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这会儿是周末下午, 天刚放晴,地还湿着,村长黄洋骑着个小三轮过来送菜, 还没到学校门口呢,远远就看见个陌生男人在那站着, 一动不动。
黄洋眯起了眼睛。
肯定是外地人,太格格不入了。
他直接踩下刹车, 突突叫的引擎声停下, 而那男人也正好侧了下身, 和他对视了一眼。
莫名的,黄洋心头一跳。
还没令他反应过来,就见到一截粉笔头在空中划出个抛物线, 准确无误地砸在男人头上。
黄洋愣住了。
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阮老师拿着一手把的粉笔头,追着那男人的脑门砸——说是粉笔头, 全都是用到最后一点跟指甲盖那么大的, 气势汹汹,准确率极高。
可以,没浪费教学资源。
黄洋村长瞅了会,觉得不是个事, 试探着开口:“阮、阮老师?”
阮榛手上动作没停:“村长,您放心,等会我再给地扫一遍!”
黄洋:“……”
他并没有在提醒对方整理现场遗迹!
最后一截砸完后,阮榛终于卸下一口气似的拍拍手,扭头去拿扫帚,同时用胳膊肘推开试图帮忙的男人:“别动, 一边儿待着去。”
男人也真的不动了。
黄洋从三轮车上下来,大眼一扫, 感觉对方比自个儿还要高一点,明明西装革履,文质彬彬,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绷紧肌肉,以一种防御的状态来面对,虽说坝底景色优美气候宜人,但由于交通不便,来的外地人寥寥无几,其中多半就是阮榛这类的支教老师,或者是帮扶的工作人员,很少,不,或者说黄洋从未见过、接触过这种类型的男人。
姿态很低,依然能感觉到惯有的上位者姿态。
风像远处山脉的呼吸,均匀而浅淡,送来秋意的微凉。
阮榛唰唰地扫完了地,又接了盆水,看也不看地朝外一泼,大有一种“走吧您嘞”的潇洒劲儿,而那个男人除了一开始的对视之外,再没看过黄洋一眼。
“哗啦——”
只是安静地站在旁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阮榛身上,眸光微隐。
黄洋咳嗽了两声,还是开口:“阮老师啊,这位是?”
“没事,”阮榛笑笑,“他就一路过的。”
黄洋看这俩人的表情,心下了然:“哦,那你是他的……”
估计着是朋友,闹别扭的时候开玩笑呢。
阮榛想也没想,直接回答:“嫂子。”
黄洋点头:“这样啊,原来阮老师你是他嫂……啊?”
他整个人如同雷劈一般,傻在原地,而沉默着的男人终于抬头,脸上出现的新的神情。
好是委屈-
猩红的炭火跳动,偶尔发出点“噼啪”的声音。
坛子里煨了排骨汤,已经熟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浮起来又消失。
村里昨天有喜事,一个姑娘订婚,家里特意杀了猪,特意给张老头送来了点,说都尝尝,这是自家养的猪,满山跑,肉香得很。
没加别的什么料,只砍了玉米和胡萝卜进去,阮榛鼻子灵,早就嗅到了那一缕的鲜甜——
黄狗都快坐不住了,哈喇子直往下淌,它的牙齿掉了很多,但是没关系,为了它,这锅排骨炖得又软又烂,筷子一夹,肉就要从骨头上掉下来了,放嘴里一抿,软烂得仿佛要化掉。
“一直坐在炉子上呢,”张老头不无得意地端着碗,“山里的猪肉筋道,但狗吃不了这种,所以娃娃,你今天也是沾了它的光。”
阮榛点头:“那我得谢谢黄狗。”
张老头用火钳子拨了几下炭:“成,可以吃了……想什么呢?”
感觉孩子有点心不在焉的。
阮榛先舀了一碗递过去:“没有,饿得了。”
“那多吃点,今天煮的够!”
“好呀!”
阮榛喝了口热乎乎的汤,没忍住,还是看了眼外面——
他不知道宋书灵走了没。
对方似乎真的只是顺路过来,看他一眼,没问别的,不死缠烂打,被砸粉笔头也一声不吭,仿佛亲眼看到他的现状,就全然满足。
深秋时节,夜里的坝底很冷,白天看起来高大巍峨的山脉,在黑暗中成了张开巨嘴的野兽,乱石嶙峋,鹘鸟磔磔,还会有莫名的轰鸣,像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于胸腔中,发出的阵阵咳音。
阮榛低下头,暗骂自己想得多。
他宋书灵是什么人,能跑来就能跑回去,自己惦记着什么呢,还真当对方是靠两条腿进的山?
炭火熄了。
但还有火星子闪那么一两下。
张老头提前在下面埋了小红薯,细长条,用炭火再闷一会儿就能吃。
阮榛迟疑着把碗放下:“爷爷,我……出去看看。”
张老头和黄狗同时朝他看来。
仿佛都微笑了一下。
“去吧,”张老头眼球有点浑浊了,依然能看出里面狡黠的光,“孩子大了,有心事了。”
黄狗也咧着嘴,呼哧呼哧地“汪”了一小声。
推开宿舍的木门,迎面而来的就是静悄悄的操场,左手边是两个篮球架,右边是四个简陋的乒乓球台,都洒满了月光。
阮榛搓了下手,真冷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出来干什么,更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宋书灵——总不可能还在校门口蹲着吧?还想被粉笔头砸吗?
风把秋天的树吹得哗啦作响,在夜幕中摇晃出婆娑的阴影。
阮榛朝校外走去。
这么小的一间学校,走出去,可也得进过操场和教学楼,还有最前面的一片升旗的地儿,没有保安,就一个空着的门卫室,两扇铁门上挂着把很大的铜锁,阮榛用手抓着栅栏,悄悄地踮起脚。
都是跟小孩学的。
踮着脚踩在铁门最下面的杆子上,就能跟秋千似的跟着晃出段距离——
但是门是上了锁的,压根儿动不了。
阮榛的心却像在秋千上一般,砰砰跳了起来。
他看到了宋书灵。
还在外面站着,背对着自己,没有转身,正在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阮榛屏住呼吸,足足数了好几秒才开口:“喂……”
剩下的说不出来了。
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宋书灵顿了下,缓缓地转过身,兴许是在月色下站得太久了,浑身笼罩着薄薄的冷意。
“阮榛,”
他小声地开口:“你怎么来了?”
阮榛没有直接回答,吞咽了下:“你怎么没走呢?”
夜里太静,野兽的嚎叫声也消失了。
宋书灵不大好意思地说:“我的车坏了。”
阮榛捂住嘴,眼角弯弯。
就知道会被笑话。
说他闲的了,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因为这次宋书灵还是自己开车来的,没带司机,没有保镖,自个儿驱车几百公里跑来,雨天路滑,道路又不熟悉,在山脚下的时候还抛了锚。
没办法,坐在车里等雨晴。
一边等,一边想阮榛。
“我走过来的,”宋书灵继续道,“车在山下,还有相当一段路程。”
阮榛瞪大眼睛:“那你……你怎么不跟我说呢,就一直站在外面等?”
宋书灵语速很慢:“我想着明天天亮,你应该会出来。”
阮榛气不打一处来,觉得这人实在有病,都什么时候了,还搁这儿瞎等着搞浪漫,动作说话都端着个范儿。
“想着天亮我会出来,你怎么不想着晚上会不会有狼,出来给你吃了!”
宋书灵沉吟了下:“想过。”
阮榛张口就要骂人,但下一秒,突然意识到对方说话这样缓慢,可能是在寒冷的夜里站得太久,身体有些僵硬。
他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书灵却继续道:“也想过,你会不会赶我走,或者一怒之下,你先走了……想山里真的有狼吗,野兽会不会出现。”
阮榛垂下睫毛:“心里还想什么,都一口气说完吧。”
宋书灵看着他:“还想你了。”
所以这么远地驱车前来,风尘仆仆,只为见他一面。
宋书灵笑笑。
“对不起……想得实在受不了了。”
第32章
宋书灵今年三十一岁, 站在自己从未涉足过的山坳坳里,带着脚底的泥土和雨后的湿润,被月亮洒了一身的凉意, 注视着许久未见的人,说对不起, 我实在太想念你。
也考虑过见面的时候,要说什么话。
一肚子的草稿都没用, 真的对上了那双眼睛, 能说出口的, 就剩一句,想得受不了了。
之前他还能借忙碌的工作,复杂的人际关系, 以及鹦鹉和一整面墙的热带鱼来充实自己,宋书灵这人挺“独”的, 自小到大没什么朋友, 把喜好藏起来,不许他人窥见。
心胸也挺狭窄的,会怀疑别人,报复心强, 也会冷眼旁观。
他这人啊,表面上一直在安全区内生活,实际骨子里总有种挣扎出来的欲望,西装革履是脆脆的一层壳子,包裹的是格斗场上的野心,和疼痛所能带来的冲击。
知道阮榛现在过的挺好。
来的路上, 也已经知道前方要下雨。
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发。
车辆抛锚,他把脑袋靠在方向盘上,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觉得自己的心室里也在下雨,闷而潮热。
是一种很陌生的……难受。
恨不得,把那颗心脏拿出来,攥一把,将湿漉漉的水汽全部拧干,再小心地挂在线上,等待着日后慢慢晾干。
下过雨的夜,好是明净。
阮榛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没见面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
“强势,有魄力,手腕厉害,是当之无愧的掌舵人,同时又很低调,后来觉得,你果然和传说中一样,很自信,很……意气风发。”
阮榛直视着宋书灵的眼睛。
“所以再怎么危险的事,都敢亲力亲为,一些不应该出现的话,也能自信地讲出来,对吗?”
风越来越大了。
刚来的时候,村委会给他们培训过,说坝底的夜里特别冷,如果有什么意外,不幸被困在山里出不来,一定要做好御寒工作,不然真的有可能会出人命。
当时黄洋村长还指了下枝头,有两只毛绒绒的雀鸟挤在一块儿,依偎着取暖。
“保全体力,互相挤一下,尽可能地在身上盖点防风的东西。”
如今夜深露重,风刮走了充盈着雨水的乌云,尤嫌不满意,还要来吹一吹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
他们没有依偎,之间隔着距离。
宋书灵感觉关节都僵硬了,稍微动一下,就能发出滞涩的“咯咯”声,可他还是努力地摆摆手,做出一个轻松点的动作。
“不是,”他摇头,“在你面前,我没有什么自信的。”
阮榛笑了笑:“自卑?”
他不觉得宋书灵这样的人,会不自信。
可对方点点头,温柔而郑重地看着他。
“是的,很自卑。”-
狂风更加怒气冲冲,刮得人脸颊生疼,张老头站在门口儿,使劲儿搓了搓自个儿的手。
阮榛出去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若是在城里也就罢了,孩子长大后,肯定有自己的交际圈,年轻人嘛,喜欢出去跑跑,多正常,可这里是坝底,人生地不熟的,出门连个人影都很难瞧见,黄鼠狼和野兔子倒是蛮多,压根不怕人,还能站起来,耸动着小鼻子跟人对视。
张老头琢磨着,这也没处可去呀。
他正想着要不要回去,给阮榛打个电话问问,远远地终于出现了人影。
两个。
并排走过来,挨得不近,隔了点距离。
张老头的眼睛亮了起来,使劲儿挥了挥手。
阮榛瞧见动静,紧跑几步冲过来:“怎么出来了,等我吗?外面多冷……”
一边说,一遍推着张老头进去。
张老头嘿嘿笑着,扭脸跟后面的人打招呼:“这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吗?”
他年纪大了,嘴上谦虚着记性不好,实际脑子清楚着呢!那高高大大的英俊男人,不正是曾经走进柳坡巷,询问阮榛生活的大学老师嘛。
太冷了,阮榛说话都呵着白气:“进去再说!”
宋书灵跟在后面,规规矩矩地跟张老头打招呼:“您好。”
门一关,张老头就开始显摆:“正巧今天熬的排骨汤多,都冷了吧?来,还在炉子上煨着呢!”
宋书灵没敢应声,悄悄地瞥了眼阮榛。
阮榛面无表情:“请坐。”
这里学生少老师少,一溜排的教职工宿舍空落落的,只有阮榛这几个支教老师,张老头,和一位本地的未婚老师住,不过麻雀却小五脏俱全,单间,自带个小厨房和厕所,还挺方便。
当时怕张老头和黄狗咳嗽,影响到别人,他们特意申请了最边的屋子,和同伴隔了好几间房,安静。
宋书灵这才在凳子上坐了。
没沙发,几个塑料小方凳,中间是个折叠方桌,炖得香喷喷的排骨汤盛在碗里,热乎劲儿直往人鼻子里蹿。
连玻璃窗都蒙了层薄薄的雾。
宋书灵躬身接过:“哎,谢谢您……啊,不用,我吃不了这么多。”
张老头又添了一勺子汤:“没事,吃了暖和!”
是真的暖和啊。
鼻尖都要沁出点汗,所有的关节在这一刻活了起来,五脏六腑被热乎乎的排骨汤所慰藉,红的是胡萝卜,嫩黄的是玉米,甜味儿融在美味的汤里,让人鲜掉舌头。
张老头和黄狗已经吃饱了,在旁边看着笑。
“宋老师,味道怎么样?”
宋书灵竖起大拇指:“特别好。”
张老头得意极了:“这儿的猪都吃的是苞谷,满山跑,所以肉都香!”
阮榛默默抬眸:“又不是您养的……”
怎么还与有荣焉上了。
张老头乐呵呵的:“我高兴嘛!”
他是真的高兴。
黄狗的身体好了许多,咳嗽少了,能跟小时候一样冲他哼唧撒娇,山泉水和飞来飞去的野鸡把它变成了狗崽崽,那双温顺的眼睛亮晶晶的,出现了许久未见的好奇,看啥都新鲜。
张老头可有心眼了,跟这里的赤脚大夫搞好了关系,俩老头天天约着一块钓鱼,对方拍胸口说放心,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尽管交给他来医。
包括阮榛,也比之前平和了许多。
他没讲,暑假那会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不上来,问了也没结论,只能默默忧心,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不然为什么偶尔回头时,会发现阮榛仓促地移开目光。
那种感觉仿佛是,看一眼,少一眼。
很多张老头没留神的时间里,阮榛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黄狗,不发一言。
“……我早就说过,这孩子挺适合当老师的,”张老头跟人聊天上头,心情一好,就要喝二两小酒,“所以看他现在自在,我也高兴啊!”
碗筷都收拾过了,仨人这会围着个小桌子,上面搁着两小盅白酒,阮榛明天有课不能喝,盛情难却,宋书灵不愿意拂了老人家的心意,跟着喝上了。
散装酒,一入喉就是辛烈的辣。
宋书灵跟着笑,张老头问啥他答啥。
“嗯,家里兄弟三人……我是最小的。”
“没结婚呢,也没对象。”
张老头亲手给他添了点,宋书灵连忙站起来:“谢谢您。”
“说什么谢,”张老头大手一挥,“你能来看娃娃……惦记着他,我高兴呐!”
刚才进屋的时候,张老头就问宋书灵此行的目的了,宋书灵倒也不瞒着,就说自己来看看阮榛。
结果老人家误会了。
以为是学校老师不放心孩子们情况,特意过来一趟,因此格外的热情。
阮榛一看不是个事,伸手拦住张老头的胳膊:“不能再喝了!”
“好,”张老头红着脸,“听你的……最后一杯,就不喝了。”
他早就醉了。
居然抽出只筷子,颤颤巍巍地在酒杯里点了下,笑着看阮榛:“来,你也尝尝。”
年龄大了,晕乎起来的时候还以为阮榛小着呢,就要逗人,拿筷子头的一点点酒意,辣得小孩鼻子都皱起来。
阮榛真的探过身,尝了下筷子蘸着的酒。
屋里热乎,外套都脱了,里面就个薄毛衣,动作大一点的话就很容易看到腰线,宋书灵垂着眸子,给剩下的那点酒也喝了。
黄狗睡了,张老头也要睡,阮榛盯着他去洗脸刷牙,醉了,人就踉跄,时刻在后面预备着扶一把,最后躺到床上,阮榛给被角掖好,才转过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宋书灵胳膊上挂着外套,站在门口。
阮榛一言不发地过去,拉开门往外走,宋书灵也不说话,跟在后面,门被反手关上,很轻的一声响,天大地大,他们又站在深夜的寒风中。
宋书灵以为阮榛要跟自己说话,就站着没动。
可阮榛只是看他一眼,就走向隔壁,拿出钥匙开门。
“傻了?”
钥匙拔出来,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阮榛说完,就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作势要关上门。
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门的侧边。
无言的对峙中,阮榛终于笑了一下:“喝完酒还要傻站着吹风,你想生病我不拦着。”
讲完,他转身就走。
屋里还没开灯,只有月光在男人的喉结处投下小小的阴影,随着吞咽,悄悄地动了那么一下。
宋书灵反手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阮榛也按亮了灯,屋内的装饰一览无余,和张老头那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折叠桌和凳子,多了个小小的两人沙发。
和左手边的单人床,就隔着一米多的距离。
阮榛把外套挂好,没回头:“拖鞋就一双,你光着脚吧。”
宋书灵说了个好。
阮榛捡起床上的一条毯子,随手扔到沙发上:“盖这个,冷的话再搭件外套。”
宋书灵“嗯”了一声。
“厕所里有一次性洗漱的,”阮榛转过身,抱着胳膊看向对方,“等会给自己收拾好,睡一觉,明早就滚蛋,明白了吗?”
要不是怕人冻死在外面,他才不会给宋书灵带回来。
隔壁倒是有空的宿舍,但没打扫,就个落满灰尘的行军床,阮榛在经历了短暂的心灵挣扎后,还是决定收留宋书灵一晚。
人家也帮过他嘛。
并且根据他对宋书灵的了解,对方虽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是在感情方面似乎蛮严谨,挺规矩,不会一时迷了心智,X虫上脑,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毕竟当初自个儿脱光了站着,宋书灵也没拿他怎么样,而之后在浴室的对峙,身体都贴得那么近了,这狗比男人也只是举起双手,努力往后隔出点距离。
想想,还挺绅士。
而刚才说的那些话,阮榛打算好了,假装没听见。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阮榛仰着下巴看对方,一脸的无所谓。
他不是没被人表白过,知道这种时候一定要淡定,越是紧张或者患得患失,就越容易纠缠不清,所以态度上要随意,一副不在乎的神情,接下来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都好办许多。
……等等。
他怎么可能会考虑接受?
把这两个字剔除出去!
房间真的太小了,放了一张床和沙发后,再站两个成年男人,就不由显得拥挤,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气息。
真的太近了。
阮榛感觉自己也被酒意晕染,跟着脸热起来。
心一慌,就再次重复了一遍:“都这些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
说完赶紧睡觉!
被子一蒙,面对墙壁,倒头就睡。
宋书灵要是敢做点什么,门后立着的就有柴刀。
可对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
可能是喝醉了,琥珀色的眼眸里有些水汽,显得有那么点的脆弱。
宋书灵变成了坐在教室的学生,听完话,就认真思考,有什么不明白的,要抓紧时间问阮榛。
于是,他看着阮榛的眼睛,很迟钝地开口。
“我能……吻你吗?”
话音落下,阮榛没反应,呆呆地看着对方。
宋书灵大概是身居高位惯了,都这个时候了,还一副游刃有余的认真模样,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虎狼之言。
“不愿意啊,”
他笑了笑:“那就算了,等以后有机会的话再亲。”
说完,他就彬彬有礼地冲阮榛颔首,走向厕所,动作迟缓地拿起一次性的牙刷,拆开,接水,洗漱。
很机械。
擦完脸出来,看到阮榛还在那里站着,就略微偏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阮榛沉默了会:“没事,你睡吧。”
宋书灵点点头:“好。”
他脱掉鞋子,在沙发上躺下,依着阮榛的话给自己盖好毛毯,往上拉到脖子的地方:“那我睡了,晚安。”
阮榛已经往厕所走了,敷衍道:“嗯嗯,晚安。”
这人估计喝多了,不跟醉鬼计较。
水流声汩汩,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随手弹了点水过去,蜿蜒的水道顺着往下淌,扭曲了里面的人影。
脑壳有病。
不仅是宋书灵,自己也是。
洗漱的时间稍微有点长,出来一看,好家伙,宋书灵已经睡着了。
沙发小,就是个两人座的那种,对于宋书灵这种体格的男人实在不够,头可以枕在扶手上,小腿搭着另一侧,显得有那么点的委屈。
可对方已经呼吸平稳,进入梦乡。
阮榛坐在床上,觉得有些好笑。
还以为能千杯不醉呢,他们生意场上不都要推杯至盏,夜夜笙歌,怎么被张老头的几盅白酒就给干倒了?醉成这样,也不设防,睡得这么香。
宋书灵的五官很优秀,眉目英挺,睡着的时候能看到鸦羽似的睫毛,投下小片的阴影,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脸颊还带着点绯意,很乖的模样。
让他睡就睡,没顶嘴,不反抗,下午那会儿也是,自己抓着粉笔头追着砸,也一动不动。
阮榛两手托着腮,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惊醒。
他居然盯着宋书灵的睡颜,看了这么久。
有什么好看的!
半是气恼,半是心虚,阮榛劈手按灭了灯,倒头躺下。
屋内陷入黑暗,因为房间面积太小,彼此的呼吸就格外的清晰,阮榛不由自主地把气息放得更轻,睡衣刚刚在厕所换过,被子胡乱地往身上一裹,他背对着宋书灵,紧紧地闭上眼睛。
反正阮榛从小到大,很少失眠。
一定会很快睡着,然后明天就给这人赶走。
不走的话,就请黄洋村长帮忙,开三轮车轰他走。
然后就清净了,能继续自己的生活。
阮榛翻了个身。
他真的,很少失眠的。
一定会很快睡着。
一定会睡着……
半个小时后,阮榛沉默着坐了起来,使劲儿揉了把自己的脸,无声惨叫。
有病啊!
他居然睡不着,失眠了!
第33章
人有时候的心态就是, 自个儿不爽,就不能见着别人爽。
仿佛上学那会儿迟到了,被老师劈头盖脸地骂一顿, 正难受呢,抬头一瞅, 嘿,同桌比自己来得更晚。
心情这不就立马舒畅了。
两个人同时被罚站, 那就不叫被批评惩罚, 是光明正大地开小差。
阮榛咬着被角, 幽怨地盯着天花板看。
若是宋书灵也辗转反侧,纠结得睡不着觉,这会儿俩人还能聊上那么一两句, 说不定就慢慢困了,不知不觉间睡去。
可宋书灵居然睡得那么香!
阮榛一开始还打算用“面壁思过”的姿势睡觉, 可目前没这个必要了, 他平躺在床上,偶尔瞥上那么一两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
宋书灵似乎累坏了。
这么小而狭窄的沙发,也能睡得呼吸均匀, 眉宇平和,很放松的样子。
他不由得想起,对方是亲自驱车前来,又在山下抛了锚,一步步地走了进来,也不知道怎么摸索的路, 有没有被横生的灌木丛所划伤,见到的时候, 还如同之前那般英俊模样,西装革履,文质彬彬。
却郑重地告诉自己,说他很自卑。
阮榛咬完被角,开始咬指甲了。
都是成年人,没必要装傻子,宋书灵的意思很明确,他喜欢自己。
喜欢什么呢?
阮榛有些迷茫。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会,没有得出结论,只是回想起自己第一次,也是唯一懵懂的心动,似乎,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
只是因为陌生的哥哥,把被欺负的他抱回家。
喜欢这件事不是数学题,不是条目繁多的商业合同,否则的话,无法支撑宋书灵三个月的思念,想得实在受不了,然后跑了八百多公里,徒步踏入深山。
“什么时候的事呢?”
阮榛声音很轻:“宋书灵,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呢?”
对方没有回应,睡得很深。
阮榛干脆侧过身子,大大方方地盯着宋书灵的脸看。
屋子太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伸手就能够到。
“之前觉得你装比,现在,感觉你挺蠢的。”
阮榛睡不着,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才陪着我爷爷喝了几杯酒啊,就能醉成这样,喝不惯的话,不知道拒绝吗?”
他声音实在太轻了,不可能吵醒宋书灵,可话音刚落,就看到对方不大舒服似的皱了下眉头,身形也跟着动了动。
蜷缩在这么小的沙发上,到底不舒服。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阮榛的视线,从宋书灵的脸上,慢慢地下移——
那条薄毯随着动作,要落不落的样子,露出男人被崩得很紧的衬衫。
要不说他脑壳有病。
都睡觉了,还穿着这么贴身的衬衫,白天的时候当然可以,可是躺着休息的话,也太不方便,更何况是一个喝醉了的人,不换上宽松舒服的睡衣,该有多难受。
而宋书灵的衬衫扣子,居然还系到了最上方。
阮榛吞咽了下。
他稍微有那么一丢丢的……手痒。
这儿的学生大多数是留守儿童,当支教老师的这段日子,隔三差五都得关心孩子们的衣食住行,帮忙给敞着的外套拉好啊,给松开的鞋带系上,阮老师已经习惯做这些了。
所以,如果给宋书灵的扣子解开那么几颗,对方一定会好受许多。
沉默片刻,阮榛猛地转回身。
不可以!
他在想什么!
现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快点睡觉,才不管宋书灵睡得到底踏不踏实呢!
他用被子给自己裹成了个球,努力摒除脑海所有的杂念,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进入梦乡。
片刻后,阮榛黑着脸坐起来了。
他自暴自弃般的瞪了宋书灵一眼,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尽可能轻地屏住呼吸——
朝宋书灵伸出了手。
该是有多困,甚至连领带都没摘掉,阮榛悄咪咪地探入食指,略微往下勾了勾,他可不打算帮宋书灵解领带,弄松散一点就好。
单间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朦朦胧胧的光影中,那条藏蓝色的领带触感很凉,像是坝底的清亮溪水,悄悄地顺着指间流淌。
最上方的扣子解开了。
阮榛手指稍微有点抖,不敢去看衣领间的肌肤,只想着赶紧再解两颗就闪人,明早宋书灵醒来,估计也会觉得是自己半夜睡觉的时候,无意识地解开。
接下来是第二颗。
他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宋书灵,把动作放轻,放柔,眼睛只盯着那小小的纽扣看,夜色里,泛着贝壳似的光泽。
宋书灵的胸口起伏了一下。
阮榛倏然缩回手。
他怔怔地眨着眼睛,心想,还剩一颗,可要是被宋书灵发现的话,该怎么办?
以及这会儿跳得越来越快的心脏,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
阮榛垂下睫毛。
不想了,这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事。
修长的指尖碰到纽扣上,缓缓地翻出,小心地避开男人的身体——
“……啊!”
他本能地惊呼一声。
正对上了宋书灵琥珀色的眼睛。
而那只手,也被对方紧紧捉住。
“阮榛,”宋书灵声音还有点哑,“是你吗?”
说着,手上的力气还加大,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姿势,给人往自己这边扯去。
阮榛狼狈坏了,不住地后退:“不是不是,你睡你的……”
刚才的紧张和期待全没了,阮榛这会儿尴尬得想撞墙,或者让宋书灵撞墙也行,最好撞晕过去,醒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惜他的手腕被抓住,受制于人,连个粉笔头都找不到。
宋书灵没再说话,深深地看着他。
那条毯子完全滑落地面,阮榛在往后躲,宋书灵却已完全坐了起来,一点点地朝他逼近。
房间太小了,当初挑的时候,阮榛就是看中了这个沙发,随手放个衣服书包多方便,胳膊一伸就扔过去了,如今自讨苦吃,两人之间的距离,都不用宋书灵伸胳膊,再靠近那么一点,就能鼻尖相触。
似乎还有淡淡的酒味。
宋书灵的眼尾稍微带着点红,没有完全从醉意和睡眠中醒来。
他左手紧紧扣着阮榛的手腕,而另只手则抬了起来,抚上对方的脸颊。
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
阮榛浑身都僵硬了。
他曾经被宋书灵毫无预警地掐住下巴,粗暴地钳制住大半张脸——当时对方怀疑自己,质问是受谁人指使。
被那样压制,他也没如此紧张。
偏偏受不了这么轻的温柔。
几乎都是把他捧了起来。
宋书灵借着淡淡的月光,很认真地看阮榛的脸,和紧张到呼吸不畅的阮榛相比,他反而很平静,目光满是柔和的眷恋。
“亲一下,行吗?”
宋书灵郑重地问道。
反正是在梦里。
他做了好几次的梦,都模模糊糊的,阮榛有时候会冲他笑,有时候会说自己冷,那么宋书灵就会伸出手,给人紧紧抱在怀里。
已经说出口了,他想阮榛,想得受不了,白天晚上脑海里都是这人的表情,懒散的,认真的,气势汹汹的,以及有些孩子气的笑容。
很可爱。
欲望是最不会骗人的东西。
宋书灵笑了起来。
他闭上眼睛,偏头吻了过去。
蜻蜓点水地碰了碰嘴巴。
感觉很好。
梦里的阮榛好乖,一动不动,可是……没有配合地仰起脸。
他右手还捧着对方的脸颊,于是转而往下,用食指抬起阮榛的下巴。
再次亲了上去。
很多动作是本能,没经验的时候还会好奇地想,该怎么做呢,但事到如今不需要有人来教,宋书灵吻着阮榛的唇,轻轻辗转,头脑昏沉,浑身仿佛都在过电,胸膛里有一万只蝴蝶在振翅,心脏跳得太快,这种感觉太梦幻又太特么真实了——
不,真实到都能感觉到疼了。
阮榛咬了他的舌尖。
宋书灵失笑,恍惚间发觉自己是多么地渴望占有,居然无意识地探入了阮榛的齿间,迷恋于柔软。
太过美妙。
他转而扣住对方的后脑勺,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去亲吻,阮榛向后跌,宋书灵就更加强硬地压过去,已经欺身,将膝盖跪在床上。
“唔……”
阮榛受不了,伸手抵住宋书灵的胸膛,推不动,反而被更加用力地攥住手腕,心跳得厉害,以至于丢盔弃甲被人打开牙关,宋书灵没什么技巧,就是反复而深入地吻他,右手轻轻地抓着他的头发,牢牢地给人压制住。
阮榛完全动弹不得,濒临缺氧——
宋书灵突然离开了他。
身体的重量骤然减轻,可阮榛依然大脑空白,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宋书灵右手撑在他的耳侧,刚才解开的扣子派上了用场,没有了禁锢,胸口剧烈起伏。
他伸手,摸了摸阮榛的脸。
“别怕。”
又说:“可以呼吸了。”
话音刚落,阮榛才不受控地抖了下,大口大口地开始呼吸,离水的鱼重回池塘,高山上的牧民初次踏入平原,总会有那么点的“醉氧”,或者就是张老头坏心眼,筷子头蘸的那点酒也掺了假,能让他头脑昏沉到这种模样。
阮榛喘了会气,抬手捂住了脸。
宋书灵一下下地拍着他的小臂,又揉了揉脑袋,温柔地安慰:“好点了吗?”
醉鬼最是无赖,都这会了,还没从人家身上下去。
阮榛心跳得厉害,没放开手,也没吭声,实在没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宋书灵就静静地等着。
等对方的呼吸变得平稳,耳尖上的红意悄然消失,一双湿润的眼睛偷偷顺着指缝看过来时——
他再次俯下,吻住了阮榛。
第34章
宋书灵这一觉睡得沉。
被拱醒的时候, 他还迷迷瞪瞪地翻了个身,伸手一摸,想要给那烦人的鹦鹉赶走。
他只要在一个地方待得久, 肯定是要给鹦鹉带上的,这扁毛畜牲偶尔大清早醒来, 会试图过来吵醒熟睡的宋书灵,锁门也没用, 一根铁丝被它使得出神入化, 所向披靡。
“别闹……听话。”
宋书灵嗓音有点哑, 他昨晚喝的不算多,但头疼得要命,浑身酸痛, 向来酒量好的宋总习惯于红酒和微醺,哪儿见识过散装白酒的辛辣, 这会儿眼皮儿沉重, 只觉得球球似乎在用舌头,舔他的掌心。
以前都是在脑袋上蹦跶,或者直接啄,现在知道温柔了, 宋书灵很欣慰,孺子可教也。
热乎乎的,就是有点痒。
不对。
鹦鹉怎么能用舌头舔人?
宋书灵心头一跳,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直接和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对视。
黄狗趴在床沿上,正在努力地摇尾巴。
足足有三四秒钟的功夫, 宋书灵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以及眼前的景象。
黄狗:“汪!”
它兴致很好的模样, 但终究腿脚不便,支撑不起长时间的站立,就收回腿,转而把下巴搁在床上,认真地看着宋书灵。
宋书灵放松下来,伸手,揉了揉黄狗的脑袋:“早上好。”
从昨天开始他都没怎么歇着,开车抛锚,徒步进山,在校门外面的围墙站到晚上,这会儿天色大亮,心里还有点不可思议,居然真的,就这样见到了阮榛,还被带进对方的房间。
宋书灵轻咳一声,没敢再乱看。
毕竟屋子里全是阮榛生活过的气息,沙发上搭着件外套,床褥仿佛还残留身体的温度,淡淡的洗衣粉味儿中,宋书灵突然凝滞了下。
等等。
他怎么在床上睡的?
昨天晚上,记得阮榛让自己躺沙发上的啊!
为什么一大早醒来,他就躺到床上去了,这……难道是他做了什么冲动的事,比如,强行抱着人家,搂着睡了一夜?
宋书灵的心突突直跳。
太不像话了。
他佯装淡定地下床,去浴室洗漱,身上的衬衫滚皱了,扣子都被扯得解开好几颗,心里有事,就低着头没看镜子,慢条斯理地重新打领结,后悔这次出发太匆忙,居然连个换洗衣物也没带。
出来的时候,黄狗还在门口卧着,宋书灵半蹲下去,拍了拍它的脑袋。
“阮老师呢,去上课了吗?”
刚才已经注意到了,进屋的门口贴了张课表,这会儿都十点多钟了,正是上课时间,外面还稍微有点闹腾,远远的,似乎是哪个班在上体育课。
黄狗“汪”了一声,甩着尾巴往外走,宋书灵跟在后面,跟着进了张老头的房间。
老爷子正看电影呢。
听见动静才回头,乐呵呵的:“呦,醒了!”
又说:“我就知道那酒劲儿大,怎么样,头疼不?”
宋书灵笑笑:“还好,早上有点晕。”
张老头认真道:“起来的时候千万不能猛,厨房那有红糖鸡蛋,你去盛点吃了。”
宋书灵有些窘意:“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张老头继续盯着电视看,“娃娃跟我交代的,说你估计起来得难受,这个喝了胃舒服。”
这话一出,宋书灵不吭了,自己去厨房看了眼,炉子上还有余温,坐着个小奶锅,往碗里一倒,俩白胖的荷包蛋就沉进了红糖水里。
他没吃过这么甜丝丝的东西。
但是一碗吃完,胃部终于升起妥帖的慰藉。
洗碗出来后,宋书灵道谢,不大好意思地问,阮榛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张老头看了眼时间:“还有十来分钟,不过他在灶上吃,你呢?要不去食堂那看看?”
这个灶上,指的就是学校食堂,村长黄洋兼任厨师,每周五天中午在这儿做饭,老师学生菜色一视同仁,别说,味道还可以。
宋书灵想了想,怕自己过去的话给阮榛添麻烦。
“没事,我回去等他吧。”
毕竟他一个外地人,没什么合理的身份,不太合适进到人家学校的食堂。
重新回到那个小房间,宋书灵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两分钟,起来给地扫了,涮拖把的时候稍微犯了点难,努力回想自家佣人的动作,试着在水槽里按了两下,就开始拖地。
不说是田螺姑娘了,起码不能白在屋里坐着。
要给阮榛留下好点的印象。
正拖着呢,放学铃声响了,宋书灵立马铆足了劲儿,来来回回又拖了两遍,可惜屋里太小,施展不了那么开,就磨磨唧唧地拖着最后一小片地,期盼阮榛回来能看到。
一抬眼的功夫,隔着窗,真的看到阮榛了。
昨天下过大雨,今天是难得的好晴天,阮榛穿得也薄了点,就个浅色的卫衣和运动裤,远远看去,跟读书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宋书灵不由得挺直了腰。
可阮榛停下了。
他转过身,看向后面匆匆跑来的男人,对方长得有些凶悍,脸上横着道疤痕,说话时候的神态却很温和,递给了阮榛一个铁皮饭盒。
宋书灵眯起了眼睛。
这人他见过。
昨天来的时候,对方骑着个三轮车出现,后座堆着白菜土豆等食材,还有袋子面粉,问阮榛他俩之间的关系。
当时阮榛正用粉笔头砸他,想也不想地说,是嫂子。
弄得宋书灵有些哀怨。
那会儿除了委屈,宋书灵满心的欢喜就是见到了阮榛,压根没有在意这个男人的存在,但是现在,不由得他不注意了。
因为窗外的两人,还在聊天。
阮榛背对着自己,宋书灵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应该在笑,因为男人也在笑,还伸手,亲昵地拍了拍阮榛的肩。
宋书灵手上的动作顿下了。
悄咪咪地往窗口挪了挪,以便看得更清楚。
而阮榛说了句什么,就与对方分别,转身向屋内走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阮榛安静了几秒。
默默地后退两步。
“宋书灵!”
他恨不得用手里的铁皮饭盒砸人:“你要给我屋子都淹了吗?”
白瓷砖上全是湿漉漉的水,压根就没下脚的空,踩上去都得打滑,宋书灵能拿拖把规规矩矩地站着,都算得上是奇迹。
居然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委屈什么!
“我想拖一下地,”
宋三爷没这样低声下气过:“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阮榛有些脑壳疼。
“拖地挺好的,”他努力放柔自己的声音,“但是你起码,要给拖把甩干再拖,不然地上都是水,怎么进人?”
宋书灵“哦”了一声,说了个对不起。
就仓促地移开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今天的阮榛不太对劲。
嘴唇很红,有些微微的肿。
“那你先进来,”宋书灵举着拖把往后走,“我、我再去甩一下。”
阮榛无语地关上门,给窗户全部打开通风,再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旁,坐下:“你吃饭没?”
宋书灵涮完拖把出来,声音很低:“吃过了,刚才在爷爷那吃的,谢谢你。”
铁皮饭盒打开了,上面铺着两道菜,一个是白菜炖老豆腐,另一个是木须肉片,下面则是香喷喷的大米饭,阮榛没搭理他,捧着饭盒,自顾自地开始吃。
宋书灵就老老实实地,给地又拖了一遍。
洗完手出来,不好意思坐床上,也不敢挨着阮榛坐,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心虚,可能是因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人家床上的缘故。
你糊涂啊。
宋书灵在心里叹气,这刚开始追人呢,怎么就能做出这样下流的事呢?
他希望在阮榛心目中,自己是个温文尔雅的气质形象。
阮榛压根不抬头。
完蛋,看来是生自己的气了。
宋书灵这么大的个子,杵在那儿,没话找话问:“你是不是有点上火了?”
阮榛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嘴角也破了,”
宋书灵认真地问:“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我喝多了……可能吵着你休息,对不起。”
话音刚落,就看到阮榛把筷子放下了。
一言不发地去厨房,给饭盒洗了,又去洗手间,拧开了瓶漱口水。
全部收拾完,出来一看,宋书灵还在那站着呢。
眨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表情特无辜。
阮榛看着他:“不是上火,也不是没休息好。”
宋书灵这才松了一口气,“哦”了一声。
下一秒,阮榛面无表:“是被人亲的了。”
小小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宋书灵只觉得耳畔轰鸣,脑海里一片空白,呆呆地盯着阮榛微肿的嘴唇看。
“不仅亲,还咬,还摸着我的嘴不让合上。”
阮榛慢悠悠地继续,毫不在意对方的神情,眉梢眼角里是一种近乎于天真的残忍,就像他赤着站在镜子面前一样,坦然,无所畏惧。
“后来还是我受不了,挣扎的时候,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才停下。”
语调很轻快,绘声绘色地描摹当时的景象。
阮榛一步步地朝宋书灵走来,站在他面前,仰起脸:“但是,那混账死活不肯松手,给我抱在怀里……”
“够了。”
宋书灵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语调不至于颤抖。
他不在乎在心上人面前展现脆弱,但是,不代表他愿意被这样凌迟。
阮榛眉眼的笑,红润的嘴唇,和那一点的破皮,都明明白白地提醒着自己,对方遭遇了什么。
不可以。
这对他太残忍了。
难道昨天晚上,阮榛压根没在屋里留宿吗?
宋书灵胸口剧烈起伏,难言的嫉妒和疼痛咬噬着他的心脏,无法思考,不能思考,因为阮榛已经伸出手,开始解他的扣子。
“……不行。”
宋书灵捉住他的手,哑着嗓子:“不要这样对我。”
他之前以为,哪怕阮榛心有所属,自己也不会过多介意,区区一个白月光算什么,身边有人又算得了什么,他不怕跟任何人相比,只需要静静等待时机就可。
是他的,这辈子都要被他攥在手里。
可真到了这等田地,还是满腔酸涩。
而阮榛不为所动,手指往下,继续解着他的扣子。
宋书灵不明白对方的目的,他闭上眼睛,狠了狠心,强硬地制止住阮榛的手——
起码,要彼此都冷静下来,把选择权交到阮榛手里,不能一时冲动,做出后悔的事。
可是阮榛已经拉开男人的衬衫,露出健硕的胸膛。
呼吸都放得很轻。
他把指尖从宋书灵手里抽出来,放在对方的肩膀,那一处清晰的齿痕上。
笑得很甜。
“你说那混账玩意,这会还疼吗?”
第35章
宋书灵看着阮榛, 阮榛看着宋书灵。
相顾无言。
安静片刻后。
阮榛笑容消失,面无表情:“你是不是傻。”
宋书灵很迟钝地“哦”了一声。
“人都来了,也见过, 还耍过流氓了,”阮榛继续道, “差不多该走了吧?”
他转过身,又去了一趟厨房, 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里面装了几颗苹果, 沉甸甸的往下坠:“拿着吧,路上饿了吃。”
宋书灵接过了。
阮榛看了会他,忍不住开口:“我给黄洋村长已经交代过了, 他吃完饭会过来送你,下山后你自己想办法回去吧。”
无论是车抛锚还是别的原因, 只要到了镇上, 总有办法能回去。
宋书灵点点头。
阮榛顿了顿:“给衣服扣子系好。”
说完,他就转身去沙发那坐下了,从包里拿起一本练习册,开始用红笔进行圈点勾画。
宋书灵指头上挂着塑料袋, 动作缓慢地给扣子系上了,刚才阮榛也就解了三颗,主要是往外扯了下,露出肩膀和胸膛,所以这会系好扣子,宋书灵又拽了下衬衫, 就继续站着了,没吭声。
阮榛也没抬眼:“都想起来了?”
宋书灵:“……嗯。”
他垂着睫毛, 做错事似的在原地站着,不,宋书灵的确做错了事,他之前考虑过阮榛差点被欺凌,所以告诫过自己,要小心,要谨慎,要处处温柔体贴,而不是上来用蛮力压迫。
做出这样的事,和自己那帮侄子们有什么区别?
宋书灵想死。
阮榛不为所动地转着笔,偶尔在练习册上写那么一两句,外面已经响起敲门声,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
“阮老师?”
“哎。”
阮榛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过去拉开门:“您吃过饭了?”
“嗯,”黄洋村长搓了搓手,“正好我得去镇上买东西,现在出发吧?”
阮榛眉眼弯弯:“麻烦您了。”
宋书灵跟着往外走,经过阮榛身边的时候迟疑了下,声音很轻:“我走了,替我向爷爷和黄狗问好。”
又说:“对不起。”
阮榛已经回到沙发上,坐下了,手里依然是那只红笔。
午后阳光正好,山里的空气清新怡人,又带着种冷冽的落叶味儿,不难闻,令人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可宋书灵眸光低垂,喉间凝涩。
一直到他离开这所学校,阮榛始终没有抬头,也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轰隆隆——”
宋书灵僵硬地坐在三轮车的翻斗里,两条大长腿无处安放,拘谨地并拢着,两手紧紧地抓着栏杆,以防前面突然出现陡坡,自己被甩下去。
黄洋拧着车把,时不时地回头:“咋样,能成不?”
“可以。”
宋书灵沉默了会,开口:“谢谢。”
“没事,”黄洋乐呵呵的模样,“正好我也顺路……对了,我想知道你昨天怎么上来的啊?才下过雨,我看你鞋上也没啥泥点子啊?”
怎么上来的。
宋书灵一步步亲自爬上来的!
没有泥点子是因为,他在见到阮榛前,特意用纸巾给所有的脏污全部擦拭了一遍,宋书灵没那么狼狈过,所幸路边的杂草众多,他就借着草叶上积攒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整理仪容。
想要给阮榛留下好印象嘛。
结果,居然在晚上干出了那种事。
宋书灵无言地叹了口气。
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言,争先恐后地在脑海里浮现。
他给人家按床上了。
亲嘴了。
还强行抱着睡了一夜。
“……你好?”
宋书灵猛然一惊,发觉三轮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一个椭圆的草帽出现在自己面前。
黄洋担忧地看着他:“日头大,你戴上这个遮阳吧?”
真不愧是城里人,皮肤比较细嫩,这秋天的晌午都能给脸晒红。
宋书灵没好意思拒绝,接过了,又说了个谢谢。
直接给帽檐往下压,遮住大半张的脸。
“没事,”黄洋重新启动三轮车,“这里的紫外线还是挺强的,阮老师他们刚来的时候,也是有些受不了,晒得都要蜕一层皮。”
周围的田垄刚被犁耙翻过,像是被按下暂停键的波浪一般,偶有几只蚂蚱蹦出草丛,倏然间又消失在土里。
宋书灵试探着问:“……阮榛,他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呀,”
黄洋想了想:“刚开始怕这几个年轻人吃不惯苦,毕竟不像在你们大城市,没想到适应得不错,孩子们也喜欢他。”
这会儿道路变得平坦,风吹得路边草木猎猎作响,宋书灵沉默着,没有再继续问。
到了目的地,他把草帽还给人家,黄洋还赞叹地点点头。
“瞧见没,戴个帽子就是好吧,这会儿脸也不红了!”
说着,他就给帽子往车筐里放好,拿了个东西压着,准备离开。
几乎安静了一路的男人,突然开口。
“村长,”
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扬起嘴角:“冒昧问一下,您结婚了吗?”
黄洋不假思索:“结了啊,我就是为了媳妇才留下的。”
宋书灵微微颔首:“明白了,谢谢。”
但是黄洋没有离开。
他鼻梁上横着一道狰狞的疤痕,贯穿了整个脸颊,时间的流逝使得痕迹发白、淡化,但依然带着种隐约的可怖。
可村民都喜欢他,孩子们也不怕他。
因为黄洋的眼神,一点也不凶,就像一座古老的山,远远看上去遥不可攀,但实际走进了才发觉,漫山遍野的全是小溪流水,是张开怀抱哺育生灵的家园。
他就用那种眼神,看向宋书灵:“你呀,莫着急,阮老师心里有事。”
别的话就不用说了,彼此都能明白。
宋书灵低低地笑了下,很温和。
“没关系,我有的是耐心。”-
阮榛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临近期末,还有一大堆的知识点没有讲完,孩子们惦记着腊肉和鞭炮,以及在雪地里撒丫子疯跑的快乐。
已经下了好几场的雪。
电线杆和信号塔被厚雪压塌,影响了网络信号,阮榛提出过好几次,让张老头和黄狗先回家,这里太冷了,按理说,坝底这么气候宜人的地方,不应该下雪的。
可偏偏就是下了。
暖风扇二十四小时开着,张老头还在屋里点了炉子,和村医一块儿煨着黄酒,说不碍事,等湖里结冰了,他们打算凿个洞钓鱼去。
“这叫孤舟蓑笠翁,独钓……啥来着?”
那看似不太靠谱的赤脚大夫红着脸:“寒江雪!”
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蹦跶,阮榛怕空气不流通,再三叮嘱,不放心,又拍着黄狗的头说,你要记得看好爷爷。
黄狗就摇摇尾巴。
阮榛也问过黄洋村长,说为什么今年这么冷呢,居然连着下大雪——
“不知道啊,”
黄洋挠了挠脑袋:“我来坝底十多年了,别说是大雪,冬天的时候连个雪粒子都没见过。”
唯一高兴的,可能就是教室里的孩子。
他们不怕冷,冻得厉害的话抓一把雪,使劲儿在掌心里搓搓,就仿佛握住团火一般,各个耳朵上都带了耳护,脖子上缠着自家织的围巾。
快放寒假了,几个老师商量了下,还是决定过年的时候回去。
除了阮榛。
对于他而言,只要能和张老头黄狗在一起,那么在哪儿就是过年,反正过年期间学校也要安排人值班,那么正好,阮榛自告奋勇,一口气包揽了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的班。
连黄洋村长都不好意思了。
“没事,”阮榛笑呵呵的,“爷爷他们出去钓鱼,我就在屋里烤橘子吃,等他们回来了再一块儿打牌。”
黄洋点头:“成,要是断电的话别慌,一定要抓紧时间上报,晚上烧煤的时候千万要给窗户留缝。”
张老头也老老实实地听着,说了个好。
临近年关的时候,缠缠绵绵的大雪终于停了。
期末考试结束,老师们批改完卷子,趁着放晴,打算一块儿包了车去镇上,倒一趟车就能买张票回家。
其实八百多公里的距离也不算特别远,就是道路崎岖,实在难走。
“你自己待着,不着急啊?”
临行前,阮榛正跟同伴一间间检查教室,看有没有关窗关灯,以及是否存在遗留物品,小崽子们心早都飞了,给东西收拾得那叫一个麻溜。
可也真被阮榛发现了个好玩的。
桌兜下面压着张纸条,阮榛随手捡起来,一边打开一边答道:“还好啊,也就二十天左右……哎?”
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我最喜欢你了!”
字写得很大,最后那个感叹号还划破了纸张,充分表达了当时的激动之情。
阮榛笑笑,给塞兜里了。
占完最后一班岗,同伴们纷纷离开,下午的时候学校空了,张老头待着黄狗去村医家玩了,阮榛百无聊赖地回屋,准备打个盹。
虽说不下雪了,还是有些冷。
阮榛最怕冷。
电暖扇发出橘色的光,照得身上暖洋洋的,阮榛躺在床上玩手机,打算再看会儿新闻,就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
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坝底,某种程度上,真的让他和很多事隔绝开来。
以至于要从新闻报道上,窥得一二。
比如今天。
阮榛看了会屏幕,给手机关了。
毕竟,看到宋家那几个少爷入狱的消息,还是有些恍若隔世。
新闻报道得很隐晦,没有长篇累牍地描述详情,只是简略地讲了点大道理,譬如东窗事发,纸是包不住火的云云。
也没有现场照片。
当然看不到宋书灵。
阮榛慢吞吞地把被子往上扯了下,给自己蒙好。
自从那次的分别后,宋书灵就在他的生活中,近乎消失。
只是偶尔才打来个电话,说明天有雨,冷,记得穿厚点。
可就这么个电话,阮榛也不一定会接。
他盯着那个名字发呆。
那场心跳的意外,似乎也仅仅只是个意外,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某种程度上而言,阮榛是庆幸的,若是在这样的形式下被宋书灵追求,他真的会茫然。
可宋书灵告白后的缄默,也令他不知所措。
为什么呢?
阮榛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字,我最喜欢你了,歪歪斜斜,饱含无尽的赤诚热情。
大概对于孩子而言,喜欢,是很容易说出口的一件事。
对于成年人,则太难。
又好辛苦呀。
他曾经也想过,希望能有人热忱地爱着自己,他们会亲吻,交换戒指,发誓永远忠诚。
可就像坝底今年,无人预料到的大雪一样。
他也无从得知,自己等的人在多久的未来。
但是没关系。
阮榛已经有点迷糊了,屋里暖和,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如果自己喜欢的话,他就不会徒劳等待,他也会以同样的热情回应,扬起马鞭,快快地奔向那个人的身边。
希望前路,不会太难。
第36章
临近过年的这几天, 倒是没怎么下雪。
空气干燥,飘着冷冽的草木气息。
阮榛早早地和张老头去镇上买了年货,腊肉, 干菜,老豆腐, 还有熏鱼和糯米饭,青菜不用买, 学校离黄洋村长那儿近, 走不了多久就能到, 然后在院子里抱走两颗大白菜。
当地人家家户户都种菜,地广人稀,这玩意便宜得很, 都不稀罕了,村长媳妇特别擅长蒸包子, 隔三差五地往阮榛这儿送, 张老头有些不好意思,给钓上来的鱼处理好,也拎着回过去,于是这年的冬天, 他和黄狗都胖了一圈。
年货中,最重要的还有春联和黄酒,最后一副门神买好后,张老头远远地举着个糖葫芦过来,往阮榛手里一塞:“尝尝,甜的!”
阮榛坐在三轮车里, 带着毛线帽和围脖,给自己裹得像个球, 露出俩大眼睛,一说话就冒白气。
“爷爷,你也尝呀!”
“我不爱这个,”张老头摆手,“我得卷俩旱烟去!”
黄狗卧在脚下,闻言“汪”了一声,费劲儿地直起身来。
张老头就乐呵了:“成,我少抽点……大过年的,你总不能不让我放松一下嘛!”
他说着,就温柔地拍了拍黄狗的脑袋:“你放心,我现在不咳嗽了。”
黄狗这才满意,老老实实地又趴回去,给脑袋搁在爪子上睡觉。
从镇上回来,张老头去找村医打扑克,阮榛瞅着时间差不多了,去操场和教学楼转了一圈——值班其实也没啥事,就是确保工作时间学校有人。
很好,教室门窗都锁着,很安静。
阮榛拍了照发工作群里,半开玩笑配字:“请领导放心,桌椅黑板都没被人偷走。”
很快有人回复。
“那阮老师你呢,别被人偷走啦!”
阮榛笑了好一会儿。
这空荡荡的学校里,除了他能再有人出现,都算见鬼了。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稍微有那么点冷了,阮榛最近有个爱好,就是用张老头的炉子烤橘子吃,这最早是赤脚大夫教他们的,说在炭火上直接搁俩橘子,瞅着时间扒拉出来,趁热吃,对嗓子好。
张老头和黄狗的呼吸道不是都有点问题嘛,别说,酸酸甜甜的,吃着真的舒服许多。
就连阮榛也喜欢这个味道。
不用太久,黄橙橙的橘子就被烤至焦黑,皮儿去掉,再撕去细白的橘络——张老头是不撕的,说这玩意算一种中药,对身体好的,阮榛不行,他嫌苦。
这会儿屋里静悄悄的,阮榛等着橘子烤好,自己坐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晃着腿玩。
心里格外的宁静。
没错,就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惬意。
窗外有鸟鸣,不用考虑会不会被人垂涎欺凌,不必在意前途有多么叵测,他只需要待在小小的屋子里,安静地等待着橘子烤好。
外面有很轻微的声音。
阮榛没在意。
可能是树枝被压断了,无论是雪,还是挤在一起的小鸟,多了的话,就会使得整根的树枝摔落在地。
瞅着差不多到时间了,阮榛拿着火钳子,给两颗橘子夹了出来,吹了吹,就伸手摸了下。
很烫,似乎还闪着猩红的火星子。
但是某种程度上的仪式感就是,烤橘子,就得趁热给皮扒拉掉,阮榛去厨房找了双厚手套,继续剥皮,但一个没留神,旁边的那颗橘子就顺着桌子滚下去了,正正好地摔在了他的脚面上。
“……嘶。”
阮榛被烫的倒抽一口气,屋里,他早脱了衣裳和鞋子,身上就穿了毛衣运动裤,自在。
薄薄的棉袜上已经有了灰黑的痕迹,阮榛走向浴室,打开花洒,直接用凉水对着冲了会,才小心地给袜子脱掉,看了下,果然有一小片红色的痕迹。
不算什么大事,主要是,屋里也没烫伤膏。
他懒得去村医那儿一趟。
更重要的是,这会儿屋里也就他一个人。
连黄狗都不在。
黄狗年龄大了,冬天的时候就不爱出门,不想折腾,可大夫交代过,还是要保证每天有一定量的活动时间,所以今天就跟着张老头出去了,临行前,张老头还特意给它也戴了个毛线帽,怕给狗耳朵冻坏了。
因为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黄狗不肯吃饺子,所以张老头嘀嘀咕咕的,说你不吃饺子,当心冻掉耳朵!
黄狗就委屈地看着他。
没办法,那天的饺子是村长家送的,里面掺了胡萝卜馅儿,黄狗什么都吃,就是不爱胡萝卜,哪怕阮榛给挑出来也不行,它闻不了那个味儿。
爷俩一对视,坏了,忘记给人家交代了。
可也没办法啊,他俩都不怎么会做面食,再去镇上买饺子也来不及,所以张老头拆了个阮榛的旧帽子,略微改造了下,拿去给黄狗戴了,虽说有些歪斜,但还挺合适。
这下都放心了,应该不会再冻掉耳朵。
阮榛给浴室的地面拖干净,出来的时候,俩橘子也温热了,他揣着就回自己屋里,换了双干净的袜子,就去洗了手,继续扒皮。
反正张老头和黄狗不在家,阮榛一点也不娇气。
而要是张老头在,他就还是那个只能尝筷子头蘸酒的娃娃。
温乎乎的橘瓣放进嘴里,阮榛舒服地叹了口气,果然酸甜的玩意吃了对嗓子舒服,像爷爷这种爱抽烟的人,没事了吃俩,多喝点茶,喉咙也就不会那么难受。
还有宋书灵,也爱抽烟。
这家伙的认知大概有问题,觉得抽烟的男人有气质,特别帅,被阮榛回呛过去后,居然老老实实地去厨房,当着他的面剁鸭子。
来试图证明自己,英俊的男人做什么都有气质。
阮榛没忍住,笑了起来。
又觉得自己瞎琢磨啥呢。
宋书灵这样身份地位的人,肯定有专属的营养师和医生,为其制定最好的医疗饮食方案,哪儿需要他去给人吩咐,说吃颗烤橘子,对嗓子好呢。
过了好一会儿,阮榛才垂下睫毛。
手机屏幕亮起,修长的手指划了几下,停留在对话的页面上。
最后一句话,是前几天宋书灵发过来的。
“最近天气干燥,多喝水。”
阮榛没有回复。
他盯着看了会儿,给手机收起来,心想宋书灵如果嘴上不说,其实还挺直男。
“要下雨了,记得带伞。”
“明天有大雪,外出小心。”
以及这一句多喝点水。
阮榛很少回复他,偶有一句,也就是个简单的“好。”
这种别扭的氛围,居然坚持了小半年之久,秉持这一个你不说,我也不问,偶尔寒暄那么几句话,怎么看怎么塑料情谊的的关系。
但是,在这张床上,他的确被宋书灵从后面抱在怀里,耳鬓厮磨,抵足而眠。
半强迫的。
可他的确没有真正推开。
可能是因为宋书灵凝视他的眼神,也可能是那个虽然充满渴望,但依然克制的拥抱,反正无论如何,阮榛数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宋书灵的臂弯里,沉沉睡去。
很是温暖。
阮榛是被电话吵醒的。
他也没看号码,迷迷糊糊地伸手按下:“喂……”
“阮老师!”
对面是焦急的声音:“快点来吧,你爷爷摔倒了!”
人在某些情况,是真的会摒除一切知觉的。
阮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去的医院,似乎见到了黄洋村长,他忘记那会儿他有没有说话,仿佛只会比划,只会抓着对方的胳膊,反复地说,爷爷摔了。
早已遗忘的,不会真正发生的画面在脑海里浮现,是曾经的剧情中,张老头和黄狗守在宋家的门外,倒在台阶上的场面。
还是怪他吗?
是他把张老头和黄狗带来坝底的,想着能远离争端,呼吸湿润的空气。
心脏是木的。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颜色。
白的是医院的墙,红的是抢救室的灯,绿色的是消防通道的标志,在无人的走廊拐角处发着幽幽的光。
黄洋村长跟着来了,坐在他旁边说别着急。
村医搓着手,满脸的愧疚。
就是打完牌高兴,站起来的时候起得猛了,没留神就往后栽倒,卧在地上的黄狗眼尖,身体动作却太缓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老头后仰去,徒劳地呜呜哀鸣。
“狗好好的,我媳妇看着呢,放心。”
黄洋安慰了会他,说要出去抽根烟,就朝村医使了个眼色:“一起?”
村医忙不迭跟上:“好嘞。”
安静的走廊上,只有阮榛一个人坐在那里。
铁质的长椅很凉,阮榛最怕冷了,出来的时候太匆忙,也没来得及拿外套。
淡淡的消毒水味,闻起来很不舒服。
眼睛酸痛。
阮榛抬起胳膊,使劲儿擦了擦脸。
他这会儿并没有在思考什么,脑海里是空白的,是麻木的,迟钝得很难对周围的动静做出反应。
脚步声停下了。
有人站在他面前,为他披了一件柔软的毯子。
然后半跪下来,平视着阮榛的眼睛。
阮榛没抬头,还在用胳膊擦脸。
他不说话,对方也不问,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毯子的边角,濡湿了一小块儿深色的圆,逐渐扩大。
宋书灵伸手,用力地把阮榛抱进怀里。
第37章
头顶的灯折射出刺目的光, 阮榛垂着眼睛:“你什么时候来的?”
宋书灵声音很低:“一周前。”
他身上带着种很清冽的味儿,是属于冬天的气息,雪粒子和松枝都被他的肩膀擦到, 路边的小花和泥巴也未能阻拦他的脚步,天高地远, 他千里迢迢地奔赴而来。
阮榛“啊”了一声。
又问:“你怎么不找我呢?”
他的脸埋在宋书灵的胸膛里,能听到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一下下地, 给他从麻木的触觉中拉回来。
“对不起, ”
微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宋书灵语速很慢:“最开始,我不想去打扰你, 所以打算先做点别的事。”
在阮榛这儿,他不太想去趁虚而入。
坝底的湿润空气中夹杂了张老头的笑声, 青山绿水之间, 黄狗于小溪涧边打盹,这样美好的日子,他希望阮榛能快快乐乐,心无旁骛。
那在阮榛看不到的地方, 一切的阻碍,由自己来扫除就好。
宋书灵没闲着。
他彻底回到了宋家这里,处理一切曾经遗留的问题,过去的事端太过冗杂,棘手的问题接二连三出现,宋书灵甚至庆幸, 幸好阮榛此刻不在他的身边,不必见到许许多多的人性丑恶, 可终究矛盾,无比思念,多想阮榛能在身边。
这个时候,球球就会站在他的肩膀上,亲昵地用脸颊去蹭他。
他想那个小汤圆似的阮榛,看似懒洋洋的,实际很有主见,那么可爱。
在所有的阻碍都涤荡一清后,宋书灵松了一口气。
他再次驱车,前往那个遥远的山间小村。
但这次没有直接去见阮榛,而是在不远的农户家里住下,吃着当地的饭,走过崎岖的山路,坐着三轮车去往镇上,然后徒步于绵延的青山里,看向阮榛所在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
“我想看看这里的情况,尽点绵薄之力,给路修一下,建立一条农产品运输的渠道。”
宋书灵继续道:“这儿的水果和鱼都很好吃,物流打通了,之后就会方便许多……对不起,我本来打算明天再来看你和爷爷的……”
淡淡的消毒水味儿中,阮榛终于抬头。
宋书灵叹了口气。
他用拇指揩拭着对方的眼尾:“放心,爷爷不会有事的。”
镇上的医院相对而言,条件会简陋一些,但地处山区,大夫对于这种摔伤的病患很有经验,目前也没有通知说要转院,可能情况没那么严重。
可张老头毕竟年龄大了。
“我没想过有一天,爷爷会离开我。”
阮榛轻声道:“不太敢去想,也本能地会排斥这些东西,我……太软弱了。”
曾经他和爷爷遇见过一只小狗,主人正在找领养,黄毛黑眼睛,圆鼓鼓的小肚皮,憨态可掬。
非常像黄狗。
主人问他们要不要,说可以带回家,做个伴。
心有灵犀一般,阮榛和张老头都选择了拒绝。
长得再像,也不是黄狗。
就仿佛在生命中,没有人能取代另一个人的位置。
他过去的全部情感,都寄托在那个小小的巷子里,老屋的庭院中,爷爷坐在院子里剥花生,黄狗就卧在他脚下打盹。
“没关系,”宋书灵的手按着他的后背,“想排斥很正常,不是你的错,软弱也没关系,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要勇敢。”
并且在他心中,阮榛已经足够勇敢。
“软弱没关系……”
阮榛苦笑了下:“那要是接下来,就一蹶不振呢?”
“那我就一直陪着你。”
周围好安静。
阮榛一口气道:“我逃避,软弱,一蹶不振,破罐子破摔——”
“有没有跟你讲过?”
宋书灵还保持着这个半跪的姿势,眼眸很平和:“我很有耐心。”
因为爱,本身就值得去等待。
无论是亲情,还是他内心里悄然振翅的千万只蝴蝶。
都愿意安静等待,永不离开。
手术室的大门推开了。
阮榛心尖抖了下,不知所措地望向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与此同时,楼梯间的黄洋和村医也一同围了上来。
“手术很成功。”
医生擦着额上的汗:“腰椎骨折,那个位置还蛮凶险的……所以现在需要观察,家属是谁?过来签一下字。”
阮榛还是呆呆地眨着眼。
他反应不过来后面那句话。
脑海里反复咀嚼着成功这两个字。
手术成功了。
爷爷不会有事了。
事到如今才明白,虚惊一场,是多么幸运的一个词。
他感觉自己被轻轻推了一下。
宋书灵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去吧,这里有我。”-
张老头是个暴脾气。
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实在太没劲儿了,吃饭睡觉都被阮榛盯着,想要下床溜达都不行。
“听医嘱。”
阮榛推着个轮椅过来:“想散心的话,咱一块去楼下转转。”
张老头没办法,扭头瞅宋书灵:“我想钓鱼!”
宋书灵正在削苹果:“出院后就去,我知道坝底南边有个湖,里面的鱼多得往外蹦。”
他一边说,一遍小心地转动水果刀,看得阮榛心惊肉跳,生怕这人一不留神,给自己的手指头削掉。
瞪了一眼,宋书灵就默默地给苹果放下了,转而开始剥橙子。
张老头正心烦,也没留意这俩人之间的眼神交错,自个儿嘟嘟囔囔,说想吃辣子鸡,想喝白酒,这马上都要过年了,躺在医院里算怎么回事啊。
阮榛就拿他当老小孩哄,说等出院了,我也拿筷子蘸酒给您喝。
张老头就骂他小兔崽子。
医院的事宋书灵出了不少力,他细心妥帖地打理好所有的细节,请了两位护工过来帮忙,阮榛一开始还推辞,没多久看到张老头已经跟人开始斗地主,笑得整个人都要咳嗽。
“别担心,”宋书灵对他讲,“心情最重要,并且你也要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
家里还有黄狗呢。
宋书灵在旁边盯着,阮榛不必陷入疲于奔命的境地,居然也有时间,根据张老头的交代,给那小小的屋子贴上年画和门神。
“过年的时候,我必须得回家,都弄得喜气点!”
连学校的俩大铁门上面,都贴了燕颔虎须的尉迟恭和秦叔宝。
阮榛踩着凳子,宋书灵就在下面给他扶着,仰着脸看阮榛伸出手臂,细细抚平年画的边缘。
贴好了。
阮榛却没下来。
他低头看宋书灵:“行了,你放手吧。”
宋书灵果真放开了扶着凳子的手,却朝对方展开双臂。
“不会放手的,跳吧。”
他笑笑,还是一股子斯文败类的模样,西装革履,体面矜贵,却在山坳坳里面耍流氓,趁着别人都不在家,威胁阮老师往自个儿怀里跳。
阮榛挑起眉毛:“早就看出来了,您这是别有用心啊。”
这些天他干什么,宋书灵都冲在前面替他做了,事事亲力亲为,殷勤又体贴,只有这贴门神的活计不张口,原来是在这儿憋着坏水,等着阮榛自投罗网。
半米高的距离,吓唬谁呢。
宋书灵仰着脸,眉梢眼角都在笑:“是,我别有用心。”
“趁火打劫?”
“不,我只给喜欢的人雪中送炭,锦上添花。”
阮榛沉默了下,仓促地移开目光:“黄狗,咬他!”
黄狗摇着尾巴过来,蹭了蹭宋书灵的裤腿。
这小没良心的!
“来吧,”宋书灵还在笑:“多高我都接着你。”
阮榛垂着睫毛,咬住自己的嘴唇。
宋书灵没有撒谎,他的确不做趁火打劫的事,不然在抵达坝底的第一天,早就按捺不住来见自己,而不是选择坐在飘渺的蓝天下,离得那么远,喝着心上人饮过的茶。
他其实,还是把选择权,全部交给了阮榛。
纵使骨子里再怎么强势的一个男人,做出的姿态倒是很温和,就这样微笑着看着他,展开双臂,不发一言。
日落金山,光影给世间万物都泼洒出了朦胧的边,黄狗摇了会尾巴,又被一只啄草籽的小鸟吸引了注意力,歪着头看过去,有些好奇。
而阮榛终于抬起头,和宋书灵对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凳子腿儿随着动作晃了下,很快又恢复平稳,连黄狗都没有发觉,因为那个怀抱,实在是太稳。
宋书灵接住了他。
心跳声中,阮榛的脸埋在对方的肩膀上,耳朵发烫,想说话又觉得害臊。
可宋书灵来劲儿了。
他就这样一手托着阮榛,另只手扯过对方的手腕,搭住自己的脖颈,同时凑过去,就要亲吻心上人——
阮榛躲开了。
“别,”
他慌乱地叫,心虚极了,用空着的那只手推宋书灵:“这在外面,你要干什么!”
自从跳下来的刹那,阮榛就没敢看对方的脸。
心里也乱七八糟的。
但他知道,宋书灵在那里接着他,而当彼此眼神对视的刹那,阮榛就明白,自己无法拒绝对方。
心动是很不讲理,也很辛苦的事。
半米的高度而已,却够让阮榛陪着幼稚起来,可八百多公里的距离,也足以宋书灵亲自走向深山。
“那就,回屋子里面?”
宋书灵稳稳地托着他,一直在笑:“可以吗?”
阮榛捂着脸:“不行。”
“那晚上呢?”
“……也不行!”
太紧张了,阮榛的心砰砰直跳,这会儿别说是宋书灵了,连黄狗的表情他都不敢看,幸好如今天寒地冻,坝底又地广人稀,没人看到他被宋书灵这样抱在怀里。
有风在吹,脸上有点酥麻的痒。
因为宋书灵轻轻地蹭了蹭彼此的脸颊。
“没关系,”
他就这样抱着阮榛,一步步地朝操场后面的小屋走去,步履稳健,文质彬彬。
“你知道的,我有的是耐心。”
第38章
得亏学校没啥人, 医院那边没到换班的时候,以至于这青天白日下,宋书灵能这样抱着阮榛, 一步步地朝操场后面的小屋走去。
阮榛没脸见人,只觉得一路上都被注视着, 破旧的篮球框被风吹出的声音,像是在和兵乓球台窃窃私语, 盯着这俩不害臊的大人, 以及后面那只迷茫的黄狗。
它纳闷着呢, 也没见阮榛摔倒啊,怎么就得被抱着走呢?
黄狗一着急,就跟紧几步, 仰头冲着宋书灵叫。
“我是不是得贿赂下它?”
宋书灵一脚踢开半阖着的那扇小门,给阮榛放床上, 才转过身, 亲昵地揉了揉黄狗的脑袋。
黄狗就挣着往床上看。
“他没事,放心吧,”宋书灵闷着笑,“出去玩吧, 乖。”
黄狗瞅了几眼,还真的甩甩尾巴,慢吞吞地出去了。
然后,“咔嚓”一声,宋书灵给门栓上了。
阮榛唰地坐起来,抓着被子:“你干什么?”
“想你了。”
宋书灵回来, 坐在床沿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对方:“怎么见面了, 还是想呢?”
两人都有些微微的喘气。
阮榛是紧张的,宋书灵纯粹属于他手欠有病,阮榛好好的,他接着人后死活不撒手,就这样坚持着给抱进来,显摆自个儿有劲。
他拉着阮榛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感觉到了吗?”
明天就要过年了,他们按照当地的规矩,在大年三十的晌午贴了对联和门神,没放炮,那一挂红彤彤的鞭炮要留在初四,等张老头出院回来,再一块儿放。
但是空气中,已经有那种鞭炮炸开的味道了,淡淡的硝烟味儿,不难闻,和着遥远的山脉和雪松的气息,是腊月间特有的热闹。
阮榛吞咽了下:“嗯。”
“那你……什么感觉呢?”
宋书灵注视着他,还在笑,这人今天大概是太高兴了,笑个没完。
阮榛如实回答:“好大。”
安静片刻。
宋书灵不笑了。
他顿了顿才开口:“我是在让你感受我的心跳。”
阮榛指尖一缩,这才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下面,蓬勃有力的心跳。
似乎……的确有些过快。
但他被人拉着,把手放上去的刹那,真的以为宋书灵只是在向自己表达,看,我的胸很大。
“感受到了,”
阮榛硬着头皮夸了句:“跳得很快,真棒。”
宋书灵又笑了。
他牵起阮榛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对方微微颤抖的睫毛,和近乎于虔诚的神情。
阮榛紧张得舌头都要大了。
“好、好了……”
他往后抽自己的手,没抽开,也不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推宋书灵,讲真,他也没给一个确定的答复,朝对方怀里跳下去,只是释放一个愿意接受的信号而已,怎么就晕晕乎乎的到了这个地步。
“怎么?”
宋书灵抬眸:“想反悔?”
“不是,”阮榛摇头,“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宋书灵看着他,牵着阮榛的手突然使劲儿一拉,他没防备,整个人都往前踉跄了下,被带进宋书灵的怀里。
“那就现在说。”
可下一秒,他就又被吻住了。
呼吸再度被掠夺,大脑有些缺氧,只能感到对方的拇指摩挲自己的脸,强势又温柔。
宋书灵的手按着阮榛的后脑勺,亲一会儿,给人放开了。
阮榛脸红,嘴唇也红,维持着傻了的状态:“我——”
宋书灵又去亲他。
衬衫一定被手抓出褶皱了,心跳也快到不可思议,阮榛感觉自己的腰被箍得越来越紧,受不了,终于开始给人往外推,溃不成军地喊:“你不是要我现在说吗?”
宋书灵的胳膊揽着他,给阮榛整个人都圈进怀里,声音很轻地哄着:“嗯,说吧。”
可阮榛还没开口,他就继续过去亲。
阮榛几次三番被堵回去,恼了,骂他是狗,说他不要脸。
宋书灵就笑。
甚至恨不得夸赞一番,请人家再骂两句,因为,阮榛这种生机勃勃的样子太美了,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用嘴去接着,给阮榛所有骂人的话都吞肚子里去,不让外面的山川和风听见-
今天阮榛到医院的时间,迟到了三分钟。
张老头没在意,因为临床的阿姨正在给大家表演翻花绳,别说是他了,隔壁病房好几个小孩也过来看,都是胳膊上挂着绷带,或是腿上打了石膏,冬天嘛,只要一下雪,骨科病房就能热闹起来。
以至于阮榛都在后面削好苹果了,他才注意到。
“要去厕所吗?”
“不用,”张老头摆摆手,“护工刚才带我去过……你都不用来医院,大年三十呢!”
正是大年三十,阮榛才一定要来的。
张老头恢复得不错,但仍需要住院观察,医生初四才放人,所以这个年就得在医院里过,阮榛这会儿过来,给护工放了假,说没事,今天有他在这里陪夜,两位叔叔可以回去休息。
他从包里掏出保温盒,黄洋村长家包的饺子,张老头吃胡萝卜牛肉的,黄狗吃玉米鲜肉的,这下大家都开心,都能吃的肚儿溜圆。
盖子一掀,还冒着热气。
包得多,阮榛给病房都分了点儿,医院特意给墙上的电视打开了,正在播放着热闹的节目,张老头拧开醋瓶:“黄狗呢?”
阮榛递过去双筷子:“宋书灵看着呢,放心。”
张老头“哦”了一声,开始吃饺子。
吃几口又抬起头:“宋老师也在这儿过年吗?”
阮榛顿了顿:“……嗯。”
“留坝底干啥呢,不跟家人在一块?”
“他这次来,也想趁着机会,给路和学校都修一修。”
张老头说:“那他还真的心善。”
阮榛的脑袋,低得更厉害了。
可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开了张老头的话匣子,他开始夸宋书灵,人好,长得英俊,做事干活也麻利,那大高个,看着就靠谱!
阮榛沉默了会儿,给他碗里又倒了点醋。
“比你大几岁来着,还没成家是吧?”
“嗯……九岁。”
张老头琢磨了下:“那还好,年轻,不着急。”
他一辈子没结过婚,洒脱,觉得一个人过着也挺好,但可能是人年纪大了,看见阮榛,就总想让孩子能有个伴儿,不至于在以后的人世间里,过得孤独。
“要是有合适的,该谈也谈。”
张老头嘟嘟囔囔说了一堆,到最后,越吃越觉得酸,抬头瞪阮榛:“你怎么不吃?”
阮榛面不改色:“我吃过了。”
“怪不得,”
张老头恍然大悟:“我就看你嘴巴红得厉害,辣椒少放,那是我自己炸出来的,劲儿大着呢!”
这下可好,成功地把老头的注意力转移到辣椒上面,开始和邻床亲切交谈,怎么炸辣椒油最香,还不发苦。
阮榛给饭盒都洗了,回来后,搬着小马扎坐床边,看精神矍铄的张老头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就笑了起来,电视的背景音也在嘻嘻哈哈,应该是在放小品,但是没啥人看,大家都在说话,抢红包,对着手机屏幕使劲儿挥手。
他托着腮,低头,轻轻地笑了。
外面有人放烟花,远远地一朵,绽开了,金色的光都消失了,隐隐的轰鸣声才迟钝地跟来。
就一朵,阮榛等了会儿,也没见有人再跟着放。
外面的夜黑乎乎的。
病房里的热闹劲儿也悄悄下去了。
毕竟还在住院,护士过来关了灯,家属扶着病人简单地洗漱后,都跟着在旁边歪着睡下了,有直接在地上铺个垫子的,也有躺医院空余床上的,阮榛陪夜的时候,一般是趴在张老头的床边,简单地打个盹就行。
张老头赶他走,他也不愿意,反正白天能回去休息,没啥。
此起彼伏的鼾声出现了。
阮榛给张老头掖好被角,于黑暗中坐下。
这种环境里,他也睡不着,不如就陪在张老头身边,偶尔眯一会儿就行。
外面的走廊是亮着灯的,彻夜不关,护士站值班室那还有机器的声音,一盆绿萝的叶片晃了下,门开了,有人牵住阮榛的手。
“睡了?”
“嗯。”
随即,他就被挠了下掌心。
阮榛压低声音:“你怎么这会过来了?”
宋书灵俯下身体,跟人耳语:“来陪陪你……不用着急,也不用离开,我在外面走廊陪你,什么时候你累了,出来一眼就能见到我。”
说完,他真的,轻轻地放开了阮榛的手。
病房的门重新合上,也隔绝了最后一丝的光亮,小镇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宋书灵坐着有那么点别扭,但他依然姿态矜贵,表情温和。
与阮榛一墙之隔。
不用出来的,爷爷在里面的话,阮榛当然可以继续陪着,而他,也会在外面等着阮榛。
滴滴答答的钟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在秒针走过零点的刹那,趴在床沿边上的阮榛睁开眼,无声地说了个新年快乐。
而与此同时,宋书灵的视线从腕部的表上抬起来,注视着茫茫夜色。
“新年,阮榛要快乐。”
冬天的夜漫长,也晨光熹微也是很快到来,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微茫,护士推着医疗车进来,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由于是大年初一,大家心情都不错。
似乎把种种烦恼、痛苦都留在过去,鞭炮声一响,就有种别样的期待。
那就笑着迎接美好的未来。
宋书灵是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没忍住睡着的。
他还保持着端坐的姿势,只是微微垂着头,呼吸平稳。
直到被人轻轻地捏了下手心。
他骤然一惊,旋即又放下心来,握住了阮榛的手。
阮榛站在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
“新年好。”
宋书灵仰着脸:“嗯,新年好。”
“走吧,”
毕竟是外面,阮榛悄悄地抽出自己的手:“要回去睡觉吗?”
宋书灵和他并肩而行,伸手,推开医院的大门。
冬天的阳光温暖,晒得脸颊微微发红。
“好。”
第39章
从镇医院回去, 是宋书灵开的车。
阮榛坐上副驾:“你能行吗?”
宋书灵看他一眼,伸手给对方安全带扯下来:“我就没有不行的地方。”
好家伙。
阮榛最烦装比的人。
“你行,回去再给我剁只鸭子呗?”
他懒洋洋地靠在车座上, 阖上眼睛:“然后擀面,包饺子, 再炸俩糖糕成不?”
车窗半开着,道路崎岖, 宋书灵就给车开得慢, 顺着缝隙溜进来的风吹起阮榛的额发, 露出漂亮的眉眼。
声音越来越低。
宋书灵就附和他:“还想吃什么?”
“包子,三鲜馅的,加点虾仁。”
“还有呢?”
“过年要吃腊肉, 和笋一起炒。”
“成,给你切薄薄的。”
过了会儿, 宋书灵的视线飞快地掠了一下, 就微微地笑了起来。
阮榛已经睡着了。
他终于可以加快速度,同时升上车窗,朝着远方的晨曦前行,两侧都是如云的树影, 树冠上挂着稀稀拉拉的叶子,一点金色的光晕从山顶蔓延,庄严而神圣。
车辆在坝底小学门口停下,宋书灵拉开副驾驶的门,给阮榛解开安全带,对方还垂着脑袋没反应, 但嘴角在抿着笑,宋书灵也不揭穿他, 拉着胳膊往自己脖子上一挂,再次给抱了起来。
又是一路抱着走,到了屋里,当着黄狗的面给阮榛放到了床上。
黄狗歪着头,眼神里满是迷茫。
宋书灵给它换了水,又揉了揉毛茸茸的脑袋:“爷爷过两天就回来了,放心。”
黄狗摇摇尾巴,扭头出去玩了。
宋书灵洗干净手,进屋一看,阮榛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大,特做作地捂着自己的脸。
“天哪,我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宋书灵给门反锁上:“嗯,我看见你就走不动道,给你偷到这里来了。”
说着他就脱掉外套,直接欺身上前。
鼻尖即将相触的刹那,阮榛连滚带爬地后退:“我错了,不闹你了。”
“谁说你闹我呢?”
宋书灵扯过他的手,一拉,又给人按自己怀里:“想先睡觉还是先吃饭?”
刚才从医院出来,怕道路不平晕车难受,就没带人先去吃饭,这会儿到了家,就在脸颊上亲了一口,问对方饿不饿,还是困。
“你适应能力也太强了,”
动作亲昵,阮榛还是觉得别扭,嘀嘀咕咕的:“我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的时间,比你长,”宋书灵轻描淡写道,“半年多了,这些场面在我心里想过无数次,所以接受很快。”
阮榛微红着脸:“您没事的时候,就想这些?”
“嗯,”宋书灵搂着人,略微思考了下,“除了这些,还会想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好睡好,平时冷不冷。”
说话间,就这样在床上躺下了,面对这面挨着,都能感觉到彼此清浅的呼吸。
阮榛故意问:“只想这些?”
“不止这些,”宋书灵深深地看着他,“你还要听吗?”
屋里就他们俩人,阮榛的手被抓着,又按在了对方的胸膛上,贴得太近,心跳声就格外明显,明明是越来越急促的怦然,但恍惚间又觉得,像是往复的海浪,温柔地拍打着堤岸,留下大片洁白细碎的泡沫。
哗啦啦——
宋书灵一直拍着阮榛的后背,掌心温热,像是在哄小孩入睡。
除了这点之外,身体别的地方并没有接触,给予了彼此最大限度的安心。
他在给阮榛讲,讲他小时候是跟着姨母长大的,在哪里读的书,又是如何进入商界,吃过亏,也挣得头破血流过,目前的资产都如何处置云云。
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太繁琐了,专业的词汇还挺多,阮榛听了会儿就倦了。
他垂着眼睛:“宋书灵。”
“嗯,”
宋书灵声音很轻:“我在。”-
这一觉睡得沉。
阮榛是饿醒的,胃部的抗议是姗姗来迟的巨石,一遍遍地在他的腹部滚动。
“唔……”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时,才发觉腰上横着一条手臂。
宋书灵明明还没醒,可阮榛就动了那么一下,就仿佛条件反射似的一揽胳膊,又给人拽回来。
阮榛无语,被压了这么久,难怪他胃部不舒服。
他伸手,轻轻地拍了下宋书灵的手背:“喂,醒醒。”
宋书灵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朝阮榛的颈窝那儿拱了拱,胳膊也搂得更紧。
这会儿,外面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了,阮榛不介意继续饿一会,因为根据自己的经验,再过两分钟就饿过劲儿了,也没什么所谓的。
主要是,这个太亲密的姿势,他被抵着了。
阮榛沉默了下,还是开口:“……您要不往旁边挪挪?”
宋书灵没睁眼,迷迷糊糊的模样:“再等会,我起来给你做饭……”
还做饭呢,阮榛怀疑继续这样下去,他就得被炒了。
“起来,”
他干脆地转身,强行摆脱宋书灵的手臂:“都几点了!”
可压根摆脱不了,又推不动,后面的人继续蹭着他的脸颊,叫了声阮榛。
草。
宋书灵脑子没醒,但他的身体已经醒了,可怕得很。
都是男人,阮榛能理解。
于是,他调整了下呼吸,努力使自己声线变得平稳:“这位朋友,能别用你那玩意頂着我吗?”
话音刚落,腰上的那条手臂就僵硬了下。
阮榛装若无事地掀开被子,下床,在柜子里找了件衣服,去浴室里换好了。
出来的时候,看见宋书灵已经坐起来了,耳尖微红。
阮榛视线快速掠过:“好了?”
宋书灵轻轻咳嗽了一声:“嗯。”
“简单吃点吧,”阮榛轻飘飘地换了话题,“吃完我去医院,今晚要陪床……你可别再跟着了。”
宋书灵点点头:“我送你。”
“好,”阮榛推开门,“家里黄狗也得有人陪着,不然它会害怕。”
这次重新坐在车里,俩人之间的气氛就别扭了点。
宋书灵早上还游刃有余地给人系安全带呢,这会儿规矩起来,老老实实地坐着,眼神都不乱瞟。
阮榛只觉得好笑。
他手肘撑着车窗,漫不经心的语气:“说起来,你是不是早就给我看光了?”
宋书灵差点一脚踩下刹车。
“就刚认识那会啊,”阮榛继续,“你当时怎么想的,是不是给你看爽了?”
宋书灵沉默地盯着前方,脸颊发烫:“没有。”
“没有什么?”
“就是那会虽然看到你的身体……但我并没有什么感觉。”
阮榛挑了下眉:“您还挺坐怀不乱。”
“我不是那种,会因为身体的诱惑就动心的人,”宋书灵语速很慢,“这些在我心目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吹呢。
阮榛才不信。
他还保持着这个懒洋洋的姿势,眼角全是笑意:“真的吗,那现在的我要是脱光了呢?”
宋书灵终于看了他一眼。
旋即收回眼神:“宝贝,我在开车。”
阮榛唰地一下,坐直了。
这似乎是宋书灵第一次不用本名叫他,这人本来声音就好听,很有磁性,暧昧的称呼一出现,阮榛就有些受不了。
他不吭声了。
而在等红绿灯的路口,宋书灵伸手,挠了下阮榛的掌心。
“别,”
阮榛指尖蜷缩了一下:“痒。”
车辆重新启动,低沉的笑声落在耳朵里,太过酥麻。
一直到了医院停车场,两人都没再讲话,沉默着一同上楼,宋书灵给张老头打过招呼,转身离开的时候,往阮榛手里塞了个东西。
“什么?”
这会儿他们在走廊上站着,阮榛低头一看,好家伙,一个厚厚的大红包。
“过年呢,得有压岁钱,”宋书灵笑着,“本来想塞你枕头下面,但起床那会我忘了。”
阮榛张张嘴,给红包塞回去:“别,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宋书灵没接:“拿着吧,我明早来接你。”
后面有护士推着车经过,也有小孩闹腾的声音,宋书灵趁人不注意,俯身凑近阮榛的耳朵。
“就当是个吉利……我回去了,宝贝辛苦。”
不行。
阮榛完全受不了宋书灵这样叫自己。
“笨死了,”
他红着脸训人:“这里是医院,人来人往的……现金这样拿着也不安全,你先带回去吧,替我收着,行吗?”
宋书灵愣了下,迟疑着点头:“也行。”
阮榛给红包重新塞人兜里,忙不迭地挥手:“快回去,明早记得过来!”
讲完,他就不敢再继续待着,扭头回到房间。
张老头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呢,抬头一瞅:“外面冷吗?”
阮榛坐到旁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嗯。”
“怪不得呢,”
张老头严肃地点头:“你不戴个帽子或者围脖,脸都冻红了!”
阮榛的手还贴在自己脸上,沉默了会:“爷爷,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也是今天早上的时候,宋书灵就跟自己提过的内容。
张老头伤在腰上,虽说手术很成功,但针对他的身体情况,医生建议起码两个月的卧床静养,而在这个时期内,阮榛的支教尚未结束。
他已经向上级报告,很快能得到理解批准,但照顾张老头和黄狗,阮榛很有可能会力不从心。
而更重要的是,他不够专业。
“这是对爷爷身体最好的办法,”当时,宋书灵握着他的手,“环境好,有专业的医疗和团队,你也能放心一点。”
宋书灵提出,让张老头住进自家的疗养院。
“旁边还有农庄,里面无论是钓鱼还是种菜都方便,很多的果树…… 你记得吗,我上面还有个二哥,他生来有佛缘,刚成年的时候就出家了,现在年纪大了也住在那里,每天和居士们一起饮茶,很惬意的。”
他亲了下阮榛的头发:“我知道你不想跟宋家人打交道,但你放心,这是我自己的产业,专门给二哥养老用的,和那边不牵连。”
阮榛断断续续的,给话全部讲给张老头听了。
张老头听完,眼睛瞪得很大:“那得花多少钱啊?”
漫山遍野的果树和碧波千顷的鱼塘,谁能不动心,但关键是,这是他们能承受得了的吗?
阮榛硬着头皮:“不要钱的。”
张老头还愣着:“为什么?”
这话,叫阮榛怎么解释。
他总不能说,对不起我跟宋书灵好上了,这人是个土大款,钱多到没地儿花,所以伸出援手来帮忙,您甭往心里去。
并且在阮榛心里,他总觉得有些,不那么好意思。
不是说他对感情没信心。
他就觉得宋书灵在这方面,有点“虎”。
喜欢上了,就能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什么都给他说,刚在一起就交代了,把自个儿的全部拿给阮榛看,说你瞧,我一直在等着你。
他怕自己不能予以相等的回应。
“再说吧,”阮榛笑笑,“我就是跟您说一声,您想想。”
他之前打算过了,请假,休学,陪着张老头慢慢复健,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现在,生命中多了个宋书灵。
阮榛垂着睫毛,想起刚才匆忙瞥过的那一眼。
宋书灵拿的红包,是送给人家恭贺新婚用的。
也不知道这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拿错。
大红封皮上,是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和鸳鸯,内容挺俗气——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到了张老头出院的前一天,阮榛终于决定,依照着宋书灵的建议来做。
这也是最好的办法。
他不可能让张老头在坝底卧床疗养,时间精力,以及配套设施都跟不上。
阮榛向学校告知过了,还好,他缺的课别的老师分一下就能带,都知道他家的情况,寒假值班的问题由黄洋村长顶上,每天下午带着闺女过来,在学校溜达两圈,打一回合篮球就回家。
“你尽管放心,”黄洋摆摆手:“老人家的身体重要……孩子们也都能理解的。”
张老头吹胡子瞪眼:“不行,我又不是废了……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能满地溜达!”
黄狗跟着汪汪叫。
黄洋笑着搓了搓手:“这精神头可以,话说你们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路上,别磕着坑,咯着骨头了。”
他也是好意,知道山路难走。
但是没料到,第二天的坝底小学操场,居然停了架私人飞机。
张老头瞅瞅宋书灵,又瞅瞅阮榛,最后去瞅黄狗。
阮榛捂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二哥等着您呢,”
宋书灵亲自陪着人上去,配备的大夫已经准备就位,即将出发:“他就想着能跟您切磋下钓鱼技术,以及酿酒。”
张老头还躺在担架床上,大手一挥:“成!”
时间差不多了,宋书灵拍拍黄狗的脑袋,就带着阮榛下台阶,这人脑子不知怎么想的,坚决要求亲自开车,带阮榛一块回去。
“到时候我再陪你过来,”
宋书灵替对方关上副驾驶的门,绕过车头,坐回车门,随手拿了个墨镜带上:“系安全带,宝贝。”
阮榛默默地扯过安全带,扣上了。
他之前看宋书灵打架,觉得对方是那种喜欢游走在危险边缘,追求肾上腺素刺激的类型,结果现在发现,这人其实特细心谨慎。
按着之前的打算,阮榛跟着一块回去,看看疗养院的情况再回坝底。
他有了别的任务,就是参与适合坝底的道路修建方案,以及修整教学楼,建一座图书馆。
阮榛中途离开,实在太过愧疚,但目前的情况,他实在做不到半年的光景不在张老头身边,毕竟对方年纪大了,说句不该讲的话,真的是看一天,少一天。
所以就配合着宋书灵,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弥补,起码,能给坝底小学留下更好的希望。
回去路上很顺利,还未到返城高峰期,路上的车辆并不多,阮榛趴在车窗上往外看,看那小小的青山越来越远,终成连绵的线条。
“我本来想着有时间,能烤橘子给你吃。”
宋书灵很温和地开口:“回去也可以。”
阮榛扭头看来:“谢谢。”
后视镜里的视线相接,宋书灵笑了起来,说:“我知道。”-
回去后的一切都是忙碌的。
阮榛先去了疗养院,果然这里一切都如宋书灵而言,是处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绿树如茵,池塘里的天鹅浮在水面上游玩,垂柳在湖面荡出涟漪,而那位传说中有佛缘的宋家二哥,则一脸清心寡欲的模样,在阴凉处跟人下象棋。
宋书灵看了眼,给阮榛拉走了。
“怎么?”
阮榛不解道:“我得去打个招呼啊。”
“他这盘得输,”宋书灵轻描淡写,“二哥什么都好,就是输了棋会骂人。”
果然,没多久后面就传来了嘹亮的吵架声。
要不然说都是居士呢,气势磅礴,酣畅淋漓,可也愣是没带一个脏字。
张老头倒是很满意,因为这儿的鱼塘更大更广,还能有人陪着一块儿逗黄狗,除此之外,他也知道了阮榛和宋书灵之间的关系——
没办法,刚到家那会儿宋书灵没忍住,给人按墙上亲嘴呢。
谁曾想张老头没去疗养院,就在屋里等着他俩。
要说还是怪鹦鹉,憋着一肚子的坏水,给脑袋埋在翅膀下面,特意地不通风报信。
咋说呢,张老头这会儿要是能走路,得举起拐杖追着宋书灵打。
阮榛臊得想死,青春期的时候他都没早恋,这会儿被人逮了个正着,但是纸包不住火,心一横就扭头跑,心想拉倒吧反正爷爷揍的是宋书灵。
这人抗揍。
结果宋书灵硬是给搞定了,不仅如此,还特意请来了姨母林素兰,来进行远程协助。
林素兰女士搞了一辈子学术,又教书育人多年,隔着电话都能给张老头讲得一愣一愣的,后来不知道宋书灵给人承诺了什么,反正张老头眼睛一闭,抿着嘴,不吭声了。
阮榛知道,这是默认接受了。
他悄悄问过,是什么时候告诉家人的。
宋书灵轻飘飘的:“早就说了。”
但是这个“早”,具体指的什么时候,他就没再继续讲下去了。
俩人都在忙。
除此之外,阮榛又去学校进行了情况说明,走了各项手续的流程,给坝底的孩子们一人订做了两身能换洗的校服,趁着下半学期没安排课程,研究了下之后的图书馆捐赠。
宋书灵也一直在外面跑,不着家。
但晚上一定回来,在阮榛额头亲一下,说声晚安。
神奇的是,俩人在坝底那会儿还一个被窝睡觉呢,回来后就分开了,最早是阮榛陪着在疗养院住了几天——也不远,离宋书灵那就半个小时的距离,后来是宋书灵忙,回来的时候阮榛都睡了。
他站在床边看了会,还是离开,给门轻轻地关上。
月余的功夫过去,所有的事情终于回归正轨,阮榛也彻底放下心来,甚至有了兴致去招惹那只雪白的鹦鹉。
原因无他,这扁毛畜牲心眼儿多,早上起来扰人清梦。
宋书灵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呢,看见阮榛伸着手指戳鹦鹉的毛,没忍住地笑了。
鹦鹉“嘎嘎”地叫了两声,拍着翅膀飞走。
“完蛋,”阮榛扭脸过来,“它最记仇了,会不会明早还过来啄我起床……我得锁门。”
宋书灵抬眸看他,把书放下了。
“别锁,”
他微笑着看向阮榛,姿态矜贵:“给我留着。”
阮榛没吭声。
安静片刻,宋书灵拍拍自己的腿:“过来。”
旁边是一整面的巨型鱼缸,五彩斑斓的热带鱼静静地游动,淡蓝色的光晕折射出宁静的惬意,阮榛垂着脸,真的一步步地走来。
然后,坐在了宋书灵的腿上。
宋书灵的习惯,看书的时候总要戴个金丝眼镜,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镜片后,是很淡的眸光。
“怎么还不长点肉呢?”
他抱着人,轻轻地掂了一下:“宝贝,我得给你养胖点才好。”
明明屋里没人,就他俩——那群小动物们不算,但声音还要压低,酥酥麻麻地往阮榛耳朵里钻,生怕被隔壁的鱼听见分毫。
阮榛两手搂着宋书灵的脖子,看了会儿,凑上去,亲了宋书灵。
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的亲吻。
宋书灵没动,仰着脖子,喉结快速地滑了一下,以一种被俘获的姿态来面对,双手轻轻地握着阮榛的腰,胸口不住起伏。
过了好一会儿,阮榛直起身子,笑得有些没心没肺:“成,不锁了,晚上我给你留门。”
可宋书灵不肯了。
商人最为敏锐有野心,这会儿是上午九点十分,离晚上还得起码十个钟头,他受不了,等不及,一把给阮榛托着抱起来,沉着脸就往卧室走。
阮榛被摔到床上,身体弹了一下坐起来,歪着脑袋看人:“宋先生不是说,您有的是耐心?”
“嗯,”
宋书灵点头承认,当着阮榛的面拿掉眼镜,解开自己的领带。
“我现在就让你知道,我有多么的耐心。”
被捂住嘴的时候,阮榛心叫大事不妙。
可身体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都是成年人,一个眼神都能知晓彼此心意,宋书灵在忍,他也在忍,晚上印在额头的亲吻结束时,阮榛都会悄悄睁开眼,看向那离开的背影。
别这么有耐心了。
阮榛把脸埋在枕头里,抿着嘴笑,又觉得不好意思。
在这方面,他还挺随心所欲,也愿意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
那么现在,阮榛就闭上了眼睛,心跳着感受这陌生的愉悦。
肌肤接触带来连绵的战栗。
今日是难得的好晴天,上午九点多钟,他们在屋里彼此亲吻,抚摸,颠鸾倒凤,白瞎了这样好的光景。
宋书灵却突兀地停下了。
“没东西……”
他半是尴尬,因为激动,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我、我这会就买。”
阮榛趴在床上,闻言露出只眼睛:“……你没有吗?”
“我当然没有,”宋书灵自证清白似的,拉开床头柜,“跟你讲过的,我……我没跟人好过,怎么可能会有。”
阮榛又给脸埋下去了,臊得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宋书灵真的如他所言,太有耐心。
仿佛对待一只紧闭着壳儿的蚌,一点点地亲,一声声地哄,用最大的温柔和细致来等待缝儿的打开,露出里面的软.肉和那汪清亮亮的水。
阮榛伸手,扯住了宋书灵的小臂:“别……”
他闷着声音,耳朵红透了。
“不用……也可以的……”
宋书灵喘着气:“不行,我怕给你弄受伤,你、你稍等一下。”
他拿起电话,简单地讲了句什么,就继续低头,亲吻阮榛的头发。
阮榛是真的受不了了。
他侧着脸瞪来:“既然这样,能不能先给你的手指拿出去?”
否则他完全坚持不到东西送来。
那样也太丢脸,还没完全进入正题呢,就被弄得不行,哪怕宋书灵不笑话他,他自个儿都没脸见人。
宋书灵一叠声地答应:“好,都听你的。”
嘴上说的好听,动作却半分没停。
阮榛即将崩溃,咬牙给人推开,扯过被子胡乱地往身上一裹:“下去!”
宋书灵的手撑在对方耳侧,哑着嗓子:“宝贝……”
混账。
哪儿有给宝贝折磨成这样的?
阮榛是真的恼了:“你听我的不?”
宋书灵毫不犹豫:“听,什么都听你的。”
别说是听阮榛的话了,这会儿哪怕阮榛要天上的星星,宋书灵都得搬个梯子去够下来。
“把领带给我。”
阮榛眼尾一小片都是红的,锁骨上也全是揉搓过的痕迹,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咬牙切齿:“我要给你绑了。”
宋书灵愣了下:“嗯?”
绑已经够客气了,阮榛现在恨不得给宋书灵锁床头了,让他尝尝这是什么滋味。
见人没太大反应,阮榛毫不客气地翻身,直接给旁边那条领带拿过来,瞪着宋书灵。
沉默片刻。
宋书灵乖巧地伸出自己的手腕。
墨绿色的领带缠绕了两圈,又打了个死结,阮榛终于舒坦了,刚拍拍手,就听见外面的敲门声。
“先生,东西买好了。”
宋书灵清清嗓子:“放门口吧。”
说完,他就无辜地看着阮榛,举起自己被绑着的双手:“宝贝,我拿不了。”
阮榛:“……”
他默默地捡起外套披身上,给东西拿进来,重新关好了门。
塑料袋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宋书灵躺在床上,仍是一脸无辜。
阮榛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宋书灵这会儿的语气特别正经,认真,还包含着殷切的鼓励之情。
“那就……麻烦宝贝自己来了。”
阮榛吞咽了下:“我、我怎么自己来?”
宋书灵没吭声,用眼神瞟了那么一下。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阮榛硬着头皮打开包装,戴的时候指尖都在抖。
宋书灵一直在看着他。
阮榛脸上发烧,最后松开手:“好了。”
“没好,”
宋书灵笑了起来,声音很哑:“乖点,自己坐上去。”
……阮榛无法呼吸,眼前阵阵发黑。
他感觉自己吞噬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在少年人的青春里,在坝底的山野林间,他像是怀揣着珍宝的孩子,赤着脚跑过溪流与山风,耳鸣鼓噪,心脏跳得厉害,可是,可是还想跑得更快一点,才能到达那人的身边。
然后扑进对方的怀里。
秘密是什么呢?
一定要和他分享才好。
被撞得太凶,宋书灵疯了似的亲他,阮榛的脑袋和肩膀都要悬空了,宋书灵又伸手给人捞出来,一遍遍地去吻他的眼角。
绑着手腕的领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的。
阮榛攀着宋书灵的肩,低低地叫,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
到了最后,宋书灵把人抱起来,什么话也不说了。
都在喘,都出了汗,粗重的呼吸彼此交错,皮肤摸着烫手。
阮榛抬眸看他,眼神是湿的。
“宋书灵,”
声音也哑得不像话:“你过来,我告诉你个秘密。”
宋书灵凑近他,放轻呼吸。
阮榛蹭了蹭彼此的脸颊,眼睛亮晶晶的。
“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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