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雨后

    窗外雨还没停, 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窗边深绿的爬藤叶子在雨中不断颤动。

    蒋鸣坐在床前,盯着俞小远苍白的脸, 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

    病房中空调安静运转,温度适宜, 俞小远陷在厚厚的被子里, 睡得还算安稳。

    蒋鸣时不时就探进被子里去握一下他的手,感受到手心的温热才会松一口气。

    护士进来给俞小远换吊瓶时, 俞小远还没有醒,蒋鸣忍不住问道, “他怎么还没有醒?确定脑袋没有受伤吗?”

    “放心吧, 该检查的都检查过了。”护士笑了下,低头看了眼表, “不过这个点麻醉应该已经过了, 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可能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身体趁麻醉的机会强制他好好休息一下。”

    蒋鸣点了点头,稍稍安心。

    听到最后那句, 又忍不住心里微微发酸。

    这段时间对他来说是苦涩煎熬, 对俞小远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俞小远只怕比他还要更难捱数倍吧。

    “倒是你……”护士指了指蒋鸣挂着彩的脸,“伤口真的不用去处理一下吗。”

    蒋鸣抬手去碰嘴角, 却牵动了手臂上的伤,疼得皱了下眉, 而后不在意道,“我没事, 都是小伤。”

    “万一他醒了床边没人,我不放心。”说着又探进被子里握住俞小远的手, 轻声道,“等他醒了再说吧。”

    护士看见他满脸的关切,心知劝不了,便也没再多说,推着推车出去了。

    过了会儿送了几个创口贴进来,让蒋鸣将就着先贴一下,蒋鸣道了声谢。

    大概十点多样子,纪深拎着东西推门进来,蒋鸣正站在空调控制器前调节温度。

    纪深看到蒋鸣明显愣了下,愣完才叫了声,“师哥。”

    “怎么搞成这样。”

    从蒋鸣退役后,纪深就没再见过他受伤了。

    蒋鸣本就是十分冷静的性格,平常跟人连话都不会多争,更别提动手了。

    以前做职业选手,上台比赛大家都是拼尽全力,难免受伤,但退役后哪还有这种场合。

    蒋鸣不太想提,接过纪深手里的袋子,“我去换衣服,你替我看着点。”

    “成,你放心。”纪深点点头朝病床走过去。

    蒋鸣把身上擦了擦,又换了身干净衣服,身上这才清爽了些。

    手臂的伤口不深,他接了点水把伤口附近的血污冲洗干净,用纸巾随便擦了擦就走了出来。

    回到病床边,纪深掏出个盒子递给他,“给,晚上开门的店家不多,找了几家才买到的。”

    是个新手机的包装盒,蒋鸣在电话里嘱咐他帮忙买的。

    “谢了。”蒋鸣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给俞小远的旧手机换卡。

    纪深上下看了看俞小远,皱着眉问蒋鸣,“什么人啊?下手这么重。”

    “……他哥。”

    “他哥?亲哥?!”纪深不可置信,不自觉拔高了声音。

    蒋鸣下意识看向俞小远的方向,对纪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睡梦中的俞小远好像被吵到,鼻尖微微皱了下,蒋鸣探身过去安抚地摸了摸他搭在被子外挂点滴的手,他在安抚中便又很快放松下来。

    纪深压低声音追问道,“为了什么事啊?对骨肉至亲也能下得去这种手。”

    “具体不清楚,但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蒋鸣捏着俞小远的袖子轻轻向下拉了点,让病号服的袖口盖过他细白的手腕,淡声道,“我在他身上看到过之前的伤。”

    “还有之前的伤?这畜生到底做了多少恶。”饶是跟俞小远关系并不怎么亲近,纪深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真他|妈是个混蛋。”

    “报警了吗?”纪深问。

    “报了,警|察也来取过证了,”蒋鸣面色不由得冷了下去,连带声音都如浸寒冰,“但小远家里没有监控,也没有什么直接证据能指向那个人渣。”

    “况且这种情况,就算抓到他,在里面也呆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了,连让他长点记性都做不到。”

    纪深愤愤不平,“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也太便宜他了!”

    “我找郑叔去查他了,我不信这种人身上能那么干净,一点事都没背。”

    “郑叔?郑律吗?你爸集团那个首席法律顾问?”

    蒋鸣点了点头。

    纪深疑惑,“他们这些律师不都主攻公司法经济法吗,还能查这些?”

    蒋鸣眼眸深邃,淡道,\"他手上总有些门路。”

    “你找了他,那你爸那儿,恐怕瞒不住了吧。”

    蒋鸣摆摆手,“管不了那么多了。”

    话音刚落,口袋里的手机就震了起来。

    蒋鸣看着屏幕上明晃晃的“蒋济舟”三个字,心想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蒋鸣拿着电话走到窗边。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你找郑奕军了?”

    蒋鸣听到这声音头就突突的疼,含糊应了声,“嗯。”

    电话那端不满地“哼”了声,“连声爸都不喊,用我的人的时候倒挺不客气的。”

    蒋鸣闷着嗓子不说话。

    “你找他查的那是什么人?什么事能动得了你给郑奕军打电话?”

    “我自己的事。”

    对面又是气冲冲地冷哼一声。

    僵持了几秒,还是电话那边先开口,“听说你跟谭家两个小的闹矛盾了?”

    “你从哪听来的。”到底是谁一天到晚那么闲,没事就到处传闲话。

    “你别管我从哪听来的,你给我听着,闹翻了正好,你给我离他们远点。谭家那儿子接手公司才多久,就作了大纰漏,现在他老子为了给他补窟窿,到处求人呢。”

    蒋鸣从那次之后跟谭家兄妹就再没有联系了,最近自己又诸事缠身,更没有余力去关注他们的近况,乍然听到这些事,心中还是不禁唏嘘。

    蒋老先生显然对谭家早就积累了诸多不满,终于找到机会要一次说个尽兴,“我老早以前看谭家惯孩子那阵仗就觉得有大问题,现在果然出事了。之前还有风言风语说你跟他家那个小丫头有点什么,我还想警告你呢,那丫头看着就……”

    蒋鸣听着他自信十足地对别家的教育方式指手画脚,忍不住冷嘲热讽,“你自己教育孩子时又有多尽责?”

    蒋济舟被他堵得一顿,继而怒道,“你说的什么话!那时候是我想的吗,我不去拼事业谁来养你们母子俩!”

    吼完电话两边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片刻还是对面先开了口,“多久没回家了,啊?还知不知道自己有家!”

    蒋鸣淡漠回道,“忙,没空。”

    电话被愤而挂断。

    听筒里传来几声急促的嘟嘟声,就再没有声响。

    父子俩的通话几乎每次都这么不欢而散,蒋鸣也早已习惯被挂断电话,平静地把手机放回口袋便坐了回去。

    纪深本想让蒋鸣回去休息,自己替他守一晚的,可刚一提出来就被蒋鸣拒绝了。

    最后好说歹说,才劝到他也去做个检查,顺便把伤口处理了。

    检查结果出来,确实伤得不怎么重,纪深这才放心,又给他买了些吃的送来,才从医院离开。

    翌日清晨,雨后放晴的天空蓝得澄澈,大朵绵软的白云飘在空中,久违的灿烂阳光从窗口照进,铺洒在病房里。

    病床上的人眉头皱了皱,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不住转动,口中含糊地念叨,“鸣哥……不要来……快走……你快走!!”

    俞小远在睡梦中大喊一声,从床上惊坐而起,不知碰到哪里的伤处,又疼得倒了回去。

    他这一通声响,把伏在床边的蒋鸣也吓醒了。

    蒋鸣一睁眼就看见俞小远缩在床上,忙探身过去,担忧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哪里疼?”

    俞小远缩着身子疼得直喘气,刚才坐起的时候震到了肋骨,这会儿卧也不是,动也不是,只能缩着等那一阵疼过去。

    蒋鸣伸手抚在他肩膀上,不敢用力,心中恨不能替他承受。

    等到疼痛过去,俞小远额头也出了层汗,他缓缓睁开眼,就看到蒋鸣布满了关切的脸。

    脑中最先跳出的是他受伤躺在厕所地上的场景,俞小远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问道,“鸣哥,你受伤了?!你有没有事!你怎么样?!”

    “我没事。”蒋鸣大手盖上他攥着自己手臂的手,安抚地握了握,“一点轻伤,不用担心。”

    俞小远不相信,“真的吗?可是我看见你……我看见你……”

    “都检查过了,一点事也没有,真的。”

    俞小远又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才慢慢松开手。

    蒋鸣扶他坐起,又给他身后垫了个枕头。

    俞小远目光始终粘在蒋鸣脸上。

    他有多久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了。

    有多久没有听到他这样温和地同自己说话了。

    俞小远一秒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

    蒋鸣坐回椅子上,捏着他的手问他,“感觉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的吗?头晕不晕?”

    俞小远摇了摇头。

    脑中忽然又想起自己之前与他不欢而散的场景,想起自己的种种恶行,想起自己说出的那些伤人的话。

    俞小远有些不敢与他对视,垂下眸子。

    目光正好落在他的手臂上。

    刚刚被自己攥住的地方,此刻晕开了一小片淡淡的红色。

    俞小远表情变了变。

    蒋鸣感受到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将袖子挽了起来,用干净的袖口遮住那块晕开的红色,“不碍事的,小伤,一会去擦一下。”

    俞小远没有说话,抿唇靠在枕头上。

    他还是受伤了。

    因为自己而受伤了。

    明明早就已经做好了独自承受一切的准备。

    明明都已经为此付出了那么多。

    最后却还是因为那几通该死的电话而前功尽弃了。

    “想什么呢?”蒋鸣抬手在俞小远眼前挥了挥。

    “没有什么。”

    “饿了吗?”

    听到他这么问,俞小远才感受到自己胃里空空如也,如实点了点头。

    “我去买点吃的,乖乖在这里等我。”

    俞小远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充满了留恋。

    蒋鸣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听见了吗?”

    “嗯。”

    随着关门声响起,蒋鸣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俞小远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不禁在脑中回忆,自己当时到底是出于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依然锲而不舍地一遍遍按下了他的号码呢?

    是恐惧之下的本能吗?

    还是濒临绝望的呼救?

    好像都不是。

    也许,也许只是简单地想要和他最后道个别吧。

    如果自己那时没有拨出过那几通电话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会受伤了。

    他的存在除了给蒋鸣带来灾难,好像从来都没有其他任何作用。

    也许最大的错误就是出现在他身边。

    俞小远随手把插在手背上的针拔掉,没有管血管中渗出的血,他拿起椅背上蒋鸣的外套穿在病号服外,艰难蹒跚地将打着石膏的腿搬下床。

    脚刚落地,病房门突然又被打开。

    蒋鸣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对着床边俞小远僵住的背影道,

    “忘记跟你说了,我已经让纪深把霸天虎接走了,你如果想跑,就别想再见到它了。”

    chapter 62 搬家

    蒋鸣走后不久, 护士就来了病房,给俞小远把点滴重新扎好,又嘱咐他动作的时候小心一点, 不要再不小心弄掉了。

    想必是蒋鸣替他说了谎。

    俞小远在护士姐姐的帮助下重新在床上安顿好。

    清晨的医院很安静,护士走后病房里就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俞小远靠在床头, 一偏头就能看见窗外湿漉漉的草坪,草叶上沾着夜雨凝成的水珠, 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闪着光。

    没有等多久,蒋鸣就拎着热乎乎的早餐推门回来了。

    带给俞小远的豆腐脑多加了一份香菜, 热腾腾地放在了俞小远面前。

    蒋鸣塞了个勺子到他手里, 低头给他剥茶叶蛋。

    俞小远像只趁主人不在家把天花板都掏漏了的小狗,等主人带着粮食回来了, 蹲在饭盆前偷看主人脸色, 一边惴惴不安一边又心怀侥幸。

    吃两口豆腐脑偷偷看一眼,吃两口再看一眼。

    感受到那道视线在自己脸上扫来扫去, 蒋鸣头也不抬,“好好吃你的, 现在不跟你算账, 等你伤好了再说。”说完把剥好的茶叶蛋放进他碗里。

    俞小远眨了眨眼,埋下头把茶叶蛋吃个干净。

    上午医生来查房, 说俞小远身上伤处较多,头几天不要多活动, 最好卧床静养。

    蒋鸣听进去了,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绑床上, 动也不让动,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替他安排得妥妥帖帖。

    中午吃完饭歇了一会,蒋鸣就把俞小远背后的枕头撤了,催他睡午觉。

    俞小远其实不怎么困,昨天睡了那么久,已经睡得很饱了。

    但他现在面对蒋鸣就心虚,蒋鸣说什么他都乖乖照做。

    窗帘被拉上,病房里暗下几分,俞小远把被子拉到胸前,闭起眼睛,无聊地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他一开始根本不觉得自己能睡得着,但听着蒋鸣在床边轻轻翻动纸页的声音,意识竟渐渐模糊起来。

    后来就这么睡过去了。

    蒋鸣一本杂志翻完,抬头去看,俞小远已经睡熟了。

    病房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安静得只有点滴落下的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很容易产生一种虚幻的安适感。

    好像这只是一个普通而无聊的夏日午后,有着平平淡淡的安稳闲适。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病房里突然传来嗡嗡的震动声。

    不是蒋鸣自己的手机。

    找了半天,原来是俞小远的那台新手机在响。

    屏幕上显示来电为“搬家公司”。

    蒋鸣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俞小远,拿着手机出了病房。

    接完电话回来,俞小远还没有醒的迹象,蒋鸣留了一张纸条在床头,拿上车钥匙又走了出去。

    回到家时,搬家公司的人已经在俞小远门前等着了。

    蒋鸣把走廊两边的门都打开,直接让他们把东西从走廊这头搬到走廊那头。

    跟他交涉的小哥有点懵,拿出手机核对了一下,“先生,我们这单写着搬到南景酒店的啊。”

    蒋鸣面不改色,“嗯,我临时改地方了,忘记通知你们了。”

    小哥有些为难,“啊,您看这,我们车都开过来了,差价可能不太好给您退……”

    “放心,还是付全款给你。”

    “好嘞!”

    搬家小哥喜笑颜开,几个人一起搬得飞快,没一会就把东西都搬完了。

    交接时,蒋鸣看见客厅地上放着一只精致的木盒,没有与其他行李放在一处,而是被单独放在了另一边。

    蒋鸣指向木盒,疑惑道,“这是?”

    小哥爽朗一笑,“我搬的时候见您这个箱子是单独放在房间书橱的顶上,想着应该是贵重物品,就也给您单独放在一边了。”

    蒋鸣点了点头,在交接单上签上字。

    搬家小哥走后,蒋鸣简单把俞小远的行李归置了一下,将客厅让出一块方便行动的通道。

    搬装着衣物的大箱子的时候,视线被阻挡,脚下不小心踢到了什么,蒋鸣侧头去看,发现被自己踢到的是那个单独放在地上的木盒。

    木盒没有上锁,被踢出去后在墙上撞开,歪着露出几张素描纸的边角。

    蒋鸣放下箱子,走过去将木盒捡起来,想把歪出的纸页收回去。

    打开盒盖的一瞬间,手顿在空中。

    最上方素描中的那张脸他熟悉无比。

    正是每天都能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

    他将木盒放在桌上,取出盒中的一叠画纸,一张一张看过去。

    他不是很懂绘画,但也可以看出,画中的线条阴影完全不是俞小远现在的水平,笔触有着初学者的稚嫩。

    画中的他和现在的他也有着很多不同。

    蒋鸣很快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几年前的他。

    开车回医院的路上,蒋鸣不知怎么就开错了岔道,最后绕着绕着,鬼使神差就开到了给纪深接风时去的那家烧烤店。

    车停在路边,蒋鸣犹豫片刻,还是拉起手刹,走了下去。

    下午烧烤店里没什么生意,老板娘靠坐在柜台里,柜台上架着个pad在放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

    蒋鸣一走进店里就被认了出来,老板娘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是小远的朋友吧?欢迎欢迎,”看了看他身后,又问道,“自己一个人来的吗?想吃点什么?”

    蒋鸣在柜台前站了片刻,开口道,“其实,我是想来问一点事情。”

    老板娘笑了笑,并不介意,“你先去里面坐着,我给你倒杯水来。”

    店里只有两个客人正在一边聊天一边吃着,蒋鸣看了看,走到另一边的角落找了张桌子坐下。

    老板娘很快拿着水走了过来,另一手还端了盘切好的冰西瓜。

    “来,吃点,别拘谨。”

    蒋鸣接过水杯,道了声谢。

    老板娘在他对面坐下,了然道,“你是想问小远的事吧?”

    蒋鸣坦然承认,“嗯,我想知道关于他的过去。”

    老板娘温和笑了笑,拿起一块西瓜,缓缓开了口。

    “我们第一次见到小远,是在两年前冬天的时候。”

    “我记得那阵儿有几天下大雪,特别冷,晚上来的客人也少,我跟老耿就商量着早点关店。”

    “有天晚上大概11点多,外面摸黑的,呼呼刮着风,来了个小孩儿,穿的特别少,背着个包,脸冻得煞白的,我就招呼他找了个暖和的位置坐了。他坐下也没拿别的,就拿了一堆馒头土豆玉米的,慢吞吞吃了挺久。后来店里就剩他一个人了,我跟老耿就坐在门口聊天,准备等他吃完就打烊。”

    “他好不容易吃完了,也没走,就在那坐着,时不时看看门口。我以为他在等朋友,就去厨房烧点热水,想着一会儿人来了能有口热乎的喝。”

    “水刚烧上,老耿也进来了。我问他怎么不在外面待着,还埋怨他说那孩子可能在等朋友,一会人来了外面都没个招呼的人。”

    “老耿叹了口气说,他不是在等朋友,说那孩子可能是遇到困难了,他看一眼就知道了。”

    “他让我也别出去,拉着我在厨房里待了会儿,我们一直待到水烧好,拎着热水出去的时候,那孩子果然已经不在了。”

    “我们走过去,看到桌上留了幅画,画上有张纸条,写着对不起。”

    “老耿说其实那孩子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那孩子拿串的时候都捡着便宜又顶饱的拿,老耿叫他拿点肉,说我们家肉新鲜又好吃,可那孩子连馒头都不敢多拿,最后老耿烤的时候顺带多烤了两串肉,一起端给他,说送的,他才小心翼翼地吃了。”

    “吃完了坐在那儿眼神一直往门口飘,脚一直在搓地,老耿一站起来,那孩子立刻就坐直了,什么心事全写在脸上。””老耿说他这样的,一看就不是那种存着坏心思的,肯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我跟老耿也不是没见过这样遇到困难的,再说他吃的那些真要算起来其实也不值什么钱,我们就是挺惋惜那个孩子的,看着像是个好孩子,画的画也好看,不知道遇到什么事了,走到了这一步。”

    “后来我们打了烊往家走,刚进小区门听见有动静,以为是野猫呢,走过去一看,就是那孩子。猫在花坛边上,大冬天的,冻得直发抖。看见是我们拔腿就跑,估计是腿都冻麻了,还没跑两步就摔了。”

    “说实话,我们也有个儿子,也跟他差不多大,正在外地读大学,看到他那个样子,我一下就想到了我家小恒,我当场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想要是我家小恒一个人在外地遇到这种困难,我得心疼成什么样啊。”

    “我跟老耿就商量了下,我们家在院子外面有一间扩出来的小屋,按说其实是个小违建,不过这么多年也没人管,以前是我儿子住里面,现在儿子出去读书了,也空着没人住,我们就把这孩子带回去了。”

    “他一开始说什么都不愿意,后来是我们说让他来店里帮忙,工资就当抵房租了,他才勉强同意住了下来。”

    “那之后他就每天白天来店里帮忙,夜里打烊回去之后做那个什么……代、代练?就是帮别人打游戏的,空下来的时间就画画在网上卖。网上来钱快,他又拼命,很快就赚出了房租钱,我看他每天几乎都不睡觉,想着这样不行,就不让他来店里帮忙了。”

    “那之后又过了两个多月,那孩子眼见着状态都好起来了,再也不愁房租钱了,也长了些肉,还不知道从哪捡了只猫回来,每天脸上也有了笑容,不再是我跟老耿刚见到他那时候面黄肌瘦失魂落魄的样子了,我们都还挺高兴。”

    “但没过多久,有天我们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乱成一团,那孩子蹲在门口,满身是伤,家里也被砸得一塌糊涂,问他什么都不肯说,就说自己要搬走了。老耿要带他去报警,他死活也不去。”

    想起那段回忆,老板娘忍不住叹了口气,“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就看见他房间里搬得荡然一空,猫也不见了。桌上留了一封信,信里说自己连累了我们,说他很愧疚,说对不起我们,信封里还有一笔钱,是赔偿给我们的,然后就音讯全无了。”

    “隔了很久,才又回来了一趟,跟我们报了个平安,我跟老耿这心才算踏实了。”

    “后来他看我们担心,每隔几个月就会回来露个脸。”

    “就是每次都给我们塞钱,我跟老耿不肯要,他就吃完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留在柜台里。这孩子,真是拿他没办法。”

    “但是这么久以来,他每次都是一个人回来,独来独往的,也没怎么再见他笑过。”

    老板娘咬了口西瓜,笑得眼睛眯起来,“所以那天看着他跟你们一起来吃饭,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看他的样子,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不但精神了许多,还交到了朋友。”

    老板娘看向蒋鸣的眼中满含欣慰,“我能看出来,你也是个好孩子,有你在身边照拂他,真好……真好啊。”

    蒋鸣没有作声,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

    两年前,算起来正是俞小远被迫退学的时候。

    蒋鸣艰难地消化着这段他预想之外的俞小远的过去。

    心底缓缓漫上一股酸涩。

    他听着老板娘最后欣慰的话语,默默在心里答道。

    不,我没有照顾好他。

    chapter 63 养伤

    “我想去看看他住过的房间, 可以吗?”

    “好啊,正好这会儿也没什么生意。”老板娘拍拍手站起来,把桌上收拾了下, “你先坐,我去跟老耿说一声。”

    老板娘进了后厨不一会就走了出来, 脱下围裙留在柜台里, 领着蒋鸣往家走去。

    路上又和他说了些俞小远还住在这里时的琐碎往事。

    “刚开始店里的熟客看见他都觉得新鲜,还有人打趣问他是不是我们夫妻俩藏家里的小儿子。”

    “那时候一到周末还常常有小女孩们成群结伴地来店里吃串, 都是来看他的。”

    “他捡回来的那只猫也跟成精了似的,平常乖乖的不吵不闹, 门开着也不往外乱跑, 天天只围着小远转,小远去店里帮忙它就在店门口蹲着, 关门了就跟着他一起走回家。我们都说那猫不像只猫, 跟个小人儿似的。”

    蒋鸣一路默默听着,偶尔微微露出一丝笑容。

    他们住的地方离烧烤店不远, 进入小区不一会就到了。

    老板娘掏出钥匙将锁打开,推开门, “就是这儿了。”

    蒋鸣抬步走进那间屋子, 左右环视一圈。

    房间里陈设很简单,贴墙放着一张单人床, 窗口是一张书桌,书桌旁是一个老式的木质书架。

    推开窗阳光就撒了进来, 窗外是几棵茂盛的香樟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清香。

    房间没有住人, 床上和书架上都空着,但各处都依然很干净。

    蒋鸣手指抚过书桌, 感受着橡木桌面柔润的纹理。

    恍惚间好像时空重叠,他站在那里看见另一个时空的俞小远坐在桌前,沐浴着午后淡金的阳光,埋头在纸上打着线稿,霸天虎从一旁跳上书桌,蹲坐在桌旁盯着窗外树上的鸟。

    一切美好而宁静。

    蒋鸣的视线被书桌和墙壁间隙的一个角落吸引,那里卡着一块被揉皱的纸团,蒋鸣两指将纸团取出,在桌面上展开。

    是一张从网页上打印的英文宣传海报。

    色彩绚烂的海报中央印着彩色的艺术字体——“Rollence College of Art”,海报中间是一段学院介绍,最下方印着知名荣誉校友的简介,其中有几位是连蒋鸣都耳熟能详的艺术家。

    老板娘走到蒋鸣身旁,看了看那张花花绿绿的纸,笑着说道,“应该是小远以前留下的。”说完又问道,“小远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最近好吗?”

    蒋鸣低头盯着那张海报,口中答道,“他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会好起来的。”

    他喃喃着又重复了一遍,“他会很好的。”

    蒋鸣一手按着海报底部,一手从表面抹过,布满褶皱的纸页平整了几分,他随之将纸张从中折了几折,收入口袋。

    又和老板娘聊了几句,互留了联系方式,之后便道别离开了。

    顶着太阳走回车上,蒋鸣打开空调,坐了一会儿,口袋中折成方块的纸张硌在腿边,传来细微的疼痛。

    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同时产生如此极端的两种情绪。

    气到想要把他捏死,又心疼到想要把他融进自己的骨血里。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意都必须这样掺杂着痛苦吗?

    他不知道。

    车载空调奋力运转着,吹出的风中带着车载香水的木质淡香。

    蒋鸣拿出手机给袁敬拨了个电话。

    那边刚一接通,蒋鸣就问道,“什么时候有空,有点事想问你。”

    回医院的一路都很通畅,连红灯都没遇到几个。

    他这一趟离开的时间有点长,俞小远应该已经醒了。

    蒋鸣不自觉加快脚步。

    推开病房门,就看见俞小远靠坐在床上,拿着根波板糖在舔。

    那糖五颜六色一圈圈卷起来,都快赶上他脸大了。

    蒋鸣走到床边,放下从家里带来的换洗用品,问他,“哪儿来的?”

    俞小远仰头腼腆地笑了笑,“护士姐姐给的。”

    “还真是走到哪都有人投喂。”

    俞小远没听清,咬着糖口齿不清地问,“什么?”

    “没什么,”蒋鸣坐在床沿,目光似身后照下的和煦阳光,柔软地落在俞小远面上,他问俞小远,”好吃吗?”

    “嗯。”俞小远收回舌头点了点头,片刻又补充了句,“草莓味的,甜甜的。”

    “好,”蒋鸣轻笑一声,温声道,“给你买很多。”

    说话间恰好有探视的人从门口经过,手中抱着只戴着画家帽的小羊公仔,俞小远目光不自觉被那只毛绒绒的白色小羊吸引。

    等到那人从视野中消失,耳边传来蒋鸣的声音,“想要吗?”

    俞小远看回他,轻轻嗯了声。

    蒋鸣又说,“好,给你买很大的。”

    俞小远愣愣点了点头。

    “还想要什么吗?”不等俞小远回答,蒋鸣又继续道,“乐高拼图想要吗?ps5想要吗?要不给你买台哈苏吧,你好像之前问简威借过单反?”

    蒋鸣身上有股怪异的不对劲,俞小远说不上来,但直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俞小远捏着糖,小心翼翼问道,“鸣哥……你怎么了?”

    蒋鸣扯了个笑,“没怎么啊。”

    俞小远眼珠骨碌碌转得飞快。

    想了片刻,自己突然一惊,捏着糖的手紧了紧,盯着蒋鸣艰难问他,“是不是、是不是……我查出了什么病?我快死了?”

    “想什么呢。”蒋鸣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他后脑勺上,“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俞小远揉着脑袋嘟囔,“那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蒋鸣动作顿了下,涩然问道,“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这话听在俞小远耳朵里就变成了说他不识好歹,俞小远赶忙摇手,糖都顾不上吃了,急急解释道,“不是不是,就是……好像,突然变得很纵容。”

    “别想东想西了,好好养伤。”

    等伤养好,会对你更好的。

    蒋鸣心里这么想着,但并不打算说给俞小远听。

    他觉得他以前好像总是会说很多好听的话,但却并没有做得很好。

    没有好到让俞小远有足够的信心对他说过的话坚信不疑。

    接下来的几天蒋鸣直接当起了甩手掌柜,把俱乐部的事情全部交给纪深,自己每天待在医院里寸步不离地看护俞小远。

    俞小远不能出病房,他就每天把窗帘拉开,让他看楼下人来人往,看天际日升月落。

    俞小远说无聊,他就给他的新手机里下了一堆游戏丢给他。

    俞小远嫌病号餐难吃,他就每天三趟开车回家,让他在医院也一样能吃到令人垂涎的“蒋鸣味道”。

    俞小远说闷,他就每天在床头插上不同的鲜花,让他在一成不变的病房里也能闻到各式不同的新鲜气味。

    在蒋鸣这么事无巨细的照顾下,俞小远甚至觉得断腿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了。

    几天后,主治医生终于在查房时松了口,说可以偶尔出去透透气了。

    当天下午蒋鸣就借来了轮椅,推着俞小远下楼。

    一出住院部大楼,燥热的夏风裹挟着纷杂的人声扑面而来。

    外面日头正盛,阳光炽烈,没晒一会儿人就有些热了。

    蒋鸣推着俞小远缓缓走进医院的林荫道,小道两旁的香樟树高大繁茂,枝叶在高处层叠相触,遮天蔽日。

    他们就这样不疾不徐地在小道上前行。

    道路两旁有很多人,有人穿着病号服坐在长椅上偷偷抽烟,有人结伴站在路边啃着冰棍聊天,有人十指紧扣,抗争病痛的同时依然享受着爱情。

    俞小远靠在轮椅上,闭起眼,在盈耳的蝉鸣声中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涌动的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好香啊。”

    病房里终日环绕着的只有沉闷的空调和消毒水的气味,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样新鲜的空气了。

    蒋鸣推着他在林荫道上走了许久,最后在一片开阔的树荫处停下。

    绵密的树影将阳光揉碎,斑驳地洒在两人肩头。

    不远处不断传来银铃般的欢声笑语。

    俞小远顺着声音看过去。

    发出欢笑声的小男孩约摸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小小的病号服,欢快地踢着球,父亲和哥哥做守门员,张开手臂拦截他的进攻,妈妈拿着水壶在一旁含笑加油。

    俞小远好奇地注视着小男孩脸上的笑容。

    他不懂那是由什么组成的表情,只觉得它鲜活得刺眼。

    小男孩带球进攻,带到长椅附近,一脚踢出,哥哥没有防住,那球便一路滚了过来。

    最后停在俞小远脚边。

    俞小远垂眸看了几秒,弯腰将球捡了起来。

    他盯着手里沾满灰土的皮球出神。

    一面嫌弃着它的脏污,一面却并不想将它还回去。

    那感觉很怪异,他好像很想要得到这颗球,又好像并不只是这颗球。

    俞小远盯着皮球看了很久,直到蒋鸣从他手里将球取走,递回给站在一旁眼巴巴等着的小男孩。

    小男孩抱回球道了声谢,然后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俞小远打着石膏的腿。

    一抬头,发现俞小远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球。

    小男孩读不懂他眼神里的神情,只觉那张脸看起来好像有点伤心。

    男孩仿佛纠结了半晌,最后上前一步,下定决心般问道,“哥哥,你想要吗?如果你很想要的话,我也可以送给你。”

    俞小远很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片刻。

    他怔怔看着小男孩表情友好的脸,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表情去做出反应。

    但长久养成的习惯还是让他条件反射地变回冷漠的表情,张口准备用带刺的冷言拒绝回去。

    耳后突然传来低沉温煦的声线,越过他做出了回答,“不用,你很喜欢的东西就留给自己吧。”

    声音的主人又靠近了些,一只大手落在俞小远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柔软的病号服传递过来。

    然后他又听见蒋鸣的声音,

    “哥哥会有他自己的球。”

    chapter 64 偷哭

    俞小远住的是单人病房, 房间还算宽敞,晚上蒋鸣又在病房另一边支起折叠床,关上灯催俞小远睡觉。

    俞小远窝在被子里哼哼唧唧的, 一会儿动两下,一会儿掀掀被子, 就是不消停。

    磨了半天, 蒋鸣终于受不了坐了起来,叹了口气问他, “你到底想干嘛?”

    俞小远被子拉到鼻梁,露出双湿润的黑色眼眸, “你睡近一点好不好。”

    蒋鸣问:“怎么了?怕黑?”

    俞小远摇摇头, 声音透过被子闷闷地传出来,“睡不着。”

    蒋鸣无奈, “那怎么办, 医院里可没书念给你听。”

    俞小远小小声说,“我不想听念书, 我想听别的……”

    “你想听什么?”

    俞小远拉下被子,小狗一般望向蒋鸣, 黑眸亮亮的, 他说,

    “你的心跳声。”

    片刻后, 折叠床被蒋鸣推到离病床很近的地方,他掀开毯子, 面对病床的方向重新躺下。

    移近后的距离虽然没有真的近到能听见心跳声,但也已是触手可及, 俞小远十分满意。

    夜晚的医院十分安静,走廊的灯还开着, 从门缝透进一丝稀薄的光线。

    折叠床比病床矮了一些,俞小远把脑袋拱到很边沿的地方,这样就能够毫无遮挡地看到蒋鸣的脸。

    他卧在黑暗中看了很久,渐渐地产生出一种玄妙的错觉,好像他们正面对面睡在同一张床上,呼吸相闻,心跳交缠。

    俞小远忍不住悄悄伸出手去,碰了碰蒋鸣的发梢。

    见他没有反应,又碰了碰他的耳廓。

    还是没有反应,想必是已经睡熟了,俞小远胆子大了起来,用指尖轻轻描摹起他的轮廓,

    指尖如飞舞在水面上的蜻蜓,轻盈振翅,一触即离。

    划过睫毛,划过眉宇,划过笔直高挺的鼻梁,缓缓向下,最后落在淡而薄的唇峰。

    俞小远沉浸在自娱自乐的小游戏带来的隐秘欢愉中,暗自窃喜。

    猝不及防地,手突然被人握住。

    一抬眸,便坠入蒋鸣古井般幽深的眼眸中。

    半分钟前还趁着夜色嚣张作乱的俞小远瞬间变得拘谨,睁着眼睛不敢动弹。

    可对视仅维持了很短暂的一会儿,对面那双眼眸就又缓缓闭上。

    手被他捏着带到唇边,薄凉的唇在手背上轻轻贴了一下。

    夜色中传来他哄骗般的嗓音,“睡了。”

    俞小远静静看了他片刻,任他握着自己的手,感受着从他掌心传来的微弱脉搏,就这么缓缓闭上了眼睛。

    病房中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趋渐平缓,寂静重新笼罩黑夜。

    夜里,蒋鸣睡得不怎么踏实。

    模糊间隐约听见耳旁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

    他挣扎着睁开眼。

    发现是俞小远在哭。

    男孩薄得透明泛红的眼皮紧紧闭着,睫毛不住颤动,在睡梦中依然哭得很小心。

    他无从知晓俞小远是第几次这样在梦里哭了,只是他突然意识到,在事情发生后,俞小远在清醒时好像一直表现得很平静。

    就像用一块肉色的胶布强行盖住了腐烂流脓的伤口。

    好像没有受伤,好像没心没肺,好像一点都不害怕。

    可是,怎么会不害怕呢。

    他明明害怕到给自己打了那么多的电话。

    害怕到不惜与自己决裂也要逃跑。

    害怕到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在梦里哭。

    泪水不间断地从俞小远的眼角滑落,在白色的枕套上逐渐洇开一片水渍。

    蒋鸣翻身上床,让他靠近自己怀里,抚摸他的后颈,“好了,别哭,别哭了。”

    俞小远像被魇住,仍然没有醒来,埋在他的怀里小声地啜泣着,呜咽声带着鼻音,又软又湿。

    双手紧紧抓住蒋鸣的后背,像在恐惧中抓住唯一的希望那样紧。

    蒋鸣有些慌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一个在睡梦中独自悲伤的人。

    垂眸看去,怀里的人眉头皱着,睫毛被泪水沾成一簇一簇,唇微微张开,急促地呼吸。

    蒋鸣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他揽紧,低头吻在他的发上,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在的,宝贝,我在,不要怕。”

    过了很久,俞小远的抽泣声才渐渐止住。

    蒋鸣伸出拇指,细细将他眼角的泪迹擦干净,又轻轻吻在那里。

    俞小远紧绷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

    蒋鸣轻轻放开他,可刚要把手臂抽出来,睡梦中的俞小远就皱起眉头,变得十分不安。

    蒋鸣只好重新躺回去拥住他,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哭得微微发肿的眼睛,微凉的手背轻轻贴在他的眼皮上,惹得他又往怀里钻了钻。

    蒋鸣不太敢让自己睡过去,俞小远身上伤太多了,他怕自己睡熟后会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于是就这么在黑暗中睁着眼,静静看着他。

    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走廊里传来护士换班的轻微声响,蒋鸣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身体转过去一些,将俞小远圈在自己胸前,下巴抵在他的发旋,手掌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撸着他柔软的头发。

    俞小远记不清自己具体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只是在醒来的时候感觉非常疲惫,精疲力尽一样。

    眼皮也在发热,好像肿起来了。

    他缓慢地睁开眼,视线里出现的先是一片柔软的深蓝色布料,几乎贴着鼻尖。

    看起来跟蒋鸣的衣服很像。

    不对!

    这就是蒋鸣的衣服吧?

    他微微动了动,这才感受到自己好像在谁的怀里。

    俞小远眨了眨眼,迟钝的感知力缓慢复苏,抬起头,看见熟悉的下颌线,终于确认自己正被蒋鸣抱在怀里。

    这是……怎么发生的?

    昨晚睡觉前,他不是还握着自己的手躺在折叠床上吗?

    一夜没睡的蒋鸣反应也不比他快多少,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怀里的动静。

    “醒了?”声音带着砂砾般微微沙哑的质感。

    俞小远把头埋进他怀里,发出一声带着鼻音的轻嗯,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什么呢,小狗似的。”

    俞小远仰起头,带着水光的圆眼睛看向蒋鸣,更像小狗了。

    “你的味道,好闻。”

    蒋鸣屈起手指刮了刮他的脸,问他,“眼睛疼吗?”

    俞小远闻言抬手去要揉眼睛,被蒋鸣一把捉住,“脏不脏,就揉眼睛。”

    “不疼,就是有点胀胀的。”俞小远在他胸前蹭了蹭,然后一本正经问他:“你怎么跑到床上来啦,你是不是怕黑又不好意思说,就夜里偷偷来抱我?没关系的,我不会取笑你的哦。”说着还在蒋鸣背上轻轻拍了拍。

    不知道昨天晚上是谁哭得可怜兮兮,天一亮就红口白牙地开始颠倒黑白了是吧。

    “给你能的,还要翻天了。”蒋鸣撑起被他压麻了的半边身子,作势要把他扔出去。

    俞小远立即抱紧双手,紧张地抬头看他。

    眼皮红红的还有些发肿,看上去像一片刚经历完暴雨侵袭的娇嫩花瓣。

    突然又有点不忍心揭穿他。

    蒋鸣捏住他下巴,看了看他的两边眼睛,“不闹了,去拧个毛巾来给你敷一会好不好?”

    “好。”

    蒋鸣刚撤开一点,又低下头,半笑不笑问怀里的人,“你不松手我怎么走?”

    俞小远不说话,就那么埋头抱着他。

    蒋鸣拿他没办法,只好又躺回去,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好了,再抱一会儿。”说话间抬手看了眼表,“9点护士该来查房了。”

    俞小远声音闷闷地从胸口传来,“那就抱到8点59。”

    蒋鸣从鼻腔发出一声轻笑,无奈又纵容,“黏人精……”

    好在孩子还知道要脸,在隔壁病房传来查房动静的时候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人。

    主治医生查完隔壁就推门走了进来。

    站在床边看了看手里的病历本,又察看了一番伤势,一边在病历本上记录一边说道,“有空可以撑拐杖走走了,下肢要早点下地,避免关节僵硬和肌肉萎缩,控制时间,适度增加运动量,不要负重。”

    蒋鸣点点头在心里逐句记下医生的话。

    后面的每天他都会固定陪俞小远下楼走走,每一天的时间都会控制地比前一天长一些。

    俞小远伤前就是能躺着绝对不站着的人,现在伤着还要费力复建,他自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一开始只是下楼走一小会儿,他并不怎么抵抗。

    后来时间越走越长,走得越来越吃力,他就渐渐开始不愿意了。

    再加上以前连刷牙洗脸这样的小事,都是被蒋鸣抱过来抱过去的,让他十分受用。

    以后自己能走路了,岂不是再也没有这些福利了。

    故而俞小远每天下楼前都磨磨唧唧的,下了楼也是没走一会儿就说想回病房。

    蒋鸣知道强迫不来,只能再度祭出那招屡试不爽的胡萝卜战略,哄着来。

    今天走够了奖励一根冰淇淋,明天走够了奖励一杯奶茶。

    就这么吊着又走了好几天。

    终于在第五天,草莓蛋糕也勾不动俞小远日益膨胀的胃口了。

    早上洗漱完毕,俞小远被蒋鸣抱着放回床上,他手撑着在床沿坐好,整理好衣服,看向朝一边走去的蒋鸣,眼神在说看你今天拿出点什么好东西来。

    蒋鸣拎着拐杖回到床边,一接触到俞小远的目光就笑了笑。

    俞小远好奇地看了看他空空如也的手,“今天没有蛋糕吗?”

    “有蛋糕就愿意走了吗?”蒋鸣问他。

    俞小远不说话,但表情明显是否定的。

    蒋鸣将拐杖靠在床边,说道,“今天没有蛋糕,今天是其他的。”

    “是什么?”

    俞小远以为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新奇的东西,目光隐隐带了些期待。

    可蒋鸣什么也没有拿出来。

    就那么空着手走到他面前,然后缓缓将双手按在他撑在床沿的双手上。

    倾下身来。

    像巨龙低头靠近羽翼笼罩之下的珍宝那样,恣意跋扈又漫不经心地贴近。

    深渊一般幽深的目光一点一点与他纠缠。

    “头抬起来。”他听见蒋鸣这样说。

    身体里好像潜藏着顺从这道声音的本能,俞小远乖顺地微仰起头。

    他从蒋鸣的眼神中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缓缓闭起眼睛。

    他能听见蒋鸣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喷在鼻尖上的气流。

    期待的气泡一点一点溢满心头,心口又痒又胀。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尝试着上浮的气泡渐渐开始坠落。

    心口的酸胀都已经开始消失,期待中的奖励却还是没有降临。

    俞小远终于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

    一睁眼就看见一拳之外的蒋鸣,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俞小远一下反应过来,脸瞬间红得冒气。

    蒋鸣俯身靠得更近,噙着低笑问他:“在等什么?”

    俞小远又气又恼,才不答他,低头要把被他按住的手抽出来,愤愤说:“没等什……”

    话说到一半就断在空中。

    蒋鸣用力禁锢他的双手。

    低头够过去,飞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chapter 65 探病

    开始下地走路以来, 俞小远拐杖使得越来越好,心情却越来越不好。

    比如这天早上起来,他照例坐在床边等蒋鸣抱他去洗漱, 可蒋鸣只是走过来把拐杖放在了床边,告诉他以后要开始自己试着做这些事了。

    该死的拐杖。

    他为什么要自己走路。

    如果可以一直被抱来抱去, 他的腿也可以永远都不好的。

    俞小远看了蒋鸣一会儿, 见他没有什么改变主意的迹象,只得不太高兴地耷下抬起求抱抱的双手, 撑着拐杖下床。

    蒋鸣在一边收折叠床,拎起毯子胡乱叠了两下, 余光始终注意着俞小远走向洗手间的背影。

    从病床到洗手间的几步路, 被俞小远走出了发配宁古塔的苦情感。

    蒋鸣唇角翘了翘不去管他。

    小崽子走两步哼唧一声,跟第一次撑拐杖下地似的, 走得乱七八糟。

    歪七扭八走到洗手间门口, 俞小远顿了顿,回头看了眼。

    蒋鸣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左手的拐杖撑到洗手间的地砖上, 在水渍处突然一滑。

    俞小远毫不挣扎地歪着倒了下去。

    倒转的视野中看见蒋鸣丢开毯子拔腿向自己冲来。

    落地之前堪堪被接在怀里。

    蒋鸣揽着人重新站稳,紧张地察看他的腿, “怎么回事?地太滑了吗?碰到伤口了吗?”

    俞小远索性将剩下的拐杖也丢开, 额头抵住他肩膀,整个人粘进他怀里, “没有碰到,但是我走不好, 走几步就会摔了,不能自己走路, 不然腿又断了。”

    一听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蒋鸣简直想揪住耳朵冲他大吼。

    到底是怎么想的, 真摔到哪怎么办,不知道疼的吗!

    半天没得到回应,俞小远仰头去看,就对上蒋鸣板着的脸。

    他也自觉自己做得有点过了,于是两只手穿过去抱住他,声音愈发软粘,“我不是故意的。”

    蒋鸣叹了口气,身体后撤与他拉开一些距离,低头看他,“乖一点好不好?以后也都会抱你,但你要先好好康复起来。”

    俞小远眨了眨眼,点头。

    最后还是被抱进洗手间了。

    洗漱完被抱出来放回床上,俞小远接过蒋鸣递来的干净病号服换上。

    扣子还没扣完,病房门被人推开。

    纪深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手肘顶着门走进来。

    蒋鸣正在床头倒水,拿着水壶看向纪深,“你上哪去进货了?”

    “啥呀,可不是我一个人的。”纪深在床边卸货,一样一样摆到床头柜上,“这花是前台几个小姑娘送的,凤梨酥是施月送的,巧克力礼盒是简威送的,果篮是几个教练一起买的,就这个游戏机是我买的,你无聊时候拿着玩玩。”

    纪深说着将掌机递过去,又说道,“大家上班都忙,抽不出空过来,也怕那么多人来打扰你休息,所以托我祝你早日康复。”

    俞小远接过黑色的游戏机,楞楞地看了看,又抬起头问他,“他们都知道……我……”

    “是啊。”纪深笑着看他,“你这不是摔了一跤把腿摔坏了吗,大家都知道了。”

    “嗯……”

    俞小远垂眸摆弄了一会儿游戏机,又把纪深带来的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看了看。

    最后打开施月的凤梨酥,拿出一块咬了一口。

    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

    蒋鸣让纪深留在病房里,自己拎着水壶去热水房打水。

    回到病房一推开门,就听见俞小远在问纪深,“霸天虎在你家还乖吗?”

    纪深一脸莫名,“霸天虎在师哥家啊。”

    蒋鸣反手就想把门再关上,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床那边两道视线齐齐投了过来。

    蒋鸣硬着头皮往里走,就听见纪深还在那叭叭,“就当天晚上我抱回家的,后来师哥说我家没有他熟悉的人的味道,怕他住不习惯,隔天就让我给送去他家了,我就现在就每天早晚去喂一下。”末了还特意问蒋鸣,“是吧师哥?”

    蒋鸣装没听到,顶着两道视线把手里的水壶换成了垃圾桶,“我去倒个垃圾。”

    俞小远没说话,看着蒋鸣拎着垃圾桶又出门去了。

    关门声响起,俞小远收回视线,又问纪深,“你接它回去的那天,它还好吗?”

    “挺好,一开始好像被吓到了,一直窝在角落,后来喂了点东西,慢慢就缓过来了,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俞小远点点头。

    两人本来也算不上熟,俞小远对待蒋鸣以外的人也从不热情,于是聊完仅有的交集后,也没什么其他话题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纪深突然问道,“你想看看它吗?”

    俞小远抬起头,“怎么看?”

    “师哥给家里装了宠物监控,手机上就能看。”大漏勺纪深一漏再漏,丝毫不知道自家师哥老底都被他兜出来了,“猫一接回去他就让我买了去装上了,装了好几个呢,都是带对话功能的。”

    俞小远突然联想到这几天蒋鸣动不动就盯着手机露出迷之微笑,还有每次他一想偷看蒋鸣就会突然把屏幕关掉的诡异举动。

    原来原因都在这儿呢。

    好死不死门又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蒋鸣刚迈进一步,就看见病床边两个人齐齐看向自己。

    蒋鸣拎着个空垃圾桶问,“怎么了?”

    纪深说:“小远说想看看霸天虎,我心说你手机上那个监控软件不是就能看吗。”

    蒋鸣哪能想到自己特意跑出去躲了这么久,结果不但没能把话题躲过去,还躲出这么个结果来。

    可眼下明显是糊弄不过去了,俞小远直直盯着自己那眼神,期待都要从眼角溢出来了,

    蒋鸣叹了口气,认命地掏出手机,调出监控软件递了过去。

    俞小远兴高采烈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手机,蒋鸣又收了回去,低头看着他说,“以后每天洗漱自己来回,答应就随便你看。”

    这时的俞小远还有什么不答应的,满口应道,“好。”

    “拿去吧,镜头方向上下左右都可以调,按住麦克风可以说话。”

    俞小远接过手机就迫不及待调动镜头找猫。

    很快就找到了正窝在沙发上美美睡觉的霸天虎。

    俞小远点开麦克风,叫了它一声,“虎虎。”

    镜头中的橘猫突然前爪一撑,耳朵也竖了起来。

    俞小远又叫了两声,霸天虎立刻从沙发跳了下来,顺着声音跑到监控面前,用鼻子拱摄像头,找了半天没找见人,又开始对着监控喵喵叫。

    俞小远抱着手机笑了笑,缓声安抚他,“不要找了,我不在盒子里面,很快就回去看你,你好好吃饭。”

    霸天虎像是听懂了,又对着监控喵了几声。

    俞小远又问他在家里有没有捣乱。

    霸天虎不服气地喵了两声。

    一人一猫隔着监控聊得有来有回。

    蒋鸣去跟俞小远说自己跟纪深出去抽根烟时,俞小远也没什么反应,心思都在手机上,蒋鸣无奈笑了笑,就跟纪深一起出去了。

    两人在大楼外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着。

    蒋鸣最近不在俱乐部,工作上有不少事要跟他汇报,纪深捡着重点的和他说了说。

    谈完工作,两人各自抽了根烟,纪深突然问道,“我前几天去喂猫,见房间里堆着好多行李,是小远的?”

    “嗯。”

    “他出院你准备直接让他搬过去住吗?”

    “他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他自己一个人。”

    纪深点点头表示理解,想到什么,又说,“他要是住过去,万一哪天不小心进了书房,你那沙袋……”

    “已经进过了。”

    “进过了?”纪深有点惊讶,“那你跟他说了吗?”

    蒋鸣摇摇头,“还没。”

    “还是早点和他说清楚吧,别弄出什么误会就得不偿失了。”

    “会找机会说的。”

    一聊起这件事,纪深就明显感觉到蒋鸣周身气场变得沉郁,伸手去拍了拍他的手臂,叹息道,“师哥,已经这么久了,该放下了。”

    “这种事你叫我怎么放下?”蒋鸣按灭烟头,手臂的肌肉不自觉地收紧,青色的血管凸出,声音从齿缝中迸出,“一天找不到人,我就一天不可能放下。”

    纪深还想再劝两句,余光突然捕捉到拐角处露出的一小截白毛,口中的话顿了顿,对着那个方向笑着喊了一声,“小远?”

    片刻后,俞小远撑着拐杖从那块阴影中走出,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俞小远慢吞吞走过来,把手机递给蒋鸣,面色如常道,“鸣哥,有电话。”

    蒋鸣看了眼未接来电,像是垃圾广告,随手将手机塞进口袋,“你怎么跑下来了?外面热,你先回去,我一会把纪深送走就回去。”

    俞小远点点头,撑着拐杖转身走了。

    俞小远走后,蒋鸣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跟纪深又嘱咐了点俱乐部的事,见时间不早了,就站起来送他回去了。

    送完纪深回到病房,却没看见俞小远人。

    刚刚答应的好好的自己先回来,怎么转脸人就没了。

    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蒋鸣坐在病房里等了会儿,还是不太放心,又去护士站问了下有没有看见他,有护士说好像看见他下楼之后没有回来。

    蒋鸣跑到楼下找了一圈,连公共厕所都找了,还是没找见人。

    手机在这时突然震了下。

    蒋鸣低头点开,是家里智能锁的开锁通知。

    知道他家密码的人寥寥无几,不是自己,不是纪深,那只能是俞小远了。

    还瘸着腿撑着个拐杖,这么大老远是怎么跑回家去的?

    蒋鸣拿上钥匙就往停车场跑。

    开车回去一路心急如焚,也不知道闯没闯红灯。

    回到家推开门,家里漆黑一片,一盏灯都没有开。

    蒋鸣环视一圈,人不在客厅,又往房间的方向看去。

    只有书房的门开着。

    想必人就是在那了。

    穿过客厅,一路走到书房,差点被扔在地上的拐杖绊倒。

    蒋鸣扶着门框站稳,抬眸望去。

    只见穿着病号服的俞小远正坐在黑暗中的地上,盯着眼前的沙袋发呆。

    手中握着一柄带着锯齿的尖刀。

    chapter 66 沙袋

    蒋鸣走进书房, 捡起拐杖靠在门边。

    地上的男孩毫无反应,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 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沙袋。

    沙袋在月色下静静挂在角落,完好无损。

    蒋鸣叹了口气, 蹲下去执起他的手腕, 想将他手中的刀拿过来。

    男孩像是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枯木, 感受到手上力道,缓缓转头看向蒋鸣, 手指仍固执地扣着刀柄。

    刀锋锐利, 强行抽出怕会伤到他,蒋鸣没有出声, 蹲在他身边安静等待。

    俞小远终是松开了手。

    蒋鸣一手小心地拎开刀, 另一手将他搂进怀里,在他头上摸了摸。

    俞小远乖顺得出奇, 也不说话,靠在他怀里垂眸看着他手中的刀。

    刀刃在夜色中静静泛着寒光。

    片刻后, 俞小远突然夺过刀, 狠狠扔了出去。

    刀身砸在墙壁,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突兀的声响。

    没有再管刀的去向, 俞小远把头埋回蒋鸣的肩膀,双手攀上他的脖子, 紧紧搂着他,像在寻求一丝缺失的安全感。

    大手抚上他的后脑, 轻轻揉了揉,“听见我和纪深说的话了?”

    俞小远喉咙里发出句含糊的声响, 抵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如果能不说,蒋鸣是真的不想再提起过去那些事情,可眼下俞小远的状态,他看着也觉得心疼,“是一定想要知道吗?”

    俞小远抬头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但蒋鸣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

    下一秒蒋鸣将人从地上抱了起来。

    家里的灯始终没有打开,蒋鸣抱着他穿过昏暗的客厅,直接出了家门。

    走出楼道,晚风夹杂着夏天特有的潮湿和闷热席卷而来,昏黄的路灯从头顶一盏一盏掠过。

    蒋鸣拉开副驾驶的门,把人放进去,刚要站直,怀里人却仍然抱着他不肯放手。

    蒋鸣只好就着倾身的姿势凑到他耳边,低声哄着,“很快就告诉你,好吗?先让我去开车。”

    又好言哄了几句,亲了亲他的耳朵,俞小远才迟疑着将手松开。

    很快引擎启动,驾驶座的人踏下油门,车开了出去。

    俞小远头靠在窗户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繁华街景。

    生活了这么多年,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依然陌生。

    他叫不出很多街道的名字,没有去过市郊热闹的动物园和游乐场,也不知道医院在城市的哪个方向。

    他像是一片没有根系的藻类,浑浑噩噩地飘荡在这座城市的水底。

    窗外的街景越来越冷清,之后连建筑也开始稀疏,待他发现时,车已出了城,就这么一路开上了高速。

    俞小远回身去看蒋鸣,目光充满了疑问。

    感受到他投来的目光,蒋鸣淡淡说道,“靠一会儿吧,还要一段时间才到。”

    俞小远:“不回医院吗?”

    蒋鸣大手落在他头顶,轻揉了下,“先去另一个地方。”

    车在高速上稳稳开着,窗外掠过的是千篇一律的田野风景,在夜色的笼罩下显得苍茫沉静。

    俞小远坐得有些困,歪着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到了会叫你。”

    他好像是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呢?

    好像是在去云卢的路上吧。

    云卢真是一个太美好的地方,美好到连回忆都让他觉得不真实。

    这辈子还有机会再去一次吗。

    俞小远就这么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好像睡了很久,他在颠簸中苏醒过来。

    睁眼看去,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碎石,车好像正开在一条盘山路上。

    道路两边路灯照不穿的地方是层层叠叠的树木,隐在山间夜色中的树林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可俞小远就是觉得眼前的景色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

    那种熟悉的感觉终于在车辆开过一片观景台,从车窗能毫无遮挡地看到山下城市灯光脉络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不会看错的,这里就是云卢。

    他们又回到了云卢。

    哑光的黑色大G在山路上盘旋,蜿蜒的水泥路面散落着零星的梧桐树叶,被车过的气流卷到半空,又飘摇着落地。

    一路开上山顶,车又停在那颗蓊郁葱茏的榕树下。

    蒋鸣关了车灯,将顶棚打开,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一股脑涌了进来,他们仿佛置身旷野。

    “还记得这里吗?”他偏头去看俞小远。

    “怎么会不记得。”俞小远快速答道,“你带我在这里看过日出。”

    蒋鸣垂眸淡淡勾了下唇,“上次和你说我也是第一次看日出,是骗你的。”

    俞小远看向蒋鸣。

    “很早之前,我母亲就带我来这里看过日出,回想起来,还是在我第一次比赛失利的时候。”

    “后来每当我陷入低谷,她都会要我陪她一起来这里,”蒋鸣指向车前的空地,“就坐在这片草坪上,看着远处的天际从沉黑一片到光辉漫天。”

    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蒋鸣说话的声线都变得柔软,“她总说是她想看,可我知道,她是为了让我看。”

    俞小远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发现认识蒋鸣到现在,他的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也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不禁问道,“她不在央城吗?”

    蒋鸣眼神似乎黯了黯,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他,“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和你说过我当初退役的原因?”

    在俞小远的记忆中,蒋鸣的退役十分突然。

    他既不是职业生涯遭遇了什么滑铁卢,比赛节节败退,导致不得不失意退出,也不是在巅峰期某场精彩绝伦的比赛后,发表了什么感人肺腑的退役演说,激流勇退,华丽退场。

    他只是在非常平凡的某一天,突然毫无预兆地在报纸上发布了一条退役声明,甚至连原因都没有写明,之后就那么销声匿迹人间蒸发了。

    他的退役相对于他在职业生涯中交出的浓墨重彩的完美成绩单来说,太过寡淡,也太过苍白。

    以至于后来拳坛有人再提到他,都会惋惜地用昙花一现来形容。

    “私心有点不想和你说,”蒋鸣低头自嘲般笑了下,“就像你会有不想告诉我的过去一样,我也会……不太想让你看到过往中也曾不堪的我自己。”

    这是一种极少会出现在蒋鸣口中的语气,好像他脊骨中所有沉着泰然的自信都被连根抽掉了一样。

    俞小远对于他将要听到故事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他伸出手去,摸到蒋鸣搭在储物箱上的手掌,翻转手腕,掌心与他的掌心贴在一起,十指扣进他的指缝。

    感受到俞小远柔软的掌心传来的温暖,蒋鸣垂眸看了一眼,拉起他的手放到唇边蹭了下,轻轻放回到储物箱上。

    蒋鸣再开口时,声音和他平常有些不同,带着些许沙哑。

    “小时候,我父亲工作非常忙碌,很少回家,家里常常就只有我和我母亲两个人。

    “也许是想要将我缺失的父亲那一部分的关爱也补偿给我,从小她就对我关怀备至,会给我买所有我想要的东西,会支持我的几乎每一个决定,无论那是一个怎样荒唐幼稚又冲动的决定,她都从不会否定我,她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跟我分析利弊,然后告诉我,真的想做的,就去做吧。”

    “我最初接触拳击,其实只是出于年少叛逆,想要去做一些我父亲绝对不会同意的事情。在我提出后,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告诉我,想做就去做吧。她就这么顶着父亲反对的压力,陪着我一路坚持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在接触的过程中,我却对这一行产生了真正的热爱,它不再是一个叛逆的决定,而是成为了我人生新的信仰。”

    “在我决定走职业后,就从家里搬到了运动员宿舍,那时训练强度非常大,训练也很密集,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母亲怕打扰我,也不会来得太频繁,大概半年会来看我一次,虽然陪伴的时间都很短,但她每次来时,都会带很多我爱吃的菜,拉着我到宿舍,把菜热好,坐在那里看着我把她带来的菜一道一道都吃完。”

    “也是在我不在家的时间里,她买下了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为我开了第一家我名下的拳击俱乐部,我比赛日程不忙的时候,就会回到这里陪她一起住上一段时间。”

    “可能是真的有一些天赋吧,后来也确实走得很顺,就那么一路赢上了全国职联,在全国锦标赛夺冠那年我也才二十三岁。”

    蒋鸣取出根烟咬在嘴里,低头点上,吸了一口偏头吐出,继续道,

    “我夺冠那天晚上,大家一起去庆祝,吃火锅,唱ktv,连那个时候还烟酒不沾的我当晚都喝了好多酒。”

    “当时真的是意气风发,几乎伸出手就能摸到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蒋鸣夹着烟的手在虚空中抓了下,靠回椅背上,仰头笑了下,“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一刻,该有多好。”

    猩红火光明灭,男人的面容在缭绕的白烟后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看见嘴角的弧度在晚风中被渐渐吹散,他好像努力地想要笑着说下去,却怎么都无法再度扯起唇角。

    “就在我们从ktv出来,我送她去打车的路上,出了车祸。”

    俞小远脑子嗡的一声,抬头去看蒋鸣。

    面前的人却没有停下,继续说道:“不知道从哪冲出来的车子,过灯丝毫没有减速,眼见车到面前,她毫不犹豫推开了我,自己被撞飞了出去,但那车车速太快,我还是被车子带到,手臂受了重伤,头也磕到了,当场昏迷。”

    蒋鸣掐灭了烟,用手捏了捏眉心,“听教练他们说,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摇头了。可她硬是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我从昏迷中醒来,走到她的床前,连医生都觉得是个奇迹。”

    “她伤得太重,人一直没有清醒过来,直到最后的几分钟,才终于睁开了眼睛看我,可是那时候她已经无法再开口说任何话了,她就只是看着我,像当年每一次在宿舍里陪着我吃饭时那样看着我。”

    “那天,我就坐在病房里,抓着她的手,陪她走完了最后一个下午。”

    蒋鸣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

    黑暗的夜色中能够听见枯萎的树叶飘摇落下的声音。

    整理好情绪,他吐出口气,看向云层上黯淡的星光,

    “等我处理完一切回到家时,那个沙袋就装在快递箱里放在门口,是她在比赛前就给我买好的礼物。”

    chapter 67 山顶

    俞小远终于在蒋鸣艰涩的声音中, 听到了那个尘封在时光背后的故事。

    在蒋鸣的述说中,他好像第一次模糊地知道了,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他好像也短暂地拥有了一个坚强而慈爱的母亲, 却又在骤然间失去了她。

    巨大的悲伤犹如台风过境,席卷着狂风和暴雨, 淋湿心房的每一个角落。

    俞小远嘴唇动了动, 怔怔睁着眼睛,黑夜中清亮的眸子一点一点浮上水光。

    “对不起……”靠在座椅上的俞小远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喉咙咽了咽,半晌, 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 他将脸埋进双手中,停不下来地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像没有止尽,顺着掌心流满了整张脸。

    他似乎忘记了除了这三个字以外的任何语言。

    心脏被悔恨灼烧得皮肉翻卷, 为今天用刀尖对准过那个沙袋的自己,也为更之前曾对蒋鸣恶言相向的自己。

    他有太多的对不起要说。

    他止不住地后怕, 如果今天他没有在刀尖距离沙袋只有一厘米时改变主意, 如果他真的放任自己划了下去……

    他不敢想象如果在自己做了那样的事后再知道真相,他会怎样恨不得以死谢罪。

    是蒋鸣从初遇时便一遍遍刻在他脑子里的“要考虑后果”, 最终在峭壁边缘救了他一命。

    “宝贝,宝贝, 看着我。”蒋鸣试图拿开俞小远的手,可他死死捂着脸怎么都不肯松开。

    蒋鸣不敢用力, 怕伤到他,只能低声哄他:“过去了, 都过去了……”

    俞小远喉间哽咽,连道歉的句子也变得破碎不堪。

    他脑中又接连闪过蒋鸣书房陈列架上那整整一面墙的奖杯。

    每一座都不染纤尘。

    他每一次擦拭奖杯时,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那些往日的荣光,在一夕之间成了他再也触不可及的信仰。

    从云端跌落后的孤独绝望,他又是怎样捱过的呢。

    表面总是平静无波的人,是不是也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平静地崩溃过,无声地狂吼过。

    但却没有人能够听见。

    俞小远触电一般在刹那间触及到了掩埋在对方心底最深沉的苦痛,像是被深埋在万年冰川地底的岩浆火舌燎到。

    心脏疼到快要炸裂开来。

    “怎么了这是,”蒋鸣也没想到俞小远反应这么大,原以为他掉几滴眼泪就差不多了,没想到越哭越厉害,蒋鸣伸手揽住他的后颈,拇指在颈侧上下抚摸着,“好了好了,跟你说这些又不是为了招你哭的。”

    俞小远眼泪根本停不下来,肩膀痉挛般抽搐,捂在脸上的双手握成拳头,抵住眼眶,慢慢在座椅上蜷缩起来。

    “所以一直不想告诉你。”蒋鸣叹息一声,靠过去,心疼地吻在他的额头,哑声哄他,“别哭了,乖。”

    俞小远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大口地呼吸着,蜷在座椅上,浑身都在抖。

    蒋鸣捞住后颈把人捞进怀里,在他耳畔低声道,“好了,宝宝,再哭我该心疼了。”

    其实蒋鸣心中的庆幸一点也不比俞小远少。

    除了庆幸,还有动容。

    他清楚地记得初遇时那个孤绝莽撞的俞小远,那个看到有人跟他搭讪就带着刀去跟人比划的俞小远,那个做事从来只问本心,绝不问明天的俞小远。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计后果的人,却在激荡剧烈的情绪下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宁愿被占有欲百般折磨,也没有选择去做出任何有可能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事情。

    让俞小远在最后时刻悬崖勒马的是什么,蒋鸣比谁都清楚。

    半晌,在啜泣声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好疼……”

    蒋鸣紧张摸他额头,“怎么了?哪儿疼?”

    俞小远哭得没有力气,抵在脸上的拳头渐渐松开,露出泪水蜿蜒的一张脸。

    俞小远抓住他的手按在心口,断断续续说,“你把它……挖出来好不好……真的好疼……快要疼死了……”

    蒋鸣盯着他看了片刻,开门下车,快步绕到副驾那侧,倾身将人抱了出来。

    蒋鸣低头用唇蹭了蹭他的耳廓,走到车前的草坪坐下,让俞小远横坐在自己怀里,像哄哭闹的孩子那样,摸着他的脸,“我都明白,小远,你的心情,我都懂……”

    俞小远拼命摇头,“不,我该死,我居然,我居然起过这样的念头。”

    俞小远双眼通红,哽咽着断断续续,“不要、不要原谅我,我活该,都是我活该。”

    “我还故意说那些伤害你的话,我还害你受伤……”内心压抑已久的悔恨都被自责勾得爆发出来,俞小远人哭得都有些恍惚,渐渐控制不住说出口的话,“都是我的错,爸说的没错,我不该、不该出生,我只会给别人带来不幸,我的存在就是错误的。”

    怎么会?!

    怎么会有一个父亲能够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

    蒋鸣紧紧搂着他,在他耳畔不断地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会这么想。”

    俞小远痛苦地吸气,抓着蒋鸣胸前的衣服,声音发颤,“妈妈是为了生我死的,本来好好的家庭,也是因为我破碎的,我是、我是罪人,俞嗣宗他想要我的命,我就应该给他。”

    “你在胡说什么!”蒋鸣心口猛得一疼,仿佛俞小远的手不是抓着他的衣服,而是攥住了他的心脏。

    俞小远已经完全被黑暗的回忆埋没,像是听不见任何话,他固执地抱着蒋鸣,不肯抬头,埋在他的胸口哭着道歉,“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真的好疼,撞在桌子上很疼,烟头按在身上很疼,不能呼吸也很疼,对不起,对不起……”

    蒋鸣脑中骤然闪过他衣衫下布满手臂的可怖疤痕。

    与其说是疤痕,不如说是刻印进他皮|肉里的恐惧,永远提醒着他曾经发生,和未来会继续发生的事情。

    他无法想象俞小远究竟是怎样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家庭里长大的。

    他就那样徒劳地去求饶,去道歉,去承受一切不该由他承受的仇恨,换来的却只有更加看不到尽头的疼痛和恐惧。

    剧烈的酸涩涌上喉间,蒋鸣红着眼睛去亲吻俞小远的发顶,他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二十几年来,他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心疼一个人。

    他一下一下地顺着俞小远的脊背,在他耳边颤声重复,“不要再道歉了,宝贝,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该死的是伤害你的人。”

    俞小远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孤独而绝望地摒弃了所有周遭的声响,只知道一个劲地哭着凑近蒋鸣,虚弱又急切地解释,“我也不想、不想跑的,我也不想对你说那些话,我快要痛死了,可是我太害怕了,他像一个噩梦一样,追着我,不放过我。”

    “我跑不掉……我跑不掉,我还是没跑掉。”

    “我想要赎罪,可是我根本赎不完,太多了,太多了,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我都知道。”蒋鸣心紧紧揪着,咽下喉间酸涩。

    俞小远声音越来越低,破碎如同被风暴碾过的蝴蝶羽翼,“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被生出来的……”

    “我的出生……我的存在,全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不是这样的。”蒋鸣身体微微后撤,低头去摇晃他,直到俞小远眼神恢复一丝清明,抬头与他对视。

    “小远,”浩瀚苍穹笼罩下,蒋鸣缓缓开口,声音温柔而郑重,“你知道你的出现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

    “你不会知道。”

    “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准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

    蒋鸣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俞小远,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像触动了某个开关,俞小远突然停止了哭泣。

    愣愣看着蒋鸣,鸦羽般的睫毛上还坠着细碎的泪珠。

    片刻后,无声的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出,一滴一滴,顺着脸颊不断坠落。

    他就那么盯着眼前的人,怔怔地想。

    原来我一生都在等待这句话。

    他们就这样坐在杳无人迹的山谷中,像两只离群的野兽,披着凉薄夜色,相拥取暖,呼吸从遥远过去吹来的漫长的风。

    俞小远好像终于耗尽了心力,不再抽泣,静静地靠在蒋鸣怀中,额头的碎发不知是被泪水还是汗水打湿,粘在颊边。

    他盯着脚下的杂草,理智渐渐回溯。

    他不禁开始思考,自己失序的人生是从哪里开始的。

    好像从出生就已经注定了。

    他想起自己曾经用过很长很长的时间,专心致志地想过关于死亡的事情。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就像他不明白既然死亡一定会来临,那人们为什么不会自主去选择死亡。

    俞小远低声问道,“所有人的人生都这样丑陋吗?”

    “是的,有很多人,有很多很多人,他们的人生都有很丑陋的疤痕,我也一样。”蒋鸣握起俞小远的手按在胸口,隔着轻薄的衣料,仍然能感受到皮肤上虬结凸起的痕迹,他说,“但它不会永远这样丑陋,人生的疤痕和身体的疤痕一样,它们都会痊愈,会长好。”

    曾经的蒋鸣一直介怀,费劲心力想要把俞小远心里那根刺拔出来。

    后来他知道了,那根刺经年累月,早已长成了他心脏的一部分,再也不可能拔除。

    但没关系,他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以后,他还可以用时光慢慢熬软那根硬刺,让他往后余生都不再疼痛。

    温热的大手捏住俞小远的颈后,蒋鸣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宝贝,你知道吗,世间万物都有裂痕,那是星光照进来的地方。”

    俞小远眨了眨眼,仰头看向蒋鸣。

    星河倒映在他眼中。

    “小远,天一定会亮的。”

    这是蒋鸣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

    没有等他做出反应,蒋鸣托住他的后颈。

    在巨大的银河天幕之下,在静谧的幽邃山谷之中。

    低头吻住他。

    安静又黑暗的环境中,细微的响动会被无限放大。

    两人靠的如此之近,近到分不清那肆无忌惮跳动的是谁的心跳声。

    蒋鸣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呼吸还有些急促。

    “俞小远,学游泳,好吗?”

    chapter 68 出院

    夜幕渐沉, 月华给山林披上一层柔和的轻纱,夜风带来几丝凉意。

    蒋鸣去车上找了件外套出来,搭在俞小远身上, 揽住他。

    他们坐在蒋鸣和母亲曾经坐过的那片草坪上,静静看着遥远天际。

    俞小远倚着蒋鸣, 手中无意识地拨弄地上的青草。

    “困吗?”蒋鸣问他, “困的话就眯一会儿,我抱着你。”

    俞小远摇了摇头, “我不睡,我想和你一起看。”

    他想再用自己的眼睛完完整整地去看一次蒋鸣和他母亲曾经看过的日出。

    去看那一轮也曾照耀过他们的朝阳是怎样一点一点从天际升起的。

    “你的妈妈, 她长得漂亮吗?”

    不等蒋鸣回答, 俞小远就自己抢答道,“她一定很美, 不然你怎么会这么好看。”

    蒋鸣被他逗得轻笑, 拉起他的手放在膝上,拇指落在他的手背, 绕着圈轻划。

    俞小远还在自言自语,“她一定和你一样, 也很温柔, 也很厉害,也很聪明, 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俞小远仰头想了片刻,勾着弯笑, 说,“像是须鲸, 庞大,沉默, 却很温柔。”

    “那你呢,你是什么鱼?”

    “我不要做鱼,”俞小远抱住蒋鸣的手臂,脑袋也贴在他的手臂上,“我要做藤壶,很丑陋,很渺小,但是可以永远牢牢地粘在你身上,把你据为己有。”

    毛茸茸的头发蹭在手臂上,一路痒到心里去,蒋鸣噙着笑说:“我看你不像藤壶,像小磷虾。”

    俞小远不解:“为什么?”

    蒋鸣低下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一张口,滚烫的气息就贴着他的皮肤流窜,无人的旷野中,呢喃的声音依然低到只存在于两人之间,“须鲸最喜欢吃小磷虾。”

    暧昧炽热的话语喷吐在耳廓最敏感的皮肤上,俞小远整个身体都游走过一阵颤栗。

    下一秒,呼吸骤然窒住。

    耳垂被裹入一片湿热的唇舌,耳畔传来黏腻暧昧的声响。

    俞小远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僵在蒋鸣怀里,除了呼吸,身体好像失去了其他一切运转能力。

    耳垂忽然一疼,被人用犬齿轻轻咬了下。

    “真想现在就吃了……”蒋鸣咽下没说完的话,像在忍耐什么,把头埋进俞小远的颈脖,良久,又低声说,“算了,你好好养伤,快点好起来。”

    俞小远僵着脖子让他埋了好久,自己身上那股颤栗才慢慢缓过去。

    上一次来看日出,蒋鸣是在天际泛出鱼肚白时才叫醒了俞小远。

    所以彼时的俞小远并没有见过黎明前的黑暗。

    他没有想到在临近日出之前,天空会比深夜时更黑。

    黑得这样透彻,月亮变得黯淡,连星星也消寂。

    可夜空之下的他好像已经不再惧怕黑暗。

    他终于明白,至暗时刻才是黎明真正的号角,看似恐怖无际的混沌,却预示着漫长黑夜的无以为继。

    视线可及的天地之间正在肉眼可见地发生变化。

    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黑暗,从遥远的地平线一路铺陈而来,照耀在他们脸上。

    晨风带着阳光的温暖,驱散黑夜附着在身上的寒意,阳光下蒸腾出树木野草清新的香气。

    新的一天,一切明亮而鲜活。

    抱着俞小远回到车上,蒋鸣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一夜没睡,疲劳驾驶太危险,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就算了,车上还坐了个俞小远,他想想也不愿意冒这个险。

    蒋鸣在手机上定了个附近的酒店,决定带俞小远休息好了再回央城。

    一到酒店,俞小远躺进床上倒头就睡,叫都叫不醒。

    蒋鸣困得比他也好不到哪去,给他盖上被子,躺到另一边,连人带被子裹巴裹巴一起抱进怀里,也睡过去了。

    俞小远做了一个很长梦。

    他不记得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在梦里,没有疤痕的自己拥抱了没有疤痕的蒋鸣。

    两人在酒店休整了一天,晚上出门吃了个饭,又住了一晚,第二天才踏上回程的路。

    从云卢回来后,俞小远安分了许多。

    乖乖接受治疗,让起床起床,让吃饭吃饭,护士姐姐来查房的时候都忍不住夸了两句,说最近每次吃药都比之前积极了。

    就连每天蒋鸣让他下楼锻炼也不再消极抵抗,走得比医生要求的都努力,不到累得不行都不肯停下。

    有时候反而是蒋鸣看不下去了,强行把他抱回病房休息。

    俞小远的身体一天一天地恢复着,终于在夏天过去之前,收到了医院的出院通知。

    除了腿还没有完全好,其他地方的伤都几乎已经痊愈了。

    身上的肉也终于养回来了点,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样瘦骨嶙峋。

    蒋鸣收拾好东西推着俞小远离开医院的那天,空气中已然传来了一丝初秋的味道。

    车在熟悉的小区停下,蒋鸣把人从副驾驶抱了出来,放在轮椅上。

    俞小远仰头看了看一旁的乌桕树,他记得自己离开前树上的叶子还很翠绿,而现在已经变得青黄。

    他好像已经离开这里很久了。

    在最初决定离开的时候,他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回来。

    原本已经打算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当做一个偶然降临的美梦,永远埋藏在回忆最珍贵的角落里。

    可是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

    呼吸着真实的空气,脚踏着坚实的土壤。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不要再像以前那样,提心吊胆,时时担忧着美梦会随时变得破碎。

    他是不是也可以像一个平凡的人,坦然地去生活,侥幸地对未来抱有一些小小的期待。

    推开家门,霸天虎热情地迎了上来,围着俞小远的轮椅打转,这里闻闻,那里蹭蹭,最后停在他脚边,仰头不满地冲他喵喵叫。

    蒋鸣一手将肥猫从地上捞起来,丢进俞小远怀里。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你想我了,这不是回来了嘛,好了好了不要舔了,你好脏。”俞小远嫌弃地侧过脸,左右躲避撑着他胸口站起来要给他舔毛的大橘。

    蒋鸣留他们一人一猫在客厅里叙旧,自己抱着从医院带回来的一堆东西去收拾。

    两个人在医院住了那么久,带出去的东西着实不少,待到出院回来,也像是经历了一次小型的搬家。

    收拾好回到客厅,霸天虎已经被摸得窝在俞小远腿上直呼噜了。

    蒋鸣推着俞小远来到客房,房间里堆放的都是俞小远搬家时的行李,“我这几天抽空把它们收拾出来,东西要怎么安排,放在哪里,你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吗?”

    “什么?”

    “你的行李啊,不能就这样一直放在箱子里吧。”

    俞小远有点没有明白蒋鸣的意思,他一直以为只是因为自己出院后无处可去,蒋鸣才暂时收留他的。

    在准备出院时他就已经着手在网上寻找新的住处了,打算一找好地方就搬过去。

    可是听蒋鸣的意思,怎么好像,要留他在这里长住呢?

    俞小远不太确定,于是小声问道,“可是拿出来的话,等到再搬走的时候……”

    “再搬走?”蒋鸣低头看他,“你还要搬到哪里去?”

    “我……”

    “是我家不够大,不够你住的?”

    “不是。”

    “那是我家的装修你不喜欢,还要去找更好的?”

    “我没有。”

    蒋鸣俯下身来,一点一点靠近他,轻声问,“那我们俞大画家是还有哪里不满意?”

    “没有不满意,我只是,只是……”

    俞小远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解释清楚。

    他怎么会对这间属于蒋鸣的住处有任何的不满。

    这里的每一张桌椅,每一处装饰,每一缕空气,他都满意到不行。

    想到能够24小时没有阻碍地和蒋鸣待在一个空间里,他连心脏都不可自抑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怎么可能有不满意。

    他只是,连做梦也不敢肖想这样的好事。

    风带着树叶摇动的声响从窗口卷入,窗帘在和煦的阳光中翻飞舞动。

    轮椅上的男孩还在为没有找到能将自己表达清楚的方式而苦恼。

    面前的男人朝他走近两步,半蹲在他身旁。

    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声线轻柔而低缓,

    “小远,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chapter 69 同居

    俞小远对这样的蒋鸣哪有半点抵抗能力, 别说只是要他留下来了,就是要他现在立刻跟着他去上战场,他也二话不说就做好准备去给他挡子弹了。

    蒋鸣满意地看见俞小远呆呆点了下头, 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

    之前俞小远也在这里留宿过许多次,但每次都只是很短暂的借住, 活动的范围也仅限于客厅-餐厅-客房三点之间。

    这间房子里, 还有很多他从未涉足过的区域。

    蒋鸣推着他走出客房,把那些他之前没有去过的房间都带着他走了一遍。

    有一间是他母亲以前居住的卧室, 还保持着曾经的模样,虽然常年没有人居住, 但依旧一尘不染。

    余下还有一间单独的衣帽间, 一间储藏室,和一间多功能房。

    将这些地方都熟悉过后, 蒋鸣推着他走到走道尽头最后一间小房间。

    房间采光很好, 推开房门,阳光就倾泻到脚下, 窗明几净,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 也没有什么家具, 像是闲置了很久,只在角落堆放着一些闲置的物品。

    蒋鸣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书房里我的东西太多了,我也常常需要在里面办公, 可能不太方便给你用,把这间收拾出来给你做画室好吗?”

    俞小远根本没有想过蒋鸣连这些都替他考虑到了, 抬头去看他。

    蒋鸣指了指窗边的空地,继续道, “不过书桌书架这些都需要现买,房间还是很宽敞的,朝向也好,等置办好了家具,比我那间书房也不会差,你看呢?”

    “都可以的。”

    “等过几天休息好,带你去家具城逛一逛,自己去挑你喜欢的。”

    “好。”

    明明只是几句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却在俞小远心中漫出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

    只是觉得这种感觉很好。

    好到如果要他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交换,来将它留住,他好像也不会不愿意。

    晚上俞小远洗漱完,习惯性摇着轮椅回客房准备睡觉,刚到门口伸手开门,门把手突然远了几分,他往前摇了点,再伸手,门把手又远到他正好碰不到的地方。

    这轮椅出什么毛病了。

    俞小远疑惑回头,就看见蒋鸣一手拽着轮椅,站在身后睨他。

    蒋鸣问他,“往哪跑呢?”

    “去睡觉啊。”

    蒋鸣弯下腰,屈指敲了敲他腿上硬邦邦的石膏,问他,“你这个样子,一个人睡客房?半夜有点什么事怎么办?”

    “不会有什么事的。”

    “哦,在医院里睡不着就缠着要人哄,半夜爬起来要喝水,自己把被子踢到地上又捡不起来的是谁?反正肯定不是你吧?”

    俞小远声音低了几分,“我会自己处理的。”

    “自己处理?”

    “嗯。”

    蒋鸣二话不说把人抱起来,用脚把轮椅踢回客厅,抱着人走进主卧,放在床上,然后退开几步,双臂环胸,“行,你表演一下自己处理。”

    俞小远左看看右看看,拐杖找不着影,轮椅又被他踢回客厅了。

    床都下不了。

    自己处理,他自己处理个鬼。

    俞小远破罐子破摔,直接往床上一躺,被子掀掀起来钻进去,往里蛄蛹几下,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脸都不露出来。

    蒋鸣嗤笑着走过去,捏着被角拽了几下,没拽开,隔着被子问他,“不自己处理了?”

    俞小远在被子里扭动几下,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不处理了,处理不了!”

    蒋鸣笑了几声,随他去了。

    从回来一直收拾家里忙到现在,他睡衣都没来得及换,这会儿穿的还是从医院刚回来的衣服。

    把最后一点东西收拾完,蒋鸣也去洗了个澡。

    回到卧室床上,他不禁发出一声喟叹。

    医院那张小折叠床实在太折磨人了,硬得不行不说,还短,他躺在上面脚都会超出床尾,搞得他每天只好蜷着睡。

    这大半个月来,实在不能算睡得好。

    终于回到自己的大床,真是说不出的舒适。

    身旁裹成一团的被子动了动,俞小远从被子里露出半张脸,头发压得贴在脸上,耳朵闷得红红的。

    蒋鸣侧头看他,“终于肯出来了?”

    裹得像个蚕宝宝的俞小远朝他拱了拱,脑袋挪到他的枕头上,咧着嘴开始笑。

    蒋鸣伸手拨了拨他盖在眼睛上的碎发,问他,“傻乐什么呢。”

    “我们这是……”俞小远拍拍床,又拱拱枕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同、床、共、枕了吧。”

    “又不是没在一张床上睡过。”之前在酒店,在医院,不都睡过一张床。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这是在家里,”俞小远特别加重了“家里”两个字,脸上又忍不住溢出傻笑,“家里和外面不一样。”

    “傻样。”蒋鸣轻笑一声,侧过身,朝俞小远张开手,说,“过来。”

    俞小远眼睛亮了亮,像只听话的大猫猫,一骨碌滚进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蒋鸣抬手把他往怀里搂了搂,闭上眼说,“睡觉,困死了。”

    俞小远软软的声音震在胸口,“晚安,鸣哥。”

    蒋鸣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晚安,宝贝。”

    次日中午,蒋鸣推着俞小远回了趟俱乐部。

    俞小远坐在轮椅上享受了一把霸天虎的待遇,脑袋是见一个人就被rua一把,个个看见他都是喜笑颜开,撸着毛笑说,“弟弟回来啦。”

    他躲又躲不开,只能一脸又别扭又无措地坐着挨摸。

    从前台一路被摸过去,脑袋毛都快被摸秃了,俞小远摸摸自己头发,自言自语地咕哝,“有什么好摸的。”

    话还没说完,迎面遇上闻风而来的简威,“哟,弟弟。”

    说着话手就朝俞小远的脑袋伸过来了。

    俞小远条件反射不爽地要躲开,躲了半寸,又停下。

    算了,俞小远把头扭过去不看他,摸就摸一下,不跟他计较了。

    看在那盒巧克力的份上。

    俞小远本来是想回去继续画那幅壁画的。

    他离开时留下的完成度与他最开始的设计其实是有差距的,当时出于时间紧迫,无奈就只能那样交差了,现在又重新回来,他还是想要把它按照最初的设计好好完成。

    蒋鸣给他把颜料和画笔拿出来试了试,但坐在轮椅上还是太不方便,俞小远只好放弃,乖乖被推去蒋鸣办公室里玩手机了。

    蒋鸣有一段时间没来俱乐部照面了,积压的事情实在不少,在办公室刚坐稳纪深就进来找他谈事。

    一个上午,要处理的事情就没停过。

    中午回家吃

    完饭,蒋鸣让俞小远待在家里休息,不用跟着他来来回回折腾了。

    俞小远点了点头答应了,他心里也有自己的打算。

    蒋鸣一走,他就从客房里扒拉出直播那套家伙,放在腿上,摇着轮椅进到书房里。

    蒋鸣的办公椅又大又重,他坐在轮椅上移不开,于是干脆直接坐到了办公桌另一边。

    办公桌上很干净,中间放着一台笔记本,旁边是几本看完随手摆着的书。

    俞小远把桌上东西都挪到一边,布置好直播的设备,点开直播。

    即便是工作日的下午,直播间也很快涌入了不少粉丝。

    纷纷都在问他去哪了,怎么又消失了那么久。

    也有新粉丝大喊之前刚关注主播就断更了,终于等到主播开播。

    俞小远开麦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又简单说了下自己现实有点事情,所以很久没有开播,之后会尽量稳定开播的。

    互动完关上麦,挑了个舒缓的音乐,拿起笔开始画画。

    算起来他也有将近一个月没碰过画笔了,可是再度拿起笔,却没有丝毫陌生的感觉,笔下的每一个线条,每一点取色,都依然还是那么熟悉流畅。

    直播屏幕中从线稿,到铺色,到光影,到细节,画面一点点变得清晰。

    一只浑身浴血的雪豹坐在地狱山巅,皮毛上遍布深可见骨的伤痕,身后是诡谲可怖的尸山血海,白骨遍地,草木枯朽,连头顶云层都映着腥红血迹。

    它两爪前撑,静静地极目远眺。

    遥远天际,一轮金色的朝阳正破云而出,阳光似有形状,一束一束自云层铺洒而下,从天地交接之处一路铺陈而来。

    阳光所到之处,万物回春,花草摇曳生长,枯木长出新芽,大地苏醒,一切被重新注入生命,天地间跃动着澎湃的活力与生机。

    光和影在画面正中冲突交界,一半是衰朽凋零,一半是万象更新。

    雪豹就坐在黯淡的深夜中,静静等着阳光向他走来。

    俞小远完全沉浸于画中,画笔不停。

    直播间的评论疯狂滚动,都在刷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除了卧槽不知道说啥,下面的你们来】

    【这画面冲突感,太强了吧!!】

    【看看右边,极崽画风怎么变阳光了,再看看左边,好像又没有变,挠头,所以到底变没变】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好看了啊!!!怎么会画风冲突这么强烈又这么和谐,色彩运用能力也太强了吧,膜拜】

    【没看到今天直播的都亏大了,阿极停播这段时间偷偷跑哪去修炼了!一回来就开大招!】

    俞小远正在给草地上新生的一朵野花填色,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时,书房门已经被推开一半。

    俞小远几乎是立刻从轮椅上跳起来,转回身单腿站立,慌慌张张撑住身后桌面,试图用身体挡住支在桌上的pad屏幕。

    张皇失措地看着门口的人,“鸣、鸣哥?!”

    chapter 70 书桌【倒v结束】

    俞小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慌张。

    他安慰自己说, 我已经在慢慢变好了,这些属于过去的阴暗面,没有必要让他看到。

    我不是怕他看到真实的我。

    我不是怕他看到阴暗的我后就会抛弃我。

    蒋鸣推开门见他反应那么大, 自己也愣了下,“回来叫你半天没反应, 以为你又跑哪去了。”

    “没、没有。”俞小远说话都结巴, 身体又往后挪了点,生怕漏出一点屏幕。

    “在忙?”

    “嗯……在直播。”

    蒋鸣扫了眼他身后, 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行, 你忙, 我先去做饭。”

    男人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俞小远靠在桌边惊魂未定。

    他看到了吗?

    应该没有吧。

    余光看到窗外, 这才发现天色已近黄昏, 埋头画画时间过得太快,对于一下午的时间流逝他竟一点感觉都没有。

    俞小远直播间没开麦, 粉丝们听不到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他人突然没了, 也都一脸懵。

    【啥情况, 笔都扔飞出去了】

    【人呢?家里进贼了?】

    【阿极你没事吧?你吱个声呀】

    俞小远单腿蹦过去把笔捡起来,坐回轮椅上, 划了下屏幕,看到评论都在问他怎么了, 开麦说道,“没发生什么, 家里人不知道我在直播,刚刚突然开门进来。”

    【阿极搬家了?感觉背景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诶】

    【我记得以前极崽是自己住的吧, 直播的时候从来没有人乱入过呢。】

    “是搬家了,现在和一个……朋友住在一起。”

    就在俞小远说这句话的当下,直播间滚过一条金色飘屏:【用户vies5769823进入直播间~】

    大佬粉来了,牌面还是要给的,俞小远笑着招呼了声,“欢迎8总,好久不见。”

    谁知道823上来就敲了两个字:【朋友?】

    俞小远愣了下,但吃人的嘴短,金主爸爸发话了总得卖个面子,“嗯,最近搬到一个朋友家住了。”

    vies5769823:【普通朋友?】

    俞小远摸不到头脑,他总不能在几千人的直播间直接说是男朋友吧,于是斟酌着说,“差不多吧,就是挺好的朋友。”

    然后823就不说话了。

    还在滚动的评论瞬间就把他那简短的两句话顶没了。

    【啧啧,8总这个语气,也太像正主查岗了吧~】

    【是我的错觉吗,极崽停播这么长时间,8总的用户等级完全没变诶】

    【不是错觉!以前每次看到8总等级都在噌噌涨!这次居然没动】

    【8总你不会真的只看这一个直播间吧】

    【你就宠他吧】

    【《痴情多金的醋精总裁和他“朋友”众多的画师情人♂》?】

    【@蹦蹦king 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坑球球你了现在就写我想看】

    【救命我也不想在画画直播间里磕cp的!但是他们太香了啊!】

    评论刷得太快,俞小远心不在焉地扫了两眼,一句也没看进脑子里,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蒋鸣有没有看到他的画。

    忐忑不安地坐了几分钟,还是把笔放下,开麦道,“今天就播到这里吧,不早了准备吃饭了,大家下次见。”

    说完就匆匆关了直播。

    俞小远把直播那堆家伙往客房床上一堆,摇着轮椅回到客厅。

    蒋鸣忙碌的身影模糊地映在厨房的玻璃门上。

    俞小远拉开门进去,饱含饭菜香味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

    “我能帮你弄点什么吗?”

    蒋鸣拿着锅铲回头看他一眼,“用不着你,去外面等着吧。”

    俞小远停在门口不动,眼睛在厨房里乱转,试图找出点自己能干的活。

    蒋鸣等了半天人还没走,也不知道他在磨叽什么,平常也不见他干活这么积极。

    “厨房这么点地方,你进来一堵,转个身都费劲,”蒋鸣催他,“行了,去给我从外面把门带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俞小远总觉得他语气有点冷淡,但也找不到什么留下的理由,只好摇着轮椅慢慢吞吞又出去了。

    饭菜上桌,三菜一汤,还有霸天虎的蛋黄水煮鸡胸肉。

    从蒋鸣端着盘子往餐桌上送菜,肥橘就扭着个大屁股一路紧紧跟着他,来来回回也不嫌累,直到看见自己猫碗也被端出来,跳上椅子埋头就吃。

    俞小远看着霸天虎一边吭哧吭哧吃饭,一边还不忘昂起头来蹭蹭蒋鸣手的亲昵样子,严重怀疑它已经不知道谁才是它亲爹了。

    蒋鸣忙了一天,胃也早就开始抗议。

    整张桌上,只有俞小远一个人食不知味,拿着筷子戳米饭,

    他看到了吧?肯定看到了,他门都推开一半了我才站起来的。

    也有可能没看到吧?他又不一定推开门就往pad屏幕上看。

    脑子里两个小人打架打得死去活来,轮番占上风,一个说完又被另一个踢走。

    菜也没心思吃,俞小远低着头往嘴里扒白饭,一口能嚼几分钟。

    蒋鸣看了他半天,“怎么?我做的菜也不合你胃口了?”

    俞小远回过神,赶紧夹了块鸡肉塞嘴里,“没有,好吃的。”

    蒋鸣端起汤喝了口,换了个话题,“周末去趟家具城,给你把画室弄好。”

    “不着急的。”

    “不然你每次搞你那直播还得占着我办公室。”蒋鸣语气有点不耐烦,说完自己又有点后悔,还没想好怎么把话圆回来,俞小远已经点着头答应了。

    两人说完就没话了,各自闷头吃饭。

    霸天虎干完饭,抬头看看他们,好像连它也感受到饭桌上的氛围有一丝古怪,它仰着头嗅了嗅,没嗅到什么,跳下椅子回客厅去了。

    周末两人开车跨越了半个市区,来到央城最大的家居城。

    家居城占地很大,一共三层,每层都有不同品牌的店面,玻璃橱窗对外展示着商家精心布置的样板间。

    蒋鸣推着俞小远在一楼逛了几家定位比较高端的品牌,几家品牌设计风格有些相似,都是走极简风的精品路线,销售人员一路跟着他们,热情介绍自家产品用料如何讲究,设计怎样高端大气。

    几家的路数都挺符合蒋鸣的审美,但俞小远一路兴致缺缺,听销售人员在耳边吹得天花乱坠也没什么反应。

    蒋鸣垂眸看了眼快听睡着的俞小远,礼貌婉拒了销售人员要再他们去看下一个样板间的邀请。

    走出门店,放眼望去,一楼的店面好像整体风格都偏沉稳简洁,猜测这些店里应该是没有俞小远会感兴趣的了,蒋鸣直接越过几家还没逛的店,带他乘电梯上了楼。

    二楼店面风格变得鲜明很多,有些色彩十分跳跃,有些设计古怪但莫名可爱,这回应该走对地方了。

    蒋鸣推着俞小远朝一家设计感很强的门店走去,路上俞小远却忽然盯着拐角的一扇橱窗出神。

    蒋鸣停下脚步,也看过去,是一家门庭很冷清的品牌店铺,橱窗里展示的家具也没有什么特色,跟同层的其他店比起来,既不前卫,也不特别,家居的设计甚至显得有些落伍。

    蒋鸣不确定地问他,“想去那家看看吗?”

    俞小远目光仍盯着那边,“嗯。”

    销售人员看到有人走进门,一脸惊喜迎上来,“您好,欢迎欢迎,请问两位今天是想看看哪方面的家具呢?”

    “想布置一下书房。”

    “没问题,这边走,书房的家具都在里面。”销售人员将两人引进店里,“咱们品牌做家具已经几十年了,在行业内都是有口皆碑的,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品质很有保障……”

    销售人员口中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给两人又是拿零食又是拿饮料,显然作为这一楼层的流量吊车尾,为了留住好不容易走进门来的一对顾客绞尽了脑汁。

    销售带他们看了一圈各式书桌,实木的,玻璃的,复合的,都介绍了一番。

    末了微笑道,“目前店里有的就是这些,如果这些都不符合您的要求,也可以看看我们的产品画册,我们还有很多……”

    俞小远突然出声,指着外面的橱窗,“那张,那张多少钱?”

    销售顺着看过去,顿了下,“呃……那款不是成人书桌,一般是放在儿童房的,您喜欢的话,我打电话去问一下能不能定制?”

    蒋鸣心里也觉得奇怪,这桌子看上去平平无奇,刚刚楼下哪一家的书桌不比这张好。

    俞小远却仰头看过来,软软地问,“鸣哥,我就想要它,可以吗?”

    算了,本来就是给他买的,他喜欢不就行了。

    蒋鸣冲销售点了点头,“麻烦你问一下吧。”

    “没问题,您稍等。”

    销售去打电话期间,蒋鸣推着俞小远来到那张他指定的书桌旁。

    蒋鸣上下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木质书桌,屈指敲了敲桌面,看向俞小远,“这桌子很特别吗?”

    俞小远摇摇头,“很普通。”

    “那怎么就突然入了你眼了?”

    俞小远将轮椅往前摇了点,停在书桌面前。

    书桌相对他来说有些矮,俞小远两手圈着自己伏在书桌上,耳朵贴着手臂看向蒋鸣,“小时候我和俞嗣宗住在一个房间里。”

    “我们的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但那张桌子从来只有他能用,我连碰都不能碰一下,就连他不在的时候,我也不能用。”

    “我的书桌就是我的床,那张床很矮,即使坐在地上,也要趴着才能够着,写一会儿就会很累。”

    “每次看见俞嗣宗能直着身子坐在书桌上写作业,我都在想,如果我也能有一张书桌就好了。”

    “它,”俞小远勾起丝淡淡的笑,“它和我小时候想要的那张一模一样。”

    蒋鸣伸手去摸了下他的头,没说什么,站在旁边垂眸看着他。

    销售在这时走了回来,“问好了问好了。”

    销售抱着pad喜笑颜开,“您弟弟……”

    蒋鸣打断他,“他不是我弟弟。”

    “啊,抱歉,看两位关系这么好,还以为你们是亲兄弟,”销售热情笑了笑,问道,“那两位是……?”

    蒋鸣表情淡了点,“同住的普通朋友。”最后四个字好像刻意放慢了,一字一顿。

    俞小远愣了下。

    如果说之前他还怀疑蒋鸣有没有看到他的画,那他现在可以确定了。

    肯定是看到了,看到了,所以讨厌他了,所以要和他保持距离了。

    销售点了点头继续道,“您朋友喜欢的这款书桌可以定制的,需要跟您确认一下尺寸,定制时间大概是两周,您看可以吗?”

    “行,就它吧。”

    俞小远还坐在轮椅上发愣,蒋鸣已经跟着销售去把尺寸定好,定金付完了。

    两人驱车回程,路上俞小远一言不发,蒋鸣感受到身边的人情绪有些低落,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也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俞小远余下的半天满脑子都盘旋着蒋鸣那句“同住的普通朋友”,晚上躺在被窝里,怎么都睡不着,侧过去盯着蒋鸣。

    沉沉黑夜里,俞小远突然小声开口,“鸣哥。”

    蒋鸣原本都准备睡了,听到他的声音,又睁开眼睛,“怎么了?”

    俞小远几乎忍不住想直接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画,他忍了忍,还是压下那股冲动,改口道,“我觉得你今天有句话说得不对。”

    “什么话?”

    “我们不是‘同住的朋友’。”

    “那是什么?”

    俞小远看着蒋鸣,小小声,“是……同居。”

    对视中,蒋鸣眼神逐渐深沉,“同居?”

    他说:“你知道同居要做什么吗?”

    俞小远喉咙滚了下,明知故问道,“要做什么?”

    蒋鸣看了他片刻,突然翻身覆过去,手撑着上身,整个人罩他在上方,

    低下头,贴着耳朵问他,

    “这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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