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辞旧迎新除夕宴
流程照以往的来便好了, 这一整套几乎年年如此,我没什么特别要改动的地方。
只是在想着百官群聚该对他们说点什么时,心里稍稍泛起了些感慨。
父皇已经走了半年有余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去应付这些场面, 从一开始的生疏到如今的略显娴熟。不知不觉地, 就变成了他期许中成熟稳重的继承人,将前朝逐渐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开始端起说一不二的君威。
但很多时候,我依旧觉得自己还没长大,心性和能力还没达到父皇当年在位时的高度。
如果父皇还活着, 别离开得那么匆忙的话,他应该能抓住兆王, 不会让他逃走,留下祸端……
然而, 现实由不得执掌山河的君王露怯。
父皇已经尽可能地撑开羽翼,在他离去后依旧在为我提供庇护, 我不能让他在九泉之下失望。
除夕, 集英殿。
百官入宫,诸王来朝, 共赴辞旧迎新之盛宴。
夜宴申时开始, 宫人们提前了两个时辰去摆桌布置凉菜和点心。紫檀宫灯与纹金红烛一齐点亮,映得殿内明光浮跃。琉璃八宝熏笼散着热意, 驱走了沉寂于此的严寒,将集英殿提前带入了暖春。
珊瑚红梅龙纹绕, 玉帘珠翠暗香萦。
富奢且喜庆, 华丽而庄严。
只可惜虞殊现在还不能陪我一起来, 因为在当前的形势下, 他继续隐藏身份呆在暗处会更有利一些。
同我赴宴的人是贵妃。
她身着银朱色宫装,头戴侧凤鎏金步摇,云鬓点缀东珠,象征代理六宫之权,落后半步跟在我身侧,与我共受朝拜。
但我二人并不坐在一处,我坐正首的金龙大宴桌,她坐侧边的祥云宴桌。这是先前特地吩咐过的。
与其被那么多人盯着装深情,倒不如各吃各的互不打搅。反正说起来也好圆场为“相敬如宾”。
将准备好的场面话讲了了,我端起金嵌珠杯,举酒而饮,贵妃与相爷次之,接下来是诸王,最后是百官。
待众人饮尽了杯中美酒,鼓鸣一声,乐师起奏万寿无疆曲。
既是辞别旧岁盼迎新年,那自然少不得烟火炮竹。
透过集英殿的镂空花鸟蕴福窗朝外望去,火树银花映亮天际,点点璀璨仿若星汉垂落,砰响阵阵,欢腾无比,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势要一饱眼福。
这是第一场。
近几日难得不落雪,乌云散尽,遥挂云端的明月也清晰可见,属实是个适合赏烟花的好时候。
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聚集在了殿内,因为驱逐鬼祟、祈福纳祥的傩戏开始了。
祭者戴着假面具,身穿刺绣彩衣,手执金枪、龙旗,吟咏着晦涩难懂的词句,在曲调诡谲的歌声中踩着拍子起舞。
傩戏集祭祀祈福与酬神还愿于一体,要唱足一柱香的时间,期间夹有傩技表演,所求的是开年后举朝上下的太平稳定,以及求无温病天灾的侵袭,形式上与民间普通的傩戏略有所不同。
在结束后,这些祭者会一直朝外走,直走到建康门外的转龙弯,在那里倾酒相携,舞枪斗彩,称为“去祟”。
长长的一曲罢了,我再次把盏邀殿内共饮,举箸用第一口膳食。此后众人方可动筷品尝宴中佳肴。
端着红漆木盘的宫女鱼贯而入,每盘中皆呈有精致菜品,罗裙翩跹而过,它们便稳稳地落在了那一张张雕花梨木桌上。
但我这边的食物不会摆到面前来。
它们会被放到桌子的另一侧,在试毒太监确认安全后,再由小单子为我布菜,用绘着团龙纹样的釉彩瓷盘装着,呈给我。
“这道是什么?”我挑起一小块面卷问小单子。
“回圣上,这是金银夹花平截,”小单子见我喜欢,又给我添了些,“是用薄面皮卷着蟹黄蟹肉做的,佐以清甜果露调味,味鲜美而不腻。”
我颔首,确实很好吃,“不用给孤夹了,给璃少御送去。”
小单子唤来宫人,将那一盘装进了食盒。
“慢着,这玉露团也给他送一份去。”
“是。”
他好甜口,我料想他应该会喜欢这两道的。虽然人没到场,但有美食,我得给他也尝尝。
傩戏过后接的是圣寿齐天乐,再是破阵、璧福双舞,一为鼓动人心,齐心构建光明未来,二为宣扬帝王,提高威望收揽人心。
舞后是第三次行盏,并第二场烟火。此间会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时间,供众人听曲品宴,或更衣解决人之三急。
但大多数人都将这段时间用在了寻友祝酒闲聊,与结交高位者之上。
因着五弟那儿忙,还赶上大雪封路车马不好走,他今夜便没有回京,选择了留在封地过年节。
他不在,我和其他几位王爷又不大熟,都不知道该和谁说说话。最主要的是,兆王前几日被连府端了,传闻都说是我动的手。
这一下无意间达成了杀鸡儆猴的效果,有野心的几位顿生畏惧,一时间也没人敢冒头,只客气地寒暄了几句,露了个面,就躲回位置上去了。
听着嘈杂的交谈声,与推杯换盏间的清脆碰撞,我深觉留在殿内没意思,便悄悄离开了。
正思索着是去一趟净所,还是随便在集英殿中走走,我慢慢踱着步,不知不觉地就跑到了偏殿的门外。
“里面有人?”我疑惑地问,“怎么亮着灯?”
参宴者的活动范围应该在正殿那儿,偏殿是用来给帝王与妃嫔暂歇的。我出来时贵妃还坐着,应当不是她在。
“许是哪位大人身子不适?”小单子猜测道。
我上前叩了叩门,里面无人应声。
“且进去瞧瞧。”我说。
万一有谁不舒服晕过去了可就不好了。
小单子抢先一步开了门,没发现什么异常才躬身迎我入内。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他要确保我的安全。
宫人布置的时候,偏殿内也贴了红联燃了熏笼。这儿的空间比正殿小,便更暖和一些。
我摘下绒领子给小单子拿着,朝绢绣八仙屏风后走去。因为我看到那后头好像有个人影。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惊喜地加快了步子。
刚转过屏风,就瞧见了心中想见的人。
虞殊拥住了我,神色缱绻,“据说新年伊始时与所念之人在一处,此后便不会分离。”
虽去不得正殿,但同在集英殿内,也算是在一处。
烟火在窗外划出流光,他的眼眸中蕴着绚烂,在粼粼水波里,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湖中央。
【作者有话说】
过年好!
且看且珍惜呜呜呜,家里人太多了,又不能躲房间,只好每隔一会就去一趟厕所偷偷码点。(已经被亲戚问是不是有痔青年了,很酸q)
谢谢我宝的新年祝福,收到站短的我开心到起飞!!!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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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星辰万点入瞳神
我慢慢地低下了头, 将前额抵在他的心口处,“孤要是没来,你岂不是将在此枯坐半宿。怎么也不知道派小虎子来与孤说一声。”
“这是殊的一厢情愿, 让圣上知道了, 又得平添一桩心事, ”虞殊的指尖摩挲着我的颈侧,“圣上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殊怎好让这种无关紧要的花月之念影响了正事。”
“才不是无关紧要。”我小声嘟囔。
炮竹震耳,虞殊没听到我在说话。他揽着我一同坐到窗边的榻上,望着黑沉沉云霄中接连不断绽开的烟花, 还有从观星殿和后宫那儿升起的数百盏祈愿明灯。
“比去年今时更美。”他说。
“那是自然,”我指着那成片的火树银花告诉他, “今年的颜色多了几种,都是匠人新制出来的, 还设计了好些纹样加了进去。”
虞殊笑了笑,“原是如此。”
我敏锐地从他的语调中察觉到了几分无奈, 扭头瞅他, 难不成他原本是想说别的什么吗?
但我猜不出来。
“圣上为何一直看着殊?”
“好看。”我张口就来。
这不是敷衍之词,他今日的打扮确实比平日还好看。
虞殊此人本就沈腰潘鬓、姿色出挑, 只是他素喜淡色衣衫, 又不大开口,看起来清冷卓绝, 颇有些拒人千里的意味。虽有冠玉容颜,却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当然, 我除外。
眼下, 他一直散着的长发用金簪束在了脑后, 慵懒中多了些干练, 身着槿紫色团花锦袍,袖口滚了金边,腰间系坠着东珠的宫绦,配上鹿皮靴,活脱脱是个清隽俊雅的世家公子爷。
齿编贝,唇激朱,遥看星辰万点入瞳神,尽赋此间中。
我看得很着迷。
虞殊轻笑一声,指腹擦过我的唇,似有若无地揉捻着。
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欲念,于是很自觉地微微垫脚,凑了过去。
一吻深情。
气息还未喘匀,他又想再续,我伸手抵着他将他推开了,告饶道,“别来了,孤方才多用了些汤,有些忍不住了。”
“殊陪圣上过去。”虞殊道。
“外头冷,你在这呆着吧。孤又不是小孩子,不用陪。”
虽然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都做了,但我还是不好意思。
“无需出偏殿的,”虞殊拉住了转身欲离开的我,朝珠帘后走去,“这儿有扇小门,可以直达净所。”
门开在架子旁边,有点窄,仅可容一人通过。它的颜色和墙没什么区别,乍一看压根发现不了这儿还有个门。
“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奇道。
以前也来过集英殿几次,但可能是因为它比较隐蔽,这条路我竟从没发现过。
“去年在帘后记日录时,听到有声音从墙里传来,觉得奇怪,想探寻一下声音的来处,却误打误撞开了门,撞破了一对野鸳鸯的好事。”虞殊无奈道。
我眼前浮现出了那尴尬的场面,想想虞殊毫无防备撞破了人家甜蜜的除夕私会,又默不作声慌忙关门的样子,不由地绽开了笑意。
“原来你在此处啊,”我说,“孤当时不知邀约者是谁,虽然没去见,但还是将宴上见过的人都回忆了一遍,没有你的身影。”
虞殊若有所思。
我看他神情有异,问,“怎么了?”
“早知圣上会在意,殊便不让人来请了。”他垂眸道。
“为何?”我不解。
“若殿内有别个样貌生得好的人,圣上先入为主看上了他们,殊哭都没地哭去。”
“……”我愣怔片刻,而后笑出了声。
他在担心什么啊,真是,这世间我还没见过比他生得更好的男子。再说了,一年前的除夕,我满心装的都是金戈铁马,在风花雪月之事上可以说是与未开灵智无异。回顾那些人,只是因为我好奇罢了。
出门后没多远便是目的地,我让他在廊下等我,独自朝里走去。
但刚站定正要撩开衣摆时,背后突然伸出了一双手。
我惊了一下,起初还以为是刺客,袖中一抖,握住玄铁刃便想出手,直到闻见了空气里萦绕的淡淡草木香气,我才放松了下来。
“你怎么跟进来了?”我收回武器,轻轻拍了拍心口。
“吓着了?”
“有点。”
虞殊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后背,酥麻上窜,我耳根一红,抓住他的手把他挪走了。
“孤真的忍不住了,你先出去,孤马上就好。”
“不走,”虞殊站在原地不动,低声说,“殊可以帮忙。”
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他自顾自朝下摸去。
城门失守。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圈点重地,掌心的热意自下而上迅速涌来,激起一阵阵战栗。
“别,别这样,”我不自觉地仰起了头,喉结滚动,难耐地半阖着眼,“你握着,出不来了。”
“出得来。”
虞殊像哄孩子一样在我耳边“嘘”了一声,水流便乖顺地听了他的话。
小腹的胀满感渐消,我侧过头不敢看他,但他倒好,目光灼灼地盯着,盯得我脸都快烫熟了。
这人怎不知羞啊!
“圣上,擦一擦吧。”他说。
我脑中一片浆糊,只想快点逃出去,含混胡乱点头。
绢帕拂过金龙口,若即若离,似拭非拭,惹那金龙忽起腾云九霄势。
“圣上,殊去净手。”他眼含笑意,这厢方才点了火,那厢就悠悠然扬长而去了。
我手足无措地红着脸整理衣衫。曾几何时,点火不灭的还是我,如今风水轮流转,受憋屈的那个角色竟落到我头上来了。
偏生我又拿他没办法。
早知多时之后会有这遭,从前我就不逗他玩了。
心怀无奈,我抿着唇走了出去。虞殊就站在门外,他在用新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清水。
我不欲跟他说什么,实在是没脸见人,只沉默地埋头往前走,然后拿前额撞上了他胸口,把他撞得踉跄了一下。
虞殊闷笑着捏住了我的后颈,像揉一只炸毛猫一般揉我。
我拍了拍他的手,“回去。”
虽然这儿与前面不连在一块,是个单独的僻静地,但保不准谁会不会跑到这儿来。
“圣上放心,不会有人来的。”虞殊道。
我问他为什么。
“因为这儿已经有一对私会的情人了。”他在意指我和他。
有人的地方不方便发展感情,野鸳鸯看见人影听到声音就会自觉避开。
“孤才不与心怀歹意之人私会。”我哼了一声。
虞殊纠正道,“不是心怀歹意,是欲行不轨。”
我戳了戳他,压着声音说,“初一至十五早朝皆免,后面有那么多时间,你就不能稍忍忍,夜里回去再……再想那些事吗?”
“是,殊知错了,”虞殊顺从听训,认真规划,“那明日圣上可以不起床吗?”
“明日要去护国寺祭先祖。”
“后日?”
“后日赏戏。”
“……”
虞殊连问几日,几日都有安排。我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种扳回了一局的愉悦感,唇边笑意难掩。
快步回到殿内,正巧听到小单子在外面喊我。
“圣上,贵妃娘娘来了。”
“进来吧。”我说。
其实用不着通传,因为这儿本就是中场休息的地方。
虞殊与我一同坐在榻上,我也没让他去帘后。反正贵妃早就知道了我二人的事情,虞殊不算外男,无需避开。
“妾拜见圣上。”贵妃与我行礼,道。
我颔首虚扶,让她起身随便找处地方坐。但贵妃不是来休息的,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她的来意。
“圣上,找个机会放妾出宫吧。”
“相爷可知情?”我问。
“妾会和父亲说的,圣上放心。”贵妃去意已决,看起来像是已经思虑了许久了。
我想了想,猜测道,“是为了你的庄子?”
“是,”她点了点头,“既然圣上已经与未来的君后走到了一处,那妾这个代行皇后之权的贵妃,很快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至于妾的父亲,他会一直站在圣上这边,无论妾在不在宫内皆如是。”
“嗯?”
我看了看她,又扭头看了看虞殊,问,“命定太子妃这事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虞殊说。
贵妃解释道,“妾原本只是听父亲与人说话时提到过,对此事了解不多。后来,少御在庄子里暂住时,有人无意看到了他桌上的圣旨,讲给妾听,妾问了父亲才知道了些详细内容。”
“孤知道了,”我问她,“年初二赏戏,下半日要出宫去梨园与民同乐,在出宫后,孤为你安排一场刺杀,偷天换日让你假死离开,可好?”
其实最便捷的方法是给她一个罪名将她打发出宫,其次便是中毒假死,但这两个都有弊端。
第一种会伤名节,就算出去了,也会受人指点。第二种虽达到了目的,但还得抓个倒霉蛋顶罪,而且新岁宫里就出事,听上去总归不大吉利。
刺杀就不用考虑这么多了,查下来的罪名也有现成的人选可以顶上。
兆王。反正他潜逃在外,早就该死了,再多一条罪也无所谓。
“妾听圣上的安排。”她看起来很满意。
“既然如此,那你先去和相爷讲讲吧,”我摸了摸鼻尖,“万一他没做好准备的话,孤怕他老人家受不住,撅过去。”
贵妃行礼道,“是,妾告退。”
门扇一开一合,她离开了。
我莫名有些遗憾,对虞殊说,“往后就要少一个能干的助手了。”
有贵妃在后宫,可以不用插手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会处理得很好,还是蛮方便的。
“但前朝会多一位解决妇孺生存问题的能人。”虞殊道。
这倒是。我颔首道,“的确。方才忘了问她,出宫后要不要更名改姓入朝为官。”
“一会问也来得及,”虞殊看了眼外头,烟花已经停了,“圣上差不多该回正殿了。”
“你在这坐着,孤一会让人将宴上的菜都端一份来。”
虞殊举起我与他交握的手吻了吻,不舍地松开了,“好,殊等着。”
【作者有话说】
(2024.3.15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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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正月开笔祈国安
众人归座, 再行盏,舞女入殿。
我杯中的酒只有一小口,小单子倒酒时, 看酒液刚没过了杯底就停了手。
“怎么不多倒些?”我叫他附耳过来, 低声问。
小单子捧着鎏金壶, 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圣上脸好红,少喝些吧。”
他以为我脸红是酒喝多了,担心我醉了不好主宴, 倒是体贴。
我心里清楚这红意是因为什么起来的,又不好与他解释, 只抿了抿唇,暗自决定后面再也不喝汤了。
“你让膳房将菜肴都多备一份, 端到偏殿去。”我吩咐道。
小单子听见了我二人说话的声音,知道虞殊在那, 没多问便去了。
我侧目朝贵妃那望了一眼, 表示自己有话要说。贵妃会意,将身侧的宫女派了过来。
借着歌乐声的遮掩, 我小声说, “且去问你家主子,愿不愿意入前朝做女官。”
宫女将话传了过去, 贵妃几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她说, “若要入朝, 单更名改姓可不够, 这数百官员皆认得妾的面容, 不好办。或有一法,择可用之人立虚职,妾隐于幕后掌实权,此可行矣。”
这样确实可以,但立什么虚职,具体怎么操作,还是得再想想。
“孤会安排的。”我暂且这么告诉她。
她的庄子自成一方小天地,分工明确,原本想给她送些侍卫过去,保护妇孺安全,但现在看来她们并不一定需要,派人手过去可能反倒会添乱。
不如直接实际点,从国库拨款过去,按着她的想法来发展。
我的目光虚虚落在殿中央飞旋的裙摆上,心里谋算着很多内容,压根没在赏舞。
小单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也没察觉。
盛着美食的瓷盘推到我面前,我才回神往身边看了眼。
这一瞧,就瞧见了只通红的灯笼。
“咦,你的脸怎么也这么红?”我惊奇地问。
“回,回圣上,”小单子说话都不利索了,头低到胸口,抬也不敢抬,“小的去传话时,闵大人非要……非要抱,被御书房的人瞧见了,他还不松。”
我沉默片刻,“这不是你俩的日常吗?”
还以为什么呢,这么多次了,小单子还没习惯,我都快习以为常了。
“不是的,”他支支吾吾地补充道,“闵大人还邀小的宴后去,去御花园……”
我“哦”了一声,想起了虞殊说的所念之人一起跨年便不会分离,便体贴道,“那一会你不用跟着孤回御书房了,直接去御花园吧。”
“这,这,圣上,如此不合规矩,小的得伺候圣上。”小单子紧张道。
“不用你,反正你来了也是在门口候着。”我无情赶人。
大好的日子,大家各奔东西各找各的情郎,多完美的安排。
小单子听明白了些,但尽职尽责的本分叫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怯怯地应了一声,“是。”
亥时末,编钟声动,奏响最后一曲,《尽欢》。
赴宴者醉的醉,倒的倒,只有尚存清醒的还在继续推杯换盏。
我后面还有别的事要做,便先行离席,往偏殿去找虞殊了。
他此刻正独自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用着八仙羹。
“可都叫人试过毒?”我坐到他身边,问。
虞殊颔首,“都试过的。”
他从前遭过暗算,前不久又被人盯上,对这方面自会更小心谨慎一些。
我问他这汤好不好喝。
“圣上方才没有尝吗?”他说着,就要站起身为我再盛一碗。
我拉住了他,叫他坐回去,语气中不由地带了些委屈意味,“还不是你,你弄得孤都不敢再用汤品了。”
虞殊轻笑道,“殊好心帮了倒忙?”
“你那根本不是帮忙,”我嘟囔道,“还好心,孤看你是存心折腾孤。”
“殊认错。”
他说是这么说,脸上的笑意仍旧分毫未减,一看就是在顺着我的心意说话,逗我开心。
我愤愤地握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喝汤。
结果他舀了一勺,递到了我唇边。
“圣上想喝?”
我瞅了他一眼,默默衔着瓷勺将羹汤饮尽了。都送到嘴边了,岂有不喝之理。
味道真的还蛮不错的。
于是我一口他一口,碗中很快就见了底。
“你要随孤去御书房吗?”我问他。
虞殊自然是点头的。
其实不问也知道,他肯定会跟着我,我只是礼节性地走个流程。
集英殿的位置靠近偏侧的宫门,离御书房就有些距离了,我与他在月下黏黏糊糊地紧挨着散了一会步后,就上了轿辇。
等到了地,子时已过了小半了。
小单子不在,虞殊便帮我磨了墨。今日用的笔墨都和平日不一样,是专用于正月初一开笔祈福的。宫人呈上了海晏金樽杯与屠苏酒,在凌晨开笔之后我要喝了这酒。
“早些时候还见单公公与圣上一块来过,怎么现下不见人了?”虞殊问道。
我说,“孤给他放了个专用于私会的假。”
“与闵大人?”
“不错,”我点了点头,“其实孤也不知道他俩怎么发展起来的……嗯,但既然双方都有意,孤自然不能做坏人,能成全的,就成全一下吧。”
虞殊含笑道,“圣上好奇他二人的故事?”
“有点。为何问这个?”
“圣上的心思都要写在脸上了。”
我摸了摸脸颊,轻咳一声,目光落在空白的长卷上,“该开笔题字了。”
窗边燃着长明盏,我坐台前于明光下提笔,浓墨浸染,纸上生出端正好看的四个大字,“风调雨顺”。
虞殊递酒给我,我端着金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要从窗口撒出去,是祭给土地神的。
做完这些便是吃饺子。一共六个,其中两个里面是铜钱,代表财政;两个装着翡翠,代表江山;另外两个装着金花生,寓意多子多孙。
我需要吃三个,然后将里面的东西送去护国寺,供在国运牌前。
因为它们长的都一样,我并不知道哪个装的是哪个,只是随便选了三个吃了。
虞殊注视着我,我心里也没底。
幸好,两块翡翠,一个铜钱。
和我的期待一样。
我就怕来个多子多孙,那将会让这醋缸飘香整整一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虞殊:圣上,明天情人节。
宴宴(谨慎):孤还有正事要做。
虞殊:殊可以抱着圣上做。
宴宴(捂腰后推):你最好说的是正经的!-
提前祝大家情人节快乐,一个人也快乐~
番外已经发啦~是if当年除夕二人见面!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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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当局者迷理愁绪
子时一过, 外头噼里啪啦的烟火声渐渐停歇,这除夕夜守岁便也算是守完了。
许是今日喝了些酒的缘故,走了一系列流程后, 我迷迷瞪瞪地直想阖眼睡觉。
这会再去清平殿或颂安殿都太晚了, 我和虞殊便直接去了偏殿, 准备在那里歇下。
虽然我先前蒙他说晚上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他也表现得很期待,但实际等爬上了床,我二人几乎一沾枕头便双双倒头就睡了。
我是累的,虞殊是被我平稳的呼吸声着带入梦的。
几个时辰的静谧良宵一晃而过, 正月初一清早,比平日里上朝起身的时候稍微晚些, 小单子就来叩门唤我了。
去护国寺要穿的衮冕在架子上挂着,我一脸困顿地仰起上半身, 迷迷糊糊地把手朝那伸去,忘了自己还在床上躺着, 和架子隔了好几步远的距离。
虞殊醒得早, 此时已经洗漱完了。他见我稀里糊涂的样子,忍着笑意握住了我的手, 将我带了起来。
我半睁着眼慢慢吞吞下了床, 伸手由着他替我更衣。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今日晨起的我困得像是一夜没睡似的, 要不是有正事要做,我真想往后一倒, 再睡它个一大觉。
“今日早膳皆是素食, 圣上要用碧玉粥还是芙蓉羹?”虞殊为我系好玄玉佩, 问。
我反应很慢地“唔”了一声, 说,“碧玉粥吧。”
直到洗漱过后,那漫卷的困意才逐渐消散了些。
虞殊不随我去护国寺,他不着急用膳,便举着箸替我布菜,默默地看着我。
“圣上,马车已在正乾门外候着了。”小单子端来清茶,道。
“知道了,”我放下了碗筷,对虞殊说,“孤先走了。”
虞殊颔首,随我一同起身,行至门口时为我披上了裘衣。
“殊等圣上回来。”
他的指尖划过我的手心,留下一丝痒意。
其实我更想他能与我一块去,作为君后,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攥住了他的手,轻轻勾了一下,心想,下一年的今日,我二人定要同行。
从宫里到护国寺要有一段路程,坐上马车后,我抱着软枕在轻微的摇晃中昏昏欲睡。
得醒醒神,我捏着枕头想。
于是我把在帘外呆着的小单子喊了进来。
“圣上要拿什么?”他道。
我说不拿什么,转而问他,“昨夜过得怎么样?”
没有什么会比八卦更能让人快速清醒了。
小单子的脸“蹭”地通红,磕绊道,“圣,圣上问这个做什么,过得,就很普通地走了走,没过得怎么样。”
“啊,”听到只走了走,我有点失望,“他没跟你说什么有深意的话吗?”
“……”小单子羞得抬不起脸,但他又不想瞒我,吞吐半天才道,“说,说了点,但小的没理解,闵大人也没解释,小的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意思。”
我微不可查地坐端正了些,“且细讲来听听。”
“闵大人说了一句看上去很有内涵的话,什么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之类的,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他说完后,就看着小的,问了一句‘你呢,达成理想了吗’。这是……什么意思呀?”
小单子红着脸,又不好意思又迷茫,作为旁观者,我听着也云里雾里的。
不过,以闵言那语言系统的正常水平来推测的话,我觉得他讲的那么突兀,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想的是一种意思,但说不明白,组织组织就成了另一种。
就是不知道他原本想说什么,这太抽象了。
“他以前跟你讨论过理想和未来吗?”我问道。
小单子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你俩以前见过吗,孤的意思是,入宫以前?”
小单子又摇头,眼神中带着惊疑,“应该,没有吧,闵大人的气质和常人完全不一样,若是见过的话,小的就算把大人的容貌忘了,也应该一下子就能认出来的。”
指尖轻点着枕上的绸面,我颔首,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人的样貌要变很容易,但要改变长久以来形成的独属于本身的气质,很难。
闵言那不苟言笑的冷厉气场,一看就能让人产生他武功很厉害,是个神秘大佬的感觉,就算丢人堆里也很扎眼。无论谁见了,起码都得稍微留点印象。
“圣上,这话在书里有没有讲过呀,”小单子揪着袖子,略显不安,“闵大人问小的这个,是不是想试探试探小的有没有读过书,够不够格和他交朋友?”
他以前是上过一点学,也读了几本书的。
毕竟是太傅府上管家的孩子,长久地在书香世家的环境里耳濡目染,自然便对读书习字有着很浓厚的兴趣。
父亲还在时候会将他送去学堂,跟着夫子学知识,那会过得无忧无虑的很开心。后来,父亲没了,他就再也没去过了。
虽然太傅心善,父亲不在府里做事了,还照样给他和母亲一些银子,让他们母子的生活有所保障,但母亲在郁郁寡欢了一段时日后,病了。
买药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不得不去找活干,往日爱不释手的书全堆到了角落里,从此蒙尘。
如果闵大人说这话的用意真的如他猜测的那样……小单子落寞地把袖子攥得更紧了些。
“孤不知道书里有没有,”我不敢断言,因为古往今来的书太多了,谁知道闵言有可能看的是哪一本,“但这个问题肯定不是用来试探交朋友资格这方面的。”
我盯着小单子,就像在盯着以前不开窍的自己。望着他澄澈得宛如一滩清水的眼神,我突然对虞殊共情了。
他看当年那个像呆木头一样傻不愣登的我,是不是也是满心无奈,还夹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呢?
“闵大人不想与小的交朋友吗?”小单子更惶恐了。
我捏了捏眉心,沉默片刻,道,“别钻牛角尖了。你好好想想,自己以前有没有讲过类似的话?”
问他理想有没有达成这儿就有一个很明显的入手点,只有知道对方有理想,才会问出这句话。如果没有,那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闵言又不是会做无意义之事的那种人。
“没有吧,”小单子想了想,迟疑道,“小的喜欢瞎琢磨,自己说过的话基本上都会记得一点。而且……会有人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我闭了闭眼,无辜中箭。
【作者有话说】
宴宴:好奇——听八卦——好心分析——躺枪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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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天地神佛佑江山
“若你能确定自己没说过类似的话,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轻咳一声,将偷溜出来的一丝尴尬严严实实地藏了起来, “闵言认错人了?”
“圣上的意思是, 闵大人将小的认成了从前对他说过那些话的人, 所以才这样照顾小的吗?”
我点了点头。
小单子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由红转白,“那,那,圣上, 小的该怎么办,小的岂不是, 很有可能成了……替身?”
替身,这不是用来防暗杀的吗?
闵言要利用小单子来保障他故人的安全吗?
逻辑上怪怪的, 我仔细思索了一下,觉得小单子说的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在看过的为数不多的话本里, 我依稀记得有一本讲精怪害命顶替了小姐身份, 去诱捕书生的……
说不定,他要类比的是这个替身。
“你先别慌, 孤找机会帮你澄清。”我胸有成竹道。
就小单子这副模样, 他如果真是妖精,也不可能是什么会害人的妖精, 大概率是只得了道的兔子。完全没有那防备试探的必要。
更何况他在我身边呆了有些时日了,我很确定他是人。
闵言这家伙瞧着是个“神挡杀神, 佛挡杀佛”, 什么奇幻灵异都不信的主儿, 没想到私底下还看这些志怪故事。
玩的挺花。
小单子似乎有些忧虑, 还有点疑惑,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谢圣上隆恩。”
我很沉浸地想着该如何委婉地提起这件事,并纠正闵言的认知,让他知道小单子是个人,压根没注意到小单子的神情变化。
直到他告退,掀起帘子出去,我都没回过神来。
马车行了小半个时辰后,护国寺的琉璃影壁终于出现在了窗外。
帝王亲临,中门开。
侍卫与藏在暗处的绣衣谨慎地将我护在了中央,簇拥着随我入寺去。
方丈早已候在门口了,见到我便垂下了头,双手合十对我行佛礼。
我回了一礼。
伸手时,宽大的袖口往下滑了滑,无意间露出了腕上戴着的香灰琉璃串。
我正要缩手将它藏起来,方丈一抬眼,就被他瞧见了。
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和善地笑了笑,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当时这一串是求给我的一样。
“圣上,请。”方丈朝里伸手,迎我入内。
今日护国寺里只有僧人没有信众,幽幽的檀香味散在空中,人声几不可闻,只偶尔有鸟鸣和敲木鱼的响动,走在其间,心自然而然就静了下来。
我跟在方丈身后望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心中有些感慨。
上一回来还是为了母妃,这一次已是为江山社稷了。
踏着石砖行过大雄宝殿,并排而立的三宝殿便映入了我的眼帘。
此处我未曾来过,只从礼部那儿呈上来的安排里提前了解了今日的流程。
正中,也是最大的那间,为安饶殿。殿内供着国运牌,牌前香火连年不断。
不似供先祖和神佛,安饶殿内不摆食物。长达数米的案桌上只放着用各式珍宝雕刻而成的山河景观,其间暗藏玄机,含小烛台共三十六处,每一处都代表着一座城池。
在新年伊始之时,这些烛台会被帝王亲手点亮。此后,方丈每日添灯油,共一百零八次,结束后由它自然熄灭,待来年再点。
安饶殿东侧是迦境殿,里面供的是当朝帝王画像,桌案上摆新鲜瓜果一碟,并万寿、万福一左一右两支长明瑞神烛。
西侧则是归缘殿,供着一块兰氏列祖列宗牌。牌前摆各色素食供品,日月金炉里插着三支燃香。
迦境与归缘的方位暗寓东升西落,在位时紫气东来万福万寿,驾崩后魂归西天尽尘世之缘。
我要先去安饶殿诚心拜国运牌,点烛台,而后在归缘殿跪拜先祖,用新的香火换走残香,拿残香去迦境殿点燃供给自己的瑞神烛。
此番是祈求国运昌盛,祖辈之灵能在天上庇护后代。
"伏望天地神佛,佑我朝江山社稷稳固,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五谷丰登。"我望着国运牌,看着被光明笼罩的江山缩影,虔诚地祈求道。
肩上的担子在这一刻化出了实体,做一个明君何其不易。我深吸一口气,不敢妄言自己一定会做得很好,创立盛世,只是小小地立下了一个期许。
无论国土能不能扩大,都要让战乱停在边境之外。
走出三宝殿时,天上飘起了小雪。
方丈对我说,“圣上,戴着琉璃串去见见佛吧,它会更灵。”
“好。”我说。
虽然他面上的表情半分未变,但我直觉他有话要与我私下来说。
果不其然。
和上次虞殊单独跟他去拿东西的情况一样,方丈带着我,走到了敞着门的殿前。
但他没再继续往前走,而是直接带着我走入了屋内。
“圣上应该知道此事了吧?”他笑着问我。
我故意问他,“方丈所言何事?”
“阿弥陀佛,”他叹了一声,道,“圣上无需防备,护国寺上下皆忠于帝王。”
“不是忠于佛祖吗?”
方丈指了指心口,“佛祖心中留。”
有点意思。
我走到长生牌前,仔细地看着那上头的字。虞殊眼睛不好看不清,其实这名字就明晃晃地写在了上面,只是有点小,还在下角。
大皇子——兰泱延。
“为何要特意告诉孤皇兄还活着的事情?”我问道。
方丈走了过来,说,“是先帝的意思。大皇子乃先皇后所生,是为嫡长子,原要被立为太子的人是他,只是后来下落不明,才择优立了圣上您为太子。”
“先帝担心会有心怀不轨之人挑起祸端,故留了旨意,要护国寺在圣上稳权之后告知此事。”
我不理解,“既然知道会生祸端,那为何还要明晃晃地立下长生牌。而且,找不到的人又为何能断言他还活着?”
“老衲不知皇室秘辛,”方丈道,“只是单从一个父亲的角度来看的话,未见尸骨,总是希望孩子仍然好好地活在世上的。长生牌就是留个吉利念想罢了。”
当年大皇子失踪的事情给先皇后带来了很大的打击,此后她一直吃斋念佛,直到离世。父皇表面没什么波澜,实际心中也还是很难过的吧。
“孤会注意的。”我没再多说什么。
出了寺门,我心中念着此事,正想着要找闵言来商量商量,却骤然瞧见了一个老道的身影。
他对我比着口型,缓慢地说,“破局之法,坐北朝南。”
【作者有话说】
后天应该能恢复正常三千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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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胡言乱猜勘情丝
“抓住他。”我呵道。
护国寺前的这条街今日有驻兵封路, 无关人等一律不得上街,擅闯者格杀勿论。
那道士是怎么跑进来的?
侍卫立刻提刀冲了上去,但诡异的是, 那人身形一闪, 竟当着我的面倏地失去了踪迹。
“圣上, 还要追吗?”
我面色凝重,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不必了。”
这老道和上次虞殊遇见的那人应该是同一个,对方有备而来,当时陆听都没抓到, 普通侍卫就更不可能追到他了。
第二次了,他提到那四个字, 到底是想暗示我什么。
还有,什么破局, 我入了什么局?
揣着满腔心事,我乘车回到了宫内。看时辰此时大概已过晌午, 便先让小单子传了膳, 才把闵言召了过来。
原本是可以在护国寺用过午膳再回来的,但我先前心情低落时吃过那儿的素食, 不自觉地便将这种味道同负面情绪联系了起来, 有点抵触。
闵言来时,我看小单子候在一旁面色不怎么自在, 就让他先退下了。他低着头经过闵言身边时,我很清楚地瞧见闵言的眼神朝小单子那儿偏了过去。
还说什么“照顾弱小”呢, 这般景象分明是想将弱小拐回家去欺负。
我暗自诽腹, 他二人这副样子真像是饿狼逮兔。
“当年大皇子失踪一事, 你具体与孤说说。”我抿了口茶, 道。
“圣上为何突然问起大皇子?”
我将护国寺内供有长生牌的事情和方丈所说的话都告诉了他。
闵言的眼里闪过了些讶异,神色在一瞬之内变得很复杂,但很快就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我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情绪变化尽数览入眸中,料想他定然知道的不少。
“圣上对大皇子还有多少印象?”闵言问我。
我出生时,兰泱延已经六岁了,到我开始记事,寻伴一起玩的那会,他正是忙着读书研学的年纪。
因着不是同母所出,又隔了些年龄差,故而我对他的了解很少,对他的印象也不深。关于他的消息,我听到最多的就是宫人们的谈论,什么哪天他又呆在御书房跟在父皇身侧了,什么他必定是未来太子之类的。
“不多了,”我想了想,说,“只依稀记得,皇兄一直很沉着稳重,不是健谈、爱表露自己心思的人。”
“实则不然,”闵言道,“大皇子是个离经叛道的疯子。”
我愣了一下,“为何这么说?”
“先帝给他安排了一条正道,原本他可以、也有能力顺顺利利地入主东宫,并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但他不愿意。”
“在他十岁那年,先帝欲要拟旨册封太子,大皇子却突然跑去御书房前跪下了,求先帝让他出宫去历练,他说自己志不在治理天下。先帝未动怒,只是让他自己想清楚,就将他放出了宫。”
闵言垂眸,掩住层层心绪,“后来,大皇子就失去了音讯,连带身边的侍卫都未再出现过。先帝察觉不对,派人去找,数月后在某处溪谷找到了大皇子染血破碎的衣衫和几把刀剑,只是没见尸骨。”
兰泱延可能是遇到了山匪,也可能是遇到了心怀歹意之人的追杀,看描述情况应当很凶险,但因为没有尸骨,便不能直接断言他死了。也许他只是受了重伤。
单失踪一事,闵言所说的故事是能说得通的。
但,不过是跳出了安排好的命运去追逐自己的梦,如何算得疯子?
我吹散杯中冒出的热气,风动,茶水面上漾起波纹,揉碎了其中倒映着的眉眼。
“你与大皇子相识?”
闵言看了我一眼,“是。”
“孤记得,如今过了年,你是……二十四吧?”我搁下茶盏,“皇兄若在世,今年二十六岁。他失踪时不过十来岁,在你入宫之前,你如何与他认识的?”
“在宫外有过几面之缘。”他说。
闵言的神情很自然,看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但我总觉得有点怪,这是一种直觉,直觉他瞒了事情。
但他与皇兄认不认识都是过往了,眼下他是绣衣统领,在大局面前,他不会因为一己私情影响了正事。就算隐瞒,瞒的应当也是些无关紧要的。
我不欲细究,没再继续揪着这点不放。
“你认为,若是有人想利用大皇子还活着的这个消息来惹是生非,孤应该如何应对?”我问他。
“传谣言的目的是为了扶持另一个人,但他们不可能找到大皇子,就算找到了,大皇子对皇位也毫无兴趣,”闵言对我说,“圣上其实不必忧心此事。”
“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不想让主动权被攥在一个音讯全无的人手里,“万一传出谣言的人便是本人呢?”
毕竟是父皇留下的提醒,还是应当慎重一些对待它。
闵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忍住了没开口。
我望着他,忽而心中冒出了个荒诞的念头,“你觉得,小单子的眉眼和皇兄像吗?”
“……”闵言不明白我想表达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我。
过了半晌,他似乎理解了,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圣上怀疑小单子是大皇子?”
我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了如此生动的变化,上次还是陆听给他灌毒药。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想了想道,“孤只是想问你,你觉得他们长得像不像。”
“小单子非先帝血脉,如何能与大皇子相像?”
“没有血缘关系也可能长得像呀,”我说,“这世间相像的人又不少,日夜相处的友人或者夫妇也会逐渐长得像同一人。”
闵言又沉默了,欲言又止,“圣上觉得小单子和大皇子是一对眷侣?”
我也沉默了,他的联想能力让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孤实话说吧,”我放弃了拐弯抹角的询问,再拐下去小单子就要成皇兄的儿子了,“你对皇兄是不是有点情愫,你有没有产生小单子是精怪成精,顶替了你的某位故人的念头?”
“圣上。”
我以为他喊得那么郑重是要承认,便连忙坐正了些,觉得自己果真料事如神,谁知闵言朝我一躬身,诚恳建议道,“少看些话本吧。”
“小单子就是小单子,臣从没有把他当成别人过,”他的表情一言难尽,“臣对大皇子也没有不该有的感情,圣上想多了。”
我摸了摸鼻尖,有些意外,“那,你知道小单子是人吗?”
“圣上今日去护国寺,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闵言的目光带上了些关切,我有点尴尬地揪住了宫绦的流苏,转移话题问,“你与小单子是如何认识的?”
虽然问的内容很跳脱,但闵言还是认真回答了,“在很多年前的某次元宵灯会上,臣买了他做的花灯,与他聊了几句,便认识了。”
“你俩说了些什么?”
“臣当时家中刚出了事,心情不好,不知日后还要不要按规划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见有卖花灯的,便想买一个来与九泉之下的母……与家人传信。”
花灯上要写内容,但他孤身出来没有笔墨,小单子见他站在原地踌躇,便好心问了他一句,将东西借给了他,还替他磨了墨。
闵言道过谢,提着笔犹豫该如何组织词句,仍是许久都没动。
他去得晚,小单子的灯都卖得差不多了,摊位前只有他一个顾客。左右闲来无事,小单子便主动与他攀谈了起来。
“公子的心愿很难写吗?”
闵言摇了摇头,“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自己要做的事情到底对不对。”
“这要做的事情,是公子您的理想吗?”
“是。”
小单子笑了起来,眉眼在灯火中染上了温暖的光泽,“既然是理想,那又何须去管它是对是错呢?”
闵言抬头看向他,“何意?”
“就算做了发现是错的,也比不做,以后一直后悔为什么当时没做要来得好。更何况,是非对错都是他人评价,不重要的。”小单子认真地与他说。
“我瞧公子一身正气,定是个良善之人,理想也当是有意义的大抱负,不如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这世间能成为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那是多大的幸事。”
他眼中的艳羡让闵言一愣,他不由地问道,“如果这理想会违背亲人的期许呢?”
“公子会伤害他们吗?”
闵言摇了摇头,“自然不会。”
“那这期许的路,公子想走吗?”
“不想。”
小单子眨了眨眼,“公子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的确。
他只是产生了一些怀疑,但心中的念头从未真正动摇过。
“我家人还期许我读书科考,入朝为官呢,”小单子笑道,“可那压根不现实。每人都有各自的命数,心念一动,要走的路就已经定好了,公子只管随心走便是了。”
闵言问他,“你想做什么?”
“我啊,”小单子看了眼自己的小摊位,“我想赚多一些,治好亲人的病,然后去报恩,或者去读书。”
写完了纸条,闵言将身上所有的余钱都留给了他,第二日便入宫进了绣衣楼。
“几年后的元宵节,臣去灯会上去找过小单子,但一直没碰上。后来在宫里认出了他,才知道他这些年竟就在这红墙之内。”
从一个活泼的少年郎变成了秀气的小太监,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不少,闵言观察了他好几日才敢确认。
“原是如此,”我好奇道,“那你对小单子的感情到底是哪般,真的只是照顾弱小吗?”
“臣不知,或许还有感谢。”他说。
“既然这么单纯的话,你特意除夕夜约他去御花园做什么?”我挑了挑眉,“你二人的初见是在元宵,可不是除夕。”
“哦对,也别说什么刚好有时间。昨夜小单子原本要在御书房伺候,是孤给他放了假,你也该在殿外守着,却是陆听给你代了班。”
闵言沉默着,似乎在思索如何回答。
我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等着。
在他打定主意要开口的时候,我又补了一句,“如果是别人,你看那人走得慢,会愿意主动把他抱到要去的地方吗?”
闵言开始了新一轮的沉默。
最后,他朝我一拱手,“圣上,臣明白了,臣告退。”
我端起茶盏饮了一大口,有种做好事不留名的愉悦,还有点对他能正确认识到他与小单子之间感情变化的欣慰。
午后会见了几位来说吉祥话的大臣,又处理了一下手头存下来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贵妃那边,以及科举的改制等。还要写福字,写祝福语,赐给朝中重臣,另外备礼送去给太傅。
总而言之,虽没有平日那么忙碌,但也并不算太轻松。
日头将落,我就心心挂念着要摆驾清平殿去找虞殊。将小单子唤来吩咐备轿,小单子却说虞殊已经在颂安殿等我了。
待我过去时,他正站在屋内欣赏一扇屏风。
走近一瞧,原是先前挑了四幅图叫绣娘绣的那扇完工了。
“圣上回来了。”他听到脚步声便转了过来,朝我笑道。
有人在寝殿等着我的感觉很温馨,我上前两步,搂住了那精瘦的腰身,将脸埋在他温暖的胸前,猛吸了一口清浅的草木香。
这一整天的疲惫感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孤今日也见到道士了。”我巴拉巴拉像倒豆子似的,把去护国寺遇到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又顺带着将与闵言的谈话也转述给他听。
虞殊是一个很配合的倾听者,他任由我抱着,轻柔地抚着我的头发,时不时给我一些回应。
把心里存的事情一股脑都抖出来之后,我舒服多了,长叹一口气,道,“你说,那道士就不能把话讲讲清楚吗,孤实在想不懂他到底要提示什么。”
“也许他是不能说太多,所以才讲得这样含糊,”虞殊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时机到了我们自然会理解他的意思的。”
有些事情急不得,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总是忍不住地心里着急。
还是年轻。
视线挪到了屏风上,我看着那做工精细的绣品,强压下了急躁的情绪,将重心靠在虞殊身上,歪着头沉默地盯着漂亮的图样。
“这是圣上亲自挑的图?”他问我。
我颔首,“恰好这四幅能应上‘风花雪月’,孤让人在梨花木边上雕了花,是百合与牡丹,底下是万福纹和鸳鸯,孤觉得很有意境,你觉得呢?”
“圣上喜欢的殊也喜欢,”他说,“国色天香,百年好合,圣上费心了。”
我抬头看着他的容颜,又看了看那屏风上的他,由衷称赞,“只可惜那屏风再美,也美不过本人。”
虞殊被我垂涎的神情逗笑了,俯身吻我,“若是屏风比殊美了,殊岂不是要失宠了。”
我故作深沉,长长地“嗯”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表示,“那样的话,孤就抱着屏风睡觉了。”
虞殊捏了捏我的后颈,轻声道,“好无情的圣上,这屏风如何能伺候好您。”
他这一提,我瞬间就想起了被禁锢被折腾的某些场景,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透,“你怎么满心想着那种事情,现在天还未黑透呢。”
“圣上,这是正常的,”他神色无辜,“殊还未过血气方刚的年纪呢,若是一点也不想,那便要劳烦老太医问诊开方了。”
我抓住了他意图往下伸的手,目光躲闪,“先传晚膳。”
虞殊面露笑意,“好,用过晚膳再想。”
他好听的声音陡然生出了条条绸带,柔柔地缠着我的魂,要将我勾到他那儿去。
“圣上,”小单子进来禀报,“楚美人派宫女送了十全大补汤来,说是祝您新年万安康健。要端进来吗?”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五百明天继续补!要去打疫苗,被强制不熬夜了www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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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九重纱帘藏春宵
“是那个弹琴很好听, 圣上很喜欢的楚美人?”虞殊瞥了我一眼。
“什么孤很喜欢,孤只是爱听曲子。”我纠正道。
他听见了,但故意忽略了。
“端进来吧, ”他说, “新岁送补汤问安, 楚美人真是知礼,难怪圣上从前爱去她殿里。”
我揪住了他的袖子,小声说,“多久之前的醋你还吃啊?”
“圣上没听过,越陈的醋越香吗?”
“……”我无言以对。
小单子在我二人之间左瞧瞧右看看, 犹豫了片刻后选择听虞殊的话,将汤盅拿来放到了桌上。
盖子掀开, 里面浓郁的食物香味瞬间扑了出来。
我瞧着这满满当当的一大盆,颇有些震惊。这还是汤吗?肉眼几乎见不到汤水的存在, 全是堆在一块的各种补品。
很难想象,在楚美人的眼中, 我到底是什么形象。
“她觉得, ”我停顿了半天,才艰难地把话说全了, “孤这么虚吗?”
小单子怯怯地与我解释, “圣上先前去娘娘宫里时,娘娘邀圣上就寝, 圣上听了曲转头便走了,许是娘娘误会了……”
我说不出话来。
无凭无据的联想果真害人。
虞殊见我这般受打击的样子, 眼中浸染笑意, 都不再逗我玩了, “圣上, 要端走吗?”
“端走什么,”我愤愤道,“先前你也说孤该吃补品,如今有现成的,孤吃便是了。”
小单子利索地取了碗筷来,又叫了人将晚膳送进屋内。
虞殊起身给我舀了满满一碗,笑道,“圣上,请。”
我接过来,初尝几口很鲜美,但越吃便越腻味。这大补的东西,还是不能多吃。
用了小半碗,我实在是吃不下去了,便放下了勺子。
“不吃了?”虞殊看着我,问。
他从我吃第一口开始就一直盯着,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能目不转睛地瞧这么久。
“不吃了,”我说,“孤不爱吃这个。”
“这汤是楚美人的一番心意,圣上只用这些,被楚美人知道了,怕是要伤心自己的一片好意被辜负了。”虞殊道。
我盯着碗,“这好意,孤不受也罢。”
一碗配着鱼片和虾仁的清粥递到了我的面前,虞殊把剩下的半碗大补汤端走了。
他当着我的面将剩下的全吃了,又去舀了一碗。
我看着他的动作愣怔半晌,等反应过来时,新的那一碗也将要见底了。
“别吃了,”我赶忙去拦,“补也得有个度,补过了会上火不舒服的。”
开玩笑,他不吃补品都能折腾到天亮,将这一盆全干下去那还了得?
我的腰和某不可言说之处真的会废的!
虞殊往后一缩便躲过了我的阻挠,碗中再次空了。
他重新添了一碗,在即将坐回去时,被我夺下了。但一旋手,他又将碗抢了回去。
“你别再吃了,孤明日要赏戏,不能熬通宵的。”
“殊心中有数。”他无动于衷。
我心头气闷,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你方才还说自己血气方刚,此刻却在这大吃补品,孤才不信你心中有数呢。”
“圣上若是不放心,可以将殊赶回清平殿去,”他动作半分未停,带着笑与我说,“现下还未就寝,一切都来得及。”
“……”我怎么可能赶他走。
虞殊真是越发懂得什么叫“有恃无恐”了。
我抢不过他,无可奈何又心中着急,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圈,最后定在了那大汤盅之上,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不怎么靠谱的法子。
下一瞬,我就将汤盅拖到了自己面前,埋头苦吃。
虞殊眼疾手快地伸手抵住了我的额头,将我的勺子从手里抽走了,“圣上这是要做什么?”
“孤把这些全吃完了,你就不能再吃了。”我说。
“……”虞殊的嘴唇动了动,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怎么样,神情透着几分复杂。
我嚼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的筋,抬眼无辜地看着他。
“圣上,殊不吃了。”他宣告妥协。
“哦。”我点了点头,也将汤盅推远了点。
这场纷争以平局告终。
但也并不是很平等。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十全大补汤这东西,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大补。虽然虞殊制止我继续吃时的动作很快,我也没来得及用太多,但效果瞬间就起来了。
晚膳后没多久,我紧挨着虞殊坐在榻上翻书,静谧祥和的氛围下,我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总感到一股莫名地燥意在心口乱窜。
还觉得很热。
合上书看了眼熏笼中燃着的炭火,明明宫人添的量和往常是一样的,不该如此才对,但我就是越来越觉得热了。
“颂安殿是不是烧起来了?”我问虞殊。
朝他望去时,我才发现他面上皆是红意,眼角更像是染了胭脂,浓密的眼睫眨了眨,其中尽数是春情。
“颂安殿没有烧起来,”他慢慢地对我说,“圣上会觉得热,是因为有火,□□焚身。”
我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脸颊,都烫了。
“你还好吗?”我瞧他的模样不太对劲。
虞殊摇了摇头,握住我的手一路往下,柔软的唇在我颈侧、耳畔留下细密的亲吻。热意点点播散,肆意弥漫。
他今日穿的外衫是织金的,有点硬挺,很硌人,磨得我的掌心泛起了些疼意。我想把手缩回来,他却不允,握着我的腕子将我禁锢,不许离去。
“先去沐浴,好不好?”我像哄孩子似的轻声问他。
虞殊说好,但他仍旧没放我走。我撑在他身上,与他头抵着头对视,在那深邃的黑眸中,我清楚地看到了火山喷发的预兆。
再不跑就跑不掉了。
但我又没想跑,我只是想先把他拖去沐浴,他为什么要像盯猎物一样死死地盯着我。
“起来。”我拍了拍他的侧脸,道。
他顺从地被我拽下了榻,跟在我身后轻声问,“圣上与殊一同沐浴吗?”
“不然呢?”我反问道。
虽然我表面不显,但其实那汤对我的作用目前也很强烈。他想做的事,我也想。
虞殊面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任由我拉着,也不问我要带他去哪沐浴,只是乖乖跟在我身后,踩着我的步子慢慢地走。
我原以为他这样跟着我是搞什么情趣,因为平日我与他走在一块时,他更喜欢与我并肩而行。
回眸与他说话时,我才注意到他看路的眼神很涣散,察觉出了异常。
“你用了补汤,是不是更看不清了?”
虞殊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用没什么焦距的眼睛望着我,道,“并不是看不清,只是火气上头,眼花了。”
我不由地感到心疼,“要喊太医来喝些降火的药吗?”
虞殊抱住了我,“不必,圣上便是殊最好的药。”
“说正经的呢,”听他说话听得我耳根有点烫,不自然地扭过了头,但心中的忧虑半分未减,“你的眼睛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不会,”他说,“泄了火便会好的。”
我暂且信他一回。
沐浴的地方是颂宁阁内的承春池,这儿我也是头一回来。
颂宁阁原是新帝登基当日,帝后同宿颂安殿时呆的地方。但因为我登基时没有立后,所以当夜我只是宿在了正殿的寝宫内,没有来此。
颂宁阁一入门,转过屏风没走几步便是承春池,这池子通体由金玉砌成,镶嵌珠宝点缀。边设桌椅,案上可呈放鲜果美酒,方便取食。
池后一墙之隔便是内殿,殿内处处摆设皆华丽。碧玉雕花栏后是层层纱幔,行过九重纱帘,方可见床榻。
我将虞殊带到池边,他抬手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随即便来替我宽衣。
衣衫坠落,铺散一地。
水面涟漪四起,偶听得几声喘息。暖烛下,身形交缠,影影绰绰瞧不清。
珠帘帐里好春宵。
……
天亮之时,我只觉今夕不知何夕。
“孤今日连手都不能伸了,”我看着自己布满吻迹的手背,嘟囔着表示不满,“说了让你收敛一些的,你怎么就是不听,现在你看看,这让孤怎么办?”
虞殊搂着我,忙碌一夜的他声音更磁性了,和我这哑得快说不出话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他说,“圣上今日要伸手赏伶人银钱吗?”
原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亲手赏钱是表示敬重,我对唱曲的和奏乐的这些人都很尊重,因为好听的曲子会让人觉着心情舒畅,听过之后能感到轻松,不亚于良药。
但现在这幅样子,一伸手便知我昨夜去做了些什么风流事,我如何好意思再亲手给人打赏。
我有些愤懑,把脸埋在他胸口轻轻咬他的锁骨,作出磨牙的动作来。
“圣上都未赏过殊,殊不许圣上去赏别人。”他低声说。
“不过是给个赏钱,又不是做别的,”我含糊道,“孤都给你折腾一夜了,都快把自己赏给你了,你与他们吃什么醋。”
虞殊捏了捏我的后颈,“殊去学,学了给圣上唱戏,圣上不要看别人好不好?”
我松口,抬起头吻了一下他的喉结,“一直看同一人,你不怕孤会看腻吗?”
“不怕。”虞殊很笃定。
他已经把我看透了,我这辈子,从小到大,到老,都吃定他这张脸。
“午后孤要补觉,”我支着上半身勉强坐了起来,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孤不出宫了,让柳玉宛他们自己演戏去吧。”
虞殊巴不得我跟他一直腻歪在一处,闻言面露期待,道,“圣上要来清平殿吗?”
“不来,你不让孤睡觉。”我说。
虞殊看上去有些受伤,“圣上,殊知错了。”
他瞧着我,眼中满是真挚之情,无声地想祈求我回心转意。
我默默撇开了脸,酸痛的腰让我不再相信他的任何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扶孤起身。”
我倚在床头,一动就想躺回去,有种半身不遂的即视感。
虞殊将我抱到了床沿,为我更衣。
“圣上还走得动吗?”
我打了个呵欠,“孤又不是瓷做的,没那么脆弱。”
而且如今好像已经开始适应了,起码比第一回时好了许多。
虞殊若有所思,“那这么说来,下回可以时间更长一点了吗?”
我瞅着他,“……”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百二,明天继续补TAT
健康作息,从俺做起。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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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真假参半起祸乱
一整晚都不够, 他还想怎么延长,三天三夜,七天七夜吗?
虞殊在我面前蹲下, 替我穿鞋, “圣上不说话, 殊便当圣上允可了。”
我捏着他的下颌让他抬头看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时间再长一点,孤日后就再也不用说话了。”
他将我的手捉住, 放到唇边贴了贴,“殊给圣上炖梨汤。”
“多放糖。”我说。
“好, ”虞殊浅笑着应下,“那午后殊便在清平殿等着圣上了。”
不如何时直接让他与我同住算了, 我心道,这一天天的, 不是清平殿, 就是清平殿,宫道都快走出印子了。
心绪流转间, 我与他洗漱完共食了些清淡的早膳。
昨日用的皆是肥甘厚味之物, 虽泄了火,但属实是滋补太过, 这两日都得吃简单些,以免再次上头。
要摆驾前往聆音阁时, 我背着虞殊私下吩咐宫人给楚美人送去了点赏赐。
其一是想感谢她的好心, 其二是为了让宫人带话过去, 让她日后别再好心了。
我坐在轿辇上捏着眉心, 一会困一会清醒,通宵之后总有种看什么东西都不太真实的感觉。
“圣上,要用些浓茶吗?”小单子心细,看出我精神不振后,体贴地问道。
我颔首,“来一些吧。”
虽说今日听的都是热热闹闹的欢喜剧目,应该能提神,但该备的还是备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妃位和妃位以上的妃嫔与我同在聆音阁赏戏,我可不能看着看着就当场睡过去了。
“璃少御若是不想去畅音馆听戏,你就安排些人,去清平殿给他另开一台戏。”我低声嘱咐小单子。
妃位以下的都在畅音馆,虞殊不喜嘈杂,大概率不会去凑热闹。新年新岁的,可不能让他独自一人清清冷冷地待在殿内受寂寞。
“是,”小单子应了,“圣上放心,小的一定给璃少御那儿安排妥当。”
候在聆音阁门口的宫人见我来了,恭谨地跪下行礼。
我慢慢步入阁内,趁他们都埋着头,悄摸往椅子上放了个软垫,坐下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让众人平身。
虽然这雕花木椅上原本就安了垫子,但为了久坐不累腰,那垫子也是有些硬度的。不多垫一个,我实在受不住。
台后边的伶人早已准备好了,待堂下都坐回位置上,铜锣便“哐”地发出了一声响。好戏开场。
第一出是《和合呈祥》,我已看过好些遍,但依旧觉得精彩。
贵妃将装着瓜子的描金碟往我这儿推了推,我瞧见那黑壳堆里冒着个小白尖,便意识到是她动了手脚,要传讯给我。
借着拾瓜子的动作,我把那纸条抽了出来藏到掌心,在广袖的遮掩下看到了那上头的字迹。
【父亲担心会有人趁乱动手,午后还请圣上让妾分路而行。】
相爷的忧虑是有道理的。若我在这场假戏里受了伤,丞相府定逃不了干系。
《和合呈祥》之后是《乐江行》,武生打斗时的曲声很响,我示意贵妃靠过来一些,低声与她说,“孤午后不出宫。”
她瞥了我一眼,起初不太理解我为什么要谨慎到这种地步,后来似乎是看到我手上的痕迹了,目露了然之色,点了点头。
“……”我默默缩回了去端茶杯的手。
我其实并不认为有人能胆大包天到趁机行刺,觉得丞相此举不过是为了避免担责,直到午后闵言来报,我才对“老谋深算”这一词有了更深刻的解读。
相爷果真老辣。
闵言来时,我刚做完一个梦,正靠在虞殊怀里迷迷糊糊地醒神。他听到有人在外头喊“圣上”,便轻轻拍了拍我。
“怎么了?”我带着困意扬声问道。
“臣有要事需告知圣上。”
我听出了闵言的声音,让他进来说话。
“圣上,贵妃离宫途中遇刺,受了轻伤,由侍卫护送到庄子上了。刺客共二人,已全部捉拿押入大牢,如何处置?”
“假尸首没出破绽吧?”我问道。
闵言说没有。
真假参半的戏,倒是更能迷惑围观者了。当时事发突然,陪同演戏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更别说普通百姓了。
那尸首倒下来时,众人吓得四处逃窜,压根没空注意死了的是真贵妃是假贵妃。
“只是那暗器上淬了毒,相府的医师解不了,想请圣上让老太医出宫走一趟。”
我允了,道,“先去审,查清是谁派来的再做处置。”
“是。”闵言退下了。
虞殊伸手抚平了我蹙起的眉,搂在我腰上的手更紧了些。
阴差阳错逃过一劫,我心中微有悸悸,想来他也不平静,许是有些后怕的。
“淬了毒的暗器,”我呢喃道,“想要孤的命的……莫非是兆王?”
“不一定。兆王眼下自身难保,他从泷城王府逃脱后,那些被藏在京城里的影子都很安分,应当不是他动的手。”虞殊道。
“那是谁呢?”我在脑海中将与我有仇怨的人名都过了一遍。
虞殊垂眸望着我,“待绣衣审问之后便知。”
也是。
我阖上了眼,在他颈侧蹭了蹭。绣衣的审问手段千奇百怪,不怕对方不开口。
出了这档子事,礼部连夜将之后几天要出宫的行程安排全都改了。
主要出宫也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距离春耕礼和祭天大典都还有月余,改了也无所谓。
只在宫里活动,就会比需要外出的日子稍微清闲一些。还有个顺带的好处,那便是我能和虞殊多呆一会。
恰好最近几日的天气越发寒冷,狂风吹了几遍,大雪也连绵不断,阳光如昙花一现,露了一回面后就一直缩在厚厚的云层后头,再也没出来过。
观星殿那边没来禀报什么异常星象,估计只是倒春寒。
三日后,年初五。
闵言将审问的结果带到了御书房里来。
“圣上,那二人背后无人指使。他们称自己是侠士,说圣上位置来路不正,不是真龙,他们要为百姓除祸患。”
【作者有话说】
被逮去理行李了,要把东西全寄到学校去,明天看情况更。空了会加更!(信誓旦旦)
搞个抽奖浅浅弥补一下www,感谢宝儿们对本文的支持!(鞠躬)(再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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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假冒真龙天作祟
“为民除害?”我哼笑一声, “好大的口气。”
“怀城自腊月来便连下暴雪和冻雨,官府无所作为,担心受罚便隐瞒不报, 已使不少贫苦百姓受冻而死, ”闵言将按了手印的证词交与我看, “刺客皆是怀城人,同上京来的还有另外五个青年,他们想找关系祈求面圣,又怕官官相护会把这件事压下来。”
“踌躇之际,他们遇到了一个卖货郎, 此人自称通点玄术,说今年的异常天寒, 是因为圣上并非五爪金龙,而是烛九阴冒充真龙强占了天子之位。”
我一时无言, “这样扯的事情,他们也会信?”
“前不久民间传闻烛九阴作祟, 圣上下旨顺民意修庙祭祀, 那卖货郎趁机借此大做文章,说供奉烛龙是因为当今天子即是烛龙, 贪图香火而有意为之。”
闵言停顿了一下, “那二人还提到了大皇子没死的事情,臣逼问之下, 他们说这消息也是卖货郎告诉他们的,而且暗器也是那人低价卖给他俩的。”
“他们表示, 对暗器有毒一事毫不知情, 还说, 原本是想回去和其他人好好商量的, 但被卖货郎一鼓动,说他们若是能成功,便是天下英雄,再加上看见有人率先冲了上去,当时便头脑一热,甩出暗器就跟着一块冲了。”
我神色一凛,“卖货郎如今身在何处?”
寻常审问用不着三天,顶多一日就能让人把知道的东西全都吐出来。多出来的时间,他定然是在别的地方耽搁住了,比如,调查实情和找人。
“一知道有人传谣言,绣衣就去寻了,”闵言道,“但方圆百里都没找到与描述外貌相符的人,只在他们碰面的民宅附近发现了被钉子勾下来的一块布料碎片。带回来给那二人看过了,确认是当日卖货郎穿的衣衫的纹样。”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拓着复原过的花纹的纸,展开给我看。
“蛮族的涡卷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图案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他们的旗帜上就有这种纹样。
“是,”闵言点头,“他们受外族人的蛊惑,被利用了。”
我垂眸揉了揉眉心,“此事定然没那么容易了结,蛮人难缠,后面肯定还会再生事端。”
若能找到皇兄的下落便好了。
“绣衣在朝廷与各地官府的消息上很是灵通,但民间的事情太杂,陆听那边也无法全部顾及,”闵言朝我身边看了一眼,“要深入百姓之间,从根源上扼杀谣言,恐怕需要外援。”
“你可有推荐?”我问。
“潜山书斋。”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书斋是做什么用的,背后的主人是谁?”
“用于通晓民间事,”闵言道,“它的主人是,璃少御。”
我扭头看向坐在我边上安静研墨的虞殊,他停下了动作,抬眼与我相视。
“殊这便去安排。”
我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假作威胁状,“说,你还藏了些什么是孤不知道的?”
虽然知道了宫里有他安排的人,他的身手也比我好,但在我的潜意识中,我总觉得他需要保护。
原来,他有能自保的后手啊。
这样很好。
虞殊由着我又捏又揉,温言解释道,“潜山书斋并不专用于传递情报,它存世数百年,初建时是为了方便编写地方志,收集民俗文化载入史传,后来才慢慢衍生出了别的用途。”
虞家出事后,京城内的书斋也被兆王的人毁了。幸好太傅等人见不得藏书受损,暗中出了手帮忙,虞殊这才将逐渐它重建了起来。
“要完全解决隐患,还是得找到大皇子,”他说,“只要大皇子一日未出现,蛮人就能凭空编造出不少谣言。”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找人的事情,孤完全没有头绪。你在民间可曾听到过皇兄的消息?”
“没有,”虞殊摇了摇头,“圣上忘了吗,殊也是去过护国寺后才知道大皇子还活着的消息的。”
对哦。
我蹙起了眉,觉得事情有点难办。
视线掠过闵言时,我察觉他的神情似乎暗含了些纠结的意味。
他在纠结什么,他知道有关大皇子的消息吗?
不应该啊,他如果知道的话,又何必瞒着。毕竟我只是想让皇兄出面说几句,又不是要伤害他。
也罢,我暂时不想细究,因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怀城现在的情况如何?”我问,“天寒地冻受灾的区域到底还有多少,瞒报的还有多少?”
“比婺城稍微好些,但总体上不容乐观,”闵言如实汇报道,“北方一带几乎都要比前几年冷上数倍,贫苦百姓穿不起更为保暖的裘衣,棉服又不耐寒,哀啼声几乎日日在鸣。街头巷末卖身葬亲的并不少见,乱葬岗上冻死者的尸首胡乱堆叠,每座城皆是如此。”
“至于南方,虽也冷,但降温没有北部那样厉害,故而暂时没有大灾情。”
“折子上为何无人向孤禀报此事?”我心头窜起了怒意。
死了那么多人,我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一直觉得今年只是稍冷了些,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好啊,原来我看到的,都只是被粉饰过的太平。
闵言说,“因为这是圣上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他们想维持这一派海晏河清的假象,让政绩表面上看起来好看,以免与天子预想的不符,被贬谪或是革职。”
我攥紧了拳头,不禁气到发笑。
“旧岁末,朝中微有动荡,为官者皆担心自己的那一顶乌纱帽,”虞殊握住了我的手,无声地安抚着,“圣上也不必太过忧心,潜山书斋在各地皆有铺面,已经在动员富户捐粮捐财布施了。”
“孤这就下旨。”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清明。
有官府相助,虞殊那边会轻松一点。我说,“此事必须尽快处理好。”
谣言需灭,天灾也需同时解决。这两件事,单独缺一件没完成,都会使事态变得更差。
待将圣旨交给闵言后,我对虞殊说,“孤想去一趟凤翎殿。”
“圣上去做什么?”
“孤想去先皇后的佛堂内,燃香求她和她生前供奉的神仙给些与大皇子相关的指引,”我说,“她生前那样虔诚,日日跪拜为自己唯一的孩子祈祷,希望早日寻到大皇子的踪迹。若她在天有灵,孤相信她会愿意传达些信息的。”
虞殊对此不予置评,但他向来支持我的想法,“圣上要去,殊便陪圣上一块去。”
【作者有话说】
实在码不动了。明天高铁上赶赶,下午理宿舍,如果来不及会请假。
后天,小醉[勤奋版]就能正常上线了,泪目。真的,醉某不是鸽子,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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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香火遥指心相印
于是, 晚膳前稍空一些的时候,虞殊陪我一块去了一趟凤翎殿。
凤翎殿久未住人,没有活气, 虽有宫人日日打扫, 但依旧从内至外透着股冷清味。
我随母妃前来向先皇后请安时, 曾去过殿中的佛堂,因此在找路上没有花太长的时间。
那是在内殿单辟出的一间屋子,坐西向东开门,跨过朱红门槛便可直面佛龛。此殿中供奉着地藏王菩萨与观世音菩萨两位,塑像大小一致, 并排置于金印满天神佛画像前。
往右侧看,梨花木门楣后摆着数个书架, 上头堆放的经文卷集满满当当,靠窗落着张书案, 这便是先皇后用来抄经的地方。
“孤曾在此跪拜过一次,”我说, “那天应是菩萨诞辰, 皇后娘娘说这是个给子女祈福的好日子,让母妃带着孤拜一拜。”
很久以前的事情, 回想起来画面都是模糊的, 但那香火的味道却依旧清晰。
和眼前佛堂里残留的气息重叠在了一处。
“神佛都会庇护圣上。”虞殊说。
我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 取了三支香来。
视线晃过佛前,我看到那案上供了一盏清水, 瓜果碟内未盛放鲜果, 摆的是一枝红梅。
红梅?
我凑近些细细瞧了一眼。
这一枝估摸着是刚折下没几日的, 看上去还很有生机。
是凤翎殿的宫人折来的吗?
还是……
“圣上在看什么?”虞殊拿了火折子替我点香, 见我低着头一动不动,便开口问道。
檀香四散,佛堂内沉寂幽然。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可能近来心绪繁杂,疑神疑鬼的毛病又犯了。”
收拢疑思,我在蒲团上跪下,举着香在心中默默询问先皇后和菩萨,大皇子如今身在何方。
虽然我知道这样做的意义其实并不大,早在去护国寺为母妃祈福时我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我如今没有分毫头绪,心中不禁产生了些期待。
玄法之事玄之又玄,或许这一次就能有用呢?
将手中的香插入香炉后,我起身双手合十又拜了一回。
“圣上。”虞殊轻声唤我,示意我看那三支香。
袅袅香烟凌空而上,半道又拐了个弯,朝着门外的方向飘了过去。
这是在指明方向吗?
我心中一喜,谢过先皇后与菩萨,推开门准备叫绣衣过来,往东方找大皇子去。
小单子背对着门不知道在干什么,听到门扇开启的“吱呀”声似乎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
“去将闵言喊过来。”我吩咐道。
“圣上,闵大人刚刚才来过,”小单子说,“大人有点心神不宁,在门口站了一会就走了,小的与他说话他也没听到。”
为何在和皇兄相关的事情上,闵言都表现得颇为奇怪呢?
他这些日子的情绪变化都赶得上前半年的总和了。
我皱着眉,道,“那便传话给陆听,让他即刻派人出发,向东去寻兰泱延。”
“是。”
小单子离开后,我转身又看了一眼那香火,白烟是往上走的,仿佛先前的拐弯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很清楚,那不是错觉。
这儿久未生炭火,太阴寒,凉意冷飕飕地往人领口里钻,站了一会便觉得背上毛毛的。没有在风翎殿多待,我揣着满腔疑问拉着虞殊出了殿。
一同回到清平殿后,我抱着汤婆子暖了会手,虞殊才从外头进来。
方才半道有个小太监窜出来,我知道那是他在宫里的探子。看样子小太监有话要和他说,我就先走了。
就算是再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也会有各自的私密事,我不欲打破他的私有领域。
何况,他如果想要告诉我的话,他自会与我讲的。
“要暖一暖吗?”我朝他递出汤婆子,月白色棉套上缀着的暖玉吊饰在半空中甩了道圆弧。
虞殊摇了摇头在我的身侧坐下,神情有些严肃,“圣上,宫外起了新的谣传。”
潜山书斋的消息灵通,绣衣尚未得知风雨之势,他们就已经发现了端倪。乍一闻讯,下属便急忙向宫内传了消息,由探子禀报传达。
“都说了些什么?”
我想起曾经打过交道的那些蛮人,手段千奇百怪且难缠,眸中便无意识地染上了些冷厉之色。
有点烦躁。
“说大皇子现在在城郊的一户农人家里住着,由于之前坠落山崖撞到了头,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大部分时间都疯疯癫癫的,”虞殊道,“还说,大皇子十分肯定害他的人是圣上,是圣上派人将他逼到崖边,重伤了他之后将他推下去的。他很想回到京城,但圣上一直暗中阻拦,甚至出手要杀他。”
若我真想杀一个疯子,他能活到现在?
“唱得像真的一样,”我冷哼一声,“随便安个名头就能算是皇子的话,孤这个皇帝也让给他做好了。”
万事都得讲实证,没有证据的事情,说出来只能贻笑大方。
当时崖下落了小半块腰牌碎片,剩下的部分应当还在兰泱延的手中,能拿出腰牌的才有可能是他。
虞殊面上露出了些疑虑,他说,“殊的下属暗中去城郊探查过了,那里设了陷阱无法靠近,只远远见了那疯癫之人一面,竟长得和当年的大皇子一模一样。”
数年过去,历经磨难之后,一个人的面容会毫无变化吗?
不让近看,怕是在担心会穿帮吧。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暖玉坠子,心中有了猜测。
易容之术在江湖上并不少见,技艺精湛的,凑再近也发现不了问题,技艺不精的才会怕这怕那。
为了造谣,还专门弄了一张假面皮出来对付我,真是费心了。
“圣上当是定了主意了。”虞殊瞧着我,道。
我歪了歪头,“你怎么连这都看得出来,是不是偷偷练了什么读心秘法?”
虞殊轻笑道,“本就心相印了,还要练秘法做什么。”
我捂了捂脸颊,它在发烫,“咳,绣衣中有一人,名唤出釉,最擅更容换貌之技。孤让她去瞧一眼,便能知那大皇子的真假了。”
“圣上英明。”
安全起见,他在与我交谈时刻意压低了些声音,夸我的话也是低声说的。微哑的音色轻轻柔柔地挠在我的耳膜上,顿生酥麻痒意。
指尖轻动,我的手往侧边挪了挪,将耳朵一块捂住了。
“其实不打假,放任他们蹦哒也无碍。秋后的蚂蚱而已,没几天能蹦哒了,”我说,“陆听那边已经去找皇兄了,按绣衣的速度,应当用不了多久便能寻到。”
两厢真假碰撞,到时便能清楚看出谁才是宫里出来的那一位真正的皇子。
“圣上很笃定大皇子如今身在东方?”虞殊挑眉问道。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不确定。但孤总有种感觉,皇兄很快就会自己出现的,用不着着急。”
那烟会飘,应是有风。再加上案上的红梅……
我觉得,要找的人应当离得不远。
只隔日,我的预想便成了真。
就是过程有点出人意料。
小单子说闵言求见时,我直接让他进来了。听到脚步朝我案前靠近,我垂着眸扬声问道,“出釉回来了吗,那人是真是假?”
闵言半天没吭声。
“嗯?”我疑惑地掀开眼帘朝他看去,却发现他正在抓自己的脖子。
看上去抓得很专心。
我沉默片刻,道,“是绣衣楼内的水井枯了吗,还是陆听又给你喝新药了?”
“都不是。”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
半晌,他总算不抓了,但也没把手从衣领里拿出来。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这是想做什么。
“你……”
闵言突然动了。
在我震惊的目光中,他利落地一抬手,从领口到前额,顺滑地撕下了一张薄膜来。
那张长期被蒙在伪装里的面孔很白,白到看上去都有点异样。他的眉眼与我有几分相像,但要比我更英气一些。
“臣犯了欺君之罪,请圣上责罚。”他低了下头。
我张了张口,很久都没能说出话来。
起初我觉得是闵言被人冒充了,但我想不通,这怎么可能呢?
现在看来,这熟悉的声音和平静的语调,很明显,他……就是闵言。
“皇兄?”我迟疑地喊了他一声。
闵言,不,兰泱延微微颔首应下了我对他的称呼。
下属一下子变成了兄长,这身份的变换跨度太大,太过离奇,都叫我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来话长。”兰泱延道。
他将改名换姓加入绣衣的一系列故事都与我讲了。
其实当日在说他和小单子在灯会上的交谈时,他就已经将来龙去脉透露了大半了。
简而言之便是,一个原本注定要成为储君继承大统的人,想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转头走上了一条隐姓埋名的路。
自小,兰泱延就觉得身边保护他安全的影卫很强,动作也很帅。少年人总会对一些酷炫的事情产生痴迷感,只是他痴迷的点有点偏差。
在高强武艺和影卫身份之间,他更青睐后者。
在他第一次去御书房,见到来无影去无踪的绣衣统领之后,他的目标就更上了一层。
他也想做绣衣统领。
兰泱延是这样想的,所有人都说他有当个好皇帝的潜力,而做皇帝肯定比做绣衣统领难多了,那么,换算下来,他去做绣衣统领的话,肯定也是能胜任的。
于是,在先帝即将立他为储君之时,兰泱延鼓足勇气向父皇发表了他自己的见解与对未来的畅想。
父皇并未发怒,只是让他自己考虑清楚。倒是他的母后,对这件事发表了许多不满,还气病了。
先皇后气他无缘无故放弃大好前程,更气他选择了一条如此危险的路。
只是见孩子决心已定,后来她也没再多说什么了。
眼睁睁看着兰泱延改成了闵言,再眼睁睁地看着孩子走入了绣衣楼,她默默地在宫内辟出了一间佛堂,每日吃斋念佛供奉着,祈求自己的孩子每次出去都能顺顺利利、逢凶化吉。
从踏入绣衣楼的门槛开始,闵言就一直在努力精进自己的武功和能力。
直到两年前,他才终于成了统领,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像一道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帝王的身侧,心甘情愿地遮蔽住自己所有的光彩,做一把闪着寒芒的利刃。
“兰泱延,闵言,”我将这两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想到先前他的种种异常,指尖不由自主地在桌上点了点,“原来所寻之人就藏在孤的眼前,如此明显,孤虽存有疑问,却一直因为这猜测不可思议而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最离奇的想法,竟然最贴近事实。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后面每天会尽量多写一点,然后,为了兼顾学业,决定周一到周六日更,周日休息~(明天不休息)
(2024.2.25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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