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句话,商暮抬起头,目光浅浅地和周望川对视着。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睫毛长而密,眼神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凉薄。
一旁的傅年也道:“是啊,周医生,一起去吧。”
这时,周望川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到消息,脸色瞬间一变。
“抱歉,医院有点事。”他说,“我就不去了。”
商暮挑了挑眉,道:“那等我们吃完饭后,我可以让你来接我吗?”
走到门口的周望川停下脚步,说了一句可以,就匆匆离去了。
消息是医院的值班护士发来的,八床的徐奶奶生命体征出现波动,正在抢救。
周望川赶到的时候,抢救无效,病人已经离世。她是在睡梦中离世的,脸上表情平静恬淡。床头的苹果已经氧化发黄,与床上的人一样,变得了无生机。
处理完事情已是夜深。离开医院时,周望川打开手机,商暮并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想商暮大概会夜不归宿。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发出咔哒一声,周望川进入屋内,意外地发现家里竟然有人。透过雕花梨木玄关柜的间隙,他和沙发上的人对视了。
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映照出的一点微光。电视音量开得很小,随意调到了一个普法的节目,一身西装的主讲人正表情激昂地讲着什么。
穿着睡衣的商暮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腿上搭着薄毯,手里松松地握着遥控器。
两人隔着博古架的间隙对视了一会儿,周望川弯腰换了鞋,打破了沉默:“怎么没让我去接你?玩得开心吗?”
商暮按着遥控器,连续换了好几个台,光影在漆黑的客厅里闪动。他说:“还行。”
他随口又问:“发生什么了?”
听闻此话,周望川想起了几年前,他第一次面对病人的死亡时,商暮也曾这样问他。他说起了想当行游大夫的愿望,换来了商暮的不解,认为他不该为生老病死而伤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说起那一通的时候,商暮的脸上隐有不耐,似乎不耐烦听他讲那些事情。于是此时,他便只道:“没什么,一台急诊。”
商暮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换台的动作更频繁了。
周望川去浴室洗完澡,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沙发上,问:“还不睡么?”
“不困。”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一点,漆黑的客厅内,电视的影像映照在墙上,呈现出五彩斑斓的光斑。
周望川偏头去看,商暮用手肘撑着下巴,侧卧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皱着眉头一副躺得不太舒服的样子。周望川便伸手一拉,让他顺势躺在自己的腿上。
商暮也没看他,动了动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然盯着电视看。
周望川扯过薄毯为他盖上,手臂很自然地垂落在他腰间,松松地揽着。
电视放的是相亲综艺,无聊又浮夸,商暮却看得很认真。
周望川看了几分钟,思绪又飘回了病房。
那盘氧化发黄的苹果下面,压着一张纸条,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小周大夫,好人一生平安。”旁边还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
护士说,他离开后半个小时,徐奶奶按铃要了纸笔。护士不明所以,但仍找来纸笔给她。又过了一个小时,她在睡梦中安然离去了。
“……你还记得你大学时是什么样子吗?”
声音拉回了周望川的意识,他低下头,商暮仍侧躺在他腿上盯着电视,薄唇轻轻抿着,看不出刚刚说过话。那眼睫毛黑长弯曲,周望川下意识地想伸出手碰一碰,却感到阻力。
他一看,两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拉在了一起,以十指相扣的姿势。
“嗯?”周望川慢慢地回想着,“怎么突然问这个?”
商暮却又不说话了,索性闭上了眼睛。
周望川关掉了电视,房间顿时陷入沉密的黑暗。他想叫商暮去床上睡,却被困意和疲惫击垮,也合上眼睡了过去。
沙发上挤两个成年男子,实在有些勉强。于是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两人紧紧地搂抱依偎在一起,共同分享一张薄毯。手脚交缠,连一丝缝隙也没有,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小猪。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两人的工作都很忙碌,基本不太见面。夜里回到家时,另一个人已经睡着了,或者还没回家,连交流也少有。
周望川知道,商暮又和傅年去实践了一次,一直到深夜。
中秋节当天,送商暮去上班的路上,周望川问:“你今晚有空吗?下班后我来接你。一起去我父母家过中秋吧。”
商暮解开安全带下车,冷冷地说:“算了吧。还要演出恩爱,挺累的。”
下班之前,周望川又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响了两声后果不其然被挂掉了。随之而来的短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加班,今晚不回。
商暮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也没有其他亲戚。于是逢年过节,周望川都会带他一同回家。周望川的父母性格开明又诙谐,对两个男生谈恋爱没什么意见,知晓了商暮的身世后,更是对他格外疼惜。
听到说商暮今晚要加班,程云萱想到半个月前和儿子的那一番对话,心里有几分了然。
一家人吃完饭后,周望川以要去医院为由准备离开。
程云萱叫住了他,去楼上卧室拿来一个檀木小盒,说:“这是上次说的那条手链,本来打算今晚送给小暮的,他应该会很喜欢。你去帮妈妈送给他吧。”
周望川应下,接过盒子,告辞离开。
坐上驾驶位后,周望川摩挲着手机犹豫了一会儿,拨通了商暮的电话。他以为对方不会接,可响了两声后电话接通了,首先传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喂?”商暮的声音很清冽,夹杂在响亮的音乐和吵闹的人声中,格外清晰。
周望川问:“在外面吗?需要我去接你吗?”
商暮无所谓地说:“你想来那就来呗。”
紧接着,一个定位发了过来,是一家娱乐会所。
周望川驱车赶到时,街道华灯初上,会所正是热闹之时。
他走过一条条富丽堂皇的喧嚣走廊,停在商暮给他的包间号前。推门而入时,包间里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商暮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门推开的刹那,两人立刻就对视了。
这些天里,两人经常会有这样的对视。有些话夹杂在眼神中,不需要任何言语,只剩沉默的叹息。
周望川扫了一眼包厢内,认出了几个熟悉的人,都是商暮的同事,里面包含傅年。他微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在商暮身边坐下。
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商暮开口问道:“你不是在和家人一起过中秋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周望川说:“来接你回家。”
商暮垂在沙发上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今天公司团建,需要很久。”
周望川道:“没关系,我等你。”
正说着话,傅年端着一杯酒走来,在商暮的另一侧坐下,大大咧咧地揽过商暮的肩膀,对周望川说:“周医生,稀客啊,一起喝点?公司举办欢迎会,欢迎我入职,没想到小暮也赏脸参加了。大学时候他对我都没有好脸色,现在还要多亏了周医生你啊。我早就告诉过他了,我们这类人,和圈外人在一起是不会长久的。”
商暮偏头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眼里闪过一丝隐藏的厌恶和烦躁,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挣开,只是抬起头,目光意味不明地盯着周望川。
周望川的目光从那条手臂上掠过。四周是嘈杂的歌唱声,觥筹交错声,只有这处方寸咫尺间的静谧。
两双眼睛就这样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傅年又凑得近了些,笑着打破沉默:“周医生今天怕是要等许久。这边结束后,我和小暮还要去酒店,对吧?”
他笑得轻佻又放肆。
商暮紧抿着唇瓣,目光平静地盯着周望川,一言不发。
周望川却突然走神了,他想起了他刚刚和商暮交往的那一年。
彼时他在外地出差,某天上午,商暮打电话问他今天能否赶回来,他说恐怕不行,出差还要两三天。
商暮哦了一声,一个单字的音节,却带着淡淡的失落。停顿了一下后,他说:“那我和同学去玩儿了。”
“行。”周望川说,“那你记得把地址发给我。”
那天晚上,周望川抱着一大捧玫瑰花,推门而入时整个包间的人都看了过来。商暮坐在最里面的位置玩着手机,抬眼的刹那,满眼惊讶与不敢置信,静默了好几秒。
同学们纷纷起哄:“哎呀,这是谁订的玫瑰花?”
商暮回过神来,踏着满地的光斑走到门口。
周望川微笑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唇,说:“宝贝,生日快乐。”
他把那一束玫瑰花递过去。
商暮接过玫瑰花,许是花色太艳,他的腮边和耳后也被印上了淡淡的红色。他轻声问道:“你不是在外地出差吗?”
周望川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再赶过去。”
他们靠在门口嘀嘀咕咕,包间里同学们的起哄早已翻了天,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回荡着,大家又怂恿周望川唱歌。
周望川点了一首信仰,他声音低沉,唱出来格外深情。唱的时候,他一直温柔含笑地注视着商暮。
商暮低着头不看他,只从那一束玫瑰花中抽出一枝捏在手中,指尖轻轻摩挲着花瓣。
那晚他们在包间角落里谈情说爱,声音嘈杂,需得紧靠在一起才能听见说话声。他们在对方的耳边轻言细语,用同一个杯子喝酒,不时交换一个吻。
然后他们去了酒店。第一次亲密的纠缠,温柔又醉人。酒精让时间的流逝变慢,空气都弥漫着缱绻温柔。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周望川无数次回想起那个画面——商暮穿过人群向他走来,踏过了一路嘈杂。
现在他想,也许那只是一场绮丽的幻梦。
傅年的声音换回了他的意识:“……对了,周医生,要不要我教你?关于小暮喜欢的位置和力度……”他有些醉了,话语间越发放肆起来。
周望川面沉如水,他伸出两指捏住傅年的手腕。他太懂人体的骨骼和构造,只轻轻一捏,傅年便爆发出痛苦的惨叫,手臂从商暮的肩膀上滑落。
傅年瞪大了眼睛,刚要出手还击,却被商暮冷冷的两个字定住了:“走开。”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一位同事来把傅年拉走。其他人调高了配乐的音量,把空间留给门口的两个人。
周望川轻声道:“抱歉。”
商暮看着他,说:“至少他刚才有一句话说对了。我们这类人,确实是应该找同类在一起。”
两人因实践的问题争吵过无数次,却从未提出过分手,明的暗的都未曾有过。这是第一次,商暮谈到了这个话题。
周望川不太能说出话来。指尖触碰到了兜里的小木盒,他便拿出木盒递过去,道:“这是我妈妈送你的中秋礼物,她说你应该会喜欢。”
商暮顿了两秒,慢慢地伸手接过小木盒,他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望川有很多想说的话。
可他想起徐奶奶临死前说的那句,人总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开头和结局已然确定,那么过程,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想起一次次的争吵和冷战。
他想起一个又一个冷漠离开的背影。
最后,他想起餐厅桌面的那束玫瑰。本来鲜红欲滴、生机勃勃,却因无人问津而失水枯萎。最终被服务员连同剩菜剩饭一同扔入垃圾桶,进入城市的垃圾场。
一位同事坐在高脚凳上,正激情地对着麦大吼,恰是那首信仰。
“我爱你,是忠于自己忠于爱情的信仰……”
周望川慢慢地说:“回家,我们聊聊吧。”
商暮最终还是跟他一起回家了。
两人都是早出晚归,家里的陈设和早上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水仙花正在月色下优雅地绽放,阳台上晾满了刚洗的衣服。那条一同盖过的薄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
商暮应该是喝了些酒,脸色有些微红。他微低着头坐在沙发上,让人看不清表情。
周望川倒来热水给他。
商暮并不接,只道:“你应该早就想和我分手了吧?”
分手这个字眼,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出现在两人之间。
周望川说:“没有。”
他确实没有想过。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分手。但他从来不会主动去想这件事,即使是在那些争吵不断、疲惫不断的日子里。
商暮又说:“你应该早就受够我了吧。”
周望川依然回答:“没有。”
商暮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还记得你大学时是什么样吗?”
两人在沙发上相拥而眠的那一晚,商暮已经问过这句话。周望川当时不理解他的意思,而现在,目光相触间,周望川一下子明白了。
大学时,他是那个家境优沃、理想丰满的学长。每天都有好心情。他偶尔嘴贫,偶尔搞笑,兴起时还会说一段单口相声。他总是故作严肃地调侃病人,吓得同学们不得不好好养生。在校医院的评分app上,大家对他的评价十条有八条都是:“学长真幽默。”“学长也太逗了吧哈哈哈……”
可是现在……
现在的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自己有哪一点做得不好。这让他成为了一个无趣的人。他也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戏谑调侃过了,他总是稳重又成熟,字字句句都是无趣的关心。
周望川说:“抱歉。”
他顿了顿又道:“有一件事情我想向你解释。”
“关于你父亲……监狱那边,我前几天联系了人,已经处理好了。你不用再为此事操心。”
商暮立刻坐直,脸上布满愤怒,眼里的火气就要喷出来。
“你先听我解释。”周望川说。
他讲了那把剔骨刀的事情,又温和地说:“我不敢让他见你,我怕他会对你造成伤害。这样的伤害,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承受不起。你对我生气发火,都没有关系。但对于这件事情,我不会后悔。”
商暮脸上的怒色退却了一点,带着些审视意味地说:“你做的事不止这些吧。”
“确实。”周望川平静地说,“给了他那一百万后,我又安排了人跟着他。他在赌场大赚了一笔,正得意洋洋的时候,被我安排的人怂恿着玩了把大的,输得倾家荡产,巨额财富瞬间化为乌有。他无法承受,掏出刀意图伤人,以故意伤害罪被捕入狱。”
商暮说:“可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交往。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他展露出的脆弱吗?
因为他是他的病人吗?
因为他比其他病人长得更为好看一些吗?
因为周望川那普渡众生的善心吗?
因为他用撒娇和示弱,留下了这位无比善良的学长吗?
可所有感情只要不基于爱,就无法长久。更何况是廉价的同情。
他已经预料到了周望川会怎么回答,那回答必定是委婉而温柔的,说尽世间万物,却唯独不提爱。
是的,他身世凄惨,从小丧母,遭受父亲的家暴。不得不很早就打工赚钱,自力更生,缴纳学费。
可他不要周望川可怜他。
他不要周望川因他的身世而留下,若不是因为爱而留下,他宁愿不要。
想到这里,商暮倏地站起,烦躁地道:“不要说了。”
他想到那个夏天,在那条阴暗无人的街巷,他满手鲜血地拉住周望川,声音颤抖地求他不要救地上的人。然后他被拉住手腕,带出了巷子,来到人间。
换做任何一个周望川曾经的病人,周望川应该都会这样做的吧。唯一的区别是,他大概比那些人更为好看一些。
可容颜是会老去的,像玫瑰会凋零。
周望川跟着他站起身来,只道:“抱歉,我没能满足你的爱好。”他声音沙哑。
他回想当年,商暮大概是看出了他那一丝隐藏的爱慕,才会同意与他交往。他用痴缠和关爱留了他六年,在一个无法解决的分歧面前,他们终将分道扬镳。
商暮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什么抱歉的,我能找别人。”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那就分手吧。”
他想起两个小时前点过的一首歌,他最近总是单曲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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