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将擦黑,索统领一行循声终于找到了容淖。
“公主!”索统领激动得络腮胡乱颤。
他心里有多恨这个阴险狡诈的六公主,就有多怕这六公主遭遇不测。
容淖病态写在脸上,没心情应付他,冷声撂下一句,“挖个坑把人埋了。”
索统领面上作难,“我们还得赶路……”
心里实则暗唾一口,他们有两个兄弟折在了这群人手中,其余人也没少受伤遭罪,任其曝尸荒野进了秃鹫饿狼的肚子正合心意。
容淖面无表情道,“领头那个是京城八旗子弟,打牲衙门的四品辅堂,曾随父赴宴在宫中见过我,所以才会想着救驾挣功。”
索统领闻言一惊,忙吆喝着手下埋人。
这样的出身与官位,失踪后家人肯定会循着线索来寻。
他们既把人杀了,索性做干净些,把尸身处理了,免得哪里露了痕迹又多惹祸事一桩。
一行人重新踏上入关路后,索统领等明显察觉到这位六公主脾性日益暴躁。
不知是人在病中身体不爽利的缘故,还是上次被人劫走遭了一场罪心里不痛快。
总之,所有的火气都是朝他们身上使的。
从前是不爱理人。
如今是处处挑刺,看什么都不顺眼。
甚至包括她自己。
有天早起赶路,索统领给她送早饭,久久没有等到车里应答,以为是人病厥了过去,忙踹开车门一看,发现她正用火铳抵着自己腹部。
面上是一了百了的安然。
这种平静的疯狂吓得索统领几乎肝胆欲裂。
初时索统领不理解她为何性情大变,突然发疯,后来转念一想,堂堂金枝玉叶莫名其妙吃了这么多苦,回京后可能还会遭遇储君刁难,前途渺茫,想不通也是正常的。
索统领不管这六公主回京后是什么下场,他只需要保证交一个活人给太子殿下。
是以,接下来的一路上,索统领都尽量哄着捧着容淖,唯恐她哪里不顺心真寻了短见。
眼看只剩约摸五日路程便能进张家口范围,索统领松了口气的同时愈发不敢大意,时时关注容淖情况,细心程度堪比大太监,早中晚的问安,“公主昨夜休息得如何?今日胃口可好?”
“烦。”容淖摔下硬邦邦的馕饼,似笑非笑,“你们就拿这个敷衍我。”
索统领熟练安抚,“公主再忍忍,明日遇上牧民属下便立刻去采买新鲜肉食。”
“万一遇不上牧民呢?”容淖骄横指向不远处那座山,“我不想等明日,你现在就去给我狩猎。”
她不是第一次提出无理要求了。
之前有次她夜里看书,发现眼睛有点花,闹腾着让人找一副西洋叆叇来,说是之前索统领曾承诺她有要求尽管提。
索统领做不到凭空在塞外给她变出宫中的珍奇玩意儿,见她气过一阵后又继续看书便没怎么在意,谁知后来她竟趁人不备直接在营地里放火,吓得有两匹马发疯伤人,弄得四下一片狼藉。
索统领指挥人收拾残局后气急败坏找过去,发现她正敞着车窗手捧书卷,面对质问很干脆承认了,并理直气壮道——亮堂些正方便她看书。
那次事后,索统领重新审视了这位六公主的癫狂。
再之后几乎是有求必应。
只是狩猎而已。
他十分果断应下,还十分识趣问容淖想吃什么。
左右兄弟们整日除了埋头赶路便是收拾六公主搞出来的烂摊子,憋屈得紧,只当顺便打猎散散。
容淖点过‘菜’,又补充道,“我想要一只狼崽子。”昨夜歇在山脚,她听见那座山上有狼嚎了。
索统领皱眉,正想说什么。
容淖截断他,“我的狗死了,到底怪它太弱,活不长久,狼崽子肯定比狗中用。”
索统领听她话音又有点要发疯的苗头,立马识趣闭嘴,不再试图劝说。
索统领留下两人在营地里‘保护’容淖,自己带着其余人上山行猎。
容淖在他们走后,从马车里出来,颐指气使让两人烧一锅热水,她要沐发。
只是烧水而已,比起她先前闹过的事不值一提。
两人忍气吞声,一人生火,一人去装雪。
容淖在灶边转了一圈儿,挑剔积雪不干净,嫌里面有杂草和沉淀,垮着脸回了马车。
雪烧化成热水后,两人正要舀水送进去。
容淖从车窗探出头,是等得不耐烦的腔调,“这么慢,我都不想沐发了,少打点热水,我洗个脸算了!”
章翼领等人满载而归时,见锅里有大半锅滚水,问明情况后,没做多想,示意饥肠辘辘的手下们把掏来的鸟蛋打进锅里煮汤暖暖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己则抱着两只小狼崽子去献宝。
容淖接了。
没说满意不满意。
索统领看她亲自喂两只小狼崽子喝蛋汤,觉得她应该是满意的。
脚步轻快告退,呵着气去与手下们分食热汤。
一行人收获颇丰,捧着热汤唏哩呼噜喝着,不忘说起自己弯弓搭箭的英武之姿,嗓门压不住,你吹我捧好不热闹。
只是不知为何,一碗热汤下肚后,眼皮越来越沉,骨头也越来越软。
“咚咚——”几声闷响,接二连三有人栽倒在地。
索统领有意识的最后一个瞬间,隐隐看见女子摇曳的裙裾。
容淖从车里漫步出来,冷冷检视东倒西歪的一群人。
洋金花,正是那些民间话本里的蒙汗药原料。
用极少量能让人热血沸腾。
过量则会使人陷入昏厥麻痹,只是昏迷时间不如话本里写的那样长。
最好能与酒同用,增强药效。
从章翼领手中得来的洋金花不多,也没有酒,不足以一次放倒这么多人。
容淖特地从药包里翻出马钱子,是她先前装断腿时随便准备的药材。
马钱子专治跌打损伤,骨折肿痛。与洋金花合用,却能使洋金花药效更甚。
灶上锅里还在化雪,滚滚直冒热气,是准备煮肉用的。
容淖跨过那堆草草处理过的猎物,捡起边上那柄用碎布包裹刀柄的短刀。
不算大,但很沉。
容淖提刀走至一人面前,呼吸不自觉变得促急。
上一次面对‘美男计’时,她刺伤了那个男人的脸便立刻罢手。
不是她心有顾忌不敢下死手。
而是她受不了利刃刺穿皮肉后牢牢卡在骨头间进不得退不得的煎熬。
很恶心。
那仿佛是人身上的最后一道屏障在无声质问,他和你一样也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你当真要杀他吗?
可他们难道不该死吗?
他们手上那么多无辜的鲜血。
刀和火铳不同。
用火铳不必离得这样近,不会那么恶心。
可若现在用了火铳,她的弹药会不够。
接下来她得靠自己走出去。
容淖提刀愣愣站在原地。
耳畔仿佛有无数人在绝望哀嚎。
眼前是察哈尔小庙里小沙毕羞涩的脸与章翼领那破布口袋似的肚腹。
最终,容淖选择举起刀——
“你还真敢。”男人的嗓音像是喉咙被刀子搅动过,又破又哑,还有点大舌头。
容淖转头,对上索统领耷拉的眼,里面有怨毒的凶光。
药效持续时间竟然这么短!
容淖先是一惊,又极快镇定下来。
索统领仍然趴得像条死狗,证明药效未过。应该是他送狼崽子进去耽误了,喝的汤少。
可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犹豫。
她承认,她确实不敢亲自动刀杀人。
可今天,不是他们死便是她亡。
容淖目光微转,在索统领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木着脸挑开他的冬衣,露出赤|裸胸膛,然后舀了热水泼在他身上。
极寒时节,滴水成冰。
热水在索统领身上迅速冻霜结冰,瞬间失温的胸膛令他恐惧。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感受自己的身体发木变僵,原本怨毒的一双眼被恐惧侵袭,只剩下癫狂的绝望。
容淖如法炮制处理了其他人。
最后去车上把仍在昏睡的两只小狼崽子抱出来放在地上,浅浅用刀往它们身上划了一道。
从一开始,她故意装疯卖傻就只为两件事。把他们的戒心引到她发疯自伤上去,以便找机会下药;以及顺理成章发疯索要狼崽,由此引来狼群处理这些人被药到半死不活的人。
母狼护崽,会领着族群循着气味去找寻被偷走的狼崽,并疯狂撕碎伤害它们的人。
这里离山上挺近,狼群应该来得很快。
容淖不再耽搁,迅速在索统领等人的行囊里翻找,凑足她独自上路所需要的物什。
牵走两匹马时,发现索统领一直目不转睛锁定自己,里面的怨毒似毒蛇黏液流淌,她脚步微顿,不避不躲同他道,“你会有来生吗?”-
容淖独自上路的第一天,风平浪静。
只是扎营时遇见了一点小问题,铲雪太难了。
可晚间马匹歇息的地方必须把雪扒干净露出下面的草皮,如此有利于保暖,防止马匹冻出好歹。
第二天,容淖吸取经验,早早开始扎营铲雪。
天边现出幽蓝之时,雪也铲得差不多了,她在歇气时发现百米开外有大批秃鹫在积雪间翻啄食物。
这般情形,从前与索统领等人同行时曾遇见过。
据说是积雪下面有动物尸体才会引来秃鹫。
等秃鹫把尸体翻出来后,气味扩散,可能还会引来狼群夺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警惕起来,顾不上歇气,套上马车立刻离开这个可能即将发生危险的地方。
残星幽暗,隆冬时节的无垠草原千里冰封,好像一成不变,又好似藏着千变万化。
容淖披星赶了许久的路,困累至极时草草倒头休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隔天再度准备出发时,她对照舆图一看,发现自己昨夜情急之下好像走错了方向,彻底迷失在茫茫草原里了。
天地纯然一色,容淖茫然四顾。
根本辨不清自己从何处而来。
无法绕回正轨去。
最终只得咬咬牙,安慰自己无论怎么走错这一片都属草原外围了。
只要认准往南方向,总能走出去。
如此又过了两天。
依旧没有遇见人烟。
厚重积雪覆盖苍茫大地,寂静而安详,仿佛万物静止。
可容淖心中静不下来,夜间翻来覆去总睡不踏实。
两匹马儿不知为何也焦躁难安,在原地不安喷鼻踢踏,发出低低嘶鸣。
容淖警惕起来,推开车窗谨慎观察四周。
这一看,直接被吓得一激灵。
茫茫暗夜中,有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大的小的,搀着扶着,骨头架子似的干瘪僵直,幽灵一样静静从她马车东面包围逼近。
仅凭那一点残星微光,容淖实在辨不清那是一群什么东西,抓紧火铳,正犹豫要不要在情况未明下先声夺人。
“砰砰砰——”一连五六声火铳炸鸣。
不是她发出的。
容淖瞳孔微缩,忙从另一边车窗望出去。
几十骑人马破雪而来,仿佛从天地交接处降下的神兵。
西边那群奇形怪状的东西在听见响动后,似受到了震慑,于原地徘徊几瞬,如出现时那般行迹诡秘,悄无声息退去。
容淖提着的那颗心依旧不敢放下。
车门被敲响了。
容淖抿唇拨开门闩,与来人四目相对。
“姑娘,我们是当地驻军,你独身露宿在此,是迷路了吧。”壮实男子手持火把,朗声问道,“你被那些疯女人盯上了,可要同我们回营地去,我们营地距此处不算太远,不会辗转麻……”
容淖盯着这张醒目的大方脸,曾暗中去探望通贵人亡父寡母那段记忆复苏,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容淖记得他。不过这人要和她装,她便也不动声色看他究竟卖什么药,“好。”
“……”塔图准备的一腔劝说腹稿硬生生堵在嗓子眼儿。
怎么回事?
不是说这个六公主为人多疑,从不轻信吗?
还是说,这位六公主眼睛没长在天上,其实还记得他这个驾车送过她一程的小人物?
他憋了会儿气,讪讪道,“随我来。”
天凝地闭,雪路难行,塔图一直护在容淖的小马车窗外。
容淖听着踢踢踏踏的马蹄声,眸光微闪,倚在厢壁上得姿势算得上闲散,透过那条细细的小窗问,“方才那些是什么?”
“逃跑的军户或军犯婆娘。”塔图说完,又兀自更正,“也不一定都是逃妻,有些是男人没了,不愿被保甲再度强卖只能流浪草原的。她们都打关内而来,在塞外无根无系,逃到草原上东躲西藏度日,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饿绿了眼便会抢劫行人。方才若不是我们去得及时,你肯定也要被抢。”
听说都是从关内而来,容淖恍然,向他确认,“佥妻?”
塔图愣了愣,点头憨憨一笑,“对,朝廷说她们这种叫佥妻,不过我们塞外很少这么正经称呼。”
佥妻制是从前朝传至本朝的。
前朝时为防边军卫所军户逃兵增多,朝廷强制军户妻子必须随夫迁居塞外同住安家,也就是佥妻制。
尚未娶妻或者妻子孱弱的军户在赴边之前,按规定需买个军妻同行,若实在家贫,则由里甲强买。
佥妻制一直发展,至前明正德年间,甚至还出台了‘不可以无妻之军充伍’的规定。
连发配塞外充军的犯人都必须妻子随行了,若碰上没有娶妻的犯人,朝廷会给他们强制配一个妻子上路。
这些女人多半身世坎坷,为娼|妇女奴或是女乞之流。
本朝循前朝旧制,佥妻一直存在。
容淖知晓‘佥妻’,便是从前在乾清宫的折子里见到的,掌印都司上表称逃兵屡禁不止。
军户军犯想逃的一定会逃,强行配上妻子也不可能拴住人。
只会让军户军犯逃走前赚上一笔,把军妻转卖当做盘缠。
容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看见活的佥妻,甚至差点打上交道。
回想起那群人鬼难辨的女人,一时谈兴尽失。
大半个时辰后,容淖被塔图安排在一顶简陋但还算干净的帐篷里,炭火燃得很旺,干燥舒适。
营地周围有五人一伍的兵士巡夜,防守严密,比之容淖独自在外风餐露宿安全许多,可容淖没能因为这份踏实而感到放松从容。
她从矮榻上爬起来,盘坐在小案前慢吞吞喝水。
帐篷毡顶搭得低,团团暗影落下,笼了她满身,她静静坐在万里雪飘的深夜,像是无端被那虚缈暗影摧击了光芒,消耗了心气。油灯明明灭灭,照出年轻姑娘明显游离的一张脸。
一盏清水心不在焉喝了半宿。
容淖再度提壶倒水时,灯油耗尽。
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黑暗,衣袖将茶盏拂了一地,叮铃哐啷在暗夜里格外刺耳。
容淖摸索了一下,才想起火折子放在了马车上。
正要起身出去,帐篷矮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零星月光与刺骨雪风只灌进来一瞬,便被一双大手按实木门阻隔了去。
稳健的脚步声迈至案前,把带来的油灯点上,容淖注视那摇曳的烛火,眼风都没往来人身上扫一下,轻嘲道,“敢露面了?”
“上次你很生气,怕你不想看见我,所以才让底下人出面。”策棱相信她能认出塔图,把选择权放她手里,若她想见他,自会告知塔图。
可他等了许久,看帐篷油布上她的身影枯坐半宿,似乎宁愿憋死也不愿同人多说一句。
只能他自己来了。
策棱问,“床褥不舒服,睡不着?”
容淖抿唇不想理人。
策棱坐她对面,耐心再问,“哪里不顺意,你给我说。”
男人面部线条有棱有角,是很锋利的长相,因此一双黑亮的眸子认真看人时显得格外专注。
容淖在那份专注里起了微妙的不自在。
她拢紧斗篷,随便找理由,想把人敷衍走,“头发太臭了,熏得睡不着。”
他总不能半夜让她沐发。
不适合,更不方便。
“……”策棱面上果然浮起无奈之色,嘴里出来的话却是,“等着,我去给你烧水。”
容淖看他长腿一迈,径直走了。
整个人呆了一下。
不久,策棱提着两桶冒烟的热水进来。
两人对视。
策棱轻咳一声,厚脸皮似乎终于后知后觉起了不自在,“自己洗,还是要我帮忙?”
容淖面无表情盯着两桶热水,本来是故意刁难他,这会儿看见热水还真十分意动。
她自从被‘追杀’开始,一直独身与一群恶徒待在一起。
除了动手那天,往常沐浴沐发这种带着隐秘遐想的事她从来不提,怕勾出男人的兽性。
平日她顶多自己躲在马车里擦几把身体,头发却是没办法。
当真一个多月没洗了。
脏到现在她自己都嫌恶心,扎成大辫子死死盘在头顶,许多天不用梳头。
看到两大桶热水,容淖感觉头皮痒得出奇,迫不及待想要洗净上面的血与泥,终是抵不住诱惑,“你帮我。”
太脏了,她不想碰。
反正宫里也用太监,有些娘娘还让太监伺候洗澡,太监和男人也没差多少。
策棱似乎读出了容淖的嫌弃,噙着笑特地去马车里取来容淖的胰子玉梳之类。
帐篷里要什么没什么,干脆从简。
容淖半躺在案几上,策棱蹲在边上笨手笨脚替她解开固发的簪子。
打绺的长发团团散入水桶。
先时策棱还有点手足无措,不时扯得容淖生疼,倒吸凉气。
容淖咬牙指导几句,他便慢慢掌握了力度,边洗边拿玉梳顺。
容淖盯着帐篷毡顶,逐渐放松下来。
“怎么弄的?”策棱突然开口,手上堆满胰子沫,指尖按在容淖几绺参差不齐明显短了一大截的头发上,来回摩挲。
容淖眼眶蓦地发热。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
明明一直好好的,仿佛突然压不住这一场委屈。
好像摔倒的孩童,无人注意时自己爬起来便是,若发现有人在看自己,那一定要大哭一场。
她抿唇压抑古古怪怪的情绪。
下一刻,一块拧得很干的热帕子搭在她的双眼上。
听见策棱的声音,“我没给人洗过头发,别把胰子沫溅你眼睛里。”
接下来,策棱洗发顺发,换水清洗拧干,手忙脚乱做完一切,再没出过声。
直到容淖自己扒下面上的帕子。
露出红彤彤的一双眼,里面水光潋滟。
策棱依旧不发一言,倒是出去了一趟,倒掉脏水,并多搬来一个火盆让她烘头发。
容淖拽着帕子,偏头看看沉静作伴的青年,自嘲一笑,“我每次都把你弄得很难看,难得见我出次丑,你不该幸灾乐祸?”
“难看是指被拒绝?”男子黑漆漆的眸子直直平视容淖,答得很干脆,“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我没觉得自己坦诚心意多难看,不过那当下有点难受是真的。”
“但我并不会因此记恨你,我只会为你高兴。”策棱思索后,看着容淖眼睛缓缓道,“好像世间女子总比男子更在意情爱,不过是因她们只有被爱才能活得更好,她们的一生皆系旁人之身。”
民间许多苦地方,女子不被爱,出生便可能被丢进弃婴塔。
若侥幸长大成人,嫁人后不被爱,又可能被休弃流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于他男子的立场看,更像是一场绞杀与逃杀。
“你不在意那些情爱痴缠,因为你有本事独自得活。我会难受被拒绝,更会庆幸你没有陷在泥淖里,生死喜乐皆寄托由人。”
她遇见困境,总能自己走出来。
他会遗憾没能保护她,心疼她的遭遇。
最终,却更为她高兴。
容淖不自觉歪头看向神情郑重的青年。
发现伟岸的男子不仅有凌厉的锋芒,也有动人的眼眸。
他知道她在低落什么,是在变着法子安慰她。
看他良久,容淖方吐出一句,“原来你会好好说话,那你以前是故意讨我嫌?”
策棱被问得怔忡一瞬,看向容淖的目光却像在发光。
她好像在试图了解他。
第52章
翌日。
草原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雪虐风饕。
容淖迷蒙转醒,伴着呼呼狂啸的风声,脑袋下意识往被子里钻,清淡的发香融在暖烘烘的被衾里。久违的安生日子,驱散昨夜梦中纠缠不休的死亡与血腥,舒服得她想赖床。
直到帐篷的小木门被敲响,容淖方揉着眼睛恹恹起床。
穿戴整齐,临去开门前,动作突然踌躇。
她能猜到门外站的是谁。
雪夜暗室催出千般愁绪,顺理成章与人互诉衷肠。隔日青天白日再见却如梦方醒,梦中种种皆化为羞恼尴尬。
容淖闭闭眼,若无其事打开门。
策棱提着一桶热水进来,半句没提昨晚,早起的嗓音暗哑带倦,再自然不过道,“你先洗漱,一盏茶后我再给你送朝食过来。”
容淖应了一声,望向策棱的目光欲言又止。
策棱领悟到了她的未尽之言,简单道,“过会边吃边说。”
容淖洗漱后,策棱端上来几个馕饼和一碗肉汤。
“条件简陋,将就一下。”
容淖在外风餐露宿久了,倒不挑剔吃食,她更关心,“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遇刺失踪的消息传到我这里,矛头皆指向巴依尔复仇。”策棱顿了一下,未做隐瞒,“可布和借由我埋在多罗特部的探子之口告诉我,你遇刺前多罗特汗曾收到过一封关内密信,隔日便秘密派出一队人马往独石口方向去。布和没能打听出密信具体内容,只是顺手给多罗特汗添堵,没让多罗特汗手底下的人出得了多罗特部。”
意思是容淖遇刺虽非多罗特汗父子的手笔,却与多罗特汗父子息息相关。
真正的凶手能使唤动多罗特汗,只不过多罗特汗没机会下手。
容淖一个深宫公主结识的人少,结仇的人更少。
能满足以上条件的,也就东宫了。
根据容淖一行奔逃的轨迹,再结合从前太子种种暗中联系多罗特部的勾当,策棱大概猜出太子在布局什么。
特地避开耳目暗中潜伏进察哈尔之地探个究竟,但他偏居漠北,得到各方面的消息太晚,理出头绪赶去察哈尔更晚。
他到时,距察哈尔边境那座小庙惨遭‘劫匪’,失火烧死几十僧侣已过去六日。
策棱直觉小庙灭口与容淖一行有关,可是所有痕迹都被理事札萨克门下收尸时清理得一干二净。
又是花费许多功夫,才能避开理藩院与当地札萨克的耳目,再度探查到容淖一行的踪迹,一路追逐南下。
想到前日在一座山下见到的遍地破烂尸骸,策棱问得很肯定,“你在进察哈尔确定他们的意图后,设法骗他们送你南下入关?”
容淖颔首。
策棱既是追着她的踪迹来的,肯定大概知道她这一路的经历,正好她不想再提。
“你还和布和有联系?”容淖神情古怪转移话题。
御驾回銮当日策棱阴阳怪气的态度,只差没明着说他看不惯布和卖弄。
“现在没了。”策棱一脸平静告诉容淖,布和虽暗中联系他告知了容淖的消息,却也趁他动用探子去深查多罗特汗密信的契机,利用他那些还未完全撤出多罗特部的钉子搞事。
整顿多罗特汗一番的同时,还让他的钉子折损大半。
鹬蚌相争,布和渔翁得利。
明面上得志便猖狂的蠢货,用愚鲁包裹凶性,实际上是头狡猾的饿狼。
圈定的领地,半点容不得旁人伸手。
“这……我失踪了他为何要联系你。”容淖有点匪夷所思。
不知该惊讶布和的敏锐,还是感慨布和太会做戏。
先前对她的一腔热忱装得可真像。
结果转过身立马联系‘情敌’攫取最大利益。
策棱点到为止,并不想和容淖一起深入探讨布和。
借着明朗日光,他不动声色仔细打量眼前有一搭没一搭吃饭的姑娘。
明珠跌出宝匣在混乱尘世中打滚两个多月了,明面上无伤无恙,但仔细看她,会发现她整个人仍如草原上覆雪的劲草,坚韧中透出被风霜摧折过的黯淡。
那股尊贵出身蕴养出来的浑然天成的冷傲更是被消磨出裂痕。
策棱一时看出神,直到容淖觉察出他的目光。两人对视,策棱干咳一声,转而问起,“要不要同我出去办点事?”
容淖不解蹙眉,“你办事为何要带上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是做你想做的事。”
容淖恍然,回想昨夜自己哭哭啼啼的悒郁模样,头皮发麻,眼神发飘。
策棱眸中闪过星星点点笑意。
策棱直接驾车带着容淖出去,身后只有一小队人马。
容淖问,“她们在草原上东躲西藏惯了,真能找见?”
无垠雪域让人犯愁。
“能。”策棱道,“昨夜安排了人尾随她们离开,已探得落脚之地。”
容淖眨了眨眼,没明知故问策棱为什么要跟踪她们。
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鲜少和平相处的两个人,其实早在一次又一次纠缠中或多或少熟悉甚至是了解了彼此。
策棱看穿她爱管闲事的本性。
她会隔着千里之外插手那素未谋面的两三百塔里雅沁回子死活,撞到她眼前的佥妻她更不可能坐视不理。
晌午时分,策棱示意车夫停车,遥遥指向一处背风坡同容淖道,“大概六十多人,在里面挖了雪窝子住,贸然靠太近立马会惊动她们,你可想好如何安排她们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知道策棱的意思,得她先拿出章程,他们方能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接近那群佥妻,她敲敲手指头,低声道,“我只见见她们的领头。”
那群塔里雅沁回子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种地好手,身家十足清白,救他们无须顾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群佥妻固然可怜可叹,其中却不乏掺有真正的作奸犯科之徒。她们在草原上更没少干劫掠害人的勾当,哪怕是有苦衷为了活命不得已为之,可枉死的人何其无辜。
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容淖不觉得自己有见一面所有人便能辨出苦衷善恶的能力。
既然如此,何必去强融那份她无法切实体会的感同身受。
尽力而为便是。
正好策棱也不想让容淖接触佥妻太多。
她有锋利的棱角,更有柔软的心肠。
看得多了,伤身伤心。
策棱亲自带了一小队人过去,不多时,领回三个衣衫单薄,形容枯槁的女人。
然后站去一边,像普通护卫一样护在容淖身侧,没有半点要干涉容淖的意思。
三个女人挤在一起,互相搀扶,拖沓脚步慢吞吞往前挪,像是不甘被围捕的兽类,眼神警惕生怯。
注意到中间那个女人走姿略微奇怪,仔细观察会发现她腰胯间有种颤颤巍巍的摆动弧度。
容淖不由问道,“你是缠足?”
女人抚开蓬乱的发,露出两只发黄的眼珠子,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容淖,似审视又似探究。
她不懂这个带着一群体面健壮护卫的姑娘找上她们意欲何为。
却隐隐觉得是个机会。
反正除去烂命一条,她们根本无甚值得旁人图谋的。
不如配合一些,万一就此博个机会,再不用过这种凄风苦雨,不知明日生死的无望日子了。
女人开口,嗓音出乎意料的悦耳温柔,慢条斯理的官话吐字像是受过调|教,“现在放开了。”
“你是何出身?”容淖嘴上在问,实际上心中自有猜测。
本朝以骑射得天下,明令禁止八旗女子裹脚。
可兴于前朝的三寸金莲风气并非说禁便能禁,民间许多地方依旧以小脚为美。
但并非所有女子都有条件缠足。
比如说贫困农女,她们要抢天时下田种地,灵活的双足很重要,裹足等同裹自己的生路。
能毫无顾忌裹足的,要么家境尚可无须女儿做什么活计,正好亲长又视三寸金莲、闭门不出为贞洁德行。
要么是娼||妓出身,为了迎合男人的喜好。
这个女人看起来并无浮艳之气,大抵是好出身落了难。
女人却说,“本为乞女,嫁了一薄幸读书人,做过几年官太太。后受男人官场牵连,沦为罪人,由保甲强配于军犯。军犯恶劣,呼朋引伴入我门中,我不堪受辱,趁其酒意上头,醉杀四人逃命。”
乞女不清楚面前这个姑娘意图拯救‘好人’还是需要‘坏人’,索性和盘托出。
总有一半的机会去撞运。
而且,她更偏向需要坏人。
容淖挑眉,似信非信,“乞女会缠足?”
“我是丐头女。”女人眸中似有怀念,三言两语讲出自己生平。
乞女的丐头爹爹只是名声不好听,实则十分富贵,为她延请女夫子,当做大家闺秀养大。并择了一前途无量的穷书生为婿,用钱财扶持女婿读书入仕。
后来书生高中,正好丐头病故,乞女随夫赴任途中,书生自负已鱼跃龙门,心嫌乞女低贱不堪为配,途径山林遇虎时故意推了乞女出去。
后又在任上大书特书怀念亡妻‘义举’,以此搏名。
乞女侥幸虎口脱身,听闻书生此举,赶去任上当众与书生夫妻重逢,两个相互防备的人硬生生演了几年恩爱夫妻,直到书生丢官丧命。
容淖听得心中百味杂陈,嘴上不咸不淡地问,“他害你性命,为何不去告他,反倒要继续与他做夫妻?”
“告他让他丢官?”乞女自嘲一笑,笑中带泪,“姑娘,他丢了官于我有何好处。他有官位,我大可捏着鼻子做高人一等的官太太。他丢了官,我只能是如今的下场。”
世间夫妻,若能举案齐眉固然令人称羡。
若是不能,有利可图当为‘良配’。
容淖默然片刻,再问,“那些女子是你组织起来的?”
“是。独身走在草原上,管他是人是兽都能欺你辱你。成群走过草原,那我们才是人。”乞女浑浊的双目中有种邪性的坦诚,一字一顿补充道,“当然,也可当兽。”
自荐之心昭然。
冬阳赤白耀目,似蕴藏着稀疏温情,容淖迎着三双充满希冀的眼眸,平静道,“我不用你们。”
有凄冽雪风刮过,三个女人如被有形的失望压垮,肩背比先前更显佝偻。
“但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只要你们能去漠北扎萨克图部找到哈斯格格,替我给她带句话,她会酌情安顿你们。”
乞女听得直发愣,“去漠北,这般远?”
她们多半活动在漠南草原,这边离关口近。关内虽没有她们的家,却总有一份难灭的羁绊。
容淖八风不动问,“做不到?”
乞女与同伴交换了眼色,咬牙应承,“能做到。”
“不知姑娘要我们带什么话?”
她虽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姓甚名谁是什么人,却能猜到其出身贵胄,而非普通的富贵。
因为能在封关令下进入关外草原的本身只有两种人。
拿度牒的商人与为朝廷办差的人。
这个姑娘连丐头都不知道,明显不是会在年节庆吊给丐头们‘责钱’‘捐钱’的富商大户。
那只能是朝廷的人。
并且是鲜少接触民间的贵人。
若错过了她递来的橄榄枝,这辈子可能等不到第二双手拉她们出泥坑了。
容淖随便找个由头,“就说,我在等她的宝石。”
乞女与同伴相携离去。
容淖望着三人背影出神。
能把一群穷途末路之人团结起来,这已是一种出众的能力。
让她们一群逃犯佥妻在没有理藩院及各部札萨克的同意下,躲躲藏藏行数百里路去往漠北,更是一场残忍的筛选。
她们一路上或会遇见艰险无数,令现在还算团结的一群人忍不住在看见曙光前互相厮杀。
她们一直是同伴,最明白彼此的凶性与软肋,太恶的人注定被所有人防备甚至是围剿,难能长久。
六十多个佥妻,说不好会被她们自己料理掉多少,又有多少人能顺利抵达札萨克图部。
还有哈斯……
这群经历复杂的女人拥有超乎常人的耐力,又自关内而来,必然通晓一些关内工农之事,哈斯正需要这样的人。若能降服她们,引上正途用起来肯定顺手。
只是不知哈斯能不能把人降住了。
策棱见容淖出神,走过去挡在风口,垂眸催促,“回去了。”
“你们可带有吃食?”容淖看向策棱,“匀一些给她们吧。”
策棱对容淖的要求不算意外,示意手下人去送干粮。
容淖收回视线,问起另一桩一直忘记问的事,“接下来由你送我回京?”
“得先问过皇上的意思。”策棱告知容淖,皇帝按下了她遇刺失踪的消息,只秘令理藩院与几个深受皇帝信任的蒙古扎萨克,命其暗中搜寻六公主下落。策棱不在其列,是他自作主张南下寻人的。
京城众人现在只当六公主是雪路难行返回喀喇沁部的三公主府过年了。
昨夜策棱已经让人连夜暗中传信入京,告知皇帝已找到六公主的消息。
不过为防容淖行踪泄露再度招来危险,策棱没有大张旗鼓使用加急驿传,而是选用他素日递折子入宫的渠道,装成是他自己循例上表问安。
容淖觉得策棱的做法很稳妥,没有意见,只是,“没等到皇上回信前我们该往何处去?”
她记得策棱说过他此番南下寻人乃秘密行事,未找理藩院报陈。
那在得到皇帝回信宽恕其罪前最好不要前往关口或是附近部落去,免得被人觉出身份,多出诸般是非。
总之,他们二人的身份都不宜暴露。
“我会把手下化整为零分散在附近,至于你我,尽量往草原深处去找单独的牧民人家借宿吧。”策棱思索回道。
先前他们一行打漠北而来,直穿草原深处,一路追踪,行动迅疾,再加上有暴雪掩藏踪迹,方不至惊动各部理事札萨克和理藩院。
现下已身处草原外围,距离关口不过四五日的路程,各处巡守严密许多。他们要在此地等待皇帝回复,因为走的普通驿传,怕是得徘徊半月左右方能等到回信,是该谨慎些。
单独扎营惹眼,并非长久之计,最好能与当地牧民混在一起。
容淖虽已在塞外流落一遭,但对草原委实不算熟悉,全听策棱安排。
两人商量得差不多,正好去送干粮的侍卫回来了,容淖正准备上车离开,忽见不远处低矮雪坡上零零散散冒出几个蓬垢人头,然后显出枯瘦如柴的身影。
她们手里捧着馕饼肉干,争先恐后冲马车所在的方向磕头。
容淖看不清她们的脸,却能遥遥感受到这一刻她们的欣喜与感激。
容淖脚步一滞,险些踩空,策棱及时扶了一把,撑她安全上车。
见她面色不好,策棱不由心内叹息。
她是个聪明姑娘,她明知道自己对这群被流浪生活逼出劣性的佥妻做出了最好安排。
容人之过,绝非顺人之非。
此时前途未卜的她帮不了这群身有罪孽的逃犯更多。
但她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
做不到坦然接受对方的感激与称赞。
策棱轻声询问,“再给她们留些银钱?”
容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摇头。
就怕银钱帮不了她们多少,反倒弄巧成拙把她们接下来的厮杀催化得更残酷。
人性经不起考验。
八成会有人意图卷走所有银钱,以保证自己有更大几率活着抵达漠北-
根据先前与容淖的商量结果,策棱领着人去附近扫听一趟,回来后立刻着手安排。
二十多名随从化整为零散开在附近草场,他此行带的属下都是蒙古人,众人散入草原同鱼儿如水一样自然而无痕迹。
他自己则带上容淖,去往偏北一处人口简单的牧民人家准备借宿。
孤男寡女不方便,身边多留下个塔图做支应。
三人装作兄妹同行。
借宿的草原人家帐篷西边上生长几棵秀挺榆树,裹垂霜雪冰晶,远望似月宫仙树,披着的天地间最澄净的冷光。
容淖最初以为树旁那片低矮起伏的形状是缓坡,后来才发现原来是积雪给蓬蓬灌木丛做的调皮伪装。
三人借宿的牧民主人是个年轻的鳏夫,名叫阿润,独自带着四五岁的三胞胎儿女生活。
或许是这个缘故,他对待容淖‘三兄妹’十分和善。
听策棱胡扯竟然没有半点怀疑。
策棱递过去一块茶砖当做见面礼,并装模作样道,“我们本是来走亲戚的,记得以前他家是住这一片,现下不知转场到何处去了。我们四下找了许多天,小妹跟着到处跑冻病过一场,瘦得像把骨头架子,实在不宜再在外风餐露宿,不得已前来叨扰。”
阿润看了看裹着厚袄子依旧显出孱弱之躯的容淖,她的两位兄长感觉有她四个大,心生同情。
二话没说邀他们进了帐篷,并仔细询问亲戚名字。
策棱随便编了个生僻名字。
阿润按按尤登帽,仔细思索一番,摇头说没听过。
“不过,我认识部落里的努图克沁,能带你们去百里外的冬牧场问问。那里人多,或许有认识你家亲戚的。”
蒙古轮牧,牧民们居所不定。
任何水草丰茂适合放牧牛羊的地方地方都可以被称为——努图克(家乡)。
努图克沁则是部族里负责为族人们勘探草场,寻找下一个努图克的人。
策棱一幅大喜过望的神情,奉承阿润竟和努图克沁有交情,肯定也是个本事人,顺势同阿润攀谈起来。
话题很质朴,问问冬日里骆驼生产顺不顺利,小骆驼全站起来了吗,牛粪够不够烧之类的。
任谁来了都无法把这个满嘴牧人琐事的青年与战场杀伐的贵族将军联系起来。
容淖和憨头憨脑的塔图盘腿排排坐在一旁,用袄子毛领遮住自己呆若木鸡的脸。
大抵是聊得投缘,阿润撸撸袖子,决定给策棱三兄妹炸一锅新的饽饽吃。
这毡包看着不算富裕,策棱忙把人按住。
阿润却很热情往容淖身上一指,“你这小妹妹弱气得连话都不怎么讲,合该多吃一些养养膘。诶,对了,你小妹叫什么名字?”
他不好总叫个年轻姑娘小妹,又不是亲的。
容淖抬头望向策棱。
她的真名一听便不是草原女儿。
先前也忘记商量假名。
她怕露馅没吭声,只以目示意策棱看着办。
策棱揽着阿润,望住容淖笑道,“茉雅奇,她叫茉雅奇。”
容淖听见这个名字,唇角不明显抽搐。
阿润有注意到‘兄妹两’的眼神交换,以为是妹妹害羞才让哥哥开口,不由哈哈笑,“你们兄妹感情可真好,不像我家这几个,见天打架。”
“……”容淖闻言不由心想,能不打吗。
刚才他们进来后,看见阿润给了三个儿女两块饽饽。
三个小孩儿没法均分,立刻拔拳相向,草原儿女的剽悍刻在骨子里,差点打出狗脑子。
容淖本想把自己的饽饽分给小孩儿消弭这场大战,被阿润笑着制止。
阿润说,“故意只给两块的,让他们在帐篷里抢饽饽,免得跑去外面玩雪。”
入夜,三人在阿润的热情招待下吃了牧民人家还算的丰盛的一餐。
之后便是安排休息。
阿润家只有一顶大毡包,策棱和阿润商量过后,在角落拉上绳索,搭上一块有两个小窟窿眼的油布,隔出一个小间单给容淖住,免得她和一群男人挤在一起。
容淖趁阿润几个不注意,悄声质问忙里忙外替铺设被衾的策棱,“你取那么个假名有意思?”
茉雅奇,满语寓意长寿草。
策棱,蒙语意为长寿。
策棱抬头,要笑不笑道,“名字是大哥对小妹的祝福。”
因为容淖一直心情低落不吭声,险些被阿润的三个孩子怀疑是小哑巴。
后来她特地开口与策棱说话以证明自己不是哑巴,因为没有称呼对方,三个孩子又觉得她怪没礼貌,叽叽喳喳问她是不是打架输了不愿意叫人。
容淖僵硬一张脸不情不愿喊了句‘大哥’。
策棱和塔图在旁忍笑差点憋死。
策棱看容淖冷下脸,忍不住又笑了一声。
手上动作半点不停,展臂几下铺好毡毯床褥,在大开大合的状态里,他抬眼直截了当道,“不必想太多。”
青年面上不正经的坏心还没收干净,双眼却始终温和且包容。
容淖摩挲指尖。
一时不知他是在说名字,还是在安慰她别再困扰对佥妻的安排。
第53章
在阿润家的日子过得平静却绝不安静。
三胞胎精力充沛,能从早吵到晚。
前一刻还在团团笑,转个眼立马混战叠罗汉。
容淖嫌吵不太爱跟小孩儿玩,但小孩儿们挺喜欢这个漂亮得与众不同的大姐姐。
尤其是最小的女孩儿乌兰。
起先陌生的时候,乌兰总是藏在自家阿布的羊皮袍下摆后面歪着脑袋露出一只眼睛偷看容淖。
每次容淖察觉望过去,她便立刻像受惊的小鹿猛缩头,隔一会儿又悄悄冒出尖尖角。
后来熟悉一点,她会拿自己从草原上捡来的棕红石头送给容淖。
容淖接过,越看越觉得这是玛瑙原石。
算能值一点钱的东西,容淖不要,乌兰倔着小脸硬要塞她手里,风一样被哥哥姐姐喊出去了。
容淖只好把石头交给阿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润笑着让容淖收下,并告诉她,“往西北方向走,有块草场上有很多玛瑙石头,因为品相不好,过路商队嫌没赚头不肯收,摊在原上没人要。大人放牧过路都嫌弃硌脚,只有孩子们爱去那边捡来玩。”
容淖闻言不再推辞,转头从车里翻出丝线打了个络子回送乌兰。
她针线女红不通,但十指灵巧,络子打得繁复又精致。
乌兰捧着憨态可掬的金鱼络子,爱不释手,冲容淖甜滋滋地笑。
黑红脸蛋上嵌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旧旧的小孩儿看起来像到处胡拱过的小狗,乱着衣领,翘起几缕头发,有点脏兮兮却并未因此削减她本身的柔软可爱。
容淖摸摸她的头,让她去跟哥哥姐姐玩。
乌兰开开心心跑出去,哭哭啼啼跑回来,手里抓着被抢散的金鱼络子,肉眼可见‘战况激烈’。
后面还追着两张同样哭兮兮的小脸,眼巴巴都想要金鱼络子。
容淖无奈,再去车里翻出两条丝线。
“我不想要这个!”姐姐鼓着脸蛋儿说。
哥哥立马点头,“这个颜色不好看,我们要一样的。”
姐姐强调,“一模一样!”
“没有金色丝线了,用这个颜色是一样的,或者我用这两个色给你们变个花样,编蝴蝶行不行?”容淖安抚道。
她话音刚落,两个小孩儿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乌兰,战意再起!
容淖抓着一红一紫两条丝线,在小孩儿此起彼伏的哭叫声里,倍感无助。
她左右看看,想找个人帮自己。
后知后觉想起策棱二人去马圈里帮阿润给骆驼接生了。
听说母骆驼生产很困难,很多时候不仅需要主人在旁帮忙,紧急的时候还得伸手进去掏。
容淖不好去打扰他们,有生之年第一次拉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扒拉开三个小孩儿。
“别打了,我有办法给你们三个一模一样的金鱼。”
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在三个小孩儿期待的眼神里,抓起那条‘罪恶源泉’金鱼络子迅速扔进火盆里。
火苗窜上来,眨眼把络子烧个精光。
“哇——”
容淖一下子看到了三个喉咙眼儿。
闭闭眼,立马道,“快来,我编金鱼了,这次编个大的,顺便教你们。”
三个小孩儿脸上还挂着泪,似信非信。
终是受不住‘金鱼’诱惑,凑去了容淖身边。
容淖用毡包里现成的捆草绳,编出三个比她拳头还大的金鱼。
然后用阿润给羊做标记的红色草汁将它们均匀涂成红色。
三个小孩儿人手一个大红金鱼,终于破涕为笑。
立马拿出去找自家阿布炫耀。
小骆驼已经顺利生出来了,母骆驼给小骆驼舔毛喂奶结束,阿润看着孩子们得意的笑脸,从三个孩子口中知道过红金鱼的曲折来历,啼笑皆非。
和策棱一起把刚出生的小骆驼抬进毡包,看见盘坐在条案后的容淖,立刻出言感谢,“茉雅奇你可真有办法,我是带了几年才知道怎么治他们三个,你一下便摸索出了关键。小儿缠人,辛苦你了。”
容淖微微颔首表示不用客气。
三个孩子也凑上来围着容淖转圈圈,大夸特夸容淖,他们用词匮乏且直白,认为会用随处可见的草绳编出大红金鱼的容淖简直是仙人神技。
容淖很少面对这样直白的称赞,她接触的人多半含蓄,辞藻华丽的夸赞流于体面少了真诚。
冷不丁被夸到天上去,她无言以对,勉强扯出个发僵的笑脸。
转过身对上又一双含笑的眼。
青年一身普通羊皮袄子,个高肩宽的缘故,并不显得臃肿,反而有股张弛有度的自如之感,冷峻面目显出柔和,望向她时满眼是笑。
两人对视,有些尴尬情绪反倒在熟人面前更敏感,容淖自后颈向面颊漫起热气,正想别开眼,发现他的笑容实在真诚,仿佛他也认为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为她自豪。
容淖微微怔,在他欣然的注视中,好像坦然了一点-
幽蓝挂上天幕,人间入夜。
阿润为了庆祝家里平平安安添了两头小骆驼和三只羊羔,特地从门口的雪坑里挖出储藏的半边羊肉,打算大展身手做一道石头烤肉。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个小孩儿闻弦歌而知雅意,争先恐后窜出毡包,运进来几块拳头大的扁圆石头。
孩童们嘻嘻哈哈为彼此拍雪,大人忙着料理鲜嫩的羊肉,灶孔上是烧得泛红的炉子与轻袅的炊烟。
在白茫茫一片静穆的天地间,人似乎不会再感到多少孤独,如被雪原用阔大收留。
容淖置身热闹中,捧着下巴歪头看,好奇该怎么用这几块小石头烤肉。
只见阿润把擦干净的石头放进热烈的炉子里,待石头烧得滚热泛红后,用火钳夹出直接放进已经在底部铺了一层肥肉的锅里。
锅中‘滋滋’猛窜白烟,溢出浓香的油脂气,然后再在上面铺上肥瘦相间的肉块。
小孩儿们陶醉凑在边上嗅鼻子。
容淖也倒吸了一口气,咽咽嗓子。
不是馋了。
是……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炉子里的燃料是牛粪啊。
把扔在牛粪中烧过的石头直接放锅里!
和肉一起煮!
容淖张张嘴,但看帐篷里众人面不改色,似乎习以为常的样子,最终没有吭声。
炉灶火旺,锅上热气,肉香滚滚,阿润翻了一下锅里的肉,以免糊锅。
小孩儿们见状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像嗷嗷待哺的小雀鸟。
阿润笑着夹出一块小些的肉,让他们分食,尝尝可熟透了。
容淖见状立马不动声色缩回脑袋,生怕小孩儿们想起自己,让她也试一口。
坐她边上的策棱似乎洞察到了她的想法,起先装得一本正经,后来实在憋不住,侧过头笑弯了腰。
容淖面无表情看过去,策棱勉强绷住上翘的嘴角,凑近她用笑意未散的腔调低声解释,“牧民们认为牛羊吃牧草粪便很干净,应该不碍事的。”
牛粪是草原上牧民的主要燃料,要是用其烤肉有问题,牧人哪里能传承不绝。
容淖认同策棱的说法,但不代表能接受。
阿润朗笑喊开饭时,她正要找个说辞推拒,策棱先她开口,“小妹体弱,不能吃太燥热的食物,待会儿我给她煮点肉粥便是。”
阿润一家闻言,很是替容淖惋惜她错过了美味。
容淖笑得假惺惺。
策棱让阿润一家与塔图先吃,自己拿着空出来的锅去外面装雪刷锅。
刷了许多遍,边刷边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笑得容淖懒得看他。
见又要把人得罪了,他见好就收,一脸严肃开始煮粥。
塔图想来帮忙,被策棱嫌弃赶走。
其实他自己也笨手笨脚的,不时搞出叮里哐当的动静。
众人肉足饭饱之时,粥也差不多稠了。
小孩儿们闻着锅气眼巴巴看他。
策棱第一次做饭,还是依阿润昨天做饭的步骤照猫画虎,掌握不来分量,本就煮得不多,再给每个小孩儿分去一点,只堪堪剩下大半碗,还不够他三两口的,估计容淖也刚刚够吃。
看小孩儿没什么特别反应,他便没有再试味道。
热腾腾的肉粥装进木碗里,放在容淖面前,青年锋利的眉眼被热气渲出平淡的欢喜,温声道,“尝尝怎么样。”
容淖吃了一口,再吃一口,良好的宫廷教养让她面不改色舀完了大半碗粥。
抬头迎上策棱眼中明晃晃的期待,以及他面上那两道黑黢黢的锅灰,滚到嘴边的评价打了个滚儿,自觉委婉道,“我没敢嚼。”
策棱:……
他缓缓转头看向捧着碗喝粥喝得正高兴的三个小孩儿。
原来阿润说小孩儿傻乎乎,对着粪坑也吃得津津有味是真的。
第54章
隔日雪晴,天光明好。
容淖从毡包里出来,发现少了风雪碍眼,雪原上竟遥遥可见一脉远山,雄浑中带着苍凉。凝神细看,又会发现它有舒缓的起伏,似无限延伸向春的希望。
有人打马自前方草场而过,稳健的马蹄踩出一路飞晶。
容淖抬眼望去,下意识以为是策棱的人前来传递信息。
可那一人一马只是远远冲他们帐篷吆喝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跑远。
容淖看向策棱。
策棱冲她微不可察摇头。
不可能这么快,除非中途出了意外。
阿润正在圈里喂牛羊干草,听见吆喝声立马冲出来,高兴对策棱几人道,“有商队过路,附近草场的人闻讯多半会赶去交换货物,说不定你们的亲戚也在集上。”
“如此甚好。”策棱同样含笑相对,侧头问容淖,“要不要去集上看看?”
容淖不答反问,“可以去?”
他们起初选择向牧民借宿便是不想暴露身份,贸然去集上人多的地方岂非增加暴露风险。
策棱笑笑,大掌忽然按上容淖的脑袋,把她毛茸茸的帽檐按下去几分,正经模样还挺有‘好兄长’派头,“你想去就能去,三个孩子估计也想出去玩闹,我们正好领他们同行。”
容淖看看三个小孩儿,心下了然,调整了帽子和毛领,遮住大半相貌,只隐约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
阿润留在家中照顾怀孕的牲畜以及刚生的小家伙们。
容淖‘三兄妹’则领着三胞胎坐上骆驼爬犁出发去集上。
爬犁不算大,策棱骑马带上三胞胎里的哥哥,塔图负责驾车,容淖与两个小姑娘坐在一堆皮子中。
是阿润拜托他们带去换盐与粮食的各色皮子。
硝制储存得不太好,味道很重,但胜在能挡风很暖和。
三大三小坦坦荡荡出现在集上,任由哪一方寻人的都不会把‘拖家带口’的他们往六公主或贝子爷身上联系。
一到集上,三个小孩儿便如同泥鳅入地,东窜西瞧,滑不留手。
专在卖小玩意儿那一片穿梭,对陶响球、摩罗之类爱不释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提出给他们买一些回去,他们又纷纷摇头。
孩童眼里闪着渴望,但已从辛劳操持生计的父亲身上懂事地悟出了克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干脆让塔图跟着他们三个,自己带上容淖去用皮子换粮食。
容淖看他自如的混在商贩中讨价还价,谈笑风生,半点不见富贵骄气,只是健壮身姿隐隐透出行伍之人的板正。
无端想起那句,君子应处木雁之间,当有龙蛇之变。
一个小小年纪经历变故由云间掉进泥坑,又靠自身本事硬从泥坑中站起来的人,腾云驾雾飞上天后并未忘却或是刻意涂抹曾身在泥淖里的日子,反倒因此修出了谦和与包容。
无论是对待下属塔图还是阿润等人,他从来不矜不亢。
策棱若有所觉,在他转头回望时,容淖及时扭开头去看卖脂膏的摊子。
策棱换好阿润家所需的物什,又额外采买了一些当做他们三人借住的口粮,整整两麻袋加一大捆,交给看孩子的塔图一起守着。
然后偏头示意容淖,“逛逛?”
容淖颔首。
两人边走边看,商人逐利,带到草原上来的好东西早同贵族们交易过了,拿到集上来卖的其实都是关内外淘换下来的滞销货物。
二人长于宫廷,什么好的新奇的没见过,没什么能入眼的,直到再次走回刚才容淖看过的脂膏摊子。
“刚才在看什么?”策棱问容淖。
“没什么要买的。”容淖淡声道。
策棱看看她,却掏出钱袋,顺手在最角落拿出一盒脂膏。
容淖看那小小陶盒上花纹十分粗糙,果断道,“我不要!”
策棱怔了一下,喉间溢出几声笑,“不给你用。”
摊主听见两人交谈,搓着双手用不甚流利的蒙语笑着搭话,“姑娘,那脂膏是给男人刮胡子用的。”
容淖:……
摊主又调侃道,“不过他用了也是为了取悦姑娘你,和你用的没什么区别。”
摊主常年在塞外行走,知道这里的儿郎粗糙得很,习惯眉毛胡子一大把,认真修面的才是异类,他每次只带一两盒修面脂膏出关都不一定能找到买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估计也只有年少情热时会百般注意自己在姑娘眼中俊不俊了。
容淖僵住,被憋笑的策棱按着帽子领走,没让摊主继续调侃她。
回去的爬犁上,容淖木着一张脸。三胞胎玩累了倚在她身边昏昏欲睡,她无所事事,认真玩起那块玛瑙原石。
总之就是不想和策棱说话。
她还记自己被策棱掌着脑袋带走时,无意碰触到了青年发颤不止的胸膛。
笑笑笑!
爬犁穿风破雪行在原上,远远看见毡包长长的烟囱,理到家还有一段距离,爬犁却在一处很平常的地界突然停下。
容淖抬眸,以为是骆驼出问题了。
结果看到策棱翻身下马,神神秘秘冲她做出个噤声的手势。
容淖看看迷迷瞪瞪的三胞胎,皱眉压低嗓音,“你做甚?”
“去个地方。”策棱凑近她小声道,“不带小孩去。”
容淖不情不愿爬上马背,策棱替她牵马,朝那座仅在晴天时能窥出几分威仪丰茂的远山方向而去。
当然没有走到山脚,顶多一刻钟时间,策棱便把缰绳交给容淖,他自己蹲下去随手扒拉原上积雪。
容淖眼睁睁看他从积雪里扒出几粒玛瑙原石。
“是这里了。”策棱示意容淖下马。
容淖置身白茫茫的雪原上,一脸莫名,“你缺玛瑙?”
策棱知道她这话是刺自己,好脾气道,“我们在这里找石头,最后如果对方手中有自己想要的石头,就以一个要求做交换怎么样?”
没等容淖质疑这个赌局根本不成立。
因为他两可能都翻不出好看的石头;也可能为了不输一个要求,放弃一颗想要的石头。
石头而已,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策棱满面揶揄补充道,“你的要求可以是封我的口。”
容淖此刻正恨不得把他的脑子拽出来把集上的记忆洗干净。
“……来。”立马答应。
容淖隐约有一点底气,相信不管自己翻出什么破烂,策棱都会照单全收。
策棱快速用刀鞘清掉一块积雪,露出下面光秃秃的草地,深深浅浅镶嵌着不少大小石头。
策棱让容淖在这一片翻找,他自己去了稍远的地方。
不多时,策棱回来了。
容淖下意识问,“这么快?”
策棱看刚才不情不愿的人,这会儿在石头堆里像老鼠掉进米缸,一手抓一块石头正对比品相,勾着唇角道,“快入夜了,该回了。”
容淖望向远方紫蓝的瑰丽天幕,把最满意的一块草花玛瑙递出去,强调道,“无裂。”
“你知道我的要求。”容淖指指他的嘴。
策棱接过她的石头端详片刻,爽快收下。
并摊开大掌让容淖挑选自己的石头。
容淖迎着最后一缕天光仔细打量一番,怀疑对方是故意戏耍自己,“这难道不是随便在地里捡来的?”
策棱手心躺着四块大小差不多的玛瑙石,除去颜色各异,其他的完全一样——一模一样的开裂起纹品相差,小孩儿捡着玩都不稀罕,还想在她这里骗一个条件!
“确实没找到好的。”策棱示意容淖,“好歹我找了一场,你挑个最顺眼的。”
“这算什么?”容淖不肯,质疑道,“耍赖?”
策棱抛抛手中石头,弯着眼角还真似模似样地开始耍赖,“我看你这石头也没多好,无裂但有纹,草花又是最不上价的玛瑙。这样,你的条件我照应,但我不用你答应条件,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成。”
容淖似笑非笑,“你先说。”
看他又是捡石头,又是打赌,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先选石头。”策棱这时又像是守约君子了。
容淖不耐烦地从他掌中抓走一块最顺眼的绿色石头。
策棱眼底划过笑意,示意容淖,“边走边说。”
容淖挑眉跟上。
两人并肩慢吞吞走在雪原上,冷风送来他的声音,裹着点点不明显的笑意,“你一开始那么反感我,是因为我们长大重逢之时,我正好遇上你在做不那么好的事?”
容淖闻言蓦地转头看他,被他两指按着帽子推回去,“只是随便聊聊,又不是找你算账,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容淖抿唇,过了最初的诧异,她回得十分坦然,“我没想过。”
讨厌一个人还需要理由。
她是那么讲道理的人吗?
策棱瞟了瞟身边认真走路的姑娘,像在意料之中。
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外表看起来张扬倨傲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其实并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强大而自信。
佥妻们的感激涕零她不敢坦然接受。
阿润一家真诚夸赞她时,她亦隐隐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当然,受过良好规矩教养的公主殿下不至于慌到手足无措,可优雅行止下鲜少流露出的那一丁点不自信已足够让人深思。
比如说——
她不是讨厌他,是讨厌他见证了她不愉快的曾经。
她几乎粗暴的判定他一定会讨厌‘真面目’的她,先声夺人摆出厌恶姿态,以免落於下风。
这很合乎她的性格。
乃至后来她对同样可能与之结亲的布和态度不错,并不意味着布和多好,只是布和从未撞破过她无法启齿的难堪。
而他,从一开始,就出现在了错误的时机里。
除了这一次。
“还讨厌我吗?”策棱轻声问。
他觉得这一次是不一样的。
容淖忍不住再度偏头去看他,就这么一个小小走神,脚下没注意,踩进了水泡子里,草原上有些小片湿地冬天不会完全结冰,容淖左脚陷在软泥里,轻崴了一下。
她的小皮靴是索统领之前随便采买的,有点大。
陷这一下脚踝没事,只鞋没能一起拔出来。
策棱反应敏捷扶住她,把人抱去一边的矮雪包上坐着。
确认她没受伤后,自己去把鞋捡了出来,见小皮靴内里有防寒防水的衬毡,策棱直接抓了雪替她把表面脏污擦干净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两人都没说话。
在不可言说的静默里,只能听见雪原呼啸而过的风声,吹过远山河流与劲草。
策棱没选择把鞋还给容淖,而是单膝跪在她面前,捉过她左脚为她穿鞋时,一边抬眸以目光紧锁容淖,再次认真问,“茉雅奇讨厌我吗?”
他太专注观察容淖的神情,以至手上有点失了轻重。
容淖感到有一丝疼,待鞋穿好后,顺势一脚轻踹他肩上。
天上最后一抹霞光烧尽,艳冶的姑娘仿佛多受霞影一分偏爱,睥睨眉目间笼着神秘的余韵,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偏又清清淡淡吐出一句,“你以为很了解我。”
兔子蹬鹰的力气,策棱几乎一动未动,只是丢魂般看着她。
第55章
自从上次捡石头回来,最初那阵子,容淖觉得二人之间好似横亘着一条淌满尴尬的河流。
谁也没再执着得到所谓的答案。
却彼此心照不宣,有些话不必讲太透。
分明关系正式缓和,二人相处反倒不如从前自然。
容淖事后想破脑袋都没想通为什么自己踹策棱一脚似乎还把他踹兴奋了。
当时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黏自己身上。
忆起青年黑眸中压抑不住的喷薄暗涌与几乎探出爪牙的烧灼欲|望,容淖起先是有被冒犯的气恼与别扭。
后来略一思索,很快便释然了。
色迷心窍,丢人现眼的又不是她,她为什么要觉得难堪尴尬!
生得漂亮才不是错!
大抵是她的自如影响了策棱。
策棱眼神躲躲闪闪几日后,很快恢复常态,甚至还隐隐带上“反正窗户纸捅破了,我干脆给它掀掉”的坦然!
不,也不算恢复如初。
近来策棱总是神神秘秘的。
古怪到容淖都怀疑自己那一脚是不是踹他肩膀伤的脑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他再一次冒雪出门,消失大半天,然后顶着一身寒意从冬夜里走回毡包,容淖趁阿润一家没留意,主动悄声问起,“宫里有消息了?还是漠北出事了?”
不然没法解释他近来频繁外出的古怪举止。
容淖猜测他是在秘密召见散在附近的下属,布置安排。
“雪路难行,消息来不了这么快。”策棱反问,“待烦了?”
容淖摇头,她长于宫室,禁中森严,最习惯‘待着’。
换个地方待着也没什么,只不过是铺陈享用的优劣区别罢了。
策棱还想说什么,小乌兰哒哒哒跑过来插进两人中间,扑在容淖胳膊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成弯月牙,“姐姐,你瞧!”
容淖接过一看,发现乌兰在自己编的红金鱼络子下加垂了一枚约摸小儿拳头大小的冰球。
冰球明显是她特意打磨过的,孩童手艺,不太齐整。
但最显眼的并非是不规整的冰球,而是冰球里挨挨挤挤绽放着两朵红黄交错的野花,在这般时节,竟栩栩如生。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哪来的?”容淖颇为意外,乍一眼会觉得络子花里花哨,仔细琢磨又有点乱七八糟的好看,粗放质朴,尤其是那冻花冰球好似野趣横生的晶莹琥珀,属于阔大草原可贵的细腻温情了,让人在漫漫寒冬里为之眼前一亮,心生惊喜。
“是我在阿布拉回来的冰里发现的。”乌兰高高兴兴道,“我和姐姐哥哥一起在那边玩儿,只有我看见了它。”
牧民冬日用水并非完全依靠门前积雪,有时也会去附近冻实的河面凿冰,再用爬犁拉回家储存。
这两朵小野花不知怎么长的,到河水结冰时节竟依旧绽得热烈,便被一起包裹送进了冬天。再由牧人无心凿取回家,逗出小孩圆团团的惊喜笑脸。
容淖对光翻转仔细瞧了瞧这抹难得的长冬亮色,把络子还给乌兰,不吝夸奖。
乌兰对冰球络子爱不释手,想要一直留在身边又怕毡包里的热气化了冰球,挂去门外更担心兄姐悄悄摸走她的心头宝。
容淖看得好笑,让策棱去帮她把冰球高高挂在毡包外略支出来的一截乌尼杆上。
乌兰方才放下自己的小羊皮袍子安安心心去睡觉。
容淖目光落在策棱身上,刚才他去帮乌兰挂络子时,衣袖落下来,她清楚看见他手上有几道未干的血痕,像是被利器划伤所致。
应和他近来总是神神秘秘外出有关。
不过他不说,她也不会再多问。
守好彼此的界限。
翌日。
容淖一早起来,牵着乌兰推门出去,到乌尼杆上取络子冰球。
“哇——”乌兰惊呼,“是我的冰球生孩子了吗!”
一夜之间,乌尼杆上多出六七个冻花冰球,浓紫浅朱,圆圆滚滚,悬于半空,由雪风晃晃悠悠拨出悦耳脆响,煞为可爱惹眼。
阿润正在做饭,被女儿的笑声惊动,小跑出来瞧热闹,见檐下这一出,似乎想起了什么,顺手撸过自己的长子。
“小子看看,这才是哥哥对妹妹的态度。”阿润话音微妙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教训儿子,“你别整天净想着捶你两个妹妹。”
容淖心中一动,几乎立刻转头去找策棱的身影。
青年抱臂半倚在毡壁,不知他是何时跟出来的,肩上飘了三两细雪,黑漆漆的眸子正平平直视她。
面上端的是好兄长正气凛然的皮囊,可容淖分明看见他冲自己悄悄挑眉,那样隐秘的眼神,令容淖想起自己当日踹向他时他压抑不住的露骨神情,显然又藏着什么不正经的坏心。
这人……
容淖别开脸,拒绝看他开屏。
直到吃饭的时候,容淖才佯装漫不经心问起,“你的野花哪找来的?”
策棱半真半假笑道,“我就不能是连夜去挖了半条河的冰凿出来的?”
容淖横他一眼。
根本不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人越身处底层,越爱用自我牺牲表达爱意,因为他们一无所有。
策棱装寻常庶民装得再像,也不至于真做到这一步。
饭后,策棱拉容淖去草料棚边给她解了惑。
牧民会在秋季草原丰茂时收割大量牧草晒干储存,以此作为牛羊过冬的草料。
策棱昨夜在草料棚里翻找牧草里夹带的干野花,身为毡包主人,阿润心中是有数的。
“你收敛一点。”容淖想起阿润那突兀停顿的话音,忽然道。
策棱挑眉,“这是何意?”
“你我现在是兄妹,我不想别人怀疑我——”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字可能会被安到自己身上,再想想自己那些要人命的血亲兄长,容淖难以启齿,头皮发麻。
策棱看她面色古怪,后知后觉笑出声。
两人在草料棚边细细说话,三个小孩儿显然也从阿润口中得知那一溜漂亮冰球的来历,奔过来想多找一些干野花去玩点新花样。
草料被捆草绳绑得很实在,分量不轻,垒得也高,直抵棚顶。
策棱担心小儿胡打胡闹弄塌草堆砸伤人,按住三个小孩儿没让进去。
他自己撑着栏杆跳进去,在里面翻翻找找。
三个小孩儿把他指挥得团团转,一时左一时右,偶尔高抑或低,看每一捆草料都觉得里面藏有花中千秋绝色。
棚子里还有几只刚生产不久的母羊,见他来来回回走动碍着自己吃地上草料了,不时用黑角顶他的腿,绊得他一趔趄。
容淖幸灾乐祸,看得想笑。
直到三个孩子心满意足抱着野花跑走,策棱才一身狼狈从栅栏里跳出来,用力拍打身上的干草。
容淖转身正想和孩子们一起走,被他叫了一声“茉雅奇”。
回头。
只见策棱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小把五颜六色的干花,朗声问她,“要不要?”
容淖怕干草堆里有虫子跳自己身上,一直站得稍远一些,没看清他是如何在三个孩子的‘搜刮’下暗度陈仓攒出一把花的。
可她没觉出多少惊喜,反而紧张地朝毡包方向看去。
阿润领着三个孩子正在门前扫雪。
策棱走近她,黑眸里笑意荡漾,故意配合她的谨慎一般,垂头压低嗓音问,“兄长顺便送妹妹几朵花难道也算居心不良?”
容淖很想翻白眼,但教养不允许。她冷哼一声,不肯被人牵着鼻子走,挑眉玩味睨向策棱,意味深长轻嗤,“就怕兄长不是顺便。”
她嘴上应得硬气,可在阿润看过来时,想也没想立刻伸手往策棱那微垂向自己的脑袋上去,摘下一根杂草扔掉,并欲盖弥彰道,“好了!”
策棱捏着那束小花,得逞失笑。
第56章
又一个晨起,暴风雪袭卷莽苍雪原。
策棱与塔图各拿铲子铲掉毡包顶上压了一夜的厚重积雪,阿润则在修补昨夜被压坏的穹顶木头顶窗覆毡。
一通忙活后,总算闲了下来,素来笑容满面的疏朗男人半仰躺着,盯着不时晃动的柳条包壁,愁眉苦脸开始叹气。
“就这天气一时半会儿是出不了门了。”阿润后悔又心疼,“早知道前几天该往草原深处跑一趟,去看看骆驼,带它们把水喝饱。去年也遇上过这么一遭,晚了快一个月去看它们,好些骆驼瘦得皮挂在骨头上,毛都翻出来了。”
牧人在冬季时会把家养的骆驼放入草原深处,隔一段时间过去探望,带上一些草料投喂,再顺便凿开冰河,领着骆驼们饮水。
看着愁眉锁眼的阿润,容淖想起草原上那句谚语,“英雄敌不过一支暗箭,富户敌不过一场灾难。”
草原天气寒冷,牧民最害怕的便是雪灾,一场暴风雪可能让一家的牲畜死绝,人自然也没了活路。
小孩子最是敏感,感受到阿布的沉郁,也不追打疯闹了。
乌兰趴在容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话。
实在闲得无聊,容淖干脆教乌兰认字,顺便教她学写名字。
蒙文繁复,再加上没有纸笔,甚至连个炭块都没有,全靠容淖以指代笔在掌心虚写,小孩儿学得格外吃力。
左右无事,人全被裹足在毡包里,容淖有耐心反反复复去教。
到乌兰勉强学会用帐篷里所有人名字的那一天,暴风雪停了。
阿润从羊圈里抱出一只昨夜冻死的小羊羔,心疼得直抽气,念叨能多挺上一晚就好了。
容淖看了策棱一眼,这是他们在这处牧民人家借宿的第十九天,算起来皇帝的回信早该到了。
不知是否因为这次暴风雪的缘故,竟迟迟没有收到音信。
策棱显然和容淖想到一起了,饭后独自往外跑了一趟,留塔图守着容淖。
至天暮时分,一人一骑顶着满肩雪回到毡包,面色如常地同阿润与三个孩子打招呼,可容淖却觉得他身上气息更沉,似萦绕着未散尽的寒意,望向自己的目光欲言又止。
“出意外了,没收到回信?”他吃饭时,容淖递给他一碗热奶茶,凑到条案边低声询问。
“收到了。”策棱声音发闷,盯着容淖看了片刻,缓缓道出回信内容,“皇上体恤你奔波辛劳,让你不必冒雪赶路回京,可暂去喀喇河屯行宫小住一段。待夏日御驾去往行宫避暑,再与御驾同返宫中。”
容淖闻讯不由失笑,却没有多少意外。
喀喇河屯行宫是本朝在塞外建造最早、规模最大的避暑行宫。
暴雪纷飞的天气让她去喀喇河屯小住,皇帝这哪里是体恤她赶路辛劳,分明是怕她回去裹乱,赶她先去冷静一段时间。
皇帝太了解她的脾气,知道她咽不下险些被人算计至死这口气。
太子这回有那么大的把柄落她手里,她一旦回去,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单把太子勾结多罗特部意图在察哈尔地引乱的消息放给大阿哥,便足够太子焦头烂额了。
正好喀喇河屯行宫远离京中,有千总驻守,既能盯着她别随意耍手段让太子喝一壶,还能保证她的安全,免得再次重演此番公主落难的闹剧。
两全其美。
“还笑得出来。”策棱恶狠狠咬了一口肉干,梆硬,差点磕到牙。
气得把牛肉干往条案上一拍。
真是欺负人!
容淖觉得好笑,她的事自己都不觉得有多委屈,他先气红眼了。
“别拿东西撒气。”容淖提醒,转而问起,“你私自南下这事儿怎么说。”
“因为救助公主有功,功过相抵暂不追究。”策棱语气比牛肉干还硬邦邦,“让我护送你去喀喇河屯行宫后,即刻返回漠北塔米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吃完气鼓鼓的一餐,去找阿润说明他已寻到亲戚音信,三人明日即将离开。
阿润不算意外,却挺舍不得,草原上寒冬熬人,毡包中多几个人谈天说地他不知多高兴。不过他并不强留客人,只张罗着要给他们烙饼做干粮。
几个孩子从忙碌的阿布口中得知消息,围着三人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的不舍,实在睁不开眼了才去睡觉,困到第二日没能起来送行。
阿润送他们离开,热情送出好几里地。
容淖从车窗回望,冰河波澜不惊,一人一马安静伫立在白雪荒原,仿佛装在画轴里的景,说不出多寂寥-
近晌午时分,三人转过一道弯月牙冰河,与等候在此的策棱下属集合。
一行二三十人转向往喀喇河屯行宫去。
按他们的脚程,只要途中不遇上意外,十日内必能抵达。
无奈偏偏遇上了意外。
启程不过两天,未及宣化府,策棱便接到漠北急信,哈绥何流域异动,探子探得那一片的冰河有马蹄踏过痕迹,疑似准噶尔军自纳马纳山往额金河一一代潜入,目的不明。
当地驻军粗狂,根本没当回事,是策棱帐下副将带人过去巡视时无意间发现的。副将欲调集当地驻军加强戒备,驻军不从,要他拿乌苏雅里台将军的手令来。
双方立时闹将起来,双方都见了血,最终哈绥河畔异动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
策棱必须赶紧赶回去主持大局。
哈绥河下游便是塔米尔之地,策棱的故土。那一片早年遭过白骨露野千里的战乱,方才休养生息没几年,再经不起丝毫意外摧折。
策棱同容淖商量过后,决定明日一早分道。
塔图率人往东继续送容淖去往喀喇河屯行宫,他自己带上两名兵士回返漠北。
当夜,一干人等距宣化还有一程子路,只能在雪原扎营。
或许是赶路辛苦,又或是惦记着漠北不稳,众人草草填饱肚子后便倒进帐篷休息。
容淖躺在小榻上,裹着毡毯出神。
趁风雪作伴,终于有心思想想自己的前程了。
前些日子不想,是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去继续当她的六公主,想多了徒增烦恼。
现在一想,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希望皇上万万岁,至少一定要活过她。
否则太子上位她必倒霉。
人家太子都和她撕破脸了,再无粉饰太平的余地。
正迷迷糊糊想着回去后要不找个机会偷偷摸一摸皇帝脉象,容淖忽然听见帐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有人在给篝火添柴,噼啪几声,雪松枝丫烧出沉浓香气,丝丝缕缕潜入帐内。
容淖翻了个身,赶了一日路的疲惫冒出来,枕着香气正要入眠,临睡前似乎还隐约听见刺啦刺啦的声响,细碎但规律,催得人头脑昏昏。
大概是风雪在摩挲万物吧。
她想。
夜半冻醒,容淖迷迷瞪瞪往毡毯里缩。
耳间再次分辨出临睡前那道细碎但规律的动静。
好像并非风雪捉弄。
为何有点像她平日凿木头的动静,但又清脆些,似乎琢磨的东西质地较之更为坚硬。
难道有谁撒癔症,大半夜不睡觉坐在皑皑雪中琢石头?
容淖觉得不可能。
下一秒,蓦地睁开眼。
她大概知道这个有病的人是谁。
记起乌兰有次趴在她耳边说过的悄悄话,小孩儿眼尖,小探子一样刺破别人的秘密还无知无觉。
以及策棱开始神神秘秘外出,手上频繁出现伤痕。
这些事,都发生在策棱拿了几块颜色各异的破石头给她挑选后。
容淖翻了个身,闭上眼。
很快又再度睁眼,烦躁地瞪着篷顶。
也不知策棱在外面烧了多旺的篝火,她身处帐内,竟莫名觉得焦渴,刚被冻醒的身体仿佛也突兀感受到了那份灼人炽热。
冷热交替,扰人清梦!
容淖猛地起身,把毡毯一裹,帐篷小,几步便掀帘迈了出去。
策棱垂首认真专注手上活计,但基本的警惕性还在,听见容淖那座小帐篷有响动,大掌一缩,飞快把东西包进掌心,一派自然转头望向容淖,见她冷眸含霜,不免诧异她睡个觉怎么还睡生气了,“怎么了?”
寒风刺骨,策棱身边那堆篝火和最开始没多大差别,没有想象中炙火焚焚。
容淖裹紧毡毯,冷声问,“绿石头?”
策棱微怔,从不意外她的敏锐与聪慧,爽快承认,“你生辰快到了。”
言辞间没有半点被撞破的尴尬。
宝石是他在察哈尔那座失火小庙所在的小城买来的。
当时正等下属从当地理事札萨克处弄来相关事发文书以及尸体证录,他站在行人往来的街上,不确定会等来什么消息。
尸体里会不会有一具年轻女尸?
不敢细想,边上商贩卖力吆喝,他顺势望去。
是宝石摊子,货物品相都极其一般。
可他还是走过去,鬼使神差买走了铺子上所有绿松石。
都称它为天国宝石,是能带来吉祥好运的圣物。
他希望能有机会亲手把这份吉祥好运交给她。
可是又怕她不喜欢,所以后来故意捡了几颗颜色各异的玛瑙石做幌子。
最后,她竟然真选择了那枚绿石头。
绿松石比绿石头好看千百倍。
她应该也会喜欢。
容淖未料得到这个答案,她当然记得自己的生辰,抿抿唇若无其事地‘哦’了声,朝他左手望去,“刻的什么?”
青年面色微僵,搪塞道,“到时候就知道了,快回去睡。”
容淖都从帐篷里出来了,岂能就此打住,霸道逼近一步,“我要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本坐在距篝火较近的地方,被她直直往面前一挡,姑娘身上微幽的暖香裹在风里,融于鼻尖。心上有个地方痒得厉害,他咽咽嗓子,站起身下意识想退,可惜身后篝火跳跃,退无可退。
“刻的什么?”容淖昂首看他,年轻姑娘散着一头如瀑长发,篝火勾出秾艳生辉的一张脸,双唇丰润似枝头的樱桃,鲜灵灵诱人采撷。
策棱闭闭眼,以免再次泄露其中的欲|念纠缠,嗓音卷在雪风中,暗哑得厉害,“穿心莲。”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穿心莲,又名一见喜。
是味药材,他曾在不经意间听伊吉身边的嬷嬷说起这味药。
或许是因为那嬷嬷是她送去府中的人,他无意识多落了一丝关注。
其实迄今为止他仍然不知穿心莲的效用,只觉得这名字意外贴切。
那时候每每见她,次次犹被一箭穿心,夜间回想起来都气得辗转反侧。
可下次一见到她,照样压不住隐秘的欢喜。
在容淖明澄澄的眼眸中,策棱缓慢抬起左手,露出里面两枚小小圆圆的绿松石,上面有明显的雕琢痕迹。
那一包宝石被策棱挑挑选选,只剩这两个小东西品相尚能入眼。
雪夜无月,策棱又太高挡住了身后篝火红光,容淖微眯着眼,想要看清上面的纹路。发现只是徒劳,索性伸出手去拨弄翻转。
青年体温浸在石上,容淖指尖划过那还算平整的草木刻痕,有很微妙的停顿。
她在雪原凛凛如刃的朔风中,触碰到了情爱的温度。
第57章
抵达喀喇河屯行宫次日,正是容淖生辰。
塔图与策棱一样,故地塔米尔河流域,他挂念漠北形势,休整一日便要率队返回。离去之前,他将一只雕花匣子交给容淖。
“这是我家主子命属下务必要在公主芳辰当日交给公主的。”
容淖挑眉,颇为意外,未料到策棱在赶路途中还能拿出第二份生辰礼。
因为那夜看过两枚小绿松石上粗陋的刻纹后,容淖硬是将其提前‘笑纳’,不理策棱满脸无奈推说尚未完工。
倒不是对东西有多爱不释手,而是以容淖在宫中奇珍里浸淫出来的眼光衡量,这两个丑玩意儿已然是废了!
再精心琢磨也于事无补,平白做工扰人清梦罢了。
容淖回到寝殿,直接打开木盒,只见里面安静躺着一只信封。
表封上书——喜乐永日。
拆开,里面倒出两张薄薄的纸页。
容淖执起其中一张,看清抬头两个字,唇角极轻扯了一下。
欠条。
——兹有策棱欠茉雅奇纹银万两。
下面是签字画押及印章加盖。
落款是她的生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张欠条写得像模像样。
另一张纸则备注还款方式。
欠债人策棱表示爵低位卑,每月俸禄除生计开销外,只能还款二两给债主茉雅奇,他会按时让信使转交。
并一本正经附上两个‘催债’地址,称债主殿下若不满此等还银方式,可寄信漠北重新商讨。
一个大概是他的府邸,另一处是当差的衙门。
容淖哼笑一声,玉白指尖点点那欠条二字,和那两颗小绿松石一并收在妆匣里-
在喀喇河屯的日子还算安逸,毕竟是帝王几乎年年都会驻跸一段的行宫,一应建造享乐不比畅春园差多少。
再加上木槿云芝等容淖用惯的宫人全被皇帝从宫中遣至行宫,继续伺候她。
众人一见容淖平安无恙,激动不已,春山甚至忍不住抱着山骨落下泪来。
那次山脚遇袭时,他跟在后面的车,险些被刺客一刀了结。
关键时刻山骨唳鸣不止,拍翅俯冲抓爆刺客一只眼球,他得以勉强逃脱却一时不慎滚进了死人堆里。
后面那群刺客只顾追捕容淖,没有及时收拾战场,他方侥幸苟活,半路遇上了同样去往围场厅求救的木槿云芝,一同辗转回到宫中。
别后重逢,几人较之从前更加活泛殷勤些,但一句也不曾问及容淖这三个多月流落塞外的经历,应是提前被敲打过。
三月末,行宫枝头鸟雀来去,争抢春意之时,容淖接到了两封来自漠北的信件。
一封来自哈斯。先前策棱回漠北时,容淖便让他顺便转告哈斯,让哈斯若要找她可寄信至行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封是‘身负巨债’的策棱践诺还钱,随信还有一只大匣子,里面装些零零碎碎的精巧小玩意儿,有贵有贱。漠北那边的商队出入买卖城、罗刹国等地,手中少不了新奇玩意儿。
策棱说匣子里的东西是打点债主用的,免得债主嫌他巨债碍眼给他涨利息。
另有二两碎银被他齐齐整整以纸包裹,放在正中。
纸上书写一行小字。
——康熙四十一年,三月十六,风雪无踪。
是在记录信件送出当日气候。
容淖想了想,把纸取下来,与他的来信放在一起,收入妆匣。
策棱的信件总共九页纸,没有半点尤花殢雪,所书所写全是日常琐碎,看得出并非一气呵成。
因为他前一页纸还在痛斥行商把他当傻子,早晚没生意。
竟然拿个一圈底座两瓣叶子的金器称其叶片能缓缓合拢,随着蜡烛成泪自动熄灭烛火,实乃新鲜玩意儿。
策棱阴阳怪气评价本末倒置,知道的是灭蜡烛,不知道的以为是射日。
然而下一页,口风急转。
策棱说昨夜他试用过那个金器,把它固定在蜡烛上,躺在榻上想事情,随着叶片缓缓收拢,烛火一点点暗淡,瞌睡也逐渐上来了。
最后眼一闭直接倒头便睡,不用再起身熄灯。
实在是好东西,有巧思!
容淖唇角挂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在匣子里翻出信上所说金器,放在一旁,继续翻看策棱乱七八糟的信。
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分享了他的喜怒哀乐。
甚至还能知道三月十六的漠北塔米尔,有个不错的天气。
从前和哈斯通信的时候,容淖深觉日常琐事无聊,总是无从下笔。
自看了策棱的来信后,发现似乎有点意思。
已想好了等会儿看过哈斯的信件后,该如何回复她。
哈斯在来信中很隐晦地提及了那群佥妻已经抵达扎萨克图部,路上折损过半,活下来的人足够聪明坚韧心思更不少,驯服不易。
好在哈斯并不觉得作难,傲气少女野心蓬勃,只想迎难而上,尽快啃下这块硬骨头收为己用。
部族里顽固派太多,致使她在改革上总是束手束脚,政令落不到实处,她正打算引入一股新势力去冲击部族僵化的格局。
可巧打瞌睡时碰上递枕头的,容淖给她送了一批得用的狠人过去。
草原上奉行弱肉强食,这群流亡千里与虎狼为伍依旧顽强活下来的佥妻,往后绝对是她的一大助力。
哈斯没有在信件上把部族事务写得太明白,毕竟这样通讯不算多安全,很可能泄密。
她顺便向容淖分享了两则父母为她择婿的笑话。
因为她坚持不想选布和,她父汗无奈只能退步在三大部落里物色。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她额吉先去摸了摸底细,回来说不行。那人长得太丑,睡丑男人的滋味谁睡谁知道,她不忍心让她闺女也去吃这个苦。
一个‘也’字,差点没把她父汗鼻子气歪。
她额吉见状又赶紧换个花样安抚她父汗,说若是儿郎长得太丑,往后她大权在握必定见异思迁,生出花花肠子。人家出身不弱,男儿家家的哪里忍得了这个。
届时夫妻必然闹将起来,此乃隐患。
容淖看得发笑,无意从支摘窗望出去,穿过院中老青檀繁盛的枝丫,发现暮色四合,天际有新星冉冉升起,光含锐意-
在喀喇河屯的日子,千总把着门户,容淖不能随意外出,与京中的联系更是寥寥,她像是被遗忘在孤岛上。
不管外面如何风云变化,她的这方世界里只能见行宫不变的风物美景,光辉灿烂。如一眼无声无息的漩涡,一日日,一寸寸,不知何时便会将人溺毙其中。
饶是容淖一个喜欢独自待着的人,在觉得闲逸之外,偶尔也难免对这种耳目闭塞的日子生出郁躁。
与漠北二人通信算是她接触外界的唯一渠道。
四月末,又先后收到漠北两封信。
哈斯的先到两日,开头便臭骂四公主一顿,说四公主暗地里捅刀子挖她墙角。
那些佥妻是她花费大力气才驯服的!
容淖隐约知道哈斯与四公主两人结盟共商大事,约定互为掎角,替对方撑腰在部族里夺权。
哈斯说幸好她机灵又待人以诚,佥妻们及时上报了四公主的‘险恶用心’,才没让四公主得逞。
而且她现在不仅将佥妻们收为己用,还火眼金睛在其中发掘出了明珠,有个佥妻出身南方,擅长机杼,或可把羊毛纺织成布再转卖于行商,如此便不至于被行商狠狠压价。
草原上牧民家中皮子羊毛泛滥,因为关内并不热衷此物,行商每每以廉价到欺负人的价格买走大批羊皮羊毛。
可牧民又不能抵价不卖,他们需要银钱去储备过冬的盐茶和粮食,那些皮子皮毛放太久坏了更不值价,还拖累他们轮牧转场。
从信上看来,哈斯眼前形势大好,一派蒸蒸日上。
策棱的信件到得晚一些。
同上一次一般,一封信,一个装满小物件的匣子。
正中照样用纸板板正正包着二两碎银。
上书——四月十六,须眉皆绿,春已附骨。
信件内容也一如既往的随性散漫。
他甚至还嚼舌根,说人家塔图自上月娶了新媳妇后,军饷由小厮直接领取送回家中交给夫人,自己身上连个铜板儿都没有。
就这样还有脸喜滋滋冲他乐呵。
策棱向容淖嘲笑塔图——“驴低头还能看见草料呢!”
容淖这次是直接笑出声。
笑过之后,拿着那厚厚一叠信纸坐去窗前书桌前,慢慢陷入沉思。
她不知该不该回信。
上月,她只回了哈斯的信,并未回复策棱。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临别那夜的情绪缠绕她至今。
一个总会守在她身旁,只要扭头便能看见的人,能有多讨厌呢。
或许如他所说,她排斥的从来都不是他,是性格里的骄傲令她排斥出现在不愉快过往里的所有人。
落难塞外一趟,走过更灰头土脸的一遭,事教人一试入心,释怀不少。
她现在不讨厌策棱。
可能还有一点喜欢。
没什么羞于承认的,他又不是什么糟糕的人。
情绪没有大起大落到一眼万年,或许是生根于他陪在她身边的某个不起眼瞬间,谁都没有察觉。
直到被那夜溢满雪松气息的篝火猝不及防点燃。
可是前途未卜,她还是更习惯独自上路。
容淖扔下玉管笔-
五月,策棱照常还钱送礼过来。没有哈斯的来信,可能她最近很忙。
容淖先粗略翻看策棱的信件一遍,见内容没什么出格的。
他很有耐性,完全没有催促她要个明了答案的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心下微松,正要仔细阅读内容,木槿再次递进来一封信。
同样来自漠北,策棱。
容淖微微愣,心想人可真不经夸,刚说他有耐心,转眼便来催命。
倒是要看这第二封信写了什么!
第二封信只有一页纸,容淖却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
“怎么会……”她喃喃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木槿看她失魂落魄的,忙上来问她怎么了。
不经意瞟见信上内容,眼瞳不可抑制瞪圆,惊道,“哈斯格格死了!”
第58章
策棱信上说哈斯被误杀于扎萨克图部与土谢图汗部交界处。
凶手孟恩台吉出自土谢图汗部,为求脱罪,投奔朝廷,意图说动理藩院出面,以哈斯无理藩院批陈却私自离开封地潜入土谢图汗部为由,先定哈斯之罪,以此顺理成章逃罪。
朝廷对蒙古奉行三大国策,该宽纵的地方宽纵,从严的地方却绝不含糊。
规定蒙古各旗牧民严禁越过本旗牧地游牧,更不得私下交往,违者直接以该部王公领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各部王公更是不得在无理藩院批条下,无故越境,违者从严处理可直接以反叛论处。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理藩院也并非全然不仅人情。
譬如有时候相邻的两个部落王公是沾亲带故的关系,总不能人家给亲戚送点吃食都得先山长水远的往理藩院跑一趟得到批陈,然后再回去走亲戚,那可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微末小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如哈斯这种只是在部族边界活动又不惹事的,完全可以声称自己是在巡边,理藩院就算怀疑其实也懒得管。
可若理藩院执意要插一脚,较真起来,想给哈斯定个‘无故越境,其心可诛’,同样并非难事。
若哈斯当真被理藩院定下反叛罪名,那她就是‘该死’。
凶手保不准真能全须全尾脱身。
容淖气息沉沉,抓起信件反复斟酌,研究策棱可有在其中透露更多内容。这种往来信件并不周全,策棱不便明言什么,或会在字里行间隐晦暗示一二。
这一看,还真让她看出矛盾之处。
什么叫凶手‘投奔朝廷’?
自从十几年前漠北一系遭遇兵祸,早已内附朝廷,何至于再用上‘投奔朝廷’四个字。
容淖脑中灵光乍现。
凶手或许不是投奔朝廷,而是投奔朝廷的某股势力,由那股势力出面为他撬动理藩院,纵其脱罪。
漠北有谁代表朝廷势力,又能直接接触上理藩院?
容淖想到唯一身在漠北的皇族。
四公主。
可她不是哈斯的盟友吗?当时还是她指点哈斯去找四公主的。
容淖记起先前哈斯痛斥四公主挖她墙角之事。
当时容淖只是觉得两个素有旧怨且性格不合的人为了利益绑在一起,初时有所摩擦再正常不过。
现在想想,会不会那已是二人崩裂的前兆。
好巧,哈斯正好死在扎萨克图部与土谢图汗部的边境。
莫非是死在与四公主会面时……
容淖将信纸抓皱成一团攥在手心,指尖泛出用力过度的白。蓦地起身,快步朝殿门去,半道又折回内殿,把三眼铳装弹调试带上。
“备车备马,我要去漠北。”嗓音里有股压抑的静。
木槿呆了一下,盯着那把曾废过一个可汗独子的三眼铳,慌忙跟上劝阻,“公主不可,没有皇令外面千总是不会放行的。”
她怕容淖直接射杀千总。
千总不过微末小官,自然不如巴依尔汗王独子尊贵。可千总奉皇命驻守行宫,伤他便是伤皇帝的颜面。
后果只会比射废巴依尔更严重。
容淖没有理会追了一路的宫人们,径直走到行宫门口。千总早被里面的动静惊动而来,率众堵在门口,不卑不亢做了个请回的手势,“公主莫要让属下为难。”
容淖亮出手中火铳,冷静道,“给你两个选择。我给你一枪后再用枪指着我自己脖子逼你放我出去,皇上念你负伤或会免你失职之罪。”
“要么你直接放我走,稍后我会立刻上书皇上,揽下所有罪责。皇上最知我的性情,怪不着你。”
气候宜人的行宫五月天,千总硬是冒了一脑门儿的汗。
火器不像刀剑,你碰它才可能被误伤。火器是会走火的,万一六公主把膛管抵上脖子时刚巧走火了,那他全家的命都不够填的。
这可是三眼铳,危险翻三倍!
最终,千总把心一横,咬牙摆手示意手下让路。
他是听过这位六公主狂放恣意、我行我素的名声的,据说连皇帝都拿她没什么办法,可能是又惹了什么祸事,才给赶到行宫来禁闭一段时间。
但千总私下揣度,皇帝大概心里还是爱重这位公主的。人还没到,先把她用惯的宫人物什全送来布置妥当了,还严令他必须护卫公主周全,不容有失。
千总哪里敢让这六公主出事。
眼睁睁看着六公主上车离开后,立刻点了两队人马,一队去往京中送信,一队由他亲自率领,跟在车驾之后护卫行程。
容淖只带了木槿和春山,一行人轻车简从,自南向北疾驰赶路。
草原的春日来得比关内晚一些,四五月份有些地方还在落雪。
她们一路见过春意烂漫的青浪原野,也踩过雪后初霁的斑驳草皮,在鼠洞里陷过马,冰水洼里叹过气。
最终,于六月下旬一个天高云低的日子进入漠北扎萨克图部。
千总很有眼色,提前派人去通报了札萨克图汗。
容淖进入王帐领地时,见到了一个圆眼睛的中年妇人。头顶蒙古已婚妇人的红绡罟罟冠,上面堆满各色珍奇宝石,穿着打扮富贵非凡,可面色蜡黄憔悴,人也干瘦得厉害,若非眼珠子还算活泛,定然让人疑心她将被那一身华服珠宝淹没。
哈斯的额吉忽兰哈敦上次没有去往御营朝奉,是以容淖没见过她。
可看见眼前这个妇人第一眼,容淖几乎便确定了她的身份。
“公主。”忽兰哈敦迎上来,扯出个疲惫的笑,冲容淖深深躬腰施礼,感激涕零,“多谢公主不远千里来送哈斯一程。”
容淖避开,木槿已经知机的把人扶起来。
“哈敦,我想先看看哈斯。”容淖轻声道,顺便抹了把面上的尘沙。
忽兰哈敦眼中含泪,强撑着笑脸微微摇头,“天日热了,放不住。那股味儿她自己想必也不喜欢,我与她父汗商议过后,已于六日前将她亲手火葬。”
容淖面色微凝,惊诧道,“火葬了?”
哈斯的死牵涉颇多。
容淖相信她的父母一定会为爱女讨回公道,不会让她带着不光彩名声往生的。
既然肯让哈斯入葬,必然是……
“解决了。”忽兰哈敦沉沉叹息,“都解决了。”
“凶手躲在四公主府里寻求庇护,寸步不敢出。被我儿麾下几名忠心女子借故潜进去,割下头颅扔到理藩院门口。”
“理藩院见对方潜藏护卫森严的公主府依旧毙命,即知我部报仇决心之坚,心知不妙,唯恐此事闹大引来朝廷追责,遂以真凶已然偿命再纠缠毫无意义为托辞,各打五十大板便轻轻放过。不敢再趟这趟浑水,强横要求定下我儿罪名。”
没了理藩院插手拉偏架,那便是双方自己私下解决了。
忽兰哈敦回身望了望高阔的王帐,“她父汗前几日率部去往土谢图汗部讨要公道,又带了几颗头颅回来做酒器,以慰我儿在天之灵。也是在作战时受了伤,老家伙方没能起来致谢公主的深情厚谊。”
听到当真牵涉四公主,容淖一时寂然无言。
想与忽兰哈敦说点什么,忽兰哈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为难,体贴地让人带她先去休息-
进到忽兰哈敦预备下的毡包,容淖躺在矮榻上顶着柳条包壁上的黄羊头骨怔神。
连日赶路的困乏冒出来,可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她认为哈斯之死有疑点。
因为忽兰哈敦的表现很奇怪。
忽兰哈敦对爱女之死的悲切伤怀显而易见。
可奇怪的是,里面没有怨恨。
一个连折三子的妇人,唯独剩个宝贝女儿。这女儿年纪轻轻便枉死了,哪怕凶手为此赔命、其家族亦因此付出了惨烈代价,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便能消弭她的怨愤才对。
人的心又不是天平,只要双方流出的鲜血相当,便能立刻平衡。
而且,有关四公主的一切也十分古怪。
凶手藏在四公主府中,竟被几人轻易潜入翻出。
简直是匪夷所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是没见过四公主府的格局,但她见过五公主府的烫样甚至亲自去过五公主府邸。
五公主府修建在寸土寸金的京师内城,依然是高堂广厦连宇,占地颇巨。
四公主府建于辽阔塞外,少了许多限制,料想规模只会更加宏大。
在这样的府邸里藏个人和往河里投一条鱼有什么区别,岂会被人轻易捉出取命。
还有四公主出嫁时带那么多护卫,难道都是摆设不成,任由旁人入公主府行凶如过无人之境。
是了,忽兰哈敦对四公主的态度也透着微妙的怪异。
忽兰哈敦提起四公主藏匿杀害哈斯的凶犯时,同样没有怨恨,只是很平静在讲述-
翌日。
因为哈斯已经火葬,一应祭奠也早已完成。按他们这里的风俗,次月方能捡骨安置。容淖心中有疑,在扎萨克图部闲呆不住,所以同忽兰哈敦打过招呼,请她遣人带自己去哈斯遇害的地方看看。
也是从领路这人口中,容淖方得知哈斯是如何死亡的。
——一支暗箭穿喉。
连句遗言都没留下,当场毙命。
“是这处了。”跋涉三日,在一个晚霞似打泼胭脂的瑰丽黄昏,领路人示意容淖看前方的界石与旗杆,“就在那片坡下。”
容淖踢踢马腹,冲上坡上,发现沟坳里竟然有人!
容淖心中一动,回头示意随行人等不许往上,只在原地等候,她自己驱马朝那人影小跑过去,“四姐。”
四公主的黄骠马在一旁吃草,她站在地上,仰头望向逆光而来的一人一骑。
她微眯着眼,目光在容淖疲惫的面容上逡巡,良久方吐出一口气,莞尔一笑,“还真等到你来了,看来是她赢了。”
容淖不理她奇奇怪怪的话,拽着马缰,开门见山问,“哈斯为何而死?”
四公主已经在正月里生产,滚圆的肚子扁了下去,人也清瘦一大圈儿,看起来不如在御营那会亲善和煦。收尖的桃花眼光华流转,眼神湛然,笑意里有藏不住的精明锐利,“我说了你信?”
“我自会判断。”容淖居高临下,以一种审视的角度看人。
四公主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冒犯,又笑了声,大大方方直视容淖,缓缓吐出一句,“她是自杀的。”
容淖眼瞳微缩,没有做声,只目不转睛盯住四公主,似乎是在审判她言语里的真假。
“她染了波浪病,第一次发作便很激烈,我私下派御医给她看过,是最严重的情况,本也活不了几个月。”
四公主又笑了一下,不过这次的笑脸比哭更难看,想到确诊当日,热烈少女忽然沉静起来的脸庞,目光平直望向她,提起那句草原上人尽皆知的谚语,“英雄敌不过一支暗箭,富户敌不过一场灾难。”
她坚定道,“我不会倒在暗箭里,太窝囊了。”
“我要让这支暗箭,变成敌人躲不开的明刀。”
在查出波浪病前,她们这对同盟正商量着先合力打击掉在土谢图汗部里兴风作浪,明里暗里与四公主为难的孟恩台吉。
孟恩台吉是四额驸的小叔,往日看着还算老实,却趁正月里四公主难产,无暇他顾之际,笼络走不少部族势力。
并多次暗中怂恿四额驸与‘牝鸡司晨’的四公主离心,还把前些日子四额驸因溺职弄丢了汗位,并被朝廷降爵为郡王之事全部怪在四公主身上。
称是公主固执不肯向皇帝转圜,才害四额驸嫡系变旁枝,土谢图汗汗位落去了二叔身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估计是看着自己生了个儿子,起了扶持幼子的心思,打算借朝廷之手先削弱四额驸。
孟恩台吉不愧是四额驸的亲叔叔,每一刀都扎准在四额驸的心头上。
四额驸与四公主的关系一度跌至冰点。
连带着四额驸的祖母与母亲两位遗孀哈敦也开始与四公主为难,疑心她要扶子上位,意图夺走她的儿子。
就这样,孟恩台吉犹嫌不够,筹谋着再搞一场刺杀。
孟恩台吉打算对四公主下手。
当然,他肯定不敢真的杀死朝廷的和亲公主。
他的目的是把谋杀手脚引到四额驸身上去,让四公主夫妻二人彻底离心,破镜难重圆,再斗个两败俱伤。
他坐收渔翁之利,谋取王位坐坐。
凭什么一母所出,长兄家袭了汗位还封了王爵。
坏事弄丢了汗位也被次兄捡个便宜。
唯独他,忙活一通什么都没有。
幸好四公主棋高一着,手下有人提前探听到了孟恩台吉的计划。
按常理行事,四公主应该告知四额驸孟恩台吉的野心,一起在刺杀当场戳破孟恩台吉的嘴脸,夫妻二人就此前嫌尽消,重归旧好。
可是四公主没打算这样做。
一个能被人三言两语挑唆得离了心的蠢货夫婿,她太在意显得她也挺蠢,反正她儿子已经出生,这男人的用处她已榨得差不多了。
什么夫妻情谊她才不在乎,她只想顺势而为,借机除掉孟恩台吉,永绝后患。
土谢图汗部的大权,只能有她这一个觊觎者!
无奈孟恩是老哈敦的老疙瘩小儿子,是新任土谢图汗的亲弟弟,是四额驸最信任的小叔,一家人感情十分不错,这三个人都在土谢图汗部握有不弱的势力。
她若亲自出手,就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恐埋下祸患。
所以她暗中找来哈斯,这是她与哈斯结盟之初达成的共识与承诺。
各自部族里不方便出手的脏活,都交换由对方来做。
两人尚未商量出对策,哈斯突然高热倒地,大汗淋漓,喊着浑身骨头疼,被御医确诊为波浪病,也就是草原上俗称的‘懒汉病’。
再之后……
哈斯当场提议,一脸平静说出,“让孟恩在行刺时杀死我。”
四公主似乎很累,提了提裙摆顺势坐到草甸子上,她仰头看向高居马背的容淖,“接下来你应该能猜到了吧。”
容淖抿唇,半响才喃喃道,“难怪要选在扎萨克图部与土谢图汗部的交界处动手。”
她们是故意引理藩院入局的。
孟恩台吉杀了札萨克图汗当继承人培养的王女哈斯。
万幸哈斯并未正式登位,身份贵重但又没那么贵重,或许会有转圜余地。
老哈敦为了心爱的小儿子,肯定得想办法活动。
譬如先定罪哈斯越境‘叛乱’,以此洗干净孟恩台吉射杀哈斯乃保卫部族,正常行径。
蒙古王公受理藩院辖制,直接去求理藩院帮忙拉偏架难免失了底气,她肯定会找上自己的公主孙媳出面。
这时候四公主再拿出孟恩原本谋划杀她,不慎误杀哈斯的证据。
这些东西不仅是孟恩的催命符,还是土谢图汗全家的把柄。
四公主不直接交给理藩院,而是拿给老哈敦,用意十分明显。
大家都是一家人,完全可以大事化小。
只要老哈敦不傻,便该知道他必须拿出足够的利益‘弥补’四公主,与请求四公主出面找理藩院拉偏架保下孟恩绝对不是同一个价码。
至于为什么不用孟恩台吉意图刺杀和亲公主的证据去请求朝廷做主,或者直接威胁四额驸一家夺权,而要迂回搭上哈斯一条命引来理藩院。
因为四公主是想谋夺土谢图汗部的大权,而非掀了土谢图汗部的桌子。
土谢图汗部毕竟是别人家经营数百年的地盘,她目前的实力不可能做到与土谢图汗一家子完全撕破脸皮,撇开他们自成气候。
‘和平’移权是最优选择。
当然,也是怕‘刺杀和亲公主’这事不上称四两,上称千斤也打不住。万一闹出来太大引得朝廷与漠北兵戎相见,得不偿失。
所以,明面上找来理藩院是在拉偏架压制札萨克图部,实际上也是四公主在挟势威逼土谢图汗一家子移交权柄。
“你故意泄露消息让人进公主府杀了孟恩?”容淖低声问,“不怕老哈敦认为你出尔反尔,和你为难,你现在应该位置不够稳?”
“不是我,是敦多布多尔济。”四公主笑容讽刺,“你说巧不巧,他刚好知道了孟恩在他身上做过的好事,正巧又无意中听见孟恩意图杀死他的儿子。会与他夺权还险些害他不得好死的小叔哪里有牙牙学语的可爱儿子亲热。”
容淖听罢,却是心知肚明,这些消息肯定是四公主故意泄露给四额驸的。
四额驸愤慨之下引人杀死了孟恩,从此他与老哈敦两再难祖孙和乐了。
老哈敦八成还会挟自己的新任土谢图汗次子压制四额驸。
四额驸之母听说出身不弱,不是个好相与的,定要帮着儿子斗婆婆和叔子。
往后他家四口人只管窝里斗,四公主便能趁机发展壮大。
天际最后一缕胭脂色褪尽,小巧的铃兰花被身下马儿不耐烦卷进嘴里,喷出个响亮响鼻,容淖安抚摸摸白马鬃毛,再度开口,“她的波浪病怎么回事?”
“你知道她在张罗改造织机以羊毛纺线织布吧,她闲不住,经常亲力亲为。许是有人算计她,见不得她一个女子争权,故意掺了病羊毛之类的去接触她。又或许是她真倒霉,吃了没熟透的羊肉,挨了蜱虫叮咬……听御医说波浪病多半是从羊身上来的,草原上每个人都可能染病,不分高低贵贱。”
四公主语气平静,仿佛不是在谈草原上人人自危的恶症,“而且波浪病有潜伏期的,短则六七天,长至数月,她当时没查,说时间不多,不能浪费。现在更难查了。”
容淖闻言不由去看四公主,正巧两人目光对上。
一个清冷,一个锐利。
在已经暗下来的原野上,四公主缓缓站起身,盯着容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不过,同盟一场,她敢以命践诺,我自不会负她。”
“我会查明她的病因。”
容淖垂眸,不再多说什么,留下一句‘保重’,扯缰转身离开。
容淖相信四公主的保证,并非姐妹情深。
而是她选择相信哈斯。
哈斯只有足够信任四公主,信四公主的为人,信四公主的能力,信她自己的眼光,才会以命践诺为四公主争权。
因为她的选择,同时也意味着以命托付自己逐渐年迈的父母与她一心筹谋发展的部族于四公主。
一个没能侥幸躲过暗箭的姑娘,却在临死之前把自己锻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弯刀。
锋利刀口对准敌人,圆润弧度包裹不舍。
回去札萨克图部王帐的路上,容淖踏着漠北晚来的春意,模糊听着牧人悠扬的归家长调,在一片空阔悠远的壮阔草原里,只觉得累,很累。
好像这连番赶路近一个月的疲乏争先恐后全冒了出来。
进去毡包,她倒头就睡,醒来时看见枕边摆着一只匣子。
打开,里面华光璀璨。
满当当一匣子硕大宝石几乎晃花了容淖还未完全睁开的眼。
她想到什么,唤来木槿。
“忽兰哈敦先前亲自送来放在此处的。”木槿一五一十道,“说是哈斯格格曾请她帮忙转交的。”
事关故去的哈斯,木槿没敢擅自移动。
容淖抱着那只匣子,垂头久久不语。
饭后,她站在毡包前远望出神,春山故意放了山骨过来逗她开心。
山骨围着她打转一圈儿,忽地低掠出去一段,在一匹黑马背上神气站定,然后歪头望向容淖,豆豆眼里似乎满是疑惑。
容淖跟过去,见了那匹马不由惊愣一瞬。
没想到山骨竟然还认得哈斯的马。
当时在喀喇沁部,哈斯总爱架鹰跑马找她一起玩,山骨自然同行,每次都被那只叫朝鲁的壮年白羽海东青按住打掉一身毛,下次还是蠢兮兮地凑上去。
山骨在马背上踱了几步,再次歪头看向容淖,并低唳一声,似乎在催促什么。
容淖走过去,摸摸它的头。片刻后,嗓音模糊在草原的风里,低到只有她自己能听清,“你也没有朋友了。”
哈斯生前放走了朝鲁。
第59章
孟秋七月,容淖等不及参加哈斯捡骨,便被千总催促着启程返回喀喇河屯行宫。因为他接到消息,御驾已自京师前往喀喇河屯避暑,他们此时就算快马加鞭冲回行宫也赶不上接驾了,但态度得摆出来,不便在外逗留太久。
扎萨克图汗与忽兰哈敦闻讯怕耽搁容淖见罪皇帝,也开始‘逐客’,容淖无法,带上二位长辈大包小包的礼物返程。
草原四时之景不同,七月的旷野没有疾风暴雪,只有深草野花在微风中舒展出婀娜韵致,一弯玉带小河天连水尾水连天,羊群如云,马儿嘶鸣。
容淖一路走着看着,精神却越来越差,人总是恹恹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要病了,却又没具体看出是何病症,没法对症下药。
来的路上,一行人为节省时间,横穿了扎萨克图部外围的阿济山,夏日里穿行山林的滋味并不好受,蛇虫鼠疫满地窜,需得格外留心。
归途容淖不打算走阿济山,决定绕路至鄂罗克泊方向。
千总没意见,他着急催促行程是一回事,但也看得出来这六公主最近消瘦得厉害,浑似一盏纸糊的美人灯,让人疑心一阵风便能把人刮不见了去。
他同样忧心六公主在路上累出个好歹自己回去要跟着吃挂落,顺势提议先在阿济山脚下歇息一晚,明日再往鄂罗克泊去。
入夜,奔波一天的众人纷纷睡下,只有三人成行的两支巡夜队伍在扎营地附近巡逻警戒。
漠北常年战乱,他们来时尚算一路平安,但也不得不防,需得警惕些。
容淖躺在简陋的矮榻上,总感觉耳边有脚步声在响,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
她迷迷糊糊仿佛回到了那日在山脚下,自己提刀走向索统领一行的时候。
她看见自己面无表情破开了所有人的肚腹,红红白白流出一地的肠子。那两条小狼崽子趴在她脚边,疯狂啃食现成的血与肉。
她嫌恶心想走远一点,被一只死人胳膊绊了个趔趄,低头,看见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赫然是察哈尔小庙里那个一心早修来生的小沙毕。
是她……杀了他吗?
容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她呆坐了片刻,木着脸正要下去倒杯水喝,隐约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起先她以为是自己还恍恍然陷在梦中,慢慢才听清真的有人在低声争执。
应该是巡夜的守卫,他们似乎发现了异常,又不太敢确定,正激烈讨论要不要禀告好梦正酣的千总。
容淖按了下额角,不知道侍卫们怎么想的,不会以为隔了一层帐子便能隔音吧。
记得几年前皇帝出巡,也曾有侍卫在帐外吵闹,一晚上闹三四次。气得皇帝第二日下旨申斥,好一通整顿军纪。
容淖整理好衣衫走出去,那三个凑在一起的侍卫立刻察觉望过来。
容淖招手把人叫到面前,询问具体情况。
“一炷香前,属下看见阿济山西边忽然林叶急晃,鸟雀冲天,又很快静寂一片,属下怀疑里面有巨物作乱……”高个侍卫眉头紧锁,踌躇半天还是鼓足勇气道,“当然,也可能是藏进了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的同袍认为山林有羽虫过道乃常见之事,疑心偏僻林中藏人实在杞人忧天,并不相信他的判断。
容淖闻言倒没怪高个侍卫太多心。因为她本身性格同样谨慎,深山野林,小心驶得万年船。
“去把你们千总叫起来。”
高个侍卫应声忙跑去叫醒千总大人。
千总抹了把没睡醒的肿脸,走到容淖身旁时已听手下讲清楚了来龙去脉。请示过容淖后,立刻安排人手摸去大山西向刺探情况,并吩咐手下悄悄把所有人叫醒。
并命令众人不得喧哗,不得点灯。
七月初的月亮不过尖尖角,扎营地昏暗又压抑,一旦没了光亮,好像周遭所有蚊虫都爬到人身边嗡嗡讨嫌了。
捱了约摸两刻钟,去刺探情况的侍卫终于摸黑小跑回来,羞愧又凝重地禀告,“属下一路摸过去,发现一溜断草丛处,顺着痕迹走,能闻见一股驱蚊草气味,料想当是有人故意涂抹在身上以便钻山林的。会残留那般浓重的气味,人手定然不少,属下怕打草惊蛇,没敢再继续深入查探。”
千总摆摆手,转身望向容淖,详尽请示道,“公主,阿济山乃阿勒坦山延绵,而阿勒坦山多处科布多境内,峰峦层沓,亘数百里。几年前皇上亲征噶尔丹,噶尔丹便是败走科布多,这附近虽然并非当年战场,怕是也不太安生。还请公主示下,我们是要加强巡逻继续在此地扎营,还是连夜远离是非之地?”
容淖瞥他,“你才是千总。”这人能替皇帝守最爱去的避暑喀喇河屯行宫,必然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容淖不觉得自己看过几本兵书便能胜过他。
千总愣了一下。
这位六公主主意有多大他是领教过的,身为女子竟敢违抗皇命独行千里,深入常年战乱的漠北之地。
所以他才时时提醒自己勿要因为她年少又是女儿身而轻视她,尽量顺毛撸。
未曾想放权倒是挺干脆。
千总决事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得了容淖的默认,立刻安排人手往原定的鄂罗克泊方向撤离。
因为阿济山西麓形式未明,他们只得连夜赶路,以图尽量远离那处。
至天色将晓,引路星辰逐渐黯淡时,一群人正要停下歇口气,竟清晰听见身后有火器震天响,遥遥似乎还有喊杀声传至耳畔。
本来身心俱疲的一干人等吓得立刻收拢整队,在千总的急声安排下以最快速度进入一座名为额尔德尼的小城外围,立刻被一列披甲执锐的守城军拦在外面不得再进半步。
千总顶着一脑袋的汗灰去与领头小将交涉,容淖高居马上,抬头打量这座小城。
看起来竟然似模似样,靠山绕水,与关内小城差不多,城门城墙与箭垛哨台样样俱全。仔细看又会发现每一处都透着崭新,像是迫于战事一夕之间新修筑起来的工事,从前约摸只是草原上最寻常那种栅栏寨门,防防野物偷掏小羊羔还行,防不住铁蹄弯刀。
再看城门上深刻的文字——额尔德尼。
是个满蒙通用的名字,满语中意为‘宝’。
容淖猜测这座小城或许是朝廷授意新建起来的。
正漫无边际想着,千总领着那小将一起过来了,他们倒是很谨慎,没有当众暴露容淖的身份。
小将躬身行礼,不卑不亢道,“科布多方向有噶尔丹余孽作乱,战事将起,上面有命令必须严格盘查过路行人,不得已冒犯了贵人,卑职这就带您进城。”
容淖微微颔首,一行人进入城中。
城内街道倒是出乎意料的宽阔,只是来来往往没有半个百姓踪影,所见皆是手提大刀的绿营兵,纵队跑动不间断巡逻,有股风声鹤唳的沉凝肃杀。不像是寻常小城,更像是新建起来的军镇。
千总细问小将,“昨夜我们听见阿济山方向有火器兵戈之声,战场是在那边吧,不知战况如何?战火可会蔓延过来?”
他往容淖身上落了一眼,意思很明显,若这座小城也算不得安稳,他们便要立刻启程离开,以免公主身陷囹圄。
噶尔丹余孽绝对不会放过皇帝的公主。
就像当年噶尔丹身死后,朝廷软硬兼施逼得现任的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先后奉上了噶尔丹的骨灰与女儿。
小将明白千总的顾虑,但他不得不实话实说,“现在出城往京城方向去更可能会被冲撞,此次战事乃科布多余孽联合察哈尔余孽作乱,就从前投降朝廷被安排在察哈尔八旗那些准噶尔余孽。他们一西一东互为支应,额尔德尼离两地距离差不多,我们将军特地在此临时设城屯兵以便调人支援两地,使三方呈三角相抗之势。你们现在出额尔德尼,若想避开察哈尔的动乱,只能选择先穿山再横穿大片戈壁滩,绕开察哈尔走包头回京。”
千总不由深深叹息。
酷暑时节又是爬山又是横穿大片戈壁滩,莫说身娇肉贵的公主受不了,他们这些行伍粗人八成也是吃不消的。
一行人只能暂且在额尔德尼住下。
安全起见,小将特地安排他们住在齐齐格纳山山脚,若遇意外,可直接进山前往扎克拜达里克城避难,那里有不仅有朝廷驻军,还有漠北两大部共五旗环绕。
入住额尔德尼当夜,听见一阵浩浩荡荡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似乎是在连夜调兵。
容淖从帐篷中出去,站在高处眺望,看见最后那一溜绿营兵竟无一人披甲,只裹着头巾穿着最单薄的兵字服。
按容淖那点浅薄的纸上谈兵的兵法知识,知晓清军在野外作战时,最爱用步兵炮兵居中射击吸引炮火,骑兵两翼迂回包抄的战略。
绿营兵乃打头冲锋的军队。
最易死伤的兵,竟然没有披甲!
那不是冲上去给人当活靶子!
容淖面色大变,第一反应是军中有巨蠡。
又极快冷静过来,若边军当真克扣到如此地步,估计早闹出动乱,京城不会没有丝毫风声。而且这些兵士气势昂扬,训练有素,实在不像是长期遭受虐待的散兵游勇。
她唤来千总。
千总先时也是对绿营兵不穿甲感到惊骇莫名,观察片刻后,思索着很快给出答案。
“自太|祖以来,我朝军队披甲者十之八九,八旗军盔仿照前朝的棉布铁甲做出来的棉铁复合甲,里分明甲暗甲,一般的火|门|枪是打不穿这两层甲,但一身棉铁复合甲下来,重达四十斤左右,委实沉重不便。”
“昔年噶尔丹能那般狂妄与我朝叫嚣,背后没少仗罗刹国的势。他们从老毛子那里弄来了不少长|枪|短|炮,据说威力巨大,十分了得,远非寻常火|门|枪可以比拟。”
“棉铁复合甲既挡不住外来的强势枪|炮,又因过于笨重阻碍兵士战场出击或是躲避,被弃之不用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现在这个天气,棉铁复合甲穿在身上非常热。若行军到戈壁滩,热死人也是常有的。”
容淖听得沉默。
上次被迫流落塞外那一路,她太知道人命有多脆弱。
第三日黄昏,前夜调出去那支军队换防回城修整。
容淖站在齐齐格纳山的缓坡上,看城中忙碌穿梭的人影。
一场仗打下来,无论输赢,最忙碌的永远是军医。
容淖在东倒西歪的兵士中,看见一道十分眼熟的人影。
箭袖轻甲,深眸沉冷,浑身肃杀之气,正听边上副将模样的人禀事。
许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人五感过于敏锐,目似鹰隼直直朝容淖所在的方向望来。
两人遥遥对视,于人潮中面面相觑。
策棱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紧接着面色蓦地难看起来。
沉着脸处理完副将报来的军务,立刻驱马赶去容淖面前,浑身战场上带回来的血腥与硝烟气息。
一开口,更是怒气冲天,“你怎么回事,跑这里来了?”
“……”容淖好端端突然被凶,念在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没同他计较,轻描淡写说明自己回京途中遭遇波折,然后理直气壮质问,“这边战事将起你为何不告知于我?害我们一行险些撞进战场附近去。”
容淖这趟来漠北纯粹是事发突然,临时起意。
她没告知策棱行程,是策棱听说她至扎萨克图部的消息后,忖度她的脾气,担心她为哈斯之死闹出什么风波,自己不便往扎萨克图部去,便悄悄遣了一小队人马过去保护她。
直到容淖离开扎萨克图部回京,才把那些人打发回塔米尔。
策棱被反将一军,有点讪讪然解释,“你把那队人打发回塔米尔时,我已出来领兵平乱了,根本不知你如此着急启程回京之事。”
明明先前传出来的消息,是容淖预计待到哈斯捡骨后再回京。他估算时间,那时候业已平乱结束,便没传信告知于她。未曾想她会提前出发,正巧撞上战事。
翻这种通信不畅的旧账毫无意义,又不是她的错。
策棱很快调整心绪,黑眸仔仔细细打量容淖,见她那削减的下巴上顶着两个青黑眼圈儿,整个人透着股浓浓的倦怠,像是连多说一句话都厌烦极了,不由蹙眉道,“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近来夜间还做噩梦?”
容淖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睡不好?”
“我们在阿润家一起借宿共十九日。”虽然中间隔了一道帘子,但她夜间不时会低呓几声,策棱听着,偶尔能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多半是听不清楚的。
但那出自梦中的压抑困顿他辨的分明。
策棱心中十分清楚,于他而言,阔大草原是生他的故地家园,有他尚未实现的野心与功业。
于容淖而言,这苍茫塞外,留给她的只有漫天风雪里罪恶的杀戮与生民如煎的噩梦。
当时他本试图找机会开解她,可她好像很快便调整过来。在阿润家后来的日子,他午夜梦回,只能听见她绵长的呼吸,几乎没再听过那些泄露脆弱的梦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策棱微微弯腰与容淖平视,认真再问,“最近又睡得不好?”
他不知道哈斯为何暴亡,但观容淖抵达扎萨克图部后一切风平浪静,也能猜到里面定然有许多不得已的隐情。
以至于以狂恣闻名内外的六公主都选择息事宁人。
这定然又是一次令她不愉快的塞外之行,以至于勾起了她深藏的噩梦。
容淖在青年关切的眼眸里,意识到他好像什么都知道。
有一种被人放在眼瞳里细细观察,潜心琢磨的感觉。
这种滋味让她别扭又难堪,可在别扭难堪之余,油然再生出一股坦然。
反正他早知她。
不管是从前一直帮她收拾那群塔里雅沁回子的尾巴,还是后来那群佥妻,他从未表过赞同,但也没有坚决反对。
更不会在心里讥讽她多管闲事。
她知道的。
是在他每一次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得来的答案。
里面总是堆满珍惜和欣赏。
他之前大概不是随便说说,他真的会高兴她生死喜乐不寄托由人,甚至更会骄傲她去帮助那些陷在泥淖里的人。
只是他不会说出来,大概是怕由此助长她的‘气焰’,让她往后愈加无所顾忌会去插手一些危险事宜。
被人看透的滋味不算好,特别是对一个精明自傲的人而言。
可容淖并不想让自尊拖着,把正常的路走向曲折。
她抿唇开口,不过不是回答策棱的关心,而是问他,“绿营兵不穿甲当真比穿甲伤亡更少?”
策棱凝在她面上的目光微怔,再顺着她的目光望下去,城中街道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士兵,轮战三日,人已经疲累到了极限,哪管身下是石板还是马腹,咬着馕饼直接歪过去的不在少数,没有及时归圈的马儿一拱头叼走他们的口粮。
伤兵营里,哀嚎更是不绝于耳,隔得这般远,仿佛都能看见无数烧灼扭曲的皮肉。
策棱深深看了容淖一眼,柔声道,“随我来。”
容淖稀里糊涂被他带至一处守卫森严的处所。
推开门,容淖被里面整齐排列几门子母|炮镇住,“军械库?”
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策棱示意容淖走近一些仔细观察,“可看出什么了?”
“……”容淖面无表情,“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威远大将军’,少卖关子。”
策棱似乎笑了一下,带她朝几口大箱那边去。青年利索打开锁头,掀去包裹其上的油布,掏出一柄型制古怪,浑似琵琶的长铳递到容淖眼前,肯定道,“你会使三眼铳,这个应该能看出门道。”
容淖接过,摆弄这把古怪家伙的筒身与扳机几下,没觉出有多与众不同,直到她敲开铳背弹夹,细细点数。
容淖不敢置信,“二十八枚,这种连珠铳能连发二十八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这会是当今最厉害的连珠铳,什么佛郎机老毛子拍马也及不上。还有那边的子母炮,也是重新改进过的,威力较之从前足以翻倍。”策棱答得肯定,笑盈盈凝视容淖,眼中是很直白的欢喜,“它们能问世,你居首功。”
容淖眨眨眼,蓦地反应过来,惊疑不定,“你真把戴老弄过来了?”
之前策棱让她借由山骨不动声色赦免了一个打牲丁,容淖事后模糊知道那人姓氏,认为此乃天大的麻烦,没敢深思,更不欲深究。
她当时想着,策棱想方设法赦免了被流放辽东的戴老,顶多私下询问他一些火器改进方法,以用在战乱频繁的漠北,未料到他竟胆大至此。
不仅改造了皇帝赐名的‘威远大将军’子母炮,还造出了二十八发的连珠铳。
戴老乃火器这一块不世出的天才,那些令传教士自豪甚至自得的火器,他看过后不出几日便能仿造出来,无论是火铳还是火炮皆是如此。
昔年他不仅向朝廷进献了连珠铳,还奉命造出了威力巨大的子母炮。
皇帝亲征噶尔丹时,子母炮曾立下大功。
戴老才干冠世,只是不擅为官之道,终被流放辽东。
“有了它们,我会很快结束这关外的乱世,解生民倒悬。”青年意气风发,眉眼飞扬,自容淖手中接回连珠铳妥善放好。
然后抬头,直勾勾望着容淖,深邃又强烈,“塔米尔河畔有种小野花,在我幼时随处可见,长大后回去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我以为是绝种了,直到今年雪化草长,又重逢了它们。本来是要写到给你的信中的,但我提笔时方才想起一直不知它叫什么名字,问身边人说出来的也都是他们自己杜撰的名号。个个粗人,不堪入耳。”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去给它们取个名字可好?”
策棱知道容淖两次塞外之行都极不愉快。
她如走在金楼玉阙中,无意被一本掉出来的书绊了脚。
翻开一看,满纸触目惊心的‘人相食’。
令她行怕回头顾,坐似火焚身。
在收拾好这片破碎地域前,他不会让她再次踏足噩梦。
但他希望,若有朝一日,一切好起来后,她是愿意来的。
容淖迎上青年盛满期待又紧张的眼。
漠北没有第二个哈斯值得她不顾皇命再行一遭。
她若要去看漠北塔米尔河畔盛开的小野花,给它们取名字,除非她嫁给策棱,然后按照朝廷规矩,归牧塔米尔。
他不是在询问花的名字,是想得到她的答案。
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机。
容淖回望策棱。
很想泼他冷水。
可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该怎么说呢。
说他在白日发梦。
关外的乱世他暂时平不了。
以戴老之才二十八发连珠铳必不是这两年才研究出来的,否则也不可能短短半年时间便让策棱造出如此数量。这样厉害的武器,戴老流放塞外时为何不早早进献于帝王免罪。
因为戴老知道,帝王不需要。
皇帝不需要一个汉人能造出这样厉害的火器。
昔年满人以骑射得天下,太过厉害的火器对敌人有用,对八旗军队同样有用,会大大削弱了八旗军的优势与战力。
骑在马上让人当活靶子么,还没来得及弯弓搭箭人已经去见了阎王。
容淖缓缓开口,“先前,听千总说起绿营兵的盔甲重达四十斤左右,我特地去拿了一件来看,其实不如想象中笨重,你知道是为何吧?”
策棱当然知道。
因为绿营兵的棉铁复合甲里面没衬铁。
因为绿营兵多为汉人,皇帝要防他们造反,有意削弱。
以少驭多,总有操不完的心,防不完的人。
皇帝会防被打断骨头的汉人,也会防被圈成牛羊的蒙古人。
若是蒙古人和汉人‘勾结’,弄出个了不得的东西,于皇帝而言,并非幸事。
可是……
“我想试试。”策棱双目湛然生辉,装着盛大的期待。
赌一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皇帝或许会动心,改变想法。
装备上这些厉害的火器,朝廷必定军力大涨,锐不可当。
届时什么准噶尔、和硕特、罗刹国,再不必诸多顾虑。
容淖闻言,只觉得青年当真是不了解皇帝。
这些东西,不如现在立时毁了,他还能少遭一场祸殃,继续顺顺当当领兵作战,前途无量。
可她说不出口。
他也不会听她的。
最终,容淖只是说,“回吧。”
策棱为她拉开门,人站在阴影里,目光与身影一样黯淡。
第60章
一连几日,容淖未曾再见过策棱,听说是在那天同她交谈完便被紧急军令催走了,察哈尔方向军情紧急。
军械库里的东西也被一并带走了。
容淖依旧站在齐齐格纳山的缓坡上看城中景象。
她看见无数换防回来的兵士东倒西歪躺在城中大街小巷。
有百姓听见自己门口有□□声,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查看情况,见是一群浑身浴血的受伤兵士正坐在阶前相互包扎,吓得连忙拍上屋门。
过了许久,一盆清水被从屋中重重推出,又飞快合上门。
兵士们面面相觑一瞬,飞快扑上去抢水。
滚热七月,从血与火咆哮的战场撤下来,又一路奔波回城,谁不是口舌焦渴。
一番抢夺之后,众人意犹未尽咂咂嘴,遗憾往屋门瞅上两眼,又自然别开视线,继续与同袍包扎说笑。
容淖平静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这一刻,她方有些相信,意气风发的青年并非单靠一腔赤诚热血便信誓旦旦要平了这塞外的乱世,解生民倒悬。
他是真的有在用心去做。
当一支疲累的嗜血军队躺在大街上,而秋毫无犯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才会有可能相信太平即将到来。
正漫无边际想有的没的,千总行色匆匆跑至容淖跟前低声道,“行宫传来消息,五公主在侍奉太后去行宫途中,不幸因暑热薨逝。公主,我们需得立刻回去。”
容淖惊怔片刻,才从这个消息里回过神。
“你去安排吧。”容淖人依然有些恍惚,依稀记起五公主才二十岁,那般芳年华月,同行的太后与皇帝哪个不比她衰弱老迈,偏她热死了。
千总去与城中留守的小将耳语一番,希望他能与察哈尔那边通个气,顺便再调拨一队人手护送他们过察哈尔。
小将作难归作难,却也知晓这种丧吊大事委实不好耽搁。
他让容淖一行暂且在城中打点上路事宜,自己跑去安排。
次日容淖一行出发时,天际尚有启明星引路。
沉重的城门缓缓吊开,他们走过焰光熊熊的城门灯炬,没入昏沉沉的黎明。
一路往南行。
或许是知道附近有战火的缘故,人更焦灼,温凉的塞外夏日也不那么宜人了。
为了尽快越过战区,他们一路赶得很急,鲜少正经歇息,单人双马轮换上路,容淖感觉自己耳畔是从不断绝的哒哒马蹄。
以至于有几十骑打西南战场方向疾冲而来时,她第一时间听出了异常,心念一动,微微卷起一角车帘。
在炙阳灿灿的午后,目光掠过葱葱青绿,容淖与来人对视。
策棱勒马停在车窗外。
几日不见,他消瘦不少,眼窝深陷,面目线条显得越发冷而锐,下巴青茬没有打理,整个人再淹上骑行而来的尘沙与汗水,狼狈不堪。
明朗的日头下,容淖清晰看见一条醒目刀口自他右耳后方斜着往下延伸进脖领里,随着他扯缰勒马的动作,盔甲领口处依稀露出一圈包扎白布,零星有几点红。
看起来是在战场上受伤了,而且情形十分凶险。
策棱见容淖打量自己,略有窘迫。
他知道自己现在模样不好看,可是战场来去,实在无心也无力拾掇自己。
虚握成拳低咳一声,策棱哑声交代,“我带了一支通晓察哈尔战场形势的人给你,他们会护你尽量避开战区走。”
容淖“嗯”了一声,从车窗里侧头望他。
她那天在军械库是没有直言不讳泼他冷水,可她从头至尾的冷淡态度无一不在强调二人之间存在巨大分歧。
他欲分享真心,而她只在意安心。
那天的策棱是失落而遗憾的,容淖知道。
乍然再见,双方对视的眼神里,其实藏有很微妙的不自在。
说实话,容淖以为他们最近不会再见。
至少在那批火器前途未明前,他们不会再见。
再见也不过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徒增口舌,不如就此冷在一旁,事缓则圆。
容淖见策棱交代完一切后并不告辞,只是略显沉默地立着,斟酌一下干脆主动开口,“你当我怯弱也好,冷漠也罢,总之莫要想着说服我。”
策棱闻言眼角荡漾出一圈笑纹,凝视容淖缓缓开口,“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而且,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有问题。”
容淖哑然一瞬,难得生出茫然,“既然如此,你为何偏要弄出那些东西?”
“不破不立,先破再立,旧例陈规必须有人不厌其烦去敲击,总会破的。”策棱依旧在笑,不过这次的口气更加坚定,“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那为什么不是我。”
青年双目熠熠,意气风发,昂扬如一柄刚出世的奇兵,蠢蠢欲动要荡清天地。
容淖了然,“宁鸣而死?”
她在心里哂笑这竟是个天真之人,又隐隐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策棱摇头,黑黝黝的瞳仁里是十足的坦诚与野望,“我不过是一个自私与良知并存的普通人,并不无私更不高洁。”
他平静道,“选择去做,不过是因为行善需要成本,功业需要累积。”
他怜塞外苦命人,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
这批火器或许很快便会被皇帝下令毁掉,但至少在这一次规模不小的平叛战役中,它能尽快平息战火,救下无数性命。他亦能由此多收拢部分军心,把根在漠北扎得更深些。
至于皇帝那里,他知道于皇帝而言自己的‘另辟蹊径’与急功近利无异,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可是在皇帝没有培养出下一个只能倚靠朝廷出头的漠北王族血脉前,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被彻底放弃。
顶多坐几年冷板凳。
还算值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万一就是这一次,正好能敲开皇帝的固执。
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不许自己缩回去。
容淖听罢,一时无言。
“我方才是在想你如此反对这批火器,会不会破例接受它。”策棱勾起马鞍旁悬着的皮囊,约摸是带在马上奔波太久的缘故,皮囊系结绞紧,他干脆掏出匕首划断牛皮绳,自里面掏出一物,“请托戴老改造过的,远比寻常火铳轻巧灵活,三眼铳太笨重了,你用应该不算趁手。”
他说着,刚想把东西递给容淖瞧瞧,又在半途顿住。
铳身不知在何处溅上血,现已干糊成大片血渍。
策棱下意识伸手抹净,可那些血渍干在精雕细琢出来的纹路里,仿佛跗骨之蛆。
他身上没有手帕,尝试用甲衣下的中衣去擦,结果同样不如人意。
容淖从他的窘迫中发现了这点小意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犯傻,策棱像是明了什么,放下甲衣,苦笑一声,“看来是天意了,本想着那批东西恐怕难能长久,若有一件能留存下来护你周全亦算小得圆满。”
说罢,他一派自然地把东西塞回去。
没有坚持让容淖过过眼,也没再深聊的意思,见千总在前方回身张望,隐含催促之意。
策棱再看看容淖,收起自己那些无用的心思,牵出一个笑,只是很平常地叮嘱,“南下路迢迢,多识草木少识人,好好睡觉,一路保重。”
车队重新上路,容淖放下竹青窗纱,余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被渐渐甩在身后。
可容淖眼前,始终浮现策棱方才努力想要擦拭干净火铳那一幕。
青年发躁的眉眼里,有股极致且稚拙的真诚。
容淖恶劣地在心中点评,比起明确自己喜欢一个人,相信别人的真心其实更难。
在权衡利弊之后,为这种无望且显得可笑的爱意去清醒沉沦更是难上加难。
容淖陷在软枕里,耳畔是哒哒马蹄。
早习惯的动静,这一刻却感觉聒噪无比,车厢里闷得发慌,她不由卷起车帘想透口气,鬼使神差往回落了一眼。
青年仍然立在原地目送,背顶着草原七月的烈日,那份赫赫炎炎似乎融进了他的骨子里。
以至于,那种“你回头看我一定在”的眼神太炽热和直白了。
只一眼。
容淖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轰然点燃,蓦地升起一股冲动,“停车!”
冲动之后是满心茫然。
春山还在外面等待容淖的下一个命令。
容淖静静坐在车中。
听着有马蹄快速靠近车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沉默中,一只大手自外面微微挑起窗纱一角。
然后,那柄血迹斑驳的火铳被握着膛管递进来一半。
这几年的从军生涯教会策棱,‘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
总是清醒的公主愿意为他停留片刻,足够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戴着串珠软镯的细手轻轻搭上火铳手柄。
他们没有触及彼此身体,却于无言中得到默契-
八月中,容淖一行终于回到喀喇河屯行宫。
祭奠过五公主后,容淖去探望了太后。
五公主是在太后的寿康宫长大的,祖孙两情谊深厚非旁的孙辈能比,自五公主急病薨逝后,太后成日以泪洗面,还算朗健的老人家不几日便病倒了。
皇帝亲奉汤药,日日晨昏问安。
将进九月万寿节时,太后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
皇帝心情大好,大手一挥,准备为太后操持一场盛大寿宴。
太后以宫中奉勤克俭为由婉拒,皇帝无奈,只能从简,只让随驾至行宫的大臣与妃嫔皇亲为太后贺寿。
名义是小宴,场面却一点都不小。
行宫中人造出来的水景堤岸、山峦岛屿仿佛一夕之间披上喜意。
太后众星拱月坐在紫光阁中,被众人祝寿的奉承话逗得眉目生辉,合不拢嘴。
这种时候,大孝子皇帝定然在旁作陪,不时凑趣几句,颇有彩衣娱亲的意味。
太后到底上了年纪,又是大病初愈,不多时便口称乏累,回去歇着了。
皇帝今日兴致似乎不错,恭送太后回去后,换了个叠风亭继续听戏,偶尔还会与臣工们点评一二。
容淖坐在女眷席中,听得妃嫔们讨论皇帝心情愉悦的原因。
“听说是漠北叛乱已平。这次噶尔丹余孽闹得那般汹涌,两地联攻,皇上索性从漠南调去援军,谁知漠北的将士们竟那般争气,援军尚在路上,他们直接血战科布多两日拿下最终胜利。”
叠风亭那边似乎也正说起漠北平叛之事。
臣工们正在齐声恭喜皇帝,大拍马屁,称乃皇帝庇佑此战才会如此顺利。
容淖面无表情饮下一杯杏花酿,不知喜从何来。
高兴平叛迅速么?
可是本应该更快的。
甚至根本不必征调漠南军队。
不用最后血战取胜。
若非皇帝在察哈尔大捷后,从主将处得知大捷‘真相’,秘密遣使出京直奔漠北,禁用了那批火器,这场平叛之仗早该落下帷幕。
正因皇帝这‘神来一笔’,改变了战场局势,令原本顺利的战局陷入胶着,以致于往后漠北送来的八百里急报中,战死人数一日比一日更多。
皇帝估计也是看烦了,才会决定调漠南铁骑前去增援。
当然,这些皆属朝廷机密,许多人并不清楚。
容淖是凭借已知的信息与战报里的战损人数推论出来的。
毕竟没火器与有火器时的局势与战亡人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一眼分明。
不知情的人只会认为这场仗越打越艰难,最后侥幸大获全胜实乃祖宗庇佑。
容淖垂垂眼,扔下酒杯离席去外面透气散散酒意。
她特地挑了一处偏僻幽微的湖边假山闲走,垂柳茂密,水瑟泠泠,宫人也被远远打发在身后。
听见暗影里有男子压低声唤‘六公主’时,容淖吓得浑身一激灵。
张口正欲喊人来,恍然看清自昏黑山洞里探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脸。
恭格喇布坦。
容淖嗓音压在喉咙里,蹙眉斥低他,“这是作何?”
“冒犯了公主,听闻你才从漠北回来不久,还途经过战场,我只是想问问你可知晓我兄长那边的情形。”
恭格喇布坦现出全部身形,冲容淖歉意施礼。
容淖方才看清,这个在繁华堆里养尊处优的弟弟竟比他身在战场上兄长更加憔悴枯槁,双目无神,锦衣华服披在身上,仿佛包裹着一具行尸走肉,令人触目惊心。
对于恭格喇布坦为何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容淖心里有点猜测。到底是不熟,她没有多嘴,只是说,“你兄长的情形你不知晓?”
“自御营一别后,兄长再未与京城家中通信。”恭格喇布坦烦躁道,“但我听说兄长是上了平叛战场的,可是朝廷战后叙功封赏却没有兄长名字,我与伊吉都怀疑他是不是出事了。”
恭格喇布坦是跟在自家兄长脚后跟长大的,最知道兄长的雄心与抱负。怎么可能上了一趟战场,寸功未立。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兄长当真没有立下什么功劳,可凭借兄长的漠北王族出身与长在宫廷的背景,主将只要不傻便该知道兄长是皇帝为收服漠北特地养出来的。
忖度着皇帝的面子与心意,主将再怎么也会分点小功给兄长,岂会在叙功奏折上对其只字不提,仿佛漠北没有那么个人。
容淖闻言,心知肚明策棱为何许久不曾联系家人。
定是怕自己私揽戴老打造强兵的祸患牵连到家人。
忙活一圈,最终就落得个‘查无此人’的结局。
真是可怜又可笑。
容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在外面转悠到宴席结束。
借着酒意,头脑一热去瀛台求见皇帝,得到准允入内。
她懒得婉转试探,直接道明来意,“女儿想知道漠北那批军械您如何处置了?”
皇帝并不意外她会知道那批军械,毕竟她在漠北的一举一动都曾由千总呈报至御前。
“毁了。”皇帝回得平淡。
容淖鼻尖嗅着裕暑丹清凉的香气,压下腾腾上窜的火气,一字一顿咬得很重,“它们很厉害,连佛郎机人都比不上。”
皇帝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
容淖扯扯唇角,似是难以理解,“百川东到海,谁掬起一捧水能分清它来自哪条河域。深流静水与滔滔不绝最终不过殊途同归,何不修以阔大,载千帆,渡万民。来日史书工笔,天下传唱,亦为德风昭彰,千秋福祉。”
皇帝轻笑,居高临下的眼神像是在看天真的稚子,缓缓吐出四个字,“女子胸怀。”
转而又带上几许怜悯,幽幽道,“也不怪你。”
容淖反应了一下,才大概知道皇帝在暗指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和皇帝是同一个祖宗,同一个姓氏不假,可这天下基业绝对不可能落到她一个女子手中。
所以,她可以想当然地施舍给天下人,不管此举会不会分薄皇家的利益。
反正,又不是她的东西。
求见之时,容淖本有一肚子话要与皇帝争辩,陡然听见这么一句,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那点酒意驱散得一干二净,头脑异常清醒。
她怎么就忘了——家天下。
家在前。
保家族延绵、祖宗基业在前。
天下昌平在后。
再争下去不过强逞口舌之快。
反正东西已毁,策棱也已遭受暗中惩处。
若是再度激怒皇帝,让已要平息的风波又激出浪花来就不好了。
容淖面无表情寻了个理由退下。
待她走后,皇帝拿起案几上得书翻了两页,突然开口,“梁九功,去把信找给朕。”
梁九功作为追随皇帝多年的大太监,哪怕皇帝语焉不详,他依旧第一时间奉上了皇帝想看的东西。
——几个月前,千总自行宫誊抄送至御案的信件。
在禁宫里,主子们无论大事小情的来信,一律必须先经过皇帝的眼。当然,皇帝不是每封信都有那闲心去看。
可底下人必须这样做。
哪怕容淖身在外面行宫,千总也严格执行这项规矩,曾把她的信件抄送转呈皇帝案头。
皇帝一目十行,搁下信纸后蓦地嗤笑出声,又悠悠然继续捡起书翻。
先前看着多罗特部的布和不成样子,策棱又委实出色,本想睁只眼闭只眼……
男女情爱,交心缠绵,走进去乃人之常情,就怕走不出来。
到最后,分不清自己姓什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