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万寿节后,御驾回銮。
浩大延绵的队伍逶迤铺向京师。
容淖昏昏沉沉上车下车,彻底醒神时人已在寿康宫的佛日楼中。
自万寿节那晚见过皇帝后,她便病倒了。先是高热,应是当日酒后去湖边吹风所致。后来高热渐褪,人依旧病歪歪,几乎见风就倒,大抵那场高热只是诱因,令她身体里这大半年累积下的隐患猛然爆发出来。
太后许是念着骤然早薨的五公主,颇觉人生无常,待她这个养在寿康宫的孙女倒比从前真切几分,时不时会让人去送点东西,看顾一二。
容淖一直断断续续养病,从落叶以未尽枯黄的面容跌入秋晕,一涡半转,跟随秋水流去。直到万木寂寥,积雪倾覆,枝头麻雀顶着蓬蓬毛冷到叽喳跳脚。
年关将近,各部蒙古王公已经入京年班。
容淖去向太后请安,正好遇上太后娘家漠南科尔沁的使者给太后送节礼来,使者是太后娘家直系晚辈,太后问问故乡故人,很有的聊。容淖跟随陪客,无意听得使者提了一嘴,今年不止漠北照例献九白之贡,多罗特部世子布和也献上了九白之贡与不菲贡礼。
据闻布和这小半年里进益不小,已由从前与多罗特汗两家大的局势发展出西风压过东风的苗头。
否则,年班这样的好机会岂会轮到他头上。
许久没听见布和的名字,乍然听人提起还有点恍惚。
自从回到宫中,容淖每次在病中醒来,嗅着满室泛苦的气味,远眺紫禁宫墙里一重叠一重的飞檐山歇,都会有种恍然如梦之感。
那些独自走过风刀如刃的莽莽雪原或是在满目青绿的草甸子上跑马的记忆,与她现处的环境过于割裂。
使者告退后,容淖拿出给太后调配的药包。
老人家喜欢礼佛念经,从年轻时起便定下习惯,每日会抽出一个时辰去佛堂念经焚香。在阴暗佛室待的年月太久,又总被焚香烟雾熏着,眼神难免不济。
容淖投桃报李,身体舒服的时候会替太后调配一些药包过来敷眼。太后起先不怎么相信她的三脚猫医术,将信将疑试用一次后,觉得视物依然重影但眼角不再发涩,清爽许多,这才乐意。
太后不是很爱说话,但喜欢听旁人说话逗趣。
容淖并非能说能聊的性格,祖孙两算不得投契,一般是敷完眼睛便提出告辞,免得硬凑在一起两人都不舒服。
回佛日楼后,容淖一直在想漠北的九白之贡。
策棱已经‘了无音讯’数月,不知这次是否在入京年班的蒙古王公里。
容淖猜测,应该是在的。
上次他‘捅出篓子’,皇帝碍于那批火器的缘故不便张扬,估摸是让使者去暗中训诫过他。
但他的出身及自身能力到底对皇帝收拢漠北至关重要,皇帝不会轻易荒废他,肯定会趁着年班再把人叫回来亲自敲打一顿,顺便再考察一下他是否反骨未消,配不配得到谅解,给与第二次机会。
这日午后,天边挂着点点白惨惨的冬阳,容淖正在窗前作画,熏笼里燃着暖烘烘的鹧鸪斑香,木槿小跑进来,身上的寒意驱得轻烟向上的姿态愈发袅娜。
容淖为之侧目,“出什么事了?”
木槿双目粲然,未语先笑,“皇上召见公主。”
容淖闻言了然。
无怪木槿这般激动,自从上次她去瀛台请见过皇帝后,皇帝再没见过她。
甚至连后来她重病卧床,乾清宫也只派个小太监过来探望了一次,按照定例送了点东西。
这下,连傻子都知道六公主又受万岁爷冷落了。
容淖被木槿打扮一新扶上暖轿,抵达乾清门时,梁九功出来迎她,笑盈盈道,“里面都等着呢,公主进去吧。”
一个‘都’字,明显不是单指皇帝。
那,里面还有谁?
容淖呼吸漏了一瞬。
转眸望向梁九功,希望得到一个答案。梁九功借由引路的动作,巧妙避开她的注视。
容淖见状,心不住发沉,慢慢抬步踏入殿内。
乾清宫地龙烧得旺,皇帝一袭家常锦袍,似乎兴致颇好,闲坐在榻上亲自沏茶,不时与对面青年说笑,仿若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清矍老者。
容淖上前请安,目光佯装不经意扫了一下那青年。
原来是他。
布和。
容淖向皇帝问安时,布和也起身向她行礼。
皇帝端茶啜饮,含笑让他二人莫要多礼,并对布和道,“你与朕的六公主也算旧相识了,不必因为身处宫阙便过于拘谨。”
之后,皇帝让二人入座,一起谈了约摸小半个时辰的茶经。多半时候是皇帝在说这茶的‘六绝’,什么青翠多毫、叶嫩匀齐、香凛持久之类的。
又是一杯清茶下肚,布和咂摸滋味,依旧没品出什么高远余韵,只觉得寡淡无味,不如草原上的奶茶醇香甜蜜,不由赧然,自嘲笑笑,“不敢欺瞒皇上,臣委实愚钝,全程都是云里雾里的,劳您对牛弹琴一遭。待臣此番回去后,定然以勤补拙,希望下次再有机会听您赐教时,至少能搭上一句半句,而非全程都在想这茶苦味儿真浓。”
皇帝闻言忍俊不禁,像是极欣赏布和的实诚,顺嘴打趣道,“非也,你如此这般,岂不是正好投了这云雾茶的名字,还称不懂。你说是吧,小六?”
容淖从进门伊始见到布和,察觉到皇帝今日唤她前来的用意后,便格外沉默。这般被皇帝点名问话,不可能继续装哑,言简意赅应了一声,“是。”
皇帝似对她的冷淡态度不以为意,继续同布和道,“六公主聪慧,于茶艺一道上颇有所得,你在京城还要待上一段日子,你们可以趁机多交流一二。”
话音落下,良久没有得到布和答复,殿内一时陷入诡异的静默,只有壶中余烟无知无觉自在晃荡。
皇帝自己最先愣了,面色微变,目似鹰隼直直射向布和。
他幼年登基,这辈子就没人让他的话掉地上过。
特别是这种饱含深意的暗示。
容淖也禁不住抬眼偷瞥布和。
在余光中,容淖看见布和径直起身,朝皇帝重重下拜,“请皇上饶恕臣不敬之罪,臣想请问皇上可是有意让臣尚公主?”
“你不愿?”皇帝眯了眯眼,喜怒难辨。
布和立刻表忠心,“能做皇家女婿,臣自然千万个愿意,不过……”
皇帝往后一靠,好整以暇看着布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慢,“不过什么。”
布和吞吞吐吐,中途甚至还暗暗瞥了容淖两眼,半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道,“尚公主臣愿意,只尚六公主不行。”
容淖瞠目。
她沉默这一程本在琢磨该如何应对皇帝随时可能出口的赐婚。没想到,她没来得及抗旨不遵,布和先跳出来了。
她心道这个布和果真是个千变万化的人。
难怪每个人口中的布和都不一样。
谁也说不清哪一面才是此人的真面目。
“……为何?”皇帝更是直接气笑了,似是觉得荒谬,目光在布和与容淖二人中间来回游移一圈。在他印象中,当时在御营时,这个布和分明一心想赢得六公主青睐,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不能这般快变卦,“莫非你二人之间生了龃龉?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许是能给你们解开误会。”
“没有误会。”布和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就是觉得不合适。”
皇帝心中有气,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说。”
布和被问急了,心头一横,咬牙道出一句,“臣听闻六公主曾被一群恶徒挟持,流落草原,为策棱所救。后来公主远赴漠北,身边跟随的亦是策棱亲信。”
言下之意……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皇族!”皇帝登时勃然大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个布和竟敢当面嫌弃他的公主不贞。
这和直接掴他脸上有什么区别。
自打容淖从草原上回来,皇帝从未问起过她流落后的经历。
是不关心,也是不在意。
都投胎成皇家的公主了,女子中的头一份,那些身外之名根本不值一提,齐齐整整平平安安地回来便算雨过天晴。
见皇帝怒不可遏,布和连忙伏地叩首,“皇上明鉴,臣绝无此意。”
“臣之所以这样说,并非嫌恶公主,而是……”布和似乎难以启齿,一句而是在嘴边咀嚼好几回,才硬生生从喉管里挤出一句,“而是臣母有过同样的流落遭遇,甚至因此被王叔废除哈敦之位,此乃莫大羞辱。”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臣很心疼额吉。”布和深深吸气,面色扭曲,眼神挣扎,缓了许久方艰涩出声,“可是,那些因为额吉而加诸于臣身上的污言碎语臣照样忘不掉,七尺男儿,谁不想抬头做人。”
“六公主落难一事在漠北并非瞒得密不透风。若臣尚她,臣心中这道跨不过的坎儿恐如关山难越,又谈何携手百年。”布和说罢,似羞愧不已,朝皇帝重重磕头,眼泪‘唰’的淌了一地,“这桩婚事,于臣不豫,于公主更是不幸,请皇上仔细思量!”
皇帝面色古怪,甚至有点没藏好的扭曲。
心头火起,想发作吧,奈何布和太真情实感了,甚至不惜剖开自己的卑劣。
他连自个儿的亲娘都介意。
更遑论是别人的女儿。
公主也不能例外。
话已至此,若执意要把六公主嫁给他,皇帝自己都觉得荒唐无比。
皇帝按按狂跳的眉心,同为男子,他其实是能理解布和的。
他心里叹了口气,去看自己始终垂首立在一旁,安然静默,形如一尊姣好泥塑像的女儿。
容淖知道,这个时候她或许该掉两滴眼泪,以此博得皇帝的怜悯。
毕竟她一个未婚姑娘,竟被人这般当面作践羞辱。
而且,这份羞辱的来由非她咎由自取,若说她被挟持流落草原太子占七分责任,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纵太子的皇帝至少该摊剩下三分。
可她哭不出来。
最终,在皇帝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容淖似方从百般冲击里回过神,提裙轻盈跪倒在地。
或许是她表现得过于冷静了,皇帝心念一动,原本对她那些隐秘看法沉压下去,反倒有些不忍心看。
“小六,这是作何,快起来!”
容淖不起,她目色坦荡而澄澈,静气从容道,“我与世子并非一路人,还请阿玛体谅他罢。”
“唉,你……”怎就闹到这一步了,皇帝深觉今日失策。
这个布和是不是有癔症啊,这小半年他冷眼看着像是立起来了,岂料又突然抽风来一出!
布和仍然哭泣不止,可是那双浸着泪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平静。
余光瞟见一角绮丽的裙裾跪在自己不远处,恍然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她,她也穿着一身鲜艳的裙裳,那么繁复的色泽,却没有压住她面上的清冷孤傲,纤弱身影往人前一站,硬把狡诈多智的多罗特汗驳斥得抬不起头。
那时不知多少双眼落在她身上,她依然强大沉静如天上冷月,不见悲喜,只伶俜高远地悬着。
因为从小到大身边围绕太多强势的人要指指点点教他做事,布和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强势的女子。
但那一刻,他告诉自己,只要她对他笑一下,他一定会喜欢上她。
可惜,没有如果。
高傲的公主从来不曾对他假以辞色。
再后来,他很突兀地掌握了部分权柄。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
那点遗憾,逐渐被掩埋在权势底下,咂摸不出滋味。
以至于当着她的面说出那样一番混账话,并未觉出多少难堪。
可是……
布和晃了下神,又极快镇定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答应了那人的条件,那人也在履约暗中扶持他的母家扎萨克图部,以助他掌军,可不能坏事!
容淖在皇帝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起身。
这乾清宫她没再留下的必要,从容行礼告退。
绯红裙裾飘过布和身旁,仿佛无意沾染一片尘埃。
无足轻重。
拂去便是。
容淖缓步踏出殿门,方知外面飘起了小雪。
有伶俐的小太监跑来给她撑伞,她接过描绿梅的油纸伞,自己撑着往乾清门外走。
走出几步,下台阶时,不经意抬高伞面,发现朱红飞檐下有人正含笑望她,一双眼亮得惊人。
他似乎在那处静立有会儿功夫了,落了一肩雪,愈发衬得一身凛然气势如太行崖柏劲直不屈。
容淖握伞的手微微抓紧,慢条斯理走近,“你弄出来的,觉得我自己应付不了?”她语意含混,可二人心知肚明她是在指里头的布和。
策棱笑意不减,刻意压低的嗓腔里有压不住的朗气,“你有本事归你厉害,我不担心是我心大。”
相当于默认布和是受他排布的。
说动布和没有想象中难。
皇帝卧在无边权势里太久,忽略了饿狼的习性,是以试图拿捏一头饿狼时,只不断向它许诺来日天边那头牛将是你的,而不想想这头狼或许快要饿死了,根本等不到将来。
而策棱选择直接把肉丢给狼,让饿狼先尝尝滋味,才好谈条件。
到嘴边的肉可比遥不可及的牛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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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布和其人,利字当先。
六公主上次勾连他们夺权多罗特汗时展现出的手腕太果决了,背后又有强盛的朝廷撑腰,若与其成婚,他会害怕。
怕有人与他争夺唯一能令他挺胸做人的利器。
权利。
喜欢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眼前,红墙白雪绿梅伞,一别数月,姑娘笼在雪白风帽里的面颊似乎清减不少,愈发衬得那本就秾丽的五官清极艳极。
策棱不再继续去想煞风景的布和,眼神只肯落在容淖身上,低声问起她在殿内可有受委屈。
容淖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他似乎不知晓布和使了什么法子拒婚。
她三言两语道明方才情形。
策棱听得心头火起,面沉如水,他让布和若遇上赐婚,必须拒婚,而且得把全部责任揽在身上,不许牵连六公主一星半点,未曾想布和竟阳奉阴违使出如此辱人的昏招。
策棱强压翻涌上头的戾气,垂首小心翼翼观察容淖面色,怕她不高兴,“皇上是何态度,可有因此为难于你?”
容淖歪了歪伞,半真半假道,“询问你我可有私情。”
策棱挑眉,根本不信有布和那番做派在前,皇帝会当着布和的面问出这般令皇家颜面无光的问题。但他压平唇角,佯装信了,一本正经的面色仿佛在紧张容淖是如何在皇帝的责问下脱身的,而实际上他说出口的话却是,“有吗?”
容淖面无表情盯了他片刻,盯到他心生忐忑,忍不住以眼告饶,方缓缓弯起唇角,落下一个字,“有。”
青年闻言,双眸湛然生辉,他倏然伸出手,有种很强烈想要触碰眼前这姑娘的冲动。
碰碰她的头发,脸蛋,或是……
可是深宫大内,不可如此孟浪行事。
策棱心内委实躁动,不自觉绕着容淖打转儿,像一只亲人的大狗。
容淖随着他的动作偏头,故意转动伞柄,把上面细细的雪飞他脸上,压一压汩汩往外冒的傻气。
第62章
策棱被召入乾清宫觐见时,面上仿佛还残存细雪拂面的痒意,他抹了把脸,眼角不自觉飞扬上翘。
直到与告退出来的布和擦肩而过,想起对方那些混账话,他才倏地冷下神色。
布和冲他若有似无地笑笑,目光中半是戏谑半是挑衅,压着嗓腔道,“有威风冲我摆算什么本事,你不是想娶六公主,我在万岁面前帮你一把还不好?”
策棱面无表情略过他,径直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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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快一年没见过策棱了,在青年行礼之时无声打量一个瞬息。
昔年狼狈逃入京师的丧家之犬,如今不卑不亢,已有几分如山巍峨的沉凝气度。
胆子更是不小。
皇帝似笑非笑让策棱起身,那些旧调重弹的敲打他懒得张口,左右彼此心中有数,说多了反倒腻味。
他专注问起漠北与漠西科布多及罗刹国接壤的唐努乌梁海之地的布防变动,练兵手段及将领评价,在详细了解边关形势之余顺便考校了策棱。
但凡策棱因在漠北坐了几个月的冷板凳而生出一二分懈怠荒废的心思,都没办法过皇帝这一关。
策棱静气凝神,全程思绪流畅,应对自如。却并不以此卖弄,始终踏踏实实的。哪怕皇帝提起并不在他军职管辖范围内的多伦淖尔庙,他依然能答上几句。
明修长城清修庙。
前朝修筑万里高墙没能抵住游弋北方草原的强悍蒙古铁骑。
本朝索性一改传统,怀之以柔。不修长城,改建寺庙,崇释以制其力。
所以,兴建庙宇与塞外战事国朝安稳其实也息息相关。
如多伦淖尔庙——便是修于皇帝在乌兰布通击败准噶尔叛乱后,漠南漠北内外蒙古无不拜服,外蒙古漠北接受大清设旗划佐,正式附清。于多伦会盟时,皇帝应内外四十几部蒙古王公请求,于川衍水清的多伦草原上大兴土木,修建起来一座宏伟的喇|||嘛庙宇以示纪念。
并决定在此地设置喇|||嘛印务处,让内外蒙古各旗派品学兼优的喇|||嘛前去多伦淖尔庙常住礼拜,尽快推行‘各家一僧’的制度。
公事说罢,皇帝略往圈椅里靠,喜怒难辨,捏着茶盏似顺口带出一句,“你觉得六公主如何?”
策棱微微怔,不躲不避九五之尊无形中散发出的威压,顺心而答,“无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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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了直发笑,哪怕他这亲阿玛,都不敢这般闭眼夸女儿,他说,“六公主在外的名声可不算太好。”
甚至是倨傲无礼,嚣张跋扈。
策棱也笑,不疾不徐回话,“公主若是总以良善示人,旁人就会一直良善为尺量她度她,那样很累,如今正好。”
皇帝闻言顿生莞尔,漫不经心撩起眼皮,上下打量策棱一番,像是长者家常闲聊般点评,“既如此,她有千般好,凭你一身烂账如何能配得?”
帝王没有居高临下的鄙薄,只是在很平淡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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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自那日乾清宫见过策棱后,二人再未有机会于深宫禁内碰面。
直到年节里的元旦筵宴,皇帝大宴群臣,保和殿里摆了数百桌,从大殿到丹陛皆坐满了人,蒙古王公同在。
容淖吃一块油炸的敖尔布哈,难得没有觉得油腻,正想再进一块炉食,胳膊忽然被八公主轻碰了一下。
“六姐,能否劳烦你陪我出去一趟?”
容淖放下玉著,挑眉问,“要去何处?”
“慈宁宫花园。”八公主面有晕红,眼波流转,含羞带怯,明显不是被长桌上锅子热气熏出来的。
容淖想起前日里宜妃来向太后请安时露出的口风,隐约猜到可能和那个相貌极其出色的翁牛特部郡王仓津有关。八公主这样大大方方邀人同行,事情八成是要落定了,宫中长辈有意默许小年轻们婚前见见,相处磨合。
一年到头,禁宫里的公主能与外臣碰上面的机会也就这一两场大宴了。
容淖见一切妥当,并未深问什么,起身陪她出去。
出保和殿过隆宗门经造办处外夹道,很快便到僻静清幽的慈宁宫花园,二人连暖轿都没坐,一路低调地走了过去。
“你自去吧。”容淖停在慈宁门外,往南是慈宁宫花园,往北是慈宁宫正殿以及后面的大佛堂。从前太皇太后在时,长居此宫多年。太皇太后故去,皇帝与太后商议后,决定封存慈宁宫以寄哀思,如今的太后居寿康宫。
容淖无意去窥视人家未婚夫妻相处,随口寻个理由避开,“我去里面老祖宗香案前敬一炷香。”
约摸过了一刻钟左右,容淖从灿烂辉煌但透着森森阴气的慈宁宫出来,稍候几时,便见八公主捧着一支红梅走回来,步子轻快如林中小鸟,容淖无须问她什么,见她面上原本那抹红晕将浸至眉骨了便知二人相处不错。
八公主被容淖了然的眼神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反手贴贴止不住发烫的脸蛋儿,娇嗔两声冻死了,又道,“六姐怎也这般坏!”她不邀那些相熟的宗室姐妹同行,而是选择六姐,正是因为六姐冷淡少言,不像宗室姐妹们总想着打趣人。
容淖勾起眼角,心想窥人嗅梅枝,见人面红非要怪胭脂。
这约摸已算盲婚哑嫁的满蒙联姻里极不错的开端了。
姐妹两往回走,八公主始终亲自捧着那枝遒劲老梅,没有交给宫人们。
容淖瞥她冻红的手,八公主似察觉了,羞赧再起,下意识嗅了嗅最顶上那朵披雪红梅,纠结一瞬后还是把花枝递给了宫人。
八公主把手抄回皮毛袖笼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可那股冷香里却隐约混合另外一股清远深长的禅境净香,令她存心忽略也总挥之不去,最终,她盯着地面上浅积的白雪,笑问,“六姐,你知道婴香吗?”
容淖当然知道。
婴香乃宋代名香,黄庭坚甚至为此以行草书写过一副《制婴香方帖》,此帖现下正收藏在乾清宫中,容淖从前还临摹过。
“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容淖诧异,总不能是突然对行草书感兴趣了。
八公主笑笑摇头,始终没有问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又何必问,她知道答案的。
婴香,又称神女香。
按《真诰》里标注,所谓‘香婴者,婴香也’,并非婴儿的香味,而是指少女的体香。
仓津身上为何会有那么浓的婴香呢?
适才她旁敲侧击过,仓津说自己不爱用香,连蒙古贵族常爱摆弄的鼻烟壶也不怎么爱好。
就这样一个人,却带着一身极其讲究的婴香出现在订婚前夕长辈安排他们私下会面磨合感情的地方。
容淖没有察觉到八公主不经意流露出的失魂落魄。
因为,在通往隆宗门的造办处夹道里,有人借着尚未被宫人扫走的地面积雪画了几支……穿心莲。
容淖心内莞尔,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看见雪山写了两个语焉不详的字——等、信。
近隆宗门时,容淖又瞥见门扇底下堆着两坨圆圆的雪。
起先她没当回事,走过了才猛地反应过来。
那似乎是一颗花生。
好事发生。
画技不怎么样,捏出来东西更是没眼看。
容淖弯了唇角,遥遥与保和殿丹陛上的人对上目光。
策棱身披大氅,昂首而站,有股大开大合的挺拔飒爽之气,以至于面上不合时宜的愧意愈发分明。
他是外臣,最多可至造办处附近,不可再往内入内宫去。
更不可能于众目睽睽之下与未嫁的公主接触交谈或是赠送礼物。
只有这样的傻办法了。
容淖不是很在意。
早在那日她决定接过那柄有瑕的新式火铳时,她便知道,静坐车中等待策棱打马送来火铳只是个开头,往后还有得等。
等策棱为朝廷立下的功劳足以抵消那些‘狂妄罪过’。
等新页盖旧章,皇帝真正认定他,认为他于漠北不可替代,不会有人比他更强。
等他再有资格求娶公主。
很难。
特别难。
策棱或许很厉害,但漠北水深火热,战场刀枪火炮无眼,人不过区区血肉之躯。
他想博出头,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人都得为自己不清醒的沉沦付出明确的代价。
不过容淖没打算只是安坐静待,躺在佛日楼里等赐婚圣旨。
这不符合她的性情。
从她对策棱给出回应那一刻起,余生铺就便不只是一个人的事-
出了元宵节,内外蒙古入京年班的蒙古王公该陆陆续续回旗了。
皇帝于践行宴上,亲自为八公主与仓津赐婚,婚期暂时未定。
八公主羞的不行,那一日都没好意思出佛日楼二楼。
少女羞怯面颊上的飞晕似天边红云,聚了散,散了聚。
深宫无趣,一点闲谈足够撑起无数人的黄昏静夜。
转眼一年,少女总算不是再听人一提未婚夫名讳便红了脸的生嫩模样。
在未婚夫再次赴京年班,于寿康宫两相‘巧遇’时,少女言笑晏晏,举止有度,天家贵女的端庄威仪初显。
再三年。
八公主双十年华,面上稚气褪得一干二净,一双滚圆杏眼不再总是飞扬,而是有了宫廷的端肃气象。
这一年,容淖二十二岁。
皇帝的公主虽然都晚嫁,但前面那几位公主最晚婚龄不超过双十年纪。
容淖与八公主的婚事算是朝臣与宗室尊长们的一块心病了。
八公主还好一点,至少定下人家。
可她上面的六公主,皇帝硬是一点口风都没露,推说公主孱弱多病,不忍早配蒙古,恐其瘗玉埋香。
大臣宗室闻言更是心急如焚,总不能届时八公主先行发嫁,姐姐却仍待字闺中。
堂堂皇家如此无视长幼尊卑,成何体统。
宗亲宴上,宗室宗长明里暗里多番提及两位大龄公主的婚事。
皇帝应付自如,眼底却涌起一层淡淡的霾。
隔几日,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晌午,皇帝终于责礼部为八公主拟定封号。
本朝公主一般是出嫁前夕才会赐下封号,这意味着皇帝终于松口,八公主婚期将近。
八公主养母宜妃闻讯大喜,禀明皇帝与太后后,把养女接回翊坤宫教导婚仪之事。
佛日楼只剩下容淖。
她近几年身体一般,皇帝对外的托辞其实也不尽全是假话,几年前那趟草原行到底伤到了她本就孱弱的身体底子,大病小殃不断。
她不静休养病时,常会去给太后请安,顺便给太后治治身上的小毛病。
近几年,太后的眼睛视物模糊的症状略有缓和,最重要的是眼睛不再总是发干发涩,她对容淖的信任也就与日俱增。
踌躇数月后,终于摒退众人,向容淖含混说起了自己难以启齿的女人病症,询问可有医治办法。
容淖听罢,自然是束手无策的。
她师从太医院判,主攻大小方脉兼之一点针灸,为太后治眼还是特地请教过专精眼科的太医,至于其他分科,更是稀松平常
容淖不敢托大,试图劝说太后召专精的御医来,太医院有专门的妇人科。
立时遭到太后严词拒绝。
容淖不解,换了好几个问法,才从太后硬挤出来的点点滴滴难堪至极的回复中,拼凑出来因由。
太后来自蒙古。
蒙古地界乱,不止贵族乱,全是男子的喇|||嘛庙宇同样藏污纳垢,黄|||教教|义禁止娶妻生子,可多的是喇||嘛不守清规戒律。
偏这二者在蒙古地位很高,他们能很轻易得到无数女子的身体。已婚的未婚的,但凡被看上,少有能侥幸逃脱的。
如此滥||交秽乱,恶疾自生。
男传女,女传男,导致草原上不少人有患有‘脏病’,求医不得,只能硬拖着,拖到溃烂而亡那一日。
乃至于如今‘脏病’似天花一般,算是蒙古人闻风丧胆的恶疾。
太后青年守寡,在宫禁内长待几十年,日常最爱礼佛念经,免不得会接触一二僧侣喇||嘛。
她患了羞耻的女人病,第一反应是捂住,唯恐令人误会,往污秽的地方想。
容淖知道太后的顾虑后,不再试图劝说,索性请太后许她出宫去简亲王府小住一段时间。
回来后,她便着手暗中开始为太后治病。
“苦吗?”太后半抬起眼皮问,望向容淖的目光中颇有怜惜之意。
“不苦,有事做比单独养病时精神些。”容淖正在为太后上药,回话时抬起头,目色坦坦荡荡,不见丝毫怨怼卑怯。
她知道太后的意思,堂堂公主,金枝玉叶,为了讨好太后为自己婚事出力,不惜借出宫小住为由,暗地里屈尊绛贵掺合进下九流里三姑六婆的行当中,与药婆为伍,何等奇耻大辱。
可容淖当真未觉出屈辱,她甚至还根据药婆们的病例讲述与诊治手段,悄悄编撰出一本书,再结合自己从宫廷妇人科御医处所学,不时查证补充,以求博采众长。
太后像是没听见容淖的回答,自顾自道,“女子若是能吃苦,便有吃不完的苦啊。”
她这辈子的享受好日子就靠率先把不能吃苦的姿态摆出来,镶进所有人的脑子里。所以啊,她一把年纪了还有同样一把年纪的皇帝儿子在她面前彩衣娱亲,嬉笑逗趣。
容淖闻言若有所思。
暗叹这位长者或许没有睿智的头脑,却有世事洞明的学问。
博山炉里檀香袅袅,太后半睡半醒,恍恍然一般又唤了容淖名字一声,“你可知道,你这名字还是我取的。”
容淖微诧。
皇家到她这一辈,男女皆是依循汉礼取名的,女子从容从水。
太后蒙古出身,一辈子只会说蒙语,嫁到宫中几十载,连满语都说不囫囵,汉语更是一窍不通,如何取得出汉人名字。
她觉得应是太后说错了,含蓄纠正,“是您从礼部备选名字里挑中的淖字?”
“不是。”太后睡得迷迷糊糊,仍坚持道,“是我取的。”
容淖这下是真诧异了,不过看太后已然要睡过去了,她没继续追问,待上好药收拾齐整,悄无声息退出去-
这日黄昏,余霞成绮,皇帝披着一身灼灼霞影入寿康宫请安。
太后让皇帝试试新进的燕窝红白鸭子腰汤。
母子两几乎日日见着,感情十分不错,说话甚是随意。
太后问过几句汤肴滋味,话锋一转到了容淖身上。她不是会拐弯抹角的性子,更说不来半遮半掩的话,开门见山道,“小八快定下了,小六身为姐姐,是不是该先给安排了,否则不成规矩。”
近几年,太后的寿康宫每年都会收到几封来自蒙古的信,并各色新奇有趣的小物件。
寄信人并非她的科尔沁娘家,而是身在漠北的策棱。
漠北兄弟两从前养在内廷,在太后面前混了个熟脸,但两厢关系平平。
太后起初还纳闷策棱为何会给自己写信,直到听见容淖为自己读信时的轻快嗓音。
内廷之中,每封信都要先过皇帝的眼。大抵是策棱自知自己的信送不到公主手中,便折中选择给寄信寿康宫。
不知该说他胆大包天还是痴情一片。
起先几封信太后还跟着听听信里内容,后来便不再看,让容淖自个儿带回佛日楼去。
太后听着冷傲自持的公主把佛日楼的木阶梯踩出咚咚响,像草原上那些动人又热烈的小调,不由失笑。
笑着笑着,难免想起从前。
老人家总是爱回想过去的日子。
她少时入宫嫁给先帝。
先帝不喜欢蒙古女子,更不喜欢连满语都说不好的她,她也从无丝毫少女情思。
可她记得先帝望向那位宠妃时的炽热目光,令她这个无关人等都跟着心头发烫。
当时只道是寻常光景,可后来几十年,她却再未曾在深宫里找到过同样的眼睛。
直到去年年下,策棱回京年班,来寿康宫请安时碰上了容淖……
那是四年里,二人唯一一次相见。两人都还算擅长掩饰,眼神若即若离,却又那样密不可分。
太后在那一日,恍惚回到了几十年前,掘出了深藏经年的艳羡。
……
皇帝放下汤匙,哪怕太后说了他不爱听的,他唇边的笑意依旧不增不减,拭了嘴角,从容道,“儿子知道您现在最疼她,既如此,何不多疼她些。她身子骨不济,和亲蒙古按规矩必须归牧,她哪里受得了塞外生活,索性再养养身子吧,宫中有太医院正是便宜。”
太后吃了这软钉子,沉默好半晌,再度开口,“今日还在说小六的名字是我取的,皇帝可还记得昔年我为何给她赐了个‘淖’字。”
皇帝凝眉,仔细思量片刻,终于自那遥远的记忆深处翻检出来。
年幼的六公主被带去太后跟前请安,太后见孩子生得可爱灵巧,眉宇间她最疼爱的五公主竟有几分相似,一时心生欢喜,听闻礼部还未为孩子拟定名字,当众赐名为‘淖’,本是取淖尔之意。
老人家来自蒙古,见过最大的湖泽便是草原上的淖尔,算是她对这个孙女的祝福了。
她以为这个‘淖’字寓意不错,也是符合皇家这辈女儿取名规矩的,本还有点得意。
殊不知汉蒙语言不同,这个‘淖’字确实从水,却在汉字中寓意很一般,甚至还隐隐有点不太好的意思。
太后后来才从通识文墨的妃嫔处隐约知晓自己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泥淖、淖弱。
都不算什么好词。
太后试着同皇帝商议改名。
皇帝彼时正年轻,满心功业,哪里耐烦为一个小女儿的名字反复折腾。
但他人又纯孝,不会把话说难听,索性笑着安抚嫡母,“淖同绰,有柔和之貌,算不得差。再说,将错就错,亦是缘法。”
亲爹都不在意,太后这个嫡祖母自然也随之抛诸脑后。
因为这个‘淖’字不好,宫中后来也鲜有提及来历,以全太后颜面。
太后这把年岁的老人,忆起从前难免叹息。
“我这名字取得不好。”太后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幽幽道,“从前没养在跟前还好,如今成日看着,总担忧若她这一辈当真如了我取的这名字,坠在泥淖里进出不得。”
这几年,太后就算再迟钝也看出皇帝对待容淖与策棱二人这段关系的态度不正常。
或许是这二人哪里犯错惹了皇帝忌讳。
太后不想探究原因,她只要知道皇帝是根打鸳鸯的棒子就成。
“她不喜欢宫里。”
“她这身体寿数有限,放她出去过几日痛快日子吧。”
太后望向皇帝,一夕之间,仿佛昨日重现,“将错就错,亦是缘法。”
第63章
出了年节,转进二月二。
山河春醒,金龙抬头。
二月二亦是民间的春耕节,皇帝领着一干皇子皇孙及官员宗亲前去南郊皇家别苑春耕,以表率天下万民。
傍晚回转宫中,大宴群臣之际,梁九功悄无声息上前,递给身居高座的皇帝一份火漆密信。
皇帝看罢,大喜,与群臣宗亲饮宴至二更方尽兴而归。
次日,乾清宫传来一道圣旨,册六公主为和硕纯悫公主。
半月后,容淖正式受封。
在内务府掌仪司遴选出来充作女官的外命妇宣读完册文,敬过天地祖宗神灵之后,容淖一袭香色朝袍,头顶薰貂朝冠,捧着金册金宝回到寿康宫。
太后左右看看那些司空见惯的册宝,颇有功德圆满的欣慰,“你阿玛肯给你册封,这是松口的意思了。估计不多久便能定下婚期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容淖弯弯唇角,真心实意道,“还得多谢您老人家从中斡旋。”
太后不以为意摆手,在皇帝面前递话于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只不过她平常奉行不痴不聋不做家翁那一套,鲜少对皇帝的决定置喙什么,毕竟不是血亲母子,她敬皇帝一尺,皇帝才会尊她一丈。
“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太后如是说道。
若非容淖几年如一日侍她至诚,她岂会当这个出头椽子。
而且……
容淖在宫中这几年,并非只在她这处使劲儿,据说太子那里也没落下。
连她这般不涉朝事的闲散人都听说过,太子曾几次三番当众上奏请求皇帝尽快为六公主赐婚。
她与太子皆是皇帝身边最看重的亲人。
说句难听的大实话,这阖宫上下,皇帝除去自身,也就把她与太子当真正的主子看待,让内务府采买时蔬从来只考虑他们三人的喜好,由小可见大。
太后觉得,容淖有本事把宫中最能在皇帝耳边递上话的两个人都笼住了,说动皇帝不过是迟早的事。
容淖听罢太后的见解,唇角抽搐,憋出一脸古怪。
自从她那年她被害流落塞外,她与太子之间早已势同水火,不可调节。
近几年,她住在寿康宫,上有太后看着,下有皇帝压着,太子哪怕恨毒了她也不敢再动歪脑筋。同样,她也不找不到机会报复回去。
相看两厌的二人还不得不在人前披上兄友妹恭的假惺惺皮囊。
至于人后嘛……
容淖早发现太后性情虽温吞却自有坚毅,把人攻坚下来不知要耗几个年头。
她自然而然地想再为自己寻一份‘助力’,遂把主意打去了太子身上。
当然,她不可能为了婚事顺利便去讨好一个险些害得自己身死魂消的人。
所以她选择另辟蹊径。
容淖开始十分热衷为太后跑腿乾清宫去给皇帝送吃送喝。
每每见到皇帝,她必然顺便进进太子‘谗言’。
因近年来皇帝越发老迈,年长的皇子们愈加躁动,容淖进谗言也极讲究分寸,她只告些小节小状,从不把自己牵扯进夺嫡的漩涡中。
让皇帝认为她只是在记曾经险些死在塞外的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那年出了布和当面羞辱拒婚那一出后,皇帝本就对她隐隐怀有几分愧疚,等闲不会同她计较太多。听她不轻不重的编排储君,嘴上训斥两句,实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当回事。
容淖来回几次试探出皇帝的态度后,便着手故意把消息传去东宫,让太子知道他近来时不时被自己看不上的六公主小捅一刀。
太子年富力强,近几年被垂垂老矣的皇帝猜疑得不轻,偏他那几个兄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煽风点火是把好手,导致他这赫赫东宫之路越走越难。
这时候容淖还来裹乱,太子闻讯真是恨得牙痒,碍于上头有皇帝压着,一时半会儿又不好对她下手。
容淖察觉出太子对自己的忍耐将至极限后,抓准太子来向太后请安的时机,故意装模作样讨好太后,隐晦流露出想求得太后出面斡旋,让她效仿五公主嫁入京师八旗贵胄之家,不必和亲蒙古的念头。
容淖与策棱关系不同寻常是皇帝亲自压住的消息,知情人不过寥寥,御前的人不敢说,太后则是不会说。太子不知此间内情,更无从猜测容淖的盘算。当即信以为真,双眼放光,自觉抓住了她的弱点。
恨不得立刻把她嫁去蒙古和亲,让她尽快糟践死在苦寒塞外以解心头之恨。
然后便有了几次三番为她请旨赐婚之事。
皇帝一看太子跳出来请旨赐婚,便知道他是吃了容淖故意丢出来的饵,懒得管他们兄妹间的‘玩闹’。
别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算计有时看着还挺可乐。
太后闲坐安乐窝,万事不爱挂心,根本不知道小辈间的勾心斗角,只当他们二人关系融洽,兄友妹恭。
容淖自然也不会提及外面那些纷扰打乱寿康宫的安适祥和。
她照常陪伴太后,多了个封号于她的生活而言暂且没太大变化。只不过在想起策棱时会往深里想想,近来漠北并无大规模战事,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够重获圣心。
倒是太后挺激动,连续多日让人翻检库房,理出不少好东西准备为她添在嫁妆单子里。
寿康宫西座库房里的珍奇异宝尚未完全搬出来见见天日,乾清宫接传出两道旨意。
由一位年龄较长、家口和睦齐全的老大人在乾清门前宣读圣旨。
其一是为容淖与策棱赐婚,婚期定于当年五月,着礼部操持婚仪。
据闻策棱已在从漠北赶回京城的路上。
其二是册封八公主为和硕温恪公主,翁牛特部仓津赐尚公主,婚期定于七月。
接到圣旨当日,寿康宫与翊坤宫来来往往皆是前来贺喜的妃嫔与皇子内眷。
容淖婚期将近,已经不便出门。不过还是从这些往来的内眷口中知晓了八公主不慎摔伤,册封礼将要延后的消息。
太后闻讯好气又好笑,堂堂公主得意忘形提起来总归不体面,她索性背后同容淖叨叨,“小八这两年在寿康宫调||理的不错,连我身边的嬷嬷都夸她华贵威仪,不愧为天家贵女,大器晚成也非常人能够比拟。未曾想她就搭起了个花架子,一遇上事便立马现形。”
容淖为太后续上一盏热腾腾的奶茶,没有答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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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公主这几年的成长有目共睹,她对未来额驸仓津的态度亦随之悄无声息变化。
近几年里,仓津这个准额驸每年都入京年班,八公主都会在保和殿大宴时由长辈安排与其悄悄见上一面。
许是开头如此,八公主每年都请容淖陪同前往,简直形成惯例。
容淖是亲眼目睹八公主由第一年的欢喜雀跃到第二年的若有所思,再到第三年的无动于衷。
第四年,也就是今年,容淖已不太能窥出八公主沉静笑颜下的欢喜哀愁了。
四载春秋。
足够把一个人琢磨成另一番模样。
策棱二月下旬抵达京城,恰逢次日为黄道吉日,请示皇帝过后,入午门送一九礼。
三月初,宫中举行公主定礼。
按规矩由未来额驸提前把备下的九十席,九十九只羊,四十五樽酒送入宫中,由内务府接手负责筹办宴席。
皇帝于保和殿宴请群臣宗亲及未来额驸的族人,太后于寿康宫大宴女眷。
宴毕,策棱及族人于乾清门之西向中宫方向三跪九叩,如此,初定礼方成,只等婚期。
越近婚期,容淖越忍不住回想过往种种。
巍峨皇城、辽阔草原、清净行宫、温馨王府……
一花一木,一时一景,景中旧人或许早换上新颜。
微妙的忐忑如风中潜藏的细细砂粒,不动声色把山石红绸蒙上一层浅淡的暗色。
内筒子河再次冒出荷叶尖尖角时,草木渐复葱茏,五月近在咫尺。
出降当日,容淖感觉自己前夜里还未彻底睡熟,便被太后派来嬷嬷们从床上挖起来梳妆打扮了。
耳边不时还有宫人们传信报喜,机灵的小太监站在檐下高声转述外面发生的事,绘声绘色。
譬如额驸到午门了并送上九九大礼。
九九大礼里的文马如何光彩神骏,马鞍甲胄如何精美华贵,闲马和骆驼如何高大矫健,九十席如何丰富鲜美,甚至连那八十多头九九羊都被夸了好几遍肥硕机灵。
容淖听到一群羊被翻来覆去夸肥美时没忍住,极淡地抿了下唇角,梳妆女官立刻上前为她仔细检查妆面,唯恐弄花了去。
容淖随着女官的动作望向鎏金镶红宝西洋镜,光可鉴人的镜中,女子嫁衣如火,乌发高挽,珠翠拢集,周身仿佛有灼灼喜意流动,无声融去女子面目上常年不化的冷淡。
分明还是她熟悉的眉眼,却有种近乎荒诞的陌生感。
她竟然要嫁人了。
嫁给他。
蒙上盖头前,容淖最后环视了一圈佛日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往常她总站在三楼南边的雕花支摘窗前往外望,每个方位所见之景不同,可同样的是视线最终都会被重顶飞檐挡回来。
这一次,眼前终于不再有阻碍。
吉时至,容淖在礼乐之声中按规矩拜别太后、皇帝与皇后,以及生母。
宫中无后,空设一席。
生母通贵人患有众所周知的癔症,不便出席,由小佟贵妃代替。
小佟贵妃在容淖行礼后亲自将人扶起来,长指不经意划过容淖系挂于衣襟上的云芝瑞草帨缡,盯着花草丛间不起眼的绿松石轻轻一笑。
帨缡为女子出嫁时的装饰,宫中又用色彩及织绣纹饰来区分品秩。
看起来繁复精致的帨缡,象征着帝姬尊贵的身份,实际其上仅镶嵌了两粒花纹一塌糊涂的绿松石。
于有情人而言,却胜却人间无数。
容淖蒙着盖头,眼前只剩铺天盖地的红。
她没有察觉到小佟贵妃的目光,只在小佟贵妃柔声说吉祥话,祝福她往后“平安喜乐,相守白头”之时,想起了几月前那个晌午。
她回宫后,踌躇过一段后终于决定告知小佟贵妃有关章翼领的事。
小佟贵妃全程无动于衷,南窗高卧,像是在闲听她讲起一个无足轻重的生人寥落且悲哀的一生。
翌日,小佟贵妃去寿康宫请安时,面上的脂粉却比平日厚重。
被命妇女官簇拥坐上彩舆时,容淖还在想小佟贵妃,也想通贵人。
到底母女一场。
浩浩荡荡的出嫁仪仗逶迤铺出宫门,沿行街道早已黄土垫道,清水泼街,清新洁净。
内务府诸大臣在前骑马导从,前导仪仗队伍各司其职,举火把、持灯笼、铺红毡、鸣礼乐,后则是护军队伍高头大马相送,排场非凡。
彩舆在一片吉庆喧嚣中抵达御赐的公主府,至正庭方才落轿,容淖被命妇女官搀扶下舆。
策棱偕族人亲长候在外堂恭迎。
隔着盖头,容淖依然能感受到有无数道目光一直追随在自己身上。
或好奇或羡慕或打量。
唯独一道目光,独一无二,炽热得欲要将人烧灼。
同四年前一样。
容淖的心稍微定了定。
在内务府大臣与女官们的引导下,按照规矩,二人一丝不差的完成婚仪。
入正室,至吉时,挑盖头,行合卺礼,二人交臂饮酒。
层叠厚重的婚服袖口微微下滑,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肌肤相触,皮肉之下跳动的脉搏仿佛在这一刻爆出共鸣。
彻底归一。
玉绳高,银河浅,正是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合卺礼成后,策棱被女官们请了出去,由内务府官员陪同去往前厅待客。
屋内有几位跟随过来送嫁的宗室福晋早得了太后叮嘱,让勿要累着六公主,见一应礼仪操持完毕,便张罗着让众人退出新房去花厅吃席,留给容淖今日头一茬的清净。
折腾整日,容淖又累又烦,见人散了,立刻召来木槿云芝帮她卸去一身繁复装束,然后舒舒服服洗浴沐发,泡得整个人晕沉沉后,才拖着一身未散的乏累从浴桶里出来。直接往喜床上一歪,脑袋半支在床沿,闭着眼昏昏欲睡,任由木槿帮她绞干头发。
面上传来因摩挲而生出痒意时,容淖混沌的脑子依旧在发蒙,身体已率先反应,猛地翻身坐起。
木槿知道她不喜欢被人触碰,帮她沐发烘发时从来都很小心,顶多会无意中碰一下她的脸,绝不会这样……流连。
“你……”容淖一腔惊怒,在看清使坏的人是一身红色吉服的青年时蓦地一松。她打量策棱半蹲在床头手持干布巾的姿势,僵硬改口,“你何时进来的?”
策棱不做声,只是目光沉沉的望着她,眼里的灼烫疯狂蔓延。
这副神情容淖有一丝熟悉,仿佛那年被他诳去捡石头,她踹他肩膀时,他便是这样一副看掉了魂的模样。
容淖后知后觉一把拢紧因翻身坐起而散开的领口,挡住曼妙的凸起,并气得骂他一句,“混账!”
是有点别扭生疏的声气。
策棱闻言甩开布巾,把手搭上腰带,一本正经询问,“我让你看回来?”
容淖绷着脸,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眼因困意稍显烦躁,想也不想便冷声驳回,“不必,吃亏是福!”
这一幕像极了从前二人不甚熟悉时,公主殿下每次都拿眼风夹他,十足的嫌弃劲儿。
还好,四年过去,她还是她。
没有因为这桩婚事过多消磨自身。
“嗤——”策棱终是没忍住笑出声。
在他揶揄的笑眼里,容淖先是瞪他,后来也莫名其妙跟着他浅浅勾唇。
四年的疏离在相视而笑的这一刻,风流云散。
红烛昏罗帐,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
男子与女子,雄姿英秀与红粉花颤。
在爱意翻涌之时相拥交|缠,肢体收拢与攀附,激出更剧烈的心跳与最原始的蓬勃沸腾。
最终,却没有发狂沉沦时情难自禁的压制与掌控。
他始终看着她的脸,检视横波之间是潜藏欢愉还是泄露痛苦。
云消雨歇。
女子细白指尖抚摸过男人的脖颈,那里有因克制而凸起的青筋,尚未完全平静。
很动人。
第64章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
五月初的京师尚未完全入夏,天地间漫起一层青灰的凉意。
容淖于睡梦中无意识把脑袋往锦被里缩。
一条强劲臂膀搭过来,替她把可能透风的边边角角压严实了,然后自然而然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容淖感受到肌肤相触时不同寻常的燥热,思绪逐渐醒转,身体微微发僵。
大掌及时拍拍她的背,青年用晨起的喑哑嗓音压在她耳畔,轻声安抚,“是我别怕,继续睡。”
到底是新嫁,性情习性又敏感冷淡,可能还有点认床。
昨夜里,策棱能感觉到容淖的不习惯,总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困到发蒙时还会被躺在边上的他惊到,仿佛被窝里突兀钻进个臭不要脸的野男人打算玷污冰清玉洁的公主殿下。
策棱心疼又无奈,一整晚也同样警醒着,只要察觉到容淖有悠然转醒的动静,便立刻拍拍她的背,免得她真把自己吓着了。
一夜过去,容淖已习惯了耳畔有男子微哑的嗓腔与及时的安抚。
果然沉沉睡去。
待再醒来,红日高照。
火红的榴花洒金帐与三两关不住的阳光映照成趣。
容淖懒懒翻身,几乎与半拥着自己的人面贴面。
男子深眸里笑意点点,似有流波溢彩。
“睡饱了?”喜欢的姑娘眉眼生春,散着如瀑乌发慵懒软在自己怀中,策棱情不自禁凑上去亲了亲她睡出红云的脸颊。
容淖呼吸微窒,无声在心底告诉自己,正经夫妻,亲脸而已,更过分的地方这人昨夜都亲过,最过分的是亲完还想来含她的唇……
不得不说,一个既放纵又克制的夜晚硬生生将容淖的接受程度拔高许多。
不过,在策棱一直赖在她颊边,似啄木鸟一般亲个不停时,容淖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伸手,打算把人拨开。
指尖触到那片令她不适的青黑硬茬,下意识摩挲两下去感受,“一夜而已,怎么长这般快,是不是需要每日清理?”
昨夜他亲到忘乎所以时,她腿上也只有极淡的痒意,不像今早这般分明,皮肉发刺起疼。
容淖感到吃惊之余,还有些许艳羡,她头发要是这么能长又坚固该有多好。
策棱闻言眼底笼着意味不明的笑,拉过她纤细的手直接覆上自己的下巴。
食指过界,盖在了唇边,被他惩罚似的啄了一口。
容淖指尖微不可察瑟缩。
男人一改昨夜处处关照温存的面孔,带出几分恶劣,低声笑道,“昨夜你不是就知道了,男人一直挺麻烦。”
昨夜里,他埋下去时容淖震惊又羞赧,不肯就范,在挣扎时不小心踹上他脸。
他非但不生气,还一脸回味地提起那次在草原上挨踢的场景。
他记得夕阳余韵与她面上艳光以及飞扬裙裳。
还有那当下,他自己的反应。
从心至身。
并在新婚夜臭不要脸地讲给新娘听,那天他为何一直蹲在那里看她,久久不起。
因为男人有时候确实挺麻烦。
锦帐春暖,眼看又要一发不可收拾,容淖把几乎腻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喘息不匀道,“该去正厅了,你伊吉和弟弟在等。”
策棱把人搂回来,含混说起自己的安排,“我昨夜让人给他们传过话,晨间不必过来公主府,改在午后见礼。”
按本朝规矩,公主出嫁后独居公主府,额驸与其家人住在自家府邸。
额驸想入府见公主,需提前传信询问公主可否。
夫妻之间尚且尊卑分明,额驸的家人在公主面上更是卑弱。
譬如民间新婚次日的敬茶礼,放在公主与额驸一家身上,则由额驸家人向公主曲膝叩安。
若是公主有赏赐下来,他们还需要下跪磕头谢恩。
“这样安排当真能行?”容淖知道策棱亲眷寥寥,只剩几个血亲,她哪怕不爱应酬也不会随意怠慢,权当看在策棱面上。
“我伊吉知晓你身体不算好,不会介意这些。”策棱回得肯定。
亲眷是他的骨肉至亲,他的态度鲜明,容淖自不再纠结。
二人不紧不慢地梳洗穿戴,膳毕正在饮茶,外间传来老哈敦与二爷前来给公主问安的消息。
容淖端坐在上首,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格楚哈敦与恭格喇布坦一同肃容向她曲膝见礼。
按规矩额驸当随公主一起受额驸父母亲眷的礼,只不过策棱不动声色离开圈椅,避受了所有繁文缛节。
容淖注意到了,无声默许,其他人自不会讨嫌点明。
待格楚哈敦与恭格喇布坦把一套繁冗的见礼一丝不苟做完,容淖回送赠礼。
格楚哈敦二人立刻下跪磕头谢恩,全程面目平静恭谨,没有半点以老侍幼的不满或难堪。
容淖目光自然地从老人家颤巍巍的白发上掠过,最终往长身而立的策棱身上落下一眼。
瞬息之事,了无痕迹。
夏日午长,蝉鸣催出困乏。
容淖没有多留老哈敦二人在公主府,让他们回去午睡,免得留在公主府彼此都不自在。
策棱亲自出去送人回来,见容淖正半躺在逍遥椅中,人随着摇板一起一伏轻轻晃动。头顶是结竹成亭,眼前是湖心假山奇石嶙峋之景,景中伴有暗流泠泠,一动一静皆如野趣乐章,闲适又安生。
相识数年,策棱还是第一次见容淖如此松弛自在。
像是一株纤细但劲韧的花,终于不再被人装在坛子里养,她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开始无意识扎根,努力生长。
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片刻,眼神从姑娘舒展的眉眼开始描摹,再到挺翘的鼻尖,然后是殷红诱人的唇。
不知她用的何种口脂……
策棱心念一动,阔步上前,迅速弯腰在容淖唇上轻咬一口,有极淡的蔷薇花香。
容淖从昨夜到现在,被偷袭过无数次,依然有些不适应,冷脸睨他。
策棱笑笑,不再得寸进尺,勾个小杌子过来坐她旁边,“见礼那时你看我,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可真敏锐。
容淖扭头与他目光相接,认真问来,“你心中可会不舒服?”
看见衰老的祖母跪倒在自己的新婚妻子脚下,可怜又卑微。
策棱闻言,没有立时做出回答,而是反问了容淖一个问题,“给你说说我那两个孩子的来历?”
策棱在漠北藏了两个孩子这事前几年便在京城露了风声。
未婚男人婚前有子这事儿虽不算光彩体面,但在十三四岁便有通房丫头的贵胄子弟之间其实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直到他被皇帝赐婚尚公主,这事才变得惹眼起来。
当时容淖收到过策棱一封信,暗示让她勿忧,个中情形复杂,来日必定当面致歉解释。
那时婚期将近,内务府掌仪司已把精心遴选出来的女官派往宫中操持,这场婚事基本上是木已成舟,绝无可能作废。
容淖索性不去深想,以免徒增烦扰。
无所谓信任不信任,而是她生来比普通姑娘强上太多,她有底气试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真的所托非人,完全可以将其当做人生百年里一场风月教训。
成婚后若有不妥,大不了分府而居。
自己当家做主,怎么都比宫中逍遥自在。
现下策棱主动提起,容淖手捻玉杯,清浅饮茶,好整以暇听他要说什么。
之后的一刻钟里,容淖了解了昔年策棱祖孙三人逃难的故事。
或许准确来说,是祖孙四人。
策棱有个叫阿柔娜的庶妹,被她女奴出身的额吉悄悄塞进了由格楚哈敦领队的南逃队伍里。
他们一路南下,护卫死伤无数。
到最后,只剩下祖孙四人及两匹马,其中一匹还伤了前腿,跑不快。
在下一波追兵逼近时,格楚哈敦往两个孙儿共骑的马臀上狠抽一鞭,马儿吃疼,飞奔离开。
彼时年少的策棱在奔逃中仓皇回头顾望伊吉,正好看见素来慈和的老伊吉毫不犹豫把与自己共骑的孙女丢下伤马减负。
之后,催鞭驱马,始终不曾回头看一眼被孤零零丢到雪地中,哭到几近崩溃的小小女孩。
从此策棱午夜梦回,除了部族亲眷垒出来的尸山血海,总有那个满脸绝望的妹妹。长成回到漠北经营出自己的势力后,他开始暗中派遣人去漠西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被俘虏至漠西做女奴的阿柔娜。
不过他的人找过去时,阿柔娜已有了身孕。
月份很大,只能生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历一番波折,终于在产子之前把人带回了漠北。
一月后,阿柔娜生下一个健康机灵的男婴。
阿柔娜不喜欢那个孩子,却喜欢把孩子抱去策棱面前,让策棱仔细端详孩子的脸,询问策棱认为自己的小外甥究竟长得像谁一些。
她嘴里缓慢吐出一长串漠西将领名字,全是与策棱在战场上有过交锋的对手。
策棱每每听得缄默无言,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沉。
阿柔娜见状便哈哈大笑,笑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策棱知道,她在恨。
她不想让自己好过。
凭什么一起出逃,唯她被抛弃,沦落敌营过了十几年猪狗不如的糟践日子。而自己却活得光鲜亮丽,高官厚禄。
当年,格楚哈敦的伤马上除了带阿柔娜,其实还带着两颗头颅。
是他们父亲与祖父的头颅。
格楚哈敦怕二人的头骨被人砍去做酒器,从此日日年年受辱,一咬牙干脆取走随身携带,打算来日找个安生地方入葬。
两个头颅的重量,比起女奴帐里抱出来的小庶女轻巧不了几分。
可最终,那两个死物却比阿柔娜那个大活人重要太多了。
只有阿柔娜永远被弃于绝望风雪中,他们却安然无恙逃离了那场追杀。
策棱理解她无法释怀,从不强求。
可她当真是个扭曲又悲哀的姑娘。
连报复人都不会,伤人伤己。
在她发现第一个男婴刺激策棱的效果不如从前时,她悄悄跑出去一趟,怀着孕又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是新一轮的猜猜谁是爹的游戏。
容淖听到最后,连呼吸都是钝钝的,轻声问,“她现在怎么样?”
其实答案容淖已有预料。
估计是人不在了,不然策棱不会顶着非议把两个孩子放到自己名下,只求掩盖过往种种。
“脏病没了。”策棱声气沉沉,把前额轻抵在容淖胳膊上。
容淖反手摸摸他的下巴,无声安抚。
两人各自沉默良久,竹亭里的近水凉风莫名生躁。
策棱略扯了一下衣襟,再度坐直开口,把话头拉回最初。
容淖问他是否介意相依为命的老祖母拜倒在新婚妻子脚边。
策棱直言自己的看法不重要,此事关键在于格楚哈敦的态度。
他直截了当告诉容淖,“伊吉不会在意。”
一部分原因是免于孙儿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更重要的是……
“当年伊吉丢下阿柔娜,是她打心里觉得阿柔娜只配任她摆布,她看不起出身低于自己的庶出孙女。可到京城后,她立收锋芒带我们出入宫廷示弱乞怜,并且从不许我们为此感到羞耻或是自卑。”
策棱语速不紧不慢,神色恍然似想起了曾经,“她说,我们能理所当然碾压出身低于自己的人,自然该接受出身比自己更高的人对自己的俯视,天道自然而已。”
“还有,当时筹备你我的初定一九礼时,阖府上下数她最开心。”
额驸奉给皇家的初定一九礼从前是八匹马一只骆驼,后来改为九只羊,送的东西是牛是羊不打紧,总之必须凑足最大的数字‘九’,以象征皇家至高无上。
在策棱一长串条理不算多分明的话音里,容淖若有所思。
——格楚哈敦是权势的绝对拥趸。
所以,她欣然跪拜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皇家的无上权柄。
她视迎娶公主孙媳为无上荣光的进身之阶,岂会在意些许小节。
第65章
新婚燕尔的小夫妻,懵懵懂懂摸索相处之道。
有画眉深浅有时无的好时候,也有冷颜含嗔不肯顾的小别扭。
到回门礼当日,容淖已在策棱的死皮赖脸之下掌握了给男子修面的技巧。
皇家的回门礼定于婚后第九日。
要入宫去,容淖晨间难得没有赖床,迷迷糊糊拥被坐了起来,双眼仍是半眯着。策棱已经穿戴齐整,见状弯腰把人抱去净房盥洗。
他习惯性地把容淖暗自在入口处不远的小妆台前。
容淖背抵西洋镜,微凉的触感令她陡然醒神几分,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不远处的男子身影,不免含糊轻斥道,“今日入宫,你休想再乱来耽搁功夫。”
策棱闻言失笑,把绞好的热帕子抖开盖在容淖脸上,上扬的眼尾堆积几许促狭,为自己叫屈,“我给你洗脸如何叫乱来了?还是你在想乱来的事?”
“……”容淖掩在帕子下的眼珠微微转动,也是此时不便,否则真想拍他两下。
什么叫她在想乱来的事,若非婚后每日晨起他都拉她来净房的小妆台,硬把她按坐在上面,而他自己则站她身前,微弓着腰让她帮忙修面……她岂会乱想?
起先容淖真当只是修面而已,觉得还算有趣,答应帮他,他得了甜头倒也乖觉,顶多偷亲两口蹭蹭腰肢,不会太过分。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现出原形,趁她专注之时按住她的双腿,还哄着她回身去看背后纤毫毕现的西洋镜,如此方知他竟一早便在琢磨些不正经的。
闹了这一出,容淖直上舆车前都憋着气没肯理会他。
策棱索性半途弃马硬挤上车,围着哄人,逗了半天没能得到容淖一个正眼。
他忽地蹙起眉头,怪腔怪调学陪嫁嬷嬷给容淖‘进谗言’的口气,“公主您无须同额驸一般见识,若有不忿,何不直接罚他呢!”
他学完,还兴致勃勃询问容淖,“如何,我学的可像?”
容淖定定看他一瞬,面无表情道,“不像呢!”
“噗——”策棱没绷住笑出声,容淖眼底也漫起淡淡笑意。
至入宫拜见太后与皇帝时,二人才算和好如初。
宫中大张筵席,往来皆是热闹喜庆的笑脸。
膳毕,容淖被太后带去说话,策棱则随皇帝去乾清宫。
太后十分关心了容淖与新婚额驸之间的相处,发现她一切平顺便止不住高兴,不由叹了句,“你比小五命好。”
五公主到底嫁的皇帝母族,太后似是察觉自己失言,没有继续深入说起五公主为何命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转而说回容淖,“你人是嫁对了,可惜不能长相厮守。额驸漠北出身,注定是要扎根漠北的,你住在京城公主府,相隔千里,到底也不容易。”
容淖闻言微诧,忙问太后,“我婚后不必归牧漠北?可长居京城?”
太后一愣,不答反问,“你不知晓啊,漠北近来局势紧张,据说是噶尔丹那个夺位的侄儿策妄阿拉布坦冒头了。从前他畏惧朝廷不敢妄动,只一心西征哈萨克汗国,数年下来有些积累,这不又把目光落到了近在咫尺的和硕特汗国身上。”
“和硕特汗国虽也少有安生时候,但毕竟从几十年前便是我朝臣属国了,朝廷岂会坐视不理,容策妄阿拉布坦骑到头上撒野,助长气焰,他日难说不成第二个噶尔丹。”
“你阿玛已下旨让与策妄阿拉布坦领地接壤的漠北戍边将领及外蒙诸部整装备战。”
“策妄阿拉布坦此番来势汹汹,可能不止意在和硕特汗国,而有效仿噶尔丹再度马踏漠北。眼看战火将起,不知多久才能平息。你身在漠北土谢图汗部的四姐已奉旨南迁往呼和浩特居住,自然也不会让你这时候归牧漠北的。就连订给漠南翁牛特部的小八也是暂拟婚后留京,待何时关外得太平,你们再自去归牧。”
容淖听罢太后这番话,一时反应不及。
她不爱外出也不爱交际,在公主府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策棱不同,他从新婚第四日开始,便从未缺席过大小朝会,也时常有人入公主府外书房寻他议事。
他定然早已知晓漠北诸军整装备战,可是却没告诉她。
容淖猜测他估计是不欲令她新婚便起忧心,索性瞒着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到府中,容淖只当策棱近日会前往漠北,直接把人往内殿的书房拉,“你随我来。”
容淖从翘头书案上翻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给策棱,蓝色纸皮上一片空白,没有命名。
策棱无从知晓书册的内容,好奇接过翻看几页,讶然抬头,“这上面的法子能治脏病?”
“我不确定,我从未见过真正身患脏病之人。不过据我猜测,九成是不能的。但一些轻微病症其实和真正的脏病大相径庭,却也被笼统归于‘脏病’,拖延日久,导致最后药石罔效。”容淖点点那本无名书,实话实说,“这类的轻症按图索骥大概能治愈个七七八八。”
策棱闻言并不失望,反倒像捡到宝一样激动发笑,“能治一点算一点。”
他曾亲眼目睹阿柔娜从病状初显到溃烂而亡,漂亮鲜亮的姑娘最后只剩下一副骇人尸骸,鼻子上的肉都烂没了。
草原上有太多阿柔娜了。
这本书很珍贵。
策棱分明不懂医术,却凝神仔细翻看许久。
最终,他把目光落回容淖身上,认真夸赞,“你能撰写出此书当真是了不起。”
能想到为脏病写书更是大善。
策棱摸摸她的脸,眼中的骄傲满得几乎溢出来,恨不得告诉所有人这个性格里带着神性的姑娘,竟然是他将要携手百年的妻子。
她是如此值得被爱。
他又是如此幸运。
激动之后,策棱不经意想到一些问题,犹如当头一盆凉水浇下,他突兀冷静下来。
正面容淖,怜惜又愧疚,踌躇片刻方道,“这书可能不方便挂你的名号。”
容淖微怔,转念想起太后生病不敢宣太医那事,明白策棱的考量。
他怕她沾上了脏病名声不好听。
还怕她这本书效果实际治疗时不尽如人意,引来无辜骂名。
容淖眼睫轻眨,不以为意道,“我写书从不是为了扬名。”
策棱知道她的性情确实如此,更不屑为此说谎。
可是……
正因为她不争,策棱才更加压抑难言。
——怕她人尽皆知,更怕她不为人知。
她是这般好。
策棱百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容淖不想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轻推他一把,“书你可带去漠北再研究,先去看看我让木槿为你拟定的行李单子可有疏漏。对了,你打算哪日启程?”
策棱脊背微妙一僵,回身若无其事牵住容淖的手,一起坐在南窗下,“目前只是备战,未到一触即发的时候,我在京中多陪你住一段可好?”她近来身体一般。
容淖不这样想。
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他早日前去熟悉战场形势,来日真上战场也能多几分生机。
“现在是备战,等你赶去漠北,说不定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
策棱默然不语。
容淖后知后觉发现了他似乎一直在逃避回答何时启程的问题。
容淖隐隐明白了什么,望向他须臾,不疾不徐问出一个问题,“策棱,你是哪年生人?”
二人生辰写在合婚庚帖上,这才成婚几日,策棱不信容淖不记得。
可融在容淖清凌凌的目光中,他还是如实答了,“丁巳年。”
“丁巳年。”容淖轻声重复,忽地伸出手指抚过策棱那道自耳后延至下颚的长疤,四年前容淖亲眼见过那条狰狞伤口。四年过去,疤痕依旧显眼,足见彼时凶险。
细柔指尖来回摩挲,有缱绻意味,出口的话却理智冷静到近乎无情,“在丁巳年你已是策棱,而非与我成婚后你此生方才开始铺展。”
“策棱,做你自己。”
策棱不错眼的回望容淖,似想看穿看透她为何能把新婚离别说得如此轻巧冷情,毫无眷恋不舍。最终,策棱却没在那张美人面上看出丝毫破绽。
他扯出个自嘲的笑,起身离开前,留下一句,“明白了。”
晓月星稀之时,策棱在公主府外徘徊片刻,终是抬步进门。
进入内殿,容淖正坐在耳房小书房的玫瑰圈椅上写字,两人目光撞上,他直截了当道,“我已请旨,明日启程。”
尔后,不等容淖说什么,他已默不作声进入寝殿收拾行李。
打开精雕细琢的仙草纹四门衣橱,看见自己置放于包袱内的衣物,策棱没什么情绪地扯唇。
这公主府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皆是内务府于命妇女官们精挑细选布置出来的。
当时他搬进来,容淖嫌他的衣袍单调又丑,挂在一起妨碍她那些漂亮衣裙闪闪发光了,遂和他商量,让他先用包袱将就一下,之后会再打一个衣橱给他单独挂衣裳。
倒不是偌大个公主府找不出个现成的衣橱,而是公主殿下嫌那些现成货花式纹路和屋内陈设不配套,摆出来碍眼,所以决定重新打一个。
策棱随手把自己的衣袍打点好,越看越觉得有种随时会被扫地出门的寒酸感。
他一把甩开那个看着就不吉利的丑包袱,阔步走向外间,他走得急,绕过屏风时险些与往寝殿来的容淖撞个对冲。
“当心。”策棱眼疾手快刹住脚步,单臂顺势揽上容淖的腰,防止意外。
容淖惊魂甫定,垂头看看自己腰上搂得死紧的大手,复抬眼再看比自己高出一截的男人。
……看到故作冷淡的一张俊脸。
容淖在他胳膊上轻拧一下,示意他放开。
策棱不为所动,像是打定主意要对抗到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淖好气又好笑,右手顺着他的胳膊游移,最终摸到他的大掌,在他手背轻挠两下,柔软的指尖于他指骨上流连,意思很明显……
绕指柔。
策棱脑海中蹦出三个字,一咬牙,终于松开她的腰,转而握住那只作乱的小手,十指紧扣。
容淖歪头看看他,牵着他往寝殿走,“还在生我的气?”
“没。”策棱回答得很快,“我气自己。”
没出息、不成器、自作多情……可气的地方太多了。
容淖觉得他多少有些言不由衷,哼笑一声。
策棱看她不信,气得磨牙,干脆把人扑倒在床上胡闹一番。
约摸半个时辰后,绡纱帐内红浪平息,徒留暧昧的余韵。
策棱斜倚在床头,把软成一滩水的姑娘抱到自己腰腹上坐好。
容淖腰累得慌,下意识往他怀里靠想要省力,策棱爱怜地吻过她微润的额角发丝,一路往下,停在依然泛着红意的耳朵边。
轻含耳尖一下,嗓音里有无限缱绻,“从那年你坠马我塞火铳给你时,我便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是怎样的公主,我做怎样的额驸。”
容淖心头一动,想要抬起头来,却被他幼稚地用下巴压住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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