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第 21 章
转日清晨, 秦疾还在客房里扯着震天响的鼾声,姬萦已经伸着懒腰走下二楼。
霞珠走在姬萦身后,毫无预兆撞上她突然急停的背。
“怎么啦?”她揉着撞疼的脑门, 一脸茫然。
姬萦没有回答她,依然直直看着一处。
店小二在客栈门外扫地,笤帚反复擦过地面的声音, 有着市井浓浓烟火气息。
徐家大公子, 没有护卫,一人坐在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前, 安静地用着面前的清粥小菜。
晨曦穿过客栈厅堂,为他清瘦修长的身影镀上微弱金光。
既然他找上门来,姬萦也没道理视而不见。徐夙隐,来意不明,却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怎么不算是她追寻的人才呢?
她不请自坐在徐夙隐对面,主动搭话道:
“徐大公子, 好闲情啊。住在了心客栈, 却要到同福客栈用饭?”
徐夙隐丝毫没有被她话里话外的讥诮影响,平静自若地用着面前一碗清粥。
“今日一早,我已转投同福客栈。”
“真巧。”姬萦似笑非笑。
“……真巧。”徐夙隐轻声说。
霞珠默默观察着隐有暗流涌动的两人,为了少和男人说两句话, 干脆躲进厨房给姬萦加菜去了。
“徐大公子打算在凌县逗留多久?”
按最初的计划,今日徐夙隐就要启程返回青州。
但现在, 他改变了计划。
徐夙隐抬起目光, 平静道:
“不知。”
“不知?”姬萦好笑地重复了他的回答。
“随心而行。”
姬萦扫过他面前的清粥小菜, 目光最后落在较之昨日,更加素净的徐夙隐身上。
相较昨日, 他身上已找不出任何玉饰,仅有一个冬青纹的银冠束发。
“徐大公子今日穿的好素净。”姬萦故意说道。
“承蒙点拨。”
姬萦有心挑衅,对方却始终面无波澜,她心里渐渐有数了,这徐夙隐也是有求而来。
“求”,自然是求她为徐籍所用。
一个愚忠愚孝的贵公子,除此以外,还能求她什么呢?
霞珠从厨房里端出一菜一汤,分别是豆腐汤和炒青菜碎,还有一盆刚蒸好的木桶饭,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这一顿实在是委屈徐大公子了,这穷乡僻壤的也没个燕窝鱼翅,徐大公子不嫌弃的话,和我们姐妹再用一点?”
“不必。”
平直无波的两个字,弹回姬萦所有的讽刺。
徐夙隐神色淡淡从桌前起身告辞。正要迈步之际,脚下顿了顿,留下一句:
“去了山寨,小心行事。”
姬萦游刃有余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喉咙里像多了根鱼刺似的,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霞珠疑惑道:“小萦和他说过你的计划?”
“没有。”
“那他怎么……”
“他是神棍,猜的。”
姬萦拿起碟子里的肉包子,狠狠咬了下去。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让自己无处遁形的人。
哪怕抛弃徐籍之子的身份,姬萦也无法见过破庙里拔剑自刎的一幕后,对徐夙隐产生好感。
争强好胜的她震惊于有人竟然如此轻易放弃自己生命,不解到近乎愤怒。这是她忍不住掷出石子打歪那把剑的原因,也是她见到徐夙隐无法视若不见,偏要处处挑衅的原因。
她讨厌这个人。
姬萦在内心再次确认。
姬萦化怒气为食欲,风卷残云般吃掉了霞珠端来的所有食物,饶是见惯姬萦大食量的霞珠,也不禁担忧姬萦今早是否吃的太多了。
“不吃饱哪有力气揍人?走了——”
姬萦吃饱喝足,拿起桌旁的重剑,熟练地背在身后。
“小萦,给。”
霞珠连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姬萦,又一脸担忧地送至门口。
姬萦在城里绕了一圈,甩掉身后的尾巴后,悄悄出了城。
与“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潜规则相似,山寨与山寨之间,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只要在山脚下敲响铜锣,再燃三柱清香,拜三拜,就会有寨子里的人前来接应。哪怕最后拒绝对方入寨,也不会伤害其性命。
这在行话里叫做“拜山”。
姬萦曾见大伯父接待过许多拜过山的人,其中有流离失所的难民,也有犯了事无处可去的逃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拜山的规矩,前来特意投靠,有些成了三千寨民的一员,有些则不得不再次离去。无论如何,大伯父都不曾伤他们性命。
“拜过山头,再伤人性命便坏了规矩。”
那时候她懵懵懂懂,好奇问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大伯父摸了摸她的头,笑道:
“越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是需要退路。”
姬萦在鸡鸣山下敲响铜锣后,将铜锣扔到地上,点燃了带来的三支清香,向着鸡鸣山寨的方向遥遥拜下。
三支清香插进土地的时候,树林里走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陌生身影。
“你是什么人?”为首之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姬萦。
姬萦不慌不忙地扫过来人。
十几个腰粗膀圆的男性匪兵,个个都有规格一致的刀剑和藤甲防身。别的不说,单论这身不似普通匪徒的武备,姬萦不得不承认昨天徐夙隐说的有道理,她小看了鸡鸣寨的实力。
“出家人。”姬萦一笑,大大方方道,“想要拜会鸡鸣寨大当家。”
“笑话!我们大当家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为首的匪兵朝地上唾了一口,嬉笑着朝姬萦走来,“不过嘛,你要是愿意讨好爷爷,也不是不……啊!!”
咔嚓一声,说话的匪兵惨叫起来,朝姬萦肩头摸去的手以诡异的角度曲折着。
姬萦松开他的手腕,对方立即哀嚎着后退。
“上!给我拿下这个贱人!”
那愣在原地的十几个匪兵这才回过神来,朝姬萦一拥而上。
“……规矩坏了。”
姬萦叹了口气,右手握住背后重剑。
“哈!”
一名匪兵冲在最前,小山般拱起的右臂肌肉推着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姬萦面庞。
残影过后,夹着风声的拳头击中的只有空气。
“什——”
潜闪躲开对方重拳,姬萦反手握剑,剑柄朝外,狠撞对方腹部!
匪兵如断线风筝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
其余匪兵也在此时冲到姬萦面前,她手握重剑,旋风般急转,但凡敢冲上来的敌人都被重重拍飞,剩下四个心生畏惧,踌躇不前的匪兵,姬萦没给对方逃走的机会,一个眨眼后,四人也和他们的同伴一起,倒在地上痛呼翻滚。
姬萦利落收剑,对付这些人,重剑都不必开刃。
“山也拜过了,架也打过了。现在可以带我去见大当家了吧?”
最终,姬萦接受他们的要求,被蒙住眼睛带往山寨。
她在山寨里长大。
同皇城里只能看书听戏的孩子不一样,山寨里年纪稍大的孩子,日常游乐是骑竹马,舞竹剑,各分阵营彼此为战;年纪更小一些的,便扮鬼捉人,被抽中当鬼的人,要蒙上眼睛,全凭另外四感捉人。
姬萦是其中做“鬼”做的最好的人,山寨里的孩子,曾献给她“鬼大王”的称号。
哪怕被蒙上了眼睛,姬萦也浑然不惧。
相比起一般的拜山人,她受到超规格的接待,她竖起耳朵,听到有大约三十人左右的杂乱脚步声将她团团环绕。更别提那些闻风赶来,远远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普通寨民,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兴奋而好奇。
她动了动鼻子,嗅到空气里满溢着油菜花特有的花香,鸡鸣寨中似乎种了大量的油菜花。油菜花既可以上桌,也可以榨油,是春天常见的作物之一。除此以外,偶尔也会飘过一阵混合着青草味的牲畜粪便气味。
根据姬萦的经验,有越多垦种农田和牲畜的山寨,越不轻易下山劫掠。越是以劫掠为生的野蛮山寨,寨中越是不事生产。
向往安定是人的本性。没有人天生喜爱刀口舔血的生活。
但是就霞珠给的线索来看,劫掠往来商队最多的就是鸡鸣寨。
姬萦不觉得是自己的经验出了错,相反,这更加验证她心中的猜测。
“站住!”
姬萦眼上的布条被解开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匪兵站在面前。
“进去,我们当家的在里面。”
姬萦迈进眼前的花厅。
金光闪闪“聚贤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在大红酸枝挂匾上,一个身材威武的长须男子坐在披着虎皮的八仙椅上,阴鸷的视线将姬萦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在他身边,还有一左一右各四个虎视眈眈盯着姬萦一举一动的骨干成员。
“就是你打伤了我们十四个兄弟?”当家的率先发难,“好大的胆子,敢到鸡鸣寨来撒野,就不怕有来无回?”
姬萦就像看不见那一群面露敌意的男人似的,一派轻松的神色。
“当家的此言差矣,若我真的想来贵寨撒野,那三炷香一开始就不会带来。”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我们山寨的规矩?”
“红尘一粟罢了,只不过在机缘巧合下,曾与山寨打过交道。”
“我知道你,一个背着重剑,身负怪力的古怪道姑。”虎皮椅上的男人完全靠在椅背上,防备的目光一直盯着姬萦,“你和凌县县令打了赌,不在城里忙着征兵,跑到鸡鸣寨做什么?”
“自然是征兵来了。”姬萦笑道。
“什么?”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山寨当家,在姬萦理直气壮的回答里也不禁失去平静。
他从虎皮椅上坐直了身体,带着一丝恼怒瞪着姬萦。
“当家的息怒,还请平心静气听小冠一言。”姬萦昨夜已经想好说辞,平静自若地说道,“凌县县令强征暴敛,激起民愤无数。鸡鸣寨想必也受了许多剥削强迫。我观鸡鸣寨里炊烟袅袅,寨民安居乐业,如果有一个机会能够使鸡鸣寨摆脱凌县县令控制,寨民重归良民身份,岂不是皆大欢喜?”
“胡言乱语!”当家喝道,“你蒙着眼睛进来,能看见什么?”
“有心自然就能看见。”
鸡鸣寨当家冷笑一声,不以为意。
“三言两语就想空手套白狼,未免也太过天真。我看你是个女子,又按规矩拜过山头,今日就留你一命,放你下山。你要是不识好歹,继续纠缠,就别怪我们以多欺少——”
随着他话音落下,身边那八名山寨骨干都纷纷握紧了手中武器,怒目圆瞪着姬萦。
姬萦孤身面对一众匪徒,浑然不惧。
“我倒是可以下山,但你就要被怪罪了。”
虎皮椅上的当家哈哈大笑道:“笑话!老子能被谁怪罪?”
“当然是真正的鸡鸣寨大当家。”姬萦泰然自若地选了花厅里一张空的椅子坐下,重剑靠在手边,“我来这里,是他请我来的。”
虎皮椅上的男人勃然变色,杀意从眼中暴射而出。
姬萦浑然不惧,泰然自若。
半晌后,掌声从花厅背后的暖阁中响起。
一个瘦高的身影从帘后走出,穿青色圆领锦袍,腰上挂着一串色泽上佳的珠型翠玉。赫然是凌县里主动资助姬萦的云天当铺掌柜!
尤一问似笑非笑出现,先前在虎皮椅上狐假虎威的男人立时恭恭敬敬地前去相迎,其他山寨成员则纷纷叫道:“大当家!”
看到尤一问出现,姬萦就知道此事已经十拿九稳。
她更加悠闲,拿起桌上的空茶盏望了一眼。
“尤掌柜,你们山上缺水啊?”
尤一问笑道:“倒茶。”
很快,姬萦面前就摆上了一盏热茶。尤一问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两人面对面而坐。
就像云天当铺的茶室时一样。
只不过,同样的人却有了全新的身份。
“尤掌柜——我是该叫你尤掌柜,还是大当家的好?”姬萦笑吟吟道。
“随仙姑喜欢,若不介意也可直呼在下姓名。”尤一问笑道,“不知仙姑是从何处看出端倪的?”
“何处?”姬萦微微一笑,“不止一处。”
“哦?还请仙姑解惑。”尤一问客气询问,丝毫不像一个山寨的最高首领。
“一,我提出武力征服鸡鸣寨时,你神情不对;二,凌县城外三寨自成立以来互不侵犯,彼此相安无事,这有违常理;三,鸡鸣寨屡次对过往商队出手,罕有失手,但你们从不将官车列为目标。”
尤一问耐心听姬萦讲完,笑了。
“其他暂且不谈,就最后一条,不对官车下手是绝大多数山寨共同的默契,如何能算端倪?”
“鸡鸣寨成立不过六年,犯下的劫掠案却多达上千,如此一个丧心病狂欲壑难填的匪寨,却始终恪守最初的底线,不对官府下手,尤掌柜,不觉得奇怪吗?”
“……是有些奇怪。”
“不奇怪,因为这并非鸡鸣寨的底线,而是凌县县令的底线。”姬萦说。
尤一问微笑着示意姬萦继续说下去。
“凌县城外三个匪寨,有两个都是这一任县令到来后出现的。这三个匪寨各自占山为王,互不侵扰,偶尔遇到强敌,还会联手御敌,这般宽广胸襟,恐怕连同朝为官的九大节度使都要甘拜下风。”
“再加上三大匪寨哪怕兵强马壮也能够忍住贪念不对官府下手,事实便很明显了。鸡鸣寨、虎跑寨,清泉寨,都是凌县县令,甚至暮州太守敛财的工具。”
“就算如此,”尤一问笑道,“又如何能断定云天当铺掌柜和鸡鸣寨的关系呢?”
“云天当铺里你招待我用的茶具。”姬萦说,“出自官窑,是宫廷用品。一个小小县城的当铺掌柜,竟然使用内窑造物,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得自贵人赏赐。而凌县之中,除了一个凌县县令,我想不到更符合的人选。”
“宫廷造物虽然珍贵,但为什么不能是在下接收的典当之物?”
姬萦悠然一笑:
“若你真是普通商人,若它真是典当之物,它就该珍之重之的封存起来,以待转手卖出高价,而不是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茶盏,呆在你静室的桌上。”
尤一问哑口无言,半晌后,他释然地笑了起来。
“在下果然没有看错,仙姑有勇有谋,非同一般。”
姬萦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到尤一问面前的桌上。
“这是尤掌柜给我的三百两。”姬萦直视尤一问的双眼,“我不要你的银子,我要你的人。”
花厅里寂静无声。
“……姑娘这是难为在下了。”尤一问开口,神色淡淡,“在下的难处,姑娘已经知晓。凌县县令贪得无厌,迟早会自取灭亡,鸡鸣寨现今就像处于悬崖之上,随着凌县县令胃口越来越大,鸡鸣寨每次下山都伤亡惨重,寨民们怨声载道。”
“若不能扳倒凌县县令,山寨迟早会被他拖累至死,但若投诚作凌县兵,便成了看家护院的狗,没有人会珍惜一条狗。死了再去寻来便是。”尤一问沉下脸,“……在下绝不会让寨里的无辜百姓成为凌县县令的替死鬼。”
“如果不作凌县兵呢?”
尤一问一愣。
姬萦一改先前的散漫作风,转身正对尤一问,郑重道:
“实不相瞒,我欲前往天京勤王,尤兄可愿随我在乱世成就一番事业?”
第022章 第 22 章
尤一问原本不叫尤一问。
他的真名叫樊盛, 春州人士。樊家在春州世代经商,富甲一方。少年时期,他也曾是纨绔公子, 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等着及冠后顺理成章继承家业。
没想到, 一切在他十九岁那年改变了。
官府层层剥削仍嫌不够, 找了个樊宅逾制的理由,硬说樊宅摹仿宫殿, 居心叵测,罪大恶极。
樊家被抄,家仆四散,家中三十二口皆被斩首,樊盛能够苟且偷生, 只因父亲倾尽家族最后的财力和人脉,将他与一流浪傻儿在狱中对换。
自此以后, 他便化名为尤一问, 四处乞讨为生。
直到饥寒交迫中晕倒在鸡鸣山下,被鸡鸣寨的人收留。
他本心灰意冷,有意作践自己,可是鸡鸣寨给了他新的生命, 他在寨中与一名淳朴少女相恋,成亲, 生子。鸡鸣寨给了他新的家。
为了报恩, 他为鸡鸣寨出谋划策, 打通人脉,筹集金钱。他本是商人之子, 多年耳濡目染行商之道,从前纨绔,不过是懒散罢了,现今性情大变后重新经手老本行,可谓得心应手,不知不觉便威望超过众人,被推选为新一任寨主,但明面上,他只是凌县最大当铺的掌柜。
利用这个身份,他处理着凌县县令靠周边三寨劫掠而来的赃物。
然而,尤一问和其他满足于现状的寨民不同,他识字,读过书,知道鸡鸣寨看似富足自由的生活下危机四伏。
不久前,天京城破,青隽节度使徐籍挟天子以令诸侯,四方震动。
就是因为忌惮引来官府围剿,所以凌县县令贪欲再大,也不曾对官府押送的财物下手。但天京城破,诸侯各自为谋,凌县县令的野心也在蠢蠢欲动。
尤一问看得明白,要不了多久,贪得无厌的凌县县令就会将目光移到押送赋税的官车上。
在被凌县县令的贪念拖垮之前,他一定要让鸡鸣寨和凌县县令割席。
“实不相瞒,我欲前往天京勤王,尤兄可愿随我在乱世成就一番事业?”
尤一问原本从未想过这个方向,但此刻却难得心动起来。
他一边低头饮茶,一边在心中权衡利弊。
没有立即拒绝,便有十足希望。姬萦趁热打铁道:“尤兄有什么顾虑,大可直说。”
“姑娘想从凌县带走人,恐怕凌县县令不会轻易答应。”尤一问说。
“凌县县令强征壮丁,归根结底,是青州的徐籍想要征召大军收复天京,既如此,我们直接投奔徐家便是。实不相瞒,徐家大公子徐夙隐此刻就在凌县之内。”
姬萦面不改色地抬出徐夙隐的大名。
她有意狐假虎威,不想效果远超预期。
“那个用三万将士破十五万三蛮大军的大公子徐夙隐?”尤一问面色大变。
姬萦在消息闭塞的白鹿观生活多年,前不久刚刚下山,不知道什么三万破十五万的事迹,但眼下也只得装作知道,故作淡定地点了点头。
聪明人想的很多,有时候也想的过于多。
短短片刻,尤一问心中就已千回百转。
徐夙隐,一个声望仅次于其父的名字。
从五年前一鸣惊人的西阳城之战,再到半月前的天京之战,青隽节度使带着延熹帝突围皇城,是这位大公子率兵殿后,以三万徐军大破追击的十五万三蛮。
乍然听说他在凌县,尤一问不得不惊。
他试探问道:“姑娘来鸡鸣寨……也是大公子的授意?”
姬萦给尤一问的猜测加了把火:
“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所有行动,大公子都一清二楚。至于旁的,事关大公子的谋划,那就不便多说了。”
旁的,自然是不可能找到的传国玉玺。
祖师在上,她可是一个字儿都没没说谎。世间像她这般诚实的人已经不多了。
姬萦的故作高深,让尤一问快速思考起来。
若说是投靠姬萦,他尚且还要左右犹豫,但要说投靠的是徐家这艘大船——无论是徐家哪一子,对小小的鸡鸣寨来说,都是天大的机遇。
传闻中徐籍共有三子,大公子徐夙隐有实绩,有军功;二公子徐见敏在新帝登基后被破格擢升为两州州牧;三公子徐天麟虽然没有官身,也没有军功,但却是徐籍最为宠爱,也是唯一的嫡子。
兄弟阋墙在世家大族间再常见不过,更何况是眼下离称帝只剩一步之遥的徐籍。
少女说的有理有据,逻辑通畅。
至于名扬天下的徐公子为什么会重用一个女冠——无论是出众的武力,还是过人的美貌,亦或两者兼有。尤一问认为少女完全有令徐公子刮目相看的实力,自然不会对其生疑。
很快,他就做下决定。
尤一问起身行礼,神色严肃: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天下风云已起,鸡鸣寨不求独善ῳ*Ɩ 其身,愿献微薄之力,随姑娘赴天京勤王。”
姬萦大喜,连忙扶起尤一问。
“尤兄不必客气,我在观中生活多年,庶务不甚通达,拿得出手的只有这点武艺,往后还望尤兄多多包容。”
姬萦拼命暗示对方,入伙除了要带上人,还要带上钱。
简而言之,一应俱要倒贴。
姬萦图他的人,图他的钱,尤一问也图她背后莫须有的徐家势力,自然答应得爽快。
两人互相客套了一番,尤一问忽然问道:
“对了,至今还不知如何称呼仙姑?”
“你不知?”姬萦一愣。
“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过姑娘大名……”
“是我失礼了,竟未曾向尤兄报过家门。”姬萦忙说,“尤兄直呼我的姓名姬萦便好。”
“姬萦……”
尤一问在脑中默默搜索这个名字。
姬在夏国是大姓,但除皇室以外,却没出过什么大族。天京之乱中,三蛮把皇室杀绝了,只剩下一个才人生的十二皇子。
这姬萦,恐怕只是个没有背景的普通平民。
“不知尤兄打算带多少人随我们远赴天京?”姬萦直切主题。
“寨中共有三千余人,其中两千是青壮战力。”
姬萦正要打探鸡鸣寨还有什么油水可榨,先前退出去的假装首领的男人冲进花厅,脸色极其难看。
“大当家——”
他注意到姬萦还在这里,防备地看了她一眼,随后附在尤一问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尤一问的脸色在片刻间大变。
他看了眼姬萦,挥手让男人退下。
待男人离开后,尤一问才神色凝重地开口:
“姬姑娘,凌县有变。”
姬萦从他脸色已经看出有坏事发生,但尤一问口中说出的“有变”,依然超乎姬萦想象。
“从雷州战场溃败出来的一万处月军,在刚刚突破了凌县城防。”
尤一问忐忑道:“如今处月人正在城内与凌县兵发生混战,敢问大公子在城内可有护卫?”
他问的是徐夙隐,姬萦想起的却只有被她留在凌县客栈的霞珠,还有交给霞珠保管的装有传国玉玺的木匣。
她面若寒霜,起身与他对视,沉声道:“我欲入城营救,还请尤兄借我两千精兵。”
营救之功,尤一问当然不愿错过。
一炷香的时间后,姬萦在寨门前见到了自带武备,由鸡鸣寨寨民组成的两千人。
尤一问一个眼神,一匹矫健的快马就被牵到姬萦面前。
姬萦翻身上马,巨剑之重,让马蹄反复踩踏,好不容易找稳重心。
“诸位勇士!”姬萦骑在马上,对整装待发的两千寨民扬声道,“我知晓你们有不少人是被迫落草为寇——”
“如今乱世已至,大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上到皇室重臣,下至贩夫走卒,我们每一个人都无法独善其身!今日我们退上一步,三蛮就会更进一步,我们每多一刻苟且偷生的安逸,我们的子孙就会多一刻为人鱼肉的恐惧!你们愿意看我们的子孙后代,沦为三蛮的两脚羊吗?!”
寨民们怒容满面,齐声高喊:
“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那就随我夺回被三蛮抢走的城池!”姬萦意气风发,掷地有声道,“我姬萦在此发誓,定当身先士卒,浴血厮杀,不会让任何一个士兵挡在我的身前!”
姬萦的话语让众人脸上最后一丝犹豫消失。
他们一呼百应,声音如鼓如锤,震响鸡鸣山。
“我们愿听仙姑调遣!”
“好!众勇士听命,随我杀回凌县,驱逐三蛮!”姬萦大喝一声,双腿用力一夹,闪电般疾驰而出。
两千精壮山民,跟着姬萦奔跑起来。
……
凌县城防已破,低矮的城墙上伏挂着几具守卫的尸体。
城门内到处都是哭声,喊声,厮杀声。尸位裹素的凌县士兵不敌兵强马壮的处月人,街上到处都是凌县士兵溃逃丢弃的武器,惨遭屠杀的凌县百姓随处可见。
饶是姬萦做好心理准备,进城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到怒火中烧。
处月人崇拜太阳神,每掠夺一处,都会点燃大火。火苗从一间间屋舍里窜出,连绵街道两边。
熊熊大火吞噬着屋舍院落、店铺庭院,以及失去气息的凌县百姓。
空气里飘着令人作呕的焦香。
为了最快速驰援客栈,姬萦离开大部队,策马狂奔在惨不忍睹的凌县街头。
有想要拦路的处月人,都被她一剑扫飞。
穿过客栈前的最后一个转角,姬萦见到目眦欲裂的一幕。
两名处月人互相嬉笑,正要将襁褓中受惊啼哭的婴儿踢进火里。
“住手!”
姬萦手中没有弓箭,只能暴怒之下一声大喝,同时夹紧马腹向两名处月人冲去。
一前一后从东北方向射来的箭矢,在姬萦眼前贯穿了两名处月人。
东北方向并非是姬萦带兵过来的方向,不可能是同阵营的鸡鸣寨寨民,她震惊望去,只看见灰色的衣袂一闪而过。
对方离去的方向,正好是同福客栈的必经之路。
姬萦担心来者是敌非友,却又无法丢下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儿不管。只能一边担心客栈里的霞珠和传国玉玺,一边跳下马安置婴儿。
血迹和眼泪黏紧了婴儿的眼睫毛,姬萦用衣袖轻轻擦去污渍,她终于能够睁开泪眼婆娑的眼睛。可惜映入这双纯真无辜眼中的,只有鲜血和火焰。
姬萦把婴儿放进街边一家无人的店铺后,跃上马重重夹了马腹,一人一马风驰电掣赶往客栈。
越是靠近客栈所在,血腥气越是浓重,厮杀乱战的叫喊络绎不绝。
就像是凌县绝大部分的处月人都聚在了这里。
同福客栈四个字映入眼帘时,姬萦险些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客栈,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临时堡垒,在客栈外无数处月人的围攻下依然□□着。
大量箭矢散落一地,还有几个来不及拖走的处月人尸首躺在紧闭的客栈大门前。
二楼的窗户也用桌椅挡了,只留下四个小小的窗口。
“放。”
随着一声号令,四个窗口里射出一轮箭矢,叮叮当当射在四处闪躲的处月人身上。
处月人无法靠近客栈,只能投掷点燃的布匹和木柴还击,客栈一楼已有几处起火,烟雾腾腾。
一名处月人拿着不知何处找来的布匹,裹上重物后打结点燃,想要将火球掷向客栈二楼。
正在此时,一把重剑从天而降,砸吐血两人,脑袋开瓢一人。
此时处月人才发现姬萦的存在。
可也已经晚了——
姬萦飞身而至,一个横踢扫倒一片。
“小萦!”
听到霞珠惊喜的声音,姬萦没有抬头,她捡起地上的重剑,一剑扫开敌我之间距离,又一剑拦腰截断冲杀来的处月人身体。
徐夙隐在二楼窗户里,亲眼看着那名处月人分为两段的身体倒在地上,内脏落出,鲜血喷了一地。
“干他爹!刺激啊!”秦疾捏着拳头大吼道。
霞珠则是捂着嘴险些吐了出来。
只有徐夙隐安安静静地在看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鲜血在四溅飞舞,处月人的叫喊逐渐又愤怒转为恐惧。
他们施加给无辜之人的恐惧,终于又回到了他们自己身上。
旁人唯恐蛮人群聚,姬萦却喜爱这种冲入敌方,势不可挡的刺激。杀人如麻的处月人在姬萦面前,犹如毫无抵抗之力稻米,一剑就能轻松收割一片。
进城之时,她就解开了缠在重剑上的布条。
对于人,她尚有一丝怜悯。
对于禽兽,她毫无慈悲。
一名处月人举刀朝她背后砍来,霞珠在楼上目睹这一幕,心跳险些停止,焦急喊道:
“小萦,小心背后!”
姬萦早已凭后背袭来的风向捕捉到了对方的位置,她侧闪往另一边闪躲。随后一剑扫去,偷袭的处月人脑袋连着半截肩膀一起飞起,眼眶里还插着一支破空而来的箭矢。
与客栈和处月人盘踞的店铺呈三角之势的一间屋舍二楼,一名灰衣老者从窗中再次射出一箭。
这一箭精准无误地命中了悄悄靠近客栈一楼大门的一名处月人。
确认对方是友非敌,姬萦放下心来,彻底投入战斗。
一炷香时间后,群聚在一起想要攻克客栈的处月人已经倒下了一半。
随着一部分鸡鸣寨寨民赶到,仅剩的处月人四散逃逸。
客栈大门从里打开后,姬萦惊讶发现,里面竟躲避着上百凌县平民。
第023章 第 23 章
“小萦!”
霞珠第一个冲出客栈, 怀中抱着从战乱起便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包袱。
包袱中有姬萦再三嘱托的木匣。
她虽见识过刚才一幕的残酷,但当姬萦放下重剑,就又成为了她熟悉的那个姬萦。
霞珠含着强忍的热泪, 奔入姬萦怀中。
她虽然发髻乱了,衣衫也有些脏乱,但看上去精神尚好, 没有受伤。
人和玉玺都没事, 姬萦这才放下心来。
“没事了,没事了……”姬萦一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 一边将目光投向霞珠身后的众人。
背着箱笼的秦疾大步雷霆走出客栈,其后是神色惶然,血迹斑斑的凌县百姓,他们迈着犹疑的步伐缓缓走出大门,后怕不止地看着战火凌虐后陌生的城镇。
“姬姐, 某就知道你一定赶得上的!”秦疾神色激动,“这些是你从鸡鸣寨带来的人吗?”
“没错, 他们来帮我们抵御外敌。”姬萦说。
“干他爹的!凌县的官兵还不如这些绿林好汉!”秦疾早已揣着一肚子的气, 此刻迫不及待向姬萦倾吐出来,“凌县城防一破,县令和财主马上躲了起来。县兵逃的逃死的死,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要不是徐公子带领我们建起这个堡垒, 某又幸而遇见两个会使箭的猎户,某还不知能不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姬萦刚要安慰他, 忽然瞥见先前帮助她的灰衣老者正默默走进客栈。
“多谢这位老先生搭手, 我名姬萦, 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灰衣老者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停下脚步。
“无名之辈, 不值一提。”
灰衣老者迈入客栈,径直上了二楼。
不满姬萦遭到无视,秦疾皱眉道:“好傲的老头!”
“无妨。”姬萦对秦疾嘱咐道,“战事还没结束,你让百姓留在客栈内不要乱走。我去二楼看看。”
“我呢?”霞珠眼巴巴地看着她。
“你暂且跟着秦弟。”
交代完毕,姬萦追上灰衣老者的步伐,奔上客栈二楼。
二楼廊道里,她想象中危险的画面没有发生。
灰衣老者见到站在窗前的徐夙隐,毫不犹豫跪了下去。
“水叔,不必如此,我没有事。”徐夙隐轻声安慰,扶起地上的老者。
“公子若是有个万一……老仆万死莫赎!”被称作水叔的老者咬紧牙关,脸上后怕不已。
“水叔言重了。”徐夙隐无奈道。
他抬眼看向站在楼梯口的姬萦。
“姬姑娘。”
三个字后,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姬萦开口。
外界鲜血四溅,尸首遍地,徐夙隐身姿挺直,眉眼间挥之不去的平静和冷淡,像是一汪沁人心脾的雪水,消解了姬萦大开杀戒后血液中的躁动。
“你怎么会想到收留凌县百姓?”
姬萦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
“防守也需要人,徐某只是顺势而为。”徐夙隐说。
听闻徐夙隐的回答,姬萦反而松了口气。
果然,贵公子怎可能有恻隐之心。
“我从鸡鸣寨借了兵,还要去收拾凌县残局。这里的百姓能拜托你和这位水叔吗?”姬萦说。
“自无不可。”
得到徐夙隐保证,姬萦转身下楼,大喝一声:“秦疾!”
“姬姐!”
秦疾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敢不敢随我杀个痛快?”
“哈哈哈!”秦疾仰天大笑,痛快应和,“秦某早就忍耐多时了!某这就随姐姐干他爹的!”
姬萦拿起重剑,秦疾也从地上捡起一把敌方丢弃的弯刀,两人一路杀出,在云天当铺门前同其余鸡鸣寨寨民汇合,一起总攻处月人的大队伍。
处月人虽数量更多,但都是前线溃逃的逃兵,毫无纪律,更无作战章法,见吃不下姬萦前锋,军心很快就涣散了。
姬萦乘胜追击,率领鸡鸣寨寨民将处月人的大部队杀出了凌县。
还有零星部分掉队的处月人,就交给凌县自己的官兵处理。
大局已定,早早就躲进了县令府地下密道的县老爷和一众锦衣华服的官僚乡绅,这才姗姗现身。
“仙姑,你救援有功啊!”
死里逃生的凌县县令一脸激动地从县衙走出,快步走下石阶,想要来握姬萦的手。
姬萦笑眯眯地后退一步。
县令尴尬地笑了笑,但姬萦刚带着神兵天降救了他,县令也不恼她这一时的失礼。
他贪婪地望着姬萦身后强壮的一众鸡鸣寨寨民。
“本官早就看出仙姑非同常人,果然如约找到了一千强壮士兵。本官会履行约定,释放不愿从军的凌县百姓。苏长史,带这些将士去军营报道吧——”
“等等。”
姬萦打断了县令自说自话的行为。
“怎么?仙姑还有话交代他们?”县令问。
“大人可还记得当日赌约?”
“本官现在不就是在履行赌约吗?”
“大人错了,我们赌的是三日之内,我能不能征到一千名自愿的士兵。而不是三日之内,我能否替大人征到一千自愿士兵。”
“你竟敢戏弄于我?!”县令面色大变。
“太乙救苦天尊,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我心甘情愿打的赌,有那么多百姓可以作证,难道县令大人要反悔不成?”
姬萦冷哼一声,把重剑往脚边一插。
坚硬的石板路如肉泥一般被重剑穿透,龟裂纹向四周扩散。
县令一哆嗦,往旁边的官差身后躲去。
“本官是皇帝亲封的县令,要调用你征来的士兵,你又能怎地?!本官不信,你、你还敢杀官不成!”
“干你这狗官!”秦疾性急,怒目圆瞪道,“要不是姬姐搬来救兵,你就要横尸当场!不知道感恩就罢了,怎么还有脸说话不算话?!”
县令从官差身后露出一张气红的脸,哆嗦着指向秦疾:
“本官看你穿长衫,背箱笼,也算是个读书人,怎么动不动就口出狂言,尽说粗鄙之语!简直令天下读书人,令孔老夫子蒙羞!”
“孔老夫子要是知道你这狗官鱼肉百姓,说一套做一套,一样要干你爹!”秦疾说。
“你!你——”
战事中幸存下来的凌县百姓陆续聚集在县衙外,他们听闻凌县县令出尔反尔的事情,忍不住纷纷出言:
“就是啊,处月人来的时候,官兵根本不管我们,是这位仙姑带兵救了我们的命啊!”
“我们都应该感谢这位法力无边的仙姑——”
此前的尤一问,再加上现在的凌县县令以及周遭百姓,姬萦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们都不知晓自己的名字。
徐夙隐在说谎。
“大人说笑了,杀官哪里轮的上我?”姬萦将怀疑暂且抛至一边,扬声笑道,“处月人不是刚走么,谁能说准走没走完?谁又能说准,大人夜里突然遇害,不是这处月人余孽所为?”
姬萦话语暗藏威胁,凌县县令脸一阵白一阵青。
“你——”
“我招来的人,我要带走,你强留的人,我也要带走。”姬萦冷下脸,不容置疑道,“这赌约,大人是不想履行也必须履行。要是大人公务繁忙,我自己带人跑一趟也未尝不可。”
凌县县令气得一个后仰,指着姬萦怒目道:
“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本官顶头上司就是当今宰相徐籍徐大人的二公子!本官征兵,是奉了州牧徐见敏徐大人的命令,你不把本官放在眼里,难道也不把徐二公子放在眼里吗?”
“宰相下达的募兵令,在暮州却变成了强征令。不知此事,宰相和州牧知晓么?”
第三个声音忽然响起。
百姓如潮水分流,徐夙隐从中走出。哪怕素衣银冠,他在人群中也依旧脱颖而出。
“徐公子!”秦疾惊喜叫道。
“徐公子?”凌县县令大吃一惊,“哪个徐公子?”
县令话音未落,他身后幕僚已有认出徐夙隐的人。
“大人!那是……”
与幕僚耳语后的凌县县令面色大变,刚刚还满面怒容的人,一眨眼便堆上露骨的讨好笑容。
“哎呀,大公子!徐大公子!怎么屈尊纡贵到凌县来了?好在大公子未曾被那蛮人所伤,不然下官可是赔上全家性命也脱不了罪呀!”
凌县县令一阵小碎步跑下台阶,向徐夙隐点头哈腰行上一礼。
这截然不同的态度,让姬萦撑着剑柄,转头翻了个白眼。
出场就出场,用得着这么大排场吗?
“大公子,敌军刚退,城内还有余孽,我们在这站着说话也不方便。还请随下官进府,让下官设宴款……”
凌县县令话没说完,徐夙隐已经从水叔手里接过一张明黄的布帛展开。
“众人听旨——”
扑通一声,凌县县令跪了下去。
在场的其他人,慢一步反应过来,也赶紧跪下听旨。
唯有姬萦,低头藏起讥诮的冷笑,慢条斯理地跪在最后。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忠君爱国,人有同心。雪耻除凶,谁无公愤?告天下之,朕愿御驾亲征收复失地,望豪杰英雄彼此呼应,相携而至。朕封宰相徐籍为平叛联军大帅,统领一切平叛事宜。”
“钦此。”
随着最后两个字的落下,徐夙隐冷淡的声音随风消散了。
万籁俱静中,唯有徐夙隐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一双云色的鞋头出现在姬萦视野。
“姬萦,你可愿带兵前往天京勤王?”徐夙隐问。
凌县县令惊愕一颤,遏制住抬头的冲动,流着冷汗将头埋得更低。
而姬萦,却抬起头来直视徐夙隐的双眼。
“求之不得。”
徐夙隐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姬萦,丝毫不为她的回答惊讶。
“那便一路同行罢。”他说。
第024章 第 24 章
大公子的名号就是好用, 凌县县令再不情愿,也只得放了这段时日以来强征的各地百姓。
当那些被强征的百姓携小扶老,跪在姬萦面前感激涕零时, 姬萦满脸笑容地亲自扶起众人,挨个问候寒暄:
“你怎么知道小冠不用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鸡鸣寨?”
“小冠和鸡鸣寨当家的喝了一杯茶,不知怎地他就硬要随小冠去青州勤王了!算是误打误撞吧, 实在不值得称赞呀!”
“过奖了, 过奖了!小冠的武艺也不怎么强,只是能打百来个而已。这种事情, 在武人之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小冠的名字?小冠的名字,哎呀不值一提——你一定要知道?好吧,你可别告诉别人……”
想必她在凌县的这次义举,要不了多久就会传播出去。
这是姬萦这个名字在乱世之初的第一次崭露头角,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当天傍晚, 姬萦启程出发往天京。
丢了夫人又折兵的陵县县令,在城门口咬碎了银牙, 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尤一问带着鸡鸣山的所有财宝离去。
五日后, 途径一山清水秀的山谷,有一千多名寨中老少自愿留下重建家园,剩下两千青壮则继续跟随姬萦向北进发。
……
蜿蜒的山路上,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停下脚步休整。
在队伍中段的中心, 是六辆堆满木箱的板车,里面装着鸡鸣寨这些年来劫掠来的财宝。
为了方便不会骑马的秦疾和霞珠, 姬萦也和他们坐进一辆马车, 现在秦疾下车方便去了, 车内只有姬萦和霞珠。
姬萦撩着车帘看了一会,越发确认尤一问在鸡鸣寨众人心中的地位。
好不容易得到两千人, 但要靠尤一问才能间接掌控。如果她和尤一问闹翻,这两千人毫无疑问会倒戈相向。
霞珠看出她面色不好,给她递来一杯热茶:
“小萦,我怎么感觉你出了凌县好像一直有心事?”
姬萦放下车帘,接过热茶喝了一口。
她刚放下茶盏想说话,霞珠又把桌上的茶点给连盘一起端了来。
姬萦不忍拂她好意,拿起一块菊花酥塞进嘴里。
“只是想到借了徐家的势,不爽而已。”姬萦狠狠嚼着口中酥软的糕点,像是在嚼某张高高在上的冷脸,“……早晚有一天,我姬萦要组建起自己的姬家军。”
霞珠忍不住笑了,拿出手帕小心擦掉姬萦嘴边的糕点渣滓。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小萦是在气这个呀。”
霞珠把手帕上的糕点渣滓小心兜着,转移到窗外才抖开。她一边抖,一边歪头对姬萦说:“小萦还记得白鹿观时,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对你说过的?那可太多了……”
“你说‘人生苦短’——”霞珠提醒。
姬萦猛然想起那一幕。
“人生苦短,哪怕穷其一生,也只能将一二种技能学至巅峰,但若能让千万人效力,便间接拥有千万种技能!”
那是十一岁的她,在白鹿观后山的草甸上发出的豪言壮志。
时隔九年,再次击中了她。
“依我看,有势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自我下山,见过太多有势的人。”霞珠说,“无势却能让人心甘情愿借势的,我只见过小萦一人而已。”
“霞珠,你说得对!”姬萦豁然开朗,胸中苦闷一扫而光,“借势是我的本事,旁人想借也借不到,我在这里磨磨唧唧,实在不像是我!”
姬萦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起身跳下马车。
“小萦,你去哪儿?”霞珠从帘后探出头来。
“我去一趟徐夙隐那里!”
姬萦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
徐夙隐和老仆水叔同乘一车,姬萦来到徐夙隐乘坐的车前时,水叔正在一旁清洗茶具。
他看了眼姬萦便不作理睬。
除了徐夙隐,这古古怪怪却又箭术高超的老人对徐夙隐以外的人都没个好脸。
姬萦也不在意,高高兴兴地叫声“水叔”,趴到了徐夙隐的车窗上。
“徐大公子!”
她笑嘻嘻地望着正坐在靠窗一边看书的徐夙隐。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尤一问一起提供的马车,但徐夙隐没有糕点也没有热茶的车内,和他的人一样,也给姬萦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
徐夙隐看见乍然冒出的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姬姑娘。”
“你在看什么书?”她往他手里那一卷书上瞄。
姬萦自知读书不多,但也不至于不识字。
然而徐夙隐手里那本书,封面上的两个文字她确实没认出来。
“这是北边朔国传来的书。”
“朔国?是大夏的邻国吗?”
徐夙隐轻轻摆了摆头:
“朔离大夏极远。”
姬萦在山寨里生活的时候,只认识字,没读过正儿八经的书,回到皇宫后,读的都是什么《女诫》、《女孝经》、《女论语》……这些书,她翻过一遍就恶心得要死,全撕下来擦屁股去了。
她在白鹿观倒是学了不少,但都是道教经书。
世界是怎么样的,她全凭眼睛和双手去感受。
感受不到的地方,对她来说就是一片黑暗。
姬萦一边为自己的无知窘迫,一边又为此感到不平。
“……这不怪我,没人教过我这些。”
徐夙隐并未嘲笑她的无知,反而问道:
“你想学吗?”
“你愿意教我?”姬萦精神一振。
“我也不过是比你多读了几年书,还不足以为人师。”徐夙隐的神色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但他缓缓说出的话,却透露着只有姬萦听出的温和,“权当闲聊便是。”
闻言,姬萦高兴极了。她不请自来跳上马车,在徐夙隐对面坐了下来。
徐夙隐从银扁壶里倒了花豆那么大的一滴水在黑漆木条桌上,左手按住右边广袖,右手以食指蘸取水珠,在桌上慢慢画了一个圆。
“假若这是夏——”
他在名为“夏”的圆圈周围,依次写上不同的国名:
“正北方的就是申国,正南方的是赵国和许国。正西边是卫国,正东方向是兰国。这些都是与大夏接壤的邻国,如今大夏有内乱征兆,他们正蠢蠢欲动。”
“朔国,是在大夏极北之境的一个国家。这本《大仁》,是朔国一位有德之士在百年前所撰。”
徐夙隐依次在圆圈周围写下各个国家的国号。
“为什么你能看懂他们的文字?”姬萦好奇道。
“你也能看懂。”
徐夙隐把手中的书册递了过来。
姬萦心中不解,拿过一看,发现除了封面上的两个字没有翻译,内页里的每一段话,都在一旁的空白处,有翻译成夏话的黑色楷书。
“这是我从一名学子手中买来的。”徐夙隐说,“内里的翻译是一名在朔国生活过的学者留下的。”
姬萦好奇地翻了几页,本来没将其放到眼里,没成想一看就停不下来。
“你若喜欢,就拿去罢。”徐夙隐说。
姬萦内心想要,但又不想欠徐夙隐的人情。
“不行……我不能白拿你的。”
她在身上一阵摸索,最后扯下脖子上挂的石坠子,塞给对面的徐夙隐。
“这是我在观中修行时亲手刻的金母元君,给你吧。”
姬萦不是什么工匠,手艺自然差得没眼看。
在徐夙隐看来,那石坠子刻的依稀只是一个女人如火的身影。
他收拢五指,将神像囚于手心。
“敢问姑娘因何因缘际会,会在观中修行?”
姬萦正对易物来的书爱不释手,谎话张口就来:“因为我与道有缘,院里的老主持非要传我衣钵。”
徐夙隐松开了紧握的石坠,但他平静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姬萦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一趟的目的,连忙收拾起对书的新鲜感,正襟危坐起来,一脸诚恳道:
“徐公子,我在山中生活多年,与山中野人无异。对外界算是一概不知。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这次去勤王的有哪些人?我怕我行事粗鄙,一不注意就冲撞了他们。”
此次勤王天京,天下英才汇聚一堂,对白手起家的姬萦来说,是个难得的挖墙脚机会。
在姬萦充满求知和渴望的目光下,徐夙隐略一思量,说:
“此次勤王平叛,共有九大节度使响应。像你这般民间自发响应的义军更是不胜枚举。”
“届时鱼龙混杂,有冲突是难免的。你若有心提防,多听少说便是。”徐夙隐说,“乱世之中,强者为尊。以你的武力,必会是多方争取的对象。”
徐夙隐的话让姬萦吃了一惊。
“你这么看得起我?”
徐夙隐顿了顿。
“实话罢了。”
姬萦暗道,有眼光。
“那依公子之见,当今天下称得上英雄好汉的都有谁?”
“依我之见,还是依天下之见?”
“这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
“那就先说依天下之见吧。”姬萦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依天下之见,当然是现今的九大节度使。”徐夙隐说,“自三蛮叛乱蜂起,朝廷给予各节度使执掌兵权自行镇压的权力,原本的二十一节度使互相吞并,最后只剩现在的九人。内乱之前,一个节度使通常有两到三州,天京城破时,九大节度使势力已膨胀至四到六州,尤以青隽节度使徐籍为甚,独有八州。”
他的神色太过平静,姬萦怎么都看不透他是在矜夸还是讽刺。
“那依你之见呢?”姬萦问。
“依我之见,”他淡淡道,“天下英雄绝迹。”
第025章 第 25 章
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姬萦愣在原地。
是叛逆?是狂放?是超乎寻常的傲慢, 还是……姬萦一时拿不准他的真意。
“若天下英雄都已绝迹,此次勤王平叛,岂不是必败无疑?”
让姬萦意外的是, 徐夙隐并未出言反驳。
“真的会输?”她大吃一惊。
哪怕经过这些年的繁衍生息,盘踞在关内的三蛮总数也不过六七十万,就算全民皆兵, 也不及九大节度使的兵力雄厚, 更别提,除了九大节度使, 还有各式各样的民兵前来支援。
己方的兵力,就算保守估计也是三蛮的两倍之多,为何徐夙隐会笃定此战必败?
“兵力可算,山势可算,唯有人心不可算。”
冬青纹银色发冠下, 一束缎子似的青ῳ*Ɩ 丝垂在徐夙隐胸前。一阵细风从窗外拂进,他随手用掌心一覆, 她看着那如葱如玉, 修长瘦削的五指,一个愣神,想起开在墨石盆奁里的水仙。
“夏室倾颓,群龙无首。新帝初立, 兔丝燕麦。九大节度使,立场不一。三蛮有城可守, 银粮充足, 联军人心不齐, 乌合之众,拖得越久, 战局越是不利。宰相明白这一点,其余节度使也明白。但他们还是会想方设法拖延全胜的时机。”
“为什么?”姬萦脱口而出。
“对夏室的不利,不一定是对己的不利。”他说,“反过来也一样。”
姬萦思索着徐夙隐的话,忽而醍醐灌顶。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徐夙隐。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问,“就不怕我反悔退出平叛队伍吗?”
“你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不,我不会退出的。”姬萦果断道。
“为什么?”这回轮到徐夙隐发问了。
他向来不动声色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解。姬萦捕捉到这一变化,心生一些得意,就算是徐夙隐,也有猜不透的事情。
“匡扶夏室,匹夫有责。若是贪生怕死,当初我就不会离开道观了。”她半真半假地说道。
徐夙隐一怔,因这意料外的回答而显露出某种动容。
山民们彼此招呼着又要开始赶路的声音传进姬萦耳中,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利落地起身。
“要出发了,我先回去了。”
徐夙隐目送着她身姿矫健地跳下马车。
姬萦的身上没有任何饰物,小巧的耳垂上也只有一对空荡荡的耳洞眼子。
徐夙隐第一次见她时,她散着及腰的乌发,赤足行走山水之间,自有一派洒脱的言行。再相逢时,少女虽然模样大变,但那股烈焰般热烈的气质仍旧没变。
她走出两步,忽然转身,徐夙隐来不及收回视线,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明亮的眼眸。
竹叶般幽翠的道袍因灌注的春风而鼓胀起来,一如主人舒展张扬的姿态。
“徐大公子,多谢你的书!等我看完了再还你!”
她在阳光下粲然一笑,神采飞扬。
她应该感谢徐籍。
他竟会对这样一个瑰宝视而不见——不,他也不算视而不见,他已经察觉到徐夙隐的才能会在将来成为他的绊脚石,所以才不惜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痛下杀手。
这样的宝贝,徐籍不要,就别怪她想法子偷走。
徐夙隐陡然握紧了手中的石坠,半晌后,等到姬萦都转身走远了。
他才从喉咙里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
车队就要出发了,去解决尿急的秦疾却迟迟没有回来。
“姬姑娘,我们是再等等,还是……”
尤一问前来请示,姬萦正沉迷在《大仁》叛逆的世界中。
人生来没有贵贱,王侯和乞丐没有本质区别?
这和“皇位你坐得那我也坐得”有什么区别?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让她那早死的皇帝爹看见,估计还能再气死一次。
姬萦手不释卷,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再等等吧。”
书里大逆不道的东西还非此一处,就连自觉叛逆,时常因此受到周遭排挤的姬萦,在这本书面前,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虽然书还没看完,但姬萦已经能斩钉截铁地说,《大仁》在夏朝毫无疑问是顶级禁书。看了要掉脑袋那种。
最令姬萦吃惊的是,这样离经叛道的禁书,竟然在世家公子徐夙隐的手里。
这和她对徐夙隐愚忠愚孝的第一印象不太符合。
姬萦正在琢磨徐夙隐的两面性,那边霞珠弱弱地开口:
“小萦……秦疾去了这么久,会不会遇上山匪了?”
“那山匪也太倒霉了。”
姬萦砸了咂嘴。
以秦疾自身的武力,和山匪狭路相逢,喊救命的也是山匪。姬萦丝毫不担心。
霞珠在白鹿观长大,浸染了经书中的善良,就像当初还不相熟就给她送药一样,霞珠此时也一直撩着车帘,担忧地看着车外。
“知道啦,你别担心了。”姬萦把书往坐垫下面一塞,拍了拍霞珠的肩膀,“我去找一找。”
霞珠连忙跟着起身:“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姬萦拿起靠在座板旁的重剑,轻盈一跃,落到柔软的草地上。她把剑背到身上,反手将磕磕绊绊想要下车的霞珠牵了下来。
秦疾也真是,这么大个人了,难道还在山里迷路了不成?
“秦疾!秦疾!”
姬萦一边喊一边往山林里走,霞珠配合她呼喊,也像小绵羊一样气弱地咩咩两声。
官道附近的山林还比较稀疏,但越往里走,林子就越密。
姬萦也怕迷路,她正准备实在找不到人就原路返回,秦疾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林子里响了起来。
“秦某在此!姬姐,霞姐,你们快过来,某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姬萦加快脚步,比起秦疾本身,率先看见的是比他还高出一头,形影不离的白色箱笼。那箱笼和主人一并倾斜着,满满当当的纸墨笔砚眼看着就要从遮尘布里一泄而出。
下一刻,秦疾和他的箱笼一起站直了。
他从地上捡了什么起来,满脸的激动神色。
“你们看!”他迫不及待举起手中细细长长的东西。
姬萦走近了定睛一看,那是一根一臂长的浅栗色树枝。初看平平无奇,但树枝的中心却是深紫色的。
“简直就是极品!核桃木的心材要么是红褐色,要么是褐色,像这种紫色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秦疾激动不已,目眩神迷地看着手中的棍子,就好像姬萦头一回看见自己的重剑。
霞珠不解地盯着秦疾手中的树枝。
就算里面是紫色,但不还是一根核桃枝吗?有什么稀奇的?
相比起满脸不解的霞珠,姬萦虽然也无法理解秦疾的另类癖好,但她还是十分给面子地凑近了去看,还对心材的花纹作出了一点评价。
“你这么久不回来,就是捡树枝来了?”她说。
秦疾这才想起时间,看了眼已经明显移位的太阳,他露出羞赧的神色,不好意思道:“一时入了迷,对不住了。”
他肉疼地看了眼手中的树枝,又看了看专程来树林里找他的两位姐姐,壮士断腕一般递给姬萦:
“这根极品核桃枝就当做某的赔礼,送给姬姐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姬萦摆了摆手。
秦疾又扭头看向脸上写满疑惑的霞珠,十分诚恳地说:
“霞姐,你要是喜欢,秦某也可以送你。”
霞珠大吃一惊,生怕拒绝得不够快就要被迫带着这根树枝上路。
“不用不用……”
连遭两次拒绝,秦疾松了口气:
“既然如此,秦某只好另行赔罪了。”
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箱笼,又小心翼翼地揭开遮尘布——姬萦这下看见了,里面只有一半是文具和衣物,另外一半,是同样笔直而光滑的各色树枝。
秦疾把新得的树枝珍之重之地插进箱笼里的空当,让姬萦久违地想起了明镜院主全神贯注擦拭神像的样子。
找到秦疾,三人原路返回。
原本宽敞的马车因为一个顶级壮汉的加入,立马变得拥挤起来。
确认所有人都到齐后,车队重新启程,马车的銮铃在颠簸的山路上摇曳着,铃声是山林间传递的唯一讯号。
霞珠独自趴在车窗上,好奇地观望着周边的环境。
姬萦一边啃着尤一问那边送来的梨,一边试探性地问坐在身旁的秦疾:“秦弟,你有没有想过之后的打算?”
秦疾的脸色垮了下来,就连新得的宝贝也不把玩了。
“唉!”
重重一声叹息后,秦疾陷入了沉默。
“你一身武艺,又有侠肠,有没有想过在乱世建功立业?”姬萦问。
“怎么建?”秦疾一脸茫然,“乡试都没了!”
“建功立业,也不止科举一条路。尤其是在局势混乱的当下。”姬萦话音一转,忽然说,“秦弟,你当年为何从文?”
秦疾沉吟片刻,说:“说来惭愧,秦某本是最普通不过的农户之子,平生没有什么大志向,原本是打算像父母一样,在乡下一辈子务农的。”
“但是秦某十岁那年因为旱灾交不上租子,地主叫了一帮地痞流氓来收债,不但把我爹的腿给打断了,还要将我妹妹拉去卖给青楼!”
秦疾说到此处,横眉怒目,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霞珠也从车窗上转过头来,面露同情地等待着秦疾的下文。
“我娘忍不下这口气,将闹事的地痞告上衙门,对方却有地主派来的讼棍相帮,我们不仅没有讨得公道还险些蒙受不白之冤!要不是同乡的一名举子挺身而出,为我们打赢了这场官司,秦某现在还不知道沦落到何处去了!”
秦疾顿了顿,平复情绪后再次开口:
“所以秦某读书,也没想过要出人头地。”秦疾早熟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少年人的青涩,“某只是想像那位恩公一样,在无辜之人遭迫害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
话音未落,姬萦合掌一拍:
“说得好!”
秦疾被她那副相见恨晚的模样给震住了。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贤弟——”姬萦用力握住秦疾的双手,她的表情太过庄严,以至于秦疾都忘了为第一次与女人握手而害羞,“实不相瞒,让天下河清海晏,人人安居乐业不必畏惧强权,这也是我的志向!”
河清海晏?安居乐业?
也?
他刚刚有说这个吗?
即便相处的时间不多,姬萦也早就摸清了白纸一般的秦疾。
如何说动他,如何招揽他,她已在心中排演过几次。
现下只是按部就班地再演一次。
“贤弟既然有一身武艺,就不该拘泥于金榜题名上,没有科举,贤弟依旧可以锄强扶弱!如今天下大乱,英雄辈出,你我二人既然志趣相同,何不结伴勤王,以安黎民?”
在姬萦诚挚而热烈的目光注视下,秦疾懵懵懂懂,晕头转向,回过神时,“好”字已经脱口而出。
“有贤弟相帮,愚姐如虎添翼!”
姬萦得偿所愿,松开秦疾的手,重重拍了拍大个子的肩膀。
“这些银子,你先寄回家。马上就要开春了,家里要是没人务农,拿钱去请几个帮手。”
“这怎么行?”
秦疾拿着姬萦给的银锭大惊失色,要将姬萦从各个手下败将那里捡来的银子退还,姬萦不由分说地按住他的手腕。
“以后都是自己人,何必见外?就算你用不着,令尊和令堂也用得着。”姬萦正色道。
秦疾犹豫半晌,最后还是收下了她的银子。
爹老了,娘也老了,家中唯一的壮丁不在,请人务农也是一大开支。他既然不能回去帮忙,至少也要寄一笔银子才够妥帖。
“……既如此,某就却之不恭了。”秦疾将银锭子收进箱笼,看他神色,比刚从收树枝时还要谨慎。
“姬姐的心意,某谨记心中。某曾说过,某身无长处,就这一条命——”秦疾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个身,雄壮结实的胸膛正对姬萦,脸上写着意气相投的郑重,“尊姐既有心为天下黎民振臂高呼,秦疾愿为此出生入死!大丈夫生当如此!快哉快哉!”
第026章 第 26 章
“改道凤州?”
当晚, 车队停下歇息的时候,姬萦找到尤一问,说出要改道凤州的命令。
尤一问蹙起眉心, 思索片刻又很快松开。
“也可,比直达青州,只多出一日脚程。只是……大公子那边?”
“大公子那边我去说。”姬萦笑道。
告别尤一问, 姬萦转身去寻徐夙隐。
两千来人的队伍, 要想进城住店,即便不谈开销, 也没有能够容纳这么多人的旅店。
为了拉拢人心,这些日子以来,姬萦和众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每到夜晚,便将马车让渡出来, 让队伍里生病的去睡。
两千来人的队伍,虽无法跟动辄上万的正规军相比, 但足够叫山匪宵小之流闻风丧胆, 自离开凌县以来,一路上平安无事,无人侵扰。
姬萦走过地上零星的火堆,轻手轻脚绕过一地熟睡的人, 径直走向陡峭山壁下一丛唯有二人独享的篝火。
头发斑白的水叔最先察觉她的靠近,锐利的目光倏地抬起, 看清来人是她后, 又冷淡地垂了下去, 无动于衷地搅拌着火上架着的一锅汤。
“大公子,水叔。”
俗话说得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姬萦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两人送上一个灿烂的笑颜。
水叔头也不抬,倒是靠在山壁上小憩的徐夙隐睁开了眼。
看清是姬萦,他神色并无变化,只是端正了坐姿,轻轻颔首,示意姬萦坐下。
或许是因为明暗变化的火光映照着,姬萦总觉得他比起白天,似乎憔悴了一些。
“徐公子,你为何不到马车里休息?”姬萦在篝火旁盘腿坐下。
“出来透透风。”
“你们这是煮的什么?”姬萦往火上的小锅里探了个头。
靠近了之后,臭烘烘的味道扑鼻而来,姬萦吓了一跳,连忙坐了回去。
原本对她视若不见的水叔见状,朝她投来批评的目光。
“别靠太近了,有几味药材,煮熟后会有恶臭。”徐夙隐轻声道。
“是谁生病了吗?”虽然是在提问,但姬萦直直地看着徐夙隐,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锅药是熬给谁喝。
“最近春寒,有些着凉了。”
他话一说完,便以拳掩唇,侧头向无人的一面轻轻咳了几声。不健康的血色从脖颈处开始蔓延,缓缓融化面上的雪白。
一旁的水叔连忙放下手中的汤药,拿起一旁搭在石头上的白狐皮氅披在他身上。
立春已过去许久了,徐夙隐的身上,却只有严冬的酷寒,感受不到春夏的气息。
她心生恻隐道:“要是需要大夫,或者缺什么药材,我可以骑快马去附近的村镇里找。”
“都有的,不必担忧。”徐夙隐的双肩终于平静,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再次看向她时,轻飘飘的目光好似一抹柳絮。
姬萦想起此行目的,连忙说道:“我们此去天京,我想改道凤州耽搁两日,若是大公子有什么要紧事,我们可以分头行动,再在天京汇合。”
“你怎么不叫我徐大公子了?”
“啊?”徐夙隐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打断了姬萦预先准备的解释。
“随便问问。”徐夙隐状若无意。
自然是因为凌县那一次,姬萦见他收留战乱中的无辜百姓,所以不好意思再讥讽他“徐大公子”。更何况,她还想拉拢他为自己所用。
但这种话,姬萦是万万不会说的。
“我听他们都叫你大公子。”姬萦装傻。
“唤我名字便可。”
已经将徐夙隐视为囊中之物的姬萦,顺杆子就往上爬:“夙隐兄,我刚刚说的话,你怎么说?”
本来像尊雕像不言不语的水叔,听到姬萦这么亲昵地叫出徐夙隐的名字,眉毛用力一挤,故作漠然的脸上露出一丝恼意。
姬萦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光叫名字就玷污他尊贵的大公子啦?要这样就生气,以后生气的时候多着呢!
看她怎么这样那样地玷污他家大公子!
“京凤本在一个方向,改道凤州倒不碍事。只是……姬姑娘,你去凤州做什么?”
“姬萦。”姬萦纠正他,“我直呼你名字,你叫我姬姑娘做什么?”
徐夙隐刚要开口,忽然止了话,朝她伸手探来。被篝火烤热的衣裳带着热气扑来,她下意识后退躲避,徐夙隐骨节分明的手指从眼前闪过。
“你做什么?”她瞪着眼睛。
徐夙隐已经收回了手,但那股隐秘的药香还残留在姬萦鼻尖。和锅中恶臭的药味不同,萦绕在徐夙隐身上的,是冷冷淡淡的药香。
他的两指之间,是一只正在挥动手脚挣扎的黑色天牛。刚刚就趴在她的头发上,随时可能掉落下来。
“抱歉,是我唐突了。”
姬萦意识到刚才反应过度,忙打了个哈哈:
“没什么,没什么,该我谢谢你才是——”
徐夙隐将手掌放至地面,黑色天牛挥舞着两条长长的鞭状触角,惊慌失措地走下手掌,迅速隐没于火堆外的黑暗。
他看着它走远了,才收回手掌。
姬萦收回落在黑色天牛上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重回正题:
“你刚刚问我为什么去凤州,是因为我受人之托,要去凤州见一个人。”
“见谁?”
“凤州太守。”姬萦说。
“岳宗向?”徐夙隐顿了顿,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说道,“有危险么?”
“应该没有危险。”姬萦的话里带着不确定。
明镜观主给她的玉佩明显是个信物,还说岳宗向会满足她的要求,看样子是想让岳宗向来替她答谢自己。
但其中内情,她一概不知。也难保不会节外生枝。
心眼,还是多一个的好。
“为了夙隐兄的安全起见,还是分开走,最后在天京汇合得好。”姬萦说。
“既然如此,那就一道吧。”徐夙隐点点头。
他到底听懂她的话没有啊?!
姬萦离开篝火后,水叔强忍着不平开口:“公子,这天高路远的,你何苦跟她绕道凤州?”
“左右不过两日,不妨事的。”
“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无碍。”徐夙隐话音未落,因情绪起伏咳了起来,水叔连忙上前轻拍他的后背,想叫他舒服一些。
看着眼前长大的孩子,因病痛而面色苍白,水叔布满沟壑的面庞上也满是痛苦。
咳了一会,终于顺气了。徐夙隐这才艰难地说出后半句话:
“老毛病了……不碍事的,水叔。”
“早日抵达,至少可以寻访名医——”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徐夙隐打断水叔的话,苦笑了一下,“历年寻访的名医还少吗?可有什么起色?”
水叔哑口无言。
徐夙隐低下头,捡起身边的一根树枝,翻动着眼前的篝火,映在他脸上的火光骤然升高了,那双湿润而微凉的眸子,像水里刚刚捞出的玛瑙,罩着眼前的熊熊烈火。
“水叔……我的时间不多了。”徐夙隐低声说。
“可她根本就不记得公子了——”水叔终于忍不住内心的不平,痛心疾首道。
他是公子身边最亲近的人,比任何人都知道姬萦在公子心中特殊的地位,公子一生中唯一一次获得的自由,就是与她患难与共的那段时光。公子将那段回忆珍之重之,没有一时一刻放弃过寻找她。
可她呢?
她根本不配公子如此惦念!
火光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微小的蚊虫在火堆上飞舞,伴随着干柴绽裂的声音。时不时有飞虫被火焰吞噬,后来者依旧前赴后继。
沉默半晌,徐夙隐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有匡扶夏室之志,与我不谋而合。”
“即便没有前情旧谊,她也是夏室最后的希望。”
“可是——”
“水叔,”徐夙隐的声音虽然温和,但却不容置疑,“我自有打算。”
水叔咽下了剩余的话——那姬萦,分明是不甘人下之相。
篝火,吞没了之后的沉默。
……
姬萦回到霞珠身边后,还是放心不下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徐夙隐。
既然是受了风寒,那不是衣裳薄了就是被子薄了。姬萦整理出自己的被褥,让秦疾给徐夙隐送去。
自己则穿着最厚的衣裳硬抗夜寒。
霞珠目睹全过程,打趣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萦居然会把自己的东西送出去。”
“这叫修道人以慈悲为怀。”
“是是是,小萦说得都对。”
霞珠把被子分出一半,罩住了逞强的姬萦,又细心地把被角塞进她的身下压住,牢牢挡住外边的寒风。
姬萦也任由她照顾。
姬萦分不清谁被照顾得多,索性也不去分了。互相照顾总比单方面受惠得好,免得霞珠一有时间就东想西想。
两人在一个被窝里嬉笑了一阵,各自告了困,彼此安歇。第二日天刚露出鱼肚白,车队就再次上路了。
白天,姬萦就在马车里研读那本《大仁》,秦疾也会拿出一本乡试要考的经书小声朗诵,但终归会变成山歌一样起伏不定的雷声,这个过程,通常不超过一炷香时间。
霞珠则有时撑腮观望车外景象,有时又拿出整理了千百遍的衣裳,不辞辛劳地再规整一次,得到秦疾同意后,她甚至整理了秦疾的箱笼——把那半箱长短粗细不一的枝条,按长短粗细颜色,反复排了多遍,找出了最赏心悦目的一种排列。
到了夜里车队停下歇息的时候,姬萦就会拿上她的《大仁》,去找徐夙隐解答书中的不惑。
不光是为了找机会拉拢距离。
现成的人形书库摆在面前,她能学多少学多少。
一开始,她还很怕徐夙隐看出她的无知与浅薄,后来发现无论她提出怎样可笑的问题,徐夙隐都一视同仁,没有表现出丝毫鄙夷和态度变化。
她就越发爱往徐夙隐那里跑。
除了《大仁》,徐夙隐也会和姬萦聊其他话题。
有一日,姬萦忽然问他:“乱世之中,应当如何立足?”
徐夙隐不慌不忙,缓缓答道:
“以王道,还是霸道,还是人道?”
“王道,自然是以大义立足;霸道,便是以武力立足;而人道,以天下百姓立足。”
姬萦若有所思,当晚辗转一夜。
第二天夜里,她盯着一双黑眼圈找到徐夙隐。
“以人道呢?”
“人道便是将自己的意志和百姓的意志合二为一,无论是代表百姓的意志,还是让百姓代表自己的意志。”
姬萦听得如痴如醉。
她必须承认,她对徐夙隐势在必得。
第027章 第 27 章
数日之后, 姬萦一行人抵达凤州。
大部队驻扎在了城外,尤一问带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寨民,要随姬萦进城购买补给;徐夙隐和水叔要去寻访凤州城内的名医;秦疾和霞珠没来过凤州城, 也闹着要一起进城见世面。
凤州城乃是凤州的州治所在,城防森严,非凌县可比。身穿革甲的士兵在城楼上巡防, 城门守卫一边两个, 挨个检查出入城百姓的路引。
“高州鲁平县的女冠?到这儿来做什么?”
面对守卫狐疑的目光,早有准备的姬萦侃侃而谈:“我们是白鹿观的道人, 听闻凤州青鸟宫的主持道学渊博,特来求学。”
“……你的路引拿来看看。”守卫皱眉看着姬萦身后的霞珠。
霞珠连忙把手中路引递出。
守卫根据路引上的特征,对比了两人一会后,挥手放行。
姬萦把紧张不已的霞珠拉出队伍,走到城门外等候剩下的徐夙隐他们通行。
“刚刚真是吓死我了……”霞珠心有余悸道。
“怕什么, 他们查的主要是蛮族。”姬萦说。
就如姬萦所说,有路引的都被轻松放行了, 但若是蛮族长相的, 就算有路引,也会被拦在城门外边。
不一会,剩下的五人也都陆续放行了。
七人约定明日酉时重返车队后,便分成了三拨分别行动。
姬萦随便逮了个路人, 问清太守府方向后,便沿着城中主路一路前行。
凤州城不愧是以富庶闻名的大城, 市井间的繁华远超姬萦一路上途径的其他城池, 哪怕与天京相比, 也只逊色一二。
可供八匹悍马并驾齐驱的大街上,雕车骏马往来不绝, 茶楼里人声鼎沸,有丝竹之音泄出。卖茶汤挑着担子走在街上;卖馄饨的揭开锅盖,热气冲天;卖包子馒头的,在洒满面粉的木台面上砰砰砰地砸着面团;一群小孩儿追着一个高举着桃花花枝的小女孩,嬉笑着穿过街道。
姬萦正在一家卖首饰的摊子前看一只双鸾纹的半月形竹梳,头上突然响起一串震天响地的锣鼓声,吓得霞珠下意识紧紧抱住她的手臂,秦疾也如临大敌地挡在她们二人身前。
姬萦抬头一看,主街尽头一座雕梁画栋的三层楼阁,竟然搭着唱戏的戏台。
一名穿粗布短衣的健壮男子,正抡着两根鼓棒,挥汗如雨地敲着一面竖鼓。
不消一会,男子放下鼓棒退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名画花脸的戏子,姬萦的目光越过咿呀咿呀的戏子,落在楼阁中央看戏的那群香衣女子身上。
她们大约十来人,俱都面容娇媚,穿着浅色的丝绸襦裙,披着半透的披帛,晃眼望去,好似落入乱花丛中。这些花儿一般的女子簇拥环绕着半躺在贵妃椅上衣衫不整的红衣贵女,好似百花仙子簇拥着牡丹娘娘。
秦疾目瞪口呆地看着粉衣女子动作旖旎地将一枚葡萄喂进红衣贵女嘴里,喃喃自语道:
“干你爹的,城里就是不一样啊!”
霞珠也没见过这市面,一方面不好意思看,一方面又忍不住红着脸偷偷去看,姬萦则被那贵女倾国倾城的容貌迷了眼,忍不住看了第二眼,第三眼,第四眼——咦,那半敞的衣襟里,怎么一马平川?
姬萦看出端倪,问那见怪不怪,神色如常的首饰摊主人:
“那红衣的是谁?”
都不消抬头去看,首饰摊主人闭着眼睛都知道外乡人问的是谁。
“是我们太守的公子。”
“男的?!”秦疾后知后觉,大叫一声,“干!”
“太守就由着他这么做?”姬萦来了兴趣,一边瞅着楼阁上穿女装的贵公子,一边问道。
“能有什么办法?管不住呀!谁叫他是太守大人膝下唯一的男丁呢?”首饰摊主人摇了摇头,眼下没有别的客人,他也乐得和姬萦闲聊,哪怕这些话,他已经对别的外乡人说过许多次,“唱戏、听戏、说书、跳舞……只要风和日丽,这楼阁上就热闹得很。”
他看了看周围,示意姬萦靠近说话。
姬萦凑过耳朵,身后的霞珠和秦疾也都不约而同靠了过来,耳朵高高竖起。
“这凤州城里人人都说……岳太守唯一的儿子,得癔症疯了。这些年,我们太守给公子请的神医,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前还有个据说名满天下的高州神医,来了一遭也是没法,不过倒是阴差阳错看好了太守的目满之疾……”首饰铺主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
“知道是怎么疯的吗?”姬萦问。
“那就不清楚了。”
“行。”姬萦掏出碎银扔给首饰铺主人,拿起那枚竹梳,“这枚竹梳我要了。”
走出首饰摊后,姬萦把竹梳递给霞珠。
“送你的。”
她无意间见到霞珠的木梳已经掉了三分之一的齿,便一直记在心里,想要挑个耐用又好看的送她。这回终于如愿。
霞珠惊喜地接过竹梳,翻来覆去地观察竹梳上的双鸾花纹,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
秦疾在旁看得心酸,再次可惜自己没有手足兄弟。
走到大街尽头,威严的太守府大门出现在三人眼前,一左一右两只石狮子虎视眈眈立在石阶下,姬萦理了理衣裳,走上前叩响砖红色的大门。
没过一会,一名门房模样的下人将大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从门缝里觑着身穿道袍的姬萦,狐疑道:“找谁?”
姬萦道明来意,递出白鹿观明镜院主和姜大夫的名号。门房说着要通报一声,去了一会,再回来时,虽然把门大打开了,但却没邀请姬萦进门。
“府里出了点乱子,我们老爷腾不出手来,让你明日再访。姑娘可去城里最大的桃李客栈投宿,我们老爷已经交代好了,姑娘一行在客栈的吃住我们太守府全包。”
从敞开的大门里,姬萦听到了下人们人仰马翻的声音,其中有个隐隐约约的浑厚男声,在痛斥着“逆子”二字。
门房神色尴尬,一双眼睛东瞟西瞥,就是不看姬萦。
在别人家门前,她也不好再追根究底,索性还有时间,便答应明日再来拜访。
她走下石阶,秦疾迎了上来,拳头捏的咯咯作响,粗声粗气道:“姬姐可要我一拳轰开这烂门?”
“不必了,先回客栈。”姬萦说。
来都来了,自然要在城中多逛一会。
回客栈的途中,姬萦四处逗留,不一会秦疾双手就捧满了吃的用的。姬萦和霞珠则一人一根糖葫芦,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悠闲。
“姬姐!姬姐!我想吃那个!”
秦疾双手被征用,只好拼命仰着下巴,向姬萦示意街边一间卖炸肉饼的小店。
金黄金黄的油在锅里沸腾,雪白的饼子甫一入锅便变了色,擀破皮儿的地方,腌过的猪肉馅正散发出诱人的肉香。
姬萦一口气买了六张,打算一人两张解决午饭。
付钱的时候,她忽然瞥见饼铺旁不远就是一家悬挂着无数药包的医馆,长身玉立的徐夙隐正要坐到诊桌前让老ῳ*Ɩ 先生把脉。水叔侍立一旁,神色担忧。
姬萦没好进去打扰,把四张肉饼交给霞珠,让她带着秦疾先回客栈,然后一人站在医馆外等待徐夙隐看诊结束。
那白发苍苍的大夫给徐夙隐把脉过后,满脸愁苦,提笔写下一张药方。水叔拿着药方去取药的时候,徐夙隐发现了站在门外的姬萦。
姬萦还没想好是自己迎过去还是等他过来,徐夙隐已经起身向她走来。
“你的事情已办完了?”他站到姬萦面前,淡淡说道。
“还没,让我明天再去。”
徐夙隐并不意外,在那比城中绝大多数建筑都要高出一头的楼阁上发生的闹剧,也同样被他收入眼中。
“里面的王大夫,是远近闻名的仁医,你若有什么身体不适,可以顺便看看。”
姬萦能有什么不适?大伯父常说,她比山上的老虎还要强壮。
“我只是来看看你,你的风寒好了么?”姬萦问。
“快好了。”
“那就好。”姬萦把手里的肉饼往前递了递,“吃饼么?刚出炉的。”
徐夙隐这样的贵公子应当是不会碰这种东西的,姬萦没抱什么希望,想不到徐夙隐神色如常地接过了她递来的肉饼。
“多谢。”
徐夙隐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咽了下去。
姬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好像他已穿戴整齐站在了舞台上,只待小露一手便技惊四座。
“……怎么了?”
他面无异色,故作平静。
姬萦问:“好不好吃?”
既受他人馈赠,自然不能说三道四。
他本不必思考就回答,但他毫无必要地品尝着口中的肉饼:粗筛的陈年面粉,过咸的醢,不新鲜的肉。
只因面前之人,令他想起失落在天坑中的那段日子,想起他们一起分食的松针根茎汤,一起平均享用的糖葫芦,一切的瑕疵,都变得温存而美好。
“……好吃。”他低声给出答案。
姬萦见他久久不发话,还以为是肉饼不合贵公子口味。此刻见他终于点头,她也松了口气,一大口咬在肉饼上,肉香扑了个满嘴。
“哇,真的好好吃——”
姬萦顾不下吞下嘴里的,又狠狠咬了一大口。
她在天坑里饿惯了,吃东西狼吞虎咽的毛病还留着,眼下一急,热乎乎的肉汁顺着嘴边就流了下来。
姬萦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张洁白的帕子就递了过来。
她不想让油腻腻的肉汁弄脏徐夙隐那么干净的帕子,转头避开,想要用手背暂且擦擦,再找地方洗手——不等她这么做,雪白的帕子就先一步轻轻按上了嘴角。
徐夙隐无视她对手帕的可惜,让肉汁把素白的帕子弄得一团糟。
事已至此,姬萦只好接受他的好意。她接过已经弄脏的手帕,看着上面明显的油污,不禁有些脸红。
“我一定会把手帕洗干净再还你……”
“不必在意。”徐夙隐目光轻柔。
话虽如此,姬萦回到客栈后,还是第一时间打了盆水,在客房里卖力地搓揉那张手帕,只不过任她如何努力,那张手帕上的油污都残留着明显的黄渍。
她一边搓一边懊恼,怎么这么大了吃个肉饼还要把肉汁给流出来!
霞珠听了前因后果,忍俊不禁。
“算啦,让我来给你洗吧。”
“这不行,我弄脏了别人的东西,怎好叫你给我收尾——”
姬萦话音未落,刺啦一声,被大力揉搓的手帕从中间撕拉开,那片明显的黄渍,一分为二,醒目地留在两半手帕上。
姬萦:“……”
霞珠:“……”
姬萦:“你会针线活吗?”
霞珠看了看一分为二的手帕,又看了看姬萦,小心翼翼说:“可是……缝上了,也看得出来啊。”
“不是,我是让你教我针线活。”姬萦捂着额头,一副头疼的样子,“我做一块新的赔他。”
第028章 第 28 章
翌日, 阴雨绵绵,太守府派一名小厮到桃李客栈来请姬萦登门。
姬萦正在与徐夙隐他们同桌吃饭,既然有人买单, 她也不客气,用大鱼大肉来开启一天之中的第一顿。
小厮站在客栈门口,等着引她去太守府, 姬萦让他稍等, 转身回了客栈,交代秦疾照顾好霞珠, 一切随机应变。
至于正在喝粥的徐夙隐嘛,她觉得这里最不需要担忧的就是他了。
于是,她在小厮狐疑转为震惊的目光中背起重剑,大步雷霆地跨出了客栈。
“走吧,劳请带路。”
一炷香的时间后, 姬萦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马车车厢明显地晃了几晃,拉车的马儿不舒服地抖动头颅, 喷了个响鼻。
“请吧。”
太守府门口, 站着身穿青色长衫,管家模样的人。接下来,姬萦由他引入太守府大门。不同于昨日的喧嚣,今日的太守府安静得像是一座陵园。
从回廊和厅堂一闪而过的丫鬟和小厮, 面黄肌瘦,脚步飘浮。
姬萦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这位紧闭嘴唇的管家, 长衫上打着异色的补丁, 布鞋有着开裂后反复缝补的棉线, 管家本人却有着红润的脸色。
庭院里种着梅树,枝头上的花已经落尽了, 寒梅的香气却依然残留在空气中。
管家在一间梅树掩映的房门前停下脚步,神情谨慎地上前叩响了房门。
“老爷,客人已带到。”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声应答。
“进来吧。”
管家这才推开门扉,里面露出书房一角。姬萦正想进入,管家伸手将她拦住,垂着眼睛,看似客气地说:“书房乃清净之地,锐器还请客人留在门外,小的代为保管。”
姬萦愣了愣,倒没多犹豫,解下背上的重剑拿在手里。
“你最好再叫一个人来。”她好心说道。
“客人放心便是。”管家无动于衷道。
既如此,姬萦把重剑扔给他,后者抱着剑一个踉跄,生生被剑压倒在地。
而姬萦,已经一步跨进书房。
屋内半开着窗,牛毛似的细雨穿过灯笼花窗的缝隙,落在长条的黄花梨禅椅上。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穿着灰色道袍,盘腿坐在案几前,正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张残谱。一只雪白的西施犬,穿着蓝绿色小袄褂,端坐在中年男人脚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踏入书房的姬萦。
男人头也不抬,说了句:“稍坐。”
姬萦依言坐到案几对面,目光扫过书房里排列整齐的书橱和满满当当,厚度不一的书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梅香,书桌上的黑漆假山香炉有细烟正在向上攀爬。
书房里看不到明显的金玉饰物——明显的。在市井百姓眼中,这应当是一间朴素无比的书房。然而,姬萦却看见了一些不明显的东西——木匾额,金丝楠木的;毛笔,雕漆紫檀木的;狗儿身上的小褂,金宝地锦的。
房间里寂静无声。
许久之后,案几对面的中年男人放下残谱,忽然如梦初醒。
“这已过去多久了?实在是失礼了,这棋谱我已研究了数日,总算有了些心得,这才如痴如醉,怠慢了贵客——”
中年男人抚着胡须,低声喝道:“还不给客人倒茶?一个个的,都睡着了吗?!”
一名穿粗布衣裳的婢女闻言走出,为姬萦斟上一杯热茶,另一名穿粗布襦裙的婢女,则端上一盘夹着蜜饯的大红枣。
这种下马威姬萦在宫中见得多了,此时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拱了拱手,笑道:“大人肯拨空接见,已是纡尊降贵,小冠十分感激。”
女子行礼,当然不是拱手礼。但姬萦为图方便,一直是以拱手礼和揖手礼为主,她是习惯了,岳宗向却是第一次见到女子向他行拱手礼,诧异的目光在姬萦身上一扫而过。
“不必多礼。我听说,你拿着白鹿观的信物——你和姜榆是什么关系?”
“姜大夫是我们上任主持明镜观主出家前的丈夫,小冠明萦,是明镜观主的亲传弟子,现任白鹿观观主。这是小冠的度牒。”
姬萦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度牒,双手呈给对方。
岳宗向接了过来,和此前的官差一样,也没看出手中度牒有一半纯属赝品。
他把度牒还给姬萦,端起一盏茶,随口问道:“鲁平县离凤州也不近,你是特意来凤州的吗?”
“非也,小冠此次北上,是为了响应陛下发出的英雄令,前往天京勤王平叛。”
岳宗向差点被一口茶呛个正着。
先前见姬萦行拱手礼还能按捺不动,现在再忍不住了,岳宗向瞪着被打破平静的眼睛,上上下下把姬萦扫了个遍。
“你?一个女人?去天京平叛?”
“正是。”姬萦当没看出他脸上的质疑,神色如常道,“上任主持知我志向,才让姜大夫将这枚玉佩交给我。”
她从袖中掏出玉佩,放于案几上。
“姜大夫说,见了这枚玉佩,为人正直,忠君爱国的凤州太守便会助我一臂之力。”不管三七二十一,姬萦先把高帽子给对方戴上再说。
岳宗向抚着须尾,唇畔隐有笑意。
“你有报效家国之心,于情于理,我都应当予以鼓励。更别说姜神医治好了困扰我多年的头疾,当年,我便立下承诺,若姜神医今后有求,我岳某人定然鼎力相助。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放下抚须的右手。
“战场刀剑无眼,你身为女子,去了天京,又能做什么呢?”
“自然是上战场杀敌。”姬萦说,“小冠在白鹿观学了一身武艺,又机缘巧合得两千壮士来投,现在恰是挺身而出的时候。”
姬萦说话的时候,抬头挺胸,神色间自有意气。岳宗向承认她看上去和普通女子不同,但到底是个女子,要他相信姬萦能够上阵杀敌,他倒更相信姬萦所谓的“学了一身武艺”,是会耍几个剑花。
姬萦激了一将,主动说道:“是与不是,大人一试不就知道?”
她从禅椅上起身,向着岳宗向行了一礼,掷地有声道:
“小冠明萦,愿同大人手下的善战者一较高低!若是输了,我自会羞愧离去,再不提北上之事,但若是赢了,还请大人认真考虑小冠的请求。”
……
太守府的后花园中庭里,凑热闹的丫鬟和小厮挤满了洞门。
姬萦和军中好手的比试甚至惊动了后宅的女人,三个布裙荆钗,身形消瘦的年轻女人相继出现在凉亭中,远远眺望着中庭,神色间露出一丝担忧,时而窃窃私语。
“明萦道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岳宗向抚着长须,对中庭里的姬萦说道,“贾十在军中也算有名有姓的人物,你若是想证明自己,大可以用其他方法,何必铤而走险。”
名叫贾十的,乃是此时恰好在太守府办事的军中校尉。虽然个子不高,但身形宽阔,就连手腕也比寻常男子要粗上两倍,像头勾着背站立的棕熊。贾十听闻有不自量力的女人要与军中好汉比试,特意来到岳宗向面前毛遂自荐。与他同行的十几名官兵,为了看热闹也纷纷聚在廊下。
此刻,贾十与姬萦隔着十步距离,附和着岳宗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仙姑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叫俺打伤可是不美。”
“这就不劳烦你担心了。”姬萦笑眯眯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开始之前,小冠要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忠告?”
“等会别说话,免得开口的时候咬断自己的舌头。”
“哼——”贾十脸上的笑容消失,他噼里啪啦地捏了捏自己的拳头,“我让你三招,不用武器,来吧——”
话音未落,姬萦身影先至!
她的速度太快,几乎让旁观的人都没反应过来!
随身背着四十四斤重的巨剑,并非是特意引人注目,这本身便是一种锻炼。
如果姬萦带着四十四斤的负荷依然能行动如常,那么当她没有那四十四斤的重量,她真正的速度该有多快?
贾十反应过来的时候,十步的距离已经消失不见,姬萦现身在他身前。
他面色大变,紧急后撤,但右脚刚一向后挪动,下巴就有骨裂的剧痛传来!视野跟着被迫上扬,矮个壮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阴沉的雨空映入了眼帘。时间仿佛凝滞,连绵的针雨自穹顶洋洋洒洒而下,他的身体在莫名的冲力下缓缓向上,然后——
抛下!
砰地一声,贾十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砸了下来。
一缕血迹从他胡子拉碴的嘴边流了下来。
姬萦好整以暇地站在不远处,轻轻甩了甩刚刚打人的右手。
“牙齿碎掉总比舌头断了的好。感谢无量天尊,不必谢我。”
“你他娘的——”
贾十挣扎着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他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面露凶狠地抽出了腰间的军刀。
他放低重心,两只熊掌一般壮硕的脚掌用力勾住地面,军刀缓缓横至身前。
“再来!”
姬萦微微一笑,明丽的脸上尽是肆意潇洒。
她再次飞身攻向壮汉,这次后者有了准备,下蹲躲避的同时,军刀向姬萦小腿横劈而来!
姬萦顺势踩在银色的刀面上,再如身姿轻巧的野猫那般,借力弹跳,在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在贾十身后。
贾十刚想闪躲,姬萦的右手已经牢牢桎梏在他脖子上。
周围鸦雀无声。
躲在洞门后的丫鬟小厮已经忘记了隐藏身形,呆呆地站到了洞门外;凉亭里观战的后宅女子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惊愕不已地望着中庭里的两人。
岳宗向抚须的手早已停在了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
贾十身为军中好汉的自尊心就像那把被姬萦踩在脚下的军刀,沾满了雨后的泥泞。
他怒吼一声,反手将军刀刺向身后的姬萦!
姬萦一脚扫翻贾十,他手中的军刀自然偏离了方向,擦着空气刺了过去。姬萦将人扫翻在地后,一脚踩在他的手腕上,贾十惨叫一声,军刀从掌中无力跌落。
分出胜负的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时间。
姬萦都觉得赢得毫无难度,她担忧这份表演不能为她赢得岳宗向的军费资助,抬头看向岳宗向,十分真诚地发问:
“要不……你再换个人来和我打?”
“简直是欺人太甚!”
一声大喝,原本站在廊下观战的一名官兵气势汹汹走出。他身形高大,一身肌肉像是刚从石头上凿下来的,缓缓抽出腰间长刀走向姬萦。
“我给你拿起武器的时间——”官兵说。
“不必了。”姬萦笑得灿烂,“对付你,拳头就够了。”
姬萦的挑衅让官兵瞬间发怒,他握着长刀冲向姬萦,想要从正面冲破防卫。
刚刚的贾十,姬萦主要是靠敏捷和技巧,而这一次,她打算换一种方式。
她不慌不忙站在原地,揉着手腕等待官兵冲来。
终于,刀剑近在咫尺——
姬萦猛地握住官兵的手腕,反身逼近,握着官兵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摔!
咚!
八尺壮汉,硬生生被姬萦从背上摔了出去!
官兵的后脑勺磕在地上,晕头转向,丧失了起身的能力。姬萦站直身体,看向走廊里剩下的官兵们。
“别麻烦了,”她微微一笑,“一起上。”
一炷香时间后,姬萦是唯一还站立在中庭的人。
十几名官兵,歪七倒八地躺在地上哀叫。
岳宗向沉默不语,半掩在胡须下的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啪啪啪——
飘着小雨的空中,响起了响亮的拍手声。
姬萦抬头望去。越过重重院墙和屋檐,视线落在太守府楼阁三层的地坪窗上。
年轻的红裙公子披散着长发,曲着一条腿坐在栏杆上,脚边是一瓶打开的酒坛。他远远看着独自站在中庭的姬萦,嘴边挂着一丝嘲讽的笑。
第029章 第 29 章
楼阁上出现的掌声让岳宗向的脸色更加难看, 他挤出一丝笑容,示意远处围观的家仆把倒在地上的官兵给抬走。
“没想到道长武艺超群,反倒叫我们开了眼界。这些家伙, 平日里一个个眼高于顶,现在好了,吃上自大轻敌的苦了!”岳宗向假意呵斥道。
姬萦知道他这是在暗示官兵们失败不是因为技不如人, 只是因为轻了她这个女人的敌, 但她笑着没有拆穿。
事实如何,明眼人一看便知。她还有求于人, 台便暂时不拆了。
“明萦道长,以你之武艺,勤王平叛的确如虎添翼。”岳宗向整理好表情,重新换上世外高人一般的微笑,他轻抚着胡须, 思考了片刻,“时候也不早了, 我已在花厅备好吃食。若不嫌弃, 便在本府用膳如何?军援一事,我们可慢慢细说。”岳宗向彬彬有礼道。
“这岂不是叨唠了?”姬萦假意推辞。
岳宗向抚着胡须,爽朗大笑:
“道长客气了,请——”
姬萦跟着岳宗向, 从后花园转移到了后院的花厅。
先前凉亭里观战的四名后宅女子,此刻局促地站在花厅里, 见到岳宗向和姬萦出现, 纷纷福身行礼。
“这是府内的四位姬妾, 我特意让她们来一起用膳,就是想叫姬姑娘不要感到拘束。”岳宗向说。
比起凉亭时影影绰绰的一眼, 靠得近了,姬萦才发现这四名侍妾虽然五官端丽,但却面黄肌瘦,精神萎靡。
虽是一州太守的侍妾,但穿的和市井中的平民女子无甚区别,甚至更加朴素。
花厅里也是极其简洁,没有权贵之家应有的金玉装饰。但仅有的那些桌椅花架,用的俱是昂贵的紫檀木,八宝架旁边的葵花式花盆,是玫瑰紫的窑变釉。
一张檀木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大小碗盘。一眼望去,眼睛发绿。
姬萦瞪着满桌素食,一时哑口无言。
“请坐,都是粗茶淡饭,还望道长见谅。”岳宗向笑着先落座下来,四名陪同的侍妾也都相继坐了下来。姬萦犹犹豫豫地在一桌绿色面前坐下。
恍然间,她好像回到了白鹿观的餐桌。
不同的是,白鹿观的桌上还会有点鸡蛋花子。
凤州太守岳宗向的桌上,却连个蛋花都看不见,更别提什么鸡鸭鱼肉。
“吾平生最为仰慕古之君子的生活,所以平日里也督促自己克勤克俭。”岳宗向端起自己面前的饭碗,那里面装着也并非寻常米饭,“这是豆饭,在五谷中掺杂价廉的豆子,是荒欠年景百姓的主食。”
“说来惭愧,古圣人那般的风度气质,我是难以企及,是以只能在生活上追古忆昔……”
岳宗向的嘴在胡须下抖动了两下,似乎在笑,应该是自嘲的笑,但姬萦却从中看出了一丝得意。
“怪不得我见府中下人衣着上都很简朴……”
岳宗向脸上的得意扩大,哪怕有胡须遮挡,也挡不住他内心的自得从脸上显露出来。
虚伪、自满、追求贤名。姬萦在心中默默给他戳上三个印章。对付这种人的方法,立马浮现在脑海之中。
“只要上面的人做到了克己复礼,下面的人就会自觉效仿。若是人人都能如此,大同世界何愁远矣?”岳宗向抚须笑道。
“怪不得人们说俭以养德,大人身居高位,却有古圣贤之风,实在是让人敬佩。”姬萦端起面前的酒杯,适时地拍了一下马屁。
“姬姑娘过奖了。”
两人碰了个杯,姬萦喝下酒液,有些狐疑地砸了砸嘴。
“这是我府中侍妾酿的果酒。”岳宗向一眼看出姬萦的疑惑,“我让他们把庄子里每年产的外形上有些缺陷的果子,都留下来,酿成果酒,风味不比外边酒庄的差。既利用了庄子里卖不上价的果子,又能省下一笔购酒的开销。”
送上来的马屁股,姬萦连忙又拍了拍。
岳宗向又向姬萦介绍了一些他府中的“俭朴生活”,姬萦一边奉承附和,一边动筷吃饭。和她预想的不同,那饥荒时才会被端上饭桌的“豆饭”,竟然并不干噎,反而带着淡淡的奶香,谷粒和豆子个个软糯香甜。
桌上的其他素菜,看似普通的茄子羹,鲜美咸香,看似普通的炒莴笋,清香爽脆,就连那看上去平淡无奇的萝卜汤,入口后竟然也有一股甜而鲜的悠长回味。
明明一开始姬萦还颇为嫌弃,但这一桌素菜,竟然美味超出预想,连那豆饭姬萦都吃了三碗。
陪同用膳的四名侍妾,衣着寻常布衣,仅用木钗束发,她们从上桌起,四双眼睛便牢牢钉在饭菜上,眼中闪着饥肠辘辘的光。
姬萦悄悄瞥了眼她们的手,皲裂粗糙,丝毫不像贵妇人的手。
满满一桌饭菜,最后竟然所剩无几。
酒足饭饱,岳宗向抖了抖腿上的道袍,终于将话题引向正题。
“既是军援,没有不鼎力相助的理,吾虽是文人,但平生最是敬佩道长这般忠勇之士。此次勤王平叛,凤州军也在华阳节度使的大军之中,凤州府库的兵器甲胄并无多余,但我岳某人愿以凤州岳氏之名,襄助千金,以资卫国。”
闻言,四个在此之前一话不发的侍妾纷纷变了脸色。其中一名女子,似乎欲言又止,望着岳宗向的脸,眼中却又闪过恐惧,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一千两黄金是个大数目,就连姬萦本身也没有想到竟然能用一个玉佩换来千两黄金。
“大人高义,我和我的两千个弟兄,一定谨记大人的恩情,若我们能在天京成功驱逐三蛮,大人便是匡扶大夏的头号功臣。”她起身一拜,郑重说道。
“且慢,我话还没说完。”岳宗向说,“此事的前提,是你还俗与我手下爱将,凤州都督陈鸣结为夫妻,成为凤州军的一员。”
“你是女子,没有归宿怎算正途?寻常男子,无法接受舞刀弄枪的女子,你年纪轻轻便入了道门,想必也是在婚事上受了冷眼才心灰意冷。陈鸣在我膝下长大,形同义子,他年少有为,品行端正,正是良配。你们二人结为夫妻,今后一同为凤州军效力。岂不是一桩美谈?”
岳宗向抚着胡须,露出惬意笑容,似乎很是满意自己刚刚点出的鸳鸯谱。
这老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姬萦暗暗骂道,表面上却看不出分毫。
“小冠本不该辜负太守美意,只是早年发过毒誓,要侍奉祖师一生。若有违誓言,祖师会降下雷罚劈死那些让小冠成婚的男人——”
岳宗向的胡须翘了翘,险些遮不住那张气歪的脸。
“既如此,我也只能再考虑考虑了!”岳宗向板着脸,冷声评判道,“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冠,在军队里单打独斗,传出去确实不像个话。你若改变主意,再回来找我罢。”
姬萦站起身,拱手告辞。
管家送她到太守府大门,还是那个管家,板着一张脸,长衫上的补丁比脸色好看。
死老家伙,让人白欢喜一场。但她来都来了,绝不可能空手而归。姬萦一边想着如何从岳宗向身上割块肉下来,一边走下太守府的石阶。
或许是心中气愤的缘故,她感觉全身都在发热。
姬萦回到客栈,霞珠和秦疾正坐在客栈大厅的方桌前等她,一人对着门外的光线缝补脱线的袖口,一人如临大敌地看着手中的书卷,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霞珠最先看见姬萦,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面露喜色地站了起来:“小萦回来了!”
秦疾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迫不及待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只会咬人的鼻涕虫。
“姬姐!怎么样,成了吗?”他一脸期待。
她一屁股坐到霞珠身旁,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两个人都分外期待地看着姬萦,等待她说出此行的成果。
“岳宗向愿意军援千两黄金,助我们此去天京勤王平叛。”不等两人发出惊呼,姬萦接着说道,“但条件是要我和凤州都督成亲。”
“干他爹!”
“做梦!”
秦疾和霞珠异口同声道。
“这凤州太守也太可恶了,竟然拿小萦的亲事要挟!”霞珠气愤道,“他又不是小萦的父母,凭什么做主小萦的婚事?!”
“就是!就是!”秦疾重重地点头,两只手捏得咔嚓作响,“这太守老儿,简直欺人太甚,要是某在跟前,一定打得他哭天喊地!”
“而且,这太守府是怪怪的。”姬萦沉吟道。
“哪里怪?”霞珠问。
“哪里都怪,每个人都怪……”最怪的,当要属那个穿女装的太守独子。不过,姬萦不管闲事。她挠了挠发痒的手臂,继续说道,“管他的,反正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想办法用玉佩换点什么再走。秦弟,麻烦你跑一趟城外,尤一问应该先回营地了,告诉他,我们会比酉时迟一点……”
“姬姐!”
“小萦!”
不约而同的两声惊呼,像是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
姬萦疑惑于视野的忽然模糊,也疑惑于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仰倒。就连这疑惑,也在片刻后断线,她的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
“……怎么……”
“……还没醒……”
迷迷糊糊的时候,有声音传入耳中。姬萦感觉身上压着她的重剑似的,喘不过气来。她挣扎了一会,身体却像是与意识分离,动也不动,不听使唤。不知不觉,她像是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耳边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了,她的意识好像也清醒了不少,能够清楚感受到身体的发烫,不仅热得难受,还痒得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同时啃噬她的皮肤。
姬萦想去抓挠,挣扎着动了手指尖,眼睛也几闭几睁,试图看清眼前的环境。
“小萦!你醒了?!”
一个身影扑到床边,姬萦眨了眨眼睛,逐渐看清霞珠的身影。
“……我失去意识多久了?”
“差不多半个时辰。你突然晕过去,吓了我一大跳!要不是你跟我说过,吃了虾蟹会起红疹,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了——”霞珠眼泪汪汪地说,“还好你现在醒过来了。”
一阵敲门声响起,秦疾浑厚的声音喊道:“霞姐,热水来了——”
霞珠连忙擦干眼泪去开门,秦疾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走了进来,看见醒来的姬萦,面色大喜:“姬姐,你醒了!你刚刚是怎么了,差点把弟弟吓个半死!”
霞珠还没想好说辞,姬萦已经十分顺畅地接了过去:“没什么大事,来月事疼晕过去而已。”
她不觉得“月事”两个字有什么羞耻的,反倒是听的霞珠和秦疾,两张迥然不同的脸,霎时烧了起来。
“哦……哦……那我、我先出去了……”秦疾红着脸,慌慌张张地逃出了房间。
好像“月事”这个东西,是个没穿衣服的人间小姑娘。
“我对虾蟹过敏这事,一定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姬萦按住霞珠的手,低声提醒道,“这是我的弱点,只有你知道——”
霞珠红透着脸,点了点头:“知道啦……可小萦为什么明知不能吃,还是吃了虾蟹?”
“那虚伪的老东西……”姬萦骂道,“装什么古圣贤,连豆子饭都是用虾蟹汤来煮的!”
原本她还不知道,现下红疹一发,还有什么不清楚?
怪不得她说怎么比白米饭还要好吃!
又陪了一会,见姬萦确无大碍后,霞珠让姬萦留在床上休息,她出门去药铺捡药。
她走下客栈大厅的时候,秦疾正和徐夙隐、水叔在一起,他们似乎在谈论姬萦晕倒的原因,因为霞珠听到秦疾正以丝毫不肖他的柔弱声音,扭扭捏捏地说:“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个都有的那个!”
水叔仍一脸疑惑,徐夙隐却似乎已明白了。
霞珠脸红到了脖子根,气恼地瞪了一眼秦疾:“秦疾!”
“诶,霞姐!”没头脑的大个子跳起来应了一声。
“我要出门捡药,怕小萦一会要喝水没人照应,劳你在小萦门前帮我看一会。”
“好!”秦疾爽快应道,“放心去吧,霞姐,弟弟一定给你看好!”
霞珠怀疑地看了他两眼,带着不安出了门。
第030章 第 30 章
霞珠出了门, 戴着帷帽,径直往饼子铺旁边的医馆赶去。
雨虽然停了,但地面上依旧是湿滑的。她一路避开水坑和早市留下的烂菜叶, 匆匆走进人头攒动的医馆。
诊疗桌前挤满了人,她不去凑那热闹,直接来到中药台前, 冲台后的抓药学徒说:“麻烦你, 我想捡麻黄、连ῳ*Ɩ 翘、杏仁、桑白皮各两钱,六钱赤小豆、两钱半生姜、一钱炙甘草……”
学徒麻利地从身后的药柜里一样接一样地拿出她所要药品, 又在小小的药称上迅速称出她所需重量。
忽然,学徒停止动作,朝她身后忙打了个揖。
“师父——”
“这是治风疹的方子?”
原本坐在诊疗桌前的王大夫不知何时站到了霞珠身后,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长袍,雪白的长须一直拖到下腹, 他抚着长须,看着学徒捡出的药材, 可惜地摇了摇头。
“前面的药方颇为奥妙, 末尾的楝皮和枳壳却有些狗尾续貂了。若是一起煎煮,反而削弱了药效。”
人家是凤州有名的大夫,说的肯定是对的,霞珠本不应和他争辩, 但她心中多少有些不服输,用嘟囔的音量辩解道:
“楝皮和枳壳是用来药浴的……”
“哦?”王大夫眼睛一亮, 把整齐排在桌上的药材又看了一遍, “双管齐下, 倒是比寻常的风疹方子精巧许多。你是如何想到的?”
霞珠犹豫片刻,慢吞吞地说道:
“老师说过……风疹是湿热郁滞导致的。既是湿热郁滞, 就要外散风邪,清利湿热。生姜、麻黄散风寒,杏仁利肺气……老师说,肺气通利,则表邪得解。所以我加了连翘、桑白皮和赤小豆……连翘也能解表,可以协同生姜和麻黄驱散风邪……”
王大夫一下来了兴趣:“敢问姑娘师从何处?”
“白鹿观……姜神医……”
霞珠说的含糊,但王大夫还是立时联想起了一人。
“可是前几年来为凤州太守诊治过目满之疾的姜榆姜神医?!”
“应当……应当是吧……”
“原来姑娘是姜神医的爱徒!”
王大夫的神情立即尊敬起来。霞珠怕他误会,怕堕了姜神医的大名,连忙摇手解释道:
“不是爱徒,不是爱徒……姜神医给我们白鹿观许多女冠都上了课,我资质平平,只是其中寻常一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到最后,霞珠声音越来越低,绞着衣角,眼神不停地瞟着药柜上还没包起来的药材。
姬萦还等着她拿药回去呢!
“道长实在是太谦虚了,你若没下苦功夫,如何开得出这些玄妙不已的药方,乃至剂量都如此恰好?”王大夫赞赏道。
“……老师说,学医的,最忌敝帚自珍。先生要是不嫌弃,我可以把我知道的药方都写给你。”霞珠弱弱地催促道,“不过药能不能快点包好?病人还等着呢……”
学徒如梦初醒,连忙把剩下的药一起包起来递给霞珠。
“姑娘有这份心,便让老夫相形见绌了,药方是你的学习成果,老夫怎好夺人所爱?”王大夫感动道,“药已包好了,姑娘快快回去照顾病人吧。”
霞珠付了银两,对王大夫道了声谢——虽然她不是很确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需要道一声谢才算得上是得体离场,但——无所谓了,道谢总没有错吧?爱纠结的霞珠此时难得没有纠结,她抓上药包,匆匆走出药铺,又忙着往客栈里赶。
回到客栈,大厅里空无一人。倒是秦疾还尽忠职守地站在二楼廊道里,对着一卷孔夫子读得咬牙切齿。
霞珠进了厨房,找小二借了一个小砂锅,守在旁边煎药。
一边煮药,她一边把楝皮和枳壳磨成粉,准备等会给姬萦药浴。
前期准备工作很多很繁琐,但到了姬萦面前,她只看见一碗黑黑的药汁,一盆散发着苦涩的浓汤。
姬萦捏着鼻子,把乌黑的药汁一饮而尽,然后迫不及待地抓起一旁的蜜饯,连往嘴里塞了两三个。就算如此,喉咙里的苦味依然让姬萦龇牙咧嘴。
与此同时,霞珠把一盆浓汤倒入浴盆,蒸汽升腾,一间客房里转瞬便充满药材的苦臭。
姬萦皱着脸把身体泡进浴桶,热腾腾的水温刚刚合适,虽然萦绕在鼻尖的气味苦涩,但她还是心满意足地长呼了一口气。
姬萦泡澡的时候,霞珠闲着没事,找来纸币,伏在桌上默写心中的那些方剂和药理。
“你在写什么?”姬萦趴在浴桶上,好奇问道。
“药方。”霞珠言简意赅道,“送给药铺的大夫。”
“免费送吗?你倒是老好人。”姬萦歪着脑袋。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姜大夫免费教给我们的,若是能帮得到王大夫,对白鹿观来说也是功德一件。”霞珠笑道。
喝了药,泡了澡,出了一身病气。姬萦穿上衣裳后,感觉周身为之一轻,就连手臂上的红疹都淡了许多。
“我出去把药方给王大夫送去,小萦,你有什么需要,就叫外边的秦疾。他在楼下念书呢。”霞珠叮嘱道。
姬萦正在桌前喝茶,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喝完茶后,姬萦感觉肚子饿了,她开门叫来小二,给了几粒铜板的跑腿费,让小二去外边买几个馒头包子来。
本以为很快就能吃上热腾腾的包子,没想到左等右等,小二就是迟迟不来。
姬萦都快以为小二是去现做馒头了,小二才端着餐盘姗姗来迟,敲响了姬萦的客房门。
“客官,抱歉久等了。小的去了又等了一会,才买到刚出笼的新鲜包子。”店小二满脸笑容地弯腰赔罪。
热气腾腾的喧软大包子和馒头叠在一起,白面的香气勾起姬萦的馋虫,让她苦等的不快烟消云散。她迫不及待接过盛着馒头和包子的大瓷盘,刚要转身关上房门,店小二再次叫住她。
“客官,还有这碗红枣糖水,是厨房里刚做的。麻烦您等这么久,这碗糖水就送给您了。”
姬萦不爱喝糖水,想也不想就说:“不用了,我不爱喝,你送给其他客人吧。”
“诶,诶——”店小二忙叫住要关门的姬萦,“其他客人都有的,这碗是客官的,客官收下吧,别让小的难做。”
不等姬萦反应,店小二飞快把那碗红枣糖水往她手里一塞,生怕被叫停一样,甩着飞毛腿跑下了二楼。
姬萦莫名其妙地看着店小二逃跑的背影,关上客房的门,转身坐到了桌前。她拿起搭在瓷盘上的一双长箸,首先向那四个大肉包子发起了进攻。
刚出炉的包子喧软非常,姬萦一口气吃了两个,想再吃第三个时,口渴了,端起茶壶,里面空空如也。
三颗肉质饱满的大红枣在黑红色的糖水里飘浮,好像在无声地邀请姬萦放下成见,品尝一下试试。
姬萦犹犹豫豫地拿起汤勺,喝了一口红糖水。
嗯,不甜不淡,正正好。
她又喝了一勺。
又喝了一勺。
不知不觉,红枣糖水见了底,她用勺子捞起大红枣放进嘴里,惊讶地发现,这红枣竟然还仔细去了核。
姬萦心生赞赏:这做糖水的厨子不仅手艺好,心还挺细!
隔着两个客房,徐夙隐打了个喷嚏。
“公子,日落之后易感风寒,窗户还是暂且关上吧。”正在擦拭长弓的水叔如临大敌,连忙起身走向窗边。
“不妨事的,水叔。”
徐夙隐虽然这么说,窗户还是关上了。
屋内的光线陡然弱了。水叔又取来火烛,点燃后罩上灯罩,轻轻放到徐夙隐坐着的桌前。
徐夙隐正在提笔写信,和煦的烛光照耀着他五指下纤长的阴影。一盘红枣和红枣核,泾渭分明地躺在一盘小碟的两边。
“这些红枣肉和核儿还要吗?”水叔明知故问。
“你看着处理吧。”
水叔的阴阳怪气并没有让徐夙隐显露出什么情绪,他头也不抬,神色平静,笔下矫若惊龙。
水叔只好复坐下来,把哑火都发在了他那把老弓身上,搓得虎虎生风,好像那把弓,从上到下正好写着“姬世美”三个字。
……
第二天早上起来,红疹子都已褪去,身体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姬萦挥了挥拳头,觉得能一拳打死一只大老虎——
在客栈大厅里一起吃早点的时候,旁的人都是一碗清粥一碗小菜,她一个人端着一大盆青菜粥,仰着头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惊得连客栈外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连大清早就开始啃一整只烧肘子的秦疾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姬姐,不愧是女中豪杰!”秦疾竖着大拇指夸奖道。
“小萦,我们现在是什么打算?”霞珠问。
姬萦放下空了的粥盆,转头问正在斯斯文文吃菜的徐夙隐:“夙隐兄,我们还能在凤州耽搁多久?”
“最多两日。”徐夙隐说。
他话音刚落,那边水叔已经开始吹胡子。
“两日——”姬萦沉吟道,“好,那就两日。两日后,不管事情办没办完,我们都立即启程赶往天京。”
两日,她一定从岳宗向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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