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就分手吧。”
之前或许预演过无数次, 但当这句话真真切切地摆开,周望川仍是觉得,他太过高估自己。
他沉默着不说话, 目光越过商暮的肩膀, 落在阳台的水仙花上。如霜的月光抚弄着花瓣,温柔如水。
商暮冷眼望着他,继续道:“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你又何必做出这幅模样?假装着不肯分手,为了照顾我的自尊和感受?”
“你以为你爱我吗?只不过是你那泛滥的、无处安放的、自以为是的爱心, 需要找一个接收对象, 所以你找到了我!你只是沉迷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沉迷于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悲天悯人的道德模范!”
商暮喘息了几口气, 停不下来似的, 继续恶语道:“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很悲悯、很善解人意吗?你只不过是自我感动,你只是想体验那种优越感!帮付不起钱的病人垫付医药费、留手机号给他们让他们随时咨询, 你以为他们就会感激你?!你自始至终感动的只有自己!”
周望川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在学校的时候, 你暗中帮人垫付医药费,你问过别人的意见吗?别人需要吗?你自以为是,满足的只是自己的欲望!”
周望川终于回过神来,他神情恍惚, 茫然无话地盯着面前的人。他的表情像是被最为亲近的人从背后刺了一刀, 又像是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最为信任的战友调转了手中的枪,对准了他。
商暮冷冷地笑了一声, 停不下来似的又道:“你扪心自问,为什么选择当医生?真的是因为想救人、想帮助人吗?还是因为你那无处安放的、满溢出来的无用的爱心, 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你真的以为别人会感激你吗?”
“你……”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却只一个字,说不出别的话来。
从医生涯中,他被许多人质疑过,人性本恶,他不在乎那些来自陌生人的中伤和蜚语。可是当最亲近的人也向他举起尖刀,多年来奉为圭臬的价值观,在此刻摇摇欲坠。
商暮烦躁地转过身,不再看他:“我走了,那就再也不见吧。”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堆什么,他知道那些话伤人,可他控制不住。
可是肩膀被按住了。
“你留下吧。”周望川终于能说出话来,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我走。”
他没有对刚才那番话做出任何回应,快步去卧室收拾了两件衣服。他连袋子也没拿,把衣服搭在手臂上,神情恍恍惚惚,走到大门口才停下,转身说了一句:“我要去参加一个国外的研讨会,你……”
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沉默了十几秒后,连门也忘了关就离开了,中途脚步踉跄了一下。
商暮听到电梯到达的叮铃声,然后电梯门开,电梯门关,电梯下行。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客厅中央,不知道站了多久。半个小时后,他收拾好行李,最后回头望了客厅一眼——
这个家是他和周望川一点一点塞满的,是他们共同的家。那段时间他沉迷于购买家具,今天带回一个鞋柜,明天带回一个花架,后天又换上不同纹路的花瓶。他喜欢新鲜,讨厌陈旧,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改变室内陈设。
“桌子挪到这里,吃饭时南北而坐,刚好向阳。”
“书房门框的颜色和咱家的装修不搭,我联系了工人,周末来换。”
“你不觉得衣柜显得太臃肿了吗?黑沉沉一大块杵在那,太压抑了,我觉得……”
周望川总是倚在门框上,含笑地听他说,不时点头附和。
他不高兴了,就逼问:“你就不能发表一点看法吗?”
周望川便会装模作样地沉思一阵,说:“绿色会不会好一些?”或者,“那就不要衣柜?”
他便嗤笑:“你还是别说话吧。”
周望川便笑:“你选的就是最好的。”
风铃声唤回了商暮的意识,他走到阳台上,摸了摸挂在那里的鎏金鸟笼。他们刚搬进来时,养了一对鸟儿,一只蓝色,一只绿色。鸟笼门常开着,小蓝和小绿爱停在花叶上栖息,它们的羽毛深浓纯净,远看像两颗宝石。
可半年后两只鸟飞走了。周望川就这毛病,即使是养鸟,也不愿把它们关起来。
商暮又来到书房,书桌下面有两个上锁的抽屉,一个是他的,一个是周望川的。他把自己的抽屉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放进行李箱。
然后他蹲在那里,握住周望川那个抽屉的金色拉手,粗暴地晃动。但锁的质量很好,并没有被拉开。
商暮撒开手站起身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打消了去厨房拿菜刀的念头。
离开书房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满墙的锦旗和证书,金灿灿红彤彤的颜色并不美,他早就嫌碍眼了,周望川却无比宝贝它们。
他现在冷静下来,觉出最后的那番话实在是过分,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失去他了。
行李箱的车轱辘碾过大门门槛,发出哐当一声,惊亮了走廊的声控灯。商暮按了电梯,静静等待着。很快电梯到了,他拉着行李箱进去,回身的瞬间,余光扫过大门——
那里挂着一串钥匙。
想来是周望川走的时候太过失魂落魄,连钥匙也忘了拿。
商暮望着那处,那一串里面有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形状很熟悉,与他方才用来打开抽屉的钥匙一模一样。
*
从家里出来后,周望川便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走。车轮碾过喧嚣的市区,又把笑声和闹声扔在身后,进入黑暗无人的郊区。
车子沿着河堤向前驶去,车窗大开着,夜里的凉风滚滚而来。
“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很悲悯、很善解人意吗?”
“你只是沉迷于高高在上的施舍!”
“你以为他们真的会感激你吗?!”
……
……
声音一遍遍地在耳边回响,周望川猛地一个急刹车,轮胎在地面擦出尖锐的爆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
他把车停在路边,来到围栏边,点上一根烟,望着下面波光粼粼的江水。
中秋月圆之际,水光溶了月色,满江静谧。
烟头在指尖忽明忽灭,周望川立在江边静静地回想,他们是从哪一步开始错的。
初见应该是没有错的。
他有一本日记,记录着那一天。他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连日记的日期和内容都记得清清楚楚。
【XX年6月12日,晴。
窗台的花瓶里插着几枝玫瑰,不知道是谁送的。花很漂亮,特别是傍晚,阳光落在花瓣上时。
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个病人,是设计专业的小学弟,今年大一。他长得很好看,但因为身体不舒服,脸色不太好。咳,关注点错了,我是个医生,不应该关注病人的长相。
给他挂了药水后我就下班了,结果——嘿,您猜怎么着?这家伙居然——拔针逃院!牛啊,百年难遇!
好家伙,拳脚那叫一个利索啊,哐哐哐放倒仨人。我放倒的三个人至少还能扶着墙站起来吧,他给人揍得,直接躺地上哀嚎着爬不起来。这家伙看见我,还想跑,果断让我逮住。
不是,小学弟你半个小时前还胃痛得小脸煞白煞白,怎么转眼就这么能打了?
扶他的时候摸到了肩胛骨,有点瘦,虽然很能打,但应该打不过我。行,那就武装押解回学校医院。
打了屁股针后果然老实多了,就是不知道在那瞅啥呢,一个劲搁这瞅我,我脸上也没东西啊。给他买了个热水袋,他挺乖的,一直抱在怀里。
中途我爸打电话来,让我帮他去珠宝店取他为妈妈定制的项链。
临走前,小学弟乖巧地盯着我,呵,我可不会再被骗了,果断让护士学姐帮忙守着,休想再逃跑。硬的来了要来软的,送了他两枝玫瑰花。
去珠宝店取了项链,妈妈很喜欢。几年前做了手术后,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在学中医了,希望能帮她调理身体。另外,天天保持好心情,对身体也有好处:P
不知道那位小学弟的点滴挂完没有?话说回来,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咳咳,打住,最后再默写一遍咱自己发明的从医准则(对待病人,无论贫富、年纪、美丑,都要一视同仁……)【“美丑”两个字上打了双圈强调。】
十二点了,睡觉。】
大坝上吹来凉风,烟头也燃到了底,周望川又点上了一根。
第二次见面应该也是没有错的。
【XX年6月28日,晴。
在徐叔的诊所里帮忙时,又遇到了小学弟。
我嘞个乖乖,不知道什么深仇大恨,他这是真要把人往死里打啊。地上的男人已经快不行了,小学弟还紧紧地拽着我,让我别救那人。
要是不救,小兄弟你明天就得蹲大牢了……
但他这样看着我,眼神平静,却又掩藏着疯狂。他手指很凉,攥着我的手腕。他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我感觉他要碎了。
我不想让他碎掉。
于是我拉着他的手,带他去诊所处理伤口。
他似乎茫然了,整个人晕晕乎乎又有点呆呆的,被弄痛了也不说,失神地盯着我看,像一只迷迷瞪瞪中了麻醉药的小兔子。
我故意逗他,问他家住山上哪个窟,家有兄弟姐妹几余人,清蒸还是红烧。
他还是傻不愣登地盯着我。
好吧,我讲了个不好笑的冷笑话,只好借口去拿破伤风针,掩饰尴尬。
打针的时候,他终于说话了,原来他竟有这样的故事,也不怪他想打死刚才那个男人了。
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慰他,他又恢复了平淡冷漠,像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送他回学校时,我给他买了一枝玫瑰花。希望他能有一个好心情。
他收下了。
好了,睡觉。】
后来的几次见面,应该也是没有错的。
【XX年7月13日,晴。
今天去柳林喂猫,撞见女孩向小学弟表白。小学弟拒绝了,还说不喜欢花,女孩哭着跑了,把玫瑰扔进了垃圾桶。
……是托辞吗?
我送了他两次,他没拒绝。嗯,不喜欢吗……?要不要我找个机会再送一次,看他会不会拒绝。
去,想啥呢,莫名其妙。
和小学弟一起撸了猫,他给取了个名字叫四喜,猫猫很喜欢。】
【XX年10月28日,阴天。
最近和小学弟一起云养猫,交换四喜的美照,他好像挺喜欢猫的。
中途他来过一次校医院看病,也是胃不舒服,写了一份食谱清单和注意事项,等有机会再给他吧。】
【XX年2月2日,雪。
爸妈又去旅游了,不回来过年。啧,大俩口挺甜蜜。
和校医院的一位医生换了班,让他早点回家过年,我一个人值班就行。他给了我一盒自己包的饺子。
竟然又遇到了小学弟。
他穿得很清凉,要风度不要温度,冻得手都在打哆嗦。他手指被纸张割破了,我帮他贴上创口贴,没忍住,握住他的手给他暖了暖。
望着他的背影进入风雪中,我叫住了他,问他要不要跟我回家。】
思绪骤然打住,周望川单手撑着河堤的围栏,望着河对面的灯塔,缓缓吐出一口烟雾。
是了,是这里错了。
原来从这里开始就错了。
是他太过心急,暴露了自己的心绪,换来了对方的洞察和躲避。
他还记得那一篇日记的最后一段。
【听诊器刚好杵在左胸,心跳声杂乱而迅猛,我不知道该用西医解释,还是用中医解释,或许都不能解释。毕竟,岐黄难医心病。】
这一天并没有记录完,日记却在这里戛然而止,紧接着是下一篇。
【………………
我的老爹老娘啊,您俩是想坑死亲生儿子吗!!!
我信誓旦旦地向人家小学弟保证了家里没人,结!果!你!俩!整!了!个!欢!迎!仪!式!
这下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要是死了,半夜都得扒开坟墓坐起来喊冤!一世英名就这样毁于一旦!
人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拐人进深山的人贩子!
……………………(此处省略一万字心理活动)
彳亍口巴,事已至此,只好用不失礼貌的微笑掩饰内心的崩溃。
今晚我也睡不着了,刚好查查文献,小学弟吃鱼会胃疼,这是什么理儿?他现在睡在隔壁,希望他能有个好梦。】
【XX年2月3日,初一,晴。
送他回学校,他把红包还给我。我骗他说其他同学来我家过年,我爸妈也会给红包,他就收下了。
当然我在骗他。
我从来没带过别人来家里过年,我爸妈也没给过其他人红包。
还是不告诉他了,免得他不自在。
又送了他一枝玫瑰。他收下了,也没说不喜欢呀?那么在湖边那次,他是骗那个女生的?
还是说,他只会收我的花。
咳咳。这多不好意思。 ^_^】
【XX年5月28日,晴。
中医学了些皮毛,去徐叔的诊所坐班了半个月,他在旁边指导。
又搜集了十几个民间疑难杂症的案例,全部记录下来了。学医果然还是要沉入底层,用丰富的实例构建出基本的心理表征,光靠死读书是不行的,知行合一才是正确之道。
给妈妈做了一种中药茶饮,希望能补气益血。
去旧书店买书,竟然看到小商学弟从旁边的酒店出来,身边还跟着个男生。
啊……好几个月不见,原来是去谈恋爱了吗……
他看到我,让我送他回学校。旁边那男生很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
……我这是介入了什么情感纠纷……
算了,心情不好,今天就写到这吧。】
【XX年6月2日,阴天。
最近都没怎么写日记,因为忙着去酒店接小学弟。
我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某天小学弟打电话给我,问我能不能去酒店接他。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好像没有办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每次去接他时,他都是脸色苍白,身体很难受。有时候我会遇到形形色色的男人。
我不知道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需要靠这种方式来挣钱。我向他明示暗示过,告诉他缺钱可以找我借,他只是一笑而过。
今天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我说:“你跟我吧。”
我说我不在乎他的那些过往,这句话是在自欺欺人。我没有办法不在乎,可我更没有办法看他挣扎于泥潭。
他愣了一下,却并不显得惊讶。他让我等他想想。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睡不着。】
月亮隐入云后,河堤上只剩下深深的黑暗。脚边已扔了三个烟头,周望川将手中的烟头在石砖上按灭,于是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他想,这里是错的第二步。
商暮说得没错,他总是捧着那些无人在乎的爱心和关切,却没有想过对方愿不愿意接受。
可那时的他还没有学会深思熟虑,只凭着一腔孤勇,将错误的路坚持走了下去。
【XX年6月7日,晴。
在毕业典礼的背景音乐中,小学弟答复了我。
他说:“我们试试吧。”
我突然听不见音乐声和其他人声了,我望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小玫瑰是我的了,他将只为我绽放。】
【XX年11月15日,阴天。
在外地出差,宝贝打电话问我今天能不能回A市,我说不能。他很是失落地哦了一声,闷声说那他去和同学玩儿了。
我忍着笑,他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是他生日。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年只过一次的大日子,我当然是早就准备好礼物了。
晚上飞机落地,我买了一捧他最爱的红玫瑰,推开包间的门,他望向我,眼里混杂着诸如惊讶、茫然、欣喜、感动、不敢置信之类的情绪,像个不断向外放出情绪的二次元电动小马达,可爱死了。
我如愿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他,他的脸和耳朵都红了。我对他唱情歌,他害羞得连脸都抬不起来,拿着一枝玫瑰,花瓣都被他揪秃了。哎呀,好清纯的宝宝,太可爱了,想拎过来rua秃。
滚了一夜床单,没睡觉。精神得很,现在在飞机上写。】
【XX年12月1日,晴。
宝贝又拍了一个封面,太好看了,剪下来加入收藏。
PS:要是被他知道,我从大学时候起,就开始收集他的各种封面图……一定会以为我是变态吧-_-||
咳咳,那就藏好,千万不能让他发现。
其实发现也没啥吧,情侣间的小情趣嘛……】
【XX年2月5日,雪。
又带小玫瑰去家里过年啦,他一直说我上次是故意的,为的是拐他回家见父母,我好冤……不过没关系,反正迟早要拐他回家。
他有点拘谨,坐立不安,目光一直紧跟着我,我去倒个水他也一直眼巴巴地看着我。只好拉他去楼上房间,吻了他好一会儿,他终于放松了些。
他问我:“你爸妈会喜欢我吗?”
这么乖,谁会不喜欢。
我抱着他安慰了一会儿,他总算不紧张了。】
【XX年4月18日,晴。
宝贝很爱吃我做的粉蒸排骨和海鲜粥,他不知道的是,我在海鲜粥里加了些养胃的中药材,一起熬的。他肠胃不好,又不爱吃药调理,愁死我了,只能想方设法地骗他吃。
小玫瑰真不好养活,但是没关系,我会好好养。这么乖又这么漂亮的宝贝,矜贵一点是应该的。】
【XX年7月1日,阴天。
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他答应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让我虐他?
或者,他觉得不能辜负我的好意,所以顺水推舟地答应。】
银白的月光下,翻动纸张的修长手指顿了顿,白皙的指尖摩挲着那一行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
【XX年10月8日,大雨。
第一次吵架。
他上楼了,去找其他人虐他。我在楼下的车里等他,瓢泼大雨敲打车窗,看不清路面。】
【XX年12月31日,阴天。
跨年的前一刻,病人离世了。
回家后宝贝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了他,他有点不耐烦,说我太过多愁善感。
以后不能再拿这种事情烦他。最近没有吵架,气氛还算和谐,好好珍惜这段时间。】
【XX年3月5日,阴天。
又吵架了。他删了我的微信,拉黑了我的手机号。不知道怎么办。】
【XX年6月18日,阴天。
又吵架了。
我不能满足他的爱好,他只会越来越讨厌我。】
【XX年8月1日,阴天。
又吵架了。
烦躁。
他也许已经受够我了吧。
他不是因为爱我而留下,只因为感激。感激是不会长久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他。】
……
……
【XX年8月20日,晴。
又吵架了,他飞去南边出差,其实是为了躲我。
晚上尝试着打了电话,居然接了。给他点了外卖,也乖乖吃了,还主动说要早睡。
好乖啊,好想抱着他睡觉。
他还是这么乖,即使他不爱我。】
【XX年8月27日,阴天。
第五十三次,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他不再爱玫瑰花了。
他讨厌的不是玫瑰,是我。】
【XX年9月9日,晴。
他已经躲去酒店一整周了,今天下午他误吃了两颗药,我带他去医院洗胃。他瘦了好多。
他在哭。
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所以这么苦吗。
但字字千钧,我没能问出声来。】
【XX年9月10日,阴天。
矛盾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他逼着我去虐他。我尝试着想办法解决,他拒绝告诉我他的心理问题。
又见到了那个叫傅年的男人,真想捆起来揍一顿。】
【XX年9月11日,阴天。
徐奶奶去世了。】
【XX年9月28日,阴天。
他就要和我提分手了吧。
我没有办法能留住他。】
月亮又悄悄从云后探出头来,脚边已落了一地的烟头,周望川捏扁了空荡荡的烟盒,发动了轿车。
他其实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一切都开始于那年的6月12日。
第一篇日记的时间是6月12日,那个下午,残阳温柔地落在玫瑰花瓣上。正要下班之时,敲门声传来,他转过头,望见了跨门而入的大一学弟,听见了清清泠泠的柔和嗓音,那是玫瑰绽放的声音。
开始写第一篇日记之前,他在扉页上写了一句在某本古书典籍上读到的话——
将此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
这是他从医的座右铭。
可他并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菩萨,他是怀着万千红尘私念的凡人。他的深心,他的尘刹,都集于一人身上。
在6月7日的那篇日记旁,他曾郑重地又写了一遍这句话——将此深心奉尘刹。你是郁郁深心,亦是万千尘刹。
车子沿着来时路回到了市区,驶入了医院。
接下来的几天里,周望川没有离开过医院,连轴转地做了十几台手术。他不能停下来,他只能借由手术时的全神贯注,来摆脱脑海里的杂音,摆脱那件已然发生的可怕事情。
通宵做完一台手术后,周望川脱下手术服,刚离开手术室,脑中突然一阵眩晕,只好扶住了门。
旁边的实习医生忙扶住他:“周医生?周医生?”
周望川缓过这一阵,等眼前的黑雾散去:“没事。”
护士倒来糖水给他,打趣道:“周主任这是在提前赶kpi啊!刚过了中秋,距离年底还早着呢!”
周望川笑了笑:“那可不,赚钱养家。”
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回到办公室给自己量了体温,38度3。吃了一颗药后,他去了里间的休息室,等睡一觉醒来,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
他没有再休息,而是继续看诊。他平时最爱和病人随口闲聊两句,告诉这个忌口那个注意事项,今天却除了必要的话以外,基本不太说话。一个接一个地叫号,一旦慢了,那个声音就会萦绕在耳边。
“你以为病人真的会感激你吗?你不过是在施舍你那泛滥的爱心罢了……”
周望川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对门外道:“下一位。”
进来的是个中年男人,周望川觉得他有点熟悉,脑子正在疲惫中,便也没有多问。
哪知男人咧嘴笑道:“周大夫,是俺啊!上个月俺刚刚来过,你让俺空了来补一个CT。这不,上个星期工头刚给结了工资,俺就来了。您说得对,身体的事不能马虎……”
周望川这下想起来了,男人是上个月那位农民工,上次说没医保,让他开便宜的药。
“是你啊,最近感觉怎么样?”周望川随口寒暄,拿过他的病历本翻看。
“很好,很好!多亏了周大夫您开的药!”男人一个劲地说,“那时候没钱,您开的药又便宜又好。”
“行,那你去做CT吧,拿到片子再来找我。”周望川打出单子递过去。这时喉咙一阵瘙痒,他偏头掩唇低咳了两声。
“好的。”男人接过单子,又关心地问了一句,“周大夫感冒了?您给俺们看病,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啊。”
周望川端起桌上的浓茶喝了一口,笑了笑道:“谢谢你,我会注意的。”
男人把脚边的袋子提起来,放到桌上:“这是俺家婆娘做的咸鸭蛋,上次的事还没谢谢您,您一定要收下。”
周望川推拒:“你花钱来看病,为你治病是分内之事,不用感谢。”
男人很坚持:“周大夫,收下吧,不多,就十二颗,都是双黄蛋。您不是感冒了吗,回家熬个咸蛋黄粥喝,保准好得快!”
周望川望入这双眼睛,里面是质朴的感激。过去那六年他从未怀疑过这些感激,可是几天之前,他被一番话动摇了。
“收下吧。”男人把包了两层的橘红色塑料袋往前推了推。
在这双眼睛面前,周望川心里有个地方渐渐柔软起来,他不再推拒:“谢谢。”
“不用谢,不用谢!”男人咧嘴笑得开心。
去国外参加研讨会之前,周望川回了一趟大学。
他先去找老师们聊了聊天,谈了一番近期的医学趣事,又去了一趟校医院。人换了一批,却还有两三个面熟的,熟人相聚自然欢喜。
校医院的APP早已没多少人用了,只在病房床头有一个模糊的二维码。
周望川心里一动,扫码下载。
APP的图标是一弯抱着小小红色十字的金黄月亮。
过去他虽然总是怂恿病人给自己一个五星好评,却从没下载过APP看评论。他自知尽心尽力,便不在乎别人的评价。
可是这个图标,竟有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在什么地方瞥到过。
他一时想不起来,便沿着柳林的湖泊散步,在灌木丛边等了十几分钟,一只似曾相识的奶牛猫偷偷接近。
“四喜?”周望川唤道。
“喵~”
四喜比过去长大了许多,皮毛顺滑有光泽。她凑过来闻了闻,确认是熟人,便躺在地上喵喵叫着撒娇。
周望川蹲下摸她的肚皮,轻笑道:“看来你过得不错。”
细细的风声中,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周望川看到来电显示,略有些惊讶,他按下了接听键,传来的却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两头一同静默了几十秒,周望川打破了沉默:“怎么了?”
对面又默然了十几秒,才生硬地说:“我身体不舒服。”
周望川问:“哪里不舒服?”
“胃痛,夜里睡不着。”
“着凉了么,还是吃错东西了?最好能描述一下,是哪种痛。”周望川耐心地说,却又觉得大概只有那一种可能,便又道,“如果是……”
“没虐。”对面的商暮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顿了一会儿,又说,“就是一阵一阵的,绞痛。”
周望川又问了几个问题,商暮语气虽然生硬,但一一回答了。
“有一种红色缀蓝边的盒子,里面的药片是椭圆形的,吃一颗就行。但要饭后吃,不能空腹。”周望川觉得,商暮应该不想让他知道酒店名和房间号,便打消了为他下单药的念头,又道,“我把药的名字发给你,你问一下酒店前台,看有没有这种药。”
那边传来拉开抽屉和翻找的声音,而后商暮很慢地念出了一串晦涩的药的名字,问:“是叫这个吗?”
周望川怔了一下。
商暮又问:“电视柜旁边的第二个抽屉里找到的,到底是不是?”
“是。”周望川轻声问,“你在家里?”
商暮冷硬地嗯了一声。
这个时候,四喜轻快地叫了两声。
“……你在学校?”
周望川摸了摸四喜的脑袋,答道:“对。”
商暮沉默了一会儿,问:“她胖了吗?”
“嗯。”周望川说,“我拍照发……”他说到一半打住,又道,“抱歉。”
商暮冷冷地笑了一下:“谁稀罕。”
两头又陷入沉默,只剩清浅的呼吸声,和时不时掺杂进来的两声猫叫。
周望川听出他呼吸的不稳,便打破沉默问道:“胃不舒服?”
“没有。”
“药需要饭后吃。这几天饮食先注意一下,我给你……”周望川很轻地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给你点合适的外卖吧。”
他已经预料到,等待着他的会是一句冰冷的“谁稀罕”或者“要你管”。
但商暮沉默了几秒,只道:“好。”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轻,周望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商暮的声音又低又轻,暗含着委屈和烦躁,就像被人逼迫着不得不说一样,“……你不要我了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