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姬萦正磕着瓜子, 等着霞珠和秦疾用完晨食,客栈对门的茶楼忽然爆发出如雷的喝彩。
正好小二在旁边一桌收拾客人留下的残羹,姬萦扬声问道:
“小二哥, 对面怎么这么热闹?”
小二把抹布往肩上一甩,笑嘻嘻地说:“客官有所不知,每到双数日, 这山海茶楼就有百事通讲四海新事, 昨日是在讲九大节度使的事迹,今日讲什么, 小的就不清楚了。”
“讲官府的闲话,就不怕被人抓起来?”姬萦问。
“嗐!”小二讪笑一声,“从前是不敢的,现在官府自己都顾不过来,哪儿还管得了这么多?”
姬萦心生兴趣, 决定去听听那所谓的百事通在说些什么。
霞珠无条件跟她行动,秦疾一样八卦之心熊熊, 至于徐夙隐和水叔, 他们无事可做,便也跟着一道来到客栈对面的山海茶楼。
众人一进茶楼,恰逢坐得满满当当的大堂爆发出一阵大笑。
“小二,楼上还有雅间吗?”水叔叫住茶楼小厮模样的人。
“坐雅间还有什么意思?我就坐大堂了。”
姬萦踩碎一地瓜子壳, 径直走到空着的一张茶桌前坐下。霞珠见状,连忙占住她左手旁的位置。
水叔拿不了主意, 犹疑地看向徐夙隐。
“不必铺张。”徐夙隐淡淡四个字, 已经避开地上的瓜皮果屑, 走到了姬萦对面的空位坐下。
水叔拧着眉站在徐夙隐身后,像一尊怒目圆瞪的护法。
“水叔, 坐下罢。”徐夙隐说。
“老仆站着就行。”
“坐下罢。”
“公子不必挂念,这里鱼龙混杂,不定会发生什么。老仆还是站着的好。”水叔用冷酷的视线扫射着所有行动可疑的人。
“坐下。”
“……是。”
在这场小插曲过后,台上喝茶润嗓的百事通也休息好了,他展开一把白面扇子,装模作样地摇了两下,继续说道:
“刚刚我们说到,这华阳节度使朱齐仁到处坑蒙拐骗,借粮不还,这一回啊,他就遇上硬茬了——青隽节度使徐籍,我们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约定还粮的时间到了,朱齐仁还不起粮,宰相一声令下,早已蹲守在边境上的青隽大军浩浩荡荡开往华阳——”
人群中有人质疑:“大军都到了边境线,朱齐仁还没得到消息?”
“勿急,勿急,且听我继续分解——战败之后,华阳节度使遭哗变的军士所杀,华阳自此变成徐籍的地盘。听说,青隽大军离开的时候,华阳硬没剩下一粒粮,连华阳寺的金佛都少了一层皮。”
“至于为什么青隽大军开到边境,朱齐仁也没得到消息……徐军为了秘密行军,把沿途的几个村庄都屠干净了,连个黄发小儿都没留。人都没了,消息还怎么走漏?”百事通把白面扇挡在嘴前,故弄玄虚地说:“我还听说……这华阳节度使朱齐仁,其实从未借过徐籍的粮。”
大堂中一片恍然大悟的感叹声:
“大奸臣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天下的乱局就是他一手开始的——”
“话不能这么说,要是没有宰相,三蛮早就打到这里来了,你还能好好坐在这里喝茶嗑瓜子?”
说徐籍坏话,姬萦爱听。谁叫他偷窃皇权,躲在傀儡身后当摄政宰相呢?
“大公子,这事你一定知道内情,不如跟我们说说其中曲折?”姬萦调笑道。
徐夙隐的两根手指正在摆弄桌上的一粒瓜子,瓜子尖在他瘦削的指间里忽上忽下。
他头也没抬,平静道:“兵者,谋略也。”
“这么看来,大公子也认同宰相的做法?”
姬萦想要逼他看清现实,他可以为之去死的父亲,是一个薄情寡义,狡诈阴险的阴谋家。这自然是出于她自身利益的考虑——希望着日后徐夙隐能够和徐籍割席。
这并非一日之功,此时此刻,姬萦只希望他有哪怕片刻动摇,证明他们之间并非密不可分,他并非善恶不分,愚忠愚孝之人。
但他没有。
“认不认同,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姬萦压着一股怒意,“我想知道,大公子是如何看待宰相的所作所为的。”
霞珠和秦疾的目光都集中在徐夙隐身上,水叔强忍着没有发话,看他憋得绛紫的脸色,可以想象只要徐夙隐一点头,他就立马可以向姬萦发起质问。
徐夙隐注视着手中的瓜子,没有立即回答姬萦的问题。
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
“姬姑娘菩萨心肠,若是能做个游侠,日后一定能名扬天下。”
姬萦叫他大公子,所以他也用旧的称呼回应。
“你讥讽我带不了兵?”姬萦立即悟出他的言下之意。
“天地远阔,姬姑娘为什么偏要往战场走?”
“姑娘”和“偏”组合在一起,刺激了姬萦的大脑,这好像是在说,她身为女子,本该在家绣花,却舞刀弄枪,非要和男人一较高低。
牝鸡司晨,大逆不道。
姬萦知道绝大多数人,那些把异议明摆在脸上的,和悄悄藏在心里的,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徐夙隐,也终究是其中一人。
霞珠不安地拉了拉她的衣角,姬萦视若未见,怒目直视对面的徐夙隐。
“原来大公子眼中的英雄就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是非不分——只要能打胜战,草菅人命的将军也是好将军。”
姬萦到底还保留着理智,记得坐在眼前的是篡国奸臣徐籍的长子,不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她咽下心中刻薄的讽刺,忽然变脸,粲然一笑。
“大公子说得有理,我会好好思考,除了战场,还有哪里是我的容身之所。”她拱了拱手,神色平常道,“为了尽早启程赶往天京,襄助宰相和联军,我先行一步。”
霞珠连忙起身,秦疾见状也一抱拳,跟着姬萦告退了。
走出茶楼,姬萦见秦疾似在深思,故意问道:“秦弟如何看待大公子所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听着不得劲儿。”秦疾露出一抹不快,“要是草菅人命的事发生在某眼前,某是决计不能袖手旁观的——”
“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姬萦顺手拍了拍马屁,“秦弟是个君子啊。”
秦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什么君子,读过书的大老粗罢了。”
从茶楼出来后,姬萦随心走的右手边,说话的空当里,三人已经走到了主街上,早市刚散,青石地板上到处可见零落的菜叶和果皮。有两三个蹲在担子边,还没卖完货物的可怜农家,朝姬萦三人投来期待的目光。
姬萦正和秦疾说话,一名脸色蜡黄的青衫女子从路边店铺跌跌撞撞摔出,眼看就要跌坐在地上,姬萦顺手一扶,让女子在怀中站稳。
“……多谢姑娘。”青衫女子看见扶住自己的同是女子,松了口气,神色凄惶地向姬萦行礼致谢。
赶人的店铺老板也没想到青衫女子这么弱不禁风,轻轻一推便险些摔倒。见她被人扶起,老板也神色一轻,随后立马又板起脸,抖着手中的鸡毛掸子,义正词严道:
“不管你怎么说,最低就是五两纹银,一个子儿也少不了!你要不买就赶紧走,别耽搁我做生意!”
“掌柜的,求求你大发善心……”
青衫女子还没走到门前,掌柜的啪一声就关上了店门,姬萦还听到了落闩的声音。
“你这做生意的,好生黑心!”秦疾忍不住骂道。
隔着一扇店门,掌柜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回来:
“你也知道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开善堂的!”
姬萦按住更加生气的秦疾,走到青衫女子身前,仔细打量了她的面庞。
“刚刚我就说有些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太守府见过?”
青衫女子闻言有些慌张,不欲与姬萦搭话,转身就要离开。
“你别怕,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姬萦放轻声音,安慰道,“寻常人不会没事到棺材铺来,你是有亲人去世了?”
青衫女子立在原地,右手紧张地攥着一张粗麻手帕,天人交战了好一会,才泣声道:“奴婢是太守府曾小娘的丫鬟,我家小娘的亲姐姐,前几日生产血崩,去了……可是主子却拿不出银钱帮她打一副好些的松木棺材……”
“夫家难道不管吗?”霞珠忍不住问。
“他们一家挽裤脚的庄稼户,今年收成又不好,手里能有什么钱……要是我家小娘不帮忙,他们就打算一卷席筒,随意葬了……”丫鬟哭哭啼啼道,“我家小娘为这件事已经几宿没睡了……白日里天不亮又要起身劳作,干那么重的体力活,再这样下去,非病了不可……”
“体力活?什么体力活?”秦疾皱起两道粗眉毛。
“我们老爷规定,府里每个人都不能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哪怕是夫人,也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爷特意在太守府后院给我们开辟了一大片荒地,夫人和小姐们平日除了做女红的功课,还要下地劳作,直到太阳下山才能歇上一歇……”
霞珠和秦疾听得目瞪口呆。
姬萦早就觉得这太守府古古怪怪,人人脚步虚浮,只是没想到,岳宗向的装腔作势竟会达到此种程度:崇尚古圣贤的俭朴之风,强制家中上下效仿,而他本人霸占虚名,私下里却用虾蟹炖煮的豆饭。
自己可以给狗儿穿金宝地锦的小褂,家中侧室却连为亲人打一副稍好一些的棺材都没有余力!
好一个虚伪狡诈、道貌岸然之人!
第032章 第 32 章
丫鬟平时被压迫得久了, 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在太守府,闲言碎语也是大忌。遇上一个愿意倾听的好心人,一不留神就说了太多。
等到回过神来, 她脸色发白,双膝一软就要给姬萦跪下:
“姑娘,这些话奴婢都不该说, 求求你, 千万不要告诉我家老爷……不然,奴婢没命是小, 牵连了小娘是大……小娘是府中对奴婢最好的人,奴婢不能害了她……”
姬萦连忙将人一把捞起,再三保证:“你放心,你说的这些,我们姐弟三人都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
她一个眼神, 霞珠和秦疾也连忙答应保证。
丫鬟这才逐渐镇静下来。
“你别着急,这点银两是我的心意, 你带回去给你家小娘, 让逝者早日可以入土为安。”
姬萦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大约□□两银子,不由分说地塞到丫鬟手里。
“这怎么能行,我不能……”
“你能在这里恰好遇见小冠, 便是祖师爷的好意。姑娘,快收下吧。”
姬萦再三劝说, 丫鬟这才含着眼泪收下银两, 感谢姬萦的恩情。
恰逢此时, 雨后天晴的空中传来一阵幽怨的琴声。
姬萦抬起头,发现那座高耸在凤州城内的楼阁, 又拉开了四面的帘子。一名貌美的白衣女子正在抚琴,散发袒胸的美青年被众佳丽簇拥,正在画案前挥笔洒墨。
丫鬟也看见了这一幕,她带着同情说道:“画画的那是我们公子,你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老爷就是在为公子的事情大发雷霆……”
“你们公子是怎么了?”姬萦早就对这位离经叛道的太守公子产生兴趣,试探着问道,“我听街上的人说,你们公子似乎是得了什么病?”
“公子才没疯呢!公子比他们任何一人都要清醒!”丫鬟扬声为自家公子辩解,“奴婢知道外边的人是怎么说公子的,可他们什么都不懂,公子是个好人……”
“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这位公子的事?”姬萦谆谆善诱道,“说不定小冠也能够帮他呢。”
丫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
“我们公子从前不是这样的……自从我们老爷的原配夫人四年前去世,公子一把火烧了祠堂后……就变成这样了。”
“火烧祠堂?”姬萦的兴趣是越来越浓厚了,“看来你家公子和太守之间是水火不容啊。”
“是啊,”丫鬟面露惋惜,“公子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中了会元,要不是出了这事,现在恐怕已经是状元了。老爷除了把他关在楼阁里不让出门,也没有别的法子。毕竟……再怎么说,公子也是老爷唯一的儿子。”
“你们公子叫什么名字?”姬萦已经生出一个主意。
“公子姓岳,单名一个涯字。”丫鬟看了眼天色,“奴婢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这银子要马上交到棺材铺掌柜的手里,奴婢还要回府复命……”
“也好,免得你家小娘担心。”姬萦笑着拱了拱手,丫鬟感激地一福身,匆匆跑到紧闭的店铺门前,“掌柜的,快开门,我有钱了……”
木门马上开了,掌柜的看了一眼丫鬟手中的碎银,让她进了店。
丫鬟和掌柜都进了黑漆漆的店铺,姬萦把手兜在道袍宽大的袖子里,若有所思地望向太守府阁楼的方向。
岳涯还在作画,琴声依旧没停。
考上过功名,又会武艺,还是凤州太守的独苗苗,本来前途一片大好,却要自毁前程——烧祠堂,穿女装,和莺莺燕燕混迹在一起。
很怪。
很怪。
但是,奇才哪有不怪的?
“我想和他见上一面。”姬萦说。
姬萦的话把霞珠和秦疾都吓了一跳。
“你要怎么见?”秦疾瞪大眼睛。
“太守会让你见他吗?”霞珠满脸担忧。
“那丫鬟是偷偷出来的,必是走的掩人耳目的角门。”姬萦说,“霞珠,秦疾,你们先找个地方藏着,待她出来了,尾随其后,找到太守府的后门在哪儿。记下来再告诉我。”
“那你呢,小萦?”霞珠看着她。
“我再随处走走。”
三人分头行动后,姬萦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太守府的位置,径直往东面走。沿着东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她在一家三层的酒庄前停下脚步。
姬萦装作想为自己的道观寻个长期供酒商的样子,找到酒庄老板,一番谈笑风生后混进了酒庄三楼。
如她所料,从酒庄三楼的窗户望出去,能将太守府一览无余。
“来,这是今年新酿的姑娘酒,道长试试。”酒庄掌柜拿着一碟芳香扑鼻的新酒回来,热情地介绍给姬萦。
姬萦接过瓷碟,先端到面前,用鼻子嗅了嗅,再用嘴唇抿了抿,由衷赞叹道:“爽而不腻,厚而不重,果然是好酒。”
酒庄老板闻言更加骄傲,挺起胸脯道:
“不是我吹牛,这凤州城里最好喝的酒必定是我们陈记酒家所出。”
“确实如此,怪不得我听人说,陈记酒庄的酒一向是供不应求。”姬萦笑道,“有这么大的生意,掌柜的恐怕夜里也不得空闲吧?”
“那倒不至于,我们差不多酉时就不干了,用我娘子的话来说,这钱啊,是挣不完的。把自己身体累坏了反而划不着。”酒庄老板笑呵呵道。
姬萦又试了几种酒,在酒庄老板来回奔波的空当里,将太守府的大致构造记在心中。
比起从角门潜入,现在她想到了更快捷的方法。
觉得差不多了,姬萦花了二两银子买了一坛好酒,以回去考虑为由告别了酒庄老板。
提着酒坛走出酒庄,天空落起了濛濛细雨。姬萦一开始没放在眼里,没想到走到半途,雨突然大了,一改之前温柔细碎的模样,变成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往头上砸。
不得已,她躲进了临街的商铺屋檐下。
这凤州的天气真怪,一会天晴一会下雨,丝毫没有预兆!
姬萦被迫困在屋檐下,只能冲着瞬间灰沉沉的老天发牢骚。
那坛为她打掩护的酒,随意放在脚边,无声地散发着幽幽酒香。
因为突降大雨,街上原本不多的行人俱都行色匆匆,有伞的赶紧打伞,没有伞的,只能把荷叶或者双手挡在头顶,焦头烂额的疾步快走。
在姬萦躲雨的商铺对面,一个在路边兜售油纸伞的老妪,正慌慌张张地收捡撑在地上的货品。
她年岁已高,行动不便,只是弯腰捡起一把伞,都显得跌跌撞撞。
往来行人很多,但没有一人为老妪停下脚步。姬萦看不下去,踏进雨幕,冲到老妪身旁,帮她捡起地上撑开的油纸伞,收拢后扔入竹篓。
老妪来不及道谢,急匆匆地从怀中掏出一块雨布抖开,想要盖在竹篓上。
油布抖开后,几个老鼠啃出的崎岖怪洞和姬萦尴尬对望。
“哎呀,奇怪,奇怪啊,昨日还没有的……真的,小姐,老朽不是骗人……”老妪慌张不安地絮絮念着,将油布盖在竹篓上,浑浊的雨水从老鼠洞里流出,哗啦啦地滴在色彩鲜艳的油纸伞上。
老妪见状又脱下缠在腰上的破布,勉强盖住了油布上的破洞。
虽然她有几十把样式各异的伞,但她一把都不舍得打。
老妪顶着被雨打得半湿的白发,无措又讨好地向姬萦笑了笑,那被沟壑一般深邃的皱纹挤占的卑微笑脸,让姬萦心中一酸。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她脱下身上的外衫,不容拒绝地披在老妪雪白的头上。
“使不得,小姐——使不得!脏了你的衣裳!”老妪极为慌张,想要脱下她的外衫,姬萦已经抱起竹篓,往路边可以挡雨的地方去了。
老妪见状只能抓着她的外衫急忙跟上。
姬萦抱着竹篓冒雨前进,竹篓里少说也有二三十把伞。老妪的油布和破布带保护着伞,而姬萦保护着老妪。
伞,无法挡雨。
多么滑稽。
忽然之间,姬萦头顶的雨停了。
倾盆大雨,被阻隔在了方寸之外。
她停下脚步,蓦然回首,青玉色衣裳,墨发束带的徐夙隐撑着伞站在身后。他的神情依然那么孤高冷淡,月色的发带和乌黑的青丝,都在萧瑟的风雨中轻轻晃动。
他散发着淡淡光辉的脸,和身后那轮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的月亮相映成辉。
姬萦抿了抿唇,没说话,继续把竹篓抱到可以挡雨的屋檐下放了下来。
老妪追了过来,连连向姬萦道谢。
“老夫人,这把伞你拿去罢。冷雨伤身,莫要生了病。”
徐夙隐轻声说,将手中素净的纸伞收拢后递给老妪。
老妪见他周身气度不凡,不敢收他的伞,惶恐地推拒了几次后,徐夙隐将旧伞直接放到了老妪手里。
有了伞,她就不必怕雨水打湿货品,也不怕自己着凉生病,更可以继续兜售她的商品了。
老妪向两人再三道谢后,用手挎着竹篓,另一只手打着伞,朝人群聚集的地方挪着小脚去了。
留下姬萦和徐夙隐二人,站在简陋的屋檐下,看着雨水从长有青苔的滴水瓦上如小溪般潺潺流下。
姬萦还心有闷气,不想主动与他搭话。
可他一言不发站在身旁,比她还沉得住气,姬萦就舌头发痒,关不住嗓子了。
“大公子先前可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用意?我本以为大公子会把老妇人的伞都买下来,没想到大公子是把自己用旧的伞送给了她。”姬萦笑着开口,暗中挖坑。
“我没想那么多。”徐夙隐淡淡道。
“那大公子想的是什么?”
“一个卖伞却不舍使用的人,即便我买伞相赠,她亦不会使用。”徐夙隐说,“我想的,只是如何使她少淋一场雨。”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出一缕愁绪:
“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姬萦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愣在原地。
的确,如果徐夙隐刚刚买下老妪的伞再转赠给她,最大的可能,也只是老妪收回货品,重新兜售。老妪淋雨的结局不会改变。
但现在,老妪撑着伞在雨中来去自如,竹篓里的油纸伞ῳ*Ɩ 也少了一大半。
两种结局孰强孰弱已经很明显了。
姬萦沉默片刻,开口道:“想不到连这种琐屑小事,大公子也想得如此透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然今皇权勋爵、地方官僚、乡绅富户,而使民的价值比一斗米,一把伞更低。”
他的声音慢慢垂落下去,变得低不可闻。
姬萦又是好一会没说话。短短片刻,她的心情已经十分复杂。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从大公子嘴里说出的,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都是真的。”
他忽然抬起长而直的睫毛,姬萦猝不及防撞上他的眼神。
徐夙隐的目光和滴水瓦中流下的雨水一样冷凉清澈。
“我未曾对你说过假话。”他说。
在姬萦愣神的刹那,他已经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茫茫的雨幕。
“我知道你心有不悦的是什么。‘天下英雄绝迹’——我早已表态过。”
他轻声说,带着一丝悲凉。
“那是我的亲生父亲,身为人子,我还能如何评价呢?”
姬萦心中对他的那点埋怨,在他如水般悲哀的眼眸中烟消云散。
第033章 第 33 章
是夜。
凤州城内万籁俱静, 万家灯火皆已熄灭。偶有风声经过,留下一地微寒的萧瑟。
姬萦身着夜行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陈记酒庄的门口。
城中巡逻的更夫刚刚走过这片区域, 更声仍萦绕在夜空,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打扰姬萦的计划。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铁丝,三下五除二, 撬开了酒庄的门锁, 再听吱呀一声,姬萦的身影消失在重新合拢的门扉之后。
她闪进鸦雀无声的酒庄, 静默在黑暗中竖起耳朵倾听了半晌。
流动的空气中,只有迟缓的水珠慢慢滴落的声音。
她谨慎地摸上了酒庄三楼,站到白日观望的那扇窗户前。
凤州城静穆的夜景被框在四四方方的画卷里,一轮幽幽的圆月,高高悬挂在蓝黑色的天穹上。
姬萦取下腰间的弩箭和绳索, 蹲在窗边,瞄准那座凤州城内最高的楼阁, 利落地扳下悬刀。
嗖的一声, 弩箭带着绳索破空而去,深深地钉在楼阁二楼的檐柱上。
姬萦试着扯了扯绳子,观察檐柱上的情况,然后把绳索的另一端绑在了一坛装满酒浆, 两人都难以合抱的深坛上。
一切准备就绪,她戴上皮手套, 爬上窗台。
深呼吸一口, 姬萦抓住绳索, 跳入静谧的画卷之内!
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即便隔着一层皮手套, 摩擦的疼痛和灼热还是传到姬萦的手心里,无数沉睡的民宅从姬萦脚下一掠而过,一眨眼,太守府楼阁的二楼檐柱就已近在眼前。
姬萦做好准备,在即将迎面撞上檐柱的前一个瞬间,松开绳索,灵活地滚进楼阁二楼的地面。
变故突生!
一节七节鞭从黑暗中伸出,紧紧地勒住姬萦的脖子。
七节鞭勒着姬萦,拖着她往后疾退。她的双腿在半空中飞舞,察觉到危险后第一时间挡在鞭子面前的双手,正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鞭子。
空气瞬间变得稀薄,被勒住的骨节传来断裂似的疼痛。
姬萦沉住气,身体猛一蓄力,握着手中的七节鞭向右侧翻滚!
暗中偷袭之人对姬萦的怪力没有丝毫准备,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上,姬萦听到某种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她趁此机会摆脱七节鞭的桎梏,翻身跃上,压住偷袭之人!
月光照亮了对方的脸,赫然就是楼阁的主人,姬萦此行要找的岳涯。离得近了,姬萦忽然发觉,他比远远看上去的更加年轻。
她举起的拳头刚一愣神,岳涯已经抓住这个机会,踩住地面,猛一用力,带着身上的姬萦翻了过来。
眼看着七节鞭又要往脖子上锁,姬萦只得暂时放弃言和的打算,一手握住七节鞭中心,不让鞭子靠近,同时屈膝用力上顶——岳涯避开了,丧失了他的居上位置,再次被姬萦压在身下。
这一回,姬萦没有给他再次反转的机会。
七节鞭在她手中,任岳涯如何拉扯,就是牢牢不动。
她的双腿也像两节鞭子,紧锁住岳涯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岳涯的白色里衣经过一番打斗,欲迎还拒地拢在胸前,而他的黑发也如月光倾洒一地。
烛光在四方同时亮起,楼阁里亮如白昼。一群素面朝天,长发披散的貌美女子挤在楼阁的四个角落,分别有一人抱着灯笼。
她们安静而又惊惶地看着楼阁中央堆叠在一起的两人。
岳涯不动了,阴冷恼怒的目光定定看着上方的姬萦。
“咳……”
姬萦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误会,都是误会。岳公子,你别激动,我这就解释。”
姬萦等了片刻,见他没有过激反应,试着慢慢从他身上起身离开。
岳涯在她之后也站了起来。
他衣衫不整,但毫不在意,那条冰冷的七节鞭,此刻就垂在他的腿边。
岳涯哂笑一声,面露嘲讽:“我还以为,是家里那老头有了新花样。不过,他找不到身手像你这么好的杀手。”
“岳公子放心,来这里完全是我自身的意思。”姬萦向他抱了抱拳,神色一正,自我介绍道,“小冠是高州白鹿观的新任主持,道号明萦,此前我们已有一面之缘。此次不请自来,是因我在市井间听说了不少岳公子的事迹,十分敬佩,起了结交之意。这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子见谅。”
姬萦神色坦荡,丝毫没有扭捏之态。
岳涯扫了一眼姬萦身上的道袍,收起七节鞭,带着挖苦之意说道:“出家之人,不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反而说敬佩我的,你是第一个。”
“世既是俗,世俗之中有像岳公子这般不俗之人,小冠当然敬佩。”姬萦笑道。
岳涯不置可否地一笑,轻轻拍了拍手掌。
楼下走上几名端着托盘的靓丽女子,为首那人的托盘上放着一件黄地桂兔纹的妆花纱大袖衫,其后的托盘上则是几碟瓜果,一套茶具。
他从想要为他披上外衣的女子手中接过这件女子样式的大衫,毫无芥蒂地穿在了身上。
“姬姑娘,介意席地而坐否?”岳涯挑衅道。
“这有何难?”姬萦笑了。
两人同样大大咧咧地往地上随意一坐,姬萦盘着腿——在白鹿观盘惯了,岳涯则更加狂放不羁,一条长腿直愣愣地伸着,另一条长腿则松弛地曲了起来。
他从托盘里拿起茶壶,分别倒了两杯。
姬萦趁机观察楼阁内部,空旷简陋的室内,原本应该雕梁画柱的地方,被兵戈打斗的痕迹破坏,主人也不花力气掩盖,让它们赤裸裸地展示在宾客眼中。楼阁中央,一扇先前撞倒的屏风已重新竖起,画着梅兰松竹的彩漆屏风后面,是一套素色的被褥。
岳涯将其中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递给姬萦。
姬萦也不客气,她褪下手套,端起茶盏向岳涯敬去。
“深夜冒然到访,这杯茶,权当是我向岳公子的赔罪。”
她毫不犹豫,一饮而尽。
岳涯兴趣盎然地看着她,等她喝完了,才说道:“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姬萦微微一笑,胸有成竹:“你不屑。”
岳涯朗声大笑,叫了一声好。
“这赔礼我便收下了。”
他也端起手中茶盏,一饮而尽。
姬萦悄悄观察着他的模样,这位传闻中几近神奇的太守独子——岳涯的下颌线虽已有成年男子的清晰和硬朗,五官却有一种山水画的秀美,这股潇洒的写意让他的面目依旧停留在少年时代。
若是不仔细辨认,他身着女装,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这回换姬萦主动握住茶壶,给两杯空了的茶盏重新满上。
夜风从帘子的缝隙里吹进,茶叶的幽香扩散在宽阔的楼阁之中,姬萦和岳涯各自坐着,那些貌美的女子则侍立在四个角落,以观察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两人。
继身份姓名之后,两人又互报了年龄。岳涯反比姬萦小上一岁,今年刚至冠年。
“不知岳兄是何时发觉我的?”姬萦问。
“从你的弩箭钉在檐柱上的那一刻,我就发觉了。”岳涯面露嘲意,单手提着茶盏晃悠,潇洒得好似提着一杯美酒,“要是没有这份警觉,我早就暴毙在这楼阁中了。”
在这句话里察觉到凤州太守父子之间的暗潮涌动,姬萦小心地避开涉及到岳宗向的可能,转而说道:“这些姑娘是岳兄的……”
“家人。”他说。
看到姬萦脸上的不解,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她们都是流落风尘的可怜女子,其中不少是被家人亲手卖进青楼。我将她们赎出,收留在此地,想离去的,也可自行离去。平日里,我教她们琴棋书画。又成立一雅社,让她们可以售卖字画为生。这座楼阁里的开销,现今都是她们一力承担。我们相依为命,与家人何异?”
听到岳涯和姬萦在谈论她们,有几个胆子大的姑娘,脚尖越凑越近,其中一个年纪最小,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忍不住附和道:“公子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要不是公子,我们有些人早被狠心的老鸨给打死了!”
姬萦见多了将风尘女子赎买出来以作禁脔,还美其名曰“救风尘”的道貌岸然之士,像岳涯这般对这些可怜女子爱重如家人,尊重如朋友的,却是头一回看见。
“岳兄大义,这一杯茶,我还敬你。”姬萦发自内心地端起茶盏。
“过奖了。”
两杯茶盏在半空中轻轻一碰,各自饮尽。
“可惜没有美酒相伴。”岳涯惋惜道,“昨夜最后一坛酒已被我喝光,你来迟了。”
“我和岳兄相谈甚欢,再香的酒也只是点缀。”姬萦说,“岳兄平时就生活在这楼阁里吗?没有想过出去看看?”
“出去?”他的笑里有锋利的讥讽,“我为何要出去?”
岳涯的目光飘向太守府里另一顶屋檐,他的声音变得又冷又沉:“我出去了,有人岂不是要解脱了?”
姬萦随着他的视线看进黑夜,没有冒然搭话。
“四年了,你以为锁住我的,是这楼阁吗?”
他说。
第034章 第 34 章
“公子可想过打破僵局?”
“小道长, 你还是明说你的来意吧。我不信你大费周章,只是为了与我促膝长谈。”
岳涯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
“实不相瞒, 我想请岳公子与我一道,前往天京勤王平叛。”姬萦收起随意的姿态,正色道, “岳兄年轻有为, 若是随我出世,定能在青史上留下姓名, 难道岳兄就甘愿在这小小楼阁困居一生?”
“我为何不可在这楼阁困居一生?”岳涯嘲讽道,“同外边相比,这楼阁里还要干净得多。”
“难道公子在楼阁之外,就没有一个牵挂的人?”
“没有。”
他答得果决而冷漠。
这家伙油盐不进,姬萦在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她年纪轻轻已是一观之主, 同是年轻人,岳涯却是一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竟是如此之大!
“岳兄驻足不前, 定然是怀有心结。若是小冠能帮你解开心结,岳兄可否出世相助?”姬萦问。
“哪怕是你的祖师爷再世,也会对此束手无策。”
“岳兄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结果?”
岳涯哂笑一声,从光凉的地上站了起来。他的里裤之下没有鞋袜, 就那么坦然地光脚而立。姬萦也坦然地看着坦然在月光下的岳涯。
他走到楼阁的窗台边,双手撑在栏杆上, 像之前俯视后花园里的姬萦一样, 俯视着苍凉月色下的太守府。
一座黑漆漆的食人牢笼。
“小道长, 你的父母还在么?”他问。
“俱亡。”
“我是一生一亡。”他望着夜色,幽幽道, “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早早往生。小道士,你们是如何看待生死这个问题的?”
“始祖庄子曾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又谓之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要是怕死,那便是道行不够。”
“小道士,那你的道行够了没有?”
姬萦闻言笑了:“自然不够。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道行够了的人。只要是人,谁不怕死?说不怕死,那都是唬人的。”
“你倒是比那些秃驴牛鼻的要诚实许多。”岳涯赞赏道。
“岳兄谬赞了。”
姬萦跟着起身,走到栏杆前,学着岳涯的模样撑在栏杆上,同样俯视着楼阁外的夜色和黑暗中隐有的几点烛光。
“我母亲,原是本地的豪族之女,在家时从未受过苦楚。与我父亲成婚后,父亲立下规矩,太守府的公鸡打第一声鸣,母亲就必须梳洗起床,亲自带领后宅的姬妾与府中下人田间劳作。待到日出,再亲手准备羹汤,送至我父亲床前,服侍他起床用膳。”
“母亲性情温婉,以夫为天,战战兢兢地服从着我父亲苛刻的命令。我父亲每日三餐,母亲只有两餐,父亲嫌豆饭和素斋难以下口,厨房便偷着加入河鲜高汤——我父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而我母亲和其他人,吃的依然是石子似的豆饭和素斋。哪怕是在生下我之后,母亲想喝一口鸡汤,也被父亲断然拒绝了。”
“我母亲生我之后,本就孱弱的身体更是日渐西下,即便如此,父亲也不肯减免我母亲的劳务。等我稍大一些,能够帮着母亲处理田间的工作了,母亲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为了让母亲能从父亲的磋磨中解放出来,我努力读书,十六岁便考中了会元,但就是那一年——”
岳涯的声音变得暗流涌动,他极力克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痛恨,还是随着他不自觉加快的语速溢了出来。
姬萦知道岳涯的讲述已经来到了他人生最为关键的转折——火烧祠堂。
就在他成为举子,前途一片大好的时候,他放火烧了岳氏祠堂,自从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我母亲回娘家看望生病的外祖母,适值表舅也在府上逗留,得知母亲在岳府不沾荤腥,表舅心生同情,亲手盛了一碗鸡汤给母亲。母亲自出嫁后便没有喝过鸡汤,更不记得鸡为何味,她忍不住喝下了那碗鸡汤,但此事后来被父亲知晓,他大发雷霆,在众人面前呵斥母亲,说——”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岳涯沉声说出这八个字的时候,一双阴柔似水的丹凤眼暗沉无光,恨意无边无际。
“我母亲羞愧难当,绝食七日……活活饿死。”
他的讲述落下了帷幕,寂静笼罩着楼阁。冰凉的月色下,风是冷的,屋檐瓦当是冷的,楼阁栏杆也是冷的,在这其中,尤以姬萦身旁的岳涯最冷。
他绵绵不绝的恨,缠绵纠葛的悔,都藏在那副轻狂无羁的外表下。
他忽然转头,低眉而笑,眼神中有种荒凉。
“你说,这心结,要如何开解?”
姬萦觉得不可解。
回去的时候,和来时不同,她砍断绳索,收回钉在檐柱上的弩箭,一路潜行,鬼鬼祟祟地钻出了太守府的后院角门。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说的就是姬萦此刻的心情了。
她唉声叹气地走在入夜后的街道上,想着离去前和岳涯最后的交谈。
“如果我帮你杀掉岳宗向,你的心结能不能解?”
“我留着他的命,难道是杀不了他吗?”
是啊,他不杀他,是为了折磨他,曾经的天之骄子,父亲沽名钓誉的心爱物件,现如今是有癔症的疯子,火烧祠堂的罪人、穿女装颠倒阴阳的妖人。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折磨活着的岳宗向。
受折磨的,只有岳宗向吗?
“让他死,也太便宜他了。”岳涯说。
臭茅坑石头。
不好搞,但她还想搞。
姬萦愁眉苦脸回到客栈,小心翼翼合上吱呀作响的大门,上楼梯的时候下意识抬头一看,险些被吓得倒退两步。
“你怎么还不睡!”
徐夙隐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盏黄豆大小的油灯,静静地站在楼梯上方看着她。
“你久去不回,我怕事情有变。”
“能有什么变?”姬萦嘟囔道,上楼的脚步重新走了起来。
踏上最后一阶半朽的木楼梯,姬萦已经能平视面前的徐夙隐。他似乎是睡下后又起来,一头墨水似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肩上披着一件月色的大氅,脸色在烛光的闪烁下有些微苍白。
“你达成所愿了吗?”他问。
姬萦从未对他说过此行是去夜访岳家公子,但徐夙隐以既知的语气询问,她竟然也觉得合情合理。
对方是徐夙隐,哪怕她什么都不说,他也能自己猜出七八。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
“你为何觉得他是你需要的人?”徐夙隐问。
“直觉。”姬萦说,“经过这次面谈,我更能确定,他非一般之人。”
“你想要?”
“想要。”姬萦毫不犹豫。
“好。”徐夙隐的声音像他的神色那般平静,他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明日我去见他。”
姬萦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反应,徐夙隐已经揖手作礼,转身离去。
姬萦看着他回房关门,心情十分古怪:他大半夜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她没把他说的话放心上,没想到第二天——
徐夙隐当真去太守府了。
……
楼阁第三层,帷幔迎风飘荡,如水波万千。
岳涯衣带半解,半醉半醒地靠在栏杆前。他早已得到同楼女子的通报,但直至徐夙隐走至身后,他也未曾转身。
“整整四年,老头子第一次放人进来。得知是你,我就觉得不稀奇了。”
岳涯拿起手中酒壶一饮而尽,透明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蜿蜒而下,点点滴滴落到栏杆和地面,酒香扑鼻而来,连贯穿楼阁的风也带上了酒香。
他放下空荡荡的酒壶,终于转身。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半是冷漠半是嘲笑地睨着面前平静如水的人。
“好久不见,徐师兄。”
岳涯提起脚下一坛未开封的酒,朝徐夙隐举了举:“喝一杯?”
“不了。”
“师兄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意思。”岳涯笑了一下,那抹笑容像是病重之人临终前的返照,片刻便消失无踪了。
他径直向栏杆前的条椅躺下,喃喃自语道。
“光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不喝不喝了。”
徐夙隐走到栏杆前,目光眺望着太守府外热闹的凤州城。还未受战火波及的富饶城市,民众虽然心怀不安,但仍安居乐业着。太守还沉浸在虚假乐土的幻想里,不知道阴云已经悄然靠近。
“我是来请师弟出山相助的。”徐夙隐淡淡道。
“我?”躺着的岳涯用手指着自己,哑然失笑,“请我出山,为师兄弹琴助兴吗?”
“天京城破,陛下殡天,诸侯割据,新皇群狼环绕,孤掌难鸣,大夏已值生死存亡之际。夫子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天下将倾的乱局,我想请你出山,勤王平叛,襄助夏室。”
岳涯听笑了,笑到最后,变成苦笑。
“师兄,我和你不一样,大夏如何,我不在乎。母亲去世后,我便失去欲求,只想偏安一隅,终老此生。没有归隐山林,只是因为不想让仇人过的太痛快而已。”
“我在楼阁里也听说过你的事。”岳涯坐了起来,看着脚下歪倒的空酒壶,眼神中露出悲凉之意,“皇城撤退时,宰相命你用三万将士阻拦十五万敌军,你赢得漂亮,自那以后名震天下。世人只知你算无遗漏,明若鬼神,却不知你绝境挣扎,在里外夹击中几次死里逃生——”
“……”
“我不明白,师兄,你并非那种迂腐之人,何苦为了夏室做到此种地步,以至于父子离心,进退为难?”
“……匡扶天下,济世救人,是夫子最后的遗愿。”
“那你的愿望呢,师兄?”
“我的愿望……”
徐夙隐说:
“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出世襄助姬萦,让她能够拨乱反正,还政于夏室。”
岳涯现在是真的迷惑了,他眯眼看着依旧背对着他的徐夙隐:“你是替那个小道长来的?她是什么人,竟能说动你当这个说客?”
“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徐夙隐垂下眼眸,将多余的情绪都藏在纤长睫毛下的阴影中。
“我不会出去的。”岳涯冷漠道,“我在母亲的墓前发过毒誓,余生都要让岳宗向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他那贤名远扬的春秋大梦,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天不可能实现。”
“仅此,你便消气了吗?”
“什么意思?”
“只是让他受些不轻不痒的嘲笑,就够偿还他对你们母子二人的折磨吗?”徐夙隐平静道,“你若无欲无求,便不会每到天晴就在楼阁上弹琴作画,引众人观看。在你内心深处,你还是将自己视为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除了自暴自弃以外,没有任何报复父亲的办法。你母亲若在天有灵,看见你如此作践自己,真的能够安息吗?”
“你说什么?!”
岳涯猛地站了起来,冰冷而愤怒的目光直指着徐夙隐颀长的身影。
他仿佛没有感受到身后的愤怒,依然沉静地站在围栏前。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徐夙隐低声说道,“师弟,你扪心自问,你在尘世当真没有牵挂了吗?世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失而复得,唯有时间难以挽回。莫要等到再次失去,才知道痛彻心扉……”
岳涯愣在原地,忽然从记忆深处复苏的往事,冻结了他的一腔怒火。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徐夙隐停顿了片刻,压抑住喉中的刺痛,哑声道,“你的时间还长,总有一天,你要走出这座楼阁的,为何不能是现在呢?”
徐夙隐朝他揖了一揖,转身走下楼梯。
岳涯听见了楼下传来的克制的咳嗽,想起师兄自上学时候就时好时坏的身体,想起各式大夫对他悲观的预言,又一次想起了他轻如云烟的话。
“莫要等到再次失去,才知道痛彻心扉……”
他看着楼阁外的蓝天,怔了片刻。似乎有一百年那么久,但其实不过片刻之间,他便追到了二楼。
“师兄!”
岳涯叫住正要走下一楼的人。
他长身玉立,背对着自己,一头流云似的青丝铺在脑后。
“……我要见姬萦。”
一瞬后,传来徐夙隐预料之中的淡然话语:
“好。”
第035章 第 35 章
姬萦万万没想到, 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在见了徐夙隐一面之后,竟然态度松动, 要求见她。
当天深夜,她再次夜访楼阁。
酒庄换了一把更复杂精妙的铜锁,但这难不倒曾拜师江湖人称“小盗天”的牢山二当家的姬萦, 她轻车熟路撬开了锁, 再次降落在二楼楼阁。
楼阁彻夜亮灯,帷幔在夜风中拂动。身穿红色衣裙的美公子早已备好美酒佳肴, 等待她夜半赴宴。
“你来了。”岳涯盘腿坐在食案前,没有看她,自顾自地倒了杯酒,“请坐。”
姬萦在他对面那张空着的食案前坐下,酒盏里已经满上一杯。
“岳兄好雅兴, 这酒怕是有十年以上了,香得我隔着十丈远都能闻到。”姬萦端起面前的酒盏, 陶醉地嗅了一下。
“小道士鼻子灵, 这坛酒刚好十年。”岳涯微微一笑,“是我母亲去世四年前埋下的,本想在我考中状元时拿来待客。既然要走了,与其便宜老头子, 不妨让小道士喝个痛快。”
“岳兄愿意出山相助了?”姬萦吃了一惊。
“但我有一个要求。”
“岳兄尽管直言,但凡是我能做到的, 又不伤天害理的事, 小冠绝不推辞。”
“我要救一个人。”他说, “夏室命运如何,我不关心。我愿意为你鞍前马后, 赴汤蹈火,只为救一个身不由己之人。此人身份重要,如果你不能令天下枭雄俯首,此事便是空谈。所以,只有当你拥有绝对的实力时,我才会告诉你那个人是谁。在那之前,我会倾尽全力辅佐你到达那个位置。你可答应?”
“此人是否作恶多端?”姬萦谨慎问道。
“未曾作恶。”
“好,我答应你!”姬萦说。
“以酒为誓,以月为证。”岳涯朝姬萦端起酒盏,神色郑重,“愿今日之誓,互不辜负。”
姬萦也举起酒盏,正色道:“愿今日之誓,互不辜负。”
一盏饮尽,姬萦放下酒盏,说:“既有酒誓,你我二人今后就如亲手足一般,共进同退。我虚长你一岁,便厚颜唤你一声岳弟如何?”
“称呼而已,随你高兴。”
“岳弟,我有一事不明,敢问夙隐兄是怎么说动你的?”姬萦哈哈一笑,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我说尽了好话,你屹然不动,怎的他上门一次,你就改变了主意?”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岳涯不答反问。
姬萦略去徐夙隐为父自刎的缘由,只说是凌县雨夜相遇,随手救了被歹人威胁的他。
“怪不得师兄说你于他有救命之恩。”岳涯说。
“师兄?”姬萦捕捉到关键。
“我和师兄,曾在一个屋檐下求学。”岳涯说,“徐家家塾聘请的夫子是天下有名的大儒袁玮,少年时期,老头子为了示好宰相,主动将我送至徐府,与徐家的公子们一起念书。我与师兄,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这么说,你们还是早有因缘。”姬萦若有所思。
“师兄是夫子最为爱重的学生,我不愿输人一头,总是想要在评比中与师兄争个高低,师兄每每让着我,反倒惹我不快。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我何其幼稚。总是将别人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反而和张绪真那种假仁假义之辈混迹在一起。”岳涯冷笑一声。
“张绪真是谁?”姬萦问。
“他是徐籍的义子,生父乃徐籍的得力干将,为保护徐籍而亡。张绪真此人,虚伪阴险,以徐籍马首是瞻,颇得重视。在徐家,只有徐籍的嫡幼子徐天麟才可与张绪真的风头平齐。”
“这么说,徐家共有三位公子?”
“四位。”岳涯说,“师兄是长子,还有一位名声不显的次子,名叫徐见敏,也是妾生。徐籍此人,极重嫡庶之别,除张绪真以外,看重的只有两位嫡子嫡女。”
嫡子是徐天麟,嫡女姬萦也听说过,就是那位如今嫁了新皇的徐家皇后,与徐籍分别把持前朝后宫。
“无怪世人说越缺什么,越看重什么。”岳涯面露嘲讽,哂笑道,“我们这位宰相,漠视苛待庶子庶女的时候,浑然不记得自己从前也是庶子,也受尽磋磨。”
“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姬萦冷笑道。
“你的经书读得挺好。”岳涯笑道。
“谬赞了,只是记性比一般人强上那么丁点。”姬萦谦虚了,但又没完全谦虚地说道。
一坛酒,两人喝到天刚刚明。
当最后一滴酒落入岳涯口中后,他换上了青色的男子衣裳,拿出所有金银遣散了哭泣不舍的年轻女子们。
踏出楼阁的时候,他抱着永不回头的念头,带走的却只有一个精致小巧的木盒。
姬萦和他一起踏出楼阁,迎着众多奴仆震惊的目光,一直走到太守府的大门前。
“逆子!混账!你要去哪里?!”得知消息的岳宗向从后宅方向匆匆忙忙赶来,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恼羞成怒,衣冠不整的老头。
岳涯头也不回。
“今日你要是踏出这个家门,你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岳宗向勃然大怒,面红脖子粗地怒喝道。
岳涯停下了脚步。
岳宗向粗重的呼吸略有和缓,他看着岳涯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转回一个侧脸,眼角余光,充满轻蔑。
“求之不得。”
四个字后,岳涯毫不犹豫跨出太守府的大门门槛。
姬萦随后踏出,在大门外,她掏出明镜观主给她的玉佩,弯腰放回太守府高高的门槛内。
她直起身,向着面红耳赤的岳宗向一抱拳,笑道:
“大人所资援军,小冠ῳ*Ɩ 确实收到了。从前旧诺,一笔勾销。”
“你——你就不怕得罪整个凤州吗?!”岳宗向气得仰倒。
姬萦飒爽一笑,转身走向门外等候的岳涯。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冠如何阻拦得住?”
离开太守府,姬萦把岳涯带回客栈。徐夙隐见到岳涯,没有丝毫吃惊。反倒是霞珠和秦疾,忍不住好奇,围着这位曾身穿女装,在楼阁三楼艳射四方的美公子左右端详。
“干他娘的,竟真是个男的!”秦疾有了眼见之实,依然忍不住感叹道。
姬萦为岳涯介绍两人:“这是幽州的童生,姓秦,单名一个疾字。心直口快,性情豪爽,又有天生力气。他年纪最小,我们都叫他秦弟。”
“姬姐谬赞了——哥哥在上,弟弟在此见过了!”秦疾豪迈地一拱手。
“这是霞珠,霞姿月韵的霞,珠联璧合的珠。与我情同姐妹,在道观中一同修行了多年。我下山云游时,只带了她一人。他们二人都是性情直率简单之人,说话没有弯弯绕绕,若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岳弟多多担待。”姬萦笑道。
霞珠紧紧抓着姬萦的手臂,脸色通红,连连点头表示极其赞同。
“放心好了,我也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人。”岳涯说。
霞珠脸上的热气甚至扑到了姬萦脸上,她诧异地推开霞珠,仔细观察她的面庞。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姬萦伸手在她额头一试,大惊道,“你发烧了,烧得好烫!”
“是吗……我只是觉得今早起来后,有些晕乎乎的。”霞珠一脸茫然地试了试自己的额头。
发热的手掌当然摸不出发热的额头。
但霞珠后知后觉地发觉,脚步很是轻浮,呼吸也十分灼热。
“我……”她话未说完,双腿就忽然一软,要不是姬萦手疾眼快搂住她,下一刻她就要坐到地上。
“请大夫来——”姬萦当机立断,“秦弟,你去医馆,立即请大夫上门!”
“好!放心,马上就来!”秦疾知道轻重缓急,当即便冲出了客栈。
“水叔,你也跟着去。”徐夙隐掏出钱袋,递给水叔。
“我先扶她回房间了,你们……”姬萦看着剩下两人。
“无妨,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徐夙隐说。
姬萦点了点头,留他们在大堂叙旧。她扶着霞珠上了客栈二楼,把她安顿在床上,又绞了一张帕子给她敷在额头降温。
“我……我应该没什么事。”霞珠不安地在被子里拱动身体,“应该是昨天下雨着凉了,我去煮完姜汤,喝完出一身汗就好了,我真的没什么事……”
“你好好躺着,姜汤我让小二去煮——”姬萦瞪她一眼,威胁道,“大夫来之前,你哪里也不许去。”
秦疾回来的比预料得更快。
当门扉像被狂风吹开一样推向两边时,秦疾背着一人冲进客房。岳涯和徐夙隐随后走入房间,水叔最后进入,关上了房门。
“王大夫来了!”秦疾叫道。
王大夫在他背上叫苦连天。
“你这牛小子,差点把老夫颠死在路上!”王大夫愁眉苦脸地从他背上下来,一时间险些站不稳地。
“嘿嘿,某不是着急吗……”秦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对不住了,王大夫,你快去给霞姐看看吧——”
王大夫被秦疾一路上折腾得够呛,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才提着药箱走到床边。
姬萦连忙为其让出位置。
王大夫将手搭在霞珠的左手上,过了一会,又让她伸出右手。
“王大夫,怎么样了?”姬萦问。
王大夫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又过了片刻,他才收回诊脉的手,叹息一声道:“是疟疾。”
“疟疾?!”姬萦心头一跳。
“春末夏初,是疟疾高发的时候。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需得慢慢服药调养,少则三五个月,多则半年才能痊愈。”
水叔脸色大变,立即看向徐夙隐。
徐夙隐沉默不语。
水叔按捺不住,出言提醒:“公子,我们在凤州耽搁多日,必须走了。”
“你们有急事?”王大夫问。
“我能走,我不用静躺休息——”霞珠怕被丢下,着急道。
“你胡说什么,大夫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姬萦沉下脸教训她。
“小萦,我真的能走!不用为我耽搁!”霞珠急得要坐起来,生生被姬萦又按了下去。
王大夫忽然说:“何必这么麻烦呢?”
众人目光都投向了他。
“霞姑娘留在凤州,老夫自会负责治好她。”王大夫抚了抚胸前的长须,缓缓道:“老夫从医多年,见多了敝帚自珍的医者,却是头回见到霞姑娘这般大公无私之人,老夫受她千方相赠,自觉形秽,趁此机会,正好相报一二。霞姑娘在医术上颇具天赋,老夫愿效仿霞姑娘义举,将一身所学倾囊以授。待她学成,再决定去留。”
如此千载难逢的机遇,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霞珠还没反应过来,姬萦已经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霞珠舍不得姬萦:“我不想……”
“这么好的机会,你还可是什么?”
姬萦制止了她的哀求,俯下身,在霞珠耳畔轻声道:
“我不需要丫鬟,可我需要霞珠。我不需要影子霞珠,但我需要一个有自己道路,有自己使命,有自己力量的霞珠。霞珠——我需要你来帮我。”
霞珠愣愣地看着她,眼眶中逐渐水波荡漾。
“可我以后要如何找到你呢?”
“我保证,当你学成的时候,我已声名鹊起。”姬萦握住她滚烫的手,郑重道,“霞珠,我等你来找我。”
霞珠的眼神从动摇再到坚定,她泪眼婆娑,紧紧握着姬萦的手。
“……好!”
第036章 第 36 章
在凤州逗留多日, 滞留在城外的两千寨民早已养好精神,蓄势待发。
姬萦归队后,大队伍再度出发, 每个人都精神饱满,脚程飞快。
岳涯拒绝了尤一问分配给他的马车,独自骑着一匹黝黑的骏马, 远远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霞珠不在, 姬萦也没有再坐马车的道理,她骑着那匹鲁平县时带出的老马, 优哉游哉地缀在队伍中间。
开始几日,一切都很寻常。自从离开凤州,怪事渐起。
“已经是第三个了……”
尤一问驱马回来,向姬萦神色凝重地汇报队伍最前端发生的事。
“我们沿途过来,所有村庄都空无一人, 屋里也找不到米粮,但村外却有不少新立的坟头。”
村庄里找不到人, 就找不到补给。两千人每天都要吃饭, 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
“最近的城镇还有多远?”姬萦正色问。
“如果连夜赶路,还有四日。”尤一问顿了顿,“我们的存粮,按现在的消耗还能坚持两日。”
姬萦沉吟片刻, 说:“我先带人去前面看看情况,你们照常前进。”
尤一问退下后, 姬萦驱马来到秦疾所在的马车前, 敲响车窗, 叫醒了打呼的秦疾。
“啊?啊!何方宵小!”秦疾一个惊醒,孔夫子之道从膝盖上跌落, 他捏紧拳头,怒目圆瞪,看到车窗外的姬萦后,才完全从睡梦中清醒,“姬姐!你怎么来了?”
“我要去前方探探,你可要一起来?”
“当然!”秦疾毫不犹豫道。
“你不会骑马,便和我一匹吧。”
“这不用姬姐担心,某跑起来的速度那是十里八乡都有目共睹的,姬姐只管前行,某随后就来!”
秦疾拍着胸脯保证道。
“好,你跟我前来。”姬萦点了点头。
她调转马头前进,听到身后传来庞然大物砰然落地的声音。秦疾背着那随时不离身的箱笼,像头精力充沛的壮牛,横冲猛撞的追着老马的屁股。
老马驮着姬萦小碎步往前走,超越许多前进的寨民。出了大队伍有一盏茶时间,姬萦看到了骑着黑马,独步山路间的岳涯。
“岳弟!”还没跑近,姬萦已经爽朗地打起招呼。
“哥哥!”急奔在老马身后的秦疾也举起双手,热情地向岳涯挥舞。
岳涯拉动缰绳,回首等两人靠近。
待老马和黑马的马头齐平后,姬萦向他说了前边发生的事,邀请他同行前去探查。岳涯颔首回应。
自出凤州,他情绪低迷,姬萦偶尔夜起,看到他仍未入睡,借着月光怔怔观看他从太守府带出的精致木盒。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他没说,姬萦没问。她知道,岳涯虽然答应出山相助,但并未从心底里对她信服。
虽然他只叫她“姬萦”,但姬萦还是要装作不以为意,继续叫他“岳弟”。
有时候,装傻也是行走江湖的必要技能。
岳涯加入后,三人轻装疾行,将大部队远远甩在身后。
“秦弟,你累了没有?累了就上马歇息!”姬萦回头喊道。
“姬姐小看某了!种庄稼可比跑步累多了!”秦疾哈哈大笑,背着箱笼在马后跑得飞快。
姬萦见他呼吸平缓,不像是强撑,也就随他去了。
又赶了一段路,山林渐渐开阔,一座村庄的轮廓逐渐出现在地平线上。
姬萦夹紧马腹,加快速度奔向村庄。
离得近了,她忽然发觉那袅袅上升的并非炊烟,而是屋舍燃烧之后的余烟。
姬萦跳下马后,率先走入死寂的村庄。
村庄里空无一人,只有劫掠过后的一片狼藉。随处可见横倒的尸体——须发皆白的老人,衣衫不整的村女,死不瞑目的农人。
姬萦看得触目惊心,怒火升腾。
岳涯扶起一名鲜血淋漓,倒在路中间的男子,探了探鼻息。
姬萦紧张地看着他。
岳涯放下了无生息的男子,朝姬萦摇了摇头。
“干他爹的,这些山贼真是畜生不如!”秦疾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不是山贼。”岳涯站起身,平静的目光扫过四周惨剧,“所有村民的伤口都是同一种武器所致。能拥有制式装备的,绝非山贼之流。”
“你是说,军队?”姬萦说。
“至少是有组织有规模的大部队。”
姬萦皱着眉头沉默下来,如果是军队,就能解释他们此前路过的村庄为什么空无一人,唯有村头立有新坟——
村民们刚刚遭受军队劫掠,如惊弓之鸟,一有军队再次靠近,便举家逃进山林。
“再往前面看看。”她开口道。
三人再次启程,这次谁都没有插科打诨,不约而同地拿出了最快的脚力往前奔去。
直到傍晚太阳落山,他们才看到第二个村庄的影子——
熊熊烈火,烧红了村庄上方的天空,和远处的夕阳连接在一起,形成半个泣血的苍穹。
哭声,求饶声,尖叫声,隐隐约约从带着烧焦气味的风中传来。
十几个身穿锁子甲的士兵,正将一名又哭又叫的少女拖出村庄。在他们身后,燃烧的燃烧,倾倒的倾倒,厮杀叫喊声络绎不绝。一名老者满背鲜血地爬出屋舍,却又遇上外间的士兵,士兵像清扫垃圾似的在老者背上补了一刀,后者彻底不动了。
姬萦正想问岳涯能不能认出对面是哪一方的军队,秦疾已经怒发冲冠,捏着拳头冲了出去。
“你们这些畜生,出手!”
秦疾已打草惊蛇,姬萦也只好现身出阵。老马不堪重用,她跳下马,将马留在原地,拔出重剑追向秦疾。
短短几十步的距离,两人飙举电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村口群聚的士兵中。
秦疾一脚踢断一把朝他砍来的薄刀,一拳砸歪身后敌人的鼻梁,怒吼一声,须发皆张。
姬萦走到蜷缩着身体哭泣,身上只剩寸缕的少女身前,脱下外衣,轻轻披至少女身上,柔声道:“闭上眼,别怕。”
胆战心惊的少女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片刻后闭上了震颤的睫毛。
姬萦手握重剑,剑上的布条不知有多少人的鲜血留在了上面,那星星点点的红色晦暗深沉,如同姬萦此刻的目光。
“刀剑无眼。”她低垂着眼,解开重剑上的布条。
“找死!”
一名敌人挥刀向她砍来。
布条如蛇蜿蜒落地,重剑像是插上羽翼,灵活转动起来。
“生死由我。”她说。
凌厉的风迎面刮过,映衬着士兵瞪大的眼睛,他飞了起来,震惊而茫然地看着仍留在地面的下半身。
“兄弟们!杀了他们!”
越来越多的锁子甲士兵从村中涌出,他们看着姬萦和秦疾身边倒下的自己人,怒火在脸上蔓延。
“杀啊!”
数不清的锁子甲朝姬萦二人冲了过来,姬萦轻蔑一笑,手腕一翻,重剑拍开扑来的一众敌人。
一名锁子甲伺机想要偷袭露出背面的秦疾,眼前却有一道虚影闪过,眼中瞬时血涌如泉,岳涯一鞭抽飞其人,占据秦疾身后位置,手中七节鞭龙走蛇行,击退众多心怀不轨的锁子甲。
三人配合默契,面对数倍多于自己的敌人,依然镇定自若,游刃有余。
一名身穿明光甲的高级将领在锁子甲的簇拥下从村中匆忙赶到。他看着倒在姬萦三人周边的自己人,勃然大怒,怒目而视道:“你们是什么人?可知我们是剑江节度使戚震,戚将军手下的将士!快快放下武器投降,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姬萦压低声音问旁边的岳涯:“真是剑江节度使的部队?”
“看装备……是的。”岳涯也低声回答,“刚刚我想说,但你们已经冲出去了。”
寻常人,肯定不想得罪一个节度使。
但姬萦不是寻常人,她刚得罪了凤州太守,再得罪一个剑江节度使又如何呢?虱子多了不痒,想要她的命,那就亲自来取——
她咧嘴一笑,朗声道:“好狂妄的山贼土匪,竟敢把滥杀无辜,劫掠村民的脏水泼给堂堂正正的剑江节度使,待我将你们送入九泉,日后可将此事当作笑谈。”
“我们有剑江军的令……”
“杀!”
姬萦一声号令,早已摩拳擦掌的秦疾率先冲了出去,岳涯的七节鞭随后舞至。姬萦手握重剑,疾驰而出,欲直取明光甲将领头颅。
“你们这是对剑江宣战!你们——”
明光甲将领话没说完,急匆匆地举刀防御姬萦从天而降的重剑!
巨大的冲击从刀刃一直传递到头骨深处,明光甲将领的视野都在晃动金星!他紧咬牙关,双脚深陷在土地里,用上吃奶的力气抵挡不断下压的重剑。
“你是什么人,你说了不算——”姬萦唇边闪过一丝讥讽,“赢家说了才算。”
她双手紧握重剑剑柄,再次向下施力。
水波般的裂纹在明光甲将领的刀刃上渐渐扩散开来,咔嚓一声,明光甲将领惊恐的表情就此定格,一缕刺目的鲜血,从他变形的头颅上方流了下来。
四十四斤重的巨剑,硬生生砸开人的头骨。
姬萦的重剑没有落下,死不瞑目的将领的尸身,却已缓缓跌落。
她甩动重剑,剑上残余的灰白色脑浆四下纷飞。
不知何时,周遭的打斗皆已暂停,锁子甲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暴毙在地的将领,秦疾和岳涯则在等待她的指示。
“动手,一个不留。”姬萦露出阳光的笑容。
第037章 第 37 章
一炷香时间后, 姬萦三人在村头汇合。
“怎么样?”姬萦看着走来的岳涯。
岳涯神色漫不经心,垂在腿旁的七节鞭却在往下滴血。
“跑了七八个。”
“我们只有三人,只放走七八个已经很不错了。”姬萦安慰道。
“其中一人在死前交代, 放弃辎重,从民间取用补给是军中军师出的主意。”
“这什么狗屁军师,出这种阴毒的主意!”秦疾骂道, “这和三蛮有何差别?!”
“都怪某, 要不是某冲动误事,姬姐也不会为难。”秦疾一脸懊恼, “要是剑江节度使怪罪下来,姬姐只管把我交出去。某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他人!”
安慰完那个,姬萦又安慰这个:“瞧你说的什么话,就算你不冲出去, 我也不会坐视不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姬姐……”秦疾又感动又懊悔。
“恩人……”
一个苍老胆怯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三人循声望去, 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领着村中的幸存者们聚拢了过来。村口那名少女, 重新裹上了粗布衣裳,发红的脸上,泪水粘连着乌黑的发丝。她惊魂未定地低头走到姬萦面前,用双手呈上了姬萦的外衣。
“别怕, 没事了。”姬萦冲她笑笑,接过外衣重新穿上。
少女痴痴地望着她, 好一会才如梦初醒, 慌里慌张地退回人群。
“三位恩人, 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啊……”
老者率先屈膝一跪, 身后的乡亲们跟着呼号,接连跪下。
“乡亲们,快快起来。”
姬萦一个眼色,秦疾和岳涯跟着上前,接连扶起村民。
“小老儿是村中族长,敢问三位恩人名讳?小老儿一定为三位恩人竖起长生碑,日日供奉……”老者含泪说道。
“乡亲客气了,小冠乃白鹿观观主,道号明萦,这两位是我的至亲好友,秦疾和岳涯。”
老者刚要说什么,村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刚刚才死里逃生的村民们如惊弓之鸟,霎时就要四散而逃。
姬萦连忙叫道:“乡亲们别慌,那是自己人!”
听到姬萦呼喊,村民们才半信半疑地停下脚步,看着逐渐汇聚到村口的大队人马。
尤一问从寨民中走出,看到姬萦三人染血模样,神色诧异,待看到地上士兵模样的死尸,神色越发凝重。
他走到姬萦面前行了一礼:“姬将军,这是……”
姬萦将事情缘由跟他简要说了一遍,自然略过了这些士兵是剑江节度使麾下的事情。
“这些人穿着制式装备,恐怕来头不小。”尤一问小心提醒道。
“此事我会向大公子如实禀告。”
姬萦拿出徐夙隐当挡箭牌,尤一问便放下心来,不再追问什么。
“尤兄,你让大家帮着把村中的尸体清理出去。该下葬的帮忙挖坑下葬,再问问族长村中还有没有余粮可以交易。”姬萦吩咐道。
尤一问点头应了。
姬萦让秦疾和岳涯去清理一下身上污迹,自己则走向队伍中央的那辆马车。
徐夙隐坐在车内,听到水叔在外禀告,毫不意外。
“让她进来。”
下一刻,车门被从外推开,姬萦自来熟地跳上马车,弯腰进了车厢。她脸上的爽朗笑容,和她身上随风携来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徐夙隐静静打量着她:“没受伤?”
姬萦一笑:“没受伤。”
徐夙隐点了点头,好像这就是唯一紧要的事。
“那就好。”
“劫掠村庄的是剑江节度使的人,跑了几个。”姬萦大大咧咧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日后剑江那边如果怪罪,夙隐只管把自己撇开。”
“无碍。”徐夙隐说,“你怕与剑江结仇吗?”
“怕这怕那,我还下山作甚?”
“既然你不怕,那便好办了。”徐夙隐淡淡道,“剑江军此行定是前往天京,既与他们的零散部队遇上,就说明他们的大部队一定也在这条路上。若骤行军,抢在之前惊动沿途村庄,百姓受到惊吓,便会先一步躲入山林。及剑江军,便无村可抢,无人可杀。”
“好!”姬萦拍掌,“就按夙隐兄的法子来办!”
姬萦跳下车,把徐夙隐的法子传递给村中的尤一问,让他大张旗鼓行军。
“自无不可。”尤一问说,“在下已经从村中购置了足够赶至下一城镇的粮食,粮食问题已解,待今夜一过,明早便可全速前进。”
“好,你办事我放心。”姬萦夸赞道。
当晚,有两千寨民帮助,村民们很快将村中的死尸清理干净了。那些剑江军身上的上好装备,因上面带有剑江军的标识,姬萦交代尤一问收集起来,待进入城镇便寻黑市商人卖掉,另购武器装备。
为了不惊扰村民,寨民们还是驻扎在村外。姬萦也拒绝了族长的再三邀请,和其他普通寨民一同睡在苍穹之下。
那名被姬萦救下的少女,怕她夜里着凉,还特意送来一床新弹的棉花被。
第二天天不亮,整装待发的众人在姬萦一声令下,精力充沛地小跑起来。两千人气势磅礴的脚步声,回荡在宽阔的山林间。
姬萦和秦疾岳涯三人,岳涯骑着健马一马当先,秦疾坐在中部的马车里养精蓄锐,姬萦的老马跑不快,正好殿后。
两千多人,浩浩荡荡走出蜿蜒的山路,进入开阔无际的荒漠,全速往天京赶去。
……
剑江军主帐中,剑江节度使戚震正在享用他的夕食,一整根烧猪肘,只剩一根油亮亮的肘子骨留在碗里。其他碗里还有不少菜,但他已接过了旁边侍女递来的帕子。
他擦了擦嘴,留下一张污浊的帕子还给侍女,对坐在下首,身穿文人长袍的中年男子开口:
“赵军师,我们已数日都没有粮食补给了,底下将士都在叫苦连天。”戚震慢悠悠地说道,“当初,可是你向我献的这个不花分毫就可行军千里的主意啊——”
“大人恕罪,此事却有蹊跷。”赵骏声揖手道,“接连几日,我们的将士每到一村,就会发现村子里的人都提前躲进了山林。俱斥候回报,有一支未竖军旗的民间义军走在了我们前方,在下几次命下面人加快行军速度,都未能赶超对方,就好像他们是故意抢在我们前方一样……”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这主意当初是你出的。现在粮食吃紧,万一引发哗变,赵军师担得起这个责吗?”戚震搭着眼皮,暗含威胁地斜睨着他。
赵骏声低着头,不慌不忙道:
“大人请放心,再隔两日就会路过城镇。在下已联系了从前的老乡,以低廉的价格调度了一批粮草。”
戚震刚要说话,主帐外有人来报,失去联系的一屯士兵已经归队,幸存者只有数人。
赵骏声看了戚震脸色,出言道:“让他们进来汇报。”
片刻后,几个畏畏缩缩,吓破了胆的剑江军士兵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主帐。
一见主位上的戚震,几人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哭求节度使开恩饶命。
“你们且把事情始末仔细说来。”赵骏声说。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出一个看上去最为伶俐的人讲述这次意外之变。
一炷香时间后,主帐里鸦雀无声。戚震在主位上撑着腮,脸色难看。几个幸存的士兵跪在帐中,冷汗如雨。
赵骏声心知此事自己逃不了干系,主动起身走至帐中,行了一番大礼:
“大人,军侯虽然自报了身份,但对方并未当真。依在下之见,此事尚有很大回旋余地。”
“我们的人都穿着剑江的装备,傻子才认不出来!”戚震冷声道。
“是聪明人,就更不需要担心了。”赵骏声说,“如果知道是真的,却还是称作假的,只能说明不想与剑江结怨。无论他们是没有当真,还是惧怕剑江实力,都不会将此事宣扬。我们也只需顺杆上爬,权当不知此事。若是今后他们说起,也要当做是山贼宵小,冒用剑江名号作恶。”
戚震冷笑一声,说:“赵军师,当时是你向本节度使谏言,出了剑江便用此法维系军需,现今盗贼横行,山贼漫山,只要事情做的干净,不会有人联想到剑江身上。本节度使听了你的话,才到今日两难地步。本节度使念在你为剑江出力多年的份上,暂不治你的罪,但不好听的话要先说在前头——”
戚震怒目一瞪,威慑道:
“要是今后让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在下谨记于心。”赵骏声再次行礼。
“那领头人,你还记得长什么模样吗?”戚震问帐中的幸存士兵。
“不……不记得了……我们离得远,没看清楚……”士兵心惊胆战回话道。
“没用的东西!”戚震骂道,“滚吧!”
几名幸存士兵如获大释,连忙爬起来争先恐后地逃出了主帐。
“等到了天京,我倒要看看,这个敢杀剑江军的义军头领是个什么人!”戚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赵骏声垂首不语。
五日后,剑江军和姬萦在天京城外狭路相逢。
第038章 第 38 章
姬萦收到剑江节度使的邀请时, 并不慌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信,他当着大公子的面就要斩了我——”姬萦冷笑道, “让人去回了传话的小兵,我们一定会准时赴宴。”
尤一问拱了拱手,出门传令去了。
姬萦递话给秦疾和岳涯, 让他们自行准备一下, 傍晚赴宴。然后,她亲自去了徐夙隐的马车前。
“夙隐兄, 剑江节度使的邀请函,你怎么看?”姬萦坐上马车,诚心求问。
“天京城下,”徐夙隐神色平静,毫无忧惧, “他要是敢对勤王平叛的义军首领动手,立即就会被群起而攻之。戚震此举, 当是试探你的虚实, 不必过分担忧。”
姬萦咧嘴一笑,坦然道:“有夙隐兄在,我担忧什么?”
徐夙隐垂下眼眸,袖中的石坠似在发烫, 他忍不住轻轻摩挲袖中的石坠。
是夜。
姬萦带着徐夙隐和秦疾岳涯准时赴宴。
剑江军营里灯火通明,装备精良的将士在营中列队巡逻, 声势浩大。姬萦看在眼中, 心中却不屑, 知道这是剑江节度使故意安排出来震慑他们的。
“哈!哈!”列成一队的巡逻兵走到姬萦等人面前时,故意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
姬萦还没有什么反应, 身后的秦疾怒目一瞪,拍打着宽阔的胸脯,以洪钟一般响亮的吼声不甘示弱地回应:“嘿——咦——喂——”
他的行动和身上长衫格格不入,以至于他身后可以为文人标识的白色箱笼,也显得楚楚可怜。
在带路兵卒的接引下,姬萦等人来到宽阔高耸的主帐,还未揭帘而入,就听见了帘后传来的阵阵丝竹乐声。
前方的小兵揭开门帘,姬萦拦住徐夙隐,率先步入主帐。
主帐中并未有兵器暗箭等待,几方食桌,已然备好佳肴。剑江节度使戚震,高坐于主位之上,若有所思地俯视着进入主帐的姬萦等人。
“你就是义军首领?”戚震开口,目光毫不犹豫地望着其中的徐夙隐。
徐夙隐静默不语。
岳涯哂笑一声,说:“节度使大人认错了,那非是义军首领。”
“哦?那么你才是义军首领?”戚震面露好奇,稍稍坐正了身体。
“我驽钝不堪,难当重任。”岳涯再笑。
“难道这位壮士才是义军首领?”戚震这次完全坐直了,惊讶的目光落在了虎背熊腰的秦疾身上。
秦疾不知为何,显得格外震惊,以至于木讷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大人还是猜错了。”岳涯说。
戚震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微微含笑的姬萦身上,他的表情可谓大惊失色。
“义军首领竟是一名女道士?”
女性道人应称作坤道,但对于门外汉来说,姬萦也不必和他掰扯这些。
姬萦拱手行礼,朗声道:“白鹿观观主明萦,在此见过大人。”
敢杀剑江军的义军首领,与戚震此前预想的截然不同——甚至连性别都没对上,他提前准备好的那些下马威,被此种变故打乱了节奏,一个都用不上。
他咳了一声,拿出节度使的威严,沉声道:“都是勤王平叛的自己人,不必过分客气。赵军师,快请几位义士落座。”
一名身穿蓝色简朴长衫的中年男子,从主位下首走出,恭恭敬敬地揖手道:“诸位请。”
秦疾目光呆滞,眼神闪躲,直到身后的岳涯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浑浑噩噩地坐进了席位。
姬萦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赵骏声坐在了主位的右边下首,现在就该姬萦抉择她和徐夙隐谁坐左边下首。
手持英雄令,而她因英雄令而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这左边下首理所应当是徐夙隐来坐。当姬萦在其二位置坐下,徐夙隐也自然而然在下首落座后,戚震再一次摸不着头脑了。
姬萦笑道:“戚大人,还容小冠介绍一二。我旁边这位是宰相府的大公子,徐夙隐,另外两位分别是幽州的童生秦疾,凤州太守岳宗向之子岳涯。”
徐夙隐的名号显然远远压过后边两位,戚震神色大惊,难以置信的目光在徐夙隐和姬萦的位置上来回几遍。
“原来阁下便是宰相大人的公子!怪不得气度雍容,风度非凡!”戚震态度大变,神色ῳ*Ɩ 夸张道,“虎父无犬子啊!”
“大人谬赞了。”徐夙隐虚虚一拱手,轻声道。
“宰相和几位公子十多天前便已驻扎在了天京城下,公子姗姗来迟,可是担负了其他要务?”戚震以众人刚进帐时截然不同的态度热情关心道。
“路途遥远,耽搁了一二罢了。”徐夙隐的回答可称冷淡。
看出徐夙隐无意交谈,戚震也不见怪,徐籍长子性情孤僻冷傲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耳闻。
“既如此,今日也算是我为公子接风洗尘了。大家不要客气,尽情享乐,只有吃好喝好,明日才好在战场上为国效力啊!”戚震大笑道。
他拍了拍手,令退至主帐四周的伶人继续奏乐歌舞。
宴席正式开始,杨柳细腰的舞女穿着若隐若现的薄纱衣裳,在主帐中翩翩起舞。姬萦是舞女外在场的唯一一名女性,她不觉得尴尬,看得津津有味。岳涯神色悠然,俨然回到三层楼阁,半坐半躺,手执酒壶,自顾饮酒,一副狂士风度。秦疾则一反常态,局促地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那位将士,怎么用餐也把箱笼背着?里面可是有什么本使都没见过的宝贝?”戚震玩笑道。
众人目光都落到末位的秦疾身上,他支支吾吾涨红了脸。
“你们首领说你是幽州的童生,本使看你随身背着箱笼,看来是救国途中都不忘苦读啊!”戚震说。
“戚大人,如果你把秦弟当做普通的书生,那就要吃大亏了。秦弟可是天生神力的壮士。”姬萦笑眯眯道。
“哦?当真如此?”戚震来了兴趣,“本使军中正好有个出了名的大力士,让他来请教秦壮士一二,正好挫挫本使麾下这位大力士的傲气!”
姬萦看出戚震打定主意要用此举来下她的威风,她看向末位的秦疾,笑道:“秦弟,你觉得呢?”
秦疾匆匆颔首,也不知听懂没有。
“比试可以,但小冠有个要求。”姬萦对戚震说,“秦弟虽然天生神力,但并未习过武。因此为保公平,应让两人都赤手空拳上阵,单纯比试拳脚功夫。”
“可以!”戚震爽快答应,“让震天进来!”
传令的小兵立即退下,不一会,带来了一个腰粗膀圆,体型和秦疾不相上下的军中壮汉。
“震天啊,本使有意让你和这位秦兄弟一较高下,但不许使用武器。你可有信心?”戚震笑道。
壮汉从脂肪堆叠的眼皮缝里打量着被困在文人长衫里的秦疾,面露不屑,接着神色庄重地向上一抱拳:“小的一定不会给将军丢脸!”
秦疾站了起来,小心翼翼把箱笼放至一旁,抬脚往帐中走去。
“秦弟,”姬萦叫住他,鼓励而耐心地看着他的眼睛,“别强撑。”
秦疾一愣,脸上萎靡不振的神情像是被风吹走了一半。他神色重又坚定,重重点了点头:“姐姐放心。”
秦疾和壮汉走至帐中,壮汉脱下身上铠甲,随手扔至角落。两只又厚又大的手掌,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拳头,骨节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在安静下来的主帐内。
乐姬舞女们都退至帐外,空旷的主帐中央只有虎视眈眈的震天和神情犹疑的秦疾。
两人像是彼此忌惮的狮虎,绕着圆圈寻找对方的弱点。
忽然——震天先动,毫不犹豫扑向秦疾!两人转瞬就扭打在了一起!
岳涯冷眼观看。
姬萦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的搏斗,军营出身的震天比秦疾有更多搏斗技巧,秦疾单凭力气去阻挡,动作又比寻常要迟缓得多,短短几招便落入了下风。
秦疾一个不慎,被压在身上的震天卡住了喉咙,脸色涨的发紫。但他忽然又多出了力气,一脚蹬翻了震天,重新站直了身体。
震天捂着刚刚被蹬的位置站了起来,嘴角流出一丝鲜血。
这抹鲜血刺激了他的怒火,他往地下啐了一声,像被激怒的雄狮那样,凶猛吼叫着扑向秦疾!
秦疾虽然抓住了对方的双臂,但不知为何忽然闪神,被震天抓住机会,摔翻出去,秦疾正欲爬起,震天已经一脚踩上了他的胸口。
秦疾抓着他的脚踝还想反抗,姬萦已经站了起来。
“好了,点到为止——我们认输。”
震天视若未闻,抬脚狠跺在秦疾的胸口之上,秦疾当即便痛苦地闷哼了一声。主位上的戚震也装作没有听见,没有开口制止。
当震天的第二脚将要落下时,他的视野忽然倾倒——
八尺壮汉,瞬间倾翻!
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脑勺已经重重砸在了粗糙坚硬的黄土砂石地面上。
金星四溢,黄沙飞舞,摇晃不止的视野里,一个女人笑意盈盈地俯在他的上方,在她脸上灿如春阳的笑容,于他而言,却像是催命的符咒,让他格外胆寒,动弹不得。
主帐中所有目光都在她的身上。
震撼的,恐惧的,惊异的,忌惮的,欣赏的——
鸦雀无声中,姬萦笑吟吟道:
“我们认输。”
第039章 第 39 章
月上梢头, 宴会终于落下了帷幕。
姬萦婉拒了戚震留下过夜的邀请,带着秦疾等人走出灯火通明的主帐。
秦疾神色恹恹,一出主帐, 便忍不住对姬萦说道:“姬姐,对不起……”
姬萦打断他的话:“小比试而已,输赢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 其实……”
秦疾话未说完, 主帐里走出穿深蓝色长衫的赵骏声,他看着姬萦, 含笑着揖手道:“明萦道长,在下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先生请说。”
“在下离乡多年,恰巧和这位秦壮士乃是同乡,不知明萦道长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与秦壮士叙一叙旧, 聊聊家乡旧人?”
姬萦惊讶地看向秦疾,后者被动地回视, 眼神有些按捺不住。
“可以。”姬萦说完, 又叮嘱秦疾,“我回去等你,亥时之前一定回来。”
秦疾点头应好。
“那就告辞了,请转告戚节度使, 多谢款待。”
“客气。”
双方互相行礼,姬萦带着其余人离开了剑江军营。
清亮的月光像薄雾一样披在天地间。他们几人的马已被剑江的小卒牵到军营门口。姬萦翻身上马, 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出。
马蹄声踢踢踏踏, 三匹马很快同行。
微凉的夜风扑到面上时, 姬萦立即想到了徐夙隐。她侧头看向身旁背脊挺直,玉树临风的贵公子:“夙隐兄, 你要是冷,可以披上我的外衫。”
徐夙隐轻轻摇了摇头,泼墨般的长发从肩上垂下,那股淡淡的药香,在风中若隐若现。
“不必。”
等到走出剑江军营很远,周围已是一目了然的荒原时,岳涯开口打破唯有马蹄阵阵的缄默:
“秦兄和剑江的军师必是旧识。”
“我知道。”姬萦说。
两人的语气都是陈述。
徐夙隐虽未开口,但脸上神情也是了然。
“你这么放心留秦兄一人在剑江军营,就不怕秦兄被人蛊惑?”岳涯问。
姬萦闻言一笑,不以为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
剑江军营。
赵骏声将秦疾请至自己的帐篷,邀他在小小的茶桌前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
“多谢……”秦疾略微拘束地接过了赵骏声递来的茶。
“贤弟不必拘谨,我们都是幽州人士,在外遇见同乡并不容易。在下听你口音,应是丹县人吧?”赵骏声笑道,“早些年间,在下也在丹县生活过一段时间,听见贤弟的口音,亲切得很。”
秦疾点了点头,在座椅上不安地挪动位置:“我父母都是丹县人,晚生秦疾……”
“贤弟的大名刚刚在下便记下了。”赵骏声并没有领会到秦疾的提示,笑道,“没想到丹县还出了个像贤弟这样能文能武的大人物。刚刚的比试,贤弟输了,但在下能看出,贤弟的实力远不止此。”
秦疾神色黯淡,心情也复杂非凡。他哑声道:“是某技不如人……”
赵骏声爽朗大笑:“贤弟谦虚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贤弟心不在焉,恐怕是看在节度使的面上,故意输给震天的。”
“不是……”
秦疾只说了两个字,便感觉到心灰意冷,不愿再多行解释。
“他根本没认出我来,也不记得我的名字了。”秦疾灰心丧气地想。
赵骏声请秦疾喝茶,东南西北地扯了一顿丹县的旧时人物。
秦疾勉强提起精神附和。
就这么东拉西扯一炷香时间,秦疾都在想法提出辞别时,赵骏声忽然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你叹息做什么?”秦疾惊讶道。
“在下是想到贤弟年纪轻轻,天赋非凡,却屈居在无名之辈之中,耽搁了前程,这才不禁发出叹息……”赵骏声神色忧虑,关切地看着烛火对面的秦疾,“你天赋绝佳,可惜没有人教你习武,若是在剑江军中,不消一年,你就能名扬南北,出人头地——”
“某哪有那么厉害……”秦疾半信半疑,嘟囔道,“而且,某是要参加科举的,无心习武。”
“如果贤弟有意参加朝廷的考试,无论是文举还是武举,那朝中有人举荐就更重要了。”赵骏声说,“明萦道长乃是出家道士,于官场上又能给你什么助力?更何况,她自己都籍籍无名,徐营人才济济,根本不缺豪杰,难有出头之地。明萦道长又是女人,想要获得宰相的重任更加艰难……不过,要想一展抱负,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疾疑惑地看着他。
“剑江节度使戚震,戚大人胸若虚谷,从谏如流,又是簪缨世家,文武两道都有友人无数。若你们二人到剑江来,一定会得到比徐营更甚的栽培和倚重——尤其是贤弟。”赵骏声一笑,悠悠道,“戚大人欣赏贤弟过人的武力,他说‘没习过武也只是略输震天,习过武岂不是能在震天之上?’,大人说,只要贤弟能够说服明萦道长一起加入剑江军,条件随你们开。”
“你是要我们背叛徐公子?”秦疾大吃一惊,原本神游天外的神智忽然回到了身体。
“你们原本就只是响应勤王平叛号令的民间义军,又不是他徐籍一人的私兵私将,怎么能叫背叛呢?”赵骏声纠正道,“天京之战后,联军本就要就地解散,届时你们又要去哪里呢?贤弟架海擎天,难道还要回丹县种田不成?”
“我不知道……”秦疾说,“某都听姬姐的。”
“贤弟仔细想想吧,不为别人,也要为了你自己。既已出世,何不为自己择一良木而栖呢?”赵骏声苦口婆心道。
他起身走至内室,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匣放到茶桌上。
木匣揭开,里面是金光夺目的工整金锭。
“贤弟,这是戚大人为你准备的见面礼,共有黄金千两。若你能携明萦道长相助剑江,还有十倍赠之。”赵骏声微笑道。
他看着因黄金愣住的秦疾,脸上是胸有成竹的神色。
秦疾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数目的黄金,但他只是惊异,惊异过后,眼前浮现出来的是沿途那些遭剑江军劫掠灭口的村庄。
那股难以置信和物是人为的悲凉又涌了上来。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忽然站了起来。
赵骏声惊讶地看着他。
“某有一个问题,希望先生能够诚实以告。”
“贤弟请说。”
“劫掠村庄的主意,是先生所出吗?”
赵骏声沉默半晌,烛火在沉默中闪烁,像他明灭不定的目光。
“……某懂了。”秦疾怆然一笑,转身往帐篷外走去。
“贤弟!你的东西还没拿——”
秦疾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他望着撩开门帘后的深深夜色,说:“某无福享受,先生还是收回吧。”
门帘落下,赵骏声吃惊地看着消失在帘后的秦疾背影。
满满当当的黄金,静静躺在匣中。
秦疾背着箱笼走出剑江军营,没有人拦他,也没有人相送。
他独自一人走在夜色之中,心情凄惶。不知不觉,寨民的驻扎地已经出现在黯淡无光的地平线上,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从一块巨石上站起来的姬萦。
“秦弟回来了。”
姬萦笑了,背负着重剑跳下巨石。
“姬姐……在等某?”秦疾愣住。
“还有一炷香时间,就到亥时了。”姬萦笑道,“我想着,若你还不回来,我就亲自去剑江要。”
秦疾哑然,忽然觉得愧疚不安。
“姬姐,其实……”他抓紧了箱笼上的绳带,吞吞吐吐道,“剑江的军师……那个姓赵的军师,就是某之前跟你讲过的,于某一家都有救命之恩的举子……”
说完这句话,他如释重负。
“某在帐中初见他时还不确定,但他一开口,某就确信无疑了……他留某下来,不是认出了某,而是想要让某和姬姐,一起转投剑江,背叛徐公子……”
秦疾将事情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包括那一匣子他没收下的黄金。
他相信,姬萦会做出恰当的决定。
“我大概猜到了。”姬萦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回来就好。不过,有一句话我要纠正——”
“什么话?”
“你曾发誓忠于我,我却未曾发誓忠于任何人。我是自由的,因而你也是自由的。”姬萦笑眯眯道。
秦疾愣愣道:“赵先生也是这么说的……”
“我的意思,和他的不同。”姬萦说。
“有什么不同?”
“等到你该明白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姬萦带着深意道。
“这么说,姬姐也赞同某退回黄金?”秦疾问。
“当然。”姬萦说,“剑江节度使刚愎自用,残酷无情,而他的军师,失仁失德。剑江从上至下都失了天和,迟早自取灭亡。”
秦疾沉默许久,黯然道:“先生从前不是这样的,某也不知道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事……”
“秦疾。”姬萦叫出他的名字。
“姬姐?”秦疾睁着迷茫的眼睛看向她。
“你以为一切都变了,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当初帮助你和家人的,并非是赵骏声,而是赵骏声那时所具有的仁心。赵骏声后来失去了他曾经的仁心,但这份仁心并未消失,而是被你继承。”
姬萦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呆在原地的秦疾:“我们决定不了他人最终成为什么人,但能选择自己成为什么人。”
“秦疾,你明白吗?”
“只要你还肩负着这份仁心,你也就报了当年的仁心之恩。”
……
天未亮,岳涯被马车外寨民洗漱做饭的声音吵醒。
他撩开车帘踏出马车,被直愣愣站在车外的秦疾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他难掩惊异地打量着秦疾。
他依然背着那随时不离身的箱笼,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震天留下的脚印明晃晃地留在胸口。他神色憔悴,眼底青黑,似是就这么在马车外站了一夜。
“岳兄……”
秦疾吞吞吐吐的说出两个字,双膝便突然弯了下去,整个人立时往地上掉。
岳涯眼疾手快,跳下马车一把将他扶起。
“你这是做什么?!”
“岳兄——某想请你收我为徒,教我武艺!”
一个执意要跪,一个执意不让跪,秦疾的双膝悬在半空,起落不得。
“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我的名声早已传到朝廷,拜我为师,今后你要是进入官场,定然会遭人耻笑。”岳涯皱眉道。
“某不在乎。”秦疾毫不犹豫道,“能不能考中科举,对某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这句话比秦疾要向他拜师的震惊都要大。
“为什么?”岳涯的追问脱口而出。
“从前,某仗着自己天生力气大,从不将别人放在眼里。又因为一心想要科举从文,好几个有名的武师想收某为徒,都被某一口拒绝。直到现在,某才恍然大悟,真正重要的是某的内心,而非从文还是从武这么简单的选择。”
“是姬姐拨开了某心中的迷雾——某参加科举,是想护一方百姓安宁,现在,某想护天下百姓安宁。”秦疾看着岳涯的双眼,极其郑重地说道,“某相信,如果有人能给天下带来安宁,这个人一定是姬姐无疑。”
秦疾坚定地掰开岳涯的手,终于完全跪了下去。
“某想要倾尽全力襄助姬姐,为此,愿付出任何代价。”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震撼的岳涯,等待他最后的决意。
岳涯的震撼,不光是箱笼从不离身的秦疾,竟然有朝一日主动弃文,还有直接导致这个变化的姬萦本身。
秦疾是个怪才,他不仅天生力气,还有一颗重感情讲义气的赤子之心。哪怕是声名狼藉的他,秦疾也一视同仁。
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岳涯已经发现,秦疾虽然长相粗犷,看着好糊弄,但一颗心格外亮堂,语言可以暂时迷惑他,但行动一定不能。
能够让秦疾心悦诚服,以命追随的姬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第040章 第 40 章
“师父!”
“师父!”
“师父!”
十年后, 再度踏入天京旧地,姬萦本该感伤。
可惜,她还来不及感伤, 就被一路上围着岳涯师父长师父短的秦疾给逗笑了。
“秦弟啊,别喊了,再喊下去, 全天下都知道你拜了个师父!”姬萦牵着自己的老马, 打趣道。
“知道就知道,某又不怕!”秦疾挺起胸膛, 骄傲道。
岳涯牵着马走在一旁,唇边露着无奈的笑。
两千寨民,刚刚在天京城门被放行。青隽军把守在四个城门处,接引前来勤王平叛的义军。姬萦有证明自己身份的度牒,又有徐籍的长子徐夙隐在旁佐证身份, 轻而易举就通过了盘查,被安排把守皇宫西北角。
现在, 他们正往皇宫西北角而去。
姬萦这辈子就见过皇城两次, 一次是从牢山回宫,另一次就是现在。
同第一次相比,第二次所见的皇城可谓凄凉。
一路上,姬萦见到的都是被烧毁的黑色废墟, 大开的宅门,破损的盔甲, 摔碎的瓷器, 某个瞬间忽然出现的残肢断臂, 不吹风还好,风一动, 姬萦就能嗅到隐约的尸臭。
那些依稀能看出有人生活的房屋里,烧得焦黑的木板后面透出一双双惊惧不安的眼睛。
刚刚进天京的时候,姬萦和看守的士兵搭话,得知九大节度使已经来齐,剑江是来得最迟的那个。主力部队已到齐,与龟缩在天京皇城内的三蛮开战是迫在眉睫的事。
战后,不知等待这些幸存百姓的又会是什么。
姬萦等人抵达皇宫西北角后,又一次地向徐军的人表明了身份,然后被安排进了驻守西北城门的勤王军中:他们分到一块空地,两千寨民可以安顿在那里。
相比那些规模宏大,帐篷工整的营地,姬萦的营地简陋得难以想象。两千寨民,一路上都是风餐露宿而来,锅碗瓢盆,被褥衣裳,一个行囊就全部收好,行军的时候背在背上,休息的时候拿出来化为小小休息地。
比起军队,他们更像是难民。进入联军营地之后,他们频频遭受讥笑注目。
但是姬萦不在乎,寨民们也不在乎。他们的必须之物,一把刀足矣。
他们刚刚在营地安顿下来,一名徐军的小兵出现在营地口。
“你们谁是头头?”他大声询问着。
姬萦从中走出,爽朗一笑:“是我,怎么了?”
小兵惊诧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九大节度使已集结,今夜在青隽军营主帐设有洗尘宴,你们义军首领也来。”
“多谢小将通知,我们一定来。”
“宰相大公子是不是在你们这里?”他又问。
“正是。”
“告诉大公子一声,宰相召他。”
小兵递完话,匆匆又赶往下一家。
姬萦回到众人中,正遇上要往外走的徐夙隐,她叫住他,转达了小兵的话。
“我正要去向父亲汇报此行得失。”徐夙隐轻轻点了点头,“多谢相告。”
他和姬萦擦肩而过后,因一股莫名的情绪,姬萦转过身,继续看着他的背影。
烈日炎炎,徐夙隐的背影依然沁着寒意。他鹤骨一般清瘦的身体,在簌簌作响的衣衫中,好似随时要乘风而去。
姬萦按捺住了叫住他的冲动。
回到徐籍身边的徐夙隐,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是她所熟知的模样吗?
她是否对他抱了过多的希望?一个能为父自刎的人,她真的能劝诱他改换阵营吗?
姬萦的热情正在冷却的时候,徐夙隐忽然停下了脚步。就像是对她的目光若有所感一般,他转过了身,迎上姬萦的目光,远远地向她行了一礼。
姬萦不解,仍是回了一礼。
徐夙隐的唇畔似有微笑,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然而那抹微笑还是那么清楚地挂在徐夙隐唇边。因着这抹温柔的笑意,他身上的寒意变淡了。
短暂的对视过后,徐夙隐回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姬萦心中的纠结莫名松了,她哂笑一下,转身去通知秦疾和岳涯二人晚上陪她赴宴。
入夜。
徐营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要不是宴会举办地在军营,姬萦还真想象不出这是要打仗的样子。
她带着秦疾和岳涯来到徐营后,根本没人有空搭理她。她只好拦住一名穿来穿去的小兵,询问自己该往哪里去。
“谁是义军首领?”小兵看着姬萦身后的秦疾和岳涯。
“我是。”没在考虑范围内的姬萦说道。
小兵依旧拿吃惊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说道:“义军的位置都在主帐外,你们看哪个位置没人,就可以坐。”他不忘提醒道,“不管你来了多少人,只有一张食案,别多占!”
“主帐内坐的是节度使他们吗?”姬萦又问。
“陛下和皇后也要出席。”小兵说,“反正,主帐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去的,小心冲撞了贵人丢掉性命!”
姬萦从善如流地笑道:“多谢小将,我们一定会小心的。”
主帐位置显眼,帐门已经高高卷起,好方便外边的人看见主帐内的情景。姬萦等人来到主帐,靠前的位置已经被坐满,只剩最后几排有零星位置。
一张不知从哪个民居里搜刮出来的梨木食案,几小碟不知暴露在空气中多久的下酒小菜,几副碗筷,两坛没开封的酒。这便是主帐外的义军所享待遇。而卷起的帐内,虽然还空无一人,但桌椅俱全,美酒佳肴清晰可见。
姬萦寻了一个相对而言离主帐更近的位置席地而坐,秦疾和岳涯正好在食桌前一边一个。她庆幸只带了这两人来,要是再多带一个,那就真的安排不下了。
姬萦坐下后,观察着其他义军首领。不讲究的,和她一样直接坐在地上,讲究的,在地上垫了一张竹席。每张桌前几乎都坐了三三两两,很少有独自前来的义军首领。
在场的除她以外,竟无一名女人。以至于她一到来,反成了在场的目光中心。而那些没有关注她的,则是翘首以盼地望着主帐帘内,想要第一时间一睹延熹帝和九大节度使的风采。
“恩威并施的手段,宰相用的是炉火纯青。”岳涯用讽刺的语气笑道。
“要不然怎么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呢?”姬萦回以调侃。
坐在姬萦那桌旁边的一个精瘦男人,穿着崭新的藤甲,一把锃亮的大刀放在盘着的双腿上,他兴趣盎然地观察了姬萦许久,忍不住搭话道:“女人也能当军队首领?”
姬萦没有发怒,笑眯眯回道:“女人为什么不能是军队首领?”
“你洗漱更衣的时候,不觉得不方便吗?要是被人看到了,你会羞愤自尽吗?”对方再问,不怀好意的笑容挂在脸上。
姬萦按住要愤而起身的秦疾,笑容依旧不变。
“你叫什么名字?”
“江湖人称花豹子,怎么?你听说过我?”男人露出得意的神情。
“我听说过当今新帝,听说过九大节度使,听说过九州豪强,却没听过花老虎的名字。”姬萦一脸疑惑,转而问身旁二人:“你们听说过花老虎吗?”
“未曾耳闻。”岳涯哂笑。
“什么活老虎死老虎,某没听过!”秦疾说。
“什么老虎,是豹子!”男人铁青着脸说。
“干他爹的,豹子哪有花的,只有老虎才是花的!”
“豹子怎么不是花的?你难道连豹子都没见过?”
“你说是花的就是花的?干你爹,某不信,除非你去抓头豹子过来——”
“你他娘在找茬?”男人握住腿上的大刀,拉直了上身,似是下一刻就要起身动手。秦疾迫不及待要检验这几日的武学成果,早已先一步起身。
姬萦连忙劝架,这两人都被她一把按回了原位。
男人没料想到落在肩上的力气竟然压得他动弹不得,他瞪大双眼震惊得看着姬萦。
“哎呀,大家都是来勤王的队伍,应该以和为贵,这位兄弟,别生气,是我们的错——”
男人听了,脸上怒色刚缓。
“我们错就错在确实没听过花老虎的名字。可能是我们太孤陋寡闻了,你别见气,更别羞愤自尽——”
男人终于明白姬萦到头来还是在嘲讽他,瞬间暴怒,想要动手。
他手中的刀刚刚离开大腿,就定格在空中一动不动了。
姬萦隔着一层衣料,握着男人的手腕,似笑非笑道:
“花老虎还是素老虎,都是小事情。”
男人试图挣扎,他用上了全身的力气,可手腕像是被铁锁箍住,竟然丝毫挣脱不出,被捏住的地方,仿佛要寸寸碎裂一般剧痛。而面前的女人,竟然还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悠然。
花豹子心中骇然,他虽然并不以力气见长,但他的力气也不小,眼前的女人竟然能够用单手就轻松将他制住。
她还在笑,她脸上的笑容从未消失。
但是花豹子现在却感觉不到丝毫旖旎,只有动物面对捕食者时本能的畏惧。
“老虎兄,你说是不是?”姬萦笑道。
花豹子瞬间掂量清楚了利害,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畏缩语气说道:
“……是,你说的是。”
他近乎讨好的望着眼前这个笑容开朗的女人。
手腕上的力气忽然卸走,花豹子如释重负地坐回原位,不敢再向姬萦搭话。
场内其他虽为参与,但一直在旁观的义军首领,将这一幕收入眼中,重新判断了姬萦的实力后,那种露骨的目光顷刻便少了大半。
“皇帝驾到!”
一声太监尖利的通报,嘈杂的场内瞬间寂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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