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下午下班之前, 周望川再次敲响了徐勇的诊室门。
徐勇抬起头来,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皱眉道:“如果你还是为了上午的事情而来, 我劝你不要浪费时间。”
周望川道:“院规规定, 如果病人的主治医师与该科室的负责人意见不合,可以找院长作为中间人,双方陈述意见。”
他顿了顿,道:“徐主任, 我已经报告了院长, 他请我和您一起去会议室。”
院规里确实有这样的规定, 但是院长更多的是作为中间人, 调解双方的矛盾, 院长并不能强行要求一方接受另一方的意见。换言之,手术审批签字权仍在徐勇手中, 没人能强迫他签字。
闻言, 徐勇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他冷笑着站起身来:“你觉得叫来院长, 再利用你家里的背景和关系,就能给我施加压力?”
周望川依旧不卑不亢:“并非如此。只是有些话想说清楚,没有院长在场,您大概不会愿意听我说话。”
徐勇往诊室外走去:“那就走吧。但我想告诉你, 这是没用的。”
擦肩而过时, 冷风拂面而过,两人都神情冰冷。
十分钟后,医院主楼的会议室, 院长脚步匆匆地赶来。
院长是位精神矍铄的六旬老人,平时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此时在两人身边坐下,习惯性地用和蔼的语气开始说话。
“徐医生啊,下午的时候小周医生跟我说了,你们两人之间有矛盾需要说开。对嘛,大家都坐下来,好好谈,事情总是能解决的!你们开始谈吧。”院长说完,拧开保温杯喝了口茶,往座椅上一靠。
周望川向徐勇点了点头,开口道:“院长想必已经知道,我和徐主任的矛盾主要集中在一台手术上。病人家属已经签署了同意书,我做出了术前评估,给出了百分之六十的手术成功率,但徐主任以手术风险太大为由,拒绝审批。”
他顿了顿,看着徐勇,道:“此外,徐主任承认对我有偏见,认为我是好高骛远、沽名钓誉、靠着背景关系坐到这个位置的草包。”
徐勇说:“添一条,你还热衷于拿手术台上的赌博来验证上帝对你的偏爱。”
院长听出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忙打圆场:“哎呀,小周你这话言重啦!老徐肯定不是这个意思,有误会嘛很正常,先听听对方怎么说。”
一边是给医院捐过成堆银子的金主的儿子,年轻一届的医生翘楚,一边是资历深厚的金牌老医师,院长哪边都不想得罪。
“关于徐主任对我下的定义,我想一一反驳。”周望川道。
他把早已准备好的两份文件递过去,院长和徐勇各一份。
“这是我从上大学到现在,获得的所有教师评语、上级评价、评优奖词,以及在校医院、十数家诊所、本医院实习结业时,单位领导给予的评价。还有这些年来我累积发表的专业期刊论文。另外还有一些荣誉证书、奖学金证书。”
文件很厚,理论学习与社会实践都覆盖了。放诸整个医学界,这也是一份相当完美的履历。
周望川说:“文件中的每一条评价都是真实可靠的,我想以此,来反驳徐主任对我“好高骛远、不脚踏实地”的评论。”
徐勇看起来不太想翻看文件,但院长已经率先看了起来,他便只好翻开文件的扉页,开始粗略地浏览。
““潜心钻研,刻苦勤勉”,瞿教授那么苛刻的人,竟然也会夸学生。”院长翻看到教师评语那几页,笑着说,“小周前段时间回了趟学校,见到瞿教授没有?他身体还好吧?”
周望川道:“瞿老教授身体很好,现在主要从事理论方面的研究。”
两人又说了几句,徐勇也翻看完了文件,合上放在一边,只道:“溢美之词,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周望川笑了一下,道:“徐主任大概想说,有我这样的家庭背景,什么样的教师评语拿不到,什么样的评优落不到我头上,对吗?”
“是的,医院每年评奖评优时,负责评选的人或许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特殊关照我。这种情况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我并不清楚。徐主任觉得以我的年龄升到如今的位置,其中必有见不得人的猫腻——”
他字字清晰:“也许有人会因我的背景,破格提拔,人为加速我的升迁速度,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不清楚。但我可以摸着良心说,我无愧于目前的职称。至于那些幽微处的人性,我不会主动去利用,因为这违背诚心。但我也不会刻意去避免,以自证清高,因为这过于迂腐。”
说到这里,周望川用指尖敲了敲文件的扉页:“至于老师、上级、单位、病人的评语,您可以说是溢美之词,可以说是无用的虚浮话语,这些都没有关系。但我还是那句话,我对得起我的良心,我受之坦然。”
徐勇表情不变,只道:“这些与手术并没有任何关系。”
周望川笑了笑:“是的,我现在只是在试图打消您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不复之前的谦卑,语气开始尖锐。
院长忙打圆场:“误会,误会,哪有什么偏见,话说开了就好了!”
周望川道:“第二件事,徐主任认为我不尊重生命,把病人的生死简化为一个冷冰冰的机械数字——也就是手术的成功率。”
“这件事情要从许多年前说起。”周望川道,“在我上中学时,我的母亲患了严重的病,父亲带着她四处求医,却被国内外几乎所有的知名医生判了死刑。这个时候,一位早已退休的老医师出来,给出了一个数字——百分之四十。”
周望川的语气变轻:“他告诉我们,手术有百分之四十的成功率,一个冷冰冰的数字,却将决定我母亲的生死。这哪里是一个数字,这是一把千钧重锤。”
“因为亲身经历过,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手术成功率”这个数字的含义。它可能是一个家庭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与所有的希望,是病人渐行渐远的生命中即将消失的微光。它看起来轻飘飘,却比泰山更重。因为这个数字,我报考了医学专业,想把当年的希望带给更多的家庭。”
“所以,我拒绝接受您对我的这条评价。”周望川一字一句地说,“这条评价对我而言,太荒谬,太想当然,太不尊重。不是同事或领导的尊重,而是双方作为平等的人的尊重。”
徐勇脸色微变。
气氛凝滞,院长尝试缓和:“哎,大家好好说……”
半晌,徐勇道:“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仍然坚持我的判断。手术风险太大,我不会签字审批。一旦上了手术台,最重要的东西是主刀医生的风险控制手段和理性判断,而非感情牌。”
周望川道:“我已经向您证明了,百分之六十在我这里,是不低的成功率。”
徐勇沉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对于这样一场开源性的、标本意义的手术,如果失败,必将在界内引起轩然大波,届时科室和医院都会受到舆论冲击,你让其他同事如何自处?我在乎的是科室的尊严,我们医院的尊严。”
“够了!”周望川倏地站起身来,愤怒地望着眼前的人。方才的言语交锋间他并未动怒,可是现在,怒火在他心里烧纵,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复。
“我在乎的,是生命的尊严。”他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起来,落针可闻。
周望川调整好了情绪。他松了松领带,笑了笑:“您不用那么着急地表达想法,我并没有在征求您对手术的意见。您拒绝了两次,而我从不会在同一件事情上请求第三次。”
说到这里他竟然走了下神,他想,这确实是他的底线和准则,但除了对他的爱人。
周望川表情一柔,接着道:“只要病人同意,我无论如何也会做这台手术。”
徐勇也站起身来:“为了医院和科室的荣誉,我不会审批。”
周望川道:“巧了,我名下有一家私家医疗场所,一切医疗条件都完备,而我是一名有完全执业资格的医生。我会以我自己的名义开展这台手术,与贵院、贵科室不发生任何联系,不会影响你的名誉。”他不说“您”了。
听到这里,院长变了脸色,站起身来:“小周,不至于……”
但周望川一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明天一上班,我会将辞呈递过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32章
离开会议室后, 周望川回到了诊室。耐心地回复了一位病人的咨询,他拿起桌上的绿植,按时下班。
刚与商暮和好的那个月, 商暮每个周末都要跟着他来医院, 闲暇时间,便顺手把他的诊室布置了起来。诊室里多了四盆绿植。
此时周望川拿在手上的,是一盆颜色浓郁、绿白相间的白油画竹芋。这也是商暮最喜欢的一盆,每隔几天都会要求他拍照, 以确认竹芋的存活状况。
踏过满地枯叶来到停车场, 周望川小心翼翼地把竹芋放在后座, 而后发动车辆, 开往商暮的公司。
中途他给商暮打了电话, 语气平静沉稳,完全不像会议室里那样的激动。
“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到, 你记得在楼里有暖气的地方等我, 不要提前出来,当心冻着。”
对面的商暮哦了一声, 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哟,周大医生今天怎么按时下班了?”
周望川说:“闹掰了。”
“真的假的。”
“你让我别当迂腐书生,我就直接跟他掀桌子了。”周望川微笑说道,“感觉不错。”
商暮说:“你早该这样了。自从换了这个领导, 你天天加班, 都没空带我去吃夜宵,也不带我看电影逛街。”
听到电梯的叮铃声,周望川便知他已经下了楼, 忙道:“就在楼里等我,别这么早就到街边, 我还有十分钟才到。”他说着,提高了车速。
商暮啧了一声,抱怨道:“烦不烦,管这么宽。”
周望川好脾气地说:“今天降温,我怕你着凉。”
怕对方不会听,他便恐吓:“今天风特别大,你要是早早地站在街边等我,来往车辆扬起沙尘,弄脏你衣服鞋子怎么办。再说了,沙子还会飞进头发里,新做的发型怎么办。”他太懂商暮的洁癖了。
果然,商暮想了想道:“行吧,那电话别挂,到之前两分钟告诉我,我走过来。”
周望川含笑应下。
到公司楼下接到商暮,周望川切换了舒缓的音乐,载着他往餐厅去。
餐厅是两人常来的一家,菜也是常点的那些。商暮却有些反常,只随意夹了几筷子菜,便撑着下颌,盯着碗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了?有心事?”
周望川问他,又夹了一筷子他平时最爱的菜,放入他的碗中。
商暮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桌下的手虚虚地压了压腹部。
周望川早就发现了他的沉默和走神,本以为是工作上的烦心事,但此时见他的动作,便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商暮又摇头,神情有些奇怪,动了动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望川放心不下,从对面挪到他身边坐下,拉过他的手腕搭了搭脉,却未见什么异常。
“说了没事。”商暮抽回手腕,有些烦躁地攥紧了桌布。他看起来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蚂蚁,在急躁地团团转,却又尽力压制。
周望川看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猜到了几分。
“宝贝。”周望川揽住他的肩膀,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抚,放柔声音哄道,“先吃些东西。其他事情,我们回家后慢慢商量。”
在安抚下,商暮僵硬的脊背渐渐放松。
周望川夹了些菜,用碗接着,递到他嘴边:“吃些吧,不能不吃饭。”
商暮抗拒地盯着嘴边的筷子,却又在周望川的劝声中,不情不愿地张开嘴,吃了一些。
过了一会儿,商暮偏开头示意不吃了,他情绪稳定了一些,主动起了个话题:“你明天去医院后,记得给桌子上的绿萝浇水,半个月一次,明天该浇了。”
“好。”周望川应下,却又奇道,“宝宝,我刚才有没有讲过,我告诉了院长和徐主任我要辞职?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上班?”
商暮嗤笑:“得了吧,猪在天上飞,鱼在地上跑,你都不可能从这家医院辞职。”
周望川:“……”
商暮道:“你不是说过么,当年给程姨做手术的老医生,就是从这家医院退休的,所以你毕业才会去这家医院。”
周望川闻言一怔,多年前的几句闲聊,他没想到商暮还记得。
商暮伸出两指夹起一片香蕉脆片,嚼来吃了,又道:“所以你就是吓吓他们而已,才不会真的辞职。”
周望川叹了口气,目光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嗯。”
他声音和缓地说:“在许多年前,这类手术曾有过一个案例。因为是这类病史中开源性的头一例,术前受到了学界、医界以及各大媒体的广泛关注,但手术失败了。事后在家属和媒体的偏颇引导下,舆论迅速发酵,科室被下令闭科整改,主治医师被迫离职。这件事影响太大,相关部门严令禁止传播,所有档案均被移交,网上几乎没有任何信息遗留。快二十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
“我通过一些手段,查到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周望川缓缓地说,“当年的主刀医生,就是徐勇。”
商暮有些惊讶,又皱眉道:“既然他自己也做过这种手术,那为什么还卡着你。”
周望川道:“整个科室闭科整改,就算放到今天,也是轰动界内的大事,我明白他的顾虑。但今时不同往日,理论和医疗条件都进步了许多,我相信只要推一把,他就能放开。而且,在手术过程中,我需要他的帮助。”
商暮兴致缺缺,单手撑着下颌,把玩着餐盘里精雕的白萝卜花:“你都推多少把了。”
“今天玩了一通发疯,言明了我的立场,他知晓无法阻止我做这台手术后,必然会仔细查看我提交的术前评估。但是……”
周望川神秘一笑:“我故意在理论部分留了个模糊不清的破绽,这个破绽,正是他当年操刀手术时的理论空白处。我相信二十年来,他对这部分已有了更深层的研究,我不信他能忍住诱惑。”
他说这话时,唇边带着微笑,全身透着游刃有余的从容。
“而且,这次若能成功,便能洗刷二十年前的冤屈,解开他的心结。”
“你还是这么喜欢为别人着想。”商暮又开始烦躁起来,他薄唇紧抿,撑着座椅像是想站起,却又颓然地跌回去。他手握成拳,弯下腰用力压了压腹部。
“宝宝。”周望川揽住他的肩膀,“别急。让我帮你。”
商暮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抬起头不语地盯着他。
“放松,乖。”周望川慢慢掰开他抵在腹部的手,换成自己的,稍微用了些力气,握拳在他腹部碾压。
自十月份两人和好,至今已两个多月,商暮没再找人虐腹。一来他胃病没好,时常会不舒服,精神也恹恹的。二来……他不想再去找其他人。
可是……这东西是戒不掉的,比烟瘾、甚至比毒瘾更难忍。
发作时,他全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坐立不安,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
周望川查了许多资料,又在论坛翻阅了许多“同好”的记录和回复,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当商暮忍不住时,他就用拳头按压商暮的腹部,力道比平时大,但在他掌控之内,不会伤害内脏。
靠着这个方法,商暮熬过了这两个多月。可毕竟是治标不治本,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
餐厅里回荡着轻柔的音乐,包间内,商暮闭着眼睛靠在周望川怀里,握着对方的手腕,用力往腹部插去。
周望川看着他颤抖的睫毛,知他难受,便没有阻止。过了大概半分钟,周望川抬起手腕抵消了那股力道,轻声道:“好些了么?”
商暮睁开眼睛望着他,苍白的薄唇动了动:“再压一会儿,用力。”
周望川加了些力道,但仍在精准的控制范围内。
过了一会儿,商暮恢复了冷静。他推开周望川的手,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拉开包间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这是两人和好后,商暮第一次甩手而去。沉积了多年的矛盾,不会突然解决,这仍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坎。
周望川拿起他忘在椅子上的外套,快步跟了上去。
商暮已经走出了餐厅。他立在路边,冬日的寒风刮来,只着单衣的背影单薄又萧瑟,像倦无所依的游子。
“我有两个愿望,我希望你虐我,我希望你不要离开。但如果只能选一个,我希望你不要离开。”
周望川想起校医院APP里的这条留言,他快步追上去,把手里的外套披在那单薄的肩膀上,温声道:“带你去买小蛋糕。是不是没吃饱?”
感受到肩头腰间的温暖,商暮心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他僵硬的腰身渐渐放松,盯着眼前的人,目光一点一点柔软下去。但声音仍是冷硬的:“谁稀罕。”
周望川在外套下面搂住他的腰身,轻轻摩挲揉捏:“我怕你晚上会饿。”
“那你晚上不会给我做吃的吗。”商暮依然没好气,“要你有什么用。”他一语双关。
两人紧贴在一起,这话一出,周望川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紧绷起来。他便含笑说道:“嗯,你慢慢再教我。”
对视间,商暮软化了下来。他微微往前凑,不怎么明显地蹭了蹭周望川的侧脸。而后,又冷着脸拉开副驾车门,坐进去。
他瞥见后座的绿色,问:“你把这盆竹芋放在后座干什么。”
周望川系上安全带,发动车辆:“带回来给你看看,你不是最爱这盆吗?”
商暮哦了一声,闷头看手机,不说话了。
途径听竹甜品店,周望川下车去买了草莓厚乳千层,又带了一枝鲜艳的玫瑰花。
回去的路上气氛渐渐缓和。到了小区楼下,商暮抱着小蛋糕和玫瑰花下车,看着周望川打开后座车门,抱起那盆白油画竹芋。
商暮想起餐厅里的谈话,问:“那你就没有想过,如果那个徐勇不接你这茬怎么办。要是他真的顽固不化,坚决不审批呢?”
周望川关上车门,和他并肩向电梯走去,笑道:“当然想过。”
商暮抬头浅浅望他:“哦?”
他道:“所以我带回了这盆油画竹芋。”
他的话已经放出,如果徐勇不接招,他只能被迫离职。到底是心气高过一切的年轻人,届时他一定不会再在医院多待,留给收拾办公室的时间便很少。
所以,他提前拿回了爱人买给他的绿植——
第33章
两人回到家, 先后洗了澡。周望川在客厅翻看着书,等着医院的消息。商暮在书房改设计稿。
今年冬天寒冷,家里暖气开得足, 两人都穿着厚绒睡衣。是情侣款, 周望川的是深蓝色,商暮的是纯白色,背后都印着相同的□□熊图案。
睡衣是商暮买的,他特别爱□□熊。
周望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随意看着一本医书。从他的角度, 刚好能望见书房的书桌。明亮的台灯暖光下, 商暮正低着头改稿子。
似乎是察觉到目光, 商暮抬起头, 道:“你把电视打开吧。”
“不会吵到你吗?”周望川问,起身向书房走去。
“不会。”
商暮不喜欢家里寂静无声, 他会觉得恐惧。他最喜欢的就是客厅灯光明亮, 电视里咿咿呀呀,一抬头便能看见他家医生坐在沙发上。这让他想起那个夏天的夜晚, 他被拉着手腕走进小小的诊所,吵闹但真实。
周望川停在他身后,手指插入他细软的发丝中感受了一下:“头发快干了。”
“嗯。”商暮仰头看他,蹭了蹭他的手心。
周望川看了一眼桌上的设计稿, 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 各种颜色的涂痕和潦草的字迹彰显着烦乱。他问:“还要改很久吗?”
商暮看起来有点急躁和烦乱,情绪并不好:“总觉得还能优化,但找不到那个点儿, 没有灵感。”
“慢慢来。”
周望川给他捏了捏肩膀,又倒来一杯热牛奶, 轻手轻脚地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书房里的商暮听着电视的声音,捧起杯子慢慢地喝了小半杯热牛奶,而后他闭上眼睛向后靠着,腰身陷入柔软的靠枕。几分钟后,他情绪略微平静下来,拿起笔修改设计稿。
可是不行。
强迫自己安静了几分钟后,商暮的烦躁和焦虑达到了顶峰。呲啦一声,笔划破了纸张,也崩断了他心里的弦。
他倏地站起身来,大步来到客厅,在周望川反应过来前拉开酒柜门,拿出一瓶红酒敲掉瓶口,仰起头大口大口往嘴里灌酒。
大半的酒被灌入喉口,剩下的深红酒液顺着下颌滴入睡衣,浸湿了脖颈。
周望川在短暂的惊愕后回过神来,他快步过去握住瓶身,用商量的语气道:“先放下。”
商暮并不松手,还加重了力道。周望川怕瓶口的尖锐玻璃伤到他,不敢用力,尝试安抚他:“宝宝,先松手,坐下我们好好谈。”
酒瓶已经空了,除却流入衣服的酒液,一整瓶酒的大半都被商暮喝掉。他摇摇欲坠,眼睛湿漉漉地看过来:“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周望川怕刺激到他,语气温柔地说:“嗯,我知道。”同时手里加大力度,把酒瓶拿了过来,放在电视柜上。
商暮被他揽着往沙发走去,喃喃地说:“我没办法……我试过了……你知道么,有一万只蚂蚁在身上爬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我知道。”周望川把他带到沙发上坐下,拿纸巾擦干净他唇边和脖颈的酒液。
“我什么都试过了……我没办法专心工作,痒啊,全身发痒……”商暮低低地,颠三倒四地说,“下周就是比赛,设计稿必须今晚定稿,然后赶制出成品。但是我没办法集中精力,我会失败,我已经失败了……”
他浑身散发着醇厚的红酒香气,看起来有些醉了,眼神失焦。
“我今晚交不出设计稿,比赛会失败,我的事业就会完蛋。”他胡搅蛮缠,近乎蛮横地质问,“除非你帮我。你会帮我吗?”
周望川望着眼前的人。他最近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也咨询了心理科的同事与大学的教授。他现在有信心,只要商暮告诉他那个秘密,他就能对症下药,一点一点矫正这个爱好。
商暮醉得身体发软,顺着沙发滑下去,躺倒在羊绒地毯上,自暴自弃:“算了,让我失败吧,让大家都来看我的笑话。”
周望川蹲下身,扶他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慢慢地、和缓地说:“我帮你,但你要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什么事……”
侧脸因醉意泛起微红,商暮睁着醉眼,喃喃地说:“暴力可以填补空虚,当你无法避免疼痛,只能将疼痛转化为快感……就像你点燃一根蜡烛,就能装满整个房间……”
周望川皱了皱眉,他多少已经猜到,养成这个爱好是因为童年的阴影。若阴影来自于暴力殴打,那为什么商暮只喜欢虐腹,不喜欢其他地方被打。
他问:“能具体一点吗?”
商暮却突然爆发了,用力推开他,撑着地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你就是欺负我!你明明答应了我的……明明答应了……你现在又反悔……”
他退后几步靠着墙,又蹲下身把自己缩成一团,委屈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你就欺负我吧……连你都欺负我……”
周望川走过去,揽住他的肩膀和腿弯,把他抱到沙发上。周望川知道他此时情绪不稳又醉意上头,只能安抚,便放柔声音道:“没有反悔。你告诉我,希望我打哪个地方。”
听到这话,商暮终于冷静了一些,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真的吗?”
周望川拨开他额间的软发,又用指节蹭了蹭他发烫的侧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商暮信了两分。他撩起睡衣下摆,拉过周望川的手团成拳,贴在腹部。他抓着那只手在胃腹间游转,最终停在肚脐下方,小腹的位置,声音潮湿带着点鼻音:“这里。”
周望川感受着指节抵在柔软的小腹处,又被商暮压着往里,指节陷入了皮肤。触感很神奇,像摸到了海边细腻的湿润泥沙。
他微低下头看去,那处皮肤无比白皙,因喝了许多酒,小腹微微鼓起,弧度漂亮。
见他不语,商暮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道:“你不能欺负我,骗了我的故事,不能再反悔。”
周望川微微地叹了口气:“没有反悔。”
商暮又道:“就打一下,不许敷衍,要用力。隔靴搔痒是没有用的。”他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泛红,看上去说不出的委屈。
“好。”周望川道。
他摊开掌心,抚了抚那处小腹。过去商暮腹痛时,他时常会为商暮按揉止痛,而现在,他却要亲自去施加疼痛。
他不是没有料到过今天,因而时常做着心理建设。因为他深知,事情不能一蹴而就,烟瘾和毒瘾从来不是一下子能戒掉的,这个爱好也是一样。他不能像一个不近人情的医生,他要给爱人足够的适应空间,慢慢地引导。
可现在要真正出手,他仍需要一点时间来酝酿。
商暮眼巴巴地盯着他。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用闲聊的语气说起了其他话题。他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为自己放松鼓劲。
商暮配合地跟他聊起来。
在闲聊的中途,商暮突然止住了话语,睁大了眼睛。他一直在等待着拳头的降临,他也知道拳头一定会降临,故而焦躁又期待地等着。
这一拳又快又狠又准,以突如其来的姿势降临了。
商暮脑中空白了一瞬,想到了学校外的那条小巷,六个拦路的大汉。
年轻英俊的学长从容不迫地挽起袖子,出拳如风,迅速放倒了三个大汉。
从那时候起,他就在渴望这双手。
若从那天开始算,到今天已经近七年。
七年,他终于等到了那只手。
第34章
周望川收回手, 问:“疼吗?”
小腹处白皙又细嫩,一拳下去,立竿见影地泛起红来。
商暮有点愣愣地望着他。
周望川俯下身, 在那微微起伏的小腹上落下一吻, 他直起身来,眼眸幽深,又问了一遍:“疼吗?”
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了全程,痛感虽迟但到。商暮从回忆中回过神来, 下意识地虚虚掩了掩腹部。他脸色苍白, 却又忍不住因快感而颤栗。
比身体的快感先到的, 是心里的满足与激动。
周望川微皱起眉, 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确认温度的正常:“怎么不说话?”
“……唔。”商暮眨了眨眼睛,拉过他的手不放, 按着肚子, 轻柔地喊,“学长……”
他比大学时更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声音压得又软又甜,好听极了。再加上六年多的相处,他太懂怎么撩周望川了。
他低低地撒娇:“酒喝得急了,肚子不舒服, 闹腾我, 你再帮帮我,揍它。”
哪知他撩失败了。
周望川挑起一侧的眉毛,轻轻松松挣脱他的束缚, 反扣住他的手腕,声音温柔, 语气却不容置疑:“你说了的,只打一下。”
“是么,我不记得了……”商暮摸了摸自己发热的侧脸和耳骨,“可我还是难受,没法工作,设计稿怎么办,你不帮我么……”
周望川仔细观他神色,见他虽略有醉意,但眼神是清明的,整个人都放松地躺在柔软的沙发中。刚才还是浑身尖刺的炸毛刺猬,现在却像慵懒餍足的大猫,每一根毛都柔顺地垂落。
在耍赖呢。
周望川便微笑着,不为所动:“那我给你找药吃。”
“对了,刚才可不是等价交换。”周望川俯下身,与他鼻尖相贴,“你还没告诉我,你小时候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近在咫尺间,商暮的眼睛转了转,满口跑马:“我刚才已经讲了。”
周望川道:“哪里讲了?不许耍赖。”
商暮躲不开,堂堂正正地开始耍赖:“你不是想当我的心理医生吗?我给了你线索,那你猜呀。”
周望川无奈地望着他。商暮撑着沙发要起身,却又被按住肩膀压了回去:“躺着。”
“不是喝了酒不舒服么,我去给你弄点解酒的。”周望川起身,往厨房走去。
商暮躺在沙发上,看着厨房亮起的灯光和那道忙碌的人影。他摸了摸小腹,那里仍残余着欢愉的疼痛。而这是第一次,他不是躺在冰冷空旷的酒店,而是躺在柔软温暖的沙发上,身上还盖着周望川给他披的薄毯。
过了一会儿,周望川端着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过来,又拿来一颗药,让商暮吃下。
电视柜前仍然淌着一摊酒液与碎玻璃,周望川先把玻璃扫干净,又拖了一遍地。
拖第二遍时,腰身从后面被抱住了,商暮闷闷的声音传来:“你打我是治疗我,不违背你的准则和底线。”
周望川握住腰间的手,转过身来:“怎么起来了,吃了药好些了么?”
“好多了。”商暮瞅着他,反问,“你呢?”
周望川道:“我也没事。”
商暮哦了一声,又道:“你确定?”
周望川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想啥呢,傻不傻。”他捧着商暮的脸,亲了亲嘴唇,“不是还要改设计稿么,去吧,有事就叫我。”
重新坐回书桌前,商暮变得平和而愉悦,堵塞的灵感也源源不断地流动。
凌晨两点,商暮改完了设计稿。
这个时候,周望川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放下手里的书,毫不意外地接起了电话。
他拿着手机听着,不时嗯一声,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对面像是问了什么话,他说了一段专业性很强的话,像在与对方辩论。又过了几分钟,电话挂断了。
商暮猜:“是那个姓徐的?”
“嗯。”
“说啥了?”
“先是骂了我一通,说我年轻张狂,意气用事。”周望川道,“然后又质疑了我的术前评估,就几个不清楚的地方和我讨论。”
“然后呢?”
“然后?”周望川微笑说道,“然后他说,他不信任我的经验和判断,会与我一同操刀这台手术。”
商暮刚想说什么,周望川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接起来说了几句,再次挂断。
“又是谁?”
“院长。”周望川按灭手机,“他说徐主任年老固执,说话难听,让我不要介意。”
商暮啧了一声:“这算什么事?前脚挂断后脚就打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欺负你一个后辈?”
周望川笑了起来:“无所谓了。病人催我很久了,这台手术需要徐主任的经验和配合,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商暮想说他迂腐,却又觉得他眼里有光,便把话咽了回去。
夜色已深,但两人搂在一起,睡得非常香。
手术时间定在了下周三,正是腊月二十五,与商暮的珠宝设计比赛在同一天。
当天上午,周望川照常开车送商暮去公司,下车前,商暮道:“祝你成功。”
周望川微笑道:“也祝你成功。”
他拉住商暮的手腕,把人拽到怀里,斟酌着开口:“宝贝。”
商暮见他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眯了眯眼,警惕地问:“你做错了什么事?老实交代。”
周望川失笑,只道:“你之前对我说,不要做迂腐书生,我听话了。所以,你也要听一次我的话。”
“你先说来听听。”商暮很谨慎。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可以依赖家人。”周望川道。
商暮听着这煽情的鸡汤,抬头便见他神色温柔深情,于是憋回了打趣的话语,只道:“行。那等我成功了,你要送我礼物。”
周望川亲了亲他的唇角:“好。”
这是一台持续近十小时的手术。
身着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靠着眼神和极少数的语言完成交流。
周望川第一次与徐勇合作,竟然异常的顺利,配合近乎完美。
手术中有两个关键节点,第一个出现在三小时后。两人早已讨论过这个节点,眼神轻微交汇了一下后,互相确认了对方的结论,周望川开始操作。
手术进行到第八个小时,遇到了第二个节点,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危险转折点。
气氛紧张又焦灼,周望川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手依然精准稳定。
关于第二个节点,周望川和徐勇在术前讨论过多次,均无定论。需要根据临床的具体情况来做决定,全靠几分钟内的经验与判断。
周望川深吸了一口气,与徐勇对视,简洁地说了几个词。好在,两人的意见相同。
进行下一步前,徐勇低声道:“如果失败了,我来牵头负这个责。”两人这些日时常交流手术的事情,却从未提起会议室里那场争吵。他现在这话,相当于委婉的道歉。
周望川低着头准备操作,轻声道:“主任,相信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晚上八点,缝合结束。
手术室的灯亮起,门打开了。
家属立刻焦急地围上来询问情况,护士道:“手术成功。情况尚需继续观察。”
一口气松下来,家属近乎跌坐在地,眼含泪光:“那就好,那就好,谢谢、谢谢医生……”
周望川脱下手术服,走出手术室,立刻有护士扶他坐下,端来葡萄糖水。他喝下后恢复了一些体力,对着十几米外长椅上的徐勇举了举杯,脸上带着青年人意气风发的灿烂笑容:“徐主任,我说过,上帝站在我这一边。”
徐勇不知是太累还是太气,竟然没有出言反驳。
又休息了一会儿,吃了些东西后,周望川恢复得差不多了,开车离去。
此时,在珠宝设计比赛的现场,气氛正焦灼。
各个品牌最卓越的年轻设计师们,都已介绍了自己的作品。
商暮的作品是一条名为“深海之蓝”的项链。那个夜晚,经红酒与痛感催生出的汩汩灵感,诞生了这条项链。
深蓝唯美,远古人鱼倚岸而歌时,想必就戴着这样一条项链。
在评委席上,商暮看到了他曾经痛揍过的总部设计总监,那人阴沉沉地盯着他,将这一票投给了与他票数最接近的对手。
评委投票结束后,商暮与另一位设计师的作品票数相同,并列第一。
决出胜负的关键,在于最后一票。
主办方在今天的比赛开始前便介绍说,今天会有一位神秘嘉宾到场,选择一件TA最为中意的作品现场买下,并投出压轴的一票。
据说这位嘉宾每年光是花费在定制衣物与饰品上的金额就超过两千万,审美水平极高,是业内公认的鉴赏家。
主持人神神秘秘地又说,嘉宾是位名门闺秀,许多人应该见过。
大家都往入口处看去,商暮也紧紧地盯着那处。
他的心跳很快,手指在微微发抖。他这一个多月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全是为了今天的比赛而操心。这最后一票,将决定他的胜利,或失败。
神秘嘉宾从门口进来,因着背光,商暮看不清楚。
他松开紧握的手心,有一瞬间,他不那么在乎了。他想着,无论成功或失败,他都要休假,和周望川出去旅游。他想打电话问问周望川,手术成功了没有。
没有关系,他想。就算失败,他也还有很多的时间。等结束后,他也会这样告诉周望川,如果手术失败了的话。
突然间,商暮看清了嘉宾的脸,对上了那道温和却又俏皮的目光。
神秘嘉宾程云萱走到投票处,按下了投票的按钮,投出了压轴的一票。
“你不是孤身一人,你可以依赖家人。”
商暮想到今晨,爱人温柔的话语。他明白了一切。
第35章
接下来的时间里, 商暮整个人都懵懵的。
他看到他的票数加一,他成为了第一名。他看到总部设计总监忿恨的眼神,听到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的结语, 深海之蓝被装入透明奢华的首饰盒。
有记者来采访,他不太能说出话来,助理便去与记者另约时间。
人流中,获得第二名的设计师激动地与家人拥抱, 母亲说为他骄傲。
商暮感觉世界隔着层纱, 轻飘飘不像是真实, 一切都慢了一拍。
突然手腕被人拉住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 程云萱正站在他面前。
“怎么啦?”程云萱温柔地说,“发什么呆?咱们出去吧。”
商暮喉咙干涩, 喊了一声:“姨。”
他又道:“您怎么在这里?”
程云萱道:“主办方请我来当特邀嘉宾, 还能买漂亮的首饰,我最喜欢这种活动啦。”
“你拿第一名不是因为我这一票哟, 是因为你设计的项链真的很漂亮。”
商暮怔怔地不说话。
程云萱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去,笑道:“来的路上,望川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手术成功了, 正往这边来,应该也快到了。”
商暮跟着她往外走去。手腕温热,让他想起了那个初夏, 学长拉着他的手腕,带他走出充斥着鲜血与黑暗的巷子。
华灯初上, 人流如织。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周望川推门下车,笑着喊道:“妈。”
程云萱道:“手术成功了,恭喜你呀!”
她又拉过周望川的手,把商暮的手递过去,让两人的手搭在一起,笑道:“小暮高兴得都不会说话了,你快问问他。”
周望川笑着拉过商暮的手,揽了揽他的肩膀,轻轻捏了捏:“妈,放心。”
程云萱从手包里拿出两个红包:“恭喜你们两人。”
周望川接过红包,程云萱看了眼对面的车和司机,又道:“我还有一场聚会,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谈恋爱了。”
“妈,今儿天冷,你别冻着。”周望川帮她拉开车门,又把后座的外套递给她,关切地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放心。”程云萱温柔一笑,降下车窗,车子缓缓驶离。
目送着车子消失,周望川转头去看,商暮仍愣愣地站在原地,表情迷茫。
周望川好笑地揽住他,低声问:“怎么啦?变呆呆的了。”
商暮慢慢地回过神来,望着他,嘴唇动了动。
周望川揉了揉他的脸,又手欠地揉乱了他的发型,笑了起来:“炸毛猫。”
商暮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哑:“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告诉你什么?”周望川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惊奇道,“这都不生气?”过去商暮可爱惜自己的发型了,被弄乱一点,都会横眉冷对。
商暮郁闷地盯着他,眼圈却渐渐红了。
“哎呀,别哭。我错了。”周望川忙道歉。
“谁哭了。”商暮瞪了他一眼,上前一步,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周望川揽着他的脊背,轻轻拍着:“好啦。带你去庆祝?晚上想吃什么?”
“随便。”商暮闷闷地说。
等商暮的情绪稳定下来,两人上了车。周望川把红包递过去:“我妈给的,庆祝你得第一名。”
商暮接过红包,放在外套的贴身内揣里。
路上车流繁忙,周望川开车并不快,他想起一茬,偏头笑问道:“我第一次带你回家过年时,爸妈给的红包你打开了吗?”他还记得商暮抽屉里的那张纸条,“感觉打开就坐实了名分。”
商暮伸手,拽了拽他的领带,说:“你的领带就是我用红包里的钱买的。”
周望川握住他捣乱的手,含笑道:“名分可算是坐实了。”
商暮闷声不语。
腊月三十的早上,疗养院那边传来了商暮父亲的死讯。商暮收到消息时,正与周望川在生鲜超市采购食材,他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周望川立刻联系了人,全权处理疗养院那边的一切事情。
除夕当晚,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在电视的欢歌舞蹈中,程云萱示意周望川跟她上楼。
程云萱在卧室的沙发上坐下,周望川像往常一样单膝跪地蹲在她腿边。那年程云萱重病,在医院的ICU不省人事,周望川就习惯了趴在病床边守着她,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妈。”他问,“怎么了?”
程云萱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地说:“宝贝,妈妈真的很为你骄傲,你是个很棒的医生。”她清楚周望川学医的初衷。
周望川道:“妈,只要你和爸身体健康,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程云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后问:“我听说……小暮的爸爸今天去世了?虽然那是个坏人,但毕竟是他最后一个亲人。”
周望川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想到商暮承认打开了红包,他也明白商暮的意思。
他安慰道:“妈,我们也是他的亲人。”
程云萱微笑了一下,慢慢地说:“你帮妈问问他,愿不愿意……”
她话止于此,周望川却全然明白,他说:“他愿意的。”
程云萱把一缕落下的头发撩到耳后,她看起来有些紧张,轻声道:“我也是头一回,你要帮帮妈妈。”
周望川笑了,握住她的手:“妈,你放心,我这就去问他。”
程云萱想起一茬,笑道:“咱俩出来这么久,你爸又只会聊金融啊股票啊什么的,无趣得很,他和小暮聊不到一块儿,你快去看看。”
“行。”
周望川回到客厅,果然见商暮在沙发上如坐针毡。见他下来,商暮的目光立刻扫过来,向他放出责备又求救的信号。
周望川闷笑出声,拉着他上楼。走到轻掩着的卧室门口,商暮似是料到了什么,停住脚步。
“你之前不是说,若你比赛成功,让我送你礼物吗?”周望川道,“送你一个家,好吗?”
商暮看起来有些紧张,他轻声问:“你妈妈会喜欢我吗?”
周望川道:“谁会不喜欢你?”
商暮看起来不相信。周望川便说得更具体:“她那么喜欢你设计的首饰和衣服,逢人便夸。怎么会不喜欢你?”
几分钟后,商暮平静了下来,任由周望川拉着他的手腕,带他走进卧室。
一个单音节,人类幼崽出生后喊出的第一个亲密称呼,代表着归宿。漂泊无依的游子,喊出这个字,便回到了故乡。倦鸟会归巢,航船会泊岸。
春晚的倒计时结束,墙上的时钟指向了十二点,窗外烟花绽放。
父母已经休息,在烟花声中,商暮拉着周望川来到街上。
短短的一周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拿了设计比赛的第一名,成为公司的设计总监兼主编,成功地从台前转入幕后。他等到了那个恶人的死去。他有了可以依赖的亲人。
商暮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悬浮在真空中,没有知觉,没有痛感。
而他向来只有一种排解的方法——
那一拳快狠准,砸在腹上,更砸在心上。他没有一刻不想念。他在饮鸩止渴。
他需要尖锐的、欢愉的疼痛,来提醒他世界的真实。
飘飞的鹅毛大雪中,周望川大步跟在商暮身后,握住他的肩膀:“慢些。”
商暮甩开他的手,猛地跑过马路。他不看路,一辆车擦着他的衣服过去了。
周望川惊魂未定,连忙抓住他:“你怎么了?”
商暮烦躁地抓起一把雪拍在脸上,他眼睛泛红,血丝密集,喊道:“我难受!”
这句话一出,他好似泄了力一般,往一尺深的雪地里一躺,自暴自弃:“你走吧。”
周望川想拉他起来,商暮却用了死力,将自己焊在地上,任由鹅毛大雪落了满身。
两人打架都很厉害,但周望川时常想,他应该是打不过商暮的。因为商暮总是不留余地,他却有着三分顾虑。
比如现在。
周望川放弃了拉他,在他身边坐下:“我们回家慢慢说,你这样会着凉。”
“没什么说的。”商暮闭着眼睛躺在一尺厚的雪地里,“那一拳是我求来的,但我现在已经不满足了。我想要你完整地虐我一场,但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所以,你走吧。”
他又睁开眼睛,道:“我没有耍脾气。你知道我爱你,我不想你为难。我在解决问题。也许躺一会儿降降温,我就会好。”
骤然听到那三个字,周望川怔了怔。
商暮又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想解决问题。除夕夜,我不想和你吵架。所以,你走吧,我自己降降温。”
他这样的平和理智,周望川完全不习惯,被“我爱你”三个字冲昏了头脑,周望川难得的脑子糊涂起来,索性和商暮并排躺下:“行。”
两人躺在雪地里,来往的人皆报以奇怪的目光。
商暮闭上眼睛,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他喃喃地说:“学长。”
“我理解你了,真的。我过去就理解你,但我现在释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我知道。我不怪你。”
雪给脑子降了温,周望川冷静下来,察觉到自己躺雪地的行为荒唐又幼稚。论耍赖,他怎么可能耍得过商暮。
他坐起身来,又去扶商暮:“起来。实践的事情,我们回家商量。”
商暮睁眼看他,平和地说:“我需要完整的一场实践。我要你喂我吃虐腹的药,然后再打我的肚子,时长通常在一个小时左右。不是一拳,是很多很多拳。”
周望川坚持道:“回家说。地上脏,不怕弄脏衣服么?”
百试不爽的一招却失效了,洁癖患者此时不在乎衣服弄脏,也不在乎发型弄乱。
商暮说:“我知道你接受不了,没有关系,我不会强迫你。但你得让我躺在这,感冒也好,发烧也好,也许会盖过被蚂蚁啃噬全身的痛苦难受。”
周望川望入他的眼睛,想知道他是否在欲擒故纵。那双漂亮的眼睛干净又澄澈,安静地和他对视着。
似乎真的没有多余的情绪。
周望川道:“宝宝,你在逼我。你知道的,我不可能让你在这躺一夜。”
商暮很诚恳:“没有。”
之前的几次,他用撒娇、示弱、心机来换得周望川的妥协,他本想慢慢地来。可是他现在掀了棋盘,他□□。
他想把一切都坦诚,不想再用那些你来我去的兵法。他们如此亲密而相爱,本该如此坦诚。
雪在他的脸和头发上覆盖了薄薄一层,周望川伸手替他抹去,沉默地和他对视。
周望川问:“你的心眼呢,狡猾的小狐狸。”
商暮说:“我对你,只有一颗诚心。没有心眼。”
是的,他仍在赌,赌注是他全部的真情实意。赌周望川对他摊开底牌。他不想慢慢来了。
周望川听着这甜言蜜语,心中有些无奈地道,真要命啊。
他扶起商暮,靠在自己胸前:“我有一个条件。”
商暮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纯白的雪花从睫毛飘落。
“你要完完整整地把那件事情告诉我。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养成这样的爱好,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不许隐瞒。”
商暮靠在他胸前,声音因寒冷而颤抖,轻柔地说:“只要你答应,我现在就能告诉你。”
周望川抱紧他,想起上次的耍赖,他亲了亲商暮冰冷的唇瓣:“不许像上次一样耍赖,每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全部都要告诉我。”
商暮在他怀里缩了缩:“我什么时候耍过赖?”
真不讲理,周望川心道。他抱住商暮的腰身想站起,商暮却又用了死力,拒绝起身。
周望川妥协地轻叹了一口气:“回家,我给你——”
他顿了顿,说完了那句话:“给你一场完整的实践。”
第36章
两人去超市买了芥末、辣椒粉、胶囊壳, 回到家里,商暮仍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真的答应虐我?”
周望川整理着买来的东西,没有抬头:“如果你愿意现在就把童年心理阴影告诉我, 我就不答应虐你。”
商暮眨了下眼睛:“你想空手套白狼?不许这样欺负我。”
“你答应吗?”周望川走到他面前, 摸了摸他的头发。
商暮作势要起身:“那你别拉着我,让我躺雪地里去。”
周望川用拇指擦过他的唇瓣:“放心,我答应了你,就会做到。”
“那你要让我满意, 不然我不告诉你。”
“这就开始耍赖了么?”
“谁耍赖了, 我这是合理要求。你网购东西, 也得满意了才确认收货吧。”
“什么歪理。”周望川惊奇, 却又笑了一下, “放心,我知道怎么让你满意。”
这话并非虚言。这些年来, 他逛论坛的次数不比“同好”少, 对这个圈子了解得非常透彻。况且两人是朝夕相处的情侣,他知道如何让商暮愉悦。
商暮唔了一声, 又道:“你也别有太大压力,你不会的话,我来教你好不好?”
商暮在家里横行霸道,少有征求他意见的时候。此时, “好不好”三个字尾音上扬, 脸上带着笑,话音又甜又乖。
周望川心动了一下。
浴室里水声淅淅沥沥,周望川侧耳听了一下, 帮商暮脱下外套,又拿来浴巾和换洗的衣物:“水放满了, 先泡个澡。”
雪地里躺了太久,商暮鼻尖耳后都泛着冻出的红。周望川捧着他的脸揉搓着,帮他回复温度。
进浴室前,商暮回身看他:“不许跑。”
“什么?”
“怕你中途反悔,离家出走。”
周望川失笑,按着他的肩膀把人推进浴室,帮他把浴巾挂在架子上,又一颗一颗解他的衣服扣子。
商暮按住他的手:“干什么,脱人衣服。”
“手都冻得发抖了,快去热水里泡泡。”周望川脱下他的衣服,放入脏衣篓。身后传来扑通的入水声,转头便见商暮迈开修长骨感的腿,跨进浴缸,将身体浸泡在浮着玫瑰花瓣的热水中。
商暮放松身体,懒懒地仰靠着浴缸,冲他眨了眨眼睛,柔声道:“不许中途反悔。”
周望川离开了浴室,去楼下客厅拿来药箱,准备好可能会用到的药。然后,他坐回桌前,看着桌上的芥末、辣椒粉与特制药物,犹豫着。
但他很快下定了决心,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决定了的事情,他便会一丝不苟地做到。
他告诉自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等他知道了商暮的秘密,他便能对症下药,在商暮下一次发作前,尝试改善和治疗。
等商暮裹着浴巾出来,周望川已经灌好了四颗胶囊。
“我觉得,两颗就够了。”他委婉地建议。
商暮悠悠地笑了笑,指尖拨了拨胶囊,两颗是芥末,两颗是辣椒粉。
“要是我一个人去酒店和其他人实践,两颗当然够了。”商暮轻声道,“但我现在是和你,而且是在家里,我觉得可以加一点量,你同意吗?”
听上去是在征询意见,但用的是撒娇的语气,摆明了要耍赖。
周望川无奈:“那三颗。”
“你不是灌了四颗么,怎么能浪费。”商暮说着,揽着浴巾的手指一松,浴巾松松垮垮地坠到地上。他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漂亮的锁骨,雪白的腰腹,还有修长的小腿,全都一览无余。
周望川的目光在眼前的身躯上停留了两秒,他慢慢地说:“四颗太多了。”
商暮抬头,分辨出了周望川眼中的担忧。
从高中开始,他便开始找人虐腹。他既厌恶,又不得不屈从于身体的本能。这东西与男人的本性没什么区别,你不想要,可它仍会定时来侵扰你。
一次次地躺在酒店的床上,他漠然地审视那些施虐者,暴虐的、疯狂的、兽性的,还有许多人是带着情-欲的。
那些目光卑劣下贱,他厌恶地闭上眼睛,心里却仍在作呕。
可他偏偏需要那些人,因为他的身体渴望拳头带来的痛楚。
他要求实践对象戴上手套,拒绝任何人触碰他的身体。他从不在酒店入口任何液体或药物。他在实践前进行严格的审查。他从不与实践对象产生任何其他联系。可即使是这样谨慎,也依旧会有漏网之鱼,比如上次的清夜。所以他不得不练就了一身拳脚功夫。
他没有一次不是全身心提防,这让痛楚失去了几分欢愉。可是现在,他将拥有一次完全的享受。他不用有任何防备之心,他可以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出去。
因为这次的实践对象,是他全身心依赖的亲密爱人。
“学长。”商暮上前一步和周望川相拥,吻了吻他的嘴唇,“等一会儿,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你,由你来掌控。你只需要让我痛,其他的不需要考虑。”
周望川抚了抚他光.裸的脊背。
商暮又道:“我一直盼着这一天,我等了你好久。”
周望川向来招架不住他的甜言蜜语,闻言微微叹了口气:“四颗就四颗吧。”
“你会照顾好我的,不是吗?”
就着温水吞服了四颗胶囊后,商暮躺到床上。
他上半身寸缕未着,腰腹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腰身纤瘦却有力,两侧线条收束进裤腰,流畅又漂亮。
周望川坐到他身上,指尖顺着马甲线抚摸,抬头道:“我需要酝酿一会儿,不能一上来就直接打你。”
商暮放松地躺着,道:“今晚,你来做主。”
周望川问:“开始疼了么?”
“药效没那么快。”商暮唇边勾起一抹笑,“学长想看我疼吗?”
他知道自己有一把好腰,于是伸手抚了抚腹部,问周望川:“我的肚子是不是很好看?学长怎么一直盯着看?是想让它疼起来吗?”
周望川道:“你猜呢。”
“猜不到,你告诉我好不好。”
商暮的语气变得轻飘了,周望川知道药性开始发作。很快,商暮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抵住腹部,却没能如愿。
因为周望川扣住了他的手腕。
“不许按。”周望川轻声道,“不是很能忍吗?”
商暮咬着嘴唇调笑:“我什么时候能忍了。”
“直播的时候。”周望川眼眸幽深,“每次疼成那样,还能若无其事地和弹幕聊天,还能在直播间和人约实践。”
商暮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原来你在吃醋。”
“不是喜欢直播忍痛吗?”周望川道,“你就当现在在直播试药吧,不过只有我一个观众。”
柔软的腹部肉眼可见地微微抽搐,在细细地痉挛。商暮脸色苍白,却还笑得风情万种:“……行啊。”
他开始描述:“唔,两颗芥末胶囊,两颗辣椒胶囊,吃下去十分钟,药效猛烈。”声音又虚又软,断断续续,“整个腹部剧烈绞痛,烧灼感强烈……需要……暴力止痛……”
他疼得厉害,轻声喘息,晶亮的汗水顺着额头滚下。周望川却仍扣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按肚子。商暮咬紧牙关,下意识想蜷缩起来,却被周望川按住动弹不得。
“学长……”他眨了眨汗湿的眼睛,“我肚子好疼……你酝酿好了么?”
周望川道:“宝宝,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他仍是一副精英做派的整齐穿着,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腕表没摘,连头发丝都一根不乱,似乎马上要去参加研讨会。
商暮忍痛问道:“什么?”
“你说……”周望川微笑了一下,重复他方才的话,“把你完全交给我,由我掌控。”
周望川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他的肚子,轻声道:“我还没有酝酿好。”
按揉让腹痛得到缓解,商暮向上挺了挺腰身,让腹部被压得更紧,喘息着道:“行啊。”
周望川倾身拿过纸巾,替商暮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个间隙,商暮伸手压住了肚子,难耐地蜷缩起来。
“宝宝,我有没有说过,不许自己按。”周望川再次扣住他的手腕。
商暮抬眸,纵然疼得难忍,他依然带着戏谑的笑:“学长……想怎么玩?”
他话音一转,委屈地说:“肚子真的好痛。你还不帮我么?”
说完,他做了个口型,无声地喊了两个字。
周望川认出来了,那口型是“老公”。他啼笑皆非:“怎么不喊出声,嗯?”
白皙的肚子已经微微鼓起,在药物的作用下,马甲线变得不明显了,整个腹部都在明显地痉挛。
商暮咬着唇摇头,他眼角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尾音里带上了破碎的哭腔:“我疼……肚子好疼……哥……”
在痛到极致之时,意识都开始模糊。然后,一股贯穿天灵盖的快感袭来。
那一拳拨云见月,掩盖了药物引起的灼痛,带来一种更为直接的、暴虐的欢愉。
商暮感觉灵魂失重了一瞬。随即,快感让他整个人颤栗起来。
这种感觉无法描述……像是濒临死亡的沙漠旅人,见到茵茵绿洲,喝下上天赐予的甘霖。像是一道完整的法餐流程后,正觉得饱腻之时,吃到清甜爽口的甜点。久旱逢雨,柳暗花明。
他触到了极乐。
……
……
凌晨两点,餍足的人侧躺在床上,看着爱人忙碌。
周望川端着一杯热水回到床边,把早已准备好的药递过去。商暮吃了药后,又躺回床上。
四颗胶囊的药效已代谢完毕,烧灼感不再强烈,肚子里只剩绵软的疼痛。商暮抱着热水袋,略微蜷缩着,这样能舒服许多。
卧室只留了一盏昏黄的阅读灯,温馨又安静。周望川去浴室洗了澡,换好睡衣出来,商暮出声喊他:“学长。”
周望川拿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过去停在床边,手指从他的侧脸划过:“怎么了?”
商暮有太多想说的话。他知道今天会很快乐,但没想到,会如此快乐。
他说:“肚子难受,帮我暖暖好不好?”他仍有些虚弱,但精神很好,眼睛发亮。
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得到暴虐与照顾,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而最好的事情是,这个人是他的爱人。
周望川在床边坐下,问他:“你满意吗?”
“当然。”
周望川笑了一下:“那该你兑现承诺了。”
商暮眼睛转了转,拉过被子盖住头:“什么承诺?”
“不许耍赖。”周望川扯开被子,笑得狡猾,“我有证据。”
他漫不经心地抛了抛手里的小物件,那是一个袖珍录音笔。
商暮:“……”
他郁闷地说:“你这样对付我?”
“吃一堑长一智。”周望川温柔一笑,“宝宝,你知道我很谨慎。而且,这招是跟你学的。”
商暮道:“已经很晚了,明天再说。”他夸张地打了个哈欠,想趁机缩入被子里,却被周望川按住肩膀。
周望川帮他理了理额发,正色道:“你其实是讨厌这个爱好的,对吗?因为它总是随机发作,不分场合地影响你的情绪,进而影响你的工作,你不是一个爱被外力支配的人。宝宝,我了解你。”
商暮神情微动。
周望川伸手进被子里,帮他按揉胃腹,耐心地又道:“你的每一步都很不容易,你走到今天,真的特别厉害。所以,你其实是一个特别惜命的人,不然也不会那么听话,每次都乖乖吃药,对不对?”
他放柔声音道:“让我帮你。”
商暮慢慢地开口:“其实,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原因。”
周望川说:“那你讲给我听。”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商暮终于松了口:“好。”
第37章
刚说完“好”, 商暮却又反悔了,低下头紧抿着唇瓣。
周望川坐在床边,好笑地捏了捏他的后颈:“你答应了, 我也听到了, 不许耍赖。”
商暮索性翻身背对着他,闷声说道:“你这医生,怎么这么爱探听别人的隐私。”
“你是别人吗?”周望川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平,俯下身与他对视, 让他的目光无处躲避。
这话太窝心了, 商暮哑口无言。
周望川不能计较商暮的耍赖, 他不能像一个公事公办的医生, 他要给爱人足够的耐心。
想到这里, 他低头浅浅地吻了吻那柔软的唇瓣,声音只在唇齿间, 耳鬓厮磨地说:“今晚, 我不是医生,我是你的家人。你告诉我那件事, 只是分享,不是看诊。然后我们可以讨论,让它消解。”
头发还没干,一滴水珠滴落, 砸在商暮的眉骨上。周望川伸手替他抹去, 征求意见似的问道:“你觉得如何?”
商暮的目光渐渐软化,他说:“和你一样,我需要时间酝酿。”
果然是记仇的小刺猬, 周望川心道。他笑了一下:“没关系,需要多久?”
商暮伸手摸了摸他湿漉漉的头发, 只道:“你先去吹头发。”
“行。”
周望川果断地起身,去了浴室。他先用毛巾把多余的水擦去,又把吹风机开到最高档位,很快就吹干了头发,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
从浴室出来,却见商暮背靠床头坐着出神,低着头,神情看不分明。周望川没有打扰他,下楼去厨房热了一杯蜂蜜牛奶。等他回到卧室,商暮听见声音抬头望来,神情很平静。
周望川在床边坐下,把热牛奶递给他:“喝一点,暖暖胃。”
商暮接过,慢慢地喝了小半杯,道:“你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为了骗人吃药,把药粉弄在牛奶里吧。”
周望川笑了:“该吃的药已经吃过了,还骗你吃药做什么。况且是药三分毒,能慢慢调养的,就不要吃药。”
商暮喝不下了,把杯子递给他,周望川喝了剩下的半杯,去浴室洗了杯子。
墙上的挂钟已指到了凌晨三点,但两人都没有睡意。商暮抱着热水袋,轻咳了一声,道:“关上灯说吧。”
“行。”
周望川熄灭了台灯,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他上床后背靠着床头坐下,商暮摸索着靠过去,枕着他的腿躺下,又拉过他的手暖肚子。
黑暗中,商暮轻声道:“你知道饿到极致是什么感觉吗?”
周望川一顿,只这么一句,他心里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
“在我小时候,大概也就八岁多吧。那个时候,他赌得很凶,家里能变卖的都已经变卖了,全部被他换成赌资。”商暮说,“家里空荡荡的,连吃饭的桌子也没有,只剩下睡觉的床。没有桌子,我每天跪在床边写作业,膝盖常常是肿的。”
周望川低头看他,却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便搂紧他的腰身。
“那天他赌输回来,又喝醉了酒,照例开始对我和我妈拳打脚踢。好不容易睡了,半夜我却又被吵醒,发现他发了疯一样拽着我妈的头发,破口大骂,让她赶紧把钱交出来。我上去推开他,说家里的钱早就被败光了,哪里还有钱。他一巴掌扇过来,让我滚,说今天就算打死她,也要把钱拿到手。”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妈确实还留着一笔钱,那是她这么多年来偷偷攒下来的,一部分是我的学费,那段时间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晕倒,另一部分是她准备去医院做检查的钱,救命钱。”商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一直藏得很好,但或许是太害怕,她连睡梦里都在保护着那笔钱,被那个人渣听到了梦话。”
周望川收拢了搂着他腰身的手臂,一下一下在他身上轻抚着,无声地安慰着他。商暮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那晚我和我妈都被打得满身是血,她的头皮被扯落了一大块,我的手骨折了,但我妈仍不松口。那人——”商暮顿了顿,继续道,“他拎起我,把我锁进了厨房,对我妈说,他要把我活生生饿死在里面,直到她拿钱。”
话至此,周望川已经明白了一切。他早已把商暮之前透露过的只言片语串联起来,只需要一个线索,他便接近了真相。
“第一天,我饿得全身发软,发抖,发凉,躺在地上。第二天,胃部开始剧痛,钻心的痛,痛到我一次次昏迷又醒来。我没有办法想其他任何事情,脑子里只有一个痛字。偶尔能听到客厅里的哭声,骂声,和殴打声。”商暮的语气很平静。
“第三天,我意识到这样下去真的会死,于是开始自救。我舔菜板上的菜渣,舔碗里没洗干净的油污,吃钢丝球上没冲干净的菜叶……”
“宝宝。”周望川忍不住了,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温热的手掌按住他单薄的脊背。
商暮没有拒绝这份温暖,往他怀里缩了缩,轻声继续道:“疼痛会让人变得有力,那时我胃疼得快死掉了,明明全身都在发抖,竟然还抓起了沉甸甸的菜刀,用力地把刀柄怼入胃里。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像是被穿透了,厚实的木刀柄触碰到了后背。”
“或许是上帝会给垂死之人一点甜头,给他活下去的理由,那个转变神奇地发生了——那一瞬间,痛感变成了快感,我感觉到肾上腺素分泌,整个人似乎愉悦了起来。空荡荡的胃被快感填满。”
“那天我用刀柄往胃部插了四次,一次比一次更用力,一次比一次更愉悦。我已经决定了要活下去,正想用刀锋划破手心喝血时,厨房门开了。我妈答应了给他钱。”
周望川更紧地搂住他,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人揉入体内。
商暮闷笑了一声,在他脖颈间蹭了蹭:“我要被你勒死了。”
周望川低声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现在也不算晚吧。”商暮说,“可惜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感受过濒死之际的那种快感,我尝试着去寻找,重复那天的动作,却没有结果。直到高中的一天,班里开联欢晚会,我和另一个同学表演拳击,他一拳打到了我的肚子,那种快感又涌现了出来。”
“后来我接触到了论坛,群聊,大学时候起开始和人约实践。”
他说完,抬起头来,用嘴唇蹭了蹭周望川的侧脸:“你现在知道了。”
“嗯,我知道。”周望川的声音有些低沉。
他知道了一切。
知道商暮为什么那么爱吃饭,每一顿都会按时按点认认真真地吃。
知道商暮为什么从不会拒绝他递过去的小甜品,即使是在吵架时。
知道商暮为什么总是回避提起,因为快感总比痛感更好,即使快感只是短暂的一瞬。没人会喜欢回忆痛苦。
周望川搂紧他的后腰,亲了亲他的额头:“要是能早些遇到你,该多好。”
“遇到我做什么呢,小时候没长开,又不好看。”商暮说,“还是得长大后遇见,反正你对我是见色起意。色鬼。”
听出他声音里的困意,周望川扶他躺下,声音依然沉沉的:“那也要早点遇见。”
商暮来了兴致,问:“要是那时候遇见,你会做什么?”
“会弄死他。”周望川说。
商暮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却见周望川神情冷静。他是认真的。
周望川又道:“如果我早点知道,他不会死得这么容易。”
商暮道:“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没有必要为这种人赔上自己的人生。”
周望川却温柔一笑:“你不是第一次见面就问过我么?你问我,学医的人是不是能在捅人几十刀后,仍然让人不死。当时怕吓到你,但这确实是可以做到的。”
“学长,你吓到我了。”商暮掩唇打了个呵欠,努力睁大眼睛望着他,“还是有点难受,再揉揉肚子好不好,我喜欢你摸我肚子。”
周望川搂住他,手臂从他腰身环过去,温热的手心贴在他发凉的腹部,缓缓按揉,在他耳边道:“睡吧,我抱着你。”
商暮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说:“虐腹这么多年,其实我有预感,总有一天我会有报应……”
周望川亲了亲他的耳骨:“瞎说。”
“真的。”商暮笑了一下。
他强撑着喃喃道:“我讨厌你把我当做病人,也讨厌你可怜我,我没病,也不要你可怜我。”
“没有可怜你。”周望川低声哄他,“是心疼,不是可怜。”
“唔。”商暮明显不信,“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没有什么心理阴影,我不厌世,也不嫉恶如仇,我工作认真,吃饭也认真,非常积极向上。”
周望川轻轻笑了笑:“嗯,我知道。”
之前天天熬夜改设计稿,珠宝设计赛上得了第一名后,商暮虽然没有表达过,但周望川知道他的喜悦。
“不信吗?我那么惜命,你看不出来嘛。每次你让我吃药,我都吃了。”
周望川心道,确实如此。就算两人在吵架,在冷战,只要他去哄,商暮虽然冷着脸,却仍会乖乖吃药。更多时候,商暮嘴上拒绝吃药,其实只是想多听一些纵容又温柔的哄劝。
再没有比这更乖的了。
商暮困得睁不开眼,声音几不可闻:“乖乖吃饭,乖乖吃药,没谁了。”
“睡吧。”周望川低头轻轻啄了啄他的唇瓣,“你最乖了。”
第38章
怀里的人睡颜安静, 呼吸平稳,完全放松地倚靠在他胸前。
周望川轻轻松开手臂,商暮立刻不安地动了动, 他把长条形绒毛抱枕塞入商暮怀中, 又安抚地摸了摸那细软的发丝,睡梦中的人渐渐安静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来到书房。
坐到书桌前,周望川闭上眼睛, 仔细回忆商暮对他讲述的一字一句。他用了五分钟的时间, 才剥离出情绪, 回归冷静。
他不能被情感裹挟, 尤其在这个时刻。他需要绝对的理智, 才能从那些纷乱错杂的事件中,尝试寻找出一条治疗的通道。
二十分钟后, 周望川睁开眼睛, 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下了几行字。一整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是他近几个月来对商暮病情的分析和推导。有了今晚的线索, 推导形成了闭环。
商暮不会同意去看心理医生,那么他就来当这个心理医生。
周望川拿出一本厚厚的医案,逐页翻阅,寻找相似的案例。中途他给国外的老教授打了电话, 请教了几个问题。天边泛白之际, 他有了一点关于治疗方法的线索。
这时,书房门被推开,商暮站在门口, 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不睡觉?”
“查一点资料。”周望川道。他今晚情绪有些不稳,一时忘记了商暮的“自动巡航”功能。
他合上电脑往门口走去, 商暮困得睁不开眼,挂在他肩膀上就迷糊了过去。周望川带他回到床上,望着再次沉睡过去的人,却依然没有睡意。
两个小时后,早晨的朝阳漫入房间,周望川低头吻了吻商暮的额头,把人唤醒。
商暮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问:“几点了?”
“八点半。”周望川说,“起来吃早餐。”
“困……”商暮把脸埋入枕头中,“再睡会儿。”
周望川曲起指节蹭了蹭他的侧脸,道:“你睡觉打呼。”
商暮刷地一下瞪圆眼睛,立刻清醒了,反驳道:“不可能!不准诬陷!”
周望川闷笑出声:“骗你的。睡觉可乖了,一晚上都不翻身。”
商暮震惊:“你骗我干什么?”
“帮你醒觉。”周望川揽着他的肩膀,让他坐起身来,“该吃早饭了,不能饿着。”
商暮哦了一声,揉了揉眼睛,定睛看他:“没睡好吗?脸色不好。”
并不是没睡好,只是一夜没睡,他靠在床边看了一夜,后悔着为什么没能早些遇见。
周望川道:“中午补觉就好了。”
几句话的工夫,商暮醒觉了,翻身下床去卫生间洗漱。周望川跟在他身后,帮他挤好牙膏,又往漱口杯里装上了水。
商暮奇怪地打量他:“无事献殷勤。”
周望川倚着门框,闻言笑了笑:“我只是想多照顾你一点。”
目光相厌衫婷触间,商暮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不需要觉得亏欠我,想要补偿我。那个时候我们不认识,你不需要自责。”商暮掬起一捧水,冲干净脸上的泡沫,“我告诉你那件事,也不是想让你可怜我。你别这样,没有必要。”
“可我就是想对你好,照顾你,怎么办呢。”周望川递过去毛巾,又用手指擦去他下颌的水珠。
商暮顿了顿,没有说话。太窝心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周望川无声地在心里叹气,怎能不觉得亏欠。爱意本就是常觉亏欠。
吃过饭后,周望川要去医院值班,他现在做不到让商暮离开视线,便拉着商暮一起去。
在车里等人时,周望川困意上涌,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身上盖着件外套,商暮坐在副驾,玩着手机游戏。
“醒了?”商暮没朝他看,专注地玩着游戏,“你昨晚压根没睡吧。”
周望川坐直身体,声音有点沙哑地问:“几点了?”
“唔,你睡了一个小时。”
“抱歉。”周望川揉了揉眉心,系好安全带,却听啪的一声,安全带又被弹开了。
商暮收回手,啧了一声:“换位置,我来开车。您这精神状态,我担心咱俩的人身安全。”
一整个下午,周望川一边看诊,一边频繁地望向角落的沙发。商暮靠在沙发上翻阅杂志,被他看得奇怪,又碍于有旁人在,便拿起手机打字。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周望川瞥了一眼——
“看一次收费1000.”
紧接着,商暮的手机一震,“您尾号为XXXX的银行卡到账100,000元。”
同时进来一条消息,“先存一百次的。”
商暮:“……”
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后,周望川锁上诊室的门。
里间休息室的钢架床老旧失修,承受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在摇晃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机器人生锈的零件在摩擦。到了最后,一条腿折断,床彻底报废了。
在过年的最后两天,周望川又哄又劝,终于带着商暮去做了次全身检查。
商暮被各项检查折腾得不耐烦了,到最后脸色变得臭臭的,发脾气道:“我身体好得很,早就说过了!还有,我心理没病,不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你别想强迫我。”
两人在车里,周望川从善如流地哄道:“不是觉得你身体不好,是每年的例行体检,检查完就安心了嘛,对不对?”
商暮又道:“我不接受心理治疗。”
周望川抚了抚他的脊背:“好。”
可是实际上,他已经确认了治疗手段。
他不能放任商暮在虐腹的路上走下去,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作为爱人、作为医生的义务。可他知道,他必须采取温和的、柔情的手段。
这些天来,他读了无数的心理学书籍,看了无数的病例,也请教了业内在这个领域几乎所有的专家,确认了治疗的方案。
心理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可以是潜移默化的引导。他要把握住度和量,以不惊动商暮的力道,在每天的相处中,慢慢地、慢慢地去引导,去改变。
这非常考验心理医生的水平,而周望川在这之前,从未接触过这个领域。好在他完全了解他的病人,同时也是他的爱人。
每隔二十天左右,商暮会需要一次虐腹,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他将会焦躁不安,情绪剧烈起伏,一点点微小的刺激便能让他失控。按周望川的预想,先延长每次发作的间隙,等时间间隙足够长,再辅之以轻微的戒断管理,最终根治。
每一步都循序渐进,这是最合理的治疗路径。
近二十天的言语引导,以及行为上潜移默化的影响,商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治疗。中途周望川也曾提心吊胆,生怕商暮发现他在施加治疗,报之以反抗和封闭。
好在一切都没有发生。
二十天过去,到了商暮该发作的时间,周望川面上平静,心中紧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彼时两人在沙发上看电视,商暮懒洋洋地枕在他的腿上,不时被电视剧的情节逗笑,整个人非常放松。最后在片尾曲悠扬的歌声中,商暮睡了过去。
周望川悬着的心放下了——商暮的情绪很平稳安宁,“发作”推迟了。
这证明治疗是有效的,他可以继续下去。
虽然不知道“发作”会推迟多久,但一点一点地来,先降低频率,再彻底根治,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出了正月,气温开始回升,新一季的春装即将上市。
去年底商暮从台前转到幕后,兼任分部的首席设计师与杂志主编,这是他角色转变后的第一次推新,花费了许多的心血。
然而在新品定档的讨论会开始之前十分钟,商暮的状态开始不对。
一阵突如其来的胃疼袭来,短短几秒间,他最里层的衣服汗湿了。
助理郑姐站在门口,告诉他会议还有十分钟。
商暮不太能说出话来,于是他顿了好几秒才道:“你先过去,我马上来。”
等人离开,商暮颤抖着拉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有一盒药。那段时间他患上神经性胃炎,情绪不好就会胃痛,周望川便给了他这盒药,让他不舒服时酌情吃一片。
据说冰咖啡有镇痛的功效,他就着冰美式吞了三颗药。
会议开始还有八分钟。
商暮眼前出现灰雾,胃部剧痛牵扯,让腰身与脊柱也开始抽痛。他微微弯下腰,颤抖的指节死死地抵住上腹,同时深深地呼吸,屏住气又缓缓吐出。重复了几次后,他眼前恢复了清明。
他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一瞬间差点又因剧痛跌坐回去,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勉强支撑。
距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
胃太痛了。
取消会议的念头在脑中划过,但只一秒就被否决。他是首席设计师,这是他作为首席设计师的第一季新品宣发,其余设计师正在会议室等着他,这场会议将敲定春季新品的理念和发布时间。
这场会议太重要了。他是年纪轻轻的首席设计师,他有了完美的设计,现在他要去服众。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扶住门框,闭上眼睛回想周望川为他按揉止痛的手法,掌根抵在胃部,暴力又僵硬地胡乱揉摁着。或许是药效发挥了,他感觉好了一些。
商暮踩着时间点来到了会议室。
会议时间长达一个小时,疼痛愈演愈烈,胃部剧烈抽搐痉挛,商暮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很轻。每说一句话,就像有碎玻璃在胃里乱划,刺穿,刺破。
但他到底是忍下来了。
周望川说得没错,在面对其他人时,他确实很能忍痛。
会议中途,助理频频地担忧望他,被他用眼神挡了回去。
结束后,商暮已经看不太清,眼前只是一片又一片的灰暗光斑。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他感觉胃里破了个洞,撕扯着,拧搅着,穿刺着,剧痛如深海,将他溺得喘不过气。
他感觉助理跟在他身后,对他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只好恍恍惚惚地点头。一杯热水递到他面前,他想呕吐,下一瞬,水被鲜血染红。
他听到旁边人的尖叫。
那一瞬间,商暮心中是释然的。他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他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报应迟早会到。
那么多年的暴虐,那么多的拳头,那么多的药物,让他腹中的器官疼过那么多次,他怎么可能不被报复。
疼痛将他撕成了两半,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起桌上的手机。他想打开通讯录拨通第一个号码,可随着更多鲜血的涌出,他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手无力地垂落。
“帮我找……”他几近气音,“找他。”
好几个人冲过来扶他躺下,助理解锁了他的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焦急地说着什么。
商暮努力地想去听,可他什么也听不见。
助理凑到他面前,焦急地大喊着什么,只有零星的词句涌入耳中:“周……马上……”
“坚持住……”
商暮感觉自己浮在真空中,四周的一切都蒙着层纱,他灵魂出窍,从空中俯视着地面。他感觉自己快要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往下坠落,回到了坚实的大地,感官恢复。
一双手臂紧紧地搂住他,熟悉的气息将他环抱。
他在血腥味中分辨出了那缕气息,雪松味的须后水,是他特意挑选的味道。今天早晨,他刚刚闻过。
“救护车就在楼下,我们马上去医院。”那个声音贴在他耳边,“别怕,没事,我在。”
商暮松开手指,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39章
救护车一路鸣笛闪灯, 停在医院楼下,医护人员迅速将病人抬到急诊室。
诊断结果是急性胃穿孔,病人陷入休克, 需要立即进行手术。
术前准备进行完毕, 进入手术室前,周望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回归了冷静。
肩膀从后面被拍了一下, 徐勇站在他的身后。
“周副主任, 手术台上最忌情绪不稳。”徐勇单刀直入, “我已听说刚刚送来的那位病人是你的家属, 情绪会影响到手术中的决策, 我建议更换主刀医生。”
半个小时前周望川接到一个电话后,神情立刻就变了, 急匆匆地随着救护车而去, 徐勇看在眼里。
周望川道:“徐主任,我可以。”两人上次已经和解, 他知道徐勇只是就事论事。
他又道:“病人是我家属,我了解他的身体情况,手术台上的临时决策也会更精准。”
他声音平静,至少在表面上, 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
徐勇说:“关心则乱, 希望你不要逞强,不然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病人。但如果你坚持, 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周望川道:“谢谢。”
他向手术室内看了一眼,昏迷中的人正毫无知觉地躺在病床上, 他声音一柔:“而且,我知道,他不想留疤,我会为他努力。”
一切准备工作都已完成,手术开始。
周望川做过许多台胃穿孔的手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紧张。手术进行到一半,他后背已然汗湿,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但他的手依然精准稳定。
一个医生,他的心可以慌,眼可以湿,但手不能抖。只要手依然稳定,他就是理智而专注的。
苍白的皮肤,即使映衬着鲜血与刀口,依然显得美丽。
到了最危险的节点,周望川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平时丝毫不会犹豫的抉择之处,他却罕见地犹豫了几秒。面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他却仍惧怕着那百分之一的不确定性。
终于到了缝合阶段,最后一针落下。
全程四个多小时,周望川没有往那张昏迷失血的脸上看过一眼,全程保持着主刀医生应有的理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的心就会乱,手就会抖。
咔嚓一声,随着伤口缝合处多余的棉线被剪断,手术结束。
周望川终于抬起头,终于看了昏迷中的人一眼。他摘下手套,轻轻抚了抚那侧脸。
他声音几不可闻:“……抱歉。”
***
商暮是在一阵刺痛中醒来的,他还未睁眼,喉口便已发出轻细的痛吟,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醒了?”身边立刻传来熟悉的声音。
商暮睁开眼睛,看见了周望川担忧的脸。
“宝宝,有没有哪里难受。”周望川坐到床边,将他冰凉的手拢在掌心。
已是夜晚,窗外一片漆黑,床头亮着暖黄的灯盏。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装潢干净简单。商暮闻着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医院,逐渐苏醒的疼痛让他皱起眉,神色却是茫然的,想不起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周望川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告诉他:“宝宝,你上午在公司昏倒了,下午做完手术,睡了八个多小时。你生病了,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现在估计是麻药药效过了,刀口是不是疼?”
商暮的意识渐渐清醒,他回想起那片鲜红,那阵剧烈的可怖疼痛,又想起昏迷前闻到的雪松味须后水味道,和那个熟悉的温暖拥抱。
然而他听完周望川的这番话,捕捉到了一个可怕的词汇,虚弱地开口:“……刀口?”
他的声音沙哑如破锣,一说话便牵扯得伤口更疼,但他坚持问了下去:“有没有……留疤?”
周望川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抚了抚他的发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等伤口长好了,会慢慢消掉。先别多想,啊?好好休息……”
商暮何其聪明,哪能不明白言外之意。重锤狠狠砸在他头上,他看起来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拳,茫然又眩晕,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一下子心如死灰,神经质地攥紧了床单,手背上青筋浮现。
他的身体上将会留下永久的疤痕,他不再美丽。
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他等了这么多年,报应终于到了。
周望川看见他的表情,心里苦涩,安慰道:“没事的,养好身体最重……”
话还没说完,商暮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重重地甩开他的手:“你走开!”
周望川怕他牵扯到刀口,忙握住他的手腕,阻止他乱动。
商暮力气耗尽,颓然地偏过头,把脸埋入枕头中,声音轻不可闻:“我讨厌你,你走。”
周望川顿了顿,绕到病床的另一侧,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肩头脊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商暮背对着他,肩膀不时轻轻抽动,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月色洒进病房,周望川看见了未干的泪痕,和沾湿的枕巾。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擦干净那些泪水。
商暮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不停呓语乱动,额头上布满汗水,刚擦掉又渗出。周望川一直在旁边照顾他,帮他换姿势,擦汗水,每隔一段时间用棉签蘸水,润湿他干涸的嘴唇。
就连在昏睡中,商暮也在蹙眉喊痛。周望川没有办法,只能给他打了一针止疼。折腾到夜深,他才较为安稳地睡熟过去。
到了第二天中午,商暮再次醒来,精神比昨夜好了一些。
周望川帮他调慢了点滴速度,温声道:“这段时间不能吃东西,只能挂营养液,等出院,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商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周望川帮他掖了掖被子,指节曲起蹭了蹭他的下颌。
伤口很疼,商暮并不能睡着。很快,他忍疼忍得额头汗湿了。
平心而论,这疼痛和昨天相比,并不能算什么。昨天在胃穿孔的剧痛下,他都能面上不露,忍着钻心的疼痛开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会。
可那是在别人面前。
他在周望川面前,向来忍不了痛。
喉口的呻.吟几次都要溢出,他紧咬着牙关用力忍着,不住地发着抖。
“别忍着,疼就说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周望川担忧地望着他,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昨晚打了止疼,现在不能打,会产生依赖。你和我说说话,会好受些。”
商暮睁开被汗水打湿的眼睛,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你能不能别一直在这里?照顾病人不是护士的工作吗,你一个副主任医师在这里瞎掺和什么?!能不能走啊!”他身体虚弱,说完就无力地闭上眼睛,轻微喘息。
他疼得快忍不住了,他也想像隔壁病房的人一样大喊出声。可他能在全世界的人面前大喊,却唯独不能在周望川面前。
昨天之前,他可以。可是现在不行了。
因为他已经丧失了美丽。
不能再更加的不雅。
“我现在不是医生,是你的家人。我请了年假,这段时间唯一的工作就是照顾你。”周望川抚摸他的后颈,尝试使他平静,“疼就说出来,不要和我见外。”
背上的手温暖有力,商暮无声地呜咽了一下,放弃抵抗似的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断地发出细碎的痛吟。
周望川心里刺痛,却只能轻抚着他的肩颈脊背,安抚着他。
下午,商暮继续昏睡。他睡得不舒服,迷迷糊糊中总想乱动。身边的人无比洞悉他的想法,每当他想翻身,就会有一双有力的手帮助他,又为他按摩酸麻的另一侧身体。梦中他在沙漠跋涉,口渴得厉害,嘴唇一直被湿润的棉签润泽着,他不断地舔舐,慢慢地走出了沙漠。
凌晨时分,床边亮着小灯。
商暮的意识清醒过来,他没有睁眼,周望川却察觉到他呼吸的变化,问:“宝宝,好些了吗?”
商暮闭着眼睛不说话,牙关紧咬,呼吸莫名有点不稳。
周望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紧绷,担心是他身体出了状况,立刻去检查旁边的仪表,可是数据一切正常。
他皱了皱眉,摸了摸商暮的额头,温度也正常。
终于,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侧边的尿袋上,里面空空如也——三大瓶营养液挂完,不可能没有。
周望川明白了过来,他动作娴熟,伸手进被窝,在商暮的小腹上按了按:“别憋坏了,尿。”
他是个医生,什么都见过,当然也见过死要面子不肯尿在尿袋里的病人,非常理解。生理需求是多么正常的事情,他从不会嫌弃病人,当然更不会嫌弃他的爱人。
哪知商暮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睁大眼睛,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周望川慌了:“宝贝,没事的,真没事……”
忍了这么久,商暮终于忍不住了。他忍受了身体留疤,忍受了一阵又一阵的痛楚,他内里碎掉却还要维持面上的平静。可是现在,他终于失控了。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落着,商暮全身颤抖,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你就只会欺负我……你现在看着我,和看着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有什么区别,和一个中年大婶有什么区别?你是不是把我当成连上厕所都无法完成的废物?你留在这里,就只是为了看我笑话,我讨厌你……”
说到最后他哭得喘不上气,崩溃地质问道:“你给我留了疤还不够,还要这样来羞辱我吗?”
第40章
“好啦, 别哭。”
周望川嘴里说着宽慰的话,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另一只手却仍在被窝里, 在他小腹上揉摁。
商暮又恼又惊, 紧咬着牙关瞪着面前的人。他身体虚弱无力,连抽泣声都是虚软的,泪水不断地顺着下颌滚落,脆弱极了。
周望川温柔地帮他抹去眼泪, 另一只手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继续用专业的手法揉按他的小腹。
“拿开。”商暮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周望川知道他已经到了极限, 也知道憋了太久, 没法顺利出来, 需要一点推动。
“乖。”
周望川柔声道,同时松松地将之握在手心。医生的手指灵活又富有技巧, 轻弹摩挲, 如拨弦抚月,执笔挥毫。他的动作优雅从容, 脸上一派光风霁月的坦然。
商暮满眼怒气和惊愕,他的神情像是要把周望川撕碎嚼来吃了。可他仍用尽全身力气忍着。身体剧烈颤抖,紧攥着床单的手指泛出青筋。
但这场较量他最终失败了。
两分钟后,周望川达到了目的, 商暮却几近崩溃。他气得连哭都忘记了, 只不停地骂着。刀口的疼痛让他虚弱,只骂了几分钟便浑身乏力,只好又无声地流着眼泪, 不时抽噎。
周望川知道此时堵不如疏,不如让他好好地哭一场。于是只是默默地抚着他的脊背, 为他擦眼泪。
等商暮哭够了,周望川才开口:“宝贝,你只是生病了,每个人都有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是一个人,你可以依赖我。”
商暮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他,声音虚弱近乎气音,却仍然是恶狠狠的:“王八蛋。”
周望川笑了一下:“嗯。”
商暮又道:“我都拒绝了,你不能强迫我。”
“但是现在你生病了。”周望川说,“该听医生的话,身体才会好得快。”
商暮又掉下眼泪来:“不能欺负我。”
“好啦,多流流泪排排毒,哭完就安安心心睡一觉,过几天就好了。”周望川单手摩挲着他的侧脸,沾去他的眼泪。
商暮依然记恨,虚弱地冷嘲热讽:“原来你一天天在医院上班,就干的是这种勾当,真是个好医生。”
周望川闷笑出声:“我平时不干这事儿,你不是说过么,照顾病人是护士和护工的事。今天是第一次。”
商暮不想理他,闭上眼睛:“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周望川给他掖了掖被子,又调慢了吊瓶的速度,等他睡着,才轻手轻脚地离开病房。
疏完了还得堵,不然就矫枉过正了。周望川明白商暮在想什么——商暮想在爱人面前维持体面和尊严,虽然在周望川看来,这是多虑了,但他还是尊重了对方的意愿。
于是第二天中午,周望川请来了一位护工。
护工是一位热情豪爽的中年阿姨,姓钟。她生得健康结实,干起活来干净利落,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外面太阳好大嘞,拉着窗帘干什么啦!”
哗啦一声,厚重的窗帘拉开,病房顿时亮堂起来。
钟阿姨的到来,让商暮冷着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昨晚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他和周望川生了一上午的闷气,现在终于能名正言顺地赶人走。
走之前,周望川对他说:“有事随时让钟阿姨联系我,我就在这层楼。”
商暮冷着脸:“赶快走。”
等人离开,商暮紧绷的那口气缓缓松开,对钟阿姨道:“阿姨,麻烦你帮我打水,我想洗头。”
他之前每天都会洗头,可住院以来,今天是第三天,他实在不能忍受。
钟阿姨吓了一跳:“小伙子,不行的!医生说了你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洗头会着凉,还会崩裂伤口,千万不可以的!”
她又道:“小伙子,我看你的头发很干净啊,哪里用洗!不然,我拿个镜子给你照照?”
商暮抿了抿唇:“不用了。”
他知道自己又病又瘦,憔悴不堪,没有什么可看的。他连阳光都不想见,只想缩在阴暗的角落慢慢疗伤。
倦意袭来,他眼角的泪水滑入枕头,慢慢睡了过去。
***
接到钟阿姨的电话,周望川回到病房,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便见商暮正睡熟着,或许是因为伤口疼痛,眉心蹙起。
“你先离开吧。”周望川低声对钟阿姨说。
等人走后,周望川上床把人搂在怀里。或许是闻到熟悉的气息,睡梦中的人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身体明显放松下来。
周望川怕他无意识地按到刀口,便握住他的手腕。
商暮睡得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刀口疼,天性让他忍耐,可耳边有个低柔的声音说:“疼就说出来。”
声音太温柔,太包容,让他生不起拒绝的心思。于是他便任由自己发出小声的痛吟。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商暮慢慢醒了过来,身边的气息太过熟悉,他知道了梦中声音的来源。于是,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你怎么又来了。”
周望川感受他的紧绷,便轻抚他的脊背,道:“你看看我。”
商暮抬眼看他,气闷地说:“做什么。”
“我是你的男朋友,我们在一起六年多了。我们天天在一张床上睡觉,一起吃饭,甚至一起洗澡。我们都见过彼此最难堪的一面。我们很熟悉,是对方最好的朋友。”
“所以呢。”
周望川道:“所以,你可以稍微依赖我一点点,不要自己强撑着,疼就说出来,没有关系的。”
他声音和缓,一边说话,一边安抚地在商暮的脊背上顺着。
商暮神情不明地盯着他:“现在是我难堪,你从来都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精英做派,什么时候难堪过。”
周望川说:“和你一起躺在雪地里算吗?我之前从来没有过。”
“不算。”
周望川想了想,又道:“那次去酒店接你,你非但不跟我回家,还要和别人出去吃夜宵,算吗?够难堪的吧。”
商暮沉默了一下,道:“……不算。”
“这也不算?”周望川失笑,“那好吧——你要和我分手那天,我开着车绕着河堤转了十几圈,车子没油了,只好叫了个拖车,自己大半夜的骑着个共享单车去加油站,一只大狼狗在后面撵我——这总算难堪吧?”
“……”商暮动了动,别扭地说,“勉强吧。”
“你看,被大狼狗追,总比伤口疼需要喊出来更难堪吧?是不是?”周望川揉了揉他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哄道,“不要自己忍着,我会心疼。”
商暮僵硬的脊背慢慢放松,将脑袋埋在周望川胸前,喉口渐渐溢出一些破碎的痛呼。
周望川揽着他,温热的手掌按在他后背,不时低声哄几句。
过了一会儿痛感减轻,商暮从他怀里出来,又恢复了清冷:“我好了,你走吧。”
周望川道:“这几天多睡睡觉,恢复精神气。等你好些了,每天可以玩半个小时手机。”
接下来的几天里,商暮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他不要周望川在病房里照顾他,只接受钟阿姨的照顾。
前几天,周望川还能趁他睡熟,去抱着他睡。可后来,商暮就不让他碰,也不让他靠近了。
每次清醒过来,商暮就会冷冷地下逐客令。周望川明白他的顾虑,只在他睡觉时去看他。
有一次,钟阿姨悄悄对周望川说:“小商可爱干净了,每天一醒来,就让我打水来洗脸,每天都说要洗头,还想擦身体,我怕他着凉,没答应。他还总让我换床单和枕巾,小伙子哟,忒讲究。”
周望川笑了笑道:“爱干净是好事嘛。”
这天商暮睡着,却还松松地抓着手机。周望川拿走手机放到床头,屏幕一亮,是一个搜索结果的页面。
“胃穿孔手术会留几厘米的疤?”
还有几条历史搜索记录:
“什么药能祛除手术留下的疤痕?”
“激光能祛疤吗?”
“祛疤特效药查询……”
周望川看了一会儿,默默地按灭了手机。
过了一会儿商暮醒来,见他坐在旁边,立刻拉下了脸:“你怎么又来了?”
周望川道:“最近恢复得不错。你前几天不是想洗头吗?”
商暮抿了抿唇,停顿了一会儿,冷硬地问:“真的?”
周望川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去打来热水,又扶着商暮挪动,让脑袋悬在床边,开始给商暮洗头。
洗了三遍商暮才满意,周望川用毛巾擦干多余的水珠,又用吹风机吹干。
商暮明显地心情好了起来,晃了晃蓬松细软的发丝,也不赶周望川走了,开始颐指气使:“我要喝水。”
周望川接了小半杯温水过来,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喂他喝了,没忍住摸了摸他的头发。
商暮这下子让摸了,前几天压根不让碰。但现在也只让摸头,不让抱,更不让亲。
养病的这段日子,怕商暮耗神,周望川不许别人来探视,特别是公司里的人。现在见他精神好了些,便找来一些杂志,让他能打发时间。
程云萱来过好几次,带来保姆熬的滋补汤,有时还带一束花。
随着身体渐渐好转,商暮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躁动。终于有一天,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周望川松了口——
“可以洗澡,但伤口还没拆线,不能沾水,只能擦擦身子。”
商暮立刻道:“不要你帮我,我自己来。”
周望川微皱起眉,不赞同地望着他。
商暮道:“你在浴室外面等我,我有事会叫你。”他态度强硬。
周望川拗不过他,又许久没见过他这般期待的眼神,只好为他准备好热水和椅子,再三嘱咐后,离开了浴室。
浴室里,商暮坐在病人专用的洗澡椅上,用沐浴露和温水,为自己擦拭身体。为了不抻到刀口,他动作很慢,很认真。
等他把自己收拾干净,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周望川在外面问了三次。
商暮迟疑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观察自己的身体。
这段时间,他自卑又沮丧,深知自己已经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丑陋又瘦弱。住院以来他没有照过一次镜子,甚至不敢从手机屏幕的反光中看自己。
此时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出乎他意料的是,身体并未消瘦多少。腰腹依旧线条优美,几滴水珠正顺着腰骨滑落,除了那厚厚的纱布,没有任何瑕疵。双腿依然修长,甚至还因不见天日而更显白皙。
他抬起头。
时隔快二十天,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
并非他想象的憔悴不堪、脱样变形,甚至比以往更加精致。他的皮肤因终日不见光变得更为白皙,在略微的消瘦下,下颌骨的线条更流畅紧绷,久未修剪的眉毛变得浓密,带着自由生长的野性。
商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染的发色只在发梢,发根的黑发长了出来,衬得肤色更白。
除了腹部被纱布遮掩的疤痕外,他好像没有变丑。
敲门声响起,周望川担忧的声音传来:“洗好了么?伤口没事吧。”
商暮把正要穿的丝质睡衣扔回去,就这样未着寸缕地坐着。
他说:“你进来吧。”
周望川推门而入,目光一顿。
商暮眨了眨眼睛:“我洗完了。”
“我看到了。”周望川掩上身后的门,“怎么不穿衣服?冷不冷?”
刚从镜子中重拾了自信,商暮找回了遥远的撒娇经验。
他声音轻软无辜:“你不亲亲我,抱抱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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