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校医院APP的界面陈旧又简陋, 暗淡的绿色边框,粗黑的字体,首页资讯的更新时间已是三年前。
周望川从搜索栏打开医生列表, 找到自己的头像点进去, 在出现的界面点击“历年评价”。
一连串的病人评价按时间倒序排列。
基本都是五颗星,只有一两个是四星。周望川顾不上去看评价的具体内容,手指飞速滑动屏幕,几乎划出残影。
时间停留在那年的6月12日, 他快速扫了一眼那些评论, 没有他想找的内容。
页面往上滑, 来到后一天, 6月13日。
周望川只看了一眼, 便知道自己找对了——
ID名叫“壳壳好重”的同学,盖起了一座高楼, 在原始评价后面追加了三十多条。
周望川点开评论, 最早的一条是6月13日早上,最近的一条是……上周。每条评论或隔着几个月, 或隔着几天,时间不定,像是随性而发。
他呼吸急促起来,感觉自己闯入了秘密花园。
原始评论只有简单的两行字——“五星好评, 谢谢学长的玫瑰花和热水袋, 学长打架真帅。”
接下来的一条是半年后:“你知道邀请别人回家过年是什么意思吗?看来你不知道。我的试探失败了,你不会成为我的疼痛掌控者,我应该保持距离。”
“你不该送我玫瑰花, 我也不应该收下。”
“我享受疼痛,追逐疼痛, 可在痛到极致后,我想要温柔的关心和照顾。我从来不用酒店的杯子喝水,但可能是肚子太疼了,所以我喝了。你烧的水很甜。”
“你决定了么,要和我在一起?可我不是你眼中乖巧又脆弱的可怜学弟,我是生长在背阴面的潮湿蕨类,阴暗,险恶,冷漠又残忍。我长满尖刺,会把你刺得体无完肤。”
“不陪我过生日,压根不记得我的生日,是吧。行,好样的。呵呵。嗯,学长真棒,要不要给学长颁个奖?”
正在一条条阅读的周望川手指一顿,哑然失笑。他几乎可以想象商暮打下这几行字时,是多么的委屈。
“我错了,收回上面的话。原来你记得我的生日。我最爱玫瑰了。(^ω^)”
周望川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喊了一句:“宝宝……”
“最近经常胃痛,你怎么还不回来啊,讨厌的破研讨会。我不要你在电话里告诉我该吃什么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我要你抱着我睡觉,喂我喝热水。”
“值得纪念的一天。你终于知道了我的爱好,你仍然拒绝了虐我,你没有离开。或许只是因为,你不忍心扔下我,这个残破的、扭曲的、脆弱的、阴暗的我,你太善良。我爱你的善良,我恨你的善良。”
“行,我去找别人,我就不信你不吃醋!给我在车里等着,我看你能忍多少次!”
“狗男人,臭男人,你怎么睡得着觉!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还睡,还睡!抢你被子!!!”
周望川:“……”
留言还在继续。
“你问我想要什么毕业礼物。我有两个想要的礼物,我要你不离开,我要你虐我。但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我希望你不要离开。【我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很抱歉,控制不住我的爱好。你是伤心多一点,还是疲惫多一点。我不要你可怜我,我要你爱我。”
…………
…………
“都是因为你不愿意虐我,所以我才会遇上清夜这种恶心的人,还有傅年这种纠缠不清的人。都是因为你!”
“我只能用一次比一次更过分的言行,来验证你对我的偏爱。即使那不是偏爱,只是施舍。”
“我快撑不下去了。我想让你抱我,但我只会冷言把你骂走,把你越推越远。”
“行,那你走吧。”
周望川默然地读着那些留言,只剩最后两条,日期很近。
“快三十了还玩离家出走那一套,您还挺新潮。”
最后一条,日期是上周。
“臭渣男,不给我揉肚子,还泡在国外不回来,呵,真是造反了!行,爱玩多久玩多久,回来后当心找不着人。”
周望川盯着这些留言,他手指缓慢地翻动着屏幕,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
这个APP设计陈旧,功能老式又落后,连最基础的按时间检索的功能都没有。想看以前的留言,只能手动向前翻。
想评论以前的留言,也只能手动向前翻。写这条留言的人,向前翻了三十七次,又或许,远远不止。
晚霞压城而来,行人来来往往。周望川在长椅上坐着出神,半晌,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对方或许是还在生气,久久没有接起,第一通电话自动挂断了。
他又拨了第二通,在即将自动挂断前,对方接通了,却不说话,连呼吸都透着冷漠抗拒的滋味。
周望川轻声喊他:“暮暮。”
商暮不说话。
他又喊:“宝宝。”
商暮依然不说话。
“宝贝。”
“……”
周望川又喊:“乖宝。”
商暮终于出声了,颇为不耐烦地说:“鬼叫什么?”
“我今晚的飞机,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我给你带回来。”周望川说。
商暮沉默了一下,反问:“不是要延后三天吗?你上赶着回来做什么?你这么热爱医学,难道会早退不成?”
周望川说:“那些都不重要,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有许多讲座。”
他顿了顿,又道:“我现在想抱你,这是当务之急。”
电话里只剩沉默的呼吸声。
周望川轻声道:“宝宝,对不起。”
他接收到了蜗牛触角递来的些微信号,温柔地结束了这场六年来最为激烈的争吵。
飞机降落在国内时正值中午,周望川给商暮打了电话,却在忙线中。
他又打给商暮的助理,对方说:“今天上午总部的设计师团队来了A市,商先生正在和他们开会,手机估计关机了。会议大概要开好几个小时,周医生,您要不要晚些时候再打来?”
周望川道:“会议结束后麻烦帮我转告他,我等会儿来接他下班。我也会发消息告诉他的。”
助理:“好的。”
周望川没有钥匙,索性去医院坐诊。他临时放了号出去,立刻被约满。
明明只在飞机上眯了一会儿,他却一点也不困,精神十足地看诊。病人无论男女老少,他都能笑着唠两句嗑,熟人看到他问:“周主任今天心情很好?”
周望川便笑道:“前所未有的好。”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叫号的中途他抽空喝了口茶,桌上的手机亮了起来,进来一条消息。
他一看,瞬间愣住了。
商暮:老公。
他确定自己没看错,那两个字是“老公”。
点进聊天框,却显示“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那两个字不见了。
周望川回复:?
聊天框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商暮:?
周望川拨了电话过去,接得倒是很快,就是不说话。
周望川忍着笑意,问:“你刚才发了什么?”
“没发什么。”商暮语气淡淡的,显得高冷又漠然,丝毫看不出他刚刚发了那样的两个字,“发错了。”
“下班了吗?我去接你。”周望川看了一眼电脑,还剩三个号,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嗯。”
周望川点击了叫号图标,机械女声在门口响起:“请XX0036号到28诊室就诊,请……”
电话里传来回音,周望川握着手机的手一顿。他似有所感,起身往门口走去,在诊室外的长椅上,他望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自中秋夜两人不欢而散,时间已过去二十多天。两人从未分别过如此之久,更别说还隔着那些争吵与伤害。像是隔着漫长的一个世纪。
商暮坐在椅子上,浑身上下被厚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大大的口罩把他的脸遮得几乎看不见了,只露出一双眼睛。他只坐了椅子一个角,眉心紧蹙着,对医院的嫌弃简直要溢出来。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两道视线无声地交缠在一起。
“我想让你抱我,但我只会用冷漠将你推开。”
周望川想到这句留言,他慢慢地走过去,站在商暮面前,伸出手臂环住对方的肩膀,轻轻揉捏。
商暮的身体先是僵硬,而后慢慢放松。他向前靠在周望川身上,下巴抵着对方的腰身,仰起头来,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周望川的手指插进他细软的发丝中摩挲,问:“怎么不让我去接你?不是最讨厌医院么,怎么过来找我了?”
商暮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口罩让他的声音闷闷的:“谁来找你。”
“我是来看病的,谁知道挂到了你的号。”
周望川接过他手里的条码,发现正是36号。他不由得笑了笑:“哪里来的号?”
“黄牛,2000块钱,给我报销。”
周望川:“……”
他摘下商暮的口罩,终于露出了完整的一张脸,一如既往的精致,却有些苍白憔悴。
“宝宝,你哪里不舒服?”周望川一边问,一边握住他的手腕,简单地搭了搭脉。
商暮用脸蹭了蹭他的腰身,声音有点潮湿:“晚上床铺冷,冻得胃痛。”
周望川放开他的手腕,微微皱了皱眉:“宝宝,来诊室,仔细检查一下。”
商暮低声道:“没力气,起不来。”
周望川俯下身,单手揽住他的腰身扶他站起。商暮身体发软地贴着他,伸出手,抱住他的腰。周望川更紧地回抱住他,紧揽着他的腰身和脊背。
二十多天的两地分居后,重逢在医院,迎来了一个温柔的、和解的拥抱。
第22章
周望川扶着商暮来到诊室, 短短的十几步里,商暮的脸色又白了一层,紧抿着唇瓣, 额头上有冷汗滑落。
“宝宝, 躺着,我给你仔细检查一下。”周望川道。
商暮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先把剩下的号叫完,我想单独和你说话。”
周望川有些不赞同地望着他:“可是你很难受。”
“没事, 快去。”
他这样说了, 周望川只好搬来椅子让他坐下, 又倒来热水给他。这才叫了剩下的两个号。
两个病人患的都是常见的慢性病, 一番检查后, 周望川快速地开了药方。
商暮紧挨着坐在周望川身后,他一开始捧着纸杯小口小口喝着热水, 后来疼得难忍, 手腕抵着胃部弯了弯腰,把额头贴在周望川的背上, 低着头靠着不动了。
周望川察觉到他的躁动,写药方的中途伸出手,安抚地捏了捏他的大腿,商暮用手指缠住他的一根手指。
病人见两人举止亲近, 便闲聊似的问:“小帅哥怎么了?生病了吗?”
周望川把药方递过去, 又摸了摸商暮的头发,道:“这是我家属。他有点不舒服,我等会儿带他回家。”
病人笑道:“第一次见到周医生的家属, 是弟弟吧?”
商暮难受得不想动弹,只用额头蹭了蹭周望川的后背, 又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病人又笑着道:“周医生,你弟弟很黏你啊。”
周望川安抚地握住商暮的手,对病人道:“好了,拿着单子去缴费取药吧,按时吃一周的药,再来复查。”
病人道了谢,接过单子离开了。
周望川起身关上了诊室的门,又脱下白大褂垫在诊查床上,对商暮道:“宝宝,过来躺着。”
商暮躺下后,周望川握着听诊器的探头捂了捂,让它不再冰人。而后又解开商暮的衣服,隔着一层单衣,把探头按在他的腹部,听了十几秒后,换了几个位置又听了一会儿。
“听出什么了。”商暮有点虚弱地问。
周望川又在他肚子上按了几个地方,分别问他疼不疼。随后,又问他最近的饮食和作息。
商暮很乖地一一回答了。
周望川最后又问:“最近有没有……”
“没有。”似乎是知道他想问什么,商暮快速地打断了他,顿了顿又道,“没虐。”每次实践过后的空虚和难受,最令他无法忍耐,他一个人承受不了。
周望川了解了情况后,眉心微蹙,似在思索。
商暮拉了拉他的手:“揉揉肚子,难受。”
周望川便在床边坐下,轻轻地按揉他的腹部。医生的手温暖又有力,拂过几个穴位,又在他疼得最厉害的胃脘处加重了些力道画圈按揉着。
难受了好些天,经常会半夜疼醒,终于在今天得到温柔照顾,商暮的眼圈渐渐红了,但他用力睁大眼睛,把泪水憋了回去,轻声道:“……对不起。”
周望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道:“那你去做个胃镜。过去的事情,就不再提了。”
商暮咬着嘴唇,明显抗拒地盯着他。
周望川道:“听话。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没能实时了解你的身体情况,需要科学的检查结果来辅助诊断。”
商暮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挫败地垂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
周望川摸了摸他的头发,柔声道:“乖,没事的,我在。”
“再揉揉。”商暮想多赖一会儿,拉住周望川的手腕,放轻声音道,“最近一直难受。”
“好。”周望川又问,“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商暮吸了吸鼻子,闷声道:“从你走后。”
周望川为他揉肚子的手一顿,指尖轻轻抚过他的唇瓣,俯身落下一吻。
开了单子后,周望川带着商暮来到胃镜室,护士已经接到通知,准备好了仪器。见到他亲自带着病人过来,颇有些惊讶。
护士打趣地问:“第一次见到周主任亲自陪护啊,是朋友吗?”
周望川笑了笑:“家属。”
他扶着商暮在床上躺下,护士娴熟地插上仪器,做完了检查,整个过程中商暮一直紧紧地拉着周望川的手。
做完胃镜后商暮的脸色白得像纸,整个人像从湖里捞出来一样全身汗湿,抖得像筛糠一样,软在周望川怀里低低地喊难受。
护士刚想问这么漂亮的男生有没有对象,就见周望川偏过头亲了亲怀里的人,温柔地低声哄着。
护士:“……”好吧,原来“家属”是那个“家属”。
等商暮缓过来一些,周望川扶着他回到办公室休息。胃镜的结果已经送了过来,周望川边看边微皱起眉。
结合刚才的触诊、听音和搭脉,周望川判断,商暮是患上了神经性胃炎,还有轻度的胃溃疡。神经性胃炎与情绪相关,治疗起来不是那么简单。
见他盯着片子皱眉,商暮像是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校医院,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周望川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商暮略微睁大了眼睛,盯着他。
“同学,你这有点严重啊。”周望川装模作样地又叹了口气,他放下片子,脸上浮现起熟悉又陌生的戏谑笑意。
商暮听到他这句话,一阵恍惚,似乎回到了六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他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旁听医患对话,听着可恶的学长忽悠了一个又一个的单纯同学。
黑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眼泪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手背上。
周望川温柔地擦去他的眼泪:“但是啊,只要听学长的话,接受学长做的爱心午餐和晚餐,经常和学长谈谈心恋恋爱,保准能治愈。”
第23章
两人都没有提起自己的隐秘发现, 却无疑察觉到了对方的柔情,一种心照不宣的蜜意藏在每一次眼神接触中,酝酿出久别重逢的亲密。
离去二十余天, 在医院的停车场, 黑色轿车顶上已落满了金黄的枯叶,车窗蒙上了一层暗尘。
喷了三次玻璃水,前挡风玻璃才恢复洁净。周望川一边发动车辆,一边问:“宝宝, 你这半个月是怎么去上班的?”
商暮有气无力地靠在副驾, 怀里抱着靠枕, 偏头看他:“唔, 花钱买服务。郑姐每天接送我一趟, 一天两百。”
郑姐是他在公司的助理。
周望川闻言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商暮会开车, 还是周望川手把手教的, 老师教得好,学生天赋高, 商暮每科都是一次过,大学就拿了驾照。但奇怪得很,他不爱开车。
有一年周望川给他买了辆车当生日礼物,哪知他看到车钥匙, 瞬间就冷了脸, 当即道:“嫌我耽误你上班就直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你就是不想每天送我去上班,也不想接我下班。你宁愿提前二十分钟到医院看病人,也不愿意送我上班!”
那时正是他们吵架最凶的时候, 经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商暮说完就摔门走了,彻夜不归。周望川只好把车退掉。
周望川时常会想起他教商暮开车的时候,那段时间他们最为甜蜜,是一对每顿饭都要拍给对方看的腻歪小情侣。
那时商暮念大三,跟着周望川学开车。他一开始没有压力,可当得知那辆不起眼的漆黑的车是国外某个会员制定制品牌——售价是七位数甚至八位数时,他简直胆战心惊,说什么也不愿意开了。
“蹭到了刮到了怎么办?”他说,“而且肯定会蹭到刮到。”
周望川只含笑道:“蹭到就送去修呗,有什么关系。”
两人一路开到了人迹罕至的郊区花园,商暮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操作,把车开上了巨高的花坛,无论怎么拧方向盘和踩油门都没用。
周望川让换位置他来开,但商暮怕车外的灌木丛弄脏他的衣服裤子,不肯下车,只让在车里交换位置。
两人都身高腿长,车内空间狭窄,交换座位时身体不可避免地摩擦在一起。那是初春,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双方的身体都滚烫。很快,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副驾的座椅被完全放倒,炙热的吻让空间迅速升温,衣服散落一地。两人都是热情如火的年轻男生,车子在花坛中停了很久很久。
久到有交警来敲车窗。
全情投入的两人同时一震,就听到车外传来询问声:“有人在里面吗?”
两人隔着车窗看见了交警的大胡茬,紧贴的身体传递来对方咚咚的剧烈心跳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同时屏住了呼吸。
交警又敲了几下,提高声音道:“有没有人在里面?”
周望川镇定下来,轻声对商暮道:“没事,车子隔音和防窥很好,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商暮紧张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是抓紧他的手腕。
在交警第三次敲窗前,两人迅速穿好了衣服,周望川降下车窗,正拿着传呼机准备呼叫队友的交警一愣:“车主吗?刚才咋不吭声儿?”
周望川面不改色地说:“在修车,没听见,抱歉。”
交警道:“修车?”
“唔,车子怎么都发动不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周望川一本正经地胡诌,他瞥了一眼副驾,商暮正弯着腰,手肘撑在膝盖上,捂着脸偷笑,耳朵仍泛着红。
交警狐疑地问:“就算修车,也应该出来打开前擎盖修吧,在里面修什么?”
“是吗?”周望川诚恳地望着他,一副虚心好学的模样,“抱歉警察叔叔,刚拿驾照,不太清楚。”
他眼神真诚,交警信了大半,又探头一看,只见副驾的储物箱不知什么时候弹开了,扳手落在地上,交警便完全信了。
“你这车也不像是坏了,应该是技术不到位,所以倒不下来。”
周望川说:“谢谢警察叔叔,我再试试。”
他发动车辆想从花坛上退下去,换做往常,应该完全不在话下。可或许是刚才被吓一跳的后遗症,他的手有些发抖,倒车几次都没能脱离花坛。
商暮在一旁撑着下巴打趣道:“周大医生,你这技术也不行啊。”
交警一脸嫌弃,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敲了敲车窗:“下车,我来。”
最后俩人站在路边,一个望天一个望地,等交警把车倒到大马路上喊人过去,一对视才发现,两人的耳朵如出一辙的红。
“你俩是谁把车开到花坛上去的?”交警问。
商暮轻咳了一声,盯着灌木丛的花发呆。
周望川道:“抱歉,是我技术太差。”
交警板着脸:“有驾照吗?请出示一下。”
周望川掏出驾照递过去。交警翻看了好几遍,把驾照还给他,暗自嘀咕了一句什么。周望川隐约听见他说的是:“这水平怎么拿驾照的!”
周望川:“……”他依然维持着微笑。
交警又道:“以后开车注意些,要是遇到困难,可以向我们寻求帮助,不要自己莽着干,知道吗?”
周望川应下。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车内都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车子停在学校外面,周望川偏头去看,商暮仍在红着耳朵发呆。
“下周还学吗?”他问。
商暮依然神游着,只随口应道:“哦。”
周望川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捏了捏他发烫的耳朵,好笑地说:“想什么呢。”
商暮回过神来,往他脖子上瞥了一眼,脸上又渐渐泛起薄红来。周望川从后视镜中看见了自己喉结上的吻痕,便凑上去解开商暮的衬衫扣子,露出锁骨下方的一片红痕,笑道:“你也有。”
商暮眼神闪烁,感觉脸烫得要烧起来,便拉开车门下了车,口中道:“不学了!你这野路子司机,把人带歪,我去驾校报名学去。”
周望川含笑地说:“过来,你扣子错位了,我帮你弄好。”
商暮低头一看,衬衫扣子果然错位了一颗,一侧的衣服下摆低到大腿,衣服上沿又露出锁骨上的吻痕。
他又羞又恼,只好冷着一张脸坐回车里,面无表情地任周望川帮他调整好扣子。
第二次要走时,周望川却又叫住了他,只道:“刚才一直盯着花坛看,是喜欢芍药吗?”
他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朵纯白的芍药花。
“野路子司机虽然技术不行,但胜在有耐心,而且是一对一教学,包学会,练习结束后还会送花给学员。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周望川微笑着把花朵递过去。
白芍药开得正盛,花瓣轻薄软糯如丝绸,绿色的花枝还在渗出汁液,散发出草木的馨香,鲜嫩又生机勃勃。
商暮垂眸看着这枝从灌木丛中偷来的花,伸手接过,轻轻嗅了嗅。在周望川含笑的注视中,他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那就再给教练一次机会。”
那年的初春和初夏,他们经常开车去郊区和山林。在无人的溪流旁,在偏远的山林间,他们席地野餐,又在车里缠绵。
那年秋天,商暮拿到了驾照,周望川也发现了他的特殊爱好,争吵和冷战开始弥漫在两人之间。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唤回了周望川的意识,中控屏幕上跳动着来电,他点击屏幕接起。
“喂,商先生?”助理的声音通过车载蓝牙的放大,回荡在车内。
周望川这才反应过来,车载蓝牙连接的是商暮的手机,因为上下班时,商暮喜欢用蓝牙播放喜欢的音乐。
商暮怀抱着抱枕懒懒地靠着座椅,问:“郑姐,怎么了?”
“我就是确认一下,今天还需要送您回家吗?”
“不用了。”商暮看了周望川一眼,声音低柔。
“行,我想也是,毕竟周医生回国了。那就不打扰您啦!”
电话挂断后,商暮说:“二十天接送费四千,还有黄牛号两千,给我报销。”
前方红灯,周望川踩下刹车,车子缓缓驶停。他闻言,温柔地摸了摸商暮的下颌。
商暮身体不舒服,有气无力地在他手心蹭了蹭,又偏过头,把右半边脸卧在他的掌心,对他眨了眨眼睛。
周望川看着他泛着淡粉的侧脸和耳垂,感受到掌心不同寻常的温度,知他是发起了热,便调低了座椅,让他能更舒服地靠着。
“我不会病死吧。”商暮感觉周围的世界隔着层纱,闭着眼睛喃喃地问。
“不会。”周望川摸了摸他的额头,放柔声音道:“回家后你什么也不用管,只用好好睡觉,让医生来照顾你,保证明天就好了。”
红灯变绿,周望川平稳地启动了车辆。
到家后,周望川扶着商暮从电梯出来,习惯性地伸手一掏,却没有摸到钥匙。倚在他身上的商暮动了动,拿出一串钥匙给他。
周望川接过钥匙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到沙发上坐下。
商暮烧得迷迷糊糊的,却还睁着眼睛看周望川忙活。只见周望川从衣柜顶层拿出电热毯,铺在床褥下,又拿出床头柜里的热水袋充上电,最后去冲了一杯什么水。
然后周望川向他走来,说了句什么,商暮没能听清。他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看东西也忽大忽小,再一定神,身上泛着寒气的衣服变作了软和的睡衣。
他被塞入了被窝,紧接着热水袋放入了他的怀中,全身上下都异乎寻常的暖和起来。紧绷了二十多天,此时终于完全放松下来,商暮只想在这个温暖的被窝中好好地睡上一觉。
周望川揽着他的肩膀,喂他喝了一碗温热的药汁。
商暮这下子能听清声音了。
“感冒冲剂,先喝了暖暖胃。”周望川道,“不苦吧?”
商暮迟钝地点了点头,又摇头:“不。”
周望川凑上去贴了贴他的额头:“怎么呆呆的。”说着又扶他躺下,掖好被子,“宝宝,先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然后吃药,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商暮拉住他的袖子,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东西递给他,慢慢地说:“交换。”
那是一枚小小的黄铜钥匙。
半个小时前在门口,周望川接过那一串钥匙时,便发现少了一枚。
这一枚不是他的那一枚,两枚大小却相同,分别属于书房里两个紧挨的抽屉。
他转头去看,商暮却已经闭上眼睛,裹紧被子睡了过去。
“交换”。
周望川隐约明白了过来,原来他的心事已经被解锁。而现在,商暮把自己的钥匙给了他,敞开心事等他去解锁。
第24章
小小的黄铜钥匙, 握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分量感十足。
周望川单膝撑在床沿,俯下身摸了摸商暮的额头, 迷糊过去的人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掌心。周望川用指尖描摹着他下颌的形状, 感觉到瘦了一圈。
又给人掖了掖被子,周望川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
他站在书房门口,望向那张两米长的文房桌,桌下有两个相同的抽屉。他又望向卧室, 商暮裹着被子睡得正香, 只露出一张脸, 弯曲的睫毛耷拉在眼睑上, 安静又乖巧。
周望川打开掌心, 黄铜钥匙已经被捂得发热,他用指尖摩挲着齿痕, 犹豫着, 思索着。
商暮给了一把通往他的心的钥匙。
抽屉里是商暮的秘密,他不应该去窥探, 就像那每周一次的直播一样。他已经知道了他们是两情相悦,这就足够了。
周望川下定了决心,把钥匙放回了衣兜里。
他来到厨房,本以为冰箱会是空荡荡, 可出乎意料的是, 保鲜层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肉菜。
三十颗又大又白的无菌蛋,一大盒干净整齐的排骨,新鲜的番茄、南瓜、小白菜, 颜色都鲜艳又健康,还有一小袋手工鲜面条, 正好是两个人一顿的量。除此之外,小葱、香菜和姜蒜也是新鲜又干净的。
周望川看了看肉菜的标签,生产日期是昨天。
他看着冰箱里的食材,不由得轻笑出声,原来商暮昨晚听说他要回来时,已经提前点好菜了。
周望川取出食材,把番茄洗净切块,小白菜洗净后撕成片,小葱切成葱花备用。锅中油热后放入番茄翻炒出沙,又加入一碗水煮开。红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厨房弥漫着酸甜的清香。
翠绿小白菜的加入,让汤汁更添色香。周望川放入面条,看了眼腕表,开始计时。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随即腰身被人从后面抱住了,耳边是商暮迷迷糊糊的声音:“唔,你去哪儿了……”
周望川握住他的手,问:“才睡了半个小时,怎么就起来了?厨房的声音吵醒你了么?”
商暮埋在他脖颈间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你不在,冷。”
他摇摇晃晃站不稳,被周望川回身揽着腰抱住。
他穿着□□熊睡衣,兜帽盖在细软的深棕发丝上,帽子上顶着两个可爱的小牛犄角,配上他迷迷瞪瞪的表情,像个迷茫的小牛犊。
周望川心里一动,弯下腰一手搂住他的腿弯,一手揽住他的后腰,把他抱起来放在大理石台面上,又顺手关上了燃气灶的火。
商暮迟钝地反应过来,伸手撑住了台面。周望川轻轻顶开他的双腿,来到他身前,揽住他的后腰,凑上去含住了他的唇瓣。
“唔……”商暮下意识地用修长柔韧的双腿环住他的腰,吻到一半却又后退,“我感冒了,会传染。”
“不会。”周望川微笑着把他揽得更紧,再次吻住了他。
分离二十多天后的第一个吻,两人都小心翼翼,近乡情怯。却又试探着对方,一点一点地将唇舌紧贴。渐渐地喘息杂织,津液交缠。
商暮发着热,没过多久便脸颊绯红,喘息急促地软倒在周望川的胸前,被抱到餐桌前坐下。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端上了桌。鲜香酸甜的面汤里飘着翠绿的小白菜,中间卧着流心的溏心蛋,零星撒着几颗葱花。
商暮习惯性地向桌上装油泼辣子的瓷罐伸出手,却被周望川扣住手腕捏了捏。
“不是胃疼么,这几天不许吃辣。”
商暮哦了一声,乖乖地吃起清汤面来。
他特别喜欢吃重油重辣的食物,每次被周望川制止,都会闹脾气。但也许是久别重逢的温馨感肆虐,又或许是生病虚弱,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
周望川见他这样子,心软得不行,又道:“过几天给你做好吃的。”
商暮点了点头,睡衣兜帽上的小犄角随着动作颤动。
吃过饭后休息了半个小时,周望川配好了退烧药和胃药,让商暮吃下。很快,药效便让他昏昏欲睡起来,再次被塞入温暖的被窝。
“陪我。”商暮头脑昏沉,强撑着睁大眼睛,拉住周望川的袖子。
“乖,睡吧。”
周望川挨着他靠坐在床头,帮他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又揽住他的肩膀,有节奏地轻拍他的后背。
商暮面朝他躺着,很快便沉入睡眠。
周望川又摸到了衣兜里的钥匙。
他从犹豫变得坚定,又再次变得犹豫。
他知道,那个抽屉里,是商暮爱他的证明。他的理智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不能窥探别人的隐私,即使对方是他最为亲近的情侣。
可是情感上……
他没有办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有什么事情,是比你爱的人刚好也爱着你更好的呢?
而那个抽屉里,此时便珍藏着这样的证据。
周望川低头,轻轻抚过熟睡中人的容颜,很轻地离开卧室,来到书房。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发出咔哒一声,抽屉被拉开,展露出里面的事物。
周望川的脸上先是惊讶,又变成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了然。
抽屉里堆满了玫瑰。
不是新鲜的、活生生的玫瑰,而是被制成标本的、永不凋零的玫瑰。
每一枝玫瑰都被压扁,成为平面上的一幅画,而后又被夹在两片极薄的玻璃片中,每一个“标本”都只几毫米厚。
周望川拿起最上头那一块。
玻璃片右下角,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
“8月12日,看电影送。电影无聊,夜宵好吃,烤鱿鱼佳,吻甚佳。”
他又拿起第二块。
“7月20日,晚餐送。红酒难喝,吻不错。”
第三块。
“6月18日,惹我生气后道歉送。勉强原谅。”
“6月1日,儿童节送。幼稚,但甜筒冰激凌不错,吻也不错。”
“5月1日,劳动节送。满意,犒劳劳动人民。”
“4月23日,住院送。功能性慰问,情感不纯,不满意。”
周望川发现了,玫瑰花标本是按时间倒序排列的。以商暮那懒得折腾的性子,大概是每次有新的之后,便往上叠加。
一共七十八块玫瑰花枝标本,抽屉沉甸甸的,被压得向下弯曲。
每枝玫瑰花都被修剪成一样长度,在花朵下面留了几厘米的枝干,让花枝看起来头重脚轻,呆萌可爱。
周望川看完了所有,只剩下最后三块标本。
倒数第三个。
“2月3日,大年初一,学校门口送。为什么要送?不知。为什么要收?也不知。”
倒数第二个。
“6月28日,学校门口送。手被砖块划伤,包扎了还是很痛,他说闻花香能止痛,感觉在骗人,只是想找借口送我花。勉为其难收下,养了一周后即将枯萎,遂收藏。”
最后一块。
“6月12日晚,校医院的周学长下班前送的。不知道为什么送,但第一次收到刺被剪掉的玫瑰,为什么这么做?不知。新奇,遂收藏。”
除了玫瑰标本外,抽屉里还有两个红包。红包封面是憨态可掬的兔子,正是那年周望川带着商暮回家过年时,他的父母给出去的红包。
红包上贴着一张纸条。
“上门过年,对方父母给出红包,总感觉有点奇怪。如果拆开,是不是就坐实了名分(……?)遂留着。”
周望川无声地笑了笑。
抽屉最底下,还有一张黑胶唱片,是那首《Young And Beautiful》。
周望川想起了商暮的手机铃声,正是这一首歌。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m no longer 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周望川摩挲着唱片的封面,又望向那些被制成标本的玫瑰。
容颜会老去,就像玫瑰会凋零。
所以商暮让玫瑰停留在了开得最盛之时,定格了美丽。
周望川明白一切。
隔壁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起床声,脚步声,而后书房门被推开,商暮顶着一撮卷毛站在门口,眼里是无声的控诉。
周望川看着他,想着那些玫瑰,那些纸条,那张唱片,突然明白了过来——商暮不是被吵醒的,只是一种经年累月的条件反射。枕边人每每离开半个小时,他就会醒来,像一台自动巡航的汽车,导航向自己的归途。
“宝宝,过来。”周望川道。
商暮慢吞吞地走过来,熟练地用腿弯勾住扶手,周望川扶着他躺在自己的腿上。
“宝宝。”周望川轻声喊他,问,“我是不是没有说过我爱你。”
商暮身体一顿,瞅了他一眼,委屈地点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周望川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我爱你。”
商暮看见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看见了抽屉锁上插着的钥匙,看见了桌上的黑胶唱片,知他已经解开了谜底。
商暮想到了另一件事。
周望川开的药实在是有效,不过短短半个小时,他已经烧得不厉害了,这些天一直折磨他的胃痛也减轻了不少,于是他的心思开始活泛了。
时隔这么多天,没有体验暴虐的疼痛,直播时无足轻重的药物满足不了他的需求。
而现在,他和周望川冰释前嫌,从未如此相爱。
商暮抓着周望川的手团成拳,压在自己的胃部。感受着那只温暖的手顶在那个脆弱的部位,他的心里泛起久违的满足。
他望向周望川的眼睛。他知道了周望川的情意。他们如此了解彼此。所以他知道,此时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会被拒绝。
包括……这个要求。
第25章
商暮抓着周望川的手, 两人一坐一躺,无声地对视着。
利用对方的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太善于这么做了。在过去时, 他不确定周望川爱他, 他的心是漂在水面的浮木,没有依靠,没有附着。于是他用一次次的疑心和试探,来证明自己的重要性, 他惊惶、愤怒又尖利。
而现在, 他知道自己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于是便收缩羽翼, 藏起尖刺。他的心不再飘无定所, 而是立在坚实的土地上。
他不再惊慌和焦急。
对视间,两人都洞察了对方的情绪。
周望川的手被握着, 虚虚地抵在商暮的胃部, 力道并不重,他便没有抽回。他知道这个器官有多脆弱, 在他们相识相爱的六年多里,这个器官无数次造反作乱,让商暮难受。
可是……
他们迟早会面对这个问题。
“周哥。”商暮轻声喊道,声音如窗外的月光, 银白温柔。
周望川的心里拉响了警报, 不动声色地盯着他。
商暮的掌心贴在周望川的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向下压着胃部,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那天下午我买了墨鱼骨, 提前下班回家,准备喂小蓝小绿, 它俩就快生小鸟了。结果,你忘了关纱窗,我的小蓝小绿飞走了。”他语带幽怨。
周望川:“……”
他扶额叹息:“宝贝,咱说过,这件事情以后就不提了。”
两人之前养过一对鹦鹉,一只蓝一只绿,毛色澄澈鲜亮,窝在花枝上休憩时,像两颗无暇的宝石,漂亮极了。
商暮在书房画设计稿时,一对小鸟就爱窝在桌上,挨在一起睡觉,看他工作。
两人都不爱把鸟关在笼子里,阳台上便常拉着纱窗,鸟儿的活动范围是整间房屋。那一天周望川上班急,忘了关纱窗,聪明的鸟儿推开虚掩的笼子门,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等他下班回来,阳台只剩半开的鸟笼,和他那横眉冷对的爱人。
商暮道:“我又没有怪你,只是时不时会想起小蓝小绿。它们在我肩膀上睡觉,特别乖。”他语气轻柔,说不出的善解人意,让人不自觉就心怀愧疚。
“……”周望川说,“明儿去花鸟市场,我给你买一对更漂亮的。”
商暮道:“但它们不是我的小蓝小绿。”
周望川无声地叹了口气,只道:“你想如何?”
他何尝不知商暮在想什么,他知道,商暮就要说出那个要求了——要求他成为施虐者。他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轻易妥协,可他想先听听对方的想法。
商暮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露出圆圆的小虎牙。
“学长在想什么?”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胃还是不舒服,我只是想说——让你帮我揉揉。”
周望川哪里会轻易上当,冷静地问:“只是这样吗?”
商暮拖长声音:“当然了……疼得有些厉害,需要加大些力气,帮我压一压。”
刚才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的来。周望川一下子接受不了,没有关系,他可以慢慢引导,一点一点加大剂量。他要给他的爱人以足够的耐心。
他们相爱,他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不再像以前那般焦虑和极端,他可以谋定而后动,像一个冷静而睿智的猎手。
如霜的月光下,两人目光交缠,试探着,交锋着。
周望川心中了然。他看出了商暮的退让,于是,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拒绝。
这件事迟早是要解决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商暮有一道深深的心理阴影,于是养成了这样的爱好。他不能要求商暮一下子全部吐露给他,他要像耐心的猎手,慢慢靠近,慢慢让商暮放下戒心,接触那个核心的秘密。
他会把控好力度和节奏。
捕猎。
商暮晃了晃悬在扶手下方的小腿,撒娇地说:“哥,胃疼,揉揉。”
下定决心后,周望川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好。”
他伸手探进商暮的睡衣下摆,掌心直接覆在微凉的胃部,轻轻按揉。商暮先是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腕,而后又压住他的手背,微微用力向下压。
“哥,用点力。”
手背上的力道并不重,周望川没有阻止。
商暮闭着眼睛,轻咬着微微泛白的嘴唇。
半晌,商暮手上突然用力,按着周望川的手往胃部狠狠一压。
周望川早就防着他来这一手,手腕往上一提,抵消了那股力道。他笑得八风不动:“宝贝,太用力了。”
商暮睁开眼睛,无辜地说:“刚才突然疼得抽抽,没忍住。”
“是么,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两人轻言细语地说着话,手上却暗暗较着劲儿。商暮往下压,周望川就往上抬,力道维持着动态的平衡,谁也不让谁。
可偏偏话语全都是温柔。
又尝试了几次,周望川每次都能抵挡住他突然的施力,商暮撇了撇嘴,手臂搭在前额,暗自生着闷气,不说话了。
周望川感受到他的郁闷,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还有点低烧,再睡一觉,明天早上起床就好了。”
商暮闷闷地哦了一声。
他眼皮耷拉着,一副全然放弃的颓败模样。
周望川心里不忍,正想说话,手背上突然被用力一压,他的手掌深深地陷入了商暮柔软的腹部,力道之大,他甚至摸到了对方的后背。
商暮的脸色瞬间苍白,快意和过瘾浮现在他脸上,让他有一瞬间空白的失神。痛感与快感合一,这感觉与幼年的记忆重合,他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那间暗无天日的小屋。
周望川一直细致地观察着他的神情,适时地收回手:“好了。”
他又问:“你想到了什么?是小时候的事情吗?”
商暮回过神来,并没有落入他的圈套,只懒懒地说:“没什么。”
周望川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怔愣。他微笑着帮怀里的人理了理额发。心道,小狐狸。
两人回到卧室。
商暮很满意,在他看来,今天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他相信以后能有更大的进展。
周望川也很满意,他稍微向那个核心的秘密靠近了一些。不过,要再耐心一点。
两人都觉得自己是游刃有余的猎人,都觉得自己胜了对方。
搂着睡觉时,商暮习惯性地拉着周望川的手暖肚子,这次他没再使心眼,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暖,他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是周六,商暮不用上班,周望川却要去医院坐班。商暮像一台自动巡航的小汽车,虽然没睡醒,但仍是迷迷瞪瞪地把自己扔上了汽车副驾。
医院人满为患,还没开始叫号,诊室外面就挤满了病人,过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周望川把商暮安置在诊室角落的小桌子前,用围巾把他的脖子和下巴裹得严严实实,又倒来热水,嘱咐他:“有事就叫我。”
商暮已经不发烧了,但说话还是带着鼻音,瓮声瓮气:“快去忙。”
周望川开始叫号,看诊。商暮拿出笔记本电脑修改设计稿,思索时,时常会听到前面传来的闲聊。
“哎,大爷,您这有点严重啊……再不好好养生调理,五年后您怕是连火锅都吃不了!”
“大娘,依我看呐,情况有点严重。”某人一脸严肃,“您要想十年后还能跳广场舞,就得好好吃药,复查。”
“小伙子,唉,你这怕是有点严重啊……”
商暮:“……”
这是什么无良医生拐卖哄骗无辜病人的现场。
之前在校医院,这人就是这样忽悠同学们的。而现在,他身份不同了,胸前别着副主任医师的胸牌,哄骗达到的效果更胜一筹。
商暮眼睁睁地看着大爷大娘被被唬得正襟危坐,一脸惶恐地承诺戒烟戒酒每天绕小区散步两圈。就连一头绿毛的非主流小伙,都被吓得立地发誓,说以后再也不通宵不抽烟不吃肉。
周望川写着药方,语重心长:“那倒不必,肉还是要吃的。”
候诊的一名大叔看得直乐呵,笑道:“哎呀,周医生那是骗你们的!他就是想吓吓你们,让你们养成健康的生活习惯。要是哪天周医生说你情况很好,让你放宽心好好治疗,那才说明你活不久了。”
商暮:“……”
这人怕不是被骗出经验了。
周望川面不改色:“李老板,您还挺幽默。”
“那可不,常客了都。”
诊室外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周望川似有所感,回过头来,正撞上商暮的视线。商暮轻咳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
开了药方后,周望川暂停叫号,走到角落,探了探商暮的额温:“不烧了。胃还痛不痛?”
商暮按住他的手背,眨了眨眼睛,极富暗示性地问:“医生想看我痛吗?”
周望川:“……”
他倒掉杯中的凉水,又添上热水,转移了话题:“想想中午想吃什么,下班带你去吃。”
商暮捧着热乎乎的水杯,问:“吃什么都行吗?”
“要先经过医生的审核。”周望川一本正经地说,“病人现在胃病还没好,一日三餐都要受到主治医师的监测。”
他眉眼带笑,温声细语地戏谑。
商暮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似乎又回到了大学时期,周望川是那个嘴欠又活泼的学长。
“行啊。”他轻抿了一口滚烫的水,“那学长先去工作,等病人好好想想。”
周望川手欠地捏了捏他腮边的软肉,在他的瞪视下回到工作岗位。
商暮发现,周望川是真的心情很好,也是真的……话多。
每来一个病人,周望川都能随口唠两句嗑。
“哟,奶奶您这衣服上的花不错,昨儿在楼下跳广场舞一奶奶就穿这个花色,特显精神。”
“大爷您这旱烟枪早过时了,现在流行抽雪茄。啥,雪茄是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抽最好。再不济,抽棒棒糖也行。”
“芹菜挺新鲜啊,西头那个市场买的吧?”
……
……
商暮工作时喜静,有一点动静都无法进入状态。但奇怪的是,今天在大爷大妈和周望川的唠嗑声中,他修改好了设计稿,完成了下期杂志的选品。
他又在同城花店下单了好几盆绿植,零零散散地摆在桌子和小矮几上,单薄无趣的空间便生机起来。
十二点,周望川送走了上午最后一位病人,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问:“宝宝,想好吃什么了吗?”
他转过身,看见多出来的几盆绿植,惊奇地道:“哟呵。”
商暮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睡眠不足地打了个哈欠:“医生来订餐吧,我听话。”
周望川走到他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侧脸:“吃完饭送你回家休息吧,下午不要跟我过来了。”
商暮刚要说话,周望川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接起后说了几句便挂断了,只道:“院里开会,很快,十分钟。”
“什么事?”商暮问。
“我们科室来了新的主任医师,有个简单的欢迎会。”
商暮皱了皱眉:“主任医师不是你吗?”
周望川站起身来,指了指胸牌上的“副”字:“宝贝,你男朋友还没提正呢。”
“哦。”商暮道,“那他现在来,不是占了你的位置吗?”
周望川笑了笑:“来的是位老医师,德高望重,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宝宝,你在这等我,很快就回来,然后带你去吃饭。”
商暮无趣地撇了撇嘴,伸手拿过他的手机:“手机给我玩。”
周望川揉了揉他的头发,前往会议室。
新来的主任医师名叫徐勇,今年五十五岁。院长介绍了他的情况,宣布他下周入职。各科室的骨干向他表示了欢迎。周望川去和他握手,介绍科室情况,徐勇的态度淡淡的。
开完会后回到三楼诊室,商暮正坐在桌前,低头看着手机屏幕,让人看不清表情。
“饿不饿?走吧,去吃饭。”周望川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
商暮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不说话。
周望川莫名地心里一凉,他想起了小蓝小绿飞走的那一天——那天他也是兴冲冲地回到家,在门口见到了商暮换下的鞋,喊了好几声却都没人应。他来到阳台,只看见半开的鸟笼,和他那面无表情目光飕飕的爱人——
太像了。
他开始反思自己近期做错了什么事。
商暮冷着脸,把手机调转了方向,推到他面前,薄唇轻启,声音清冷:“解释一下。”
周望川一看,桌面正是那个火星文转换的APP。
他:“……”
第26章
商暮滑动屏幕, 又有一个图标出现,那是直播软件的图标。
周望川:“……”
商暮点开相册,修长的手指滑动, 一一展示他方才截下来的图。两个账号, 好几页的弹幕发送记录,每一条都清晰无比。
弹幕大多数是“主播注意身体”、“很晚了,下播吧”、“一颗就够了吧”、“主播先吃点东西,再测试新药吧”、“感觉主播的脸瘦了, 要注意休息”、“衣服扣子扣上, 别冻着”……
少数几条是“主播的锁骨真漂亮”、“主播的下颌怎么这么好看”、“主播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还有一条是:“好久不见, 很想念主播。”这条是在国外参加研讨会时, 用小号发的。
当然, 大多数是不明所以的火星文。
周望川:“……”
商暮又打开了另一个相册。这是个加密相册,但他捣鼓开了密码。里面是一水的截图, 全是他直播的画面。大多数是他低头时的画面, 看来截图的人很喜欢他低头时侧颊的线条。
周望川:“……”
他回身锁上诊室的门,回到桌前。
商暮抬起头, 目光浅浅地盯着他,指尖叩了叩手机屏幕:“解释。”
周望川轻咳了一声:“我怕你伤到自己,所以在看直播。”
商暮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觉得我没有分寸?”
周望川当即道:“当然不是, 你当然有分寸。”
“呵。”商暮冷冷地笑了一下, 又翻看了一遍图片,开始盘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看的?”
周望川含糊地说:“就……你说要回学校上自习的那个周末。”
商暮回忆了一番, 神情渐渐变得不可思议:“第一次你就开始看了?”
周望川双眼望天:“嗯。”
那年周望川知道了商暮的爱好,两人开始争吵。本该约会的周六, 商暮发来消息说要上自习,字里行间都是冷漠和赌气。周望川买了玫瑰花和钻戒,开车到学校外面接人。等待的中途,直播软件弹出一条消息。
“新晋主播【面具人】在“附近的人”中人气飙升,快来看看吧~”
本想点击关闭,却不小心点开了消息,直接进入了【面具人】的直播间,第一次看见了那枚厚重精致的黄铜玫瑰面具。
商暮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周望川说:“直播背景是学校宿舍。”
商暮:“也可能是其他校友。”
周望川瞅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俯下身一手搂腿弯一手搂后腰,把人抱起来放到桌上。
商暮昨天已经被他抱过一次,现在完全平静,甚至轻轻挺了挺腰身。
“宝贝,你是觉得我听不出你的声音,还是认不出你的脸。”周望川站在他面前,双手拢住他的双颊,轻轻摩挲那精致的下颌线。他又回想起那只录音笔,“面具能遮住什么呢,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商暮听着这句土得发酸的话,震惊道:“你在说什么?”
周望川面不改色:“就算只看见你一根儿头发丝儿,我也能认出你。”
商暮道:“你知道那是一只录音笔,而且听了里面的内容。”
周望川:“是。”
商暮:“你知道我每周三去公司加班是借口。”
周望川:“是。”
“你知道我会吃药虐腹。”
“是。”
“那次在酒店看见面具,你是在装不知道。”
“……是。”
“那我问你看得开不开心,你怎么还跟我装傻?!”半个月前周望川在国外,在他一下播后就打来电话,他起了疑心,故意猝不及防地问了一句“看得开不开心”,一般正常人都会顺口接道“还行”或“挺开心”,哪知这玩意儿疑惑又单纯地反问一句:“什么?”,倒像是真的无辜!
商暮木然地说:“你练过话术陷阱,还用在我身上。”
周望川:“……”
他凑上去揽住商暮的腰身,两人鼻尖相贴,他轻轻地吻着商暮的唇瓣,喊道:“宝宝。”
他又浅啄了一下那唇瓣:“乖宝贝。”
商暮冷笑:“你叫爹也没用。”
周望川:“……”
“我怕你知道后会生气,生气伤身体,所以才没告诉你。我错了。”周望川道,“以后一定事事报备。”
商暮深吸了一口气,忍了这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你有毛病吗?!”
“你知道平台要抽一半的钱吗?!人傻钱多是吧?!你有那闲钱怎么不直接转账?!”
“我还以为直播赚了点外快,现在倒好,赚的还没亏的多!”
周望川从善如流:“下次一定直接转账。”
“好啦,宝贝不生气了,啊?”他轻轻揉着商暮的腰身,低声哄道,“先去吃饭好不好?胃还没好,不能错过饭点。吃了饭还要吃药。”
商暮渐渐地冷静下来,在心里权衡,他能利用这件事情来达到什么目的。
利用施虐作为交换,来充当原谅的代价?商暮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太过直接,太不优雅。他想要慢慢地对弈,而非砸掉棋盘。
见他不语,周望川又道:“咱去买漂亮的鹦鹉。”
商暮从桌上跳下来,微微一笑:“行啊。”
周望川惊讶于他的平和,忙跟上他的脚步。
商暮大步走在前面,心道,他把这账先记上,等周望川的愧疚积累到一个临界点,他再顺水推舟地提出那个要求。
吃过午饭后,商暮向周望川要了车钥匙,说下午要去一个地方。
周望川知道他要去哪里。
大约一个月前,他办理了保外就医,把商暮的父亲安置在了疗养院。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当初那个阴狠鬼祟的中年男人行将就木,靠着呼吸机和营养液吊着命。
周望川去见过他一面,病床上的人枯槁衰弱,基本丧失生理功能,只能靠浑浊的眼睛传递些微的情绪。
“情绪起伏不要太大,不然你胃要不舒服的。”送商暮上车后,周望川撑着车窗对他说,“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没有点明商暮此行的目的地,但商暮明白了他的心意。
轿车一路驶向郊区,等红灯的间隙,商暮点了一根薄荷香烟,任烟雾沉入肺腑。
到了疗养院后,他在前台登记了身份,在护士的带领下来到病房外。
推门而入前,护士压低声音道:“情况很差,清醒的时间很少,估计……”她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商暮进入病房,看向床上的人。
瘦得只剩骨头和皮,头发已全部掉光,氧气面罩几乎盖住整张枯瘦的脸,浑身上下透着腐烂枯朽的气息。若非胸膛在缓慢轻微地起伏,商暮差点会以为,这是一具死尸。
他的脚步一顿。他只是在奇怪——这样虚弱枯槁的一个人,当年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量,像一座沉重恐怖的山峰,死死地压在他和母亲的身上,压死了母亲,也差点压弯了他的脊背。
护士悄声退出,掩上房门。
关门声唤回了商暮的意识,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
自那个夏日夜晚,周望川拉着他的手腕,带他走出暗巷,他就再也没见过床上的这个人。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试图找出这人与那个高大暴虐男人之间的共同点。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人渐渐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先是呆板木然,而后似乎认出了商暮,眼里的光渐渐聚焦。
商暮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来,你还认识我。”
男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睁大了眼睛。
“聊聊天吧。”商暮把玩着车钥匙,平静地说,“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你呢?”
这句话是真心的。
他从初中毕业开始自己赚学费,一开始是为同学补课、送外卖,后来为服装品牌当模特,大学时仅靠自己,便能生活宽裕。毕业后他成为品牌设计师,靠着自己的审美和设计天赋,获得了圈内不少客人与品牌的赏识,距离首席设计师之位,也不过一步之遥。
与周望川交往前,他了解过对方的家世。周望川的父亲是最早一批在金融与地产行业呼风唤雨的人,积累了无比深厚的家底。周望川的母亲是当地最大豪门的闺秀,在商界与政界都有不浅的影响力。
他却只是一个从很小开始便无父无母的孤儿。
但他从未自卑过,因为他靠着努力和拼命走到今天,他的脊梁从未弯曲。
虽然他偶尔会有一些执着的坚持。比如两人买房时,他坚持要付一半的钱,比如他会等价回礼周望川送他的礼物,比如他会拒绝周望川的一些帮助。
他平生只为一件事情自卑过,那便是他以为周望川只是可怜他,并非爱他。
平心而论,他走到今天,确实过得很不错。
床上的男人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商暮现在能看出一些熟悉之处了,男人的眼睛仍是多年前的那一双,贪婪,狠厉。这双眼睛把他带回了多年以前。
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和痛哭。家里桌椅板凳砸在地上的轰鸣。男人粗暴的怒骂和秽语。右腿腿骨断裂的剧痛。满身遍布的青紫。黑暗阴冷的房间,饥饿。
商暮发现,他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无动于衷。因为他的胃部开始痉挛。
他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像在思索。半晌,他苍白着一张脸,轻声说:“希望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声音轻柔,像在说祝词。
男人瞪大了浑浊的眼睛,喘了几口气,心电图开始不稳。
商暮盯着输氧管,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了那根透明的管子。这根管子为垂死的病人输送新鲜的氧气,延续苟且的生命。
而现在,这根管子被捏住了。
男人张大嘴,急促地喘息。
商暮松松地捏着那根管子,像扼住病人枯槁的咽喉,他看着男人猪肝色的脸,愉悦地笑了起来:“手握住别人生命的感觉,很开心吧?我现在体会到了,确实如此。”
男人的瞳孔渐渐涣散,嘴边涌出白沫。
商暮盯着濒死之人的眼睛,这双眼睛与初夏暗巷里的那双重合了,一样的惶恐,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恳求。
真狼狈啊,真可怜啊,真渺小啊。
商暮面无表情地看着,而后,他的神情渐渐一柔,他想起了一只温暖的手。那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带他走出暗巷,来到充斥着鲜花与鸟鸣的人世间。
心电图的机器发出尖锐爆鸣,病房外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商暮松开了手指。
很快,男人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但他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恐惧,徒劳地张大嘴,咿咿呀呀着一些没人能听懂的字句。
走出病房前,商暮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枯槁、死亡和腐朽,而那些肮脏,再也无法影响他分毫。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到医院大厅,胃部仍惊悚地拧绞着,他脸色苍白,撑着扶手,慢慢地在楼梯上坐下。
等呼吸稍微平稳,他站起身来,往大厅外走,拨通了周望川的电话。
“学长,来接我。”他声音轻软。
周望川道:“好。”
商暮又道:“就现在。”
周望川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笑意:“你为什么不抬头看?”
商暮一怔,抬眼望去,几十步外的车旁,周望川正站在那里,手中提着鸟笼。
见他看过来,周望川抬高鸟笼,对他笑了笑,听筒和前方同时传来声音:“小蓝小绿飞走了,给你买小红小黄,来看看喜不喜欢。”
两人视线相对,商暮一步步地缓慢走过去,他走出医院大楼在阳光照射下的阴影,也走出了那个人的阴影。
当站在阳光下时,他彻底与过去了断。
周望川挂断电话,拉过他的手带他上车:“手这么凉,休息一下再走。”
商暮迟钝地唔了一声。
周望川提着鸟笼在他面前晃:“看看,新儿子和新闺女。”
商暮眨了眨眼睛,专注地看着。两只鸟儿一点也不怕生,欢快地扑棱着翅膀。一红一黄,颜色纯净鲜亮,像两颗无暇的宝石。
他尖酸地说:“可怜的小鸟儿,不出一个月,你们那不靠谱的爹又要把你们全都放生。”
周望川含笑说道:“我发过誓了,绝对不会再忘记关纱窗。”
“哦,那万一忘了呢?”
“忘了,那就再给你买小紫小白。”
商暮笑出声来:“姑且再信你一次。”
开车回家的路上,周望川给商暮讲了一些看诊遇到的趣事,商暮抱着鸟笼听得认真,不时被逗得发笑,靠着椅背的姿势愈发放松。
车内的气氛温柔,两人说话都轻声细语。等红灯时,正想交换一个吻,电话铃声通过车载蓝牙突兀地响起。
中控大屏上跳动着“傅年”二字。
一瞬间,两人都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冷战和争吵,还有会所包间里的冲突。
车内诡异地沉默下来。
第27章
周望川打破了沉默:“接吗?”
商暮嗯了一声。
周望川点击中控屏幕, 接起了电话,对面传来傅年的声音。商暮却仍懒懒地窝在副驾,不说话。
傅年疑惑地又问道:“在吗?”
商暮伸手逗弄着笼中的鸟儿, 仍不说话。
周望川轻踩刹车降低速度, 替他回复电话:“傅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下,道:“周医生,没想到还能听见你的声音。”
“谢谢, 你也是。”周望川瞥了一眼后视镜, 右转过街。
傅年说:“请让手机的主人接一下电话。”
鸟笼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 活泼的鸟儿窝在商暮的掌心, 轻快地叽叽喳喳。商暮正全神贯注地抚摸着羽毛, 压根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周望川看了他一眼,对电话那头道:“他现在不太方便, 傅先生有什么话, 我可以代为转达。”
傅年道:“是工作上的事情。”
“当然是工作上的事情。”车子停在楼栋下面,周望川松了安全带, 略微沉声道,“从今天开始,他不会再和你有任何非工作的联系。”
傅年似乎被他的语气唬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商暮唇角勾起, 无声地笑了笑, 捧着小红鸟递过来,周望川猝不及防地被啄了一下手背,满脸无奈地望着他。
许久, 傅年道:“那请您转告他,还有一周就是冬季新品宣发, 他不愿意当模特让我拍,那就请他提前找好适配衣装的模特,免得误了这一季的品牌宣传。”语气中有怨气。
这是周望川不了解的领域,他偏头望向坐在副驾的人。
商暮用指尖梳着小黄额头上的毛,声音清冷:“我已经找好了模特,后天上班就可以拍摄,不会耽误新品宣发。”
大概是没料到他就在旁边,傅年一下子不说话了,车内安静了好几秒后,他压着怒气说了一句:“那合作愉快!”便挂断了电话。
商暮将鸟笼打开,让小红和小黄进去,这才道:“之前也没有。”
周望川疑惑:“什么?”
“非工作的联系。”
周望川神情微动,深深地望着他。
商暮轻声道:“我没有和他实践。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和同事发生工作以外的联系,也不会和实践对象在酒店之外有任何交集。”
他顿了顿,又道:“除了你。”他眼里闪过狡黠的笑意,这话五分真心五分狡猾,他不再强硬地去要求周望川施虐,他要用柔软和撒娇,来潜移默化地软化对方,达到自己的目的。
两人对彼此无比熟稔,眼神相触间,一切都已明了。这是明晃晃的阳谋,但周望川阻止不了自己的心动。
“宝贝。”他凑过去吻住那唇瓣,续上被打断的吻,声音响在唇齿间,“太犯规了。不准甜言蜜语。”
商暮笑得跟狐狸一样,问:“为什么不准?”
“你知道的,我会□□薰心。”周望川轻声道,“说不定就会脑子短路,答应一些不该答应的要求。”
商暮挑了挑眉:“是吗?比如呢?”
两人在咫尺之间对视,每一次的睫毛颤抖,都透露着万千的心事。
周望川微笑地倾身过去,为他解开安全带,只道:“我们从长计议。”
商暮切了一声,推开车门,拎起鸟笼就要起身,却被扣住手腕拉了回来。
“礼物还没给你。”
周望川从中控储物箱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首饰盒,拿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颗巨大澄澈的深蓝宝石,足有三十克拉。
“你最近不是爱搞些胸针手镯的设计吗,刚好可以用上。”
商暮接过深蓝宝石,感受着坠在手心的重量,他神情复杂地看向周望川。
周望川道:“我不会挑,希望合你的心意。”
宝石散发着幽幽的冷冽淡光,商暮仔细看了看:“唔,形状太过规则,雕琢痕迹太重,失之天然。”
“这种形状,切割难度太大,容易碎裂。”
“颜色也不太纯净。”
“但是……”商暮抬起头,“我喜欢。”
他笑得露出圆润的小虎牙,凑过来在周望川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拎着鸟笼下车了。
周望川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快步追上去。
晚饭做的是清淡的菜肴,商暮吃得不多,精神也有些恹恹的,周望川便知他在疗养院时被刺激到情绪犯过胃痛。让他吃过药后,两人在沙发上挨着坐下。
电视里正放着中医讲养生的节目,周望川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给商暮做科普。商暮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索性躺下枕着他的腿,玩他的手机。
周望川就揽着他的腰身,有一下没一下的捏他的腰。
等节目结束,商暮仍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周望川凑过去看,那是两人之间微信聊天的界面。
“在看什么?”
商暮熄灭了屏幕,有些不自然地说:“聊天记录。”
删除好友后,聊天记录会全部消失,他手机里的记录所剩无几。周望川的手机里却有着近七年来全部的记录,因为周望川一次也没有删过他。
周望川了然。他想到刚才车里的那通电话,只道:“你工作上遇到困难,可以找我帮忙。”
商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问:“可以吗?”
“当然。”
商暮微微笑了笑:“行。”
周望川觉得那笑容里有丝诡异。
到了周一早上,周望川照常送商暮去公司,下车前,商暮道:“我今天下午要去棚拍,你下班后过来帮我,定位发你。”
“行。药我帮你放包里了,记得饭后吃。”
商暮神情无辜:“不记得怎么办。”
周望川笑出声来:“没事,我会打电话提醒你。”
新来的主任医师名叫徐勇,搬入了周望川隔壁的诊室。周望川将科室历年的材料和记录送去给他,徐勇让他等一等,当场翻看起资料。
“我刚来市医院,对流程不太熟悉。”徐勇翻到几份签字审批材料,递到周望川的面前,“但是在我原来的单位,这些都应该是事前审批,而不是事后再补签字,周副主任,你看看这几份材料。”
常规的医疗文书,需要主治医师与科室主任的签字。周望川代行科室主任职权时,一切都以治病的效率为先,不那么拘泥于形式化的流程。有时候情况紧急,他允许主治医师先口头汇报,事后再补签字。
“还有这份CT记录。”徐勇又翻出一份材料,指着问他,“正常的非急诊CT出片时间在24小时到48小时内,但这份胃镜结果,在结束后三十分钟便出片了。周副主任,你有印象吗?”
周望川当然有印象,那天是研讨会结束后回国,他带着商暮去做的胃镜。那天病人不多,他又不舍得商暮难受,便利用职权,将二十四小时缩短到半个小时,拿到了CT报告。
这两件事其实都不算大事,不过是流程上的缺漏,在各个科室都不少见。但周望川明白,徐勇这个时候提出来,用意其实很简单。
他说:“抱歉,徐主任,确实是我工作上的失误。在中午之前,我会把解释说明附在审批单后,交由您过目。”
徐勇没接他这茬,继续翻看材料。
又翻出了一堆材料后,徐勇对他说:“周副主任,流程是不能忽略的法度,这些文书和材料都存在明显的流程问题,在这周结束前,我希望能看到整改后的报告。”
那一堆材料足有一寸厚,光是修改便需要很久。周望川应下:“好。”
他瞥了一眼腕表,坐诊时间已过去十分钟,已经能听到走廊里病人的交谈声。
徐勇道:“那你先去看诊吧。”
一上午的看诊很快过去,周望川利用午休时间整改了一部分文书,当然,他没忘记打电话提醒商暮吃药。
到了下午六点,惦记着和商暮的约定,周望川准备准时下班。但内线电话响了起来,那头传来徐勇的声音:“周副主任,烦请你让科室的所有医生到我办公室,我们开一个例会。”
周望川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例会”是什么。院规规定,每个科室每周当召开例会,总结经验。但规定是规定,几乎没有科室会召开例会。医生护士们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开会。周望川知道例会的存在,还是多亏了他过目不忘的记忆。
“好,我让大家过来。”周望川道。
他给商暮去了电话,说自己要晚半个小时过去。
等科室所有医生来到徐勇的办公室,已经是十分钟后。
徐勇让大家例行汇报了一下工作,问了一些问题。中途不咸不淡地说,希望大家有空仔细读读院规,遵守规定。不要只顾着埋头做事,连违规了都不知道。
周望川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徐主任,之前也并非没有例会,只不过形式简化。大家会在工作群里交流讯息,这是我擅自更改的,他们只不过是听从安排。”
徐勇看向他,半晌后移开目光。
会议结束后周望川赶向商暮发给他的定位,那是一个棚拍地址。
进去前,他听到傅年的声音:“冬季新品的主推款是情侣款,应该还需要另一个模特吧?小暮,你的模特呢?我不希望你因为讨厌我,而影响你的工作。”
周望川掀帘进去,工作人员们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他身上。
商暮正坐在沙发上,见他进来,立刻微微一笑:“我的模特,不是来了吗?”
周望川疑惑地望着他,头顶上缓缓浮出一个问号。
商暮走过来,对他解释:“这一季的冬装新品,主推款是情侣款,需要两个人共同拍摄。”
他凑到周望川耳边道:“你不是说,工作遇到困难,可以找你帮忙吗?”
周望川有些无奈地说:“我以为你是让我来接你,顺便帮你拎包倒水什么的。”
商暮眨了眨眼睛,略微有些委屈地问:“你不帮我吗?”
周望川从来都招架不了他这样的语气,就连分手时都招架不了,更何况两人现在在热恋之中。
“帮。”
两人换上情侣款的羊绒大衣,商暮带着周望川来到角落。工作人员在调光布景,周望川完全没接触过这样的拍摄,他无奈地贴近商暮道:“宝贝,我不会啊。”
“啧,听我指挥。”商暮拽着他的领带,把他拉近一步,两人鼻尖相贴,“你不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
“那不就行了。”
不远处的傅年调试着相机,神情阴郁地盯着角落里亲密的两人。
角落里,周望川在商暮的指挥下,把商暮困在墙角,单手撑在他肩膀旁边的墙壁上,小声地嘀咕:“宝贝,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
“站着别动。”商暮悠闲地倚着墙壁,帮他调整了领带的位置。
两人穿着情侣款的衣服,身高又相仿,亲密地贴在一起,养眼无比,有工作人员偷偷拍照。
周望川道:“真的不太会,太高深了。”
“那你会什么?”商暮问。
“会喂你吃药。”周望川便顺口问道,“晚上的药吃了么?”
商暮略一沉思,展颜一笑:“那你就喂我吃药吧。”
很快,工作人员拿来一枝带着露水的玫瑰花。
商暮在玫瑰花瓣上放了一颗药,他让周望川握住花枝,道:“等会儿你就把花枝递给我,这个总会吧?”
周望川听话地拿着玫瑰花。
就听商暮低笑道:“我想好了,这一季的主题就叫,穿暖吃好,乖乖吃药。”
正式拍摄时,周望川把商暮困在墙角,单手撑着旁边的墙壁,把带着露水的玫瑰花递过去。
商暮伸手接过,带着浅浅笑意,伸出淡粉的舌尖,卷走花瓣上的白色药丸。
咔嚓的快门声响起,捕捉下了这一幕。
第28章
这一期的拍摄非常成功。两个人身材高挑, 容貌出色,穿着设计稍有差别的情侣服装,在阴暗的角落蜜里调油。
带着晨露的艳红玫瑰, 缱绻却无声的眼神纠缠, 暧昧却不艳情的风流氛围,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宣传图与杂志一发行,便抓住了许多人的眼球。
冬季的新品大卖,不过短短的半个月, 主推款便比往季增加了近三成的销售额。
在这季杂志与服装同时爆火之时, 有不少的品牌向商暮抛出了橄榄枝, 邀请他去做兼职模特, 但商暮一一拒绝了。
圣诞节过后, 国外总部的设计总监来国内考察。在几场参观和会谈后,一个初雪飘落的夜晚, 微醺的设计总监站在巨大明亮的灯箱前, 望着被抵在墙角、舌尖舔过艳红花瓣的美人,久久挪不动脚步。
于是次日上班, 正在办公室修改设计稿的商暮被请到了顶楼,那是总部设计总监临时的办公场所。
金发碧眼的设计总监微微眯了眯眼睛,目光从商暮露出一截的修长脖颈上扫过,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请坐。”
商暮在沙发上坐下, 同时暗自揣测起对方的用意。前几天公司已召开过几次座谈会, 这位外国总监已与大家聊过工作,此时单独让他来,不太会是为工作的事情。
总监的助理倒来茶水, 站在一边。
“商先生,你是个天才。”总监的中文算是流利, 但语调奇怪生硬,让听的人不太舒服,“昨晚我在雪中欣赏了你的宣发图,欣赏了很久。”
商暮道:“多谢您的赏识。”
他话语很轻,音色干净。但也许是紧张,他坐得很直,膝盖上的手轻轻握着,声音有丝紧绷。
总监宽容地笑了笑,年轻人的拘谨总是让人愉悦的。他把茶杯往商暮面前推了推:“别紧张,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你的工作。请喝点水吧。”
商暮端起茶杯,轻抿了口茶水润唇,却并不咽下。
“我看了你的履历,你非常优秀,从大学起就为我们集团担任兼职模特,你的身材十分完美。”总监看着那纤瘦挺直的腰身,感觉口腔有一点干涩,他直入正题,“在小小的分公司,太埋没你的才华。总部有一个空缺的模特职位,我可以为你争取。我明天上午的飞机,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为你加一张机票。”
商暮垂下眼眸,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但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为难:“抱歉,总监先生,我已经决定退出这个领域。
总监略有些惊讶:“商先生是想转幕后,不再承担任何拍摄的任务?”
“是的。”商暮微微颔首。
他早已有这样的想法。一来,连续两个摄影师都与他不合,二来……他已经厌倦了遇到这样的人。
总监了然地笑了笑,又道:“既然想转幕后,那你的第一个目标,应该就是分公司的设计总监之位吧?你本来也只差那一小步。半个月后的设计大赛,如果你能拿到第一名,分公司的设计总监之位,你就是实至名归。而我作为比赛主办方的特邀评委之一,手里握着一票的投票权。”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商暮。
“而我,想来喜欢扶持后进。何况是你这样优秀的人才。”
甜头说完,接下来便是要求了。
商暮微微向前倾身,面露诚恳地问:“总监先生为何要这样帮我?”
“我刚才已经说过,我非常欣赏你。”外国人总是非常直接,“我经常飞往全球各地出差,非常寂寞,如果有像你这样的美人陪在身边,应该会很快乐。”
“与此同时,我还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摄影师,我欣赏你的身体。我希望能拍一套你的写真。”
说到这里,那双碧绿的眼睛肆无忌惮地从商暮身上扫过,目光如黏腻的毒蛇一般往衣领里钻。这个外国人眯了眯眼,说出了第一个英文单词:“……Undressed. ”
商暮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半晌后才犹豫地说:“可是,我有男朋友。”
总监再次宽容地笑了起来——他去过全球各地,第一次遇到这样单纯的年轻人。美人本已惹人怜爱,更何况是天真的美人。他愿意给予足够的耐心。
于是,他温和地说:“没有关系,你不过是为了工作时常出差而已,他怎么能怪罪你?”
商暮低着头,看上去非常犹豫。
总监耐心地等待着。对于这样的美人,他的耐心总是十分充足。
半晌,商暮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旁边的助理,道:“总监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脸上泛着红,似乎是在羞怯。如在洁白的纱绢上晕染出一抹淡淡的粉,令人无比怜爱。
总监挥了挥手,助理离开了房间。
“您的茶水凉了。”商暮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替他满上滚烫的茶水。
总监满意地看着年轻人笨拙地讨好自己,脸上的笑容愈发宽容,也愈发志在必得。
“进去说吧。”总监起身向里面的小房间走去,“我们可以商讨一些细节。”
商暮端着那杯滚烫的茶水,跟在他身后,进门后锁上了房门。
总监的笑容变得灿烂,而后又凝固在脸上——
商暮收回泼水的手,把空荡荡的茶杯放回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惶恐。
“HOLY SHITTTT!”总监愣了一下后,暴怒地喊叫出声,痛苦地捂住被烫得通红的脸,拂去挡住眼睛的茶叶。
商暮一脚把他踢倒在地,踩住他的肩膀,拽着他的领带一圈圈紧绕住他的脖子,总监被勒得说不出话来,瞪着通红的眼睛徒劳地张嘴。
商暮冷笑了几声,两巴掌扇过去,总监的脸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他又继续殴打。中途总监摸出手机,被商暮一脚踩得屏幕碎裂。
渐渐地,那双绿眼里显出恐惧和哀求。商暮打累了,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中国有一句话。”他略带喘息地说,“男孩子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所以我从初中就开始练功夫了,哦,就是你们这些老外感兴趣的——中国功夫。”
总监被领带勒着说不出话,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咿咿呀呀。
商暮嘲讽地望着他:“总监大人想说什么?哦,要开除我吗?那我再教你一句中国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倒想知道,这事如果曝光,是我比较难受,还是你会比较难受?”
他从兜里拿出一条小金鱼,指尖一按,录音流了出来。
总监脸色一变,愤愤地瞪过去。他撑着地面好不容易要站起来,又被商暮一脚踹了回去。
“我再教你最后一句中国话。”商暮休息好了,悠悠地站起身来,他说,“人不可貌相。”
“想睡我是吗?”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外国人的身下,往那个地方用力踹过去。剧痛让总监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又被商暮用鞋尖抵住下颌,发不出声音。
商暮勾起唇角,一字一句地冷声说道:“老子是1。
他最后又踢了一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冰咖啡,他才慢慢地平静下来。正值上午下班时间,他拨通了周望川的电话。
“喂?”
电话一接通,商暮却又不想说了。他放松地倚在座椅里,把玩着桌上的圆珠笔。他觉得不该把工作上的情绪带给爱人,何况,他知道周望川这段时间非常忙,常有加班。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工作上的趣事,又约定了一起吃晚饭,便挂断了电话。
周望川最近确实焦头烂额。
大概一周之前,急诊送来了一位情况严重的晚期患者。经过救治后,病人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却仍是昏迷不醒,靠着吊营养液和吸氧续着一条命。
这样下去,病人会迅速衰弱,最多不过半年可活,而且都要在病床上度过。
若是接受手术,或许能搏一线生机,延长至少五年的寿命,离开病床,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家属不愿意进行手术,因为手术的成功率只有40%。
这个40%,还是周望川预估的结果。毕竟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手术的先例。他向业内许多老医师请教,没有人能给出确切的答复。最后在卷帙浩繁的论文中,在他这么多年来于街头巷尾收集到的疑难杂症中,周望川窥见了一条途径。
一条从未有前人走过的途径。
他有40%的把握,完成这台手术。
家属仍在犹豫中。
吃完饭回到诊室,内线传来护士焦急的传呼:“周医生,重症三室病人情况异常!”
“马上过去。”
重症三室住的正是那位晚期病人。周望川迅速赶到病房,病人的心电图正发出不稳的尖锐爆鸣。
护士早已准备好了针剂,周望川熟练地注射下去,心电图渐渐恢复了规律的图形。
这样的警报近几天经常发生,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差,总有救不回来的时候。
周望川离开病房,却被等候在外的家属叫住了。
“周医生,请等一下。”
家属是一位中年男子,此时他脸上显出一丝决然,他说:“我决定签署同意书了,让爸去做手术,请您尽快安排吧。”
周望川早些天已经向他陈述过利弊,中年男子都是坚定拒绝手术,认为与其吊着一条命苟且活着,总比手术失败什么也没有了更好。
此时听见他这么说,周望川有些讶异地停住脚步,只问:“你决定了?”
中年男人看了眼病床的方向,叹息了一口气:“爸要强了一辈子,十年前摔断了腿,硬是不许人扶。现在这样屎尿都要人伺候的状态,他恐怕厌烦透了。搏一搏,还有机会体面地多活几年。”
周望川道:“你先不要急着下决定,再仔细想想。今天下午五点前,如果你仍决定签署同意书,给我消息,我会尽快安排手术。”
中年男人道:“好,谢谢周医生。”
周望川怕他是一时的脑热,给了他半天冷静时间。但在心里,周望川是希望他能同意手术的。
所以在下午五点接到确认通知时,他暗自舒了口气,立刻填报了文件,让医师助理交给科室主任签字审批。
过去周望川代行科室主任职权时,只要病人签署了同意书,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安排手术,从未有任何障碍。所以当文件被拒签打回时,他整个人都有些愣住。
徐勇拒绝签字审批这台手术,意味着手术无法进行。
周望川来到隔壁诊室,徐勇正戴着老花镜查阅医疗档案。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说:“徐主任,我需要知道您拒绝签字的理由。”
徐勇头也没抬,只道:“我已在文书上写明了理由。”
确实是写了,“手术成功率低,未有先例。本院不具备完成手术的医疗条件,建议患者接受保守治疗。”
周望川沉声道:“保守治疗效果有限,情况越拖越糟糕,只有接受手术,才有一线生机。”
徐勇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终于抬头看他:“周副主任,什么是一线生机?40%的预估成功率吗?”
他又道:“界内许多从业几十年的老医师,都没有过做这种手术的经验。这是悬崖走马,我不会审批的。”
周望川道:“可是家属已经同意。”
徐勇说:“家属并不了解手术的复杂性、开源性。家属只是见患者受苦,一时冲动下的错误决定。”
二十分钟后,周望川离开徐勇的办公室。这一场辩论,他获得了完全的失败。
他脱下白大褂,离开了压抑的医院大楼。
他在路上拨通了商暮的电话,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心里缓缓舒了口气。
“你要说什么?”对面的商暮问,“每次你深吸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要开始长篇大论。”
正在开车的周望川笑了笑,咽下了想说的话。他不想把工作的情绪带给他的爱人。
于是他道:“没什么。我马上到你公司楼下了,给你买了花,再带你去吃饭。”
晚餐浪漫而柔情,烛光摇曳下,说不尽的甜言蜜语。
一个半小时后,两人回到家。周望川先去洗澡,他洗完后,商暮又去洗。
周望川在书房查询相关的医疗论文,想获得更完备的理论,提高手术的预估成功率。他没有放弃,他不会轻易放弃。
查到一半,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屏幕,有些讶异地接起。
“浴巾没拿。”商暮说,那头有隐隐的水声。
“好。”
周望川拿着浴巾来到浴室,商暮正赤足站在花洒下面调水温,身上的衣服还没脱。
“挂这里了。”周望川把浴巾挂在粘钩上,又把浴霸调暖了一个档,嘱咐道,“别洗太久,免得着凉。”
刚回到书房没多久,手机又响起了。
“内裤没拿。”
周望川给他挑了条内裤,去到浴室,抬眼间,脚步一顿。
浴室里雾气缭绕,商暮的头发湿了一半,他正一颗一颗向下解着白衬衣的扣子,露出锁骨和腰身。衣服半湿,贴在皮肤上。
“放那里吧。”商暮指了指架子,又戏谑地弯起嘴角,“你看什么?快出去,把凉风都放进来了,我冷。”
周望川反手关上浴室门,不顾花洒打湿浴袍,向他走去。
商暮又把衬衫扣子一颗一颗向上扣,眨了眨眼睛,湿润的薄唇动着:“干嘛,你要看我洗澡吗?”
周望川微笑不语,握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墙角,一颗一颗解他的扣子。商暮闲闲地背靠墙壁,嘴里不忘挑衅:“哪有二话不说就脱人衣服的,臭流氓。”
“这个姿势,不是你教我的吗?”周望川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就那次,在棚拍的地儿,宝贝,你不会忘了吧?”
浴缸里的水满了,浮着一层鲜艳的玫瑰花瓣。
因为动作太剧烈,浴缸里的水洒出来一大半,整个浴室都是湿漉漉的。
夜月镶在窗边时,两人在温热的水中紧贴。
周望川替他拿下锁骨上的一片玫瑰花瓣,想到中午的那通电话,他问:“你有没有……”
哪知商暮与他同时开了口:“你就没有……”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打住。
周望川道:“你先说。”
“你就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周望川愣了一下,微笑起来:“我也想问,你有没有事情要告诉我。是不是工作上的事?”
两人同时察觉了对方情绪上的些微不对劲,温柔地递出关怀的信号。
第29章
雾气缭绕的浴室里,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同时笑出声来。
商暮道:“你先说。”
周望川道:“其实也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
“哦, 不说算了。”商暮懒懒地靠着浴缸, “我也没遇到什么大事。”
周望川单手捧了一把水,帮他冲去肩头的泡沫,又弹了弹他的额头,笑道:“嘴巴都能挂小油壶了, 怎么这么委屈。”
商暮瞅了他一会儿, 不接这茬, 慢吞吞地翻过身趴着:“给捏捏肩, 酸。”
他这么趴着, 肩膀到腰身弧度的显露无疑,如一把流畅的弓箭, 充满了柔韧的力量。
周望川帮他揉捏肩膀, 指尖不自觉地往下,顺着背部中间的脊梁骨游移, 最后落在那弧度漂亮的腰身上。
“喂。”
商暮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管好你的手。”
听到这凶巴巴的语气,周望川失笑。他斟酌了一下,道:“有一台很急的手术,病人情况很危急, 家属也很着急, 但现在审批上遇到了一点问题,没办法立刻安排。”
商暮何其聪明,立刻道:“你们科室那个新来的主任和你过不去?”
周望川道:“也不能这么说, 他有他的考量,但流程确实卡在他那里。”
商暮撇了撇嘴:“那就是跟你过不去呗。”他翻了个身躺着, 任由温柔的水波漫过全身。
周望川怕他着凉,拿过架子上的毛巾,扶着他的后颈为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笑道:“反正,我现在在想办法。”
他又问:“你呢?”
“我什么?”商暮一脸无辜,作势要坐起身来,“我要去睡了。”
周望川按着他的肩膀把人按回去,笑得八风不动:“不许耍赖,跟我说,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商暮还是不说话。
周望川便道:“乖,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上忙。”他说着,沾水的手指轻轻抚摸商暮的耳骨。
过去他也常说这话,可彼时两人并未交心,这话便显出高高在上的施舍。可是如今明了的彼此的心意,这话听到耳里,就是无限的柔情蜜意。
他又放低声音道:“我怕你在外面会受委屈。告诉我,好不好?”
“……唔。”商暮装作不经意地拂开他的手,低下头将下颌沉入水中,遮挡住发红的耳垂,“能让我受委屈的人,现在还没出生。”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是遇到了一个不长眼睛的老色鬼,被我捆起来揍了一顿。”
周望川皱了皱眉:“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谁知道。”商暮不甚在意地说,“一大串英文,记不住。”
周望川道:“万一他找你麻烦怎么办,最好能回忆起一点,我去查一下。”
说到这里,商暮有些不高兴了,烦躁地蹬了蹬水面,溅起一阵水花:“你是觉得我自己处理不好吗?上次那个摄影师的事,我明明自己能处理,被你横插一脚,让我一拳打在棉花上,憋闷死了。”
他因这事烦躁了大半天,此时语气很不好。即使知道周望川是在关心他,他也忍不住发了脾气。
“不是的。”周望川放缓声音,从善如流地道歉,“我错了。”
遇事不决先道歉,很笨的一招,偏偏商暮吃这一套,挥了挥手:“原谅你了。”
商暮又主动道:“有把柄在我手上,他不敢暗地里找我麻烦。但半个月后就是明珠杯设计大赛,比赛评委是各个品牌的设计总监,还有几位特邀嘉宾。评委一般都会投票给自己品牌旗下的设计师。他是评委之一,我怕是拿不到他那一票了。”
周望川知道这个比赛。他知道商暮为了这个比赛花了很大的精力,连续半个月都在熬夜改设计稿,甚至好几天夜里忽然惊醒,连鞋也顾不上穿,就匆匆跑去书房记下灵感。
这场比赛能否拿到第一名,关系到商暮能否顺利地转入幕后,成为公司的首席设计师。
周望川觉得这段话里有熟悉的因素,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问:“宝宝,你刚才说,比赛名字叫什么?”
“明珠杯,是一场珠宝首饰的设计赛。”
周望川想了想,表情渐渐放松,他微笑道:“你会得第一的。”
商暮翻了个白眼:“你怎么知道。”
“我相信你的实力。”周望川替他拢了拢打湿的额发,见他有些睁不开眼,便道,“走吧,睡觉。”
商暮困意袭来,泡在温热的水流中,越发不想动弹,含糊说道:“……再泡一会儿。”
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已经渐渐合上眼睛。
周望川轻轻揽着他起身,拿起架子上的浴巾为他擦干净身上的水珠,正要抱起他回房,商暮却又惊醒了,抓住他的手腕,睁着困眼看他:“……唔。”
“乖,睡吧。”周望川抱他起来,往浴室外走去。
商暮醒了一下后又迷糊了过去,安心地靠在他胸前,却还强撑着说:“你那事,实在不行,我可以给你解决了。”
周望川把他塞入暖融融的被窝,问:“怎么解决?”
“嘁,有什么难的。”商暮往被子里缩了缩,掩唇打了个呵欠,困得泪眼迷蒙,看起来乖巧得不行,但说出来的话却是两回事,“蒙着头拖到巷子里打一顿,逼着他把手术审批单给签了,不就行了吗?”
周望川:“……”
他道:“小朋友,你上学时是校霸吧。”
商暮冷哼了一声:“你这人就是胆小怕事,能用拳头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周望川用指尖摩挲他侧颊的软肉,含笑说道:“嗯。”
“不信?”商暮清醒了过来,挑战地望向他,“我现在就能把你给打服了,信吗?”
周望川笑容不变:“当然信。不是困吗?乖,睡吧。”
商暮赤着身体缩在暖呼呼的被窝中,细腻亲肤的羊绒被贴在皮肤上,非常舒服。他享受地喟叹了一声,意识迅速模糊。在睡过去前,他强撑着说了最后一句:“记住了,解决不了就找我帮你。”
周望川帮陷入睡眠的人掖了掖被子,手指轻轻抚过略微湿润的唇瓣,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在书房看了一会儿论文后,周望川想起商暮的“自动巡航”,便拿着电脑回到卧室。
睡梦中的商暮果然有些不安起来,眉头皱起,薄唇轻抿。
周望川掀开被子,挨着他躺下,揽过他的肩膀,俯身亲了亲他的唇瓣,在他耳边哄道:“睡吧。”
商暮慢慢地安静下来,眉心舒展,又陷入了深眠。
周望川靠在床头,继续翻看医疗领域的相关论文。卧室只有床头的一点暖黄微光,和轻微的手指敲击触控板的声音。
商暮睡觉不太安稳,每过一会儿都会乱动。周望川便搂着低声哄他。最后,商暮侧躺着抱住周望川的腰,被子下的腿压在周望川的腿上,脸紧紧贴在被子上,彻底不动了,睡得安静。
等到天边泛白,周望川揉了揉眉心,从卷帙浩繁的论文中抬起头来,神情难掩激动。
他又找到了一个方法,若能验证,那台手术的成功率将提升近两成。若有将近六成的成功率,徐勇不会不审批。
周望川合上电脑放到床头,拧灭了灯躺下。身旁的人因这姿势的变动而不安地动了动,含糊地呢喃了一句什么。
周望川凑到他耳边,发现他又说了一句:“小黄……别打……”
“别打什么?”
商暮闭着眼睛嘟囔:“别打……小红……”
最近两只鸟儿经常打架,小红的毛都掉了两根,被商暮捡起来插在盆栽里。
周望川道:“已经劝架了,放心睡吧。”
商暮果然就不说梦话了。
周望川搂住他的腰,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很快陷入了睡梦。
第30章
周望川这一觉睡得异常的好, 即使只睡了四个小时,良好的生物钟依然让他按时醒来,并神采奕奕。
他心情愉悦, 做了两份自创的桃酥千层面, 这份早餐做起来太麻烦,只有心情好时才会做。他又给两只鸟儿添了粮和水,掌心被柔顺的毛蹭了蹭。
当商暮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走出卧室,看见桌上热气腾腾的桃酥千层面时, 他脚步一顿, 问:“心情很好?”
周望川笑容不变, 又从厨房端出两杯颜色漂亮的榨蔬菜汁, 道:“还没叫你, 怎么就醒了?睡得好么?”
“唔……”商暮回忆了一下,拉开座椅坐下, 有些奇怪地说, “睡得很好。以前每天夜里都会醒一两次,这次却一觉睡到天亮。”
周望川道:“可能是昨晚泡了澡的缘故, 身心放松下来,自然睡得好。”他心里却道,只需要一些安抚,一个吻, 就能一觉到天明, “壳壳好重”同学,果真是非常好哄。
商暮夹了一筷子面条吃下,习惯性地去拿桌上装辣椒油的瓷瓶。拿到一半动作顿住, 瞅了桌子对面的周望川一眼。
周望川被逗笑了:“怎么鬼鬼祟祟的,这段时间身体恢复得不错, 可以加一小勺辣椒。”
得到了主治医师的首肯,商暮加了辣椒油拌匀,果然吃得愉快起来,又问:“你还没说呢,怎么想起做这个了,心情很好?”
“想到了一个方法,手术的成功率可以提高两成。”周望川说,“等上班,我就去找徐主任审批。”
商暮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吃完了剩下的面,又在周望川的监督下喝了大半杯蔬菜汁。
饭后周望川送商暮去上班,两人在公司楼下分别时,已经下车的商暮又转过身,单手撑住车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望川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商暮抓着车门,犹豫了一下才道:“你别那么迂腐。”
周望川头上浮现出一个问号,疑惑地望着他。
商暮的嘴唇动了动,却又没说出话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别扭地说:“我说过了,你那事解决不了,可以找我帮你。”刚说完他似乎就后悔了,甩上车门离开。
周望川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却能感觉到他话语中别扭的关心。于是降下车窗,提高声音叫住他:“宝宝,等一下。”
这么十几秒的时间,商暮已经走出很远,他闻言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周望川松开安全带,熄火下车,快步走过去,握住他的侧腰轻轻啄了啄那唇瓣:“谢谢宝宝。”
他又道:“你的事情也会解决的,相信我。”
刚到诊室,病人的家属就找了过来。这位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憔悴不堪,为父亲的病耗尽了心力。
见到周望川过来,他忙问:“周医生,手术能安排了吗?”
周望川安抚他:“你放心,今天就能审批下来,最快下周就能安排手术。”
“那就好、那就好。”病人家属连声应下,又道,“得了这病也太遭罪了,一晚上没安宁过,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会儿,问我什么时候能解脱……”他说着就抹起眼泪来。
周望川递纸过去,宽慰他:“你自己要先稳住,做子女的都情绪失控,让生病的老人心里怎么想。回去吧,放宽心,等我通知。”
病人家属擦干净眼泪:“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等人离开,周望川把论文打印下来,整理出一份完备的理论资料,又打印了昨晚写的术前分析材料。九点整,隔壁诊室传来开门声,徐勇来了。
周望川拿着那一叠资料敲响了隔壁的门,刚刚在桌前坐下的徐勇抬头看过来。
“徐主任,关于昨天的那台手术,我有了新的进展。”
他在徐勇对面坐下,翻开资料详细讲解了一番,又传达了病人的渴切。等他说完,徐勇扫了一眼资料上的字,问:“如果我没记错,这台手术已经被拒绝。周副主任,你对我讲这些的意思是?”
周望川道:“我希望您能审批这台手术,这也是病人所希望的。毕竟,对于这种程度的疾病而言,60%的手术成功率已不算低。”
徐勇看了他一会儿,重复了一遍:“百分之六十,而且只是理论上的估计。”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笑了一下:“所以对你来说,病人能否活下去,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概率问题。”
周望川听着他的语气,心渐渐地沉下去。
“这类病症的手术,国内外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案例,甚至连失败的案例都没有,无从借鉴参考。只有一些理论性极强、操作性未知的论文,并不具备多少参考价值,更遑论通过这些论文推理出来的理论。”徐勇说,“但如果采取保守治疗,病人至少还能熬一年。你也许觉得一年很短,但对于重病之人来说,那是仅剩的与家人相处的时间,无比珍贵。”
周望川沉声道:“保守治疗,病人只能躺在床上,靠医疗手段吊着过活,无比痛苦。可手术若是成功,病人能恢复健康,延续至少五年的生命。”
“百分之六十,这只是你的预估,只是一个无效的数字。”
徐勇又道:“在这个领域最有发言权的,是首都人民医院的邱老医生,我可以介绍病人到邱老医生那里,接受保守治疗。”
周望川道:“我读过邱老医生的论文,他也并不支持手术,保守治疗的效果在全国任何一家医院,都差不太多。而且病人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再转院。”
徐勇冷笑,愤怒起来:“荒谬。年轻人不要太自以为是,无数代人的经验累积下来,到你嘴里便一文不值。不要太冲动,也不要太想当然,还是沉下心来多读点医书,多积累经验吧。”
周望川顿了顿,拿起桌上的资料,转身离开。
半个小时后,周望川再次走进了徐勇的办公室。
他把一叠资料放到桌上:“徐主任,这些是我从医生涯中,所有的手术记录。如果您对数字非常在意的话,我想向您证明,百分之六十在我这里,是不低的成功率——”
一份统计表被推到徐勇面前:“经我预估成功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手术共三百八十三台,成功三百六十台,失败二十三台,每一台都有明确而详细的记录,您可以翻阅。”
周望川想到病人家属那声泪俱下的请求,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请求您审批这次手术。”
徐勇看也没看桌上的资料一眼,语气中有明显的不耐烦:“周副主任,你觉得我没看过你的手术记录吗?对,数字很漂亮——可是实际上呢?有好几次在手术途中,不知道是什么天降的福缘,千钧一发的时候,情况突然转好,原本不可能成功的手术于是成功。你现在是想告诉我,要靠着这些奇迹来做手术吗?”
周望川道:“尽人事听天命,福缘也是天赐,上帝站在我这一边。”
徐勇明显愤怒了起来,重重地一拍桌子,茶杯盖子弹跳了几下:“医学是极为科学、精细的学科,你现在跟我讲上帝?敢问周副主任做手术前,是不是要给玉帝上炷香,让他保佑你的发挥?!荒谬!”
不等周望川说话,他指向门口:“我要看诊了,请你出去。”
周望川定定地看着他,问:“徐主任,您对我有意见,对吗?”
“很高兴你看出来了。”徐勇道,“我一向不喜欢好高骛远的年轻人,脚踏实地才是正道。现在,请你出去吧。”
中午下班前五分钟,周望川接到了商暮的电话。
“上午过得愉快吗?周大医生。”他语气戏谑。
周望川无奈地笑了笑,单手脱下白大褂搭在椅背上,道:“不如何美妙。”
商暮啧了一声,又道:“中午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你带我出去吃。”
“行。”周望川看了眼腕表,拿上车钥匙往门外走去,“我现在过去。有什么想吃的吗?”
“随便。”
到了公司楼下,商暮正站在那棵粗壮的百年老树下,塞着蓝牙耳机听音乐。寒风凛冽,他把下颌裹在暖融融的红色羊绒围巾里,只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
周望川按了喇叭。
商暮便摘下耳机,拉开车门上车。
周望川为他拢好围巾,又习惯性地捧住他冰凉的双颊揉搓,最后握住他的手暖着。
“下次等我给你电话,你再从楼里出来,别冻着。”
商暮摇头,围巾遮住了嘴唇,他瓮声瓮气地说:“这里不能停车,被贴条怎么办。”
“交罚款就行嘛,两百块钱。”
商暮不善地盯着他:“一次两百,你每天接我一次,一年就是六七万,钱是辛辛苦苦挣的,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周望川失笑,捏了捏他的脸:“哪里来的贤惠小美人。”
商暮翻了个白眼,嫌弃地望着他:“哪里来的迂腐书生?”
周望川:“……”他可算是明白商暮早上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你又不爱穿厚衣服,冻着怎么办。”周望川倾身从后座拿来外套,给商暮披上,“乖,穿上。”
商暮嫌弃衣服丑,身体却很诚实地往衣服里缩了缩,又把衣服裹紧了些。
车子向餐厅驶去,商暮毫不意外地说:“被拒了?”
周望川笑道:“哦,不但贤惠,还是个料事如神的小美人。”
“傻子都知道。”商暮很不屑,“一个人要是看不惯你,你说得越多,他越看不惯你。”
周望川叹气:“谁说不是呢。”
吃过饭后,周望川把商暮送回公司,下车前,商暮又说了一遍:“你别那么迂腐!”
“行。”周望川握住他解衣服拉链的手腕,“那你穿着厚外套去上班。”
“但它真的很丑。”商暮郁闷地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你为什么有那么多难看的外套。”
周望川失笑:“那等咱俩的事情都结束,我陪你逛街,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我试着改一改审美。”
商暮心里一阵柔软,撒开解衣服的手:“行。”
目送着商暮进入电梯后,周望川开车回了医院。刚到诊室,病人家属便愁眉苦脸地找了过来:“周医生,你们科室的徐医生联系我了,他建议保守治疗,并向我推荐了首都的一位老医生。”
周望川望着他,问:“但你已经决定了,对吗?”
病人家属说:“早上,我的父亲又醒过来了一次,让我帮他解脱,说他不愿这样苟且地活着,他想要尊严。”
周望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里有了决定。
家属又问:“周医生,是流程上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了您其他的一些病人,过去由您主刀的手术,不会这么久都没有审批结果。”
周望川只问:“你决定了,对吗?”
家属眼里闪过一丝坚定:“父亲不愿意像废人一样活着,做儿子的当然会遵从他的愿望。我知道手术有风险,但我和我的父亲愿意承担所有结果。”
“我知道了。”周望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等我消息。”他语气沉稳,声音坚定,让人安心。
病人家属离去后,周望川想起了他从医的这些年,想起了他最初的愿心和理想。他已有了决定。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听到那头熟悉的声音,他露出一个笑容。
“宝贝。”他道,“我听你的,不当迂腐书生。”
“哦?”
周望川扔下手里的钢笔,站起身来,微笑说道:“我要去权势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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