得圆鼓鼓的,头上照旧是软巾昭君套和观音兜,学骑马时也不肯脱掉,一举一动十分笨拙。女教习并不以为意,反正这些贵女学骑射都是消遣,又不需要去考授官职。
她只要应付差事把贵人哄高兴了便能得到赏赐,何乐而不为。
女教习本是随便教教,万没想到自己这位身娇体弱的‘学生’竟天赋异禀,上马不久便学得像模像样,能够独骑了。
容淖迎着女教习诧异的目光,踢了下马腹,慢吞吞遛马。
她其实算不上什么天赋好,不过是幼年时学过骑马,再次熟悉起来便很容易上手。
那时候她还很小,孝懿皇后偶尔会带她去南郊跑马,承乾宫的乳嬷嬷是陪皇后入宫待年的老人,主仆关系极好,老人家操心得很,每次都会念叨她们不够持重。
说什么大的带坏了小的,现在不是从前满人姑奶奶策马扬鞭自逍遥的世道了,骑射只能当个难得的消遣。毕竟太|祖爷的八角殿宫训立着呢,以妇道训诸女,有犯必罪之。
若皇后从小把她养出了神气,得快活一时,若兜不住一世,便是害她。
皇后每次都是含笑听着,不辩驳不反对。
下次却依旧我行无素,带她偷跑去南郊。
大抵是在宫里关得久了,孝懿皇后很享受‘做坏事’的感觉。三不五时带她去跑马,回来时双手焐热她被吹红的小耳朵,笑眯眯往她嘴里塞块糖,弯腰与她约定千万保密。她也喜欢跑马,高高兴兴拉钩,保证一定会藏好小秘密。
无奈嬷嬷是个精明人,闻她两身上的马味就知道她们又出去野了。偏还不明白说,故意逗她。在她骑着小木马玩的时候突然发问,“木马好玩还是上午的真马好玩儿?”
她最开始总会秃噜嘴入套,孝懿皇后就在边上指着她哈哈笑,然后被嬷嬷追着唠叨。
后来,在嬷嬷的围追堵截下,她学精了一点,嬷嬷一发问她就东拉西扯。
嬷嬷不信还斗不过她一个小人儿,偏要撬开她的嘴,她吓得跑去找靠山。
孝懿皇后接住她,夸她机灵,说等她再大一点送她一匹小马驹。
她没有得到小马驹。
甚至以为自己早已经遗忘了有关骑马的记忆,毕竟那时候还不到五岁,可前段时间碰见那群练习诈马的小儿时,她立刻想起了曾有过这么一段。
此刻一个人骑马走在雪地里,容淖禁不住想,孝懿皇后大概就是嬷嬷口中那种自幼养出了神气,却被森森宫墙折翅没能快活一世的人。她的妹妹小佟贵妃应该也是如此,简亲王福晋曾无意间提起过她少时爱骑马养猎犬的,最爱做的针线活是给狗做各式各样鲜艳的小衣裳。
想到猎犬,容淖下意识回头垂眼看。
先前她出门时,飞睇非要跟着她后面追,这会儿胖狗正迈着小短腿费力在厚雪地里艰难前行。
四肢几乎都陷进了雪里,大红小棉袄包裹的身子上顶着个圆圆的黑色狗头,呼哧呼哧喘着气,看上去可怜又逗趣。
容淖示意人抱它回去。
扭回头时,遥遥看见有西边与北边各有几骑,似乎都是奔着她来的,看身形好像全是姑娘家。
容淖总是夜里看书做事,目力很一般,没辨出是谁。
倒是亦步亦趋的女教习提醒道,“北边来人应是哈斯格格领着扈从,西边的则是宗室的几位格格,她们似乎都在……”
女教习突兀噤声。
容淖无需追问,光看打头那人以袖频繁擦脸的动作,也能推断出她在哭。
容淖拧眉,她在宗室里名声不太好,长辈们嫌她桀骜刻薄,明面上不敢对皇帝的女儿指手画脚,私下里却没少约束宗室女子不许跟她玩耍。
正好,她也不爱跟人玩。
各自相安无事当了十几年的族姐妹,她与宗室女子们都不过点头之交,今儿却这些人却突然转性,一群姑娘哭唧唧奔着她来,隔老远开始喊六姐姐,好似要用眼泪与哭声把她包围。
容淖头皮发麻,若这是太子对付她的新招。那她觉得太子成功了,她从未如此想逃。
第45章
乌泱泱一群宗室女眨眼之间就策马跑至容淖跟前,带起一路碎雪尘风。
她们个个都是脸颊绯红,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之所以憋着没哭出来,大概是怕泪水沾脸上被这凛冽寒风一刮会烂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找我做什么?”容淖依稀记得打头这个容长脸姑娘是哪个郡王家的多罗格格,名字不清楚。
她身份在宗室里不算出挑,性情容貌更不冒尖,但应该挺受宠,出席过宫中年节家宴,所以容淖才会对她眼熟。
多罗格格停下抹眼睛的动作,吸吸鼻子,期期艾艾开口,“请六姐姐替我们做主,那些蒙古人辱人太甚,完全不把我等宗室血脉放在眼里。”
话说得遮遮掩掩,除了愤慨,激发矛盾的来龙去脉是一句不提,就这样还想拉她去出头当打手。
容淖扯了缰绳要走,她可没什么兴趣当青天,随便留下一句,“我又不领宗人府和理藩院的俸禄,有不平找他们去。”
“这事儿不好找宗人府。”多罗格格见她去意坚决,连忙报出一个名号,“是八姐姐让我们来请您过去松林那边一趟的。”
“她闯祸了?”容淖问,多罗格格见她终于有点其他反应,正欲多劝几句,就听她又接着道:“那你该去寻十三阿哥。”
多罗格格噎了一下,见容淖油盐不进,只得咬咬牙和盘托出,“八公主没有惹祸,是她在松林那边听见那些蒙古贵族大放厥词,羞辱我等宗室女子,欲出面斥责,因不敢……”
身后有人偷偷拽了多罗格格一把,她打了个磕巴,重新措辞,尽量委婉,“因气急攻心,仪容有失,不宜出面,所以让我等来请您过去。”
容淖懂了。
八公主路见不平,欲替人出头,奈何有心无胆,遂拉她出面。
至于为何不找她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撑腰,大概是因为这只是一些姑娘家之间的小纠纷。贸贸然扯个阿哥进去和蒙古王公对峙,反倒让事情变了味。
有点考量,但不多——确实是八公主顾头不顾尾的行事作风。
容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这位八妹,边上忽然插进来一道似笑非笑的话音,“真会找人。”
哈斯慢宗室女们一步过来,把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此刻正饶有兴致上下打量多罗格格,看起来十分欣赏的模样,“能找对人,也算一种本事。”
容淖觉出她态度古怪,话里有话,心念一转,眼神立时落在多罗格格身上,冷声质问,“羞辱你们的蒙古王公具体是谁?”
多罗格格没料到她这般敏锐,一句话不对立刻起疑。心里叫苦不迭,咽咽口水,吞吞吐吐道,“是、是以多罗特部小可汗为首的一群人。”
巴依尔。
“挺懂算计,这是生怕我们打不起来。”容淖冷笑,“最好我立刻冲过去再给他一枪,替你们出气,是吧?”
多罗格格一群人恨不得把头埋进雪地里,不敢看她,更不敢回话。
容淖轻哼一声,扯着马缰就走。
宗室女们看着她离去的方向,面面相觑。
“这是去松林吧?”有人不确定问。
多罗格格眉头紧锁,同样不解,这位六公主分明已经戳破了她们故意扯八公主做大旗,想把她骗去松林当枪使的祸心,为何还要去蹚浑水?
哈斯追在容淖身后,也瞪大眼睛在问,“真去啊?”
容淖颔首,照旧是没什么表情一张俏脸,扭头认真道,“多谢提醒。”
她是不爱搭理人,并非好赖不分。哈斯和她关系微妙,本来可以做壁上观,把她被族姐妹们算计当场笑话看,但哈斯没那样做。
哈斯愣了一下,面色略不自然,嗤笑道,“你这臭脾气真以为我待见你?我主要是看不惯那一群自以为是的贵女,算计人连点本钱都舍不得下,在那一个劲儿揉眼睛,倒是掉两滴泪出来啊,真把旁人当傻子愚弄。”
容淖沉默骑马,没搭她的腔。
哈斯数落完那几个宗室女子的虚伪狡诈,又探究起身旁人,“你为什么要去松林,总不能真是记恨和巴依尔的仇怨,甘愿给人当枪使?”
容淖颇为意外地看向哈斯。
这个漠北格格表面大大咧咧,实际上甚为敏锐。
起初她确实没打算去松林管闲事,直到听见巴依尔的名号才改变主意的。
理由很简单,她希望太子尽快对她下手,所以故意去他的人面前晃,刺激刺激他们,顺便给他们创造除掉她的机会。
头上时时刻刻悬把刀的滋味不好受。
况且她这算是听从皇帝的暗示故意给太子“机会”,根本不怕此去惹祸上身。
容淖和哈斯并行到松林外围,八公主隔老远便看见二骑走得慢悠悠,匆匆迎来。
八公主气鼓鼓的脸颊在看清哈斯那一刻,僵了一下,悄悄问容淖,“六姐,你怎么同她一道?”
这两个于公于私都算站在对立面的人,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容淖没回答她,开门见山问,“怎么回事?”
八公主再次偷瞟哈斯,神色踌躇,难以启齿的模样。
容淖不耐,“我问你话,你看她做什么?”
八公主讪讪,“六姐你随我来,不过最好轻声些。”
她引着容淖往松林东坡去,速度不算慢。
容淖初学骑马,进这种有橫枝乱丫的雪林子十分谨慎,留心着以免惊了马。
哈斯拿眼风夹她,似是看不下去她的磨蹭,勒停与她并行,膝盖碰上膝盖,一把夺过她的马缰,带着一起走。
不多时,到达一处能避风的山坳,这里不光设有布障,竟还零零散散聚了不少沉着脸的贵女。
见到两位公主,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动作极轻,也不出声,似乎怕惊动了谁。
容淖粗略扫了下人数,估计此次随驾的宗女全聚在此处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在做什么?
在冰天雪地里神神秘秘相聚却又不说话,还一个比一个脸色臭。
容淖心底狐疑刚起,立马被随风传入耳中的男声解惑了。
“你们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粗嘎的男声听起来很刺耳,话里话外的意思更是令人作呕,“简亲王死了,那些宗女格格近来都做素净打扮,不比先前花枝招展时能迷惑人。简简单单好啊,贵精不贵多嘛,就像咱们蒙古贵族展示身份的三件东西鼻烟壶、匕首和马鞍。看上面的图案和镶嵌的金银珠宝,便知该轻该重。那些格格现在多半是一件裘衣、三两首饰,一眼便能看明出身境况。”
似乎有人阻止如此轻挑谵语。
起头那人骂骂咧咧几句,嘴上不以为意,却没再胡咧下去,倒是有另一道声音跟着大放厥词,“尚不到公主,也千万不能将就。”
“咱们娶那些斜眼看人的宗室格格可不就是图个‘利’字,否则为何要往帐篷里抬个可能蒙古话都囫囵不明白的女人,还得捧着供着,生怕在没生下儿子前人先死了。”
容淖眉梢轻挑,目光再次扫过山坳众宗女,终于明白这群人聚在此处的缘由了。
——相看。
再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在男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女方偷偷相看。
本朝入关后为维护统治,对蒙古奉行三大国策,其中第二条正是‘南不封王北不断亲’。远嫁蒙古,为满蒙联姻尽一份力是多半宗室女子的宿命。
皇帝虽未下过明旨,但所有宗室都有自觉,不会把女儿私自许人。及至婚龄,会上折子请皇帝指婚。
今天这群宗女能够悄悄出现在蒙古王公聚集的地方附近,定是得了上头的开恩默许,允她们悄悄来相看一眼未来夫婿。
因为三大国策第一条是分封以制其力。
漠南漠北总共分为两百多个盟和旗,各部落互不从属,也不统一,力量分散,形同散沙。
这两百多个盟旗,实力各不相同,不是每部都像漠南科尔沁部那样有拉拢或牵制的必要,需要皇帝用公主或者血脉亲近的和硕格格去和亲笼络。
很多小部落只需一个满蒙亲善的象征以及一点微不足道的蝇头小利,不需要太花心思。
于是出身不显的宗女们有了用处——联姻。
因为据建朝那会在“北不断亲”国策定下的规矩。
固伦及和硕公主之子除袭父爵之子外,其余闲散诸子均封一等台吉。
郡主闲散之子封二等台吉。
县主、郡君、县君之子为三等台吉。
乡君及以下未得封爵的宗室格格之子为四等台吉。
额驸与妾室庶出之子也可按照嫡母的爵位受封一至四等台吉。
一至四等台吉待遇逐级递减。
所以许多蒙古贵族打心底其实是很愿意娶宗女的。
——不仅能得个皇亲名头,还能靠多生儿子落下不少实惠。
毕竟多一个台吉儿子多一份俸禄。
蒙古诸部无论贵贱皆限于封关令不得随意入关,牧马放羊,看天吃饭,日子不好过。
岁岁年班入关上京都有蒙古贵族哭穷,求加岁俸。
算起来,娶公主或宗女多生儿子算是这些草原贵族致富的捷径。
公主数量有限,身份特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谁都配尚主的。
可宗女们多啊,且不那么紧要。虽同为紧密满蒙关系的政治联姻,但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各部贵族垫垫脚就可能够到。
也正因人多,各人爵位有高低之分,名下之子待遇也不相同。
所以娶宗女的蒙古贵族,自然是削减了脑袋想娶高爵位的宗女,惠及自身,恩荫子孙。
譬如不远处这群正对宗室女挑肥拣瘦的人。
“是得往高了找,我阿布跟我说,那种寒素纤纤的第一眼看就知道不成,得选结实阔气的,她当初就那样选中了我额吉。你们想啊,关内娇生惯养的女人在咱们草原扎不了根,只那么几年时间,抓紧多找些女人生几个儿子。若有意外,鞭梢去了鞭本在嘛……”
容淖听得直皱眉,毫不掩饰嫌恶之色。
她从不认为男女想高嫁或高娶是错,但听这些人说话真是觉得脏了耳朵。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鞭梢去了鞭本在”是民间俗话,容淖在简亲王府时,曾听福晋一脸讥诮地提过下一句,——“死个媳妇小破财。”
显然,在场宗女不止容淖知道这后半句,有几个宗女直接气哆嗦了,面色白得像鬼。
宗室子嗣丰茂,皇帝日理万机没那么闲给每个宗女安排婚事,多半是透个偏向,具体由宗室去把握。
此番随驾北上的宗女十成十是要嫁去蒙古的。
锦绣堆里打滚长成的姑娘们,见识过天底下最富贵的日子,未来却只能在抱着回忆死守塞外苦寒地。
宗室安排她们偷偷相看,在有限的范围内有一点点择婿权,算是难得的仁慈。
她们满腹忐忑,怀揣少女心思前来,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糟心事!
莫名把自己陷入了难堪境地。
勇敢站出去斥责吧,一旦闹将起来,西边林子里那群嘴臭男子固然要挨罚,可她们也同样没脸。
再则,她们未来的夫婿铁定就在这群人里挑,若提前把人得罪了,出嫁后不好相处。她们只是宗室里最底层的宗女,底气不足,否则那群人也不会这般肆无忌惮挑拣讨论她们。
装作无事发生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她们需要一个破局之人。
容淖是公主,那群人方才言语间没敢轻贱她。况且依照目前的放出来的和谈消息来看,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她的额驸极可能是多罗特部世子布和。
而布和没在西边林子里,于她更无妨碍了。
好些宗女明里暗里望向容淖,希望她这位脾性暴烈的六公主能挺身而出。
八公主轻轻扯了扯容淖的衣摆,眼神恳求,“六姐姐……”
容淖审视她片刻。
一言不发扯马缰过山坳穿松林,马蹄朝西边去。
反正她是呼吸出来惹眼的,闹大一点未尝不可。
哈斯连忙跟上准备看热闹,她唇角荡出小小的梨涡,看上去甜美又可爱。
在容淖穿林而出即将出现在那群蒙古贵族面前时,哈斯却忽地怪模怪样打了个响亮唿哨,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喊,“六公主驾到!”
并且故意一马鞭抽飞了围布门前的炭盆。
一通下马威,生生给容淖造了个“我不好惹”的开场。
然后冲容淖挤挤眼睛。
仿佛无声再说,你若不大发雌威对不起我这番念唱作打。
容淖:……
容淖没理哈斯,慢条斯理扯马绕过满地红炭。
她从容平静,由马儿随意从人群里穿行。
仿佛在青葱草原闲游。
她身居马上,居高临下,腔调不急不缓:“什么样的男子,需要第一眼看女子是否寒素。”
背后说人被个身份不低的公主逮个正着,一干蒙古王公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应声强出头。
唯独巴依尔见是容淖,想起自己不仅险些做了她枪下冤魂,还因无功而返被太子骂得狗血淋头,新仇旧怨涌上心头,面色不虞,当即阴阳怪气道,“什么样的男子又与公主何干?你这没头没脑扎男人堆里,莫非有什么打算?”
容淖眼风一扫,尽显倨傲,视挑衅的巴依尔如无物。先处理眼下的事,以马鞭随手挑起离她最近那人,似笑非笑问:“方才是你在传授祖传选妇经验?”
那人冷不防被包银鞭梢贴脸,冻得浑身微一激灵,下意识反驳,“不是我!”
听声音确实不像。
容淖换人。
马儿随意走,她随意用马鞭挑了个窝瓜脸,问得也更随意:“金蟾世家?”
哈斯闻言在旁哈哈大笑,明摆着火上浇油。
反应过来她言下之意的窝瓜脸憋红了脸,气愤抬头。
他长在自由无拘的草原,规矩学得一般,目光不自觉落在高居马背的女人身上。
清艳卓绝的年轻姑娘,有种矛盾的锐利,让人移不开眼。
他看得略有恍神,脖上忽觉一紧。
对上女子冰冷的眼,那充斥审视的目光看得人心颤。
他咽了咽发涩的嗓子,“我……”
刚开口,那条原本缠绕他脖子上的马鞭倏地扬起,带起一道劲风,狠狠抽在他嘴上,火辣辣的疼。
四下静寂无声。
没有人想到容淖会动真格的。
朝廷礼重蒙古,上一个敢对蒙古王公挥鞭子的是太子爷,那也是唯一一个。
竟是巴依尔最先反应过来。
只是动鞭子而已,算什么,这女人上次直接对他动的枪。
不过,该踩的还是要顺势踩。
他眼珠子一转,大义凛然道,“皇上的公主竟是如此折辱蒙古王公的,我定要将此事禀告给我父汗,也好叫他知晓和谈改如何谈。总不能放着好端端的首领日子不过,去当任人鞭笞轻贱的牛羊。”
容淖这次终于看向他,忽而意味不明一笑,正欲说话,被飞驰而来的一骑黑马打断。
布和鼻尖发红,气息不匀,明显是飞奔赶来的。
那双不算精神的眼眸先是冷冷凝在巴依尔身上,得了个讥诮的笑,这才转动眼珠看向容淖,似在确定她是否安好。
见她一切无恙,只鞭梢染了一点血。
布和急忙赶来,大概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他目光自被鞭笞那窝瓜脸身上掠过,对上一张愤恨的脸,微不可查蹙眉,又若无其事对容淖道:“我送公主回去吧?”
他嘴上在问,实际上动作间已带了些不容拒绝的强势,一鞭轻拍在容淖的马臀上,让它掉头,要带容淖离开。
容淖皱眉。
布和闷头装看不见,把自己干净的马鞭换给了她。
第46章
世子布和的出现委实在容淖的意料之外,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个世人眼中窝窝囊囊的男子,竟展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强势。
容淖沾血的马鞭被布和用巧劲卸去,换作油亮乌木马鞭重新递到手边。不管是夺鞭时肌肤短暂碰触的触感,还是布和的过界举止,都令容淖感到不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庭广众之下,容淖做不出同布抢夺回鞭子的举动,却也不愿意用布和的东西。
她调整握缰姿势,衣袖自然下垂,把整个手背掩得严严实实,防止那根带着布和体温的乌木鞭再次碰到自己。
她目光微转,轻巧落在一直沉默随在马侧防止发生意外的女教习身上。
女教习常年教导贵女们骑射,知情识趣,立刻上前接过容淖的马缰,“公主,这地下尚有没烧尽的炭块,恐惊着马。奴才为您控缰,您坐仔细了。”
哈斯先前抽翻的炭盆确实有几块迸到了容淖马蹄附近,不过不多。女教习快速踢开灰中隐红的炭块,行动间,不动声色把手举乌木马鞭的布和挤到了一旁去。
“回吧!”容淖开口。
她是故意出来显眼的,未料布和突兀出现,横插一脚,再不走就可能把场面搞复杂了。
本来嘛,她与这群蒙古王公闹起来的理由很简单,是这群人嘴臭宗女被她这个公主逮个正着。这场矛盾乃是宗女与蒙古王公子弟双方结下的,说不上谁针对谁。
偏生布和没头没脑冲出来,一副恨不得咬巴依尔两口架势。
弄得眼下这场面仿佛是——她这个传言中要与布和和亲的六公主借故寻布和的对手巴依尔晦气。
布和单把巴依尔拎出来说事,还把她这个六公主顶在前头,难免让人往朝廷对于多罗特部和谈的态度上理解了。
小事化大。
布和究竟是无心所致还是刻意为之,容淖懒得去猜。
左右大闹过这一场,还鞭笞了个蒙古王公,动静不算小。出门的目的差不多达到了,没必要再多纠缠。
女教习得了示意,翻身上马牵着容淖的缰绳一起往回走,有她控马,如此容淖失了马鞭也不碍事。
布和错愕。
他听人传话说六公主与巴依尔在西林闹得不可开交,匆忙赶来,本以为今日不可能轻易善了,结果,就这……
不止是布和,巴依尔等人也被容淖说走就走的态度弄得懵住。
巴依尔率先反应过来,以肩抵了窝瓜脸一下。
窝瓜脸捂着受伤的嘴,含含糊糊不忿怒嚷,“公主伤了人一句交代不给就想走,天下间岂有这样的道理?”
容淖回首扬颚,带着股理直气壮的傲慢,“自去上告,我等着。”
她走得毫不留恋,全程看戏的哈斯却觉得不太满足,撇撇嘴,嘟嘟囔囔表达自己的不满,“起个高调,结果哼了支哄睡曲。”
马儿路过布和时,哈斯顺便给了自家表兄胳膊一脚。
若非布和这个程咬金,今日这场戏保准精彩。
布和垂着眼,看不清神情……-
容淖出松林后,一直躲在雪坡另一侧密切关注松林情况的八公主追了出来,兴奋道谢后又不免担忧,“六姐,今日虽是事出有因,但你对蒙古王公动了鞭子是事实,我朝礼重蒙古,皇阿玛若要给蒙古交代,肯定得重罚你。不如这样,我们先行前去请罪,免得耽搁功夫让那些恶人有机会先告状,歪曲事实。我方才问了那些族姐妹,她们说承六姐今日之情,愿与六姐同进退,一起去金顶大帐与那些口出恶言的蒙古王公对质。”
“不必,这次和太子鞭笞蒙古王公不一样。”容淖不以为意道,“有人会比你我更着急压下此事,闹不起来的。”
“啊?”八公主大为不解,神情惊疑,“谁能压着他们?又为何要压?”
几年前太子爷鞭笞蒙古王公,不多时便闹得满城风雨,皇上都没能及时压下来,只得好生发作了太子一通。虽说最终惩处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当时那情形确实骇人。
论圣宠地位权势,容淖远不及太子。
没道理太子都不能安然无恙迈过去的坎儿,容淖这个公主反倒能毫发无伤混过去了。
容淖没应声。
哈斯蓦地领会了容淖的言下之意,意味不明轻哼,“你早知自己能全身而退?看来你这公主当得也不是那么风光嘛,我还以为你真敢看谁不顺眼立马上去一顿抽。”
容淖轻睨哈斯。
这人真的有点爱记仇,逮着机会便会把她们父女曾在金顶大帐遭自己当众驳斥的事拉出来阴阳怪气。
容淖才不惯她的脾气,正要还口,猝不及防呛了口雪风,剧烈咳嗽起来。
哈斯见容淖咳得帽子都歪了,像兔子撞耷拉了耳朵,一脸软趴趴的狼狈相,哪还有方才的骄矜神气,不由笑得幸灾乐祸,“该!”
八公主没懂容淖方才那话的意思,听她两打哑谜时,偏又插不进话,急得恨不能抓耳挠腮。
这下见容淖呛风咳嗽,连忙殷勤凑上前道,“六姐,前面设有看棚,你今日在雪地里够久了,还进了趟林子,先去帐里烤火暖暖吧?”
缓过来后顺便给她讲讲清楚!
容淖确实感觉额上生冷,她也不愿意在如今这多事之秋病倒,随八公主往看棚去。哈斯不知道在想什么,依旧跟在容淖身边。
她们就近去了最外围的看棚,远远瞧见冰场中心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健儿们肩扛的八旗旗帜猎猎作响,明亮招摇,煌煌气派。
“欸,冰上那是皇阿玛的冰床,难怪看棚这边都快挤满了人。”八公主在门口张望一番,满脸懊恼回来对容淖道,“方才是八旗在赛“抢等”,我们来得太晚,错过了最激烈的角逐,已经决出优等了。”
所谓“抢等”,其实就是八旗兵士比滑冰速度。
兵士们穿上冰鞵,分组侯在起跑处,目的地乃皇帝所乘冰床附近,赛程长约两三里。
在听得冰床处发出鸣炮,树旗处应和一炮后,健儿开始驰奔,各组名列前茅者皆为优等,予重奖,故曰‘抢等’。
好些技勇冰鞵营里的武官都是先在抢等中崭露头角,之后才慢慢爬上去的。
容淖手捧茶盏,连饮两口,压下喉头干涩,问道,“今日冰嬉已结束了?”
八公主闷闷点头,“应该吧,毕竟天色不早了。”
“先莫遗憾,还未结束呢。”女子清亮的嗓音含笑自看棚外传来,四公主扶着斗大的孕肚,说话时面上自带三分笑,俏丽可亲,“二位妹妹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皇阿玛方才传话,又临时加了场冰上蹴球。”
“四姐。”容淖与八公主同时起身见礼,八公主每每见着四公主的孕肚都觉惊心,上前小心翼翼搀扶着,嗔怪问道,“天冷路滑的,你身子这么重,怎还出来?”
“我这算什么。”四公主浑不在意道,“你们是不知道,塞外有些部族,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男子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详。”
打四公主进来后,一直垮着脸的哈斯闻言轻嗤出声,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她视线落在四公主名贵厚重的狐裘上,满眼写着两个字——虚伪。
八公主不满皱眉,到底脾气软和,没敢直斥哈斯无礼,只能当没她这个人,专与四公主说话,“四姐你又不同于那些妇人。”
四公主笑,相比哈斯待她的无礼,她待哈斯客气许多,与八公主谈话间,不忘冲哈斯颔首以示问好。
气得哈斯一阵白眼乱飞。
四公主挽着八公主的胳膊,笑意愈发深浓,“我有何不同。咱们老祖宗龙兴于塞外,如今我又出嫁塞外,往后子子孙孙也要守在塞外,可不就是个塞外妇人。”
话音未落,两道声音争相抢话。
八公主不赞同道:“话不是这样说的,四姐你是金枝玉叶,那些不过困苦小民……”
哈斯则一脸嫌恶,皱起眉眼仿佛瞧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假不假!”
这四公主实乃野心蓬勃之辈,身为朝廷第一个远嫁漠北的和亲公主,从嫁到土谢图汗部第一天起便做出这副顺时随俗、深融塞外的假惺惺嘴脸。
其实不过是不甘只做朝廷维系漠北的纽带,虎视眈眈要夺土谢图汗部甚至整个漠北的大权。
偏生土谢图汗部那一家子都是软骨头,无人能节制其一二。
哈斯对任何觊觎她扎萨克图部的人都没好脸色。
八公主实在忍不了哈斯的狂妄,涨红脸呵斥道,“你放肆!”
哈斯斜睨她,“我是放肆,你待如何?”
“我……”八公主瞪眼气结,她还真不能拿哈斯怎么样。听说上次哈斯在御前对六姐无礼,皇阿玛也没降下责罚。
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更不可能随意惩处漠北王女了。
可让她就此偃旗息鼓,又委实丢脸。
八公主鼓着脸颊,气哼哼道,“我骂你祖宗八代信不信!”
“真的吗?”哈斯一脸惊喜,痛快报出自己那位引狼入室害得漠北诸部耻辱内附的祖父名号,抱臂做洗耳恭听状,示意八公主,“开始吧,我最爱听人骂他了!”
八公主:……
容淖没理会把架吵得乱七八糟的两人,问起四公主为何这个时辰还来看棚。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皇阿玛临时加了场冰上蹴球,特地点了关系亲近的满蒙王公子弟上场瞧瞧身手,你们的兄弟与几个姐夫全要上场,我一听说消息立刻赶过来了。路过时见你二人的侍从候在这处看棚外,特地来邀你们一同前去中间位置便利的看台。”
四公主笑得意味深长,“皇阿玛近几年每次北巡都要拿一场单独考校女婿们与关系亲近的小辈儿孙,他们个顶个都是杰出人物,你来我往委实精彩,错过了这场冰上蹴球可比错过抢等可惜千万倍。”
八公主和哈斯僵持时,一直有支棱小耳朵听见容淖二人谈话,立刻被勾起了好奇心。
论吵架和无耻她都不是哈斯的对手,忙借个台阶下了,催促道,“如此热闹盛事,我也要去看!六姐,你也一起吧。”
容淖没准备拂四公主的好意,且不说人家一个六甲孕妇亲自相邀,单拿上次二人同赴金顶御宴,四公主特地提点过她多罗特部与扎萨克图部的恩怨纠缠,她也不好驳人家的脸面。
哈斯正好也要去中心看棚那边寻她伴驾的父汗,但她不乐意和四公主结伴,冲容淖哼哼两声阔步走了。
姐妹三人动作比她慢些,裹好大氅出帐篷时已不见她的踪影。
路上八公主见缝插针追问容淖——到底是谁会为她压住鞭笞窝瓜脸一事,让她免于责罚。
四公主听得感兴趣,打听过来龙去脉后,轻拍八公主的胳膊,“小傻子,当然是那窝瓜脸的部族亲眷了。苦主不追究,谁也不能捕风捉影翻出浪花。”
在八公主震惊的目光中,四公主笑问,“北不断亲本是我朝国策,你说公主宗女们和亲蒙古后,其名下之子不分嫡庶享朝廷同爵同俸,朝廷与蒙古是谁得利?”
八公主想也不想便回,“自然是蒙古了。”
四公主赞许道,“你这脑袋瓜不是挺清明的。”
八公主恍然大悟,“我懂了!”
朝廷定下规矩让宗女名下之子不分嫡庶享同爵同俸,并非是朝廷爱充冤大头。
而是因为那会儿本朝初建,根基不稳,需要靠实际的利益笼络住蒙古诸部以坐稳天下。
如今清室朝廷在关内经过几代数十载的经营,地位稳固,一扫昔日风雨飘摇之态。
虽依旧礼重蒙古,却不必像从前那般捧着哄着,甚至给予一些不合理的优待。
譬如宗女名下之子同爵同禄这一条,明摆着是让蒙古王公占便宜。
朝廷国库一直不算充盈,每年支出这么一大笔银钱去养一群毫无亲缘的不成器子弟,皇帝心底未必不嘀咕,只是不好妄动旧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是让皇帝知晓如此优待竟纵得蒙古王公不知感恩,反倒蹬鼻子上脸在背后挑挑拣拣宗女,侮辱宗室,皇帝头一个没脸,定不会轻饶。
那窝瓜脸的部族亲戚但凡有一个脑袋清楚的,便知该摁住窝瓜脸,不许让他为争一口气生出风波。
他们自家占不占理先不说,得罪容淖一个六公主也不算要紧,怕的是因此隔空打了皇帝及整个宗室的脸。
万一皇帝震怒,以此为由头顺手裁撤了那些给予蒙古诸部的不合理优厚旧例。
他们自家会少得银钱享受事小,就怕其他那些因受牵连失去优厚待遇的蒙古诸部会恨不得生吞了他们,届时一人踩他们一脚,足够令他们部落往后再没法在这片草原上立足。
趋利避害乃人之天性,为争一口气弄得八方树敌不值当。
八公主解了惑,心底仍有些微妙的不得劲儿,嘟囔道,“朝廷不管是优待蒙古,还是压制蒙古,自循着那三大国策施行便是,何必把宗女们当添头。”
“胡闹!”四公主倏地沉下脸,低声冷斥,“这些话也是你该说的?”
八公主肩膀一抖,被四公主面上罕见的凌厉吓得讷讷不敢言语,悄悄埋头躲去容淖身后。
“四姐,那边仿佛在敲锣,定是蹴球开始了,我们快些过去吧。”容淖打圆场,四公主顺坡下驴,没再逮着八公主训。
这一番耽搁下来,三人抵达中心看棚时难免晚了,蹴球已经开场。
因刚才那一出,八公主有些畏惧自家四姐,落座时故意把容淖推到了中间位置,容淖没戳破她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安静看场上着缺齿冰履的健儿们喧笑驰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越看,容淖越觉得冰场上情形不对劲儿。
她从前在宫中冬日见过的冰上蹴球,是以皮作蹴,高掷于空中,待其将堕,场上各队群起而争之,得蹴进圈者为胜。
可眼下这冰场上,总共分四支队伍,每队数十人。
他们确实会在蹴球将落时争抢,可他们争抢的最终目的似乎不是为了夺球取胜,而是为了——趁机下黑手揍人。
容淖亲眼瞧见有个穿藏蓝袍服的高个男子被十三阿哥一脚踹飞,狼狈下场。
在这之前,那名男子更是挨了不知多少人的黑手黑脚,仿佛他才是场上真正的蹴球。
容淖不自觉瞪大眼,八公主已经站起来了。
一局蹴球结束,唯有四公主从容饮茶,仿佛对此见怪不怪。
“……那是谁?”容淖目力一般,没法隔着一段距离在活跃的人群里清楚分辨出那人的脸。
“噶尔臧,咱们的三姐夫。”四公主施施然放下茶盅,轻笑道,“尚能站立,看来今年大家手下留情了。”
八公主忍不住追问,“……往年什么样?”
“去年断了一条腿。”四公主像是想起来什么可笑之事,玩味道,“你们想想,去岁可是鲜少听说这位又闹出了什么荒唐事,正是因他断了腿没法四处祸乱,尽待在帐中生孩子了,这不往三姐名下添了好几名小台吉,喜得他父母连夜跑去释家庙宇给菩萨塑了金身。”
“……”八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是腿断了,怎么生?”
四公主摆手,“生孩子又不用走路的腿。”
“啊?”八公主歪头不解,栀子花般洁白的小脸上是一派未经人事的天真纯然。
四公主佯咳一声,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见八公主还欲追问,四公主连忙转移话题,笑眯眯冲容淖道,“六妹可想看谁上场?正好噶尔臧因伤下场了,得挑个人补上。你四姐夫现在场上,可以让他替你使使力。”
容淖:……
她算是明白四公主为何挺着个大肚子也一定要赶来看这场冰上蹴球了。
因为这场冰上蹴球分明是皇帝借考校为名,行惩处之实。
被惩处的对象正是那些身份特殊,平日不便施以棍棒责罚的小辈。
譬如以荒唐闻名宗室的三额驸噶尔臧。
据传当年他因当年赴京迎娶三公主时,不甚坠马受伤,又因酷爱关内美酒导致伤情反复。御医告诫再三让其勿要沾酒,正常人定会就此戒酒养伤,噶尔臧却视医家之言为荒诞,笃信自己久伤不愈乃是入关一趟被不祥之气缠绕。
后来不知他从何处听来的神鬼道道,称其为‘转运珠’。
所谓‘转运珠’,是指通过与有孕女子激烈|交|合,把霉运传到胎儿身上,待胎儿没了,他的霉运自然也没了。
三公主初嫁,便碰上他搞‘转运珠’这一出,吓得高烧惊厥,险些没命。从此新婚夫妻成陌路,相敬如冰。
这仅是噶尔臧数不清的荒唐事其中之一。
这些年里,理藩院不时有状告噶尔臧的折子递到御前,皇帝斥责数次,收效甚微,估计厌憎至极。
偏生碍于三公主及噶尔臧蒙古王公的身份,不能严惩。
皇帝总憋火也不是事,得找个地方出出气。
于是搞出这么个促狭比试。
专打不肖子孙。
锣鼓响,四支队伍再次上场,乌泱泱一群健硕儿郎踩履驰逐,容淖照旧是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却能感觉到他们迅猛追逐的凶戾与拳拳到肉的蛮横。
有几个瞬间,她隔着偌大冰场,都仿佛听见了皮肉与筋骨碰撞的闷响。
第二场结束。
又有几个以飞扬跋扈闻名宗室的浪荡儿连滚带爬下场,四公主的额驸敦多布多尔济也揉着胳膊上来看棚寻四公主。
容淖与八公主冲这位姐夫见礼过后,识趣地避进看棚里间,让他们夫妻两说话。
四公主迫不及待追问四额驸,“谁把你打下场了?”
四额驸苦笑,圆盘脸显得格外憨厚,“挨了太子一肘,打到了麻筋。”
“太子打你做甚。”四公主柳眉拧起。
四额驸连忙安抚她,“误伤,是误伤!”
四公主的神色缓和不少,轻声斥道,“你也是,明知场上打的是乱拳,还到处乱窜,你不受伤谁受伤。”
四额驸扯着四公主的衣袖低声下气哄人,接着又有些委屈地含糊抱怨起来,“我已是听你的话,尽量避着人了。是太子他跟饮了鹿血似的,提着拳头见人便打。莫说是我,连久病未愈的四阿哥都挨了他好几拳,人只是上去凑个人头,结果被太子揍得两只肿眼像□□,找谁说理去。”
看棚里外间只扯了一层厚幔布阻隔视线,并不隔音。
容淖把四额驸的低声抱怨听清了七七八八,心底暗自计较,太子的耐心估计快到极限了-
塞外冬雪有种密匝匝的劲韧,路边枯干的枝条被妆点成茸茸的玉树琼枝。
容淖昨夜临睡前假想太子会如何对自己动手,许是因为预感到了这柄悬在头顶的刀即将落下,她心底踏实了,难得睡了个好觉。
今日起来精神不错,心情也极好,连带着看帐篷檐下的冰条子都觉得格外顺眼,像错落排列的小小剑阵。
被皇帝一道口谕召去御帐伴驾时,容淖眼角依旧带着罕见的明媚飞扬。
暖融融的帐内,皇帝一身家常袍服,见状忍不住搁下玉管笔打趣,“看来我们六公主对塞外之行颇为满意啊。”
容淖挤开梁九功,凑到皇帝身边替他磨墨,勾着眼角道,“昨日傍晚女儿同四姐她们一道去看了冰上蹴球,很是精彩。”
她说话时,眼底似有一团温暖的火焰,照亮其中的孺慕与愉悦,原本清绝冷艳的面庞亦被映出一股浑然天成的明耀感,十分赏心悦目。
皇帝被这一记马屁拍得浑身舒畅,平日听多了那些辞藻华丽的奉承话,偶尔换做这般朴实无华的崇拜别有一番滋味。
虽然容淖没出口半个溢美之词,但皇帝自信十分了解这个女儿的性情——我行我素的刻薄话说多了,有时候难免言不由衷。
一句好话说得别别扭扭的。
分明心底是极欣喜他借机惩处荒唐小辈,给远嫁千里的女儿撑腰,觉得他是个好君父,能庇佑子女。否则今日何来这般松泛自然,神采飞扬。
皇帝半倚胡床,干脆放下手中待批注的书册,如普通长者那般与容淖闲话家常,“你三姐这次没来御营请安,说是自入冬起又病了一直没见好,阿玛打算回銮过喀喇沁部时去她府上看看。你们姐妹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吧,你还得她什么模样吗?”
“三姐出嫁时我才几岁,记不太清了,之后她也没回京省过亲。”容淖很诚实地摇头,“不过,我记得一点三姐成亲那日的情形,殿内人太多了,我窝在嬷嬷怀中从缝隙里瞧热闹,看见三姐一身嫁衣端坐,大红盖头下角缀的辟水珠一直晃啊晃。幼时不知事,现在想想,三姐大抵是在哭。”
皇帝似真被容淖带进了情绪里,长叹一声,瞧着倒真有几分慈父愁肠。
容淖看着叹息的皇帝,心中却很平静,毕竟是她先看出皇帝今日乐意说什么话题,主动递梯子让皇帝有机会一展满腔慈爱的。
“女子嫁人哪有不哭的,到底何处都不如闺中舒坦。但总不能一直把你们留在宫中做老姑娘,岂非留来留去留成仇。朕只能尽量让你们年纪大些再和亲远嫁,想着痴长几岁,应该更周全聪明些,嫁到关外定能活得更好。谁知你三姐是个不争气的,立不起来,阿玛只能在看得见的时候多看顾她几分。”皇帝话说到最后,颇为唏嘘,“终归靠人不如靠己。”
容淖对皇帝前面那番唱念做打无动于衷,自古能把帝王当好的都是人尖子,文治武功或许不那么出类拔萃,做戏拿捏臣公绝对是一把好手。
皇帝说出那些煽情话时,可能他自己都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情或假意。
听听便算了,要是容淖若就此把他视做亲亲慈父那是真傻。
皇帝只会是帝王,不会是任何人的好父亲。
父女两又说了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从茶水说到药经,又谈起皇帝新得的孝敬里有几件很不错的收藏。
一直到正午将近,梁九功笑眯眯来请示皇帝午点摆在哪里。
本朝是一早一晚两餐制,但中间会有早点、午点、宵夜等,加起来六七顿。
午点虽不如正餐排场大,但御膳必不可能随便敷衍。
皇帝留容淖一起用膳,并吩咐人把午点摆去御帐后边的观雪亭里,听说那处有移栽过来的几株遒劲老梅。
然后指着不远处那顶大帐对容淖道,“你二哥如今全权负责主持朝廷与多罗特部和谈,听底下人说不甚顺利,他这几天没少着急上火,几乎不眠不休把大臣拘去议事。你去打个岔,让他先来用膳。政务紧要,身子更紧要。”
容淖应是,梁九功亲自撑伞送她过去。
门口的带刀侍卫远远瞧见容淖一行,距离十步开外便要上前拦人,看清为她撑伞之人乃首领太监梁九功后,立刻躬身改口道,“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进去为公主通传。”
容淖轻轻摆手阻止,“我是来请太子殿下过去用膳的,里面正事要紧,我多候片刻也无妨。”
侍卫一脸犹豫,还是梁九功给了他两眼,他才讪讪站回原位。
容淖站去议事大帐外,伴着塞外飘飘风雪,能清晰听见帐内拍桌子争执的动静。
“荒唐!先前简亲王在时,多罗特部提出修改正约,让朝廷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如今更是得寸进尺,甚至还要让他多罗特部的人亲自入关至京城百里外接亲。”
“和谈和谈,为和而谈。为民生太平和,为祖宗基业谈。诸公在朝为官多年,世事洞明,当真看不出多罗特汗提出修改正约,承认和亲公主可被收继婚这一条实乃包藏祸心吗?此举不但堕了我朝颜面,枉顾伦理纲常,更是遗后患无穷。”
“至于他多罗特部的人谋算入关迎亲,那更是虎狼之心昭然。西汉时期,匈奴惯常以为和亲公主‘迎亲’的名义,派遣小股骑兵畅通无阻深入中原腹地百里,一路烧杀抢掠,至无数小民破家失亲,十室九空,苦不堪言。我观多罗特部的蛮横做派,若让他们入关,凶残可比当年匈奴。”
“太子殿下为尽快促成和谈向万岁爷邀功,竟肯丧权辱国至此,这般和谈,拿下多罗特部又有什么意思?”
“那大人短视了。”一道嘶哑老迈的嗓音厉声驳斥道,“太子殿下此举并非为揽功于身操之过急,实乃仿效万岁爷,高瞻远瞩。”
“昔年漠北败于兵祸时,人人皆知其内附大清之心不纯,唯万岁爷目光深远,力排众议,以礼纳之,并收养策棱兄弟于宫廷。如今十几载过去,漠北虽有另起炉灶之势,我大清亦可用宗主国之姿恩威并施,分化制约。如此潜移默化之下,或许再过十年,漠北便可平。万岁爷能不战而收拢漠北一系,所思所虑,不过徐徐图之四字。”
“对待多罗特部问题亦是如此,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快拿下他们。逐本舍末,和谈退让,有些牺牲在所难免。”
那大人未被对方描述的大好将来迷惑,条理分明争道,“恩怕先益后损,威怕先松后紧。漠北能徐徐图之是因它之前被噶尔丹打趴了,成了没牙的老虎,大清有充足时机压制它不许长出獠牙。多罗特部却是兵强马壮,若朝廷用对待漠北的方式去炮制它,恐会物极必反。”
依旧是那道嘶哑老迈的嗓音代表太子打擂台,太子爷不屑屈尊绛贵跟人打嘴仗。
“智者千虑还总有一失呐,那大人亦无一计定乾坤的本事。所以太子殿下审时度势,选择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再则,那大人目光实在短浅,看表不及里。和亲公主被收继婚确实于人伦不和,可也并非于我朝全无益处。”
“塞外荒蛮之地,男人搏命拼杀所求不过权势与女人。而这二者,和亲公主兼而有之,会有无数觊觎者为了得到公主及其背后的朝廷势力前赴后继,多罗特部永远不会平静。权利更迭总是伴着血腥,而一个部族的血是有限的。等他们血流干那日,我大清坐收渔利岂不正好,此乃阳谋。”
“荒唐荒唐!”那大人怒不可遏,再度拍桌,“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厉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违背人伦纲常把弱女子架于火上,引来虎狼火中取粟。如此阴毒行径竟忝称阳谋,他日史书工笔,如何敢见后人。”
还是那哑嗓子不疾不徐回辩,“公主受天下人供养,岂可辜负天下人。如此兵不血刃便能收服多罗特部,免去刀兵灾祸,岂非大善。”
容淖在侍卫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大大方方把帐内争执听去七七|八八,她侧头悄声询问梁九功,“同那大人争执的哑嗓子可是礼部和大人?”
梁九功颔首,“公主好记性。”
容淖轻嗤,哪里是她好记性,实在是这位和大人有种不知死活的精明,令人难忘。
几年前,这位和大人刚升官到礼部时,便递了折子给皇帝,称自己这个官位若遇宫中庆典妻子需随同入宫当差,但他妻子瘫痪多年不良于行。因此,他呈请休掉无错无过的诰命发妻,另迎新人,以便入宫当差。
本朝刚入关时曾仿效前朝设有女官掌后宫六局一司,后来不知为何废除。宫中若有典礼庆事,多以宗室妇人与礼部官员之妻充作女官。
分明是这位和大人早有贰心,想借着升官为由头名正言顺抛弃糟糠之妻,还冠冕堂皇扯个为皇家当差为由头。
皇帝当时都给气笑了,当做一桩笑谈讲给容淖听。
容淖因此对这位礼部和大人印象深刻。
今日愈加觉得这位和大人她应是永生不会忘。
在侍卫们惊诧的目光中,容淖‘唰——’地掀开帐帘,裹着风雪信步而入。
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因她的突兀出现而凝滞。
容淖却似毫无察觉,自顾冲上首的太子行礼,“阿玛让我来请兄长过去用膳。”
太子耷拉眉眼,对她的贸然闯入极为不满,偏她是带着口谕来的,只得僵着脸道,“让侍卫过来传话便是,何必你亲自跑这一趟。”
“幸好我来了,否则哪能知晓和大人对我等小小公主有这般大的期望。”容淖似笑非笑望向礼部和大人。
瘦巴巴的老头子,须发皆是灰白,如经霜的枯树。他并不避讳容淖的打量,昂然立于帐中,确实颇有种‘讲道理我来,送死你去’的文官风骨。
和大人听出容淖的阴阳怪气,板着脸拱手回道,“老夫不过是从大局出发,为天下人请命,公主若有怨恨,老夫愿意担着。”
“和大人误会了。虽然我觉得你愚蠢自大又恶毒,自以为舍的是一个嫁去多罗特和亲公主,实际上是陷所有和亲公主于危难,若各部有样学样,以为夺得公主便能得到朝廷支持,引得蒙古震荡,边境不稳,有伤祖宗基业之嫌,但不影响我钦佩大人您的取舍大义。”
容淖直接从就近的桌案上取了份纸笔,“所以我决定,他日我和亲塞外,设立公主府护卫长史时,要点和大人家的儿孙随侍。来,和大人,烦劳你写下儿孙名号,免得我忘记了。哦,嫡长子一房不用写,让他留在家中为你支应门庭,顺便照顾瘫痪的夫人。”
话音落,议事大帐内落针可闻。
连太子都没反应过来容淖会来这一出,和大人望着递到眼前的纸笔,一口气没上来,憋得面红耳赤,怒道,“公主,你怎可如此戏弄臣下!”
“这如何叫戏弄?”容淖沉下眉眼,“满洲子弟不得科举与汉民争利,和大人现在不过从三品,你家中子弟恩荫出仕多半也是些微末小官。我公主府的长史为四品,典仪六品。武职的头等侍卫与二等侍卫更是选于内管领、骁骑校、护卫校,个个出身武艺皆是不俗。如此品级顶戴,应不算辱没和大人吧?本公主特地提拔,和大人可莫要不识抬举。”
和大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干瘪老脸上皮肉抽搐得直哆嗦,硬是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
容淖轻哼一声,篾然的神色中有股属于天家贵女的傲慢,“为了大局,天家骨肉尚可分离,你家舍出几个儿郎又算什么,和大人何故如此作态?”
“和大人是满八旗老姓出身吧,八旗男丁每月躺在家中摘跳蚤都能最低得朝廷二两口粮银子,多的四两,甚至还有更高的。”容淖意有所指的睨和大人一眼,慢条斯理又道,“做不来社稷臣,便当天家奴。如此,也不辜负天下人供养你家一场,岂非大善?”
和大人听着这一句接一句耳熟的话语,只觉五雷轰顶。
六公主字字诛心,是要把他往绝路逼啊。
老叟双眼一翻,直接仰倒栽倒。
容淖嗤笑,灵巧闪身,怕被砸到。
议事大帐里鸡飞狗跳。
太子黑着脸把容淖领走。
行至半途,太子终于开了尊口,不咸不淡道,“这局破得不错。”
有容淖那些话顶在那里,他这个太子若再坚持修改和谈正约以达成议和,会显得格外窝囊无用。
长远不论,至少就目前而言,容淖似乎暂时解了所有和亲公主可能陷入的困境。
“赶巧了,不足称道。”容淖神情无波无澜,仿佛刚才那一场大发雌威于她而言连个涟漪都不曾留下。
太子面上挂笑,眼底却是森寒暗藏,杀意一闪而过,不再开口。
容淖亦沉默。
她知道太子不信,可她说的确实是实话。
她可不就是‘赶巧’去议事大帐听了双方争执;又‘赶巧’身边跟着梁九功,所以畅通无阻进入了帐内。
又那么巧,皇帝刚给她说了三公主,嫌三公主立不起来,告诉她靠人不如靠己。
——靠自己去改变身为女子与公主可能陷入的窘境。
从站在议事大帐外听清里面的争执那一刻,容淖便知道皇帝想看到什么了。
皇帝要看到她立起来,更要让她拉太子一把。
皇帝分明心里有数太子可能勾连多罗特部憋了坏,让太子总揽和谈事宜不过是诱饵,随太子如何折腾和谈。但他却会在发现太子过分偏航,可能就和谈闹出大祸时,忍不住暗中出手替他掌舵。
容淖觉得,皇帝倒不是指望就此引其归于正途,而是不愿见事态闹大。天大的事皇帝也能兜住,他忧的是太子无法周全。
太子与多罗特部勾连闹得许多人战战兢兢,简亲王还为此赔了一条命,容淖私下揣测认为钓出鱼后皇帝会震怒严惩太子。
可现在,她却提前窥探出了皇帝对此事的真实态度——纵容小儿有限度的胡闹一下。
仅此而已。
容淖想,她先前的想法太绝对了。
至少在这一刻,皇帝是太子的好父亲。
可惜世路役役,最易没溺。
太子看不见。
第47章
和大人被容淖当场气晕这事早经梁九功的嘴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皇帝轻描淡写没当回事,甚至暗中猜测那个鬼精的老匹夫是故意装晕蒙混过关,万没想到那老叟当真如此不济——竟初显中风病症!
谁弱谁有理。
谁老谁有理。
当日在议事大帐中发生的争执与议和有关,虽捂得严严实实不会妨碍名声,但也不好什么表示都没有,显得皇族刻薄无情。
皇帝示意容淖送点歉礼过去做做面上功夫。
“公主,礼备好了,您可要过目?”云芝柔声问道。
容淖把手中卷轴递给云芝,“把这幅字加上。”
云芝一脸为难。
她知道卷轴内容,这送过去哪里是探病分明像索命,遂委婉劝道,“御医说和大人年岁大了,从京城长途跋涉至塞外甚是辛劳,若再次病倒可能于寿数有碍。”
木槿啧啧两声,一言难尽道,“这些文人意气可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来士可杀不可辱那一套。意见相左是辱;庭辩落败是辱;礼物不合心意也算辱;一不留神还真可能真给他气死,这气性……”她卡了一下,似不知如何形容。
容淖平淡提点,“麻雀。”
“噗——对对对,是麻雀!”木槿笑得花枝乱颤,一叠声应和,“麻雀可不正是气性大,容易动不动把自己气死。别说,平日叽叽喳喳的讨嫌样也挺像。”
她笑得夸张,内敛的云芝见状亦是忍俊不禁。
容淖唇角也浅淡勾起,眼似璨星,闲闲掷卷轴于盛放歉礼的托盘上。
颊边的红宝流苏步摇随之细微晃动,与立领冰蓝小袄相映出一种矛盾的秾辉,她最适合这种掺杂冷冽的浓艳,带着孤傲的野性。
木槿无意一瞥,被这幅态浓意远的美人图晃花了眼,心中‘嘶——’了声,趁容淖心情不错,凑上去吞吞吐吐禀告憋了一早上的事,“飞睇好像和一条细犬好上了,这两天总爱往外跑,昨晚还夜不归宿,我们找到宵禁都没见影儿。因您昨天伴驾整日早早歇下了,奴才便自作主张压下消息没及时禀告。不过公主您放心,今早春山又领人出去找了。就算还找不到,它饿了总归会回来。”
“……”容淖笑意褪得一干二净,咬牙道,“她才一岁多吧,你看严实些。”
容淖虽然总是嫌弃飞睇胖成球,但她打心眼里觉得飞睇还是条天真无邪的小狗。
想到女子生育时年龄越小难产概率越大,估计狗也差不多。容淖冷下脸,又叮嘱一句,“你去打听一下那细犬是谁的,让他关好了。”-
处理完琐事,容淖出门练习骑术。
皇帝传话让容淖送份道歉礼给和大人时,可能是怕她心里委屈会忍不住使坏,顺便让人送了匹性格温驯的玉花骢过来以示安抚。
这匹玉花骢是蒙古马。
虽与所有蒙古马一样偏矮,但比之其貌不扬的族群,这玉花骢可称‘绝色’。
胸宽鬃长,神骏昂然,青白相杂的毛色自然鲜亮得有如烟柳丝绦,立在雪地霜寒里好似一株凛然生长的无畏青菊。
容淖喜欢所有漂亮东西。
兴致颇好地骑马在雪地里晃悠。
远远看见哈斯正跑马放鹰,容淖直接调转马头。
不一会儿,身后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哈斯没好气的声音自身后裹风送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容淖勒马,侧眸轻瞥,似笑非笑道,“我与四公主是姐妹。”
虽说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但哈斯爱憎分明,又不擅掩饰。
毋庸置疑,她十分厌恶四公主。
上次在看棚容淖当着她的面选择与四公主同行,不信她心里不膈应。
既然如此,何必强融。
“现在是姐妹。”哈斯意味深长道,“往后可说不准,你这乖戾脾性,指定比我更厌恶她的手长。”
容淖明白哈斯的言下之意,哈斯是认定她一定会和亲世子布和,然后站在多罗特部的利益上,厌恶野心蓬勃、四处觊觎的四公主。
容淖眼神玩味打量过哈斯,倏尔一针见血评价道,“自己平庸,也见不得别人有棱角。”
哈斯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呵道,“你胡说八道!我只是看不上她的做派,一个和亲来的女人吃相忒难看。”
言辞间颇为轻慢鄙夷。
这不是哈斯第一次如此点评四公主。
容淖镇定听罢,没与她争长短,而是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宫中如何教养皇子皇女吗?”
她不需要哈斯回答,三言两语道出宫中是如何教养皇子的。
卯入申出,一年只能休息五日。诗词歌赋、经史策论、算学语言、骑马射箭等统统要学。
皇女在学识方面的要求不如皇子严格,更偏向闺阁庭训。
但四公主却是阖宫皆知的刻苦勤奋,她在完成自己的闺阁课业同时,学识才干不逊于任何一位皇子。
只因她是个公主,所以,她学了那么多皆是无用。
她最大的用处是和亲嫁人!
“我不认为她学了那么多,历经千辛万苦,最后只为获得一个男子的情爱。”容淖一双点漆黑瞳沉静望向哈斯,“我若处在你的位置,我会忌惮她,对抗她,甚至算计她,但我不会诋毁她的野心与欲|望。”
这本就是一片充斥野蛮与血腥的土地。
朝廷硬给它强套上了一重规矩,可不是每一匹烈马都会被套马杆降服。
打破、重塑或许才是它的最终宿命。
谁打破,谁重塑,自是能者居之。
同是百斤血肉骨,乾坤岂由二两定。
容淖每多说一句,哈斯便愈沉默一分,面上的怒气早褪个一干二净,劲韧的十指指甲深深陷入缰绳与马鞭里,却兀自嘴硬道,“我没有!”
“你有!”容淖挑眉,目光审视,“我早想说了,你当真是厌恶她,而非嫉妒她?”
容淖听闻过一些扎萨克图部的情况,故而有此一问。
哈斯抿唇没吭声,深深看了容淖一眼,带着被戳破脸皮的难堪,一挥马鞭,疾驰冲走。
容淖未多理会,继续认真练习骑术。
没过多久,哈斯又纵马冲回来了,头顶天上还盘桓着只白羽海东青。
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容淖该说的不该说的已全说了,已与她没什么话讲,只当没看见,兀自练马。
哈斯自觉没趣,纠结片刻后又驱马跑了。
一盏茶后,再次风风火火冲过来。
扯着马缰期期艾艾片刻,似依旧难以启齿。
容淖视而不见,沉默是金。
也不知哈斯是气容淖的无视还是气自己,又跑了。
如此来回几次,容淖嫌她来来去去带起一地雪风打扰自己练习骑术,索性换了处地方。
草原上旁的没有,地界绝对够宽敞。
新找的空地十分清净,容淖兀自认真练习,待腰腿酸软放松歇息时,发现不远处来了群年轻儿郎在玩马上叼羊,兴致上头,呼呼喝喝好不热闹。
叼羊是草原上的传统游戏,玩法多样,这群儿郎玩的是集体叼。
一群人各自为政,只要能驭马拼搏把羊叼到手里不被人抢走,并扔进不远处的毡里,便算获胜。
容淖捧着水囊饮水,示意陪她练习半晌的女教习也去一旁找地方休息,她今日练够了。
视线随意看向那群几十骑人马玩闹,他们三两结盟,夺羊追赶、阻挡掩护。间或听见雪风送来几声儿郎们飒爽的笑骂,嫌今儿这黑山羊轻飘飘水滋滋的,手感不对,一扔飞老高,不好抢夺。
叼羊用的羊会提前去掉头与蹄,扎紧食道,有的还会放在水中浸泡,或者往肚肠里灌水,这样比较坚韧,不易扯坏。
容淖漫无目的看着,直到在人群里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巴依尔单手驭马,似乎也正好注意到了容淖,他偏头挑衅一笑,遥遥冲容淖挥舞刚抢夺到手的黑羊,又似混不在意地往人群中狠力一砸,像在耀武扬威。
莫名其妙。
容淖顿觉扫兴,驱马离去。
走出数十步后,又倏地勒停,愕然回首往那群玩闹正酣的叼羊儿郎望去。
容淖目不转睛盯着那只被众人抛上抛下,肆意抢夺的‘黑羊’,想起临出门前木槿向她禀告说飞睇昨夜未归,以及方才那群儿郎埋怨今天的‘黑山羊’手感不对。
她有一丝不妙的预感,要去验证。
巴依尔不知何时退出争抢的人群,来到外围,扬颚与容淖遥遥相视,笑容戏谑又残忍。
容淖心头一沉,有些答案不言而喻。
“拿过来。”她压着眉眼,声线不高不低,但确信巴依尔听见了或是看清了她的口型。
巴依尔冲她邪邪一笑,忽地扯缰猛扎进人群,加入热火朝天的抢夺。他出身好,身手亦不算弱,没几下那只‘黑羊’便被他夺到手中。
“接着!”巴依尔高喊一声,健硕的胳膊猛力朝前一掷,然后飞快自马侧取弓搭箭。
羽箭当空横穿过那团失去头颅与四肢后面目模糊的死僵皮肉。
血水飞溅,劲风裹挟腥臊,一团黑影直冲容淖而来。
容淖鸡皮疙瘩爬遍周身,忆起昔日飞睇被她抓到怀里当暖炉的场景,胃部不受控制痉挛了一下,干呕出声。
就这么一个怔神的瞬间,身体已先快脑子一步对可能到来的危险做出本能反应。
她不通武艺,无从判断那支利箭是否会伤害到自己,却下意识侧身躲避。
下一刻,那支来势汹汹的利箭“咻”地一声,精准扎进距玉花骢前蹄不过寸许的雪地上。
一人一马几乎同时受惊。
玉花骢高嘶一声,猛地扬起前蹄,把因躲避动作侧着身子没坐稳的容淖甩下马背,然后撒腿狂奔。
天旋地转间,容淖被重重砸到地上,头脑嗡鸣,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喊疼。
意识发懵间,似有什么东西与雪地迅疾摩擦的‘嚓嚓’声,以及铁蹄踏在耳边的震颤。
容淖后知后觉,她的右脚被马镫的皮革束带绕上了。
她以面朝天的横斜姿势,正在被受惊发狂的玉花骢疾速拖行!
头上的两重厚帽早在摔下来时掉落了,只剩一只昭君套半耷在额上。
雪尘污泥糊了满脸,甚至有不少顺势灌进了领口。容淖却完全感觉不到积雪寒凉,硬生生惊出一背密汗,慌乱过后,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住心神。
她仿佛听见了有人在吼叫什么,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自己,但形势危急,她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因为洁白的雪地随时可能会露出狰狞面目,或许有块顽石,或许是根木棍,在这场没有目的地的疾速拖行中,那些平日不起眼的小东西随时可能化作致命武器,要了她的小命。
容淖试图自救。
她先把自由的左腿蜷起来,以免不慎被马蹄踩踏。
然后在不继续刺激玉花骢的前提下,试着顺力挣脱右脚。
几次三番,都失败了。
容淖不敢气馁,正欲再次尝试。
忽听有道陌生又熟悉的男声遥遥传来,大吼,“收腿!”
紧接着,又是一支羽箭自斜面破风而来,寒光烁烁,一击射断马镫束带后攻势不减,径直插入十步开外。
电光火石间,容淖收回自己的右腿。
再以从未有过的灵巧,原地一滚。
下一刻,她原本落腿的地方被玉花骢后蹄沉沉踏过,疯狂奔远。
容淖紧绷的身心忽地松懈下来,直挺挺躺在苍茫雪地上,双目半阖。冬阳纯净如水,洗去纷扰恐惧,她的世界仿佛陷入无边寂静,只剩狂乱不止的心跳声。
直到耳边的大地再度传来铁蹄震颤。
容淖倏地睁开眼,有戒备划过!
侧头望去,两骑人马逆光冲来,一男一女,几乎同时抵达,翻身下马冲到她身边。
“你怎么样了?”哈斯一把抹掉容淖脸上乌七八糟的雪和泥,伸手便要扶她坐起来。
“疼。”容淖昏沉沉的,一开口几乎压不住体内翻滚的呕吐欲|望,她气息奄奄道,“全身都疼。”
“先别动她!”男子眼疾手快隔开哈斯的动作,声线是过度紧绷后的嘶哑,“你先替她检查一番,若有肋骨断裂,随意移动可能刺伤内脏。”
是方才提醒她‘收腿’那道男声,容淖迷迷糊糊终于把这声和人对上了。
策棱。
“哦哦,言之有理。”哈斯直接扒开容淖搅成一团堆在身侧的披风,仔细自她肩头往下探,合体的骑装被摁出一抹挺拔弧度。
策棱蹲跪在旁,不自在别开眼,目光紧锁在容淖面上,看她可有吃疼反应。
一手灵活解下大氅,小心罩在容淖身上,遮盖住哈斯动作间带出的难堪。
哈斯见状,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在男子面前检查容淖身体实属孟浪,至少该让策棱把头别过去。
不过,她以前怎从未发现这个以强横姿态杀回漠北的策棱竟是如此细心之人。
哈斯眼底划过一丝探究,手上动作依旧不停,片刻后,她利索道,“上身骨头无事,你会觉得疼大概是被拖行时伤了皮肉。来,我先扶你坐起来,别在雪里躺着。”
哈斯小心翼翼把人扶坐在自己怀中,容淖缓过片刻,那股天地倒悬勾出来的呕吐欲|望终于减轻不少,眉心皱褶平缓许多。
哈斯松了口气,对策棱道,“你来扶着她,我去检查她的腿。”
策棱接过那具摇摇欲坠的纤薄身躯,虚拢在怀中,给她支撑借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策棱的角度,能清楚看见容淖脖颈处露出来的肌肤遍布红肿淤痕,令人触目惊心。
应该是方才她被拖行时,披风系带勒的。
算她运气好,草原上多少经验老到的牧民坠马时都是直接摔断脖子。
不,其实算不得运气。
策棱是见过容淖出塞后的打扮的,毛茸茸圆滚滚,帽子戴上好几层,若不看脸,完全能戏谑一句憨态可掬。
今日侥幸有那些厚实衣物帽子在她坠马与被拖行时卸去冲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青年眼底戾气翻滚,在哈斯将碰到容淖腿的前一秒,再次出言阻止,“别碰,公主腿摔断了,你去叫人弄个暖轿来抬。”
容淖蔫蔫抬头,与策棱对视。
方才救她那支箭是策棱射的,那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双腿无事,不然也不可能与他配合默契,侥幸躲开玉花骢的踩踏。
他撒谎,究竟有何打算……
容淖眼睫轻眨,混混沌沌的脑袋一时没会意过来,却也没有选择拆穿,无声默认。
哈斯先是意外了一下策棱如何会知晓容淖断了腿,接着又蹙眉道,“为何不是你去?我是女子,方便留下来照看她。”
策棱面不改色道,“我比你懂跌打损伤,她再有不适我能应对。”
哈斯将信将疑起身,跑去找人。
容淖练习骑术的地方偏僻,她被惊马拖行时,周围除去玩叼羊那群人,便只有女教习与两名随行小宫人。
玩叼羊那群人都是巴依尔找来的,多半是多罗特部贵族或亲近多罗特部的蒙古王公。
他们亲眼目睹了巴依尔把朝廷的六公主捉弄坠马的经过,在六公主生死未明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往前凑,唯恐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至于女教习与那两名小宫人,事发时他们离得有段距离,根本来不及施救,只能惊动了一群人正往容淖这边赶来。
趁哈斯拖住闻讯赶来的人群,策棱快速理顺容淖身上的大氅,让原本只严实裹住容淖上身的大氅,遮住她的全身。
然后沉声问,“可有伤到胳膊和手?”不待容淖回答,他的大掌直接握上她的右手,从指到骨,寸寸划过,仔细检查了一番,却不带任何狎昵。
容淖抿唇任他动作,隐约明白了他的打算。
心中诧异非常。
这还是从前那个苦口婆心劝她规行矩步保平安的策棱吗?
莫非是她想岔了?
可是策棱用行动告诉容淖,她没想偏。
策棱背对赶来的人群,迅速自腰间解下一物摆弄几下,径直塞进容淖右手。
然后用大氅替她虚掩上,低声叮嘱,“燧发的,千万小心,别伤到你自己。”
指尖划过金属独有的冷硬触感。
容淖终于确定,这个待她处处周到细心的男人,有股一言不发的狠劲。
容淖忍不住抬头看。
这张俊脸她见过数次,却是头一遭升起了一丝窥探欲|望。
想知道这副皮囊之下,究竟是如何矛盾的一个人。
谨慎是他!疯狂的还是他!
策棱不是太懂容淖的眼神,猜测道,“害怕?那我来。”
说着,便要取走她手中的物什。
同时心中涌起懊恼,怎能因她平日表现得足够强势厉害,就忘了她也是个小姑娘。
在她刚经历过生死后,没商量一句便贸然替人做下这样的决定!
容淖不肯松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愈发不解,还想再说什么,哈斯已带着一群人步履匆匆返回。
玩叼羊那群人也顺势围拢过来。
容淖一眼捕捉到人群里的巴依尔,冷眼看他被簇拥着,离自己越来越近,口中假惺惺说着抱歉。
容淖嗤笑一声,掩在大氅下的右手骤然高举,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巴依尔,在所有人惊怔的目光中,扣动扳机,毫不犹豫。
燧发火铳,射击不必点火,调试好后,只需扣动扳机。
“砰——”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硝烟之后,虚弱的女声显得无比冷漠,“三眼铳,正好补齐那夜该给你的两枪。”
第48章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这场致两败俱伤的荒唐闹剧直接惊动了皇帝与多罗特部可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方人马匆匆赶来,多罗特汗率先一步抵达转龙射球冰场的看棚,容淖与巴依尔就近在这处接受医治。
“啊——”巴依尔的哀嚎如阿鼻叫唤,把策马赶来的多罗特汗惊得两股战战,下马时动作格外狼狈,几乎是被手下架着双臂才能勉强站立。
“小可汗如何了?”他人尚未站稳,已先狰狞面目朝巴依尔的随侍们厉吼,“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小可汗他……”随从磕磕绊绊,不知如何形容,两手胡乱比划着,“六公主当时是坐在地上抬臂仰击的,她出手太快,我等根本反应不及,三颗弹丸已从小可汗下颚横斜向上贯穿,当场……当场崩掉一口牙还有半边右脸肉。”
多罗特汗目眦欲裂,踉跄冲进去看儿子。
皇帝一行人抵达时,帐里正传出暴跳如雷的怒骂。
皇帝依旧是八风不动的威严派头,只朝另一侧帐篷投去一眼,便有人赶紧上前禀告容淖的伤情,“公主遭坠马拖行,致腿骨断裂,可能留下隐疾,重则不良于行,轻则行走有碍。里面太医刚喊人拿了干柳枝与生鸡血进去,应是在为公主接骨。”
“这般严重?”皇帝压下眉眼,他略通岐黄之术,知道在接骨时用上柳枝与生鸡血意味着什么。
一般柳枝和断骨涂上生鸡血是为了安放在两段碎骨的中间,以代替被切除的坏骨。
皇帝得知容淖伤重倒没怀疑什么。
在他看来,容淖一个身娇体弱的深宫女眷惨遭坠马拖行,能留下一条命已算不幸中的万幸-
容淖坐在榻上,安静看刚赶来的木槿提着半桶热鸡血四处撒,面目敦厚和善的御医从旁指挥,让她务必无有遗漏,遭人窥出破绽。
骑装、策棱的大氅、纱布,水盆、地上……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血迹,浓重的血腥味在帐内弥散,不知情的外人乍一看绝对会相信容淖伤重难治。
容淖注视自己被裹上层层纱布与木夹板的左腿,脑中不由飘过“荒诞”二字。
先前她不过是被海东青无意踩了一下便伤了腕骨,今日遭遇坠马拖行却仅受了些皮肉伤。
劫后余生,本该向天讨声侥幸,却因要应对她给巴依尔那一枪,必须暂时装伤装瘸。
容淖并不后悔当众重伤巴依尔,因为那看似愤怒上头的冲动之举,实际上是她唯一能报仇雪恨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若她当时在冲突当场退却了,相当于默认让双方君父处理这场纠纷。
而她虽然坠马,其实并无大碍。
正值和谈关键时期,她这点小伤不值当皇帝大动干戈,最终处理结果无外乎是巴依尔给她赔礼道歉。
容淖不需要那点可笑的歉意,她只要巴依尔死,或者生不如死。
策棱应该也是考虑到了这些,才会当机立断替她做主装伤重断腿。
因为世上之事有时正是这样无奈又无赖。
若她只是磕碰轻伤,哪怕她经历过那么凶险的坠马拖行,险些命丧马蹄之下,她给巴依尔那一枪依然会显得师出无名。
她的那一丝侥幸,只会会成为凶手的辩词,可她分明已经承受巴依尔付诸行动的恶意。
只有她伤得足够严重,她的有仇当场报才名正言顺。
事后,她遭到讨伐与责罚也更少。
今日若没有策棱给的那把三眼铳,她醒神后应该也会设法与巴依尔当场算账,不过肯定不会如此顺利。
想到策棱这人,容淖神色略微复杂……
“公主,帐内布置好了,您看可有不妥之处。”御医的声音唤回容淖的思绪。
容淖看那御医指导木槿将各处伪装到天衣无缝,颔首表示没问题,又问道,“你姓什么,我以前似乎没在宫中见过你。”
这御医自进帐后,张口便问公主伤到哪条腿了,容淖回答‘左腿’,正欲暗示他几句自己这伤得仔细看,便听他面不改色下了左腿伤重断骨的诊断,忙活着让人拿柳条和热鸡血等物什来。
明显是知道内情的。
这世上知道她腿没事,且会暗中帮她做戏做全套的人,也就那一个了。
不过因帐内有木槿在,两人都没把话说透。
“臣姓齐,供职太医院快三十年了,从前是医士,一直在教习厅替吏目教习打下手,今冬北巡前才承蒙贵人提携升上御医,得以出入宫廷为贵人们诊治。”齐御医眉眼含笑,答得不卑不亢。
容淖明白了。
这位齐御医从前大概是个不得志的,不知如何投了策棱的缘,才得以跳过吏目,越级高升为有品级的御医。
太医院官阶分八级,头等是院使,末等为医生。
医士排倒数第三,往上是吏目,吏目之上才是正八品的御医。
御医及其上品级方可入宫为贵人们诊治,能在贵人们面前露脸,算是熬出头了。
策棱看似只是小小提携,实则足以让齐御医全家改换门庭。好歹是个正经官员了,太医院里不知多少白头翁只能不尴不尬地顶着‘医生’‘医士’的名混着,一辈子连宫门边儿都摸不到。
无怪策棱放心托付这齐御医如此隐秘之事。
容淖的真伤假伤处理好了,帐内一切也伪装到位,但齐御医不能立刻出去,接骨不可能这么快。
看棚的帐篷空间不大,齐御医唯恐自己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惹公主不自在,尽量找些轻松话题与容淖交谈,不知怎地说起了和大人。
“那和大人乍见公主所赠卷轴,攘臂而起,激动万千,竟是不药而愈了,负责诊治他的太医都啧啧称奇呢!”齐御医闭着眼瞎吹捧,“早听闻公主同太医院几位圣手学过医术,由此足见公主学业有成,连祝由之术都有所涉猎。”
木槿在旁险些憋不住笑出声,容淖则唇角轻抽一下。
策棱平日看起来一本正经,原来竟喜欢被人阿谀奉承捧臭脚吗!
他提拔的这位齐御医简直是……
傻子都琢磨得出那和大人分明是被她赠送的卷轴内容吓精神的。
这齐御医为了拍马屁竟能面不改色扯出了上古祝由,如今养心殿造办处可都研制出西药了!
一杆子倒退上千年。
为防齐御医继续拍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马屁,容淖主动问,“我教你?”
齐御医一愣,笑容尴尬起来,呐呐不再出声。
他又不是傻,岂能听不出这六公主是故意堵他嘴。
六公主无缘无故给和大人一个外臣送礼本就古怪,正好这礼还‘治愈’了疾病。要说这里面没点弯弯绕绕的事,谁信啊。
既然是不便为人知晓的,他才不想听。
知道太多的人可活不长-
容淖这边不尴不尬地说些闲话,气氛平和。
距她们不远处的帐篷里,却是剑拔弩张,众人大气不敢出。
“昔年准噶尔部噶尔丹自杭爱山过,挞伐漠北,我携子上阵御敌,六个儿子死得只剩个最小的巴依尔。他能活到今天,全仰赖他五个哥哥以命相护,说总要给多罗特部留个火种。”多罗特汗笑意发狠,神情阴鸷如恶鬼,恨声施压,“万没想到,我这丁点血脉没绝在尸山血海里,反倒废在了和谈前夕,悔不当初啊!皇上,若今日你不能给我儿一个满意的交代,这和谈不谈也罢!”
多罗特汗耳边恍惚还在萦绕巴依尔痛不欲生的哀嚎,他是进帐看过才知道,巴依尔虽侥幸留了一条命,实际上已经废了。
不仅被崩掉牙,毁了容,还少了半边右耳。
据大夫所言,遗症无穷。
往后不仅连话都说不囫囵,还会因缺了那半拉耳朵头疼频繁。
没死,但生不如死。
皇帝幼年登基,除去三藩鳌拜之后,多少年没被人这般明晃晃的威胁过,心底不悦,面上更淡,“据朕所知,今日之事乃巴依尔先挑的头,致六公主坠马断腿。六公主一时气愤才会冲动回击,实乃无心之失。”
拿下多罗特部很重要,但没重要到让皇帝低头赔好。
否则皇帝也不会那么轻易放手和谈,全权交给太子处置了。
“冲动?我看分明是早有预谋。”多罗特汗冷笑连连,话说得意味深长,“据我所知,六公主不通武艺,那她为何会随身携带威力强大的三眼铳?还那么碰巧伤了我多罗特部的小可汗,我的独子。”
“火铳是我救人后,特地塞给公主的。”默立在旁的青年走出来,黑漆漆的眼瞳冰冷注视多罗特汗,里面仿佛有凶戾流动,令端正英挺的五官凭添三分邪气。
策棱冲皇帝施过一礼,坦然面对多罗特汗道,“火铳上有标识,大汗一验便知我此言真假。”
帐内陷入诡异的静默。
在所有人看来,那把火铳不管来历如何,从它废了巴依尔后,它明面上的主人只会是六公主。因为一旦旁人有一星半点的沾染,便意味着这场冲突可能从意外变成蓄谋,平添无数麻烦。
包括多罗特汗,他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会上来便揪住火铳来源不放。
万没想到竟真的让他捉出鬼了!
“你害我儿至此,竟还敢出来耀武扬威!”多罗特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你究竟是何居心。”
“居心?我还真有。”众目睽睽之下,惹祸上身的策棱谈笑自若,问多罗特汗,“大汗可知我塞火铳给摔迷糊的公主时,在想什么?”
未等到答案,他先话锋一转,沉声道,“大汗,你该还债了!”
“荒谬!我与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来的怨恨至于如此坑害我儿!”多罗特汗愤怒咆哮,出其不意地拔出随从的弯刀,朝策棱砍去。
策棱反应极快,侧身闪躲时顺便压制住多罗特汗的胳膊,却不夺兵刃。
任由那柄寒光凛冽的弯刀架在两人中间。
“不过十几年,大汗就尽忘了葬于波罗苏海至小孤山那片的万千亡魂了?不知大汗怜惜自己独子时,可曾想起过他们。”策棱清明的黑瞳注视着多罗特汗,缓慢把刀按至多罗特汗的下颚,锋利的刀锋挑起那张衰老松垮的面皮,浸出刺目的猩红液体,仿佛欲要将之一寸寸剥下。
“他们也曾是被父兄亲人拼命护送出漠北的火种,别人的骨肉至亲。却被大汗你害得魂断铁蹄,有几个小部落甚至直接灭了种,不该忘吧。”
多罗特汗面色骤变,额角爆出可怖青筋。
因为架在脖子上的大刀,更因为策棱的话。
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之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失态仅泄露三两瞬息,他很快收敛情绪,扬脖无视威胁,镇定冷笑。
“早听闻你与皇室姐妹牵扯不清,今日一见传言非虚啊。为了维护六公主,你不惜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为给自己脱罪,你又故意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真真假假浑说一番,试图用什么‘旧仇讨债’混淆视听。我若顺着你的话去自证清白,岂非正好中了你的奸计。今日闲话莫说,私心休提,我来只为我儿讨个公道。策棱,你若想如愿捂住我的嘴,只能让把这刀砍下来。”
话到最后,多罗特汗眼底积满挑衅,甚至收回与策棱角力相抗的胳膊,以目示意惊怒交加的随从不必上前救他。
他自信策棱不敢当众杀他。
帐内众人更是神色微妙。
多罗特汗所言其实不无道理。
策棱说出‘讨债’之言时,确实转移走了众人大半注意力。
若继续翻捡旧怨,怕是再无人理会六公主废了巴依尔。
皇帝抿了口手中热茶,借动作遮住若有所思的眼,然后放下茶盅冷淡唤了声‘策棱’。
不高不低的腔调,引得众人纷纷偷眼轻瞥。
却久久没有等到皇帝下一句。
策棱洞察一切,手腕翻飞,弯刀掷回它主人身前,入地三分。
他并不意外皇帝的暧昧态度,在他没打出一张绝对能扫平与多罗特汗冲突的底牌前,皇帝不会站他。
更不意外多罗特汗不上套,此人若不狡猾,岂能在虎狼环视之下,看准时机强行恢复兄终弟及的旧制,硬生生从有强大势力依靠的侄子布和手中夺走尊位。
他迎着众人微妙的注视与多罗特汗得意轻蔑的脸,从容道,“当年小孤山之战,留有遗孤。大汗,矫言伪行逃不过真章。”
说罢,他请示皇帝,要带一人上来当庭对峙。
策棱并不藏着掖着,盯着多罗特汗无意识瞪大的瞳孔,直言道,“他叫牧仁,是十五年前不堪忍受噶尔丹作乱,阖族南逃的漠北闼乞部遗孤。”
牧仁三十来岁左右,面庞黑红,胡须茂密,从形容穿戴看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蒙古男子,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可此刻他站在满帐养尊处优的贵胄之间,却硬生生成了最惹人瞩目那个。
打从他进帐看见多罗特汗那一刻起,他仇恨的眼神如凶狼,面孔狰狞扭曲,二话不说便要冲上去,若非侍卫眼疾手快按住了他,他可能已经在撕咬多罗特汗的脖子了。
“放开我!放开!我要弄死他!”牧仁咒骂吼叫,尤登帽早在挣扎中掉落,炸毛的弯曲长发下是一双猩红恨眼。
“岱钦,当年你怯战漠西准噶尔,故意以土葬的母骆驼群引诱我们出逃的万余漠北人去替你消耗噶尔丹,让他们无辜枉死小孤山。十五年了,十五年了,他们骨头架子都散了,你这个缩头废物凭什么还活着!放开我,今日若不杀他,我枉为人……”
从牧仁恶毒的咒骂声中,众人理清了当年旧事的来龙去脉。
当年漠西噶尔丹之所以能顺利跨过杭爱山,挞伐漠北,漠北人尽皆知乃扎萨克图部老可汗引狼入室之故。
从前那些依附漠北三大部落求生的小部落再不敢轻易托付性命,乱如散沙。
赶在噶尔丹铁蹄踏遍漠北前,各惊惶失措的小部落决定结盟相抗,求人不如求己。
他们留下青壮迎战噶尔丹已经逼杀至眼前的左路军,让妇孺孩童等带上财货,驱赶牛羊和骆驼趁机往南奔逃。
青壮们说,他们战后会尽快追上去。
万余人的妇孺队伍历经千辛万苦,一路不断减员,终于抵达波罗苏海,眼看将逃出漠北,抵达察哈尔。多罗特部是察哈尔最强盛的部落,素以悍强出名。
青壮们却迟迟没追上来。
众人很清楚,没人护着,他们这一群携带财货牛羊的老弱一旦出了漠北,进入察哈尔,便成了别人眼中的肥羊。
若是遇袭,她们看似牢固的结盟可能随时分崩离析。
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提议下,众人决定把财货暂时集中埋藏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下,只带牲畜入察哈尔。若是遭遇不测,也算是留有一份东山再起的希望。
这样,既是对众人的约束也是对结盟的维护。
几位领头人效仿金元时期不起坟茔、不留墓志、不公布葬地、斩杀骆驼为引的秘葬法子。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挖掘深穴掩埋财货。
然后,在藏宝处当着母骆驼的面,斩杀小骆驼,以便来日用母骆驼为导引,来寻财货。
因为骆驼不仅有‘草原之舟’的美名,更是少有的忠贞重情牲畜,它们会记得自己的伴侣与孩子,失亲之后悲痛不已。
来日,只要把母骆驼牵到藏宝处附近的草原,它便会哀嚎不止,最终踟躇于孩子的绝命之地。
最后,把草皮复原,再纵万千牛马踏平所有痕迹。
为防队伍里有人有异心,盯上失子的母骆驼。负责藏宝的几人故布疑阵,在不同的地方斩杀了六匹小骆驼。
那时节,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若在太平日子里,牧民们会把骆驼送往更深处的草原,让它们像野骆驼一样在草原上自给自足,偶尔去看看它们的情况,待来年草场丰茂再接回来。
领头人们把那些失子的母骆驼做上只有她们几人知晓的隐秘记号,然后和几十匹骆驼一起放归草原,期待来年春天找回它们那一日。
她们没有等到春天。
因为距藏宝不过两日,在一个飘着细雪的黄昏,她们竟发现放去南方草原的母骆驼们齐齐朝西边小孤山去了。
众人惊骇莫名,一小队人马匆忙追过去查看情况,正好与追杀她们的噶尔丹左路军狭路相逢。
如狼似虎的左路军顺着她们追逐骆驼的行迹,反推找到了大部队。
草原人的血性是刻在骨子里的,插翅难逃,只能决一死战。
妇孺们或许体力逊于男儿,但在面对死亡威胁时的爆发力绝对不输任何人,孩童漏风的牙齿亦是武器。
最后一人倒在铁蹄之下时,左路军减员千人,轻重伤者无数。
“当日,那些骆驼是有人故意驱逐去小孤山方向的,目的正是引左路军与我们厮杀。”牧仁咬牙切齿,目若饥鹰锁住多罗特汗,“岱钦,是你!”
“彼时你兄长还在汗位,你只是多罗特部一个小小台吉。他在外率兵助漠北退敌,留你在内驻扎巡视察哈尔边境,防止噶尔丹的大军踏破漠北后直冲多罗特部。你在边境早早发现噶尔丹左路军南下,气势凶悍,心中畏惧,不敢直面迎战,便把他们先行引去与身陷绝境的妇孺们厮杀,待他们力竭,你再出面当黄雀。”
“你这黄雀当得好啊,漠北溃散,你兄长力竭战死,唯独你保存下大半势力,一举夺下侄儿的汗位,呼呼喝喝到今日。”
牧仁状若癫狂,指控声声泣血。
帐内众人一时看得怔住。
多罗特汗额角冷汗细细密密浸出,面色青白交加,却兀自强撑,冷笑呵骂,“哪里来的混账东西都敢随意攀扯本汗,策棱,你这又玩的哪一出,围魏救赵?以为满口胡言污蔑本汗,造谣让本王受千夫所指,自己便能逃脱重伤我儿的责罚吗?”
策棱早不动声色退出大帐,远远朝自己的侍卫白音使眼色。
不多时,白音又带来一群人,这群人穿着打扮明显富贵许多。
他们乃当年漠北各小部落的幸存儿,也是如今的部落首领。当年妇孺们南逃分作几拨,并未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侥幸给各部留下了火种。
如今经过十几年的经营,这些小部落虽未成气候,拧成一股绳却也不容忽视。
这些小首领本是来御营朝天子的,乍然被策棱召集在一起,得知旧年惨事,求证过后,怒不可遏,当即要冲去与多罗特汗对质。
他们当年虽被送往别处,但那批南逃的妇孺里,也有他们的亲眷子侄!
经过皇帝的默许后,这群人鱼贯冲入大帐。
多罗特汗还在挣扎,见又来一群还算眼熟的人,认出对方的身份后,心头狂跳不止。
小民牧仁的指控他可以不放在眼里,斥骂嘲弄。
可这群漠北小首领纠集起来的势力他却不能等闲视之。
人一心慌,便容易露怯。
接二连三的冲击,多罗特汗到底做不到面对千夫所指而处变不惊。
一个人对几十个人,每句话都会被那么多只耳朵和脑子仔细分辨解读,一着不慎便被抓住破绽,帐内闹得不可开交。
策棱并不关心多罗特汗在强压之下,是否会供认当年血债。
分明是捅破天的人,此刻却悄无声息离开。
他望向巴依尔的帐篷,知道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日申时初。
塞外天际已现暮色,黑压压一片,暴雪骤降,扯棉搓絮。
多罗特汗终于暂且了结官司,从大帐里脱身,未来得及擦一把汗涔涔的前额,便立刻有心腹凑上来急声道出噩耗。
多罗特汗听闻过后,呆在原地片刻,毫无预兆喷出一口血,仰面倒地时,看见漫天风雪,喃喃道,“变天了。”-
“公主,时辰差不多了,臣便先行告退了。”
齐御医笑眯眯冲容淖稽了一礼,拎着药箱离开。
木槿跟去相送,顺便安排回人来接容淖回她自己的寝帐,看棚只能暂歇‘治伤’,不方便过夜。
大概过了一刻钟后,木槿回来时神情莫名。
“外面出什么事了?”容淖漫不经心问道。
木槿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家公主不太待见策棱贝子兄弟,最好别提。
但这事儿攸关公主自身,不提不行。
“策棱贝子承认是他强塞的三眼铳给公主您,还有……”木槿爱与人交际,她们目前所处的看棚与皇帝一干人等所在的大帐相距不过百步,那边又没刻意封锁消息,竟还真让她把来龙去脉探听到了七七八八。
包括策棱领去一群小首领目前正在御前围攻多罗特汗。
容淖听罢,淡淡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并不太意外的样子。
确实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她决定射出那一枪时,她便有了对策。
所以在察觉到齐御医是策棱的人后,她趁木槿不注意,让齐御医借要柳条和热鸡血机会,给策棱递出四个字——“内外夹击”。
然后交代哈斯一番,让她去找布和,两相配合。
若无意外,这两日或能听见多罗特汗会主动请求和谈,尽快归附朝廷的好消息。
这一夜,对御营里许多人而言,都是个不眠夜。
多罗特汗从御营脱身后骤然得知噩耗,气血攻心吐血晕厥,到夜里才悠悠转醒,呆望帐篷穹顶片刻,忽地一拍榻沿,厉声喝道,“谁死了,再说一遍!”
侍从跟随多罗特汗多年,这个抢来的汗位亦有他的功劳,他并不如何畏惧多罗特汗,安抚道,“木已成舟,大汗且放宽心,咱们得从长计……”
“放宽心,你让我如何能放宽心!”多罗特汗咬牙切齿回忆晕过去听见的消息,“策棱那黄毛小儿使计把我拖延在皇帝的大帐内,闹出雷声大的动静,故意让巴依尔那边听见。然后借机使人暗中鼓动巴依尔,说我丑事败露,今日或许会被那群漠北小首领激动之下群起而攻之,让巴依尔给出手令秘调朝鲁和斡其尔各自领兵赶来救驾。”
朝鲁和斡其尔乃是多罗特汗的心腹大将,为防此次和谈有变,他是率领大军过来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进御营前,他安排朝鲁与斡其尔各率一路兵马,据东北与西南,与他亲率的两万骑兵呈犄角之势。
万没想到……
多罗特汗怒极反笑,“巴依尔伤了脑壳不清醒,朝鲁与斡其尔也是蠢的吗,竟当真受令领兵跑回来,一个被埋伏斩于马下,一个挨了内奸的冷刀。”
侍从纠正,“是调朝鲁救驾,令斡其尔扩大巡视范围,加强警戒。”
“有何区别!”多罗特汗眉目阴鸷,握拳恶狠狠砸在榻上,厉声道,“事发突然,不管是巴依尔中枪还是我被那群小首领围攻,事先皆是毫无预兆。仓促之间,策棱那小子手伸不了那么长,肯定是多罗特部有人配合他,可有查出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话是这样问着,多罗特汗脑中却不由浮现出一张怯懦的脸。
布和。
“是世子。”侍从无奈叹气,“也只有他了。”
布和不仅握有蛰伏多年的先王旧部,还有母族扎萨克图部的势力。
从前布和背靠这两方势力却只能苟活于世,是因为部族内有多罗特汗镇着,大家习惯顺服这位手段狠厉、说一不二的大汗,不会违逆他去讨好一个朝不保夕的世子。
今日先是多罗特汗独子巴依尔被当众崩成废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出御营至不远处的多罗特部驻军大营后,不免人心惶惶。
要知道多罗特汗不年轻了,若他后继无人,未来多罗特部肯定会回到布和手上。
那众人就得重新衡量布和这个世子的分量了。
紧接着,又传出多罗特汗疑似被当众围困攻击,生死未卜的消息。
本来朝鲁与斡其尔及众将士对多罗特汗危在旦夕之事将信将疑,因联系不上多罗特汗,只好加强防守不敢擅动。
谁知很快又收到了伤重的小可汗传出的手令,秘密调兵救驾。
凭巴依尔这封危机密令,知情人等几乎都认定多罗特汗父子处境堪忧。
朝鲁也顾不得分辨这是不是计了,与斡其尔通过气后,匆忙点兵出发朝御营去讨要自家大汗父子。
路上被布和带人埋伏,死无全尸。
至于斡其尔,他死得更冤枉。他在布防时嫌冷,躲在马后喝酒暖身,随行的以个小兵是蛰伏已久的先王旧部,趁其不备,毫无预兆出手一刀抹了他脖子。
布和直接带着朝鲁和斡其尔的脑袋返回多罗特部的大营接掌权柄。
他不仅有名正言顺的世子身份,还有先王旧部与母族势力撑腰。
就算众人都看出今日多罗特汗父子两接连出事不同寻常,也不会刻意点破。甚至还会因此更畏惧布和,因为他今日上演的这出夺权大戏明显少不了御营那边操作配合,这证明布和身后还有朝廷势力。
草原上的权利更迭大多伴随兵戈血腥,你死我活屡见不鲜,成王败寇。
人人自危的时候,顾好自己的性命最紧要。
多罗特汗一想到自己一着不慎竟被两个黄口小儿愚弄夺权,恨不得立刻冲回多罗特部的大营,让众人看看他是死是活。
“安排一下,我要尽快回去!”多罗特汗冷声命令。
趁布和位置没坐热,趁他的势力尚未被血洗打散时,他得尽快回去召集旧部。
侍从知道多罗特汗的意思,低声道,“我打听过了,御营这边并不禁止大汗出入。”
多罗特汗惊诧,“为何?”
在他看来,今日是朝廷帮着布和夺权。
既如此,自然该趁他病,要他命才对。
岂会轻易放他离开。
侍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以只能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密语道,“或许是太子为您出的力?他还指望您替他办事,当然舍不得您折在此处。”-
容淖是第二日上午听说多罗特汗一早回了多罗特部大营的。
这消息是梁九功告诉她的。
皇帝让梁九功来给她送一种叫如勒伯伯尔拉都的西药。
梁九功笑得像个弥勒佛,转述皇帝的话,“皇上让奴才给公主包了六两如勒伯伯尔拉都,说这洋药虽治不了断骨,但放在肉汤茶水里混服能舒心提神,补气安内,养身体康健。”
自皇帝前些年患疟疾被洋人传教士的金鸡纳霜治愈后,皇帝便对洋药起了兴趣。特地让西洋传教士在养心殿造办处研制西药,如勒伯伯尔拉都便是其最出色的研究成果。
如勒伯伯尔拉都制作用料十分昂贵,光是东珠和宝石就不知道填进去多少,还有些水果香料等。且此药产量极低,皇帝不仅自己爱用,平日偶尔还会赏赐给患病的心腹王公大臣。
容淖目光扫过那六两西药,淡笑冲梁九功道谢。
六两。
出手如此大方。
想必她这次办的事很让皇帝满意。
要知道前两年皇帝出征在外时,想要服食此药,也不过写信回京让太子给自己封送十两-
皇帝确实很满意容淖此番行事。
他冷眼看着太子和多罗特部越搅和越深,心烦至极却又不想亲自动手坏了几十年的父子之情。
索性示意与和谈事宜息息相关的女儿。
他这女儿确实有本事,也够果断。
很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谋划太多更容易露马脚痕迹,毫无预兆的发难反倒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她借坠马这个契机,毫不犹豫当众废掉巴依尔,并故意传出消息作乱多罗特部军心,然后又联系策棱与布和趁人心不稳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内外夹击多罗特汗,打了多罗特汗个措手不及,没费朝廷一兵一卒,直接掀翻桌子。
把带坏太子的人拔除牙齿与手脚,往后再闹不出什么大动静。
还顺便让这次和谈结果变得毫无悬念。
所以当太子过来献策让多罗特汗回去多罗特部大营与布和相争,届时朝廷坐山观虎斗,待他们两败俱伤再行收服之时,皇帝只当听不出其中的冠冕堂皇,直接同意了。
在皇帝眼中,太子有野心与心计从来不是错。
毕竟守东西比抢东西更操心,他自己也深有体会。
皇帝是想要掌握孩子的野心在哪个尺度。
索性借此机会摸个清楚。
至于多罗特汗被放回去一事,皇帝确实不太在意。
权利是世上最好的补药,壮人胆气,养人精神,男女不外如是。
布和窝窝囊囊十几年,好不容易一昔翻身,无须朝廷过分插手,他会比任何人都紧张自己的权利。
像守财奴看紧自己的每一个铜板儿。
而且,皇帝觉得自己可能有点走眼了。
那个表面懦弱可怜的世子布和,实际上是个狠的。
他手握策棱弄给他的巴依尔密令,分明有无数办法调走两名大将,但他选择了最简单也是最难的方式——杀!-
容淖再见到策棱,是四日后,御驾回銮当天。
多罗特汗杀回部族后,发现已经变了天。他力挽狂澜收拢了不少旧势力,勉强能同抖擞起来的布和打个平手。
他十分忧虑朝廷这个变数,唯恐他们不知何时又暗中支持布和与他作对,像前几天那样冷不丁给他一击,让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局面再受打击。
哪怕他心里朝廷推波助澜令他失势,可他并没有任何明面上指责朝廷的证据,布和这次夺权简单粗暴且毫无预兆,看起来分明是内部之争。
思索再三,多罗特汗决定暂且忍气吞声,尽快签下和谈正约,赶早把朝廷这帮瘟神送走。
至于容淖废了他儿子,目下更不是追究的好时机,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的权利,没有权利,讨不来公道!
皇帝此次北巡驻跸此地为的就是与多罗特部和谈。
既然和谈事定,蒙古王公们也接见得差不多了,皇帝政务繁忙,索性不在御营过多耽搁,当日便定下了归期。
回銮前一日,御营四下都是惜别之声。
容淖的帐篷里也来了两位客人。
哈斯领着表兄布和,熟门熟路进帐。
哈斯依旧是那副神采飞扬的明媚模样,布和倒是有些变化,他并不多张扬,可是能从神色间看出春风得意。褪去懦弱伪装,那舒展的眉目竟有几分温润书生气。
他们身后的随从们手中捧了不少托盘,揭开盖布,华光璀璨,哈斯道,“这些都是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敖登姑姑)托我赠你的,全是中原商队从买卖城的老毛子那里运回来的好东西。她虽然没见过你,但听说过你曾当众为她驳斥那对倒霉玩意儿,十分喜欢你。”
“敖登哈敦近来可好?”容淖礼貌问候。
“好,当然好了。”哈斯笑弯了眼,“我表兄掌权后,已恢复她的哈敦身份,她终于不再是部族里的尴尬人,日后会更好的。”
容淖颔首。
她并不是能与人闲话家常的性子,三两句场面话应付完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哈斯倒像是有许多话要与她说的样子,别别扭扭问容淖能否遣退宫人们。
几次相处下来,容淖没觉出哈斯有什么坏心,反倒是个有些意气行事的姑娘。几日前她坠马时,哈斯根本没考虑到两人身份尴尬,直接风风火火冲过去想要救人。
宫人们遣走,布和也识趣地退去帐外,容淖问,“要说什么?”
“呃——”哈斯做贼似的往外瞟了一眼,压低声音磕磕绊绊问道,“那个,往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容淖诧异抬眸,望向哈斯的目光充满费解,“你我性情并不相投吧,我在你眼中不就是个除去出身一无是处之人。”
“…………”她把话点得这样透,哈斯反倒不尴尬了,理直气壮道,“以前我是觉得你惯会仗着身份张扬跋扈,可经过前几日你策划替我表兄夺权后,方知你是有点成算的。我父汗也同我分析了,能做到有仇当场报的人,要么性情暴躁冲动不计后果,要么就是自信有应对冲突的能力。”
“我虽不知你从前在宫中什么样,但观你在御营的作风……”哈斯上下打量容淖,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干巴巴夸道,“你能长这么大,我确实心服口服。”
容淖:……
“……你莫不说话啊,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给你写信?”哈斯依旧压着嗓子追问。
容淖挑眉,“你做贼呢?”
哈斯翻了个白眼儿,又朝帐外觑了一下,“我这是为你省事,免得你被不识趣的缠上也要给你写信,你别不识好歹。”
“……”容淖不确定道,“你说布和世子?”
“……那难道我还能骂我自己?”哈斯没好气嘟囔,“你不喜欢布和,上次在西坡松林,他想把自己的干净马鞭换给你,你明显不乐意要,后来那马鞭无意中碰过你手背一下,你立刻喊来了女教习。你当时那副如避蛇蝎的形容,恐怕恨不得把手砍了吧。我当时离你们那么近,又不瞎。”
哈斯啧了一声,又意味深长道,“就布和瞎,只是不知他是真瞎还是装瞎。”
哈斯嘀嘀咕咕说完一大堆,终于让自己在外面喝雪风的表兄进来了。
布和捧着茶盅,端坐在炉火边,听哈斯叽叽喳喳讲话,容淖偶尔应上几声,女子淡漠的腔调不娇不柔,如清雾般冷冽寂然。
使人想拨开重重迷障,探究其中可曾氤氲出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感。
几经踌躇后,布和决定开口,他低声道,“公主,我今日来,是受人所托,不知可否与你讨个人?”
容淖微不可察蹙眉,“你先说因由。”
“我手下有个贵族出身的副将,年岁正好,并无正妻,昨日他顺路替我给公主送药材时,正好碰上木槿姑娘。”
容淖望向布和。
这哪里是问副将婚事,分明是想探听皇帝对他们二人婚事的看法。
因为朝廷与多罗特部在和谈上占据的主动权一夕之间天翻地覆,条约自然会随之改动。
容淖也是在签订正约后才知晓,里面内容剔除了许嫁和亲公主这一条。
定下了和谈,却没有定下婚约。
皇帝态度暧昧,无怪布和着急。
如今正是他与多罗特汗争权的关键时期,利用婚约争取到朝廷的支持至关重要。
容淖知晓布和言下之意却不清楚皇帝此举又在盘算什么,四两拨千斤道,“木槿虽是包衣出身,但家中父兄官做得还不错,也是疼爱女儿的,将来前程差不了。”
前程差不了,那就是不必到塞外来吃苦受罪了。
布和不太确定这话单指木槿将来会被放出宫留在京城嫁人。
还是暗指容淖不可能嫁到塞外多罗特部,木槿自然也不会来。
又不好问得深了,讪讪无言。
不远处听见一星半点的木槿不由悄悄撇嘴,心底有些反感。
她们公主连猫儿狗儿配种都要仔细管一管挑一挑,怎么可能随便作践人。
第二日清早启程回京时,容淖感觉自己才躺下便被宫人们挖起来了。
她慵懒靠在车内小榻上,迷迷瞪瞪没睡清醒。依稀间听见男子清越嘹亮的歌声十分悦耳,以为是送行蒙古王公们弄出来的热闹,没太在意,继续打瞌睡。
木槿偷偷掀帘看了眼,轻声告诉她,“公主,是布和世子在唱草原长调。”
“……”容淖疑惑,稍微打起点精神。
御驾第一日抵达御营时,布和也在台上唱歌,任人品头论足。
但那时布和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窝囊世子爷,反抗不了多罗特汗的刻意羞辱。
此一时彼一时,布和手握权柄,为何还来做这种在众人眼中不甚体面的事。
容淖掀帘望过去,发现布和似乎也在看向自己马车所在的方向。
二人遥遥相望,布和颔首示意。
容淖依稀记起,自己似乎曾经夸赞过布和的嗓音。
容淖不过一恍神的功夫,西北方向有道身影御马而过,飒沓矫健。
距她不算远。
容淖脑子迷迷蒙蒙的,顺口叫住他,“策棱。”
驭马的人肩背微僵,有些不可置信回头。
容淖冲他招手,示意他过来,自己有话说。
周围已有人明里暗里往他们这边瞟。
容淖不以为意。
众所周知前几日策棱救过她一命,大庭广众之下坦坦荡荡说两句道声谢是应当的,偷偷摸摸相见才是真有问题。
策棱到距容淖马车车窗两步远的地方勒马停下。
规规矩矩颔首行礼,下敛的眼皮遮住所有情绪。
“公主有何吩咐?”
容淖示意他再靠近一些,以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悄然问,“你早在巴依尔身边安插了眼线?”
那日被策棱及时救下后,容淖百思不得其解。
从前策棱能神出鬼没找到她那是因为策棱在宫中领侍卫职,监守自盗嘛,确实方便。
可出宫到御营后策棱为何还能及时关注到她的情况?
直到她听说策棱为了拖延时间直接揭穿了多罗特汗做过的恶事,以及让人从巴依尔处顺利骗到密令交给布和,这才恍然大悟。
巴依尔身边有策棱的人。
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难怪策棱消息通达。
但是……
容淖目露探究,她更疑惑了,策棱为何会在巴依尔身边安插眼线。
就目前来说,策棱在漠北都没完全站稳脚跟,总不能心大到已在垂涎隔壁的多罗特部了吧?
容淖之所以叫住他,纯属是因为他救过自己一次,想提醒他一句近来低调些,最好赶快清理干净他在多罗特部留下的手脚。
太子勾连多罗特部究竟能搞出什么事她目前不清楚,但她很清楚皇帝对待这事的态度。
皇帝一定会宽宥太子,便意味着有其他人必须为太子承担怒火。
所以能不沾多罗特部尽量别沾,免得引火烧身。
策棱没有立刻回答容淖的问题,他高居马背,垂眸看人时显得格外凌厉。
容淖不怕他,微微扬首与他对视。
两人目光相接,清亮与深沉,像是在无声角力。
良久,策棱似笑了一下,慢条斯理道,“公主当真想知道?”
他态度极恭敬,可那极黑的瞳仁里分明有几分若有似无得挑衅,仿佛在说——你敢听吗?
听他自初冬入京时,听闻她可能和亲多罗特部,便开始四处扫听多罗特部的消息,甚至往里面安插人手。
听他的所有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容淖迟钝地从那双锐利深沉的眼中,读出了些不太正经的内容。
她张嘴欲要说什么。
策棱先她开口,“属下粗愚,自不及金声玉质的长调悦耳,公主定是不爱听的。”
第49章
连日大雪,拖延行程。
御驾比预定的时间晚两日抵达喀喇沁部。
皇帝先前说回銮时要绕路去探望三公主并非虚言。
御驾在端静公主府驻跸。
前些年皇帝北巡时也曾驾临过公主府,府中上下有迎接御驾的经验,是以办起事来有条不紊。
除皇帝外,容淖等一干与三公主血脉亲近的女眷等都被安排在公主府内。
其余随驾人等则在公主府附近扎营。
容淖既对外称摔断了腿,这一路在人前现身时她都是坐在轮椅上的。
她穿过人群无声打量三公主,许多年没见过这位三姐了,记忆中只剩下个沉默不起眼的单薄身影。
今日再见三公主,委实有些出人意料。
三公主面容似乎与从前在宫中时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在褪去少女的稚弱纯粹后,有种柔婉的妩媚,眼眸清澈明净,并不见几丝姻缘不幸的消沉暗淡。
只是可能人在病中的缘故,看上去细若新柳,也格外多思善感爱哭。
三公主从御驾刚至,一直哭到众人各自分开安置。
以前的三公主似乎没这般爱哭弱气。
容淖不由想起那日在冰蹴场上四公主同她说起的,有关三额驸噶尔臧的闲话。
“六姐,你说皇阿玛为何不接三姐回京城啊?”安顿下来后,与容淖毗邻而居的八公主迫不及待找到容淖讨论。
三额驸荒唐至极,三公主和亲后的日子不好过,这是整个宗室皆知的事情。
八公主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宫廷,不知道正常夫妻如何相处,但她在宫中见过许多嫁人后“不好过”的女子。
那些位卑无宠的娘娘们周身透着疲惫的从容,仿佛一面被落在地上反复磋磨过的西洋镜,你望向她时,恍惚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得到一个虚朦消沉的影子。
饶是如此,娘娘们的眼泪加起来也不如三公主一个人多。
这心里得多苦啊。
容淖知道八公主只是感慨,没扫兴地说什么和亲外藩的公主不能长居京城,婚后一年内必须归牧,回京城探亲需要请旨征得皇帝同意,若在京城停留六十日以上,还需另外请旨之类的话。
条条框框太多了,皇帝不会为了一个三公主去破坏早年定下‘北不断亲’国策时附定的和亲规矩。
果然,八公主自顾叹息一番后,便不再纠结了,转而说起,“我若嫁人,定要从备指额驸里挑个长得最顺眼的。秉性脾气可以装出来,只有脸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日后能回京的日子少之又少,多半还是对着他过。长得好些,就算婚后现了原形,看着脸也能消消火气。”
容淖不以为意,“如果真厌上一个人了,长成天仙也能挑出毛病。”
八公主愣了下,抿唇冷不丁冒出一句,“也不一定,有看不腻的。”
容淖微眯了下眼,敏锐问道,“你又跟宗室格格偷跑去看那些备指额驸了?还相中了个皮囊不错的?”
容淖记得这次出巡前,皇帝便曾谕命理藩院通知蒙古各旗,令旗主把未婚儿孙们的名字、生辰八字、生母地位、以及前三代祖先的生平呈报于宗人府,由宗人府对一干蒙古王孙子弟进行甄选分类,列出名单,报送皇帝。
这些入选的男子可以统称为备指额驸,同八旗秀女差不多的意思。
在皇帝今年这一轮指婚未结束前,一般不能自行婚配。
先前容淖正和多罗特部纠缠不清,没分心关注过什么备指额驸。
若非前段日子被拉去为宗女们出头,她根本想不起还有这么回事。
如果她没记错,当时在松林西坡大放厥词的那一群人正是漠北诸部的备指额驸们。
容淖面色古怪,实在不解八公主她们怎么想的。盯着一群腌臜玩意儿反复琢磨,难道还能在其中挑出个带雕花的。
“不是啦……”八公主被容淖直白的审视目光闹得羞赧不已,“不是先前在御营那一群人,是在来三姐府邸的路上,沿途过来了一些请安的部族,里面也有备指额驸的。”
原来如此。
容淖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皇帝那边没人知会她。
这意味着皇帝不会给她在这群备指额驸里挑人,可是皇帝先前也没定下她与布和的婚约。
比她小两岁的八公主已在暗中挑额驸了,她这个当姐姐的却突然之间全无动静。
皇帝在想什么,或者说皇帝在等什么?-
大抵是背后不能说人,容淖隔日被召去御前时,碰上了八公主口中‘看不腻’的备指额驸,翁牛特部的杜棱郡王班第。
因为皇帝在接见外男,容淖坐着轮椅进入院子后没急着过去请安,被小太监推到西屋游廊边的绿梅树下等候。
依稀能看见皇帝此刻正闲闲倚在正屋檐下鹿角椅上,似乎刚考校过恭立庭院中的班第,言语间十分满意,接连夸赞了好几句,并说要为班第赐个更威风的名字——苍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苍津’在蒙古语里寓意很不错,能得皇帝赐名更是恩宠,杜棱郡王诚惶诚恐谢恩。
容淖听得若有所思,似乎不只是八公主看中了苍津,皇帝显然也很中意苍津。
那么多备指额驸里,不乏与苍津家世不相上下的蒙古王孙在皇帝面前露过脸,唯独这个苍津在考校之后得了赐名。诚然,可能有‘班第’之名与大公主的额驸重名或许令皇帝想起不虞旧事的缘故,所以才给他改了。
但天子赐名到底是头一份的殊荣。
苍津八成得配这次选婿宗女中身份最尊贵的人——八公主。
还真让八公主如愿了。
容淖有点兴趣,在苍津垂首告退时,透过绿梅枝丫悄无声息打量。
及冠之龄的男子,沈腰潘鬓,轩然霞举,有股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澈气息。一身赤色如意云纹缠金丝的袍子鲜艳夺目,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显女气,反倒衬得人愈发挺拔出众,倜傥不羁。
只是……
那张意气风发的俊脸似乎在施施然迈出庭院后越来越淡,剑眉拧起,忧心忡忡。
或许是后知后觉感受到了面圣的压力罢。
苍津踏出门槛后,容淖过去向皇帝请安。
皇帝待会儿还要接见旁的蒙古王公,百忙之中抽空见她,开门见山说起召她前来的用意,“明日御驾将离开喀喇沁,你也看到了你三姐的情况,那日接驾都是强撑着从病床上爬起来被抬去门外的,一身公主冠冕几乎能压弯她的腰。正好你这断腿也不适合长途跋涉赶路,你可愿意在她府上多留些日子,陪伴她说说话,有亲人在侧,她心里慰藉,想必能早早好转起来。”
容淖眨了下眼,试探问道,“只女儿留下吗,八妹可要一同在此与三姐作伴?”
“小八不必了。”皇帝摆手,“她生性天真散漫,说话有时百无禁忌,静不下心陪伴久病之人。”
容淖闻言,心底越发狐疑,皇帝为何单独把她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喀喇沁部。
“塞外多草莽,不如宫中戒备森严,你腿伤着,进出都谨慎些。”皇帝叮嘱道。
容淖从这句看似平常的关切中,嗅出了一点不正常的苗头。
心念电转间,容淖抓住了那一丁点异常的地方——皇帝既然怕她不安全,何必把她留在塞外?
本来把一个未婚公主单独留在塞外就是个很出格的决定。
哪怕披上腿伤和陪伴病重皇姐两层皮,说出去依然会遭某些古板朝臣叨咕几句。
除非,宫中更不安全。
容淖想起了那日自己坠马。
利用飞睇诱她坠马,这手段几乎与上次故意祸害她身边的宫女闯她帐篷是一个阴毒路数。
巴依尔鲁莽,不太像是会多做遮掩功夫的人,她一早便怀疑里面有太子的手笔。
只是碍于有皇帝压着,不敢贸然去查。
若那时太子已对她起了杀心,后来她趁坠马废了巴依尔帮助布和夺权,估计会让太子愈加恨不得将她除之而后快。
毕竟她这横插一杠子,弄得多罗特汗权柄不稳,焦头烂额,肯定也算间接坏了太子的事。
皇帝非局中人,冷眼旁观估计早洞悉了太子待她的恶意,甚至可能去查证过。
故而决定把她暂时远远留在塞外,以免身在一处方便了太子再次对她出手。
大概皇帝认为,这就是对她最好的爱重保护了。
可这份爱重里,皇帝连一句当心都说得半含半露,明摆着维护太子,不想道太子的是非。
还真是亲亲相隐了。
容淖心中讥诮这种治标不治本的保护,以及‘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可笑。
面上毫无破绽冲皇帝恭顺颔首,“女儿白,会照顾好自己和三姐的。”-
第二日,御驾再次启程,容淖被打着养伤和陪伴病人的名义留在了喀喇沁的公主府。
起先几日,容淖做戏做全套,每日都会准时前去探望三公主。
三额驸并不同住公主府,三公主一个人居住在偌大的公主府,冷清得很。是以容淖每次过去,三公主都高兴得眼眶红红,不打湿一条帕子绝不肯收了哭声。
还会在容淖回去时塞上许多礼物,吃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并命人无微不至照看容淖,一应待遇简直比三公主这个府邸主人还好。
容淖看着屋里成堆的礼物,后知后觉,三公主并不知道她的腿伤是假的,以为她是拖着断腿每日风雨无阻前去探望,可不是感动汹涌。
这……
误会大了。
为防三公主哭出个好歹,隔日容淖再去探病时,决定不用轮椅,走着过去。
反正多罗特汗此时正专心内斗,大概无暇追究她是真伤还是假伤。她肯在御驾未回銮时于众人面前装瘸,已经算是全了双方颜面。
走路比坐轮椅被人推进推出速度快,容淖到三公主院子里时比往日约摸早上一刻钟。
塞外风雪漫天盖地,冰寒刺骨,守门的婆子们聚在抱厦烤火闲话,见容淖来走着进来只顾暗自惊讶她的腿去了,根本没注意到时辰不对。
以至于容淖走进院中时,迎面撞见了一个挺拔青年从三公主寝殿出来,男子的侍卫服前襟还有点滴清晰未干的水痕,不知是药汁还是眼泪。
三公主的贴身宫人和玉跟在后面恭敬相送。
乍一碰头,双方面面相觑。
俊朗青年泰然自若朝容淖行礼。
容淖暗自纳罕一下,镇定转眸,目不斜视擦肩而过。
仿佛并不觉得一个外男出现在公主内寝有何奇怪。
比起她二人的坦荡大方,三公主显然是个脸皮薄的。
她被先容淖一步进屋的和玉悄声告知了方才屋外情形,直接呛了口气猛咳不止,又想哭了。
容淖进门后,发现她半卧在拔步床上,眼神闪躲,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无所适从的尴尬气息,看上去很难捱。
容淖大概知道她在想什么。
幼承庭训长大的姑娘,外人眼中高贵无垢的公主,冷不丁被未嫁人的妹妹撞破了自己不容于世的私密,羞愧难当。
这种事拿到明面上说开好像更容易惹这位既胆大又胆怯的三姐感到不安。
不过也不能什么都不说。
因为这位三姐看起来是敏感多思的性情,会揣摩旁人的言语态度反复折磨自己。
所以容淖只能隐晦道了一句,消除三公主一二恐慌,“阿玛十分关心三姐境况,总盼着你能长乐无忧。”
意思是皇帝知道你的事,从没想过追究你,别担心。其实不止是皇室,整个宗室都有点风声,容淖也曾听人嘀咕过,不过她觉得真真假假,没太当真。
没想到三公主竟然真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
作为关系平平的小妹妹,容淖点到为止。
至于剩下的安抚,容淖觉得方才出去那个侍卫可能比她有用。
虽然只匆匆打了个照面,但从那侍卫的从容态度便可窥出不是个简单人。
_
侍卫确实比容淖有用。
在容淖走后,他又回到了内殿,不出意外看见了美人倚床颦眉的一幕。
“你还敢来?”病西施一样的公主,斥人也是轻轻柔柔的,带着怨嗔,“都怪你。”
“怪我。”他指腹轻轻擦过三公主红红的眼尾,果然摸到半干的润意,无奈叹息一声,挨床沿坐下,静静垂眸凝视三公主。
“我有些担心六妹她会……”三公主轻咬唇瓣,羞惭得说不下去。
“不怕。”男子温言细语安抚,“你是公主,不会有事。”
“那你呢?”
“我啊。”男人一本正经道,“应该是直接死了。”
“让你胡说……”三公主恼得拍他一巴掌,打的胳膊。
男人笑起来,捉过她软绵绵没什么力道的手,总算正色道,“六公主看起来并不在意你我有什么。退一步说,假如她真上告京城,那也无事。”
“怎会无事?”三公主皱巴着脸,恼道,“昔年圣||祖在八角殿以贞顺训诸女,我与你……算是公然违背祖训,一旦泄露出去,不但令皇室蒙羞,还会遭天下辱之,狼藉声名流传后世千百年。”
“傻不傻,世人视贞洁为道德,那是因为皇权为愚民顺民率先推崇了三纲五常。”男子含笑理顺三公主蹭乱的长发,意味深长哄劝,“你是公主,是依附皇权存在的。这世上,岂有人握着无上权柄却给自己做笼子的道理。”
男子的话放荡不羁至极,三公主听罢却逐渐冷静下来,垂着脑袋若有所思,平日乖顺的面庞显出异样沉凝。
男子弯唇一笑,知道自己下对了药。
她虽柔弱爱哭,本质依然是位耳濡目染赫赫皇权长大的公主。
只不过她是在困宥塞外之地许久后才缓慢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也曾手握过“利刃”拥有过权利,可惜为时已晚,错过了能争能夺的契机。
她只能彻底沦为名副其实的“和亲公主”,一个满蒙亲善的象征。
她无力反抗命运,于是只能渗透进去,做一条沉静无波的河流,细细看清风雨的方向。
为过得好一些,无奈以冠冕做盔甲,眼泪当武器,把自己放在一个引人怜惜的弱者位置。
但很显然,比起如何做一个贞洁烈女,她更适应当一位公主。
是以总是嘴上怕得不行,实际上恨不能称王称霸。
_
三公主心结稍解,看见容淖却依然不甚自在。
容淖敏锐察觉出来后,便极少过去了,只吩咐身边的宫人隔三差五过去探望送点东西。
闲来无事,容淖又大着胆子把学习骑术捡起来。
经历过上次坠马,她知道自己弱点太明显了。完全没有自保能力人,旁人起心害她可能只是随便动动手的事。
学会骑马不能保证她下次遇险一定会转危为安,但能让她更敏捷健康,多一丝自保本事也是好的。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旁人给予的‘幸运’上。
很自然的,容淖分神想起这个旁人。
上次莫名其妙被策棱阴阳怪气一通,她忍不了气,把需要提醒的事情三两句交待完,当场与其不欢而散。
自那以后,御驾回銮,漠北诸部王公则相继回返部族,二人再未见过。
这般不欢而散的情形和从前没差多少,只不过从前容淖会自然而然的把人抛之脑后,唯独这一次,似乎有些不一样。
容淖摸摸悬挂腰间的三眼铳。
除去学骑马外,容淖还会练练火铳准头,这是她能最快也最容易掌握的力量。
起先她想要一把新火铳。
因为她不喜欢用旁人用过的东西。
但朝廷的火铳都是登记在册严格管制的,最厉害的燧发枪不可能轻易流到关外的蒙古部落来。
火绳铳她觉得危险又麻烦,不太敢随便上手。
最后只能退一步,使用策棱当时塞给她的三眼铳。
还好这把火铳看起来崭新,没什么使用痕迹,让她觉得舒服不少。
如果策棱的三眼铳也像布和的马鞭那样被盘得油光发亮,她大概是碰都不乐意碰的。
容淖每日握着三眼铳,感受那份沉甸甸的金属重量,以及子弹迸射而出后由枪管传至指尖的强势颤栗。
呛鼻的硝烟味中,容淖静静凝视远处几乎拦腰断裂的立靶,会在某个不经意间想到它的原主人。
第一个让她掌握切实力量的人-
三公主府内没有骑射场,自西门往河边去倒是有块宽阔空地,奴仆们每日都会清扫积雪。
每逢雪晴,容淖便跟女教习在这处练习。
小太监春山见她有心骑射,特地把山骨也带来附近驯养放飞。
意在让容淖与这海东青多处处,往后海东青驯出来了才会听她指令。
容淖对海东青听不听指令没什么想法,她又不是真的喜欢玩鹰,当时求来不过形势所逼。
她早打算明年放山骨回辽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出于对神鹰的重视,每年到海东青繁衍季节时,宫中会主动放归一批。
容淖沿着上冻的弯曲小河跑完两圈儿马回来,歇气时,看见春山正往空中抛肉,山骨起跃接食,配合默契。
倏地不知起了什么变故,令原本十分和谐的一人一鹰狂乱撕吧起来,动静之大,引得周遭众人纷纷侧目。
最后,还是另外一个小太监匆匆跑上去帮忙,与春山合力,两人费了牛劲儿,才勉强把吃饱后发疯,又挥翅又叨人的海东青按住。
“发生何事了?”容淖走近一点问。
春山头上顶着根灰白鸟毛,喘得十分狼狈,“奴才在给它喝汤,它不爱喝,闹脾气反抗呢。”
“海东青也喝汤?”这是容淖闻所未闻的新奇说法,踢了踢马腹凑过去想看,“什么口味的汤?”
“呃……不是厨下熬制的,是天鹅的脑汁。”春山避了一下,讪讪解释道,“是奴才朝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章翼领打听到的,那日他来向公主赔罪后,奴才送他出去时顺口请教在辽东可有法子把海东青驯得更厉害些,他说许多渔民驯鹰时,必在海东青吃饱饭后给它喝汤,喝不惯便强迫喝,直到它习惯为止,如此驯出来的海东青中用些。”
春山躲得快,容淖没看清那木桶里的东西,只隐约嗅到了一股怪异呛鼻的气味,听见春山说是天鹅脑浆,更觉一阵反胃。
她嫌弃后退,将信将疑对春山道,“还有这种说法?他莫不是胡诌逗耍你。”
说完,容淖自己先在心里否认了这个猜测。那个章翼领分明是个谨慎人,连伤到不起眼的小太监都会特地跑来向她赔罪,怎会随意拿御赐的山骨玩笑。
“公主,奴才有个猜测,不知当讲不当讲。”一直沉默跟随容淖左右的女教习轻声开口。
容淖略略意外侧眸,示意她说下去。
“相传辽东有种蚌类内生长有珍贵珍珠,冬季珠蚌成熟时,水面冰层厚重,人为凿冰下水采珠困难。但当地有种天鹅喜食蚌类,它们在吃完蚌肉后会把珍珠藏在体内。”女教习思索道,“渔民为取天鹅腹中珍珠,或许会专门驯养海东青捕杀天鹅。”
难怪要从一开始便训练海东青接受天鹅脑的气味。
容淖觉得女教习的推测很有道理,颔首表示赞同。
春山挠挠脑袋,同样被这番说辞说服,不免埋怨道,“那位章翼领可真是个耗子胆,咱公主没骂他没罚他,他倒是吓得不轻,不光离去之时丧魂落魄一张脸,连我问他这般简单的问题他都能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这冰天雪地里弄来天鹅脑不知花费我多少功夫,还害山骨也跟着白遭一场罪。”
容淖蹙眉,想起那日情形,认为那位的章翼领确实有点古怪。
不过那一面之缘大概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交集。
没有寻根究底的必要-
公主府的日子悠然平静。
容淖除去练习骑术与射击外,几乎无甚正事可做。
不知是否与坚持跑马有关,容淖能明显感觉出自己的精气神比从前好上许多,不再总是易乏易累。最重要的是面上不上妆时有了气血,头发掉的少了。
有此意外之喜,她对骑马更是热衷。
已经骑术娴熟的年轻公主一袭青色骑装,放肆在雪地中催马扬鞭时的身影凛凛如寒木春华。
容淖唇角牵着一抹自己都未发现的笑。
可这笑很快隐去。
——身后有迅疾追赶的马蹄声。
有过上次的坠马经历,外加皇帝曾经隐晦的叮嘱,容淖心头不安一跳,自后传来马鞭甩在空中的气响仿佛在催命。
她猛地转头。
在看清来人被霜雪刮得红彤彤的面庞时,容淖心下一松,接着又涌起一股被人戏弄的不悦。她扯慢玉花骢,冷淡的嗓音被呼啸朔风吹得破碎,削减了其中的不耐烦,“你来作甚?”
“找你算账,谁让你不给我回信。”哈斯骑术精湛,很快与容淖齐头并进。
可她并未就此减慢马速,反而再次甩鞭加速,顺手往玉花骢臀上也狠抽了一记,让马儿再度扬蹄狂奔起来。
玉花骢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倒是不亏神驹之名。
好端端的莫名变成了双人双骑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狂野赛马。
女教习平时从不敢让容淖骑这样快的速度。
容淖经过最开始的忐忑紧张后,心神逐渐松弛下来。
她望向超出自己两个身位的姑娘,烈烈雪风吹得水红衣袍翻飞招摇,似一蓬细弱又劲韧的野蛮红草,有种血脉旺盛的蓬勃。
容淖目光追逐那抹醒目的红,好似也被引出了股为人之初未被驯服的蛮性,迎着刺骨的风刀霜剑,主动扬鞭加速。
一场酣畅淋漓的跑马结束,容淖心中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她领哈斯回到公主府,再次询问来意。
她可不信哈斯冒雪跑了几百里路真只为算她不回信的帐。
再说,她其实回信了。
只不过是回得简单了一些。
哈斯视线扫过正为容淖按摩酸软双腿的宫人,意思很明显。
容淖摆手让人退下。
哈斯这下不扭捏了,叉着腰豪气万千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同我父汗表明我想当未来的扎萨克图部首领了,他同意让我与小弟公平竞争!”
容淖挑眉,诧异道,“你动作还挺快?”
上次在草原上时,容淖戳破哈斯对四公主的百般厌恶可能是出于嫉妒。
嫉妒四公主有去掌握权力的自由与能力。
当时哈斯怒发冲冠,甩袖离去。
很快又折返来来回回往容淖周边转悠,分明是被突然戳中心事后,想找人说道几句的模样。
不过后来出了容淖坠马以及多罗特部内乱这些事,紧接着和谈成功,御驾回銮,一桩接一桩,两人再没找到机会私下说这事。
容淖本以为哈斯还会磨蹭一阵子,毕竟此事重大。
没想到她倒是爽利。
容淖当日能精准戳中哈斯,并非偶然,全因从四公主那里了解过札萨克图部的情况。
当年噶尔丹作乱时扎萨克图部是漠北三大部里受创最重的,王族亲眷中只来得及送出札萨克图汗的三个嫡出儿女当火种。
也就是哈斯及两位同胞兄长。
哈斯二兄在逃亡时意外掉队,许是死在了铁蹄之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长兄倒是熬过了艰苦的逃亡生活,结果因一场风寒死在境况好转的时候。
札萨克图汗痛失聪明能干的长子,也是最后一个儿子了。
在大局勉强稳定后,他想同患难与共的爱妻生个新的继承人,哈敦却因与噶尔丹军队作战马背上流产过一次,生养不易。历时几年勉强受孕再度生下一子非但没能养住,自己还元气大伤。
哈敦不愿意用命再去拼儿子,让札萨克图汗去了女奴的帐篷。
十月后,得一子。
便是哈斯的小弟。
一个稚弱小童,资质未定,只因多长个物件儿便能理所当然继承自己父母的一生心血。
哈斯作为被札萨克图汗夫妻捧了十几年的掌中珠,能甘心才怪。
哈斯意气风发报过好消息,又飞快垮下脸道出烦恼,“我父汗虽同意让我与小弟竞争,但他有个条件,他日我若继位,掌权前必须成婚。若皇帝不招布和为婿,女婿首选已握有半个多罗特部的布和。若布和不成,则在漠北三大部里挑一个背景强势的男人。”
“……”容淖愕然抬头。
竟不知是先惊讶看起来率真洒脱的哈斯有心权位,还是意外那位看起来浮躁冲动的札萨克图汗摒弃成规旧俗赞同女儿上位。
亦或是先疑惑哈斯继位与成婚有何必然联系。
说出来的话却是,“你我关系没这般要好吧?”
这事一听便有私密内容,是能张口便对她说吗!
“呵——”哈斯被容淖真情实感的疑问气笑了,阴阳怪气道,“是啊,可不是关系不好。否则岂会我给公主殿下写三封信十三页纸,公主殿下只回半页纸打发我。其中除去抬头一句问候,剩余的还全是挑我的错别字。”
“……”容淖从无与人深交的经验,更是第一次与外人通信,根本不知道该写什么,看哈斯态度太热切,干脆圈出她信件上的错字,回信告诉她正确写法。
实话实说,容淖觉得纠正错字比自己波澜不惊的日常琐碎更值得书写分享。
哈斯显然不是如此作想。
容淖对哈斯口中的继位更感兴趣,无意和她在小事上争辩。
强行转回话题,哈斯既不遮遮掩掩容淖亦言语直白,好奇问,“你父汗可是真心想给你继位的机会?”
“自然是真心的。”哈斯翻个白眼,问,“你知道我小弟今年几岁吗?”
她自问自答,伸手比划了个数,“六岁。”
容淖了然。
让六岁小孩儿跟十七八岁的哈斯公平竞争,本身就不公平。
年龄差距带来的能力与阅历是最无赖的优势,同时也是最现实的优势。
哈斯即使做不到永远都比那小孩更优秀,可她比那小孩儿至少早优秀十几年,占尽先机。
容淖愈发不解,“既然扎萨克图汗是愿意顶住重重压力支持你的,为何又要以安排你嫁人为条件?难道是他忧心你坐不稳位置,想给你强强联合?可是这样做利弊皆有,一不留神你可能被强大的夫家掣肘或架空吞并。”
草原部落间互相倾轧不是一天两天了,没什么道义可讲,强是道理,弱为原罪。
为了权力血脉父子尚会反目成仇,更何况是利益夫妻。
扎萨克图部因当年老可汗引噶尔丹入境作乱,自作自受,受创最重。如今沦为作为漠北三大部中实力最弱的一个,不仅两个大部对其虎视眈眈,那些小部落同样满怀觊觎,想分一杯羹壮大自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我父汗是怕我继位后被逼走上三娘子的老路。”哈斯饱满的圆脸挤满纠结,慢吞吞道,“他说女人拥有权势后处境会更危险,别人不只会惦记她手里的权势,更会试图榨取她作为女人本身的利益。所以他得在我上位前,替我找个背景强势镇得住妖魔鬼怪的男人。”
容淖微怔。
她固然认为一个女首领在打破世俗取得权利前,必须解决婚事十分荒谬。可现实如此,三娘子教训在前,令人无从反驳。
前朝的三娘子本是齐喇古特部首领之女,九岁被其父献给土默特部俺答汗为哈敦,之后的几十年里,三娘子积极辅佐丈夫处理政务,为蒙古与明休战,友好往来通贡互市出力不浅。
后俺答汗被明廷封顺义王,她为忠顺夫人。
俺答汗殁,三娘子成为部落里实际掌权者,帐下精兵数万,与明廷奉表往来及赴关内者所携文书皆以三娘子主名。
后来,俺答汗的儿子黄台吉想遵习俗收继婚权势在手的三娘子,以此顺利继承王位。
三娘子不喜黄台吉,嫌其相貌简陋,不愿再嫁,率众远遁。
时值贡市,因王位悬而未决,贡市迟迟不能落定。
明使前去说项。
在那个已经裹足守节以贞节牌坊为荣光的世道里,明使直言三娘子若再嫁归属新顺义王黄台吉则朝廷恩宠仍在,否则不过草原上的一个普通妇人。
三娘子遂同意再嫁黄台吉。
黄台吉死后,三娘子三嫁孙辈扯力克。
与扯力克成婚后,三娘子仍牢牢掌握大权,曾多次受当时的明廷封赏嘉奖。
一个历经三次王位更迭仍手握大权的女人,绝非俗物。
可强悍如三娘子,也会在权势面前被掠夺榨取女人骨头缝里那点油水。
札萨克图汗让哈斯上位前选个背景强劲的男人以防万一,可以说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了。
人家父女两的拉扯,容淖自觉没资格点评此举对错是非。
好在哈斯也没有询问她意见的意思。
哈斯虽然一来便述说了自己在继位与嫁人上的左右为难,但绝对没有找容淖讨主意的想法。
她只是单纯倾诉烦恼。
她很清楚,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路,如果一开始便能被人随意指导,那这就不是她的人生了。
两人默契不再深入讨论,容淖只问哈斯,“你不愿意?”
若是愿意,便不至于在数九寒天顶风冒雪跑马数百里来她这里。
先前她看见哈斯下马时裤子都冻在马鞍上了,衣料下的双腿情形估计也没好到哪里去。
哈斯叹了口气,坚定摇头,“我不想嫁给布和。”
“怎么改变主意了?”容淖记得先前御驾刚抵达御营时,哈斯为一个布和争得像乌眼鸡。其中虽与男女情爱无关,但在各种因素的推动下哈斯明显是愿意亲上加亲的。
“况且,也不一定是布和吧。”容淖意有所指道。
皇帝对待让她和亲一事态度不甚明朗,说不定明日便降下赐婚圣旨了。
那哈斯肯定得另行在漠北三大部落择婿。
哈斯闻言怔了一下,抬眸看向容淖,难掩惊讶,“你不知布和近况?御驾回銮后,他与多罗特汗相斗,闹出动静不小。周边的几个部落起先还会帮他拉拉偏架,近来却无动于衷。那几个周边部落早已内附朝廷,是听朝廷授意办事的,如今朝廷不爱搭理他了,我父汗由此推测他很可能当不上额驸,才会将他列为首选。说好歹是自家血脉,若有朝一日真被反噬,也不至于祖宗基业落于外人之手。”
哈斯有时候其实很难理解,她父汗在血脉这事上究竟是开明还是固执。
容淖天天在公主府好吃好睡好玩,当真全不知情,闻言难免生出几分好奇,“布和做了什么让你看不上眼?”
哈斯皱巴脸满心纠结,想起那什么为尊者讳。布和是她表兄,两人性格虽不甚相投,但从小到大布和对她还算可以。
她在背后说人不太好。
可转念一想。
她难道是什么好人了。
她本是嫌许多事情看不过眼,待在部中烦闷,才来找这位不算无聊的六公主说话的。
遮遮掩掩也太没劲儿。
哈斯心一横,开始竹筒倒豆子。
“布和自从一朝得势,便跟换了个人似的。从前闷声不出气,如今是一开口便要杀人,他甚至连阿滕花都杀了。”
“哦,你肯定不知道阿滕花是谁,那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女奴,追随他十几年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敖登阿巴嘎额格其,皆是忠心耿耿,从前为了护主没少受磋磨。”
“他掌权后阿滕花亦水涨船高,巴结的人不少,一着不慎结交错了人,被他以窥视权柄,与多罗特汗手下过从甚密给杀了。”
到底是血亲表兄,哈斯只讲了个大概,没把细枝末节里令人作呕的血腥与杀戮说出来。
容淖顺手给她递了杯清茶,分神回想,她其实是知道阿滕花,还见过两次。
一次是她抵达御营当日,阿滕花替布和深夜传信。
一次是阿滕花阻止发狂的敖登哈敦去狩猎场丢布和的脸。
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安静看哈斯越说越激动,忍不住破口大骂。
容淖一心二用。
心想她大概知晓皇帝当时为何改变主意拖延赐婚了。
布和失意多年,陡然得势。
不是谁都能做到顺不妄喜,逆不惶馁。
世上更多的是得意忘形之辈。
皇帝故意冷着布和,便是想看他会不会现形。
毕竟专胜者未必克,哪怕多罗特部如今明面上只剩下布和一个健全的继承人,未来仍充满变数。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若是得意轻狂到直接折在内斗里,确实没有和亲的必要。
第50章
哈斯在三公主府一住半个月,她与容淖相邻而居,但两人并非时时刻刻腻在一起。
她们经历不同、性格迥异,却有共识——不会为了迁就对方而勉强自己。
谁都无须改变。
是她们最自然和谐的相处方式。
哈斯是典型的草原姑娘,架鹰跑马射箭样样来得,她闲不住,但她从不要求容淖一起外出一起野。
她只会在征得容淖同意后,背着女教习和三公主带容淖去冰湖上学她改良过的‘转龙射球’。
‘转龙射球’集冰上滑行和骑射一体,既满足了容淖学习骑射的需求,还能顺便玩玩冰上滑行。
兴之所至,哈斯会向容淖炫技,侧马飞跨、马背翻飞、打滑挞等危险又刺激的游戏她做起驾轻就熟,并毫不吝啬传授诀窍。
每到这时,她的海东青朝鲁与容淖的山骨便格外兴奋,连架都不打了,只顾在她头顶盘旋唳鸣不止,落她满脑袋打架打掉的羽毛。
容淖看得失笑,哈斯便使坏打口哨让朝鲁去轻轻撞她,害踩不稳冰鞵的容淖东倒西歪。
轮到哈斯叉腰嘲笑贵气高傲的公主摔得四脚朝天。
容淖身为初学者,哪怕得到哈斯的倾囊传授,也不敢直接做她那些危险动作。
不过,不知不觉间,容淖的骑射确实精进不少,套上冰鞵亦能如履平地,算是意外收获。
在容淖不愿意出门的日子,哈斯也能自得其乐。她独自在喀喇沁部乱逛,早出晚归,完全不畏霜雪严寒。
容淖看她整日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心知肚明她在探索什么。
她在探索喀喇沁部日益安稳的原因。
哈斯作为一个有心权位的女子,她的路注定比寻常的继位者更难走。否则就算有札萨克图汗的支持,她也是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
她想继位,必须让人第一眼看见的是她的本事与手段。
而非性别。
喀喇沁部近些年还算安稳。
安稳,于每个草原部族而言都是不得了的成就。
安稳意味着他们有应对雪灾、干旱或瘟疫的能力,他们有足够活命的口粮,不必为了一口吃的把自己变成横冲直撞的野兽去杀戮、去抢夺。
儿郎们得以存活,妇孺与牛羊财物才能够保全。
喀喇沁部作为皇帝选择以公主和亲的部落,底子必然不薄,他们能日益安稳与朝廷扶持不无关系,但更多肯定还是自身原因。
安稳是强盛的基石。
哈斯没想一口吃撑胖子,短期内让扎萨克图部恢复昔日风光不现实,她目前只想把这块基石在日薄西山的扎萨克图部垒起来。
容淖看哈斯连续多日丧气而归,在她带朝鲁来找山骨玩时,浅浅提点一句,“你不妨看看三公主的陪嫁人口。”
“……那些嫁妆满洲人?”哈斯皱眉不解,“他们惯会仗势嚣张,实在令人不喜,有何值得探究的。”
公主宗女们出嫁蒙古时,会根据自身品级带上一定的陪嫁人口。
和硕公主以下,陪送的只有汉人、蒙古人、高丽奴等。
和硕公主以上,除去汉、蒙之类,还可以陪带满人,满人多为护卫作用。
这些人在关内多属末流,到了关外却很容易抖擞起来,自诩关内而来,背靠公主,高人一等,仗势圈地,嚣张害民。
蒙古当地人蔑称其为‘嫁妆满洲人’,其实只有极少部分是真满人。
当年漠北被准噶尔攻破后,哈斯随族人附居在一个部落外围。
那个部落里有位老公主,哈斯是亲眼目睹过她老人家及一干‘嫁妆满洲人’平日是如何嚣张跋扈的,他们这些附居的无根浮萍最是深受其害。
没什么好印象。
昔日经历甚至影响到了后来她对嫁到漠北的四公主的判断与态度。
当然,四公主也是真强势。
哈斯满嘴牢骚,但还是把容淖的话记在心里了。
隔日便开始暗中观察三公主陪嫁而来的五百户人口。
两日后,哈斯带着一身风雪步履匆匆冲进容淖房内。
“我知道你让我看什么了。”哈斯眉飞色舞,迫不及待道,“他们才是三公主真正的嫁妆!”
这两日,哈斯尽量摒弃自己的偏见,正视陪嫁户。
然后她发现,那些在关内微不足道的人,实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宝藏。
因为陪嫁户们各有所长,有医士、花匠、粮农、菜农、石匠、木工、瓦工等。
医士能治病;粮农菜农能种地;石匠木工能造房屋甚至防御工事。
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创造力。
三公主嫁到喀喇沁部十余年,除了自身享受外平时并不怎么爱用他们。处在如此冷落情形下,他们亦能自如的因地制宜发挥出自身所长。
喀喇沁部现今的安稳与他们息息相关。
容淖放下手中的书,毫不吝啬夸奖,“不错。”很敏锐踏实。
哈斯得意哼哼,转而又疑惑道,“为何三公主的陪嫁户与那些老公主的陪嫁户如此不同?”
容淖言简意赅给她解释。
长公主和大长公主们和亲那会儿,朝廷才刚入关,皇帝对待嫁娶的思维和从前在草原上差不多,认为和亲只有那一个作用,遂打发公主们十来岁出嫁,早早去做满蒙亲善的象征。
当今皇上幼承帝位,长在关内京师,又深受汉学熏陶,他对待子女们的教养严厉得多,不像先辈们那样任孩子们野蛮生长。
有培养,自然有期望。
皇帝把女儿们好好养至十七|八岁甚至二十岁再行和亲,并仔细选上一干各有所长的官吏与陪嫁户,是希望她们将来有所造化的。
“欸——”哈斯听罢,想起那位没见过几次的皇帝,高高在上的人,原来是一位复杂的父亲。
这样的感叹转瞬即逝,哈斯更关注自己的‘大业’,她揪揪颈边的小辫子,苦恼道,“我知道路该往何处走,可有封关令堵在前面,我身为蒙古人,连带领族人踏上那条路的资格都没有。我们是不能接触关外人,更遑论是学习技的,总不能偷偷把三公主的嫁妆户弄走吧。”
封关令是清廷为禁锢蒙古而设。
禁止蒙古人学习汉语汉字、限制蒙古人入关相交汉人等。
使生活在蒙古这片草原上的人如同他们放牧的牛羊,看似天高地阔,悠游自在,实际自己它们眼中所见只有永远的一成不变,也永不会想着改变。
毕竟没有哪一只羊会想着今日先不忙吃草,要去雪山那边看看。
哈斯不会天真到以为凭自己一己之力便能撬动封关令,弄来医士和匠人,也不相信容淖能做到。
抱怨无意义,反而会让身份隐隐对立的两人陷入尴尬,她们只讨论如何解决问题就好。
容淖以书闲敲手心,挑眉淡淡道,“你都能想到偷三公主的陪嫁户,没想到其他办法?”
“哦,你是觉得喀喇沁部离我漠北太远,让我换个人近处的人下手?”哈斯装傻充愣,“偷四公主是吧,她手段比三公主厉害多了,偷起来肯定作难。”
容淖轻哼一声,只盯着哈斯,似笑非笑不说话。
哈斯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哎呀行了!”哈斯往紫檀小几上一趴,蒙着脑袋瓮声瓮气道,“我知道了,我去给四公主道歉,去求她施以援手行了吧!”
四公主的土谢图汗部与扎萨克图部比邻而居,想搞点小动作很容易,不会轻易惊动监管各部不得私下往来的理藩院,确实是最合适的。
哈斯在自己胳膊上磨蹭好半天,心中安慰自己能屈才能伸,这才顶着炸毛的脑袋,抬头冲容淖讨好笑道,“哎,你喜欢华光璀璨的首饰是不是,我记得我额吉有几颗绿宝石,不仅个头大,色泽还十分纯粹。据那个买卖城的商人说,那些宝石与罗刹鬼女皇冠冕上所用的宝石是同一批开采出来的,我回去了让人送来给你。”
容淖一眼看穿她打什么主意,“不用我说合,只要你心够诚,四公主会帮你。”
四公主比哈斯更有野心也更坚定。
漠北再出一个女首领,于四公主而言是好事。
毕竟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特例最是显眼也最容易被取缔-
哈斯虽从喀喇沁部取得了‘真经’,但她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一直待在喀喇沁部,请容淖偷偷给自己讲讲那些离她十分遥远的关内文字与经史。
她前十八年浑浑噩噩,立志太晚,若非容淖当日激她一下,她至今可能仍然不敢直视自己的野心与欲|望,踏不出这一步。
逝去的十几年无法追回,她得另辟蹊径弥补一二。
比如说,开智。
哈斯现今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隐隐觉得读书习字能把自己变得更厉害,关内皇帝选出来的当官的都是要读书习字的。
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哈斯才真正明白自己在追逐什么。
她渴望突破这混混沌沌的世道,成为清醒而坚定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答应背地里教导哈斯,没有什么理由,愿教便教了。
不过起先几日,倒是常有一种突破禁令的隐秘刺激。
直到后来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容淖看着聚在抱厦描花样的侍女们,不经意想起了宫中的妃嫔们。
能入选宫妃的,出身不会太差,其中不乏有擅文精武的出挑女子。比如她的母亲通贵人,据说刚入宫时不仅艳冠六宫,还精通文墨,一手馆阁体不输举子。
可那些鲜活女子最终只是泯然众人,日常能做的不过三三两两扎堆刺绣消磨光阴。
从此容淖每每看见认真学文习史的哈斯,总免不了想起那些困在绣花针上的凌云壮志与永恒不见的山海月明。
哈斯如此幸运,她亦幸运-
窗间过马,跳丸日月。
转眼将进腊月。
容淖接到宫中传来的信件,皇帝让她回宫过年。
哈斯这才恋恋不舍收拾包袱,向理藩院报备之后,准备打道回漠北。
她来时不过一个小小行囊,归去却装了满满一大车。
全是三公主为容淖安排时顺手给她添置的。
“我算是沾你的光享受了过了何谓富贵窝。”哈斯金钗华裙自有英气逼人,却没出息地感慨,“塞外的公主府已是安逸至此,宫中肯定愈发豪奢,难怪人人都向往关内,可惜困宥封关令寸步不成行,也不知我此生能否去看看京师繁华。”
离别在即,容淖不扫她的兴,认真道,“待你袭爵,每岁年班自能入京。”
哈斯闻言果然十分受用,真心实意道,“承蒙你不计前嫌,愿意提点我,来日京中重逢,我给你带最漂亮的宝石与最醇香的驼奶酒。”
容淖轻哼,“先把你上次说要送我的绿宝石拿来。”
哈斯讪讪一笑,猛地一拍马臀冲出去老远,回头高声冲容淖吼,“回去立马帮你偷!偷不到就当我没说!”
容淖目送她呼呼喝喝地跑远,回身与三公主行礼道别。
“这五十侍卫是我为你添置的,护送你进关后便会折返。”三公主笑意盈盈道,“一路平安,回宫替我向阿玛额娘磕个头。”
容淖谢过,启程回京。
寒日浅薄,三公主从送走容淖后,便一直坐在支摘窗前看庭中绿梅,透亮的窗纸衬得那张消瘦的面庞几无血色。
男人见状忍不住安抚她,“病才刚见好,这样长坐窗前又该倒下了。六公主自有她的命数,不必太过忧心。”
“可是……”三公主攥紧手指,目光落在桌上那张单薄的信纸上。
一封自关内而来,安排容淖归程的密信-
蒙古入关共有五个关口。
容淖一行准备走有‘上谷之咽喉,京师之右臂’之称的独石口入京。
几年前皇帝自独石口亲征挥师漠北伐噶尔丹回来后,容淖曾听皇帝说起过独石城中有一精巧的独石庙,庙中有四大景——无梁殿、无孔桥、无影塔,无耳钟。
其中尤以无影塔最为机巧,据说天晴之时,从日出到日落都不会有塔影投于地面。
容淖慕名已久,早想要亲自一观探其究竟,难得有个机会。
是以回程路上心情不错,哪怕雪路艰难,她上路后第四日便受了风寒病倒了,每日依旧能沉静自处。
甚至例行五日一封去信给宫中报平安时,顺便弄出了点新玩意儿自娱自乐,消磨难捱光阴。
她在洗笔时发现可以用笔尖残墨混水在笔洗内壁作画,色泽亦浓亦浅,静置晾干后自然若静湖之缘,群青天成。
因为不同品质好坏的墨条,残墨挂壁的效果不同。
为此,容淖特地大张旗鼓要走了随行所有人的墨条。
当然,多数人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并没几个人携带这种华而不实的物什。只有侍卫们带了两块,以防中途传信用到。
“这些富贵窝里娇养出来的贵人,没受过俗气沾染,于风雅之道上是有些心思。”扎营时,几个身着三公主府侍卫服的护卫暗中嘀咕。
有个心思深些的忍不住问,“头儿,她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何必借故弄走我们所有人的墨条,这是想切断我们传信吧。”
“她若真发现了什么,应该设法弄走我的武器。”被唤作头儿的络腮胡男人不以为意道,“墨能写字,炭能写字,血也能写字,有什么区别,别疑神疑鬼吓唬自己。你只要想着完成主子的交代,回去后你我便能过上富贵日子就成。”
进关的路差不多百里一驿,喀喇沁到独石口设有三驿,车队在没膝暴雪中每日顶多行进二三十里。
这日天气愈发恶劣,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车队的护卫首领请示容淖,称明日恐有暴雪,不便成行,或会困顿几日。询问能否多赶一段路,最好今日能绕过前面这座矮山,到围场厅去扎营,图个心安。
容淖颔首同意。
暮色四合之时,车队还在矮山脚下,预计要再行一个时辰方能出山抵达围场厅。
在护卫统领的吆喝下,众人歇了口气,顺便准备赶夜路要用的火把。
正是忙忙乱乱避风生火之时,兵戈声突起。
一阵箭雨过后,打山上冲下来一群壮汉,手提弯刀舞得虎虎生威,见人便砍,转眼地上便横尸二三十名侍卫,那群刺客却几无伤亡,在刀光剑影中越战越勇,呈包围之势直逼容淖的车驾而来。
护卫统领见状毫不恋战,连忙集结人手护住容淖的车驾朝杀机最薄弱的西向突围。
终于突围成功后,后面是穷追不舍的刺客,一行人只能慌不择路往前跑。
眼看将跑出矮山范围,至在一处拐角时,一直被护卫们护在中心的车驾里突然传出尖利哭嚎。
紧接着,马车车门自内打开,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疾驰的马车上滚落,狼狈扎进深雪中,溅起一路白屑。
众人皆是一惊,忍不住朝大开的车门张望。
容淖手中握着三眼铳,秾艳眉目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平静道,“少些拖后腿的,速度更快。”
护卫们恍然,她这是用火铳逼两个大宫女跳车了。
一时间,车队内的气氛仿佛被这漫天风雪凝滞。
络腮胡的护卫统领深深望了车内尽显高傲的女人一眼,高声喝道,“加速!”
至于那两个宫女,公主舍弃的累赘,旁人自不会再带上她们。
木槿与云芝见车队疾驰离开后,立马收了哭嚎。借由地利优势遮掩身形,赶在追杀的刺客到来前,按照容淖所说,直接一头扎进路旁矮灌木处的深雪中隐匿。
果不其然,那些刺客只在意追逐前方车驾,根本不曾留意周遭。
待声响断绝,二人才哆哆嗦嗦从雪里扒出来。
木槿抹了把睫毛上的冰渣子,带着哭腔道,“公主让我们先逃,说她自有应对之法,究竟真的假的?”
云芝抿唇不语。
给不出答案。
过了片刻,缓缓道,“按公主所言先去围场厅,走吧。”-
刺客穷追不舍,容淖一行狼狈向西逃窜数日,期间被追上过两次,护卫队折损过半,仅剩二十六人,从装扮来看,活下来的多是公主府的侍卫。
这一路上还零星遇上过几个牧民,他们没来得及求助,人家见势不对,远远打个照面便赶紧跑走。
护卫队只得先行乔装身份扮成普通富户,再从自己紧巴的人手里挑出两人绕开追兵往独石口守兵送信求救。
络腮胡的索统领询问容淖是否要顺便往关内宫中去信,并向她解释舍近求远求救的原因。
“此处虽离多伦诺尔更近,但那些刺客使弯刀,弓马娴熟,对冬日草原作战也甚是熟悉,一看便是蒙古人。咱们无法确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部族敢对皇族下手,索性都不要轻信,直接求助关隘守军更为稳妥。”
容淖病得昏昏沉沉,深以为然,拖着病体提笔写了封信,简单说明自身境况。
如此又过了七|八日,送信的两人迟迟未归,也不见有守军来救。
一行人被追杀得已出了独石口守军能涉足的范围。
趁着难得的修整间隙,索统领沉声同容淖商量,“咱们索性再往西去一段,届时可再向张家口守军求救,走张家口入关。”
折腾了快一个月,容淖的风寒硬生生拖好了,整个人却依旧蔫巴巴没什么精神,表示自己不懂关外地形,让索统领全权做主。
九日后,又是一场厮杀。
终于全歼追兵。
护卫队也减员至九人。
容淖从质朴的木色车窗望出去,目光掠过雪地里的断臂残肢,遥遥落在远处于飘雪中时隐时现的金色塔尖上。
“进察哈尔了,再走该到多罗特部了吧?”她问。
先前御营驻跸的察哈尔地区也有类似景色,白桦雾凇,银装素裹。
“是。”索统领从始至终一直护在容淖左右,听她能辨出方位先是惊诧莫名,循着她目光望去,又立马了然。
区区一座小庙塔尖能用上镀金,放眼整个蒙古也只有‘深受皇恩’的察哈尔部喇|||嘛有这份手笔了。
昔年察哈尔部虽在太||宗时期早早降清受亲王爵,实则自负黄金家族血统,一直不太安分。
先帝时期,察哈尔亲王阿布奈八年不进宫年班请安,甚至连先帝葬礼都不参加。后被下狱盛京,改其长子布尔尼袭爵。
布尔尼为父不平,对朝廷愈发仇视。趁朝廷平三藩时趁火打劫,联合周边两大部落举兵反清,被朝廷调科尔沁漠南蒙古军队讨伐,布尔尼战死,察哈尔部二度降清。
朝廷接了降书,却对察哈尔这种反叛之心不死的部族再难信任,遂对其部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整改。
大力推崇和引入黄||教,崇释以制其生便是整改政策之一。
规定‘三丁抽一’去当喇|||嘛,喇嘛不能娶妻,亦不参加劳作。
朝廷为此特地从战后不太充裕的国库里拨出了大笔银钱进察哈尔修筑寺庙,并设粮庄,供养喇|||嘛。
是以察哈尔部寺庙林立,喇|||嘛众多。
用皇帝原话来说,佛教之兴,使人迁善去恶,阴翊德化。
但此举究竟是善是恶,是苦是甜,各自心中有数。
索统领视线落在那镀金塔尖上,目色幽幽,“公主,今日除夕,不若我们去那小庙借宿一宿吧?”
“这就除夕了。”容淖挑眉,“我们后面的尾巴不知扫得干净不干净,新年大节的不去给人惹祸了吧。”
“不妨事的。”索统领看似劝说实则强硬做下决定,“属下让人前后都探过,未见可疑之人。再说兄弟们上路快一个多月了,人困马乏,是该舒展歇歇,明日好精精神神的转道护送公主入关去。”
最终一行人去了前面金光璀璨的小庙借宿。
奔逃月余,容淖很累,可她睡不着,自从发现进了察哈尔后,她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思索。
寺庙寂然,只剩风雪敲窗,容淖却从这份暌违已久的安宁中觉出风雨欲来的前兆。
索性起身离开厢房。
容淖漫无目的在檐下走着,能感觉到身后有视线一直追随自己。
这一个多月,她对这种看似保护实则监视的目光太熟悉了。
不必回头也知道是那个索统领。
不知不觉循着来时的记忆走到寺庙大殿。
里面灯油滚炙,煌煌如日,却只有一个矮小身影在佛前蒲团上跪着,面前摊着本书。
小沙毕似乎被容淖的脚步声惊到,急慌慌回头。
看清来人后才浅浅松了口气,不太好意思地冲容淖笑,露出一口没换齐的牙。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容淖用蒙语轻声问,宫里的皇子公主皆能掌握多门语言,总被皇帝数落不务正业的九阿哥最擅此道,不仅掌握的语言种类最多,还会根据俄文与拉丁文创新满文。
“嗯,我要背完经文才能睡。”小沙毕迷迷打了个哈欠,答得有些羞赧。
容淖了然,“被罚了?”
“没有没有!”小沙毕正色解释,“是我想早日背下经文,早修来生。”
黄|||教能在蒙古迅速传播,与它宣扬的宿命论不无关系。
——既视层层盘剥带来的苦难为命运安排,反对抗争,主张诚修来生。
如此愚民,王公贵族自然欢迎。
而普通牧民则因黄|||教亦主张贵族‘好生戒杀’,对平民仁慈,觉得看见了改天换地的希望,同样对其推崇备至。
都认为自己是受益人,因此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任由黄|||教扎根生长。
没料想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容淖呼吸一窒。
小孩儿的眼黝黑明亮,笑微微的写满对来世所有美好憧憬。
过了片刻,容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道,“天太冷了,早些回去休息,我走了。”
小沙毕贴心叮嘱她回去时避着风雪。
容淖站在大殿门外阴影处,眼见是高耸璀璨的塔尖,耳边听着磕磕绊绊的诵经声。
直到小腿冷得麻木了,才慢吞吞走回自己的厢房。
第二日,天色微明,容淖从混混沌沌中被人吵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粗噶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容淖本是和衣而眠的,惊醒后立马翻身坐起,把三眼铳带上,谨慎把门打开一条缝观察。
以索统领为首,一行九人直奔她所住的厢房。
容淖扣在门扉上的手握紧一瞬,在他们走近时,主动推开房门。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容淖面色微变,原本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死死盯着他们身上的血迹,以及手中鼓囊囊的包袱。
提包袱那几人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格外兴奋,一步一甩,弄得里面金银相击作响。
“公主醒了。”索统以前所未有的随意腔调冲容淖扬扬下颚,笑容意味深长,“正好咱们该上路了。”
容淖目色冰冷,“这是不打算藏了?”
“公主心中有数就好。”索统领拉长声音,不以为意道,“听说那多罗特部的小可汗整日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不脑子发昏犯下大错,竟派刺客谋害公主,故意半追半放,欲逐公主入多罗特部自投罗网,好生折磨一番。”
“我们一干兄弟俱是舍命护主,可惜天不垂怜,被追杀至察哈尔边境时,不甚暴露身份。这地方的人身有反骨,又念旧仇,恨朝廷与皇族入骨,趁公主安置在一小庙中时,连夜血洗小庙,杀害了公主一行与庙中四十七名大小僧人,并以烈火焚之……”
容淖静静听罢,怒极反笑,“昨日你要求来寺庙修整,还没见人,便已经在想要他们的命了?”
索统领眯了眯眼,觉得这位公主临死之前还在为一些名姓不具的贱种讨公道十分滑稽,看高高在上的公主撑着摇摇欲坠的威严很有趣,男人用逗弄猫狗的语气轻慢道,“是又如何,公主你待如何?早修来生,早修来生,先死方生,我这是帮他们啊哈哈哈哈……”
连带着后面一群护卫也跟着笑得猖狂。
容淖冷冷注视着这些人,裹在狐裘下的手刚动了一下,便被索统领用带鞘的刀按住。
“同样的招数耍多了便不灵了。”
“不是火铳。”容淖寡淡道,“但比火铳更能要你们的命。”
索统领微怔,将信将疑。
容淖嗤笑出声,扯下腰间荷包扔到众人面前,松开的系带处露出黑黢黢的物什,她不咸不淡道,“你们不会当真以为我要走你们这些劣等墨条是为了在笔洗上作画吧。”
护卫们面面相觑,望向容淖的眼神游移不定,恶意愈发明显。
容淖不慌不忙,毫不留情讥诮道,“你家太子爷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能随机应变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弄出一批刺客故意把我往多罗特部方向逼,任谁得知我此番遇袭都会认为乃巴依尔恶意报复所致,包括身处其中的我自己。”
“实际上,你家主子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让我中途死在察哈尔,然后由一个公主的死亡再度挑起朝廷对察哈尔的怒火,让朝廷发兵察哈尔。”
容淖条理分明道,“我猜,届时太子会暗中力推大阿哥挂帅吧,最好再让明珠随军督运粮草。”
明珠有明相之称,是大阿哥的坚实拥趸。在裕亲王亲征噶尔丹那一战里明珠因未及时追击噶尔丹被连降四级,直到两三年前,御驾接连两度亲征之时,明珠随从大军督运粮饷,叙功官复原职。
前几年稍见颓势的大阿哥因此又重整旗鼓抖擞起来。
太子对这相辅相成的两个人可谓恨之入骨。
“你家主子早和多罗特汗暗中有勾结,赠送金银无数,说到底,那些钱正是大阿哥的买命钱。料想他们原本是计划让多罗特汗故意在临近的察哈尔地唆使引乱,让朝廷误以为察哈尔再次叛乱。”
“这种不大不小的战事最适合积累战功,大阿哥正是以战功封爵郡王,成为光头阿哥里头第一人的,他如今正想更进一步,肯定会主动请旨北上平乱。一旦朝廷发兵,必然会联络刚和谈成功的多罗特部与其两相夹击其中的察哈尔。战场上刀剑无眼,背后盟友或许比当面的敌人更危险。”
容淖笑意嘲弄,“他们本来计划得很好,可因为我无意中废了巴依尔,令多罗特汗猝不及防陷入内斗,慌了手脚,无力再兼顾筹谋引乱察哈尔。他只能临时调整计划,打算弄出一场‘顺理成章’的意外,逼得察哈尔不得不乱。”
一个公主莫名其妙惨死察哈尔,不管背后原因为何,察哈尔肯定要流不少血才能平息朝廷怒火的。
不会有谁愿意束手就擒做倒霉蛋,左右不过一死,不如一搏,察哈尔可不得乱。
容淖说得越细致周密,索统领一干人等心下越是惊惶不安。
他们不过是专为主子做脏事的狗,让咬谁咬谁。
高高在上的主子如何做事容不得他们置喙。
可不容置疑与不知情是两回事。
陡然得知这桩足以让他们全家陪葬的皇家秘辛,众人皆是心神俱震。
索统领定定神,勉强挤出个冷笑,恶声恶气道,“说墨条,你究竟在上面动了什么手脚,谁让你废话了!”
容淖冷睨他一眼,从容不迫道,“自喀喇沁出发,路上我给宫中去过三封信报平安。第四封信是遇袭后写的,不知你们有没有替我送进宫去。”
容淖答应留在公主府小住时,特请皇帝许她回宫前每隔五日一封信入宫问安与报平安。
皇帝当时沉默了一下,还是允了。
父女两心知肚明只是不点透,问安什么的都是次要,最重要的是用这般紧密的联系震慑心怀不轨的太子,让他忌惮。
“我送去宫中的书信你们肯定都细细检查过,手里说不定还有誊抄件以备万一,你们不妨看看我那几封信的第二行、十行、六行的最后一字写的什么。”容淖好心解释,“二月十六是我生辰。”
护卫们面皮发紧,索统领顾不得那么多,僵着脸从手下那里拽过一只包袱,粗鲁翻出誊抄信件,飞快检视过去。
“东、宫、杀……”
四封信的二、十与六行的最后一字一模一样。
索统领面色大变,几乎把几张薄薄的信纸捏碎,咬牙问,“你怎么动手脚的?”
容淖慢吞吞踱去房中倒了杯水,抿了一口后方慢条斯理地答,“也没什么,只是让墨脱胶,令字易散,无法长久保存罢了。”
索统领头皮发麻,他是个粗人,却也知晓贵重的墨条价值千金,可保千年不腐不散。劣等墨条没有这等效用,平时写个东西放久了便容易花。再加上被刻意处理脱胶,烟灰不再凝固,字迹更加不易留存。
索统领惶惑恍惚,截至昨日入察哈尔之前,他们为了把‘巴依尔谋害六公主’这一出戏唱逼真,也是为防沿途有牧民发现异状今后会暴露给前来调查‘公主之死’的朝廷官员,一路上待这公主都以正常侍卫对待主子的态度,恭恭敬敬。
哪怕在侍卫队几次‘浴血’,死得只剩他们自己人后,亦丝毫不敢露出端倪。
可……
不知何处漏了陷,这六公主竟然从上路开始便在防备,甚至早早留下后手。
算算时间,那几封信肯定早送到了宫中皇帝御案。
一旦六公主身死塞外的消息传回京城,父女一场,皇帝必定翻出她身前痕迹缅怀一二。
索统领呼吸发紧,哪怕这次侥幸,时间尚短,字形未散,下一次呢?
今日正月初一,六公主生辰在二月十六。
两个半月。
这种脱胶墨汁写出来的字肯定撑不到二月十六。
万一六公主生辰当日,皇帝悼念爱女,再把信件翻出来……
后果不堪设想。
若只有一封信上有暗语,还可以让主子想办法掉包。
可是每封信上都动了手脚,掉包四封信太明显了,最后怕不是自投罗网。
他们兄弟这一次算是坏了主子的大事了。
容淖坐在案前,抿着隔夜茶水安静欣赏索统领一行变幻莫测的脸色。
良久,索统领终于涩着嗓子强装镇定开口,“公主既知我主子是谁,那便该知道,他在宫中比宫外有手段。”他把誊抄件用力一团,恨声道,“只要我这边消息传入宫中,这些东西怕是不能过夜。”
一番话不知是意图压制容淖的气焰,还是安抚手下人。
“什么手段?藐视君威使唤乾清宫的人?还是堂堂储君亲自去众目睽睽下做鸡鸣狗盗之事?”容淖似笑非笑,“那你不如祈求天降惊雷,令乾清宫走水把那些信件烧个一干二净,反正从前朝至今,宫中三大殿没少受灾天火。”
索统领噎的说不出话,容淖乘胜追击,悠然笑问,“我那两个宫女没死吧?”她自问自答,“肯定没死,留着她们可以作证我遇袭时的情状。算时间,她们这会儿该到宫中了吧?”
索统领闻言浑身一震,猛地瞪大眼,“你故意赶她们跳车?”
容淖不答,只慢悠悠道,“她二人都是乾清宫出来的,在皇上面前是熟脸,有个家中还有官身算是体面,不知你那千般手段的主子能否一次在宫中处理掉两个旗下女?”
索统领眼前发黑,底气骤然泄去大半。
处处是破绽,处处是把柄。
这还只是六公主摆在明面上的车马。
她既早有察觉,没准儿还留有其他手段。
他不傻,知道自己现在若敢动这六公主一下,他的主子就得‘挨一刀’。
主子破一点皮,他们这群人以及家中老小都不得好死。
索统领面色青白变幻,一时定不下主意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偏偏这六公主是当众说出那些蝇营狗苟以及心思算计的。
他手底下的人这会儿已如油锅下水,炸得一塌糊涂。
性命攸关,性子急的恨不得抓耳挠腮,“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头儿,咱们现在怎么弄啊?”
这六公主现在是个烫手山芋。
把人杀了,太子一旦暴露他们必死无疑。
不杀,坏了太子的谋算,他们亦无法善终。
“头儿,要不我们跑……反正这草原上天高地阔。”有胆小的出馊主意。
立马有人反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妻儿老母不要了?再说,你当这莽莽草原谁都能活得下去?当一辈子流民?”
“都闭嘴!”索统领脑袋嗡嗡的,暴呵一声把人镇住。他在一干手下面前威势足够,众人偷偷交换个眼神,哪怕仍旧心中惶惶,也逐渐安静下来。
索统领深吸一口气,走到容淖面前长施一礼,低声下气道,“公主与我家主子兄妹一场,既然现在点明,应是不想与我们主子当真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还请公主原谅卑职等方才粗鄙无礼,指条明路。”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绝非他一个小小侍卫能够掌控。
身在塞外,他不仅暂时无法请示主子示下,还受制于人。
他拿不了主意,也不敢拿主意。
索性让别人来做决定。
容淖定定看他两眼,慢条斯理掏出三眼铳,在众目睽睽下以厚重金属手柄砸他脸上。
她动作不疾不徐,并不显得多粗鲁,却是用了十足狠劲,几乎立时,那张左脸比右脸肿了一圈儿。
索统领能屈能伸,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维持谦卑告求的姿势。
倒是他手下几人神色莫名,有人还哀哀低喊两声“头儿”,想冲上来,被他摆手制止。
容淖掏出帕子,无视屋内诡异压抑的气氛,细致擦拭三眼铳手柄,直到她觉得差不多了,方昂着下巴睥睨开口,“送我回京,我与太子的事,我只同他说。”
索统领低眉顺眼应喏。
确实得主子们自己解决。
包括那几封信。
这世上,唯有六公主自己活着去要回那几封信,方不至于引出风浪。
得到索统领的应承,容淖冷着脸进去收拾自己的行李。背过人后,她悄无声息舒了口气。
她若当真身死,皇帝岂会不知她命丧何人之手。
换句话说,皇帝若真想给她讨公道,无须任何证据。
而太子那里,他都敢妄起兵戈残害兄长了,再杀她一个小小公主不过添头。
她故意留下那么多把柄,从一开始便只为了在关键时刻辖制这群亡命之徒,为自己争取喘息甚至反杀的机会。
也只有不明宫中风云变幻他们,才会被她暂时唬住。
在入关之前,他们之间该有个了断-
一行人再次冒雪上路,往张家口入关。
不同的是,这次容淖坐在马车内气定神闲,换外面的人寝食难安了。
索统领是个识趣人,会看碟下菜。
他知道现在惹不起容淖,便牢牢压住一干心思各异的手下,唯恐他们哪里冒头凭生事端。
可男人在面对一个紧扼自己喉管却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姑娘时,起先或许会畏惧一时,绝对不会龟缩一世。
特别是这一群顶风冒雪赶路辛苦多日的男人,本以为能靠这一趟赚得荷包满当,结果事与愿违,钱没到手,命也可能难保。
心中躁意攀至顶峰。
休憩时间,他们忧心忡忡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无心之言与刻意拱火交杂。总之,每一句都可能滋长兽性与恶意。
这一日夜间扎营,众人生火造饭时,容淖独自倚在车中发呆。
车门突然被人敲响。
容淖以为是索统领来给她送饭,开了门闩。
映入眼帘的却是年轻男子还算出挑的一张脸,面庞须髯修得干净利落,半点不像奔波劳累多日的粗糙模样。
年轻男子捧着一盘滋滋冒油的烤肉不请自入,壮实的身形突兀塞进狭小的马车中,有些压人。
容淖眼皮一跳,明白这是一种试探。
“公主,我来给您送饭。”男子笑得眼眉璨然,仿若邻家少年,“从牧民手里买来的新鲜羊肉,您看看可合胃口。”
容淖慢吞吞握起那把用来分肉的小刀,指着烤肉边角,皱眉问,“脏的东西也呈上来?”
年轻男子闻言眸中暗光一闪,立刻低头凑近些去。
容淖趁机发难,手中小刀毫不留情刺入那人颊肉。
“嗷——”一声哀嚎响彻营地,把原本竖着耳朵听车内动静的众人吓了一大跳,飞速聚去车旁。
容淖正拔刀扔出车外,殷红鲜血溅了她满手满脸。
“你们是什么东西,我看都懒得看。”容淖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挨个打量过那几张惊怒交加的脸,笑意未达眼底,“偏你们要争着来我眼前露脸,也不是不行。”
人群中的索统领呼吸一窒。
摸着还未完全消肿的左脸,心中悔意翻涌。
他不该因为那一点私心放任手下兄弟动这个歪脑筋的。
眼前这个不是能随意能用贞洁拿捏短处的普通的姑娘。
莫说她没中‘美男计’,她就算中了,那又如何。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前这位公主根本不在意他们这些阿猫阿狗,若就此让她记恨上了,以这位的心思手段,回到京中就算肯太子饶他们,这位也不会轻易放过。
得不偿失啊。
“公主,是卑职手底下的人昏了头。”索统领硬着头皮上前,蒲扇大掌扇开那捂着脸哀嚎不止的男人,讨好道,“这一路上尽顾着赶路了,一个个累的眼睛发直莽撞得很。实是委屈公主随吾等粗人受奔波之苦了,公主有何要求可以提,吾等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只要公主能消气,莫跟吾等不分四六的愚人计较。”
容淖冷笑一声,“当真?”
索统领保证,“不敢诓骗公主。”
“记住你的承诺。”
闹闹腾腾一番,等心事重重的众人睡下时天已黑尽。
容淖歇在自己的马车上,这架马车不是华丽阔大的公主舆车,是当时索统领一行带她佯装逃命时随便置办的,空间狭小逼仄,唯独暖衾软枕还算安逸。
可再舒适的马车连续待上一个多月也会如同牢狱。
容淖睡得浑身难受,心烦意乱睁开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又病了,大抵是上次的风寒没断根。
她摸摸滚烫的额头,并未声张,撑着身子翻出两粒药丸咽下。
车内物什都是当时从舆车上搬下来的,一应俱全。
在药性的作用下,她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即将坠入梦乡时,倏地听见一声尖哨划破寂静冬夜,紧接着是巡夜的人几声大吼,“夜袭,有人夜袭!”
营地里顿时乱成一团,人吼马嘶,兵戈交击的锵锵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容淖勉强支起身,小心掀开车窗一角,打算依据形势判断自己是该继续待在马车里,还是下车找地方躲起来。
“公主!”
形容沧桑的中年男人正趁乱悄悄往马车靠,冷不丁捕捉到车窗内的小动作与少女沉静的半边面庞,急忙低喊一声,表明身份,“公主,我们是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特地前来救驾。”
容淖透过窗缝,迷蒙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来人,缓缓吐出记忆里那个已经褪色的称呼,“章翼领?”
“有人摸去马车边了!”
不知是谁大吼一声,章翼领根本没来得及回应容淖半句,便被一把虎虎生风的大刀缠住。
他回身以长刀格挡,奋力砍退来人后,直接跃上马车把容淖扯下来,拖着容淖猛冲十余步,将人托上马背。
“公主,得罪了。”他粗喘一声,翻身坐到容淖身后,调转马头猛冲出交战正酣的营地,路过伤亡惨重的同伴时,大呵一声,“走!”
他的同伴们似乎完全不是索统领等人的对手,闻言纷纷找准机会脱身。
容淖在马背上颠得七晕八素,高热再加上风寒药的功效,马儿没跑出几步,她整个人便意识不清地歪过去。
右手却一刻也未从三眼铳上移开。
她本能防备这群突然冒出来的人。
哪怕章翼领事先已表明了身份,可她不会轻信。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早该回东北了才对,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察哈尔附近,又恰好救驾。
索统领那群人对她而言也十分危险,这群人同样不简单。
“人在前面,快追!”
索统领等人见容淖被人劫走,不再恋战,二话没说直接上马拦截。
能被储君选中做脏活的人,旁的不论,身手是个顶个的好。
哪怕刚遭遇过一场夜袭,他们依旧以最快速度整合队伍,穷追不舍。
容淖被带在马上跑了小半夜,身下马儿负重踏雪行进累得直哈气。
后面不时传来殒命前的绝望凄嚎。
大抵是章翼领押后的同伴被索统领等人追上,不敌受戮。
容淖被连声哀嚎惊得稍微清醒了几分,半梦半醒哑着嗓子问,“不救他们吗?”
先前章翼领带她冲出来时,击退沿途阻碍的招式迅猛,料想身手应该不弱。
章翼领默然一瞬,“救不了。”
男人声音被飒飒雪风撕得破碎,仿若从天边传来,“此行的兄弟都是自愿来救驾的,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容淖恍然间觉得自己听岔了。
“打牲乌拉总管衙门的人为何在此处?”容淖没有精力兜圈子,有气无力问得直白。
章翼领后知后觉品出了容淖的不信任,余光扫见容淖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强忍悲痛尽量详细讲述以打消她的怀疑,免得一不留神捱她出其不意的冷枪,那才是真冤枉。
“三月万寿节打牲衙门要往宫中进贡一批玉带海雕,打牲丁在黑龙江和吉林没抓够数。总管大人遂命属下把贡品送去御营后,顺路西行,带人往漠北与漠西交界的山脉去一趟捉几只品相好的回去,玉带海雕爱在那边繁殖,黑龙江过夏。”
“吾等返程路上途径察哈尔,正好撞见有人焚毁庙宇。”章翼领道,“属下以为是贼人作乱,欲让手下去禀报当地理事札萨克,却意外在人群中认出了公主……”
事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本该待在富贵窝里打滚儿的高贵公主莫名出现在察哈尔边境,还与一群杀人放火,看起来同亡命之徒没两样的人待在一起。
那群人貌似还对这位六公主十分恭敬,俨然是忠心随扈。
章翼领的下属几乎都认定六公主与那些人是一伙的,劝章翼领莫要多管闲事,闹开公主的丑事保不准会倒大霉。
唯独章翼领坚持认为六公主一行状态不对。
他出身京师,见识过八旗贵女出门的排场。堂堂公主就算在私下做些见不得光的事,也不可能连个丫鬟都不带。
独身与一群大男人同行,诸多不便。
双方没法说服彼此,商量一番,最终选择了个折中做法。
暂时不必惊动察哈尔的理事札萨克。
只由他们自己的队伍一分为二,大部队继续护送贡品返回打牲衙门,章翼领则领一小队人偷偷跟踪,探明六公主一行人究竟有没有猫腻。
若果真发现猫腻,再去理事札萨克处搬救兵。
打牲衙门里的人常年在林海雪原穿梭,为皇家捕猎最神骏难缠的猎物,飞禽走兽可比人更敏锐,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机警奔逃。
是以别看他们个个身手普通,却练就了一身极高明的追踪与隐匿功夫。
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他们跟了五天。
见六公主一行径直往张家口去,路上风平浪静。
有沉不住气的人自觉得到验证,提出该折返打牲乌拉总管衙门了,章翼领也动摇了,答应明早返回。
结果,当日夜里,那群人现了原形。
晚食时分发生的事章翼领一行隔得太远没能探听仔细,只知道扎营地里爆发了争执,见了血。
最终结果是六公主暂时压制住了那群人。
他们勉强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忍不住心中打鼓。
六公主与那群恶徒双方气焰此消彼长,明显并非正常俯首帖耳的主仆关系。
正当犹豫该不该去找当地理事札萨克求助时,轮值探听消息的兄弟急报。
那个被六公主伤了脸的男人大半夜与另外两人鬼鬼祟祟说了半天话,一直在往六公主马车里张望。
蠢蠢欲动。
都是男人,龌蹉心思一眼洞明。
甚至连晚食时的风波缘故都顺带猜出了七七八八。
容淖从章翼领细致的讲述中理清了来龙去脉,奈何头脑昏沉得厉害,她张张口想说什么,章翼领突然猛抽马臀加速,凶猛的‘白毛风’迎面袭来,裹挟得她如孱弱浮萍,眼皮完全睁不开,意识溃散,软绵绵陷入昏厥。
再度睁眼,容淖迷迷瞪瞪发现自己处境很诡异。
白茫茫的天地间,她裹着男人油臭的羊皮袄子,蜷卧在死去的马腹里,借着马儿已经僵直的尸体取暖遮风。马儿腹部中了两支箭,动物鲜红的血液流到她身边,与她散乱的发丝搅在一起,黑黑红红交杂着被上面一层白冰覆盖,冻结出诡异的痕迹。
容淖费力抬头,万幸头皮没被冻住。
她缓慢半坐起身,发现距离自己几步开外的冰河上,仰面朝天躺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被剥了外衣,木僵僵的,约摸早已断气。
另一个……
容淖认出那是章翼领。
她没办法砸碎冰层扯出冻扎实的头发,只能奋力从马儿尸体上拔出一支箭,削断那几股头发,跌跌撞撞挪过去。
正要试探章翼领是否还有生机,男人沉沉呼吸一口,掀起眼皮露出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
“你怎么样?”离得近了,容淖发现他身上血腥味异常浓重,灰黑的貂皮冬衣湿漉漉的,她下意识掀开想检查他的伤口,结果看见了细微蠕动的一片白白红红。
一道狰狞刀口从左至右大喇喇敞开,让他像个破口的烂袋子,肠子顺着往外流。
容淖眼瞳微扩,抑制不住干呕两声,抖着手扯下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冬衣,要去捂他伤口。
“没用了。”章翼领声音很轻。
容淖还是不管不顾按了上去。
然后问,“你的火镰和药放在哪里了?”
他们这些在外行走的人,肯定会随身携带这些物什。
章翼领似乎累极了,微不可察的摇头表示不必,气息奄奄交代,“公主,打牲衙门的人除我以外都死了,我也无力再护送你往安全的地方去。你的高热已退,带上我的行囊,自己沿着这条冰河一直走吧。最多两日,可至丰川卫,那里的道台是个忠正之人,让他调兵送你回京……”
容淖不吭声自顾四处翻找,终于在马鞍边掏出一个皮囊,隐约能闻到里面苦涩的药气。
她抓起一瓶外用伤药往章翼领腹部伤口上倒。
药用完了,血依旧没止住。
她丢开药瓶,试图在皮囊里再翻找出更强劲的伤药。最终却是攥着皮囊,无力跪坐在原地,整个人钝钝的,像因过度收紧而崩断的弦。
章翼领眼珠子缓慢转动,落在那个脏兮兮的皮囊上,再次开口,“里面有洋金花,我们用来放翻羽虫用的,你带着上路,以、以防万一。”
容淖愣了片刻,这次没再忽视他的交代,闷不做声掏出一个油纸包。
章翼领见状,似乎终于觉得心安,眼皮缓缓耷拉下来,无声无息等待生命的终结。
容淖看得喉头发紧,没话找话,“你眼睛那么红,是喝了洋金花吗?”
原本悄无声息像个死人的章翼领闻言好像笑了一下,唇角却只能勉强扯出一点细微的弧度。他睁开眼,像是突然被勾起了谈兴,精神头竟然比先前好上两分,是回光返照的征兆。
“我们兄弟没出息,和鸟兽羽虫打了半辈子交道,从未正经上过战场,握着刀对上活生生的敌人不一定敢砍,喝一点洋金花汤可以壮血气,生胆气。”
容淖心间发梗,这群人马上死绝了,她不觉得他们还能算计自己什么,终于道出一直滚在口齿间的问题,“你们明知艰险,为什么要来救我?”
如同章翼领自己所言,他们是打牲衙门的人,安安生生供给皇家贡品便能得到应有的赏赐。
救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何必强出头。
“我们都是皇上与朝廷的兵,而你是皇上的公主。”
只是在打牲衙门蹉跎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只配也只能与鸟兽羽虫为伍。
可他们始终记得自己是谁。
记得那句黄口小儿都知道的话。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不过,比之我那一干兄弟的赤诚,我多一点私心。”章翼领目光落在容淖身上,平静悠远,像是看她,又像是在越过她在看遥不可及的远方。
容淖怔怔然与他对视,不明所以。
她不懂章翼领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为何有那样深浓的失望。
直到她从章翼领口中听见牛头不对马嘴的下一句,“听说你的狗死了,很可惜。”
狗!
容淖灵台一清,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章翼领去她帐篷外请罪那回的情形,先时周全恭谨,后又莫名失魂落魄。
中间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变故——除了,飞睇冲到门口冲他狂吠。
他认得飞睇!
不,飞睇多半时间养在皇宫,准确来说,他应该是认得出飞睇身上穿的小衣裳。
那繁复到夸张的颜色与盘扣。
容淖记得,哪怕时隔多年,简亲王福晋也曾在见到飞睇的小衣裳时一眼便认出那是出自小佟贵妃之手。
难道是他?
简亲王福晋曾三言两语提起过的,那个小佟贵妃未入宫前定下的未婚夫。
应该是他。
容淖忍不住仔细打量章翼领。
如果真的是他,那他应该与小佟贵妃年龄相差不大。
可他这张沧桑面庞看起来与小佟贵妃像是两代人。
不知是关外霜寒催人老,还是岁月待他格外刻薄。
“你可真机灵。”章翼领从容淖的打量中意识到了什么,费力牵出一抹笑,他问,“宫里的日子什么样,孩子能这般机敏?”
根本不需要容淖的回答,他又自顾自低语道,“我夫人也给我生了一对女儿,她们不如你灵透,最爱疯打疯闹,有时却又十分贴心,惦记我在外趴雪窝子捉羽虫,亲自下厨给我做肉干,烘得像木柴,难吃得要命。”
喃喃自语间,他突然没了声。
容淖心头一跳,连忙凑上去查看,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
只是不知为何不再说话了。
天上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扑簌簌飘雪。
章翼领仰望那抹纯白。
恍惚间似看到了十余年前那只皮毛雪白的小狐狸。
那年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突然成了遥不可及的贵妃,为防瓜田李下,宫中贵人猜忌,他不能待在繁华京城了,不能去宫中当前途无量的御前侍卫了,不能由此青云直上光宗耀祖了。
父母决定送他避去关外打牲衙门,并用最快速度为他娶了一位妻子。
妻子贤惠温柔,心甘情愿随他迁居苦寒塞外。
可他的心里充斥了太多委屈与不能宣之于口的愤懑,对待妻子不冷不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离京前夕,他浑浑噩噩,父亲带他出门跑马散心。
无意捕到了一只前爪受伤的小白狐狸,巴掌大的小东西,杀了取皮嫌麻烦,放走又有点不甘心。
总之是可要可不要的东西。
最终看它长得可爱讨喜,还是决定带回去养着。
他没有逗弄狐狸的好心情,仆人们自然也不上心。
离京那日,父亲让他去看看那只小狐狸。
短短几日功夫,小狐狸消瘦了一大圈,前爪的伤势愈发严重,估计往后治好了也会瘸腿。
在小狐狸怯生生的注视下,他下意识去顺小狐狸打结的毛发。
父亲问他,要不要把狐狸带着一起上路。
他直接拒绝。
若是可以,他不想带任何有关京城的东西离开。
但不可能。
只能尽量少带。
父亲却一反常态,强势要求他一定要带上狐狸。
“当你拥有一样东西而你不知珍惜时,你已犯下两个错误。”至于哪两个错误,父亲没点透,只指着小狐狸说,“北上路远,闲暇时仔细想想答案吧。”
章翼领终于再次开口,说起那只小狐狸的伤势与打牲衙门平淡安然的日子。
他的宅邸位于江边,他喜欢坐在江边垂钓发呆,看平静的江面被那灼目金阳肆意染上不一样的色彩。
有一日忘了时辰,妻子与邻居夫人出游时顺便亲自来给他送饭。
他坐在树下,看着妻子与邻居夫人说说笑笑,眉眼飞扬。直到与他视线相触,那笑容突然变得拘谨不安。
他用冷待塑出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人。
那一刻,他模糊知道自己犯了哪两个错误。
——该爱的没有爱,还剥夺了她被别人爱的机会。
她又没有错,为何要被这样对待。
同样,他也没有错,他已被委屈对待。
被权势压成了战战兢兢的废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自那日后,他用父亲的话鞭策前行。不敢辜负别人,更不愿辜负自己,放任那份陈年的委屈折磨自己一辈子。
他开始认真当值,三十七岁升任打牲衙门四品辅堂。用心与妻子举案齐眉,养育两个伶俐女儿。
那个曾经受尽父母与家族宠爱,渴望战场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他,到最后能为父母做的仅是借由职务便利往京城家中多添一道时鲜好菜。
足够了,他对自己说。
过往一切仿佛风流云散。
年岁渐长,他连午夜梦回都不会再惦念从前鲜衣怒马的日子。
他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
直到昨夜他拔刀冲出去救人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自己原来还记得。
甚至连曾经最讨厌站在紫禁城的堆拨里值夜都记得。
更记得那年担任御前侍卫,陪皇帝于南郊演武场练习刀枪,皇帝拍着他的肩膀朗笑大赞‘可造之材’。接过御赐乌金长枪时众人艳羡的目光,以及那满腔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热血。
还有那个和他一起摘莲蓬,被蚊虫叮肿了鼻头,回首时仍笑得鲜灵灵的姑娘。
记忆被压抑得太久太实。
直到临了,于浮光掠影间翻检出来,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惦念京城故人,还是那份总角闻道白首无成的遗憾。
总归是想再看京城一眼的。
“京城……”他的瞳仁不知何时溃散,嗬嗬呼出一口浊气。
容淖读出他的未尽之意,茫然四顾,暴雪翻飞的天气,天上也没有太阳指向,她一时慌了手脚,开口时像是有千金巨物坠在她的舌尖上,声音不自觉染上哭腔,“我分不清。”
话音落,章翼领眼中最后一点神采散去。
容淖呆呆跪坐在原地。
久到下半身冻得僵木,她狼狈起身。
没有依循章翼领给她指的方向,沿着冰河去往丰川卫找道台。
而是安静回到马腹边暂时躲避风雪。
待暴雪放晴,她取出三眼铳,冲天上鸣了两枪。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