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114 章
一个时辰以前——
姬萦与徐夙隐、居云在昆仑宫外的宫道上分别。
她答应徐夙隐去麒麟门, 却没说是现在就去。
要论在皇宫中抄近道,没人比她更为擅长。
她朝着问天阁径直而去,一路上走的都是宫婢才知道的小径。她一边走, 一边用最后的时间思考,如何处置她的生身父亲。
若不是因为章合帝,母后不会死, 大伯父不会死, 山寨三千寨民不会死,她更不会沦落到天坑之中, 以松针和根茎为食,自然也不会遭受后来那一百零三针的酷刑。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身的疑神疑鬼而致。
支撑她熬过天坑寒冬,地窖一百零三针的,是对章合帝的无尽恨意。
她必须亲手了结这份恩怨。
当两层楼高的问天阁映入眼帘, 门外把守的三蛮士兵立即发现了姬萦从宫道上走来的身影。他们一边大声示警,一边拔出武器向姬萦冲来。
姬萦步伐不乱, 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 直到走入问天阁,与无数如临大敌,不敢贸然动手的三蛮士兵目光相接,那两名守门的三蛮士兵也追进了阁中。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阁中之人, 四十名三蛮士兵,二十名弓箭手, 还有一个藏身在暖阁内一脸惊惧地朝外窥探局势的章合帝。
一共六十一人。
“人都在这儿了吧?”
姬萦慢慢合上了门扉, 又取下背上的剑匣, 拿出内里的宝剑。她把沉重的剑匣抵在门上,封住唯一的逃生之路, 转身对众人笑道:
“那小冠就开始了。”
无数三蛮士兵在恐惧的支配下怒吼着冲来,哪怕是听不懂官话的三蛮,也能从本能察觉到此刻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用重剑杀了贞芪柯的姬萦,若手中只有一把宝剑,还能以一敌百吗?
姬萦用事实告诉他们,当然。
宝剑在她手中灵活转动,鲜血在空中飞舞,越来越多的三蛮涌了上来,又越来越多的倒下去——二楼的弓箭手再也顾不上敌我,在恐惧之中向着姬萦射出了箭矢。
箭如雨下,姬萦旋身躲入阁下,看着几名倒霉的三蛮士兵被友军的箭矢射中。
估摸着箭雨停止以及再发的时间,姬萦穿梭于黑色的圆柱之间。
天京沦陷以前,问天阁是翰林们议事群策的地方,现如今,却化为人间炼狱。
一名三蛮红着眼睛大吼着朝姬萦冲来,姬萦手中宝剑一挑,后者朝后仰去,一道血柱从喉咙上喷涌而出,飞溅的血液跳上周围数个三蛮的面孔。
当姬萦身上的衣裙化为沉甸甸的朱红,问天阁内剩下的三蛮士兵已经所剩不多,章合帝见势不对,完全躲入了暖阁之中。
姬萦斩杀了最后几个三蛮,走入暖阁,将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的章合帝重新拖了回来。
章合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别杀我,别杀我——徐籍给了你什么好处,我能给你更多!”
他穿着明黄的龙袍,却丝毫没有皇帝的威严,几缕爬窗时候蹭落的斑白头发,老而无力地垂落在惊惧不安的面孔前。
他和她记忆中的样子,哪有丝毫相似?
这真的是那个随口一语就令她失去一切的罪人吗?
他还配得上她的憎恨吗?
姬萦手中的剑尖指着章合帝的喉咙,只要她心念一动,她的亲生父亲就会以死谢ῳ*Ɩ 罪,但事到如今,她个人的私仇已经变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大夏即将一分为三,而今日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杀了章合帝,虽然可以避免二皇裂夏,三蛮趁机崛起的未来,但却会让她将致命的把柄送到徐籍手里。即便是杀光所有知情人,亦或永世藏起夏室公主的身份,也都各有弊端。
杀章合帝,从长远以及她个人而言,已没有任何好处。
但不杀,天下就会陷入百年的纷争和战火。
由徐夙隐去杀,似乎已是这个死局中最好的一种选择。
那些本该她去承担的骂名和抨击,都将由徐夙隐一人承担。而她,只需表面与徐夙隐割席,便可尽揽功成后的赞誉和美名。
但她真的能够闭上眼睛,放任那清风霁月的贵公子为了她染上一身污秽吗?
就为了这样一个人?
她厌恶地看着在她的剑尖下恐惧颤抖的章合帝。
章合帝看着姬萦眼中那抹熟悉的不驯和轻蔑,忽然听见了自己骤然加重的心跳声。
某种恐惧堵住了他的口鼻,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你……你的法号叫明萦?那你的本名叫什么?”他问。
她只是依旧用那种像看脚边秽物的眼神看着自己,丝毫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
不可能——
绝不可能!
那孩子已经死了,玉牒上的三公主已经被划去,一个早已死去的幽魂,怎么可能会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就算她当年侥幸逃脱,按照常理,又怎敢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钦天监监正在他万寿节那日作出的谶言还历历在目,如果那孩子真的没死,如果谶言是真的……
“你是姬萦吗?”他颤声道,“我的女儿姬萦?”
如果谶言是真的,这或许就是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章合帝一改先前畏惧的姿态,激动地靠了过来,想要用双手去触碰姬萦的身体——
在那之前,锋利的剑身刺进了他的身体。
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染血的剑尖,又震惊地看向身前神色不动的姬萦。
“为……什么……”
姬萦拔出宝剑,冷冷地俯视着章合帝。
“这一剑,是替母后刺的。”
章合帝面色惨白,捂着受伤的身体想要躲藏,但身后只有厚重的墙壁。
“不……别杀我,难道你不想知道谶言是什么吗?”
姬萦无动于衷。
“这一剑,是替大伯父和三千寨民刺的。”
又是一剑刺中他的身体,新的鲜血涌了出来,让明黄的龙袍变了颜色。
“你杀了我,你就是弑父弑帝的千古罪人!姬萦!你这个孽种,谶言果然是真的,你到底为什么没死——”章合帝在濒死的恐惧中大叫着。
“最后一剑,是为我自己刺的。”
姬萦的剑尖抵上他的心口,但在最后时分,她如此前一样,避开了要害。
宝剑深深地刺入章合帝的身体。
“你不配为夫,不配为父,更不配为皇。”
“从今以后,便如猪狗一般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吧。”
姬萦打晕了受伤的章合帝,在满屋尸首中寻了个跟章合帝身体特征差不多的,调换了两人的外衣。又依照龙袍上的破口,在那具匈奴尸体上依样刺了三剑。
她扯下问天阁里的纱帘,将烛台和香薰炉里的油倒在伪装成延熹帝的匈奴尸首身上,令火焰顺着纱帘蔓延。
做完这一切,她把靠在门前的剑匣拿进了暖阁,掏空了里面的隔层,将昏迷不醒的章合帝塞了进去。
除了杀和不杀,她还有第三种选择。
天京光复,是三蛮叛乱之后大夏迎来的第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虽然可惜的是章合帝殒身在战乱之中,但除了让大夏百姓仇恨三蛮的理由多了一个,青州皇宫里的延熹帝夜里能睡得安稳些以外,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当天晚上,天京皇宫整夜长明,鼓乐不断,金銮殿成为大军论功行赏的地方。
一架马车从果子巷悄然驶出,水叔在夜色中离开天京。谁也不知道,本该“殒身”的章合帝,手脚被缚,嘴被堵住,只能在马车中绝望地以头撞车。
水叔坐在车头,一路扬鞭疾驰。
五日后,马车抵达高州白鹿观门口。头戴斗笠的明镜院主在女冠的簇拥之中走出观门,白纱在风中摇动,模糊的是她脸上被烧毁的狼藉,不变的是她依旧冷硬坚定的神情。
水叔拿出姬萦所写的亲笔信,双手呈给这位在对抗三蛮的暴行中烧毁了面容的女观主。
明镜院主看完信中内容,目光转到马车上,就如当年答应江无源的请求时一样,虽然面露恼怒,言语冷硬,但她最终还是伸出了援手。
“罢了,罢了!她在信中既把利害说得这般清楚,我若再是拒绝,岂不是苟且偷生、不忠不义的小人吗?我早便知道,她是个麻烦!”
水叔松了口气,本来准备好的无数说辞都不必再多费唇舌。
“还有这个,是姬萦托老夫转交观主的。”水叔拿出当日姬萦从明镜观主身上偷来的度牒。
明镜只看了一眼,便被上面的明萦观主四字给气笑了。
“这改得乱七八糟的东西现在还我又有什么用?让她在外谨言慎行,莫给白鹿观丢脸便是。”
明镜转身返回院中,走了几步,中途停下,回头瞪向水叔。
“站着做什么?把人带来!”
片刻后,一个脑袋上蒙着布口袋,双脚不断挣扎的男人呜呜叫喊着,被水叔和姜大夫拖进了地窖。
许多小女冠躲在屋檐下好奇地观看,低声交谈。
“看衣服是匈奴人呢……”
“听说姬萦已经把三蛮赶出天京了,天下也快太平了吧?”
曾经带头欺负过彩圆的小女冠已经成了她人的师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幼稚的孩子。她从人群中走出,吆喝着看热闹的小女冠们散去。
“都回万法堂去!有这说闲话的时间,不如多学一点功课,等你们的姬萦师姐回来,小心我打你们小报告去!”
女冠们一哄而散。
在她们脚下的地窖里,一百零三根银针正陆续插入章合帝的头皮。他的双眼暴突,惨叫声被堵在肮脏的抹布下,姜大夫是第一回,大约也是最后一回,给地位如此特殊的人实施针疗之法,他难免有些慌张,几次刺偏了位置,令手下的人多发出了几声惨叫。
水叔直到此时,才知道十一岁的姬萦曾躺在同样的位置,受同样的酷刑。
他终于明白姬萦为何会将公子忘得那般干净,也终于明白,公子为何对她没有丝毫怨意。
这份明白来得太迟,他已不记得自己因此给了姬萦多少白眼冷光。
强烈的羞愧在他内心中膨胀,他甚至已不知回去之后该如何面对姬萦。
明镜观主闭口不言,姜大夫也含糊其辞,水叔只能自行猜测,为什么南亭处要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下此毒手。
不知过了多久,姜大夫满头大汗,终于插完了一百零三针,而不堪剧痛的章合帝也早就昏倒过去。
姜大夫擦了擦脸上的汗,对水叔说:“走吧,我们出去说话,待药效生效还有一段时间……”
水叔毫无同情地看着在石床上绷得如同红虾的人,将羞愧转为怨气倾泻在章合帝身上。
“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守着。”
“等他再次醒来,说不定要到明天晚上了——”姜大夫惊讶道,“你熬得住吗?”
“有什么熬不住的,比这难熬的时候多了。”
水叔不为所动地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章合帝坐下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每一根睫毛变化。
“我会确保直到他明天醒来,连一根蚂蚁都无法挪走他头顶的银针。”水叔冷冷道。
……
天京光复的消息像一道闪电,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连九大节度使联合也未能收复的天京,在青隽节度使徐籍一人的指挥下便重回地图之中,就连徐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行为,也在民间有了不同的解释声音。
天京的光复,让徐籍的声誉一时无出其二。
除徐籍以外,九大节度使中仅剩的五大节度使都向朝廷发以贺表,询问延熹帝返回天京皇宫的时间。
延熹帝在青州望眼欲穿,徐籍却在天京以要为章合帝筹办丧事为由,不宜动土迁居为由给拒绝了。
直到天京光复后的第四日,徐籍才终于有空召见姬萦。
召得慢比召得快好,至少说明暖阁内的尸体没有露馅。
虽然第一天的庆功宴是在皇宫里开的,但之后徐籍的住所和办公场所都是他从前在天京城中的宅邸。
遍地萧条的天京只有徐府门口才是车水马龙,姬萦骑马来的时候,还以为回到了天京尚未沦陷的时候,各种小吃馄饨的摊子都摆在了徐府门前,还有叫卖笔墨纸砚的,顺势还有帮写家书的——摊子前已围了许多不识字的青隽士兵。
姬萦踏入徐府后,很快被领到了书房里。
小小的书房里,竟然同时容纳了多尊大神,姬萦匆匆一扫,便看见了徐籍、张绪真、徐天麟这三张青隽熟面孔,以及白阳节度使梅召南,瞿水节度使张趣两人。
徐家三人她早有预料,另外两个节度使远道而来是做什么的?
她心中疑惑,面上不显,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勿用虚礼,你现在是我们青隽的大功臣啊。”徐籍抬了抬手,笑道。
“宰相过奖了。”
“要不是你在宫中传递出重要情报,我们也不能如此顺利地打开北城门和麒麟门,我说你是青隽的大功臣,那都是说小了,天京能够光复,是我大夏之幸,有你这样能够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不惧个人得失的忠臣勇将,也是我大夏之幸啊!”徐籍意味深长道。
姬萦在天京光复战中起到的作用,并不比寻常将军来得多。
徐籍如此说,只是为了将她刺杀章合帝的功劳,嫁接到别的事情上给她。
因而她从善如流,含笑说着客套话。
“明萦道长,我第一次赏你时,让你做了一州之守,第二次赏你时,封你为两州之守,第三次,你成了三州之牧,这第四次,你说我赏你什么才好?”
“能为国做事,为宰相效力,便是小冠最大的荣幸。”姬萦拱手笑道,“若宰相实在要赏,小冠在天京的宅子还挂着曾家的牌匾,不如宰相为我题两个字吧。”
“明萦啊明萦,你还是那么会说话。”徐籍从长榻上起身,背手笑道,“你这牌匾,我可以为你题,不过,题的就不是两个字那么简单了。”
徐籍忽然扬声道:
“春州牧姬萦接旨!”
姬萦连忙后退两步,垂首揖手,恭敬听旨。
“皇上口谕,值此国家多事之秋,春州牧姬萦忠勇无匹,立下不世之功,朕心甚慰,今特封卿为慕春节度使,赐双旌双节,掌暮、春、兰、闵、野、庆六州军政!”
即便是早就已经知道徐籍会重赏姬萦的张绪真等人,也因如此夸张的擢升而变了脸色,唯有徐天麟露出了真诚的喜色。
自九大节度使缩减为六大节度使,被划入青隽地图的州城也由八州膨胀为十四州,而像瞿水和白阳这样的小节度使,手中也不过两州而已。
徐籍一声令下,姬萦便成为仅次于他一人的大节度使。
对不知情的瞿水节度使等人而言,徐籍的心思是个谜。对姬萦来说,徐籍的心思却昭然若揭。
她杀了章合帝,这样大的把柄捏在手里,即便是自立门户,也会被群起而攻之,更不用说,改投他人,也无人敢收。
除了他徐籍手下,天底下还有她的容身之地吗?
没有。
对徐籍来说,她甚至是比亲儿子更值得信任的人。
因为除了青隽,她再无其他生路。
姬萦谢恩过后,那些还没缓过神的也缓过神了,瞿水节度使张趣率先起身走到姬萦面前,先揖手行了个尊礼。
“自先皇以来,大夏再也没有新添过节度使了,可见大人多么被朝廷器重,以后余也要仰仗大人之光了。”
张趣脸上露着小心翼翼又讨好的微笑,试探道:
“余前些日才听说,大人曾在青云山附近遇险,竟州守城将士畏惧沙魔柯,竟闭紧大门不让大人入城,简直是堕我大夏威名,不可轻饶!此事余一定会给大人一个说法——”
这事儿关城门守将什么事,没有上面的人命令,哪家守城门的敢擅自关门?
姬萦看破不说破,笑道:“事情已经过去就不必追究了。”
“大人胸襟果然不同凡响——”张趣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背上已渗出冷汗。
“择日不如撞日,你那牌匾,我现在就给你写上。”徐籍笑道。
他转身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宣纸,提起笔山上的一支白玉光素斗笔,大笔一挥,写下狂放不羁的五个大字——
慕春节度府!
姬萦十分给面子地露出了激动的神情,把那副题字吹得天上地下罕有——确实罕有,历来这么多节度使中,要么是书法名家题的,要么是皇帝御赐的,姬萦还是头个宰相给题字的。
张绪真盯着那副题字,越看心中越不是滋味。
姬萦不就是杀了个皇帝吗?他也可以啊,义父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个任务交给他?
另外两名节度使,则是羡慕徐籍对姬萦的宠信。
在这个时节,获得徐籍的宠信,与获得皇帝的宠信没有多大区别了。
要不是徐籍素来没有女色上的传言,他们甚至都要怀疑姬萦是否与徐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满屋子人里,只有徐天麟看得出来是真心为姬萦高兴。
他兴冲冲把姬萦挤到一边,对着她悄悄说道:“晚上我来找你,我们不醉不归!喝完酒,我们再比试两下!”
国丧期间,敢约人喝酒的也就只有这小子了。
姬萦才不会和他胡来,他有爹罩着,她可没有。
走出徐府后,她就把徐籍的题字交给了制作牌匾的人——想要在被三蛮肆虐过的天京城里找个还会制匾的匠人并不是件易事,好不容易找到了,又因为缺少材料,延误了工期。
待新牌匾挂上曾经的曾宅,已是五天之后。
水叔在这时回来了,带来了她期待的好消息。
“人已经醒来了,变得木头木脑的,四肢也不太协调,走路总容易摔跤。偶尔会找一个叫谢殊影的女子,以为自己还是太子,旁的都不记得了。院里的女冠们取笑他是疯子,给他取了个软脚虾的名字。”水叔简明扼要道。
“软脚虾,倒是适合他的绰号。”姬萦说,“劳烦你替我跑这么一趟,山高路远的,辛苦你了,水叔。”
水叔一反常态地避开了她的眼神,神情也有几分古怪。
“……都是小事。”他掏出那张度牒,复又递给姬萦,“明镜院主让你继续收着。”
他用眼角余光瞥了姬萦一眼,以又快又轻姬萦险些都听不清的音量说道:
“以后再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这,这还是那个动辄给她白眼的水叔吗?
姬萦皱起眉,一脸担忧道:“水叔,你在路上吃坏肚子了吗?”
“你才——”水叔戛然而止,咳了一声,“应当是没有的。”
姬萦:“……”
可怕啊,明镜院主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第092章 第 115 章
徐籍拒绝迁宫回天京的消息传来之后, 青州皇宫便笼上了一层厚重的阴云。
就连猫猫狗狗走太极宫附近穿过都要提心吊胆,更何况是命如草芥的宫婢。
即便是在民间长大,不通政治的霞珠也察觉到了这段时间笼罩在青州皇宫的不寻常的气氛。如果不是药藏监让她送几味缺的药去太医院, 她是不会踏出药藏局的。
好在,药已送到,她也可以重新回到药藏局。
从太医院到药藏监, 不可避免地要穿过气氛压抑的太极宫, 这段时间,就连太极宫宫道上值守的侍卫也面色沉重。
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往日在太极宫外值守的侍卫不见踪影。
霞珠站在空荡荡的宫道前,畏惧地看了一眼死寂的太极宫。
要回到药藏局,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她咬了咬牙,埋下头,快步向前走去。
一步, 三步,十步……马上就要走出太极宫前的宫道, 霞珠心中一松, 就在此时——
“站住。”
经过宫内多日的训练,霞珠条件反射地停下了脚步。
太极宫前,太监总管殷德明的目光在霞珠药藏局的官服上扫过:“你是药藏局的女官?会按摩吗?”
霞珠慌张不已,都没想起来撒谎:“会、会一点……”
“正好, 你过来。”殷德明冷冷道。
霞珠用眼角余光扫了扫空无一人的宫道,硬着头皮走上太极宫的重重台阶, 站到殷德明面前。
“陛下有些头疼, 你进去之后, 如果陛下要你按头,你就好好按, 如果陛下不说话,你就乖乖站着。”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警告,“放聪明些,不该做的事别做,不该说的话别说,不然——谁都保不了你。”
霞珠本来就胆小,殷德明不吓还好,一吓,她已经开始双腿发软了。
她现在无比想念那冷清的药藏局,她宁愿去给皇帝洗恭桶,也不想给皇帝按头——宫中有多少失踪的宫女,都和喜怒不定的小皇帝有关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殷德明不是小萦,不会听她说不。霞珠满心恐慌地点了点头,在殷德明的带领下僵着身体走进了鸦雀无声的太极宫。
“陛下,药藏局的宫女来了。”殷德明用和先前截然不同的谄媚声音说道。
她不敢抬头,目光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殷德明朝她使了个眼色她也没看见,气得用手推了她一把,又瞪她一眼,直到霞珠畏畏缩缩,不情不愿地往内室走去。
还没走到跟前,霞珠就差点被门楣绊了一跤。
殷德明在心中哀叹一声,觉得自己今日这顿骂是怎么都免受不了了。
霞珠重新站直身体,小心翼翼踏入内室,目光在窗边躺着人的榻上飞快扫了一眼,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陛下不说话,她听殷德明的,站在榻边一动不动。
延熹帝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有手按头,不耐烦地抬起眼看了眼木偶般呆呆站在榻边的圆脸宫女:“会按吗?”
“会、会一点……”
“那你还在等什么?”他没好气道。
霞珠这才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按上延熹帝的太阳穴。
她不知道该给皇帝用什么力度去按,师父没教过她,白鹿观也没学过,听人说皇帝就是真龙,这给龙按摩,是不是得用力一点?
但按重了,把皇帝给按疼了,她是不是又要掉脑袋了?
霞珠六神无主,偷偷看了眼已经闭上眼睛的延熹帝。小皇帝也是一双眼睛一个嘴巴,并没有长什么龙鳞龙角。
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姬萦的模样来。
真奇怪……她怎么会想起小萦来。
小萦在白鹿观习武的时候,整日腰酸肩疼,都是她给按好的呢。
按摩,她本来就会。
想起姬萦,霞珠就不由想起她给姬萦按摩的时候来。她手上的力度,也像是在给姬萦按摩一样,不可思议地,只要把手下的小皇帝想象成姬萦,她也就没那么慌张了。
自徐籍打回了朝臣迁宫的提议,延熹帝这些天来没睡过一个好觉。
天京已经收回来了,徐籍却还让他留在青州,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国丧?除了那些愚蠢无知的百姓,谁会相信这个可笑的借口?国丧,影响他徐籍在金銮殿里开庆功宴了吗?
那可是金銮殿!历朝历代皇帝上朝理政的地方!
延熹帝闭着眼睛,感觉脑袋里有一根筋在不断抽痛。朝臣议论纷纷,猜测这是不是宰相要改朝换代的迹象。他除了强颜欢笑,故作镇定,还能做什么?
朝臣尚能改投门庭,他这个失去用处,变得碍手碍脚的傀儡皇帝还有一丝生路吗?
按在太阳穴的双手有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和以往那些生怕把他按疼然后掉脑袋,只知道装模作样糊弄他的宫女不同,这个宫女似乎是在认真地给他按摩。
在她的按摩下,延熹帝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他脑中繁杂的思绪还是那么多,但那根抽痛的筋,似乎已好多了。
徐籍……徐皎皎……总有一日……
渐渐地,他沉入混沌的睡梦。
随着延熹帝的呼吸渐渐平稳,原本已经觉得今日按头的这个宫女已经是半个死人的殷德明,不禁瞪大了眼睛。
延熹帝撑在腮上的头摇摇欲坠,殷德明正想上前帮皇帝躺下来睡好,那龙头就砰地从手上落了下来——
殷德明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只待那声响一出,他的膝盖就准备好跪下去,然而,在延熹帝的头砸到榻上前,那名药藏局的宫女已经接住了龙头,轻轻地将其放到了枕头上。
殷德明的心落回了胸口,差点没了的半条命也重新续上了。
他做了个手势,让宫女和他出去说话。
霞珠这回注意了那高高的门楣,小心地跨了过去。她跟着殷德明走到太极宫外后,那屏息凝神的太监总管这才堆起满脸笑容,一反常态地对她笑道:
“恭喜姑娘,鸿运将至啊。”
霞珠愣愣地看着他:“公公什么意思?”
“陛下已多日没有睡个好觉了,”殷德明笑道,“回去等着领赏吧。”
霞珠懵懵懂懂地回到药藏局,没人问,她也就没说自己路上还给陛下按了个头。
直到太阳落山时分,太极宫的太监来领人,说是皇帝把霞珠调到了太极宫伺候,药藏局的人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恭喜姑娘了,收拾一下随身东西,随奴婢走吧。”来调人的太监虽然不是殷德明,但也是太极宫得脸的太监,平日里眼高手低的他,却对霞珠恭恭敬敬道。
霞珠只差控制不住自己的苦瓜脸:这哪里是赏赐啊,还不如调她去给皇帝洗恭桶呢——
她往周围看了看,药藏监抬头看天,同事们低头望地——谁也指望不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认命地跟着太监回到太极宫。
霞珠被调到太极宫值守的事情,虽然延熹帝有意低调行事,但消息比往常还快地飞到了中宫。
徐皎皎冲进太极宫的时候,霞珠正在内室给延熹帝按头。
延熹帝本来被按得心情勉强不错,一看不经通报就擅自闯入太极宫的徐皎皎,心情立马跌入谷底。他挥开霞珠的手,从榻上坐起身来,冷笑着看着自己的皇后。
“稀客啊,皇后。看来朕在宫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开你的眼睛。”
延熹帝不要她按了,霞珠就自觉退到了内室角落,努力用纱帘隐藏自己的身形。
……还不如去洗恭桶呢。她宁愿洗恭桶。
霞珠委屈巴巴地想。
“霞珠是药藏局的女官,有正经品级,非寻常奴婢,陛下若想按头,有大把内侍可用,何必大材小用呢?”徐皎皎道。
听到皇后说出她的名字,霞珠忍不住吃惊地看了她一眼。
皇后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正因为是药藏局的女官,所以按得比内侍们更好。”延熹帝冷声道,“难道皇后觉得,让她给朕按头,是一种折辱吗?”
“……陛下想多了,臣妾从未如此说过。”徐皎皎道,“只是这名女官,乃是慕春节度使姬萦身边的人,臣妾怕陛下突发狂症的时候,下手没有轻重,伤及陛下和姬大人的感情。”
“我自然是调查清楚了她的来历,才敢放进太极宫伺候。”延熹帝冷笑道,“朕不是三岁小儿,还轮不到皇后教朕做事。”
“陛下若是想要按头,臣妾知道有个民间圣手……”
延熹帝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不必了。”
“陛下……”
徐皎皎还要再说话,延熹帝强忍多时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他对徐家早有深深的怨言,在徐籍面前不敢发作,但在徐皎皎面前,他名义上的妻子面前,他还是敢吼上几句。
“住口!朕说了不用!这皇帝你在当还是朕在当?!”
徐皎皎沉默片刻,说:“能得陛下如此看重,臣妾倒好奇了,她按的就这样好吗?霞珠——”
“奴、奴婢在!”
“给陛下按吧,什么时候按完,什么时候跟我去椒房殿。”徐皎皎自顾自地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下,“本宫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分本事。”
“滚!都滚!”
延熹帝气得一把挥下案上的茶盏果盘,殿内的小太监都不约而同跪了下来,殷德明站在内室门外,缩着肩膀垂头不语,乍一看竟然和纱帘后拼命隐藏自己存在感的霞珠有几分相同。
霞珠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跟着跪下,皇后已经面色如常地站了起来,她看了眼躲在纱帘背后的霞珠,说:“既然陛下不要你服侍了,那就跟本宫走吧。”
霞珠试探地走了两步,没人拦她。她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了徐皎皎的步伐。
徐皎皎是一人走进太极宫的,但她是一大群人来的。霞珠看到那一大群宫女的时候,愣了一下,但立即有宫女上前轻轻拉着她,让她加入身边。不但有人用关心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人轻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
霞珠晕乎乎地跟着众人回到了椒房殿。
椒房殿相比起寂静的太极宫来,显得有人气多了。宫里宫外,都是充满活力,神色快活的宫女。徐皇后并未召她按头,而是让一名右边脸颊上有条伤痕,穿着大宫女服饰的女子把她带走了。
霞珠听旁的宫女称呼她为文鸳姑姑,便也学着小心问道:
“文鸳姑姑,我们这是去哪儿呀?”
“你不用担心,”文鸳看了她一眼,似乎已见多了这样的情况,“今后你就在椒房殿当差,有什么事就和我说。”
“椒房殿当差?”霞珠惊讶道,“那陛下那边……”
文鸳笑道:“椒房殿的人,陛下召了也会还来的。娘娘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霞珠虽然还不甚懂,但相比起喜怒不定的延熹帝来说,她更相信同为女性的皇后和文鸳姑姑,因而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文鸳安置了霞珠后,返回徐皎皎身边。
年轻的皇后正干坐在桌前一动不动。文鸳见此心中一痛,娘娘的家就在青州,但她嫁入皇宫之后,却再未踏出宫门一步。二十出头的姑娘,每日却只能日复一日地虚度。
文鸳轻手轻脚走到徐皎皎身边,对她轻声道:“娘娘,霞珠姑娘已安排好了。”
“……去给岳公子递个信儿,就说,霞珠已经安全了,让他不必担心。”徐皎皎低声道。
“是。”文鸳悄悄退出了内室。
文鸳离开后,内室彻底转为寂静。徐皎皎听着院子外宫女们轻声的嬉笑和聊天,唇边渐渐有了一丝微笑。
宫中无事可做,总要找事来做。
她摊开一张画纸,缓缓提笔作画,几笔勾勒出青州节度府的院墙后,她在画卷中央画下一轮精致的圆月。
白日画月,只因月亮早在心中。
……
天京光复之后,青隽乘胜追击,又陆续收复了天京一带的几个城池。
随着天气入冬,徐籍鸣金收兵,姬萦带着自己的部队返回暮州。随着她被加封为慕春节度使,在反击战中数次大败三蛮,她在百姓间的声誉也是水涨船高,军队进城的时候,万人空巷,欢呼声几乎让地面都为之颤抖。
姬萦回到暮州后,花了好几天时间处理政务。
她不在的时候,大多数内政是由谭细细过手的,军务则是由尤一问处理,但总有一些以两人的权限无法做主的事情,堆积到姬萦回来,一股脑地推给她。
量大到就算姬萦找上徐夙隐帮忙,也无法在一两天内迅速处理完。
工作便也就罢了,还总有人给她制造额外的工作——
徐夙隐所在的驿馆房间内,姬萦听着谭细细的禀报,头疼地按住太阳穴。
“洗州又送东西来了?”
徐夙隐低头处理姬萦堆积的公务,似乎并不在意谭细细和姬萦的话。
“是啊,这次送了许多衣裙和首饰。大约是因为上次送的金观音和宝剑盔甲被送回了的缘故吧。”谭细细一脸困惑地摸了摸头,肩上的猴子也照样摸了摸头,“真是九曲桥上散步——尽走些弯路。”
“送回去,都送回去——”姬萦厌烦地摆了摆手。
“还有一事,这次张将军还送了封信来。”谭细细双手呈上一封信。
姬萦无可奈何地接过,随手撕开后抽出ῳ*Ɩ 里面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后,皱起眉头。
谭细细试探地问道:“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这是猪鼻子插葱——装象呢。”姬萦把谭细细经常放在嘴边的话脱口而出,揉了信纸扔进桌下的渣斗中。
自徐籍封她为慕春节度使,张绪真对她的态度不说截然相反,那也是大不相同了。不仅想方设法与她同场出战,还总是在她眼前晃悠。
老刷脸熟,不仅没有让姬萦心生好感,反而让她烦得要死,原因无他——每次她和徐夙隐好不容易有机会单独相处,这讨人厌的家伙就又出现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绪真的一切私下邀请,她都找各种理由回绝了,徐天麟尚且能和她在闲暇时候比试两场,张绪真一出现,姬萦不是手疼就是脚疼,总之,要回房休息。
她没有想到,哪怕回了暮州,张绪真还是阴魂不散。
“他竟然邀请我去洗州参观练兵——他想干什么?”姬萦充满不快道,“下马威吗?”
谭细细将洗州这些天来接连不断送来的礼物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答案很明显了,但一看主公就丝毫没想到那儿去,这张将军费心是费心了,但就是猴子捞月——空忙一场。
谭细细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徐夙隐,好,正主不说破,我也不说破。
“那卑职去回了张将军的人?”谭细细问。
“回了。”姬萦不耐烦道,“不去!”
谭细细正要离开,姬萦把他叫住:“找几个精壮年来,把夙隐兄的行李都搬去节度府。”
谭细细看向徐夙隐,见徐夙隐没做声,也就揖手去办了。
姬萦已经懒得每日在节度府和驿馆中来回奔波,但她怕徐夙隐误以为自己是对他不够信任,特意解释道:“这样我们办公的时候也方便些,免得哪一个来回跑。况且,你也不再是监察使了,用不着和我划清界限。”
徐夙隐淡淡应了一声,看不出来因为改变居住地而有什么情绪。
姬萦凝视着他平静无波的样子,心里悄悄打起了鼓。
徐夙隐对她是什么看法呢?抛开那与她有几分相似的救命恩人不谈,他对自己,是单纯的忠诚?还是友谊、欣赏?还是像她一样,在心中留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要是她直接说明,万一把这位得力的左膀右臂吓跑怎么办?
明明只是脑内无人知晓的思考,姬萦却好像大声将自己的心意喊出来了一样,脸颊一阵火烧火燎,她赶紧低下头去,害怕与徐夙隐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一眼望穿了她的心思。
当天晚上,徐夙隐在驿馆的行李就搬进了偌大的节度府。
姬萦原以为会受水叔几个白眼——因为搬家折腾了他家尊贵的公子,没想到,水叔一声都没吭,一直忙里忙外帮忙操持。
不得不承认,明镜是有两下子的。姬萦十分好奇,明镜到底给他讲了哪本经书,有这样改头换面的效果。
两日后。
除了在洗州无能恼怒的张绪真外,远在青州的徐籍也听说了这场闹剧,不过,他不以为这是闹剧。
“张绪真还是急了一点。”他将密报放在桌上,看不出情绪是喜是怒。
作为徐籍身前的头号红人,甚至比徐天麟受器重的时间要早,徐籍身边的人不敢轻易评价张绪真的行为,只有最早辅佐徐籍的晁巢,试探地说了句:
“英雄爱美人,历来有之。”他的声音略带迟疑,似乎也在揣摩着徐籍的心思。
“他这是爱美人啊,还是爱兵权呢。”徐籍的语气平淡如水,但其话语中的深意却令人深思,“姬萦手下已有六州,除青隽以外,几大节度使谁人能敌?”
晁巢心领神会,避开谈论张绪真的真实目的,转而说道:
“世人都说宰相有容乃大,是有才之士梦寐以求的明主。若非宰相您的英明决断和宽广胸怀,谁敢赋予她这般巨大的权力?”
徐籍知道不光晁巢,其他幕僚也对他的决策有所质疑。
但他不会向他们解释他敢将六州军政交给姬萦的原因。
“不过,慕春的势力是不该再扩张了。”徐籍闭目沉吟,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在思考着极为重要的问题,“姬萦多少岁了?”
“今年应是二十有二。”晁巢迅速回道,声音干脆利落。
“如果我没记错,徐异是不是也二十二岁?”徐籍再次发问。
“正是。”晁巢的回答毫不犹豫。
徐籍睁开眼,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是缘分啊。”
他轻声说道,声音虽低,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第093章 第 116章
姬萦接到青州来信的时候, 本以为徐籍又交代了一些政务要事,没想到,里面只是一篇家常。
婚嫁也是家常。
徐籍在信中为他的侄子说亲。徐异, 这名字姬萦没有听过,想来只是个寂寂无名的纨绔子弟。
若是旁人来说亲,姬萦不但先把信给揉了丢去渣斗, 还要再找机会邦邦给他几拳。但徐籍来说亲, 她只能召集节度府中以智谋为长的心腹,商讨如何应对。
“徐籍不会无的放矢, 想必是张绪真近期的种种行为,引起了他的警觉,从而对主公产生了戒备之心。”尤一问说。
谭细细站在一旁,嘴巴微微张了张,却又迅速闭上, 眼神中充满了犹豫和纠结。他肩上那只机灵的小猴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迟疑,伸出小爪子推搡了他一下, 仿佛在催促他赶紧说话。
谭细细深吸一口气, 终于鼓足了勇气,吞吞吐吐地说道:
“主公自被封为慕春节度使以来,其实民间也有类似的风传……”
“什么风传?”姬萦问。
“有人说……主公的慕春是嫁妆,谁娶了主公, 谁就拥有慕春的势力。”谭细细小心翼翼地说道,随着话语的出口, 他额头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荒谬得姬萦都笑了。
“还有这种说法?”
谭细细赶忙抬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恭敬地揖手说道:“实在是民间此类例子数不胜数, 故而他们便想当然地将主公也归为此类了。”
“夏虫不可语冰。”姬萦摇摇头,“这封信, 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回好?答应自然是不可能答应的,我若是答应了,慕春就真的变成嫁妆了。”
“你不答应,岂不是明晃晃告诉徐籍,你迟早要与他分道扬镳,独自为政?”孔瑛冷笑道。
“那也不能答应吧?”虽然非“智”字分类,但因为有着独属于饶头的特权,孔会也在此次会议中。他不满地反驳孔瑛的话,“那徐异是什么人我们都不清楚,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睡在主公枕边?”
孔会气吞山河,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掷地有声道:
“配得上主公的,必须是在某一方面可以独步天下的英雄!他徐异也配?!还不如我……”
孔瑛拿拐杖敲他孙儿脑袋,武力打断了后面的话,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们现在说的是配不配的问题吗?那么多军书都白读了,再多说上一句,你就滚回去背书!”
孔会狼狈地捂着脑袋,不敢再随便说话。
谭细细眼神闪烁,带着一丝试探的神情说道:“要不咱们找个借口?比如说,主公已有婚约在身?”
他的眼神像海边起伏的浪潮,一进一退地偷偷瞥着没有说话的徐夙隐。
姬萦意动的眼神瞥向徐夙隐,又迅速回撤。
“这……不好吧?”
铁娘子听闻此言,面带不悦,语气严肃地说道:“主公的婚姻大事,岂能如此随意编造?”
沉默之中,徐夙隐终于开口。
“姬萦,你有心上人吗?”
徐夙隐神色淡淡,好像在说一件日常小事,却不知这句话在花厅内炸开无数心理活动。
孔会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谭细细惊得瞪大了眼睛;小猴儿则在一旁嘻嘻地笑着;就连孔瑛和尤一问,眼中也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啊?
啊?
啊?
在这么多人面前?姬萦瞠目结舌,不知该说还是不说。
“此事其实说简单也简单,端看你有无心仪之人罢了。”徐夙隐平静道,“若有心上人,便如谭细细所言,以已有婚约为由回绝宰相;若没有,便修书一封,让他将徐异送来暮州,先相处来看看。‘看亲’之事,历来有之,有算合情合理。至于什么时候答复,如何答复,主动权便在我们手中了。”
姬萦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些暗示。
可惜,没有。
没有暗示,她不敢把自己的心思大喇喇在众人面前道出——丢脸倒是其次,万一连朋友都做不成,吓走了她的头号心腹幕僚可怎么办。
“咳……”她咳了一声,避而不答,“那就写信给徐籍,让他把人送来看看吧。”
众人皆未提出异议,此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散会后,姬萦提笔写了封回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青州。既然是去青州,她就顺便还写了一封给霞珠的信,在信中关心霞珠日常生活,让她有什么需要的就找徐籍要——她给徐籍出生入死,徐籍是不会小气的。
她心里清楚,这封信在送达霞珠手中之前,必定会被多次拆开查看。正因如此,她故意怂恿霞珠去寻徐籍帮助,也是有意减轻徐籍的戒备之心。
最好的情况是,那个叫徐异的纨绔公子,自己知难而退——姬萦听过自己在民间的传闻,多可怕啊,能徒手捏死贞芪柯的暴力女人!一般的纨绔公子都是很胆小的,对这种母夜叉闻风丧胆,姬萦暗自祈祷,希望徐异也是如此。
她满心希望,可惜老天不听她的。
十日后,本在城外军营检查训练情况的姬萦,得到消息后,连其他人都来不及带,一个人骑马匆匆赶回节度府。
节度府的大门前,一辆极度奢华的马车稳稳地停在两座威严的石狮之间。其后还跟着七八辆马车,左右两侧则站着数十名身着华丽服饰的仆从护卫。
紫檀木向来是名贵木材,皇宫里的许多家具便是紫檀木所制,而徐籍的这位侄子,连马车厢也用的是纹理细腻,木质绝佳的紫檀木。车上雕刻着精美的仙鹤图案,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腾空而起。而车轮上,竟然还镶嵌着细碎的宝石,转动之时,光芒闪烁,宛如星辰坠落凡间。
仅是车身外部就已经如此令人瞠目结舌,更别提那散发着隐隐檀香的车厢内部是何等的奢华!
徐籍把这样的人送来给她联姻,能是盼着她好吗?!
慕春危矣!
还没等姬萦来得及转身离开,重新思考应对之策,那马车的车门便从里面被打开了。只见一个身着翠绿色道袍的消瘦公子从车内弯腰走出,那身形活像一根折弯了的竹竿。
这根“竹竿”自行跳下马车,挺直了那修长的腰身,满脸嫌弃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最终目光定格在了姬萦的身上。
姬萦止住了想要撤退的脚步,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迈步向前走去。
“哎呀,想必这位就是小徐公子吧!您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怎么也不提前让人来通报一声,也好让我提前两日准备,不至于如此仓促,连个接风洗尘的宴会都来不及筹备。”
徐异似乎对初次见面很不满意,皱着眉头说道:“罢了,我们都是修道之人,讲究这些口腹之欲做什么。我的住处安排好了吗?”
徐异双手背在身后,高高地昂起下巴,那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是从庙堂之上下来体验民间疾苦的权贵之人。
“准备好了,就在节度府的南院。那里风景宜人,进出也十分便利,家具之类的也是一应俱全。倘若小徐公子还有其他的需求,告知府中的官员,让他们去操办就行。”
“其他方面倒也没什么,我这人不看重外在的欲望,一心专注于内心的修行。”徐异说道,“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安静。我的住处必须要绝对安静,不能有任何人来打扰。”
姬萦不由地看了眼那宝光闪烁的马车。
“……小徐公子放心,南院绝对安静。”
“那就好。”徐异露出满意神色,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绿色长颈瓷瓶,他打开瓶塞,从中倒出一粒乌黑小巧的药丸。
他将药丸递向姬萦,脸上带着一副施予恩惠的表情说道:“拿去吧,这是我炼制的十全大补丸。只有在天晴的时候才能服用。”
姬萦从善如流的接过那枚药丸,恭维道:“怪不得小徐公子身穿道袍,原来是自家人啊!这手炼丹术,不知师从何人?”
“我是天生奇才,哪儿用得着拜师学艺!”徐异不屑道。
姬萦顺着他的话,溜须拍马了一通,后者的嘴角明显翘了起来,还松口要与姬萦讨论炼丹术。
姬萦心中暗自思忖,这徐异看起来似乎比张绪真要好应付一些。
就是不知道,有这样排场的人,一餐三菜一汤能不能喂饱。还有他那几十个随从——是不是也要姬萦包吃包住。
光这样一想,姬萦的心肝就抽疼起来——她可是官至节度使却连丫鬟小厮都舍不得用的人。
她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为别人雇用丫鬟小厮!
姬萦指挥着徐异带来的一众仆从,将他的行李搬到南院。那些行李中有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稀奇材料,还有两个巨大的炼丹炉,需要四个仆从齐心协力才能勉强搬动。
这个纨绔子弟,竟然连在青州用惯了的枕头都一并带来,还声称换了枕头就无法入眠!
姬萦跟在他身后时,气得真想一拳砸过去,打爆他那麻烦不断的脑袋。
不过,此人也有一点好处——
“我先把话说清楚,”徐异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道,“除非有辆马车朝我冲过来,而你为了救我必须拉我一把,否则别碰我——我这人对一切灰尘过敏。”
“……?”
“还有一点,如果你要见我,太阳下山之后再来。”徐异说,“在那之前,我都要潜心炼丹,没空见你。”
两点好处。
姬萦发自内心地好奇道:“……小徐公子,你在家也是这般作风吗?”
徐异咳了一声,露出些许心虚神色,眼神不由自主瞟向远方。
“当然……当然。修仙炼丹是大事,家人怎会阻挠我?”
姬萦心中明了了。
她笑道:“小徐公子放心,大家都是同道之人。你在南院炼丹,绝不会有人打扰你。”
“那就好。”徐异松了一口气,看向姬萦的眼神也变得和善了不少,“你如此懂事,等我炼出了神丹,一定分给你一颗。”
“那小冠就先行谢过了。”姬萦拱手笑道。
只要他能够安安静静呆在南院炼丹,那倒也没有姬萦预想的那么麻烦。
她完全可以先把这人留在这儿住上半年一年,然后再以性格不合为由拒绝。到那时,她也积攒了足够的实力与徐籍分庭抗礼,还怕徐籍翻脸不成?
以徐异这种性格,只要她稍稍流露出一些婚后不许他寻仙问道的想法,他铁定跑得自己还快!
军营那边有孔瑛和铁娘子等人操持,她既然回了城,就懒得再去了。她站在原地想了想,转道去了徐夙隐的院子。
出于私心,徐夙隐的院子就在姬萦所住的院子旁不远。她安排住处的时候,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不远不近……刚好隔了两个空院落。
她还亲自题了院名,就叫夙院。从字面上看没什么问题,读起来,可以有一点小旖旎。
……应该没人看出她的想法吧?
她走进夙院的时候,水叔正在院子里熬药,徐夙隐一天要吃好几副药,有些药材光是熬制的时候,姬萦都能隔着两个院子闻到那股臭味。
姬萦十分理解徐夙隐总要等到药完全凉透才肯喝的心情。
姬萦向院子里的水叔打了声招呼,然后轻轻敲了敲房门,问道:“夙隐兄,我能进来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姬萦才小心推开房门,从狭窄的门缝里挤了进去,然后又马上地关上了门,生怕里面的热气流走了一分。
这倒和心疼炭火无关了。
若是旁人,烧一块碳姬萦都得记个账,但是徐夙隐——他爱烧多少烧多少,只别把自己熏着就行。
对于普通人来说,徐夙隐房间里的炭火太足了,进来没一会,姬萦就想脱外衣。
但她想着,她脱外衣,表明她热,体贴的徐夙隐一定会打开窗户,打开窗户,冷风一进,徐夙隐就要咳嗽——
那还是让她热着吧。
她走进内室的时候,徐夙隐正放下毛笔,合上了一本没有封面的手写册子。他将那本册子打开抽屉放了进去,姬萦看见底下还有几本一模一样的无名书册。
“你在写什么呢?”姬萦好奇道。
“路途上的所见所闻。”徐夙隐一笔带过,问道,“徐异来了?”
“你消息真快,水叔告诉你的吧?”姬萦笑着拉过一把椅子,在徐夙隐身旁坐下,“这人性情古怪,心思浅薄,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不过——倒是有几分有趣。”
“……哪里有趣?”徐夙隐探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都挺有趣的。”姬萦回想着刚刚的初见,“他长得像个竹竿,但这不是最有趣的……你猜他的行李里面有什么?”
“炼丹炉。”
“嘁!水叔怎么什么都告诉你了!”姬萦故意扬声道,“真没意思!”
徐夙隐唇边露出微笑,轻声道:“他说的并不详细,还是你这个当事人,与我再说一遍吧。”
“好!”
姬萦兴高采烈地把徐异那奢华的马车、巨大的炼丹炉,还有他那奇怪的洁癖,用一种比实际情况更加活泼俏皮的方式描述了出来。
徐夙隐安静地听,略显苍白的唇边始终带着笑意。
他沉静宁和的目光,熨烫着姬萦的面孔。
她竭力想使自己的所见所闻,也变成因为病痛而不得不困在室内的徐夙隐的所见所闻。
她希望分担他的病痛,但却无能为力,仅仅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让他的内心好受一些。
自从天京回到暮州,寒冬笼罩大地,徐夙隐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下去。
虽然他总是说“老毛病,不碍事”,但姬萦不是傻瓜,不是瞎子,她能发现他轮廓的消瘦,面色的苍白,还有已经在人前压抑不住的咳嗽。
与此相对的,水叔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现在就连水叔,也不肯告诉她徐夙隐的真实身体情况了。
姬萦即便不知道他的身体恶化到了什么地步,也知道一切在往更坏的方向滑去。
姬萦正绘声绘色地描绘徐异让她“别碰他”时候的滑稽,徐夙隐忽然低声咳了起来。她连忙停下说话,揪着心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心痹——天生不足,后天亏养。
症为脉不通,烦则心下鼓,暴上气而喘。药不能治,仅可缓抑。
若有一日连缓抑都难以缓抑……姬萦不愿继续想下去。
室内暖如初夏,四个炭盆正烧得通红,姬萦还穿着不夹棉的鹅黄色道袍,鼻尖上已经被热出了细密的汗珠,穿着厚厚棉衣的徐夙隐面上却依旧没有血色。
徐夙隐看着她鼻尖的汗珠,哑声道:“你不必在这里陪我。”
“我是闲着无聊找你说说话,才不是陪你。”姬萦说。
“你不是要去军营看练兵吗?”
“看了,孔瑛练得挺好,用不着我画蛇添足。”
“其他的政务呢?难道都做完了?”
“你说得对,”姬萦点了点头,“我让谭细细把公务送来,我在你这里批一批,你还能顺便给我主意。”
“……你不必如此。”徐夙隐苦笑。
姬萦只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那些话,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根本不理会徐夙隐说的,打开一条门缝,让水叔帮忙传话,叫谭细细把没处理完的公务给她搬过来。
水叔瞪大眼睛,似乎想要表示自己不是个传话的,但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从紧抿的嘴唇里不怎么强硬的哼了一声,扔下蒲扇乖乖给她叫人去了。
“水叔最近怎么了?对我可好了。”姬萦笑眯眯地回到桌前坐下。
“……只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会忍不住对你好的。”徐夙隐低声说,“水叔也只是发现得迟了一些。”
“你也是如此吗?”姬萦忍不住怀着期待问道。
“……当然。”徐夙隐微微笑了。
姬萦心潮澎湃,恰好房间里没人,她正想说点什么适合独处时说的话,忽然地面颤抖起来,她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院外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
姬萦凭借着敏锐的听觉迅速判断声音传来的方位,她惊讶地发现,这巨大的声响竟是从徐异刚刚搬入不久的南院传来。
“……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姬萦站起身来。
“我与你一同前往。”徐夙隐轻咳了两声,也缓缓站起身来。
“外边天冷,你就在屋里等着——”
徐夙隐已经拿起挂在衣桁上的鼠灰色大氅,一边披在身上,一边朝门外走了过去。
姬萦无奈,只得赶忙拿起桌上的手炉,匆匆往里面夹了两块烤得发红的炭火,装好之后便急匆匆地追出了房间。
徐夙隐正站在院里等待着她,她追出去后,迅速将那很快便温暖起来的手炉塞到他的手中,又贴心地为他拢紧了大氅的毛领。
“你要是觉得冷,随时告诉我,我们立马回来。”她一脸担忧道。
“好。”徐夙隐说。
她恨自己兜儿太小,而不是徐夙隐太大,要不然,她真想把徐夙隐揣在兜里快速奔去南院再把他掏出来——
那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还在节度府内的人。
当姬萦和徐夙隐赶到南院之时,南院的门前——确切地说,是那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南院门前,围满了一张张充满震惊的面孔。
一个满脸焦黑,头发卷曲缠绕盘在头顶的怪人正在院门前不停地咳嗽着,同时不断地从口鼻中喷出黑色的烟雾。江无源正站在这怪人面前,即便他戴着木面具,也能清晰地看到他那双眼珠子仿佛正冒着熊熊怒火。
“……你可知这样的行为险些危害到主公!从今以后,节度府中禁止炼制丹药!”
“呸、呸、呸……”怪人不停地吐着嘴里的黑灰,一脸不悦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小爷面前吆五喝六?”
要不是他身上依稀可以辨认出华服曾经的模样,姬萦都险些认不出这是那个在节度府前一脸倨傲的竹竿。
两人看见到来的姬萦和徐夙隐,江无源率先行了礼,瞪了徐异一眼,退至了一边。
你来了……这、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意外!”徐异一边朝外吐着浓浓的黑烟,一边回头看向那刚刚入住还不到一天的南院,“你们家……这墙,估计是工匠们有些偷工减料了……不过没关系!我的仆从里恰好有擅长修房子的工匠,回头我会帮你修好的——”
徐异大概是连自己都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上下游离,不敢直视姬萦的目光——不过,姬萦也并未看向他。
姬萦关注的是那已经坍塌了大半的南院。
炼丹术原本就是道家的一个分支,她听闻过炼丹炸炉的事情,但却从未听说过炼丹能把院子都给炸了。
“院子都炸没了……你怎么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姬萦颇感兴趣地看向徐异。
“我、我跑得快啊!”徐异脱口而出,后来意识到这暴露了他的过多失败经验,于是改口说道,“自然是因为我修道多年,眼疾手快,耳清目明,一发现有点不对,当机立断便往外撤!这才幸而逃过一劫——”
他心有余悸地望着那已然沦为一片废墟的南院,脸色突然一变。
“遭了……我的枕头还在里面!”
空气中残留的黑色灰尘飘散在空气中,徐夙隐以拳掩嘴,轻轻咳了两声。徐异像是这才发现徐夙隐存在似的,惊讶地把他上下看了一眼:
“大堂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住东院。”徐夙隐言简意赅道,“你在里面做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我的‘十全大补丸’吃完了,最后一颗也送给了这位慕春节度使。我本来想抓紧时间,赶在天黑前炼一炉出来……没想到……”哪怕黑灰覆面,徐异的脸上也充满坚定,“一定是水质不对!我还没用暮州的水来炼过丹,问题肯定出在这里!”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已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如果不是水,那一定是空气的问题!暮州有瘴气!对,一定是有瘴气影响了我的丹炉!我得加厚炼丹室的墙壁才行,一个气孔也不能留,一定要完全隔绝瘴气的入侵……”
“南院如今没法住人了,我会让人把你的东西搬到西院的菱角阁去,那里更为幽静,不会有人打扰小徐公子炼丹。”姬萦和声细语地说道。
要不是运气好,偌大的南院只住了徐异一人,说不定这回还会产生其他伤者。姬萦这回多了个心眼,把徐异给安排到最偏僻的西边菱角阁去,哪怕他再炸一回,只要规模没这回大,都不会有其他伤亡产生。
不过,小徐公子还是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行事小心谨慎一些为好。倘若小徐公子在暮州出了什么意外,小冠在宰相那里可怎么交代?”姬萦说道。
“都说了是小事故,平常没这么大动静!”徐异不耐烦道,“为了追求长生大道,炸个炉子又算什么?”
……问题是,炸的不只是炉子啊。
姬萦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惨不忍睹、黑烟四处乱窜的南院。
以她平日里的个性,早就该为重建的费用痛心不已了,然而此刻她却丝毫不在意重建的费用,只因为她一眼就看到了其中更为引人瞩目的事物。
节度府,曾经的州牧府,即便再如何偷工减料,其墙壁的厚度也是寻常民宅难以比拟的,更是远超血肉之躯所能达到的硬度,即便如此,却都被徐异的一炉丹药给炸穿了三道屋墙。
如果这炉子能在她攻打三蛮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炸开,那将会是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一个炉子又能瞬间带走多少三蛮的性命?倘若将其放置在城门前,一个小小的炉子岂不是就能轻而易举地炸开那厚重无比、坚不可摧的城门?
姬萦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腾着,毁于一旦却丝毫不令她心痛的南院,仿佛让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徐籍给她送来的究竟是联谊对象,还是绝世武器啊?
姬萦给了江无源一个眼色,待他走到她身边后,姬萦低声说道:
“封锁消息,对外就说,我正在做单手举起青铜鼎的训练。”
有的流言,不是谁都能传。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洒在暮州坊市的大街小巷,热闹的人群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关于昨天节度府内那如同地动般巨大声响的传闻。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人们刚听说是青铜鼎落下来的声音时,都表现得不屑一顾——
青铜鼎,动辄几十斤,谁能挪动青铜鼎啊?
再一细听——什么?是慕春节度使姬萦?那个只用一根手指就掐断了贞芪柯脖子的女人?
和她以往的传奇相比起来,单手聚鼎这样常人无法理解的训练,也就可以理解了。
节度府内再有奇怪声响传出黑烟袅袅升起,伴随着袅袅升起的黑烟,外边的百姓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们节度使又在举鼎。”
“不不不,我听我爹隔壁邻居三婶在节度府里做事的姑姑说,节度使是在府里拖着青铜鼎跑步呢!不然怎么能搓出黑烟来?”
“姬大人都这么强了,却还是不忘努力提升自己,真是我慕春之光啊,我们有姬大人这样的节度使,真是我们一生的幸运!”
由于徐异本人都还未发现的魅力所在,姬萦不但没有追究此人炸毁南院的过失,还十分热情地陪他重迁新居,主动联系暮州的丹道同门,又给他送了一个完好的炼丹炉过来。
姬萦甚至鼓励徐异再接再厉,比起再盲目尝试炼制丹药,不妨先从掌握爆炸的规律做起,只有知道为什么导致了错的结果,才能在下一次更好地规避它——
徐异深以为然,对真诚为他考虑的姬萦十分感激。
十天后,暮州的ῳ*Ɩ 两份回信一前一后到了徐籍手里。
虽说他早在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姬萦不会剧烈反抗他安排的联姻,但他也未曾想过,这两人会如此合拍——
一前一后到达青州的两份信里,不约而同地写着一个事实:
满意。
姬萦满意徐异,徐异也满意姬萦。
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然而,安插在暮州的眼线也没有传回特别的情报。难道真是他随手一点,鸳鸯谱就真成了?
徐籍正在思考其中是否有被他遗漏的地方,管家兰骆的声音从院子外响起。
“三公子,老爷正在里边处理公务,不便——”
兰骆话没说完,满脸怒色的徐天麟已经冲入了书房。
徐籍放下信笺,摆了摆手。
兰骆的声音戛然而止,默默退出了跨入书房的那一条腿。
徐天麟走到书房中央,强忍着怒意行了个礼,迫不及待问道:
“父亲,真的是你安排徐异去暮州的吗?”
第094章 第 117 章
徐籍对徐天麟的不请自来并不意外, 他冷冷睨了面前的幼子一眼:“是又如何?”
书房内烛光昏黄,映照在徐籍冷峻的面庞上,更添几分威严。
“父亲!”徐天麟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的脸庞因愤怒而略显发红,“难道你真要为徐异说亲姬萦?他徐异凭什么?他在青州就是个笑话,你怎能将这样的人说给姬萦!”
“放肆!”
徐籍一声低喝, 犹如惊雷在屋内炸响。
徐天麟脸色怒意未消, 但还没说完的怨言已经卡在了喉咙里。
“你当姬萦是何人?市井民女吗?不配徐异,你想让她配谁?”徐籍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徐天麟, 声音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天麟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他低头避过了徐籍的目光,像一株在狂风中被迫垂下头颅的嫩草。
“配你义兄?还是其他哪位节度使,亦或直接给皇帝为妃?!”徐籍从桌前站了起来,冰冷的目光射在徐天麟脸上, 沉声道,“你干脆杀了你父亲, 把整个徐家送给她得了!”
徐天麟连忙低头抱拳, 面有愧色:“儿子不敢,儿子只是觉得以姬萦之才,配徐异太过可惜……徐异在青州便是远近闻名的纨绔子弟,整日不务正业, 却想着求仙问道,捣弄仙丹……如此之人, 怎配……”
他声音越来越低, 直至无声。
书房外, 树叶被风吹落,飘落在地上, 发出轻微的声响。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直视着徐籍的面孔,眼中闪过一抹坚定。
“若父亲是担心姬萦嫁给他人,带走慕春势力,儿子愿意求娶姬萦,这样父亲便可高枕无忧!”
徐天麟本以为找到了两全其美之法,没想到徐籍因此勃然大怒,额角青筋浮现。
“荒谬!以你未来之尊,怎是一个姬萦配得上的?!”
徐天麟愣在原地:“……以我未来之尊?父亲,儿子不明白。”
“你现在还不必明白。”徐籍压下怒气,冷声道,“你只需知道,对于你的婚事,为父另有考虑。”
徐天麟紧抿嘴唇,眼中的不服却难以掩饰,但最终还是无奈地低下了头。
“……是。”
……
暮州最近很是热闹,街上出现了许多道士打扮的人。多年不下山的道教之中,竟然出现了节度使这样的大人物,使得暮州一跃变成仅次于龙虎山的道教神圣之处。
更不用说,这位自己人节度使,出台了对道教的种种友好的政策。一时间,慕春范围内的道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尤以暮州为多。
慕春节度府西院的菱角阁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丹道活动场所。
丹术原本就是全真派的看家本领,而姬萦作为全真派下白鹿观的观主,由她出面,邀请了慕春领地内有名的丹道高手前来菱角阁交流学习。
那位声称需要安静的徐姓竹竿,在听说来的都是此中高手后,再也没想起来自己的要求。
只不过,这位又是节度使又是观主的东道主,似乎对炼丹有着某种奇特的兴趣,出炉丹药了,她不来,但每当炸炉,她必定赶到。
“……这回是为什么炸炉的,找到原因了吗?”
姬萦巡视着炼丹房内已经碎裂的丹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碎裂的丹炉碎片散落一地。几个丹道老手和自称天资派的徐异站在一旁。
“……也许是火候的问题。”一个穿黄色道袍的老者抚须沉吟道。
另一名有着乌黑盘发的中年女冠则立即反驳道:“不对不对!上一回炼回春丹的时候也是这个火候,怎么没炸炉?”
“你们离我的炉子远些!一定是你们肮脏的口水喷进去了,所以炉子才炸!往日这炉子是最听话的一个!”徐异跳脚道。
另外两名丹道高手异口同声反驳道:“放屁!”
姬萦思忖片刻,开口打断了争端:“再炸一次,不就清楚原因了?”
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瞬间让喧闹的炼丹房安静下来。
三人都面露诧异地看着姬萦。
“炸炉的配方已经有了,只要持续改变火候、配方,一定能试出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爆炸。”姬萦笑道,“知道了如何导致爆炸,想要避免爆炸,不就简单了?”
“可是……这频繁炸炉,不管是材料费还是维修费,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中年女冠犹豫道。
“怕什么!”徐异财大气粗道,“我爹给我准备了许多聘——炼丹经费,足够我们炸个几千次了!”
姬萦心甚慰之,这是徐籍公费支持她搞研究啊。
视察完菱角阁,姬萦在走回东院的路上遇到正好来找她汇报工作的谭细细。
“大人,往年的暮州冬至是由官府牵头举办灯会,今年可要一切照常?”谭细细低眉垂眼地走在姬萦身后,已经换上花棉袄的小猴子挂在他的肩膀上,睁着乌黑圆亮的眼睛望着姬萦。
“百姓的暮州太守升为节度使,正好州库又因活票之法资金充盈,今年不仅要办,还要大办。暮州的冬至习俗是什么?”姬萦说道。
“暮州百姓在冬至这一天通常祭祖、吃年糕,逛灯会。”
“那便由官府前一天打好年糕,在衙门前向民众免费发放吧。”姬萦想了想,“既是要与民同乐,打年糕的事便不麻烦仆役了,由每城的太守带领着下层官员一起制作年糕,暮州城的由我和节度府内的官员来做。”
谭细细闻言,一张白嫩的脸上充满笑容:“若能如此,百姓一定会感念大人的仁爱。不愧是大人,上鞋不用锥子,针行!”
在谭细细的操持下,关于冬至灯会的安排就紧锣密鼓地传递下去了。
冬至的前一天,就连平日都是泡在军营的孔瑛和铁娘子也都特意赶回。姬萦已经贵为节度使,却还愿意屈尊纡贵亲自为百姓打年糕,别说是现存的六大节度使了,就算是历来的节度使们,也没有谁亲民到这种程度。
做好事,当然要人尽皆知。
姬萦特意把众人打年糕的场所安排在暮州衙门前的空地前。徐异那根竹竿,抱着手臂来看了一圈,轻蔑地道:“做戏。”
做戏就做戏,这么多节度使里面,只有她一人愿意为百姓做戏,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谭细细早就用那张巧嘴把姬萦夸得天上地下罕有,而孔瑛虽然还是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但他拄着一根拐杖特意赶回来帮忙的行动,已经说明了他对姬萦的肯定。
暮州衙门前的空地上,摆放着四个巨大无比的石臼。光这四个大石臼,就让原本宽敞的后院变得拥挤起来,更别说蜂拥而至的暮州百姓,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嬉戏,大人们则翘首以盼,无论老少,都等着看节度使和一众平日里接触不到的官员为他们打年糕。
姬萦和秦疾帮着衙役将一袋又一袋几十斤重的米粉搬出,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
打年糕是门学问,更是门技术。
好在姬萦已经安排众人提前学过,因而今日在百姓面前实操起来,还不算太过狼狈。
铁娘子吆喝主持着蒸粉的工作,江无源和孔会在旁做着力气活,不断将搬出的米粉倒至特制的巨大蒸桶中,由以前做过打糕的铁娘子掺水调整。
这活儿做起来不比徐异他们炼丹轻松,铁娘子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
随着炉子里火焰的加持,蒸桶里逐渐冒出阵阵白气,米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中。有那定力差些的垂髫小童,已经开始望着蒸桶流口水。
米粉蒸熟后,便是石臼上场的时候了。
江无源和孔会用打湿的布料包住滚烫的桶边,合力提到石臼前,将蒸熟的米粉块倒入。
白白的粉块一倒出,甜甜的米香就充满整片上空。人群中一阵骚动。
姬萦笑着走出,接过江无源递来的杵臼,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高高扬起,借着它自身的重量落下——姬萦小心控制着力量,以免一个不注意,把石臼给锤碎了。
每一次杵臼落下,白色的米粉飞起,都好像瑞雪已至。姬萦的鼻尖和黑发上,都染上了有米香的雪花。
另外的三个石臼中,都陆续倒上了蒸熟的米糕,秦疾接过杵臼,豪气冲天地大喝一声:“看某来!”
杵臼像是他的流星锤,石臼则是他的敌人,杵臼对着石臼一阵激烈的锤击,雪白的米糕在杵臼击打下迅速变形。
其他人也都陆续接过杵臼捶打米糕,衙门前的空地上一片欢声笑语。
江无源因为脸上有面具,怕吓到普通民众,一直呆在角落不出。姬萦见状,硬是把他拉了出来,要他帮忙捶自己面前这一臼。
“殿……主公自己来就好,属下面容丑陋,恐怕会让百姓心生芥蒂,影响了主公施糕的计划。”江无源低声说。
“畏惧便畏惧吧,他们不吃,我吃。”姬萦笑着推了他一把,“还是说,你不会?”
“……属下幼时曾与妹妹一起打过年糕。”江无源面具下的眼眸闪过失落。
姬萦笑道:“这不是正好。”
在姬萦的鼓励下,江无源这才握住杵臼,慢慢捶打起石臼中软糯的米糕来。
姬萦看着那张他亲手打磨出的木质面具,仿佛透过那冰冷的木头看到了江无源温柔的内心。
江无源和霞珠的家人,姬萦早就让尤一问借助云天当铺的关系去找了。只不过,天地如此之大,想要海中捞针,无异于痴人说梦。
相比起霞珠,江无源的情况更为棘手。
他还记得自己村子和家人的名字,尤一问派人去寻访之后的结果与江无源所知道的相同,当年三蛮劫掠村庄,大半个村子的人都被残杀,躲入山中逃过一劫的山民在一个月后返回村落,埋葬了大量腐烂的尸体。
在那种情况下,根本无法辨认死者是谁。
江无源期望着家人能够逃过一劫,但他的理智其实明白,他的父母和妹妹,已经很可能不在人世了。
姬萦知道这是他的心结,派尤一问去寻,也是想要帮忙解开。只不过,结果并不乐观。
他孤身一人,就连身体也不完整,他的生命中,究竟还剩下什么呢?
只剩下忠诚。
而姬萦在内心发誓,绝不会让他的忠诚再遭到背叛。
年糕捶好后,便是谭细细和尤一问来压制定型。最后才是姬萦带领着众人在桌前切糕。切年糕不用刀,用棉线即可。棉线穿过的年糕,分成一大块一大块,再由一大块,分成更小的小块。
小块小块的年糕放入芝麻糖中滚一圈,就像是长了灰色毛尖的白色兔子,柔软可爱,小小一个,芳香诱人。
百姓们自觉排成长龙,手里拿着家里带来的碗碟分糕。
一名崇拜姬萦的小乞儿,连身上的衣裳都是破的,却特意穿着用瓦片和树叶制作而成的“盔甲”来分年糕。背上还背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棍,象征姬萦的剑匣。
“大人,我以后也能当女将军吗?”小女孩脸上满是污垢,却难掩那双黑亮的眼睛。
姬萦笑眯眯地看着她,摸了摸她的头,在碗中多给了一块年糕。
“当然,我等着和你并肩作战。”
小女孩离开后,姬萦叫来谭细细,让他查清刚刚那小女孩的身份,若是无家可归,便送去义庄读书习武。
慕春境内的义庄里满是这样在战乱中失去双亲,无处依靠的小孩儿。姬萦派人收容他们,教给他们知识和武艺。虽然其中女孩儿占了绝大多数,但由于俱是孤儿,尚未引起反对之声。
活票席卷全国,这点钱姬萦还不放在眼中。
众人都在分发年糕,姬萦单独拿小食盒装了两份,回了节度府。相比起热闹的南院,夙院所在的东院一片清冷。
“水叔!年糕打好了,你也尝一尝吧!”姬萦笑着将一份食盒递给水叔。
水叔看了姬萦一眼,默默接过食盒。
姬萦看着咕嘟咕嘟冒泡的药釜,说:“是不是要熬好了?我一起端进去吧,正好有甜口的可以冲一冲喝药之后的苦味。”
水叔一声不吭,起身倒药,但是他没直接交给姬萦,而是找了个托盘,把滚烫的药碗放到托盘上再递给了姬萦。
“拿去吧,小心烫。”水叔的声音依然冷淡,但眼神中却有关切。
“多谢水叔。”姬萦笑道,顺便将装着年糕的食盒也放到了托盘上,端着托盘走到了徐夙隐门前,“夙隐兄,是我来了。”
片刻后,门内传来了徐夙隐模糊的声音:“……进来吧。”
姬萦走进屋里的时候,徐夙隐半躺在床上,里衣外只披着一件黑色貂褐,长发散落在柔顺的漆黑貂毛上。
姬萦制止了他起身的行为,走到床边坐下。
“我给你带了年糕来,是我自己打的呢。”她说,“等你吃完药,我们就一起吃年糕。”
即便她不说明,徐夙隐也一目了然了。
他看着姬萦,露出无奈的微笑。苍白的手指轻轻擦拭过姬萦鼻尖和面颊上的面粉。
他的触摸让她一阵心跳加速。
她故作自然地说道:“明天就是冬至了,除了年糕,你还想吃什么吗?我吩咐厨房去做。”
“有你做的年糕足以。”
待药汤半冷,姬萦催促着他喝下了那碗苦药,然后一同分吃了年糕。当两人的腮帮都被软糯的年糕给挤得鼓起来时,姬萦和徐夙隐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明天晚上……你要去逛灯会吗?”徐夙隐低声说。
“当然要去啊,我花钱办的,当然要去看看办的好不好。”姬萦风趣道。
你和谁一起去?
徐夙隐的疑问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但他用力抿住嘴唇,将那句话吞回去了。
“你去吗?”姬萦看着他。
“……我不去。”他低下头,轻声咳着。
姬萦放下心来,笑道:“灯会年年有,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不过,我可是给节度府里的人放了一天假,让他们明日好有空去逛灯会。”
她陪着徐夙隐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发黄的夕阳染遍门窗,姬萦才端着托盘走出了房间。
姬萦走后,水叔忍不住走进了徐夙隐的卧房。他查看了盆中的炭火是否充足后,走到了床边,迟疑地看着床上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的徐夙隐。
“……公子,老仆有一事不明。”
水叔觑着徐夙隐神色,他并未开口说话,证明他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并且不想回答。可是事关公子终身大事,水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公子想和姑娘去逛灯会,为何不开口相邀?若是担心天气寒冷,身体生变,老仆会准备好手炉、暖车、厚氅毛帽,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
徐夙隐的眼神并没有从书卷上移开,过了半晌,他才轻声说道:
“若是往年,你一定会劝我以身体为重,灯会可以下次再看。”
徐夙隐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和伤感。
水叔神色复杂,嘴唇短暂地张开了一瞬,却又马上闭上了,似乎是怕冒失的话语脱口而出。
“连你也觉得……我能看灯会的时候不多了。”
水叔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老仆不是这个意思,公子——”
“……我比你们更早预料到这一天。”徐夙隐说,“早在坠落天坑的时候,我就该命绝当场,是姬萦将我从阎王殿拉了回来。此后强撑数年,或许是老天爷也在给我时间报恩。”
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房间,烛光摇曳不定。
“……恩报完了,我也就没有什么不舍了。”
说谎。
“比起和我这个快死的人去逛灯会,我更希望姬萦能够和一个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去欣赏那副美景。”
说谎。
他看向眼眶发红的水叔,轻声安慰道:“别为我伤心,水叔。时至今日,我已十分满足。”
除了说谎,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不想在自己走后留下悲伤,因而只能说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哪怕在她端着托盘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内心像是一片正在烧焦的草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她的手,请求她和自己一起去看明晚的灯会,可他依旧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他不能在自知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请求她留下来。
除了悲伤,他没有什么可以再给她了。
“公子——”
“出去吧。”他闭上眼,轻声说,“我想休息一会。”
房间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响起水叔离开的脚步声。
当房门重新掩上后,徐夙隐强撑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他把貂褐留在床上,转而披上了挂在衣桁上的大氅。
他走到燃着炭火的桌前,坐了下来,从抽屉里取出那一沓外观相似,都没有题名的写本。
他翻开还未写完的一本,继续提笔在上写下他对世界的见解。
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他都极尽详细地写了下来,只为了当他不在人世的时候,姬萦仍能从他留下的痕迹中,获得帮助。
他能够感觉到,藏在那张爽朗外表下不亚于徐籍的野心。他是大夏的臣民,是长在大夏的一部分,他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没有讲过一个国家的子民,不必为一个国家的兴亡而奋斗。
不必活到必须在夏室与姬萦之中二择一的时刻,似乎是上天对他唯一的眷顾。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若有朝一日,天下能够一统,吾愿开张圣听,于经筵讲读,大臣奏对,反复问难,以求义理之当否与政事之得失,则圣学进而治道隆矣。”
他一边咳,一边写。
笔触坚定而有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通过这种方式永远留在这世上。
“贪泉节度使沈敏恒、剑江节度使戚震已亡,然仍有残部,将军霍涛决事如流,应物如响,长吏宋安口若悬河,辩才无碍;”
“南安节度使崔翔宽厚清慎,麾下有一名小吏,乃是幽州柳家后人,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
“瞿水节度使张趣、白阳节度使梅召南外君子内小人,非交心之辈。”
虽然写本仍未题名,亦未点名写给谁,但一字一句,俱是他对姬萦的肺腑之言。
夙院中的灯,直到三更才终于吹灭。
翌日是冬至,自太阳下山起便有盛大的灯会,从早起节度府就热闹不断,唯有夙院一片寂静。
当太阳落山后,徐夙隐服用了水叔送来的今日第三碗药汤,一如既往的苦涩难咽,甚至比以往更加。只因今日送来蜜饯的人不在,他吃完药后,蜜饯仍留在浅碟中。
水叔撤去药釜后,院外更是安静,唯有遥远的天边,时不时传来灯会上人们喜悦的喧嚣之声。
姬萦在做什么呢,是在书房处理公务,还是应了某人之约,去了冬至灯会?
他不禁放下笔,在眼前想象起了那副画面。
烛光在青釉三足灯中摇曳,光影交错在他昳丽消瘦的面庞上。徐夙隐垂下眼眸,掩住其中情绪,压抑的咳嗽声回荡在寂静的卧房中。
天色应该已经暗下来了。
但夙院里的夜色却始终没有笼罩下来。
徐夙隐从书桌前起身,带着不解走向窗前。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照耀在窗棂上的并非日落,而是窗外的烛光。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摇曳的、温暖的、起伏不断的烛光,一齐映入他的眼帘。
琳琅满目的灯笼,挂满夙院的屋檐。长廊的楣子上,摆满盛开的兰花。美轮美奂的各式灯笼挂在上方,烛光在嫩黄的兰花上摇曳,跳跃。微凉的月光洒在四方的地上,宛如一层皎洁的银霜。
姬萦正踩在兰花中的一处空当里,努力地伸手向上,想要挂上一盏小老虎形状的灯笼,听闻开窗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身体一下失去平衡,踩下了楣子。
徐夙隐本能地贴近窗口,双手长伸出窗棂,一把捞住了跌向墙边的姬萦。
隔着一面半墙,姬萦落入徐夙隐怀中。
她惊诧的面容,温热的体温,手中左右摇晃不停的小老虎灯笼,四四方方的庭院上洒下的凉凉月光,还有风中的兰花幽香,一切都使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
“你……这是做什么?”他哑声道,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你去街上看灯会,难免受寒。我就把夙院布置了一下,能搬来的都搬来了。”姬萦的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一贯明锐的目光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以往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南征北战,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逛个灯会,我不想错过。”
她退后一步,想从徐夙隐怀中撤出,但那双揽在她腰上的手,却一反常态地坚硬执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幻影般消失。
“你为什么……想和我逛灯会?”他怔怔道。
“我不止想和你逛灯会。”姬萦踌躇片刻,直视着他的眼睛,大方说道,“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徐夙隐的眼神黯淡下来,眼眸中原本燃起的亮光仿佛被一阵冷风吹得摇摇欲熄。
“……没关系。”
姬萦笑了起来。
那被她惧怕的未来,被他说出口后,她反而觉得内心一轻。
“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温暖的烛光照在姬萦脸上,她的笑容璀璨生辉,宛如炙阳,“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难以置信地看着笑着的姬萦。
哪怕她的头脑并不记得那段回忆,但她的心一定还记得,她的骨血,她的灵魂还记得。
这熟悉的承诺,宛如十一年前蝶翼扇起的微风,在十一年后变成惊涛骇浪拍打在他的心上。
他眼眶酸涩,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蝴蝶翅膀。他的目光从姬萦映着自己的瞳孔慢慢下移,最终在某一个位置定住。
他缓之又缓地靠近那淡红的嘴唇。姬萦看着他挺直的鼻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仰头看他,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让她失去了一切语言,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心痛,像旷谷中回荡的巨响,冲撞在胸腔之中。
他的面孔越来越近,带着薄弱温度的呼吸扫在她的脸上,好似被蒲公英的种子先一遍吻过。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炽热起来。
他一步一停,给了她太多后退的机会。
她都没退。
从他轻颤的眼睫中,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掉落,恰好落进她的眼中。
他的体温、他的悲观、他的矛盾和痛苦,都随着这滴泪,融进了姬萦的身体之中。
他的嘴唇终于落到了她的唇瓣上,也像蒲公英那般轻柔,带着旅途已经趋近结束的悲伤。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让还未流出的泪水藏进了眼皮中。
两人的嘴唇反复触碰,在试探中深入、缠绵、追逐。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已经不在乎他心中是否把她当女人看待,又是否有一席之地了。哪怕他依然记挂着那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山野之女,哪怕他爱的另有其人。
只要他能继续活在她身边,只要他能获得他想要的幸福——就算给他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那也无所谓。
她想要他活着,活在自己身边。
南极长生大帝,药王孙思邈,各路神仙啊,请听听她的祈求。
她是大夏的公主,更是大夏未来的主人,她理应尊贵无双,拥有世上一切珍宝。
这是她的心爱之人,世间最为珍稀之物。
不要带走他。
不要。
十一月的晚风带着寒意吹拂过院中无数盏形态各异的灯笼。
徐夙隐的嘴唇渐渐从她身上离开。
姬萦缓缓睁开眼,重新将他那张露着悲伤的面庞收入眼帘。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睛,一寸一寸地划过他微凉的肌肤。
他的眼睛,总是让她难过。她想敞开自己的内心,容纳这破碎的魂灵,将他的悲伤,变成他们的悲伤,将她的快乐,变成他们的快乐。
无论再遇到多少人,她对徐夙隐的喜爱,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你会后悔的。”徐夙隐低声说。
他已望见了那份未来,所以竭力想要避免。
“我不会后悔。”姬萦笔直地看着他。
“你一开始或许不会后悔。”他说,“后悔是从你眼前挂满白色灯笼,某次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却无人响应,就连今日这样一场灯会,也无法再笑着参加时开始。”
他的声音越来越克制,揽在姬萦腰上的手也松开了。
“对我来说,能触摸到的现在比缥缈无踪的未来更重要。”
姬萦抓住了那只退缩的手。
她坚定无畏地看着他。
第095章 第 118 章
月亮已经爬上了湛蓝的夜空, 夙院中灯笼满目,亮若白昼,唯有兰草和昙花的叶片下藏着斑斑驳驳的月光。
风来了, 那些寒霜一般的碎片,在青石地板上摇晃。
姬萦脱下狐毛围脖,系到徐夙隐脖子上。他们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脚边放着屋中搬出的火炉。
“你给我了, 你自己不冷么?”徐夙隐无奈道。
“我不冷,我专门给你带的呢, 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在徐夙隐面前,姬萦一向格外坦诚,为了证明她所言非虚,姬萦特意给他看脖子上捂出来的汗,“我都热出汗了, 还是你戴着吧。”
她的手指划过修长光洁的脖颈,太阳在上面留下了丰收的颜色。徐夙隐的目光被那片赤裸的皮肤所烫, 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身体发肤, 怎可轻示于人?”
“那是给你看,又不是给别人看。”姬萦理直气壮道。
“给我看……”徐夙隐顿了顿,无奈道,“给我看也不行。”
“为什么?”姬萦抱着膝盖, 歪头看他,“你可别说男女授受不亲这种话, 我们亲都亲过了, 自然和别人不同。”
徐夙隐哑口无言, 耳朵渐渐红了。
但他假装没有意识到耳尖的滚烫,故作平静地看着姬萦。
“……不可就是不可。”
“……嘁。”
姬萦转头看向院子里琳琅满目的灯笼和花朵, 小声道:“这是我提前几天就准备起来的,那些兰花昙花,是我亲自去花房挑的,你还喜欢吗?”
脖子上的狐毛围脖源源不断为他抵挡着寒风,上面特属于姬萦的温度,仍在温暖着他。
徐夙隐低声道:“喜欢。”
姬萦松了口气,笑道:“只要你喜欢,我也就不算白忙。”
她没有去追究那个吻是否改变了他们的关系,只因她不愿给他任何负担。
“昙花啊昙花,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开放啊?”姬萦望着不远处仍含苞待放的几盆昙花,喃喃自语道,“我总听说昙花一现,却从未见过昙花开放的时候。听说比牡丹还美,是真的吗?”
“昙花艳色不及牡丹,香气不及金桂,数千年来被文人墨客追捧,或许只是因为‘一现’,所以才珍贵吧。”徐夙隐低声道。
“一现又怎么了?”姬萦不满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昙花只能一现,因为它的一现便抵过万千现。”
她说完后,过了片刻,伸手握住徐夙隐微凉的手指。
“……就像你总说你身体太差,没有太多时间,但你能予我的喜怒哀乐,便比一百个人都多。”
徐夙隐没有说话,但却反过来握紧了她的指尖。
她想起指腹和手心中那些难看粗糙的老茧和伤痕,想要悄悄地蜷缩起五指,却被徐夙隐的五指从中穿过,牢牢地握了起来。
“我的手上有很多茧……”她低声道。
夜风吹ῳ*Ɩ 过庭院,送来兰草和昙花摇曳的簌簌声响,还有徐夙隐低若蚊吟的回答。
“我只恨自己不能代你受苦。”
风停了,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如同千山鸟飞绝之后的钟声,一波又一波地回荡在姬萦心中。
“这些茧痕,是你夙兴夜寐、勤奋不懈的成果,而伤痕,是你保家卫国,奋勇杀敌的证据。”
“能够触摸到它们,是我的荣幸。”
姬萦怔怔地看着他。
静谧的月色之中,昙花静悄悄地开放了。雪白的花瓣,像是观音座下的莲台层层叠叠,烛火的掩映中,它们不似平常那样冰冷,蒙上了一层昏黄的暖光。
姬萦眼角余光中甫一触及那一朵朵圣洁的花朵,就连忙叫喊起来,生怕昙花真的一现,徐夙隐没能赶上看这一眼。
昙花多在夜中开放,愿意为它的美丽点烛等待的人只是少数,姬萦也是头回看到真正的昙花盛放。
她看着那几盆在短时间内便开得枝头满缀的昙花,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幽香,痴痴道:
“真好看啊。”
徐夙隐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烨烨生辉的眼上。
“是啊。”他轻声说。
只可惜,他不能看上一辈子。
昙花乍现,也不过是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昙花纷纷凋谢,徐夙隐不禁想起了自己,悲伤还没来得及涌现,姬萦已经拍着屁股站了起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跑到那几盆昙花前,摘下了刚刚凋谢的花朵。
徐夙隐跟着站了起来,不解地看着她:“昙花已谢,摘下来又能如何?”
“昙花凋谢,虽然不能看了,但还能吃啊!”姬萦说。
“昙花……吃?”
“对啊,你没吃过吧?这是我从花房老农那里取的经,昙花刚凋谢那一会,把花瓣摘下来做粥,或者和蛋一起炒,都是难得的美味!”姬萦兴冲冲道,“我就是想着夜里看了灯,一定会肚子饿,炒一碗碎金饭正好!”
徐夙隐没想到这才是看昙花的原因,他初只惊异,但想到做这事的是姬萦,又不觉得奇怪了。
昙花虽谢,却并非生命的尽头。
姬萦的乐观感染了他,徐夙隐的唇边也不禁露出微笑。
“的确正好。”
姬萦捧着那一把昙花去到夙院的小厨房,熟练地生火热锅。
徐夙隐站在一旁,不等她吩咐,便已经将昙花花瓣择好的摘下,用清水洗涤后,放至灶台。
“真奇怪,我总感觉和你特别有默契。”姬萦一边准备煎鸡蛋,一边说,“好像这些事我们已经做过无数回,只是我都不记得了。”
她磕鸡蛋的手一停,想起白鹿观地窖里的那一百零三针,到底对自己的记忆不能百分百信任,狐疑地看向徐夙隐。
“这些事我们之前做过吗?”
徐夙隐垂下眼,平静道:“没有。”
“是啊,我也记得没有。”姬萦摇了摇头,“……真奇怪。”
鸡蛋液入锅,瞬间在热油的刺激下香气扑鼻。姬萦等到蛋液基本凝固,再用铲子微微铲碎了,混入冷饭混炒。
小小的厨房中满是食物和昙花的清香。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认真炒饭的时候,徐夙隐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就像她也没有注意过,在很多时候,徐夙隐的目光都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她。
他庆幸她总是朝前奔跑,并不留神身后那些已经看过的风景。
只有如此,他才能说服自己,明知自己剩余的时间已经不多,也要自私地留在她的身边。
昙花花瓣下锅,再趁热炒上几下,姬萦铲出两碗香喷喷的昙花碎金饭。
“我连泡菜都准备好了。”她得意洋洋道,从小厨房里拿出一碟泡萝卜。
或许是心情开阔所致,也可能是单纯只因为这碗饭是姬萦炒的,就连近来胃口不佳的徐夙隐,也吃完了那满满一碗碎金饭。
“你好像挺喜欢我的手艺。”姬萦撑腮看着他,难免心中得意,“下回我再做别的给你吃。”
下回又是哪回呢?
她下一次回头,又是什么时候呢?
徐夙隐微笑道:“……好。”
……
昨夜为了等昙花开放吃那碗碎金饭,姬萦熬了个夜。
她已经很久没有熬过夜了,以至于第二天的议事上频频走神。
“……主公?主公?”尤一问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
她从周公那里临门一脚回到现实,尴尬地咳了一声:“你继续说,我在听呢。”
花厅里,尤一问继续说道:“我们走北线的一支商队传回来消息,通州曾出现过和霞珠姑娘描述高度相符的一家人。名字、家庭情况,都能对得上。属下已派人前去接洽了。”
“通州?那么远?”姬萦原本一脸喜色,听到是大夏版图边缘的通州,眉头又皱上了,“什么时候能到暮州?”
“路上要是不出意外,也要一个多月时间。”
“好,这事你盯着点。”姬萦说,“此事先不要告诉旁人,霞珠找家人找了许久,若不是正主,让她空欢喜一场也是不妥。”
“属下明白。”
尤一问退下后,姬萦从交椅上站了起来,刚一走到花厅门口,就看见徐夙隐穿大氅的身影。
“夙隐!”
她刚心中一喜,便看见徐夙隐身后还有脚步匆匆的江无源。
江无源最近负责的是与青州的联络。他的出现,代表着青州皇宫内的霞珠出问题了。事关霞珠,姬萦心中霎时没有了那些旖旎,她神色严肃起来:
“江兄怎么也来了,青州出什么事了?”
“我刚刚收到了青州探子的消息……江兄似乎也是为此而来。”徐夙隐看向江无源,“还是你先说吧。”
江无源看向姬萦,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此事还未确认内情,主公切勿冲动。”
“快说,到底是什么事?”姬萦催促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急切。
“……霞珠姑娘,被延熹帝收入后宫,封为纯容华了。”
“什么?!”
姬萦难以置信道。
……
冬至的三天前,寒风呼啸着从宫道上穿梭而过,整个皇宫仿佛被一层寒冷的雾气所笼罩,显得阴森而压抑。
青州皇宫内的宫婢正因祭祖大事和当日宴饮忙得不可开交。
霞珠作为椒房殿的一员,也为了帮皇后筹措冬至宴而忙里忙外。
这种脚不沾地的忙碌一直持续到冬至宴当天。
当天,灰沉沉的天空一片阴霾,仿佛被一面厚厚的灰色帷幕所笼罩。霞珠站在皇庙高耸的台阶下,只能依稀瞥见许多身穿袈裟的和尚的身影,帝后两人的身影显得格外模糊和遥远。
除了祭祖仪式上匆匆的一面,皇帝连晚上的宴会都没参加。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没有皇帝的冬至宴也顺利开完了。
酒宴在夜色最深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月亮高悬在天空,洒下清冷的光辉。地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踩上去嘎吱作响。霞珠和同住一间耳房的绿衣宫女拖着紧绷了一天的身体往住处走,她们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我们娘娘出手就是阔绰,今晚椒房殿的奴婢们都拿到了二十两赏银呢。”绿衣宫女一脸喜色道,“听说文鸳姑姑甚至分到了一粒金瓜子——”
这段时间的相处,霞珠也和椒房殿里的同事们渐渐熟悉起来,她们都是原本另有差事,只不过因为各种不同的原因,进入延熹帝的视野,遂被皇后带回椒房殿的宫女。
“你别记恨娘娘,娘娘反而是在保护我们呢。”绿衣宫女曾悄悄对霞珠说过。
她来日尚浅,但也已听说宫中许多宫女失踪死亡的事件,与皇帝隐隐有关。她虽不知真假,但相比起陌生的延熹帝,她更愿意相信这群对她满面关切的宫女们。
“文鸳姑姑……”霞珠犹疑着说出这段时间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问,“她的脸……”
按照宫规,别说是脸上有伤了,就算是身体上看不见的部位有伤,都无法通过宫女遴选。文鸳姑姑的伤,只能是入宫之后才有的。
“是姑姑自己划的。”此事似乎并非机密,绿衣宫女痛快回答了她的问题。
“为什么?”霞珠怔怔道,不禁想起了同样自伤面孔的江无源。
江大哥是为了不给姬萦添麻烦,文鸳姑姑呢?
“文鸳姑姑从前可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呢。”绿衣宫女面有怀念,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霞珠耳语道,“听说陛下有意临幸文鸳姑姑……姑姑当场就划破了自己的脸颊。陛下大怒,要打杀姑姑,是皇后娘娘赶到将她救下。”
“陛下真的有……吗?”霞珠用口型做出“狂症”二字。
“嘘——那些事不是我们能说的。”绿衣宫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霞珠只好闭上了嘴。
她只知道白鹿观的姜神医会医癔症,那些口中嚷嚷着胡话,不是伤人就是伤己的病人,在姜神医的针疗过后,虽然人会变得呆呆木木,但至少不会再有从前那些情绪激动的行为。
不知道那针疗,能不能治狂症呢?
她还没走到那排低矮的耳房前,一个小太监神色匆匆地从夜色中走了出来,一路快走到霞珠面前,微微低了一头,急切道:“霞珠姑娘,我们陛下又头疼啦,还请姑娘随小的走上一趟。”
那绿衣宫女不安地看向霞珠。
“我……我知道了。”被调到椒房殿后,她陆续被皇帝召过几次,但都是规规矩矩的按头而已,因而现在也不是特别慌张,托绿衣宫女告知文鸳姑姑一声后,她跟着小太监快步走向太极宫。
太极宫内,浓重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感到窒息。破碎的茶盏和酒坛碎片散落在地上,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着冷冷的光。霞珠小心翼翼地踏入这一片狼藉,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奴婢参见陛下……”她弱声开口。
长榻上的明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只有沙哑的声音传出:“过来吧。”
霞珠这才轻声走近,小心翼翼地伸手向延熹帝的太阳穴。
鎏金的发冠碍事,头皮上是最多穴位的地方。霞珠犹豫片刻,还是拔下了连冠于发的金簪。
延熹帝忽然睁眼看着她,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既然没有恼怒,霞珠也就硬着头皮取下了金冠。
她把金冠和金簪都放到一旁,十指伸入延熹帝的一头乌发之中,轻轻揉捏着他头上的穴位。
延熹帝睁开的眼睛渐渐又闭上了。
他的呼吸声很轻,但霞珠知道,他并未睡着。
她站在榻边,弯腰揉捏,长时间曲起的腰背越来越酸疼,她悄悄地调整了几次弯腰的幅度,但都只是杯水车薪。
“……坐下罢。”延熹帝忽然说。
“奴婢不用……”
“坐下。”延熹帝仍未睁眼,但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霞珠左看右看,不敢和延熹帝坐一个榻,无奈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你为什么这么怕朕?”延熹帝闭着眼问。
霞珠不敢说因为他有“狂症”,笨拙地掩饰着:“奴婢出身平凡,陛下身份尊贵……”
“尊贵?除了你,还有谁觉得朕尊贵?”延熹帝忽然睁眼,脸上怒意难掩。
霞珠被吓了一跳,双手从延熹帝的头上缩回胸前。
延熹帝看她这副模样,顿觉扫兴,他嘲讽道:“朕知道你为什么怕朕,朕有狂症的事情恐怕已传遍宫廷了吧。你知道朕发病时是什么样子吗?”
霞珠不敢看他,愣愣道:“奴婢不知道……”
“朕犯病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脑子里想的都是从前的事,等回过神来……便犯下不可挽回之事。你本是医女,可曾见过类似的病人?”
“虽然奴婢未曾见过这样的病人,但《黄帝内经》中说过‘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陛下的病情既然是由心结而起,不解心结,恐怕再多药石也无济于事。”霞珠道。
“解心结……谈何容易。”延熹帝脸上扭曲的苦笑,更像是将哭未哭的挣扎。
他混沌的目光从华丽精致的天井转到霞珠脸上。
那是一张平凡无奇的圆脸,若说唯一出彩,便是那双黑白分明,清澈湿润的鹿眼。看着这双眼睛,延熹帝就能明白,这是一个对他不具威胁的人。
她不知何时忘记了恐惧,只以医者特有的关切目光凝视着他。
她在等他说出关于病症的更多线索,但他不能说,那是世上已无人知晓,而他决心要带进坟墓里的往事。
他不能说,因为恐惧已经涌上心头。
为了对抗这股令他骨头深处都在颤栗的恐惧,他一把坐了起来,提起榻下的酒坛猛灌下去。
他想借着酒液麻痹自己,一坛酒很快就只剩在坛中晃来荡去的些许,然而梦魇并未远去,反而靠得更近了。
他听到了天京城破时人们此起彼伏的惨叫,嗅到了尸体在火中烧焦的令人作呕的肉香,他看见后宫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妃子被剥光衣服,像牛马一样驱赶到一起,还看见了生母吊在梁上的身体,一滴滴带着尿骚味的液体顺着她的裤脚滴落。
他就在那摊尿液的不远处,生母死不瞑目的双眼注视下——一个面容狰狞的匈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挣扎着,踢打着,可都无济于事——他的身体,他的灵魂,都被从此撕裂了。
他再也没有逃脱出那一天的噩梦。
“唔——唔!”
回过神来,他已经骑在圆脸宫女的身上,双手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她神色恐惧,眼中有泪光闪烁。
延熹帝如梦初醒,手上渐渐失了力气,往后瘫坐到地上。
霞珠连忙后退,一边爬起身一边拼命咳嗽着。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呆呆坐在地上的延熹帝,终于明白了宫女们对他讳莫如深、悬心吊胆的缘故。
幸好她还活着。
在这之前,她从未觉得,医者是个比洗恭桶风险更高的行当。
延熹帝不说话,她也不敢动弹,但延熹帝呆坐的时间太长了,她久未回到椒房殿,皇后娘娘是会担忧的。
霞珠刚刚被掐过的喉咙火烧火燎,但她还是怯怯地开口道:
“陛下……头还要按吗?”
延熹帝终于抬起头来,古怪而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张刚至冠年的青涩面庞上,露着一种近似自嘲的情绪。
“……你还敢给朕按头?”
霞珠老实巴交道:“如果陛下还头疼的话。”
……要是不疼了,那她就回椒房殿了。霞珠还未说完,延熹帝已经闭上了眼。
“你按罢。”他轻声说。
他就那么靠着长榻,坐在地上。霞珠也不敢叫他坐回榻上,只好靠近之后跟着坐在地上,双手重新插入他散落的黑色发丝中,轻轻按摩着头皮上的众多穴位。
……这么狂躁,多按按百会穴和风池穴吧。
霞珠默默工作,冷不丁地听到延熹帝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奴婢叫霞珠。”她记起宫中的规矩,连忙改口。
“你是女官……本来就不用自称奴婢。”延熹帝说,“今后就更不用了。”
霞珠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沉默。
“殷德明。”
延熹帝轻轻三个字,如隐形人一般站在角落的太监总管忽然躬身出现。霞珠刚刚被掐脖子的时候,殷德明也在屋内,但直到延熹帝发话,他才站了出来。
“晋封椒房殿宫女霞珠为容华,赐封号纯,赐居棠梨殿。”延熹帝说。
霞珠吓得呆在原地,疑心延熹帝是在故意戏耍她。然而,见延熹帝脸上并无谈笑神色,殷德明也微笑着催促她谢恩,霞珠猛地回过神来,跪倒在地上。
“陛下,奴婢是全真派出过家的女冠,不能婚配——”
殷德明原本讨好的笑容一顿,谨慎地先收了起来。
“女冠?”延熹帝睁开眼,冷冷道,“可有度牒?”
“度牒……”霞珠愣住。
度牒是多么珍贵的东西,有钱也难以买到,一年到头道会司总共才发那么多张度牒,像她这样无权无势的女冠,怎么可能有度牒?
“既然没有度牒,就是私下行为,按大夏律例,私自出家是要决配牢城,即决还俗的。不过,你侍奉有功,决配可免,直接还俗便可。”
霞珠本就不擅言辞,在延熹帝头头是道的话语中毫无商量余地。
“纯容华,还不领旨谢恩?”延熹帝语气中已有不耐。
霞珠心中慌张却又无计可施,她看了看没有商量意味的延熹帝,又看了看满脸堆笑的殷德明,不得不低头谢恩。
她被殷德明领出太极宫的时候,殷德明讨好地揖手恭贺道:“奴婢在这里恭喜娘娘了,棠梨殿是离太极宫最近的后妃住处,娘娘初入宫廷便是容华,今后必定贵不可言啊。”
相比起殷德明皱纹里夹得死苍蝇的笑脸,霞珠脸上却是苦笑。
她自己如何先不谈,小萦得到这个消息,怕是要急坏了吧!她从女官变成容华,是不是会给小萦带来麻烦?
霞珠刚搬来椒房殿不久,就要再搬东西去棠梨殿,得知她被封为容华,曾经一起共事的宫人们都变了脸色。
她想要去和从前住在一起的绿衣宫女说话,绿衣宫女却畏惧地低下头躲避了她的目光。
霞珠失落地闭上了嘴,默默地收拾了行李。
随她一起来收拾行李的太监有十几个,然而她的所有行李只用一个小小的行囊就能概括。她抱着那个当初抱进宫的行囊,走至椒房殿门口时,霞珠发现文鸳正在那里等她。
“文鸳姑姑……”她一时不该说什么。
文鸳走了上来,脸颊上那道刀疤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她先行了一个礼,仿佛她们之间已是嫔妃和宫女的关系,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霞珠不禁眼眶一热。
“皇后娘娘说,她身为中宫,训导后宫是她的责任。贵人在学会后宫规矩之前不得侍寝。贵人,你可明白皇后娘娘的用心良苦?”
霞珠抱紧了怀中行囊,低声道:
“……我明白。请文鸳姑姑代我转达向皇后娘娘的谢意。”
文鸳点了点头。
霞珠跟着太监去了她的新住处,据说离太极宫最近的嫔妃住处棠梨殿。
最开始那几天,她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面临的会是什么,但一切如常,除了她不必再去做宫女的杂活以外。
延熹帝每日都会召她,有时候是按头,有时候只是研磨斟茶。
她原本恐惧的临幸一事,并未发生。
数日后,她在棠梨殿研读医术时,皇后忽然带着一群宫女来了。
霞珠没想到皇后会突然造访,连忙起身相迎,亲自倒茶招待。虽然延熹帝给她的棠梨殿安排了不少人手,但霞珠还是习惯一切亲力亲为。
她的神态懵懂纯善,一如初进宫的时候。
徐皎皎看着她的样子,稍微放心了些。
“文鸳,让其他人下去,本宫要与妹妹单独聊些体己。”徐皎皎摆出皇后姿态,沉声道。
文鸳默默行了一礼,抬眼扫向棠梨殿中伺候的宫女和太监。
“都听见皇后娘娘的话了,你们还不下去?”
“可陛下让我们……”
“下去!”文鸳眼睛一瞪,威严乍现。
开口的小太监不敢再说话,低头朝外退去。
皇后娘娘带来的那一群宫女,也跟着往外走去。
最后剩下的,是文鸳和一名高个子的宫女。
霞珠看见了对方这时才抬起来的面庞,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这才勉强压住了呼声。
那张面孔虽然经过妆容修饰,变得大变了模样,但秋夜寒星般的眸子,高挺而有驼峰的鼻梁,神情上若有若无的讥诮,分明就是女装的岳涯!
霞珠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岳涯,她怎么也没想到,岳涯竟会想出这样的办法来见她。
这也说明,姬萦一定知道了消息,并且十分担心她的处境。
否则,也不会让岳涯以身涉险。
殿内已没了外人,一直低头沉默降低存在感的岳涯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霞珠。曾经天真无暇的医女,与姬萦情同姐妹的小女冠,如今摇身一变成为宠冠后宫的纯容华,他心情复杂,仔细斟酌着话语。
“霞珠姑娘,姬萦很担心你。你这段时日还好吗?”他缓缓说道。
徐皎皎沉默不语地坐在一旁。
想起这些时日在延熹帝身边受的担惊受怕和战战兢兢,霞珠鼻子一酸,但她不想叫姬萦担心,她把被封为容华之后的恐惧藏在心里,只把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
“我还好,陛下送了很多医书给我,这段时间我大多在棠梨殿看书。你让小萦不要为我担心,只是……只是换了个差事而已。陛下除了叫我做点杂事以外,也没有为难我……”
霞珠的声音微微颤抖,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可眼神中的慌乱还是出卖了她的内心。
“你想继续做这个容华吗?”岳涯开门见山道。
“……我不想给小萦添麻烦。”霞珠咬了咬嘴唇,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我只问你,你想不想继续做这个容华?”岳涯看着她慌张的眼睛,“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对仅凭自身能力就能跻身在各路英雄盘点中的姬萦而言,入宫为妃肯定是耻辱。
但霞珠呢?
她从前只是无依无靠的女冠,后来深造了医术,回到姬萦身边,但医者天下何其之多?她的光芒,在姬萦的追随者中几不可见。姬萦虽然看重她,但更多是因少年时候的情谊,并非缺她不可。
而现在,她是从三品容华,陛下手下死了那么多宫女太监,唯有她可以安然无事,荣宠有加。这难道不是寻常女子最爱的话本故事?
她真的愿意舍弃现在的荣华富贵,回归从前的平凡吗?
“只要小萦需要我做这个容华,我就做,如果小萦不需要,我就不做。”霞珠坚定道,“我入宫,原本就是为了帮到小萦。如果只论我自己的心意……除了小萦身边,我哪里都不想去。”
霞珠的话超出了岳涯的预料。
他仔细观察着霞珠的神情,发现其中丝毫没有动摇。
他原本以为……是他狭隘了。
岳涯眼中露出赞赏,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这是姬萦寄给宰相的信,我本该将这封信直接送至宰相面前。但我认为,你不应该总是仰仗姬萦做决定,你也有自己的想法和情感。”
霞珠望着那封信,内心犹如翻江倒海。她本就爱哭,只是经历了许多身不由己之后学会了忍受和克制,但此刻她再也忍受不住,泪水在眼眶中接连打转,但她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她知道,小萦一直把她放在心中。
虽然她们的境遇早就和当年白鹿观中相依为命的两个少女截然不同了,但她知道,她对小萦同样,一如小萦对她同样。
她和小萦虽然没有血脉联系,却有着比血脉更坚固的羁绊。
她从未被遗忘和辜负。
“你不愿拖累姬萦,宁愿在后宫中卧薪尝胆,就如姬萦不愿你受苦,甘愿冒着得罪宰相的风险为你求情一样。本没有优劣之分。”
“你自己的路,自己来决定吧。”
岳涯将那封信放至茶桌上。
霞珠看了那封信一眼,然后拿了过来,毫不犹豫地将其撕成碎片。
“岳公子,请代我转达小萦。”
“我会照顾好自己,也请她照顾好自己。”
第096章 第 119、120 章
霞珠是姬萦的人。徐籍明知道这一点, 却还是放任延熹帝纳她为妃。
无非是拿定了她不会为此和他决裂罢了。
说不定,他还觉得霞珠能被纳为容华,她应该感恩戴德。
姬萦得到岳涯从青州寄来的回信后, 心中虽然还为霞珠的安危牵肠挂肚,但理智告诉她,此刻不是和徐籍彻底撕破脸皮的最佳时机。
慕春刚刚成立, 她麾下虽有六州, 总兵力一下扩充到三十万,但其中大多是毫无经验的新兵蛋子, 以及从前那些拖欠兵饷的太守留下的老油条兵,他们久经世故,但斗志早已消磨殆尽。真正能够算得上战力的,大多还是她命尤一问和谭细细一手拉起来的暮州兵。
要想将这三十万兵员都训练成足以驰骋沙场、英勇杀敌的精锐之师,最少也需要一季的时间才行。即便历经一季的艰苦训练, 能打造出三十万精锐,在数量上也远远不及崛起时间更长、根基更为深厚的青隽军。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成熟兵源, 那就只能在提升单兵战力上绞尽脑汁、苦寻良方。
然而, 菱角阁里的丹炉虽然接二连三地爆炸了不少,徐异等人也在这一次次的失败中艰难地琢磨出了一些炸炉的规律,但要想将这些成果运用到军事实战之中,仍然是遥遥无期。
最重要的是, 一件更火烧眉毛的事发生了,让她无法分心青州。
天京反攻战后, 失去天京等多个城池的三蛮在接连战败后爆发内讧, 匈奴和处月不满朱邪一家独大, 沙魔柯的霸道独裁,联合起来发动了一场兵变。
沙魔柯兵败出逃, 剩下的匈奴和处月两部中,匈奴掌握了主动权,打开了山海关,将关外虎视眈眈的十几万匈奴放了进来。
冬季正是塞外草枯马瘦的时候,饥饿的关外匈奴一入山海关就开始烧杀劫掠,如过境蝗虫一般吞噬着目之所及的城镇。
关外匈奴们有了关内的匈奴指引,马蹄方向十分明确——富庶而非强大节度使下辖的城池。
山海关大开仅仅三天,距离最近的南安节度使崔翔便战死沙场,南安势力下的两州都陷入三蛮魔爪。
紧接着,便是瞿水。
竟州被围七天后,有死士突围,将求援书送来暮州。
姬萦得知消息,立即召集众人在节度府正厅集合。
厅内气氛凝重,仿佛凝结着一层寒霜。冒着生命危险从竟州突围的小将盔甲上满是鲜血,布满血丝的眼眶异常红肿,一看就是数夜未眠。
江无源神色严肃地从他身上接过求援书,仔细确认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后,郑重地转交给姬萦。
姬萦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内容很简单,竟州危难,竟州太守姚兴德在绝境中请求身在权州的瞿水节度使张趣派兵增援。
信是给瞿水节度使张趣的,最终却辗转到了姬萦手里,她不禁心生疑惑,问道:
“竟州是瞿水的地盘,你们太守向张趣求援也是情理之中。但这封信为何会到了暮州?”
“瞿水节度使在军议之后认为……竟州必失,增援也不过是徒增伤亡,因而,不肯出兵……末将又去了洗州及更州。”
小将露出悲愤神色,恨声道:“匈奴派了一支百人小队一直在追杀我们,想要阻止我们向周围求援。我们从竟州突围时,尚且还有十四人,在去过权州、洗州、更州之后,就只剩下末将一人了。”
“洗州太守不敢妄动,要请示远在青州的张绪真才肯出兵,而更州太守称竟州是瞿水势力,不属于他们青岗的防守范畴,也不愿出兵援救——”
小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七尺男儿,竟然霎时间泪流满面。
“请姬节度使看在天下黎民的份上,不计前嫌营救竟州!末将虽然力微,但定会为将军肝脑涂地!”
看着这名脸上满是血污,浑身伤重却只记挂着竟州安危的将士,姬萦不禁心生动容。
“这么说来,竟州太守给你的命令只是向权州求助,而你在被权州拒绝后,不顾性命危险又接连去了洗州和更州,最后来到了我们暮州?”
小将毫不犹豫,满脸悲怆道:“匈奴残暴,肆意践踏我大夏国土,末将虽力微,但只要一息尚存,定要为保卫家园、拯救百姓而奔走呼号!”
“我欣赏你的忠义之心,但竟州到底离暮州太远,不是营救竟州的最佳选择。是否出兵,我尚需与众人商议。”姬萦说,“你先起来吧。”
小将并不起身,反而双手伏地,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
“请将军驰援竟州!若将军不愿,哪怕末将只身一人,也会前往下一个州城求援!”
姬萦握着求援书,缓缓站了起来,目光从厅内坐在交椅上的众人脸上一一划过。
“按求援书中的情报看,围城的敌人数量在八万以上,竟州城内的守城部队还剩三万不到——这已经是四天前的情报了。”姬萦的声音沉重而压抑,“如今,竟州的局势恐怕更加危急。”
她微微眯起双眼,继续说道:“以我对张绪真的了解,此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是绝不会为了不相干的瞿水势力,而消耗自身兵力的。若连周遭中最为强大的慕春都不肯出兵相助,周围还有哪座城池敢增援竟州,又哪里还有时间让他们增援竟州?”
若姬萦不接下这封求援书,竟州城破,便只在朝夕之间。
“本该大夏上下合力对敌的ῳ*Ɩ 时候,节度使们却各自为战,对非自势力以内的城池发出的求救视而不见。”姬萦冷笑道,“岂不知天下将倾,焉有完卵?”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大声说道:
“在座的各位,都是我慕春中流砥柱,我愿亲自带兵援救竟州,诸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姬萦话音未落,厅内便响起了无数响应。
“我愿护卫主公左右,杀他个片甲不留!”铁娘子豪迈的声音率先响起,充满了决绝与勇气。
性子最急的秦疾和孔会已经摩拳擦掌,等不及要跟着姬萦一起上战场了。
“那就劳烦铁娘子和秦疾先领百人部队,把城外盯梢的匈奴灭口,以免他们回去给大部队报信。另需孔老走上一趟,点一万精锐铁骑,随我奔赴竟州救援!”
饶头孔会大叫道:“我也要去!”
姬萦道:“你和铁娘子他们一道。”
孔会高兴了,兴冲冲地跟着铁娘子和秦疾一同走了,孔瑛也拱了拱手,拄着拐杖往兵营而去了。
小将呆愣在原地,不敢相信慕春竟如此轻易便响应了竟州的求援。
姬萦看向小将,目光温和而亲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姓霍,单名一个涛字!”霍涛回过神来,连忙回道,声音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
“你起来说话吧。”姬萦道。
霍涛这才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几夜没有合过眼的身体在突然起身后,不禁摇晃了几下,险些失衡摔倒。姬萦眼疾手快,单手握住了他的手臂,给予他支撑。
“多谢将军……”霍涛重新站稳了身体,感激地抱拳道。
姬萦颇感兴趣道:“我怎么从前没听说过张趣手下有你这号人才?”
“将军没听过也实属正常,末将此前是剑江节度使下的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将,剑江覆灭后,末将才又到了瞿水。左右不过半年时间。”霍涛如实回答道。
姬萦闻言更是惊讶,她凝视着霍涛的双眼,说道:
“只在瞿水呆了半年,更说明这份不畏生死的忠勇非是为了竟州太守,或者瞿水节度使,你在阎王殿上几进几出,纯粹是如你先前所说,为了天下黎民。”
霍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将军谬赞了。”
姬萦欣赏地看着他忠勇坚毅的面孔,救下竟州后,旁的不提,霍涛此人她一定会要走。
“只不过,敌军数量在八万以上,将军只带一万人马,是否……”霍涛迟疑道。
“一万足矣。”姬萦充满自信地笑道,“你且等着看吧。”
在铁娘子和孔瑛点兵的时间里,姬萦抓紧时间去了一趟夙院,想要与徐夙隐道别。
没想到,徐夙隐也在收拾东西。
她惊讶地看着已经背上行囊的水叔,以及披着外出大氅的徐夙隐。
“你们要去哪儿?”她看向水叔,“夙隐的身体还未大好,怎能让他外出奔波?”
姬萦话音刚落,自己回过神来,瞪大眼睛道:
“你们不会是要跟我一起去竟州吧!不行,绝对不行——”
“我们不是去竟州。”徐夙隐低声道。
他话音未落,便掩唇轻咳了两声。
“你身体都没好,你想去哪儿?”听说不是跟她去竟州,姬萦更生气了。
“关外匈奴大举进攻,家国灭亡只在顷刻之间,节度使们若仍不能联合起来,夏室便真的万劫不复了。”徐夙隐说,“我要返回青州,说服宰相再次组建天下联军。”
“可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一直如此,无妨。”徐夙隐看着姬萦充满担忧的双眼,目光微微柔和下来,沉缓道,“姬萦,我必须去。”
在他沉静温和的目光注视下,姬萦哑口无言。
是啊,她知道他非去不可。
他有一颗比任何人都悲悯万物的心,无法坐视大夏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他的眼中有所有人,唯独没有他自己。
水叔背着行囊悄悄不见了,就像那天冬至晚上,看见她在徐夙隐窗外挂灯笼,他便体贴地消失不见。
姬萦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你去吧,腿长在你身上,我拦不住你。但如果你不回来——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抓回来,我认真的。””她咬牙切齿道,那模样既像是生气,又像是无奈。
徐夙隐露出一缕微笑,在她发顶温柔地拍了一下。
这日下午,他们各奔东西。
……
徐夙隐身体虚弱,水叔不敢太过于舟车劳顿,然而徐夙隐一路催促,紧赶慢赶,两人还是在六天后进入了青州境内。
青州,如今已成为大夏的中心,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
徐夙隐让水叔将马车停在青州城外的茶摊前,花了几个铜板去向茶摊老板打探这几日可有要事发生。
水叔回来的时候,那张鲜少看见表情的面孔也满是凝重。
“可是有新的城池沦陷了?”徐夙隐问。
“暂未有新的失守,但是……”水叔顿了顿,终于说道,“宰相力排众议,收留了兵败逃亡的沙魔柯。”
……
“宰相来了没有?!”
延熹帝在太极宫中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承载着他内心无法宣泄的怒火。殷德明小心翼翼地跟在一旁,赔着小心道:“应该快了……”
“你从一个时辰前就在说这话!”延熹帝停下脚步,怒喝道。
殷德明浑身一颤,连忙低头垂眼,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而急促的传声:“宰相到——”
“让他进来!”延熹帝几乎是吼出了这三个字。
延熹帝话音未落,徐籍的左腿已经率先跨进了太极宫的大门。他昂首挺胸,步伐沉稳,仿佛这宫殿是他自家的庭院一般。殷德明见状,连忙低头退让到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殷德明连忙低头退让。
看着那张故作寻常,还厚颜无耻带着笑容的面孔,延熹帝心中的恨意犹如熊熊烈火般燃烧起来,他已不想再虚与委蛇,开门见山道:“宰相,外界传言你接受了沙魔柯的投诚,这是真是假?”
“回陛下,臣正打算来向陛下禀告此事。”徐籍两手一拱,缓缓道,“沙魔柯率众来投,是我大夏在光复天京后接连宣扬国威的成果。沙魔柯作为三蛮之中最为强大的朱邪部首领,他愿俯首臣称,既对另外两蛮起到震慑作用,又能向有心依附我们的异族表明,大夏胸襟宽广,诚心投效,便能既往不咎。”
他的声音平稳而从容,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朕不同意!”延熹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沙哑,“当初带头造反的就是朱邪,沙魔柯杀了多少我们的将士,难道宰相都忘了吗?那些血债,那些侮辱,难道就可以这样一笔勾销?”
“臣当然没忘,只不过,今时非同往日——朱邪已不成气候,关外匈奴南侵,正是需要统合各处力量抵御的时候。沙魔柯虽曾与我们为敌,但那已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应以大局为重。”徐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朕的生母和父皇都死在三蛮手中,你要朕以大局为重?如何以大局为重!”延熹帝脸色涨得通红,愤怒让他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仿佛要挣脱皮肤的束缚,“以往诸多大事,朕都以宰相意见为重,但此事绝无商量,朕不同意你接受沙魔柯的投降!”
延熹帝少见的如此强硬,徐籍也知道这是他的底线,绝无可能松口。因而,他脸上那种虚伪的亲和消失了。
只剩下居高临下的冷意,仿佛在俯瞰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恐怕陛下不得不同意了,朝廷商议之后,已代陛下接受沙魔柯的投降,陛下金口玉言,不可朝令夕改,这也是臣为陛下着想。”徐籍的声音冰冷而无情。
“徐籍!”
延熹帝怒吼着第一次喊出徐籍的名字。
他嘴唇颤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徐籍,眼中满是愤怒与无奈。他知道,只要他敢下令让宫人拿下徐籍,那第二天的皇帝就会换个人当。他除了在徐籍面前大喊大叫以外,他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
皇帝当得这么窝囊,天底下除了他还有第二个人吗?!
“既然接受沙魔柯的投降是为了统合力量,那你什么时候出兵抗击南侵的匈奴?”他从牙缝里挤出质问。
“还未定下具体时间。”徐籍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明天?下个月?还是明年?!”延熹帝步步紧逼,声音近乎咆哮。
“朝廷自有群臣为之考量。”徐籍说,“陛下安心静待即可。”
徐籍离开后,延熹帝终于像一座爆发的火山,他状若癫狂地打翻御案上的笔架,珍贵的毛笔散落一地,又狠狠地砸碎茶盏,碎片飞溅。他的神情可怕至极,口中发出的声音既像吼叫又像困兽的悲鸣。
殷德明不敢开口说话,悄声示意角落里侍立的小太监去找纯容华救急。
霞珠赶到太极宫的时候,殷德明站在内室门前,手握一把拂尘,面色为难地示意她一人进入内室。
内室里又是一片狼藉,瓷器的碎片四处散落,书籍和画册凌乱地翻倒在地。霞珠如今已看习惯了这混乱的场景,她熟练地越过地上的障碍往里走。
延熹帝衣冠不整地跪伏在卧室的地上,四周都是他扯下来的明黄的帷幕。那些曾经象征着尊贵和权威的帷幕,此刻却在他的愤怒中变得凌乱不堪。
霞珠走近了之后,隐约听见了从那具颤抖的背脊下隐约发出的啜泣。
她犹豫半晌,蹲下身,轻轻将手置于延熹帝的后背之上。
她手下的延熹帝短暂地安静了片刻,然后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他转身伏到霞珠膝上,温热的泪水浸透布料,打湿了她的膝盖。
……
徐籍离宫返回宰相府的路上,天空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雪,如万千梨花被寒风席卷,在广袤的天际乱舞。马车缓缓驶过车水马龙的大街,嘈杂的人声透过车帘传入徐籍的耳中。
“你们听说了吗……大公子回来了!”
“希望大公子能劝宰相收回成命……”
“可惜忠君爱国的大公子生在宰相之家,真是明珠暗投啊……”
“若是皇家,不知……”
车内的徐籍听闻这些断断续续的议论,沉默不语,可他的面色却愈发冰冷,犹如这寒冬的冰雪,透着丝丝寒意。
马车终于在宰相府前缓缓停下,几个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官员急忙迎了上来。徐籍目不斜视,直接无视了他们的行礼,迈着大步率先走入府内。那几人见状,不敢有丝毫落后,赶忙紧紧跟了上去。
在寒梅盛放、香气四溢的书房门前,徐籍一眼便看到了颀长笔直如松的徐夙隐。点点雪花轻轻落在他的乌发上,宛如点缀的明珠。
身后的幕僚和官员都不自觉地稍微停了停脚步,而徐籍却视若不见,毫不犹豫地大步走进了书房。
其余人也不敢再向徐夙隐问好,低头陆续走进书房。
“都说说吧,现在的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愿先行开口,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最后,还是一个官职最低的官员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这……自从朝廷接受沙魔柯投降以来,民间义愤填膺,群情激奋……都在问朝廷什么时候出兵对抗南犯的匈奴。”
其他几人陆续开口,说的也都大同小异,民间对徐籍收容沙魔柯的行为十分不满。
“都是些鼠目寸光之人,哪里知道,若大夏不接纳沙魔柯,邻国会抢着接受,届时大夏又要担心腹背受敌。”徐籍冷笑道。
“这些市井平民,怎会理解宰相的用心良苦。”一人拱手附和道。
书房外,兰骆走至徐夙隐身前,低声劝道:“大公子,宰相正在议事,还请回吧。”
“无妨。”徐夙隐垂下眼,“我就在这里等。”
兰骆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雪花好像永远不会停歇地往下飘,似要将一切都掩埋在皎洁的白雪之中。
天色渐渐暗沉了。
书房的门终于再次打开,官员和幕僚接连走出,他们看见还站在门外的徐夙隐,虽然同情,但也不敢忤逆徐籍,纷纷低头离开了。
恰逢此时徐天麟过来找徐籍,看见肩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积雪的徐夙隐,惊讶道:“兄长!你怎么在外边站着淋雪?”
不等徐夙隐说话,徐天麟已经拉着他往书房里走去了。
“父亲的书房里有燃火盆,进去躲躲雪吧!”
徐籍正在桌前批示奏折,听闻两个脚步声走进屋子,头也不抬。
“父亲!”徐天麟大声请示道,“我和兄长来了!”
“……你一来就咋咋呼呼,想不知道都难。”徐籍放下毛笔,抬起眼来冷冷看了一眼徐天麟身边的徐夙隐,话语中满是讽刺与不满,“稀客啊,我还以为,只有我出殡那日才能见到你了。”
徐天麟看了看低眉垂眼的徐夙隐,又看看满脸冷色的徐籍,小心道:“兄长又惹父亲不高兴了?”
在风雪中站了一个时辰,忽然又回到温暖的室内,徐夙隐冻僵的身体这时才像活了过来,他低声咳了两声,说:
“父亲言重了。”
“我寄了那么多封信给你,不可能每一封都在路上丢失了吧?”徐籍露出讽刺神色。
寄给徐夙隐的信,在徐异抵达暮州的时候就到达了。
他本以为,在姬萦轻易接受婚约条件的态度下,他这个儿子也不会对婚约有强硬排斥。谁能想到啊,姬萦已经和徐异打得火热,他却还将一封又一封催促的信笺扔入渣斗,对他这个父亲的命令视若不见!
堂堂男子,却任由一个女子玩弄于掌心,徐籍看这个儿子更是不喜!
“未按父亲要求赶回青州成亲,是我的不对。只是,儿子身体素来羸弱,实不敢误了姑娘家的一生。”徐夙隐低声道。
徐籍冷笑:“你是怕耽搁人家姑娘,还是怕耽搁了你自己?”
徐夙隐垂下眼,神色平静:“不敢耽搁任何人,这确实是我内心所想。”
“你要是不愿意成亲,我和你没什么好讲。”徐籍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奏折上,“出去吧。”
“……父亲,关外匈奴已打至竟州,再往下便是呈州一带,五金之矿甚旺,三蛮垂涎已久。若置之不顾,呈州一带落入三蛮之手,便会酿成大错。儿子以为,州城急难,疆国堪虞,民心动荡,正是父亲厉兵秣马,奋武筹边的时候。”
“若父亲能在这时响应百姓呼号,以陛下的名义重新筹建联军,抵御南下的关外匈奴——”
“够了!”徐籍厉声打断徐夙隐的话,“我让你出去,没听到吗?!”
“父亲——”
“你既然回来了,也好。从今日起,除了你的院子,你哪里都不许去。”徐籍站了起来,冷硬而不耐道,“我已跟陈家交换了你们两人的八字,正好下月便有一个良辰吉日。”
“一个月后,你大婚。然后我再来听你的请求。”
第097章 第 121 章
竹苑中, 寒风如无情的猛兽般呼啸而过,青竹在积雪的压迫下垂下了头颅,刚刚落下的一场小雪, 已在地上冻成了薄薄的霜,踩在脚下,咯吱作响。
内室温暖如春, 水叔加了数次炭火, 每一个暖盆中的红萝炭都烧得赤红。
徐夙隐倚在交椅上咳嗽不断。徐天麟坐在对面,同情又复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这位哪怕面色苍白, 却依旧风姿秀逸的兄长。
对于徐夙隐,他心境一向复杂,他是徐籍唯一的嫡子,自出生以来就受尽宠爱,再加上他天资出众, 更是出尽了风头。但哪怕是他,也有崇拜的对象。
他懂事之后, 第一个崇拜的对象, 不是徐籍,而是徐夙隐。
别人就算装作不知道,唯有他做不到自欺欺人。他所谓的天生聪颖,在这位庶兄面前, 只不过是班门弄斧。
庶兄孤僻寡言,鲜少在众人面前露面, 但他的目光和其他人一样, 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他, 在暗中将自己和他进行不断的比较。
他想要追上他,胜过他。在他心中, 唯一配得上兄长之名的,只有徐夙隐和张绪真两人。
直到兄长与父亲的裂缝越来越大,而他选择了父亲。
他无法理解,也不愿去理解,为什么在兄长眼中,与他们并无关系的夏室会比有血脉相连的家人更加重要。
但他依旧是他的兄长。
等徐夙隐的咳嗽稍稍停歇,徐天麟怀着纠结复杂的心情,缓缓开口道:
“兄长,难道你一定要和父亲作对吗?”
“我们只是选择了不同的立场罢了。”徐夙隐放下掩唇的手帕,抬起那双平静中又透着疲惫的眼眸看向徐天麟,“你可选好自己的立场?”
“当然。”徐天麟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跟随父亲。”
对于徐天麟的回答,徐夙隐并不吃惊。他强忍着嗓子眼里那难以遏制的痒意,继续说道:“你也可以坐视北方数城百姓被关外匈奴的铁骑践踏?”
徐天麟微微一滞,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我与父亲说的,你也听见了。呈州一带多矿,若落入三蛮手中,便会成为砍向我们汉人将士的铁剑、铁枪,保护他们的铠甲。”
桌上的两杯热茶正缓缓地升起袅袅热气,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令人压抑的缄默。过了半晌,徐天麟才用外强中干的语气说道:
“父亲说不定早有安排。矿产干系重大,他怎会不知道其中利害?”
徐天麟的眼中流露出儿子对无所不能的父亲的天然钦慕,或许在那深处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但钦慕的光芒却强有力地压制着这一丝怀疑。
“其中利害,不过是多死几万青隽将士罢了,相比起他的大局,不值一提。”徐夙隐唇边闪过一抹苦笑。
“兄长是否把父亲想得过于卑鄙?”徐天麟皱起眉来,神色不快。
“如没有不敌蛮夷的假象,如何使陛下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变得顺理成章?”
“这不可能!父亲绝无和三蛮和平共处之意!”徐天麟断然否决。
“他自然没有。”
徐夙隐又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那张捂在嘴前的手帕,不知何时多了一丝丝红线,如绽放的红梅,触目惊心。
“……只有三蛮施加给汉人的耻辱和血仇越多,百姓心中的愤怒和无助才会越重,这时,陛下签下苛刻的和约,他才好顺应民心,以大义之名黄袍加身,取而代之。待他这个新皇收复失地,驱逐三蛮,四方臣服,百姓归顺,他的大局便完成了。”
“不可能……”
“你若不信,多得是办法验证。”徐夙隐淡淡道。
徐天麟神情复杂至极,下意识地想要举证反驳,但他内心的迟疑让他久久未能说出一个字。他看着眼前神色平静的庶兄,心中莫名感到一股深深的慌张,干脆起身而立,低声说道:
“我会证明你说的是错的。”
徐天麟离开后,徐夙隐终于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刺目的鲜血如梅花一般越来越多地盛开在手帕上。外边的水叔闻声赶紧赶来,看见徐夙隐的模样,大惊失色道:
“公子!”
水叔的呼喊,犹如隔着一片深重无边的海水,传到徐夙隐耳中时已经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音节。
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大而冰冷的大手紧紧地攥住,血液不受控制地迸发,再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剧烈的咳嗽,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他的身体。
他曾以为他会习惯这种病痛,就像他再如何痛苦不堪,也还是走到今天一般。但其实,就像姬萦所说,痛苦是无法习惯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一如既往被这副疲弱的身体所带来的病痛折磨。
他永远也无法习惯。
水叔已经狂奔着去竹苑外叫大夫了,他走得慌张,甚至忘了关门。冷硬无情的朔风从大开的门外灌入,徐夙隐无力垂下的大袖,如他的生命之火,在风中摇曳不定。
徐夙隐颤抖的手肘撑在交椅扶手上,竭力支撑着失力的身体。
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间,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躺到了床上。大开的门也已被关上,屋内分明有火炭燃烧的声音,可他的骨头缝中却依旧散发出令人颤抖的森森寒意。
水叔正要送那名束手无策的大夫出门,床榻上,忽然传来一个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我……还有多少时间?”
水叔和身着长衫,须发皆白的大夫一同回过头来。
水叔的神情瞬间变得异常痛苦,眼眶发红,两片干瘪起皮的嘴唇颤抖着却没说出话来。他身边的那名大夫,犹豫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小老医术不精,但若是另请高明,说不准……”
“不必晦言,我的病,已看过天下名医……”徐夙隐望着空无一物的头顶,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你只需如实告诉我,我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大夫犹豫不决,看向请他来府的水叔。
水叔抿紧嘴唇,在泪水夺眶而出前率先扭过了头。
“……心痹之疾,最忌牵肠挂肚,心烦意乱,若是公子能超然世外,乘物以游心,远离这纷争的乱世,或许还有一年时间。”
静止的帷幔背后,再没有传出声响。
大夫揖手行了一礼,无声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出了房间。
水叔送至门前便停下了脚步,他返回床边,在榻前蹲了下来,只说了一句“公子”,便再也说不出完整的一个字。
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打湿了那张满是皱纹的面庞。
徐夙隐侧头,平视着水叔一片狼藉的面孔,虚弱笑道:“多谢你没有阻止他告诉我实话。”
水叔泣不成声,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着。
若是还有两年,三年,他都不会让大夫告诉公子真实情况。但只有一年——只有一年,能够留给公子处置后事的时间,只有至多一年。
他如何能够阻止?
“公子,让老仆带你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你不是一直想去你母亲长大的地方看看吗?我们在那里修一间小木屋,彻底远离这世间纷争可好?”他哽咽着说道,声音中充满了哀求。
“可我的心,走不了……”徐夙隐微笑道。
“是老仆的错!都是老仆无能,无法护住公子的母亲,所以才致使公子落下病根,都是老仆的错——”
水叔用力地打向自己的脸颊,响亮的巴掌声伴随着飞溅的泪水,他满脸悔恨,恨不得此刻就自戕当场。
“水叔!”
徐夙隐挣扎着起身,好不容易才抓住他扇向自己的耳光,他动怒的目光射向满面泪痕的水叔,后者像个做了错事的无措孩子,呆呆愣愣地望着他流泪。
“我不怪任何人。”徐夙隐说,“世上总有人背负不幸的命运,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可公子还这么年轻……”水叔泣声道。
“能触摸到的现在比缥缈无踪的未来更重要。”徐夙隐说出姬萦曾说过的话,声音低得仿佛一阵微风,“现在我还活着,让我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便足够了。”
“公子可还有什么未尽之事?若是要通知姬姑娘,老仆……”
“别告诉她。”徐夙隐的声音轻柔但却无比坚定,毋庸置疑。
“可是……”
徐夙隐闭上眼,不再看水叔那满是哀求的眼神。
“水叔,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其实我松了一口气。我以为,被主仆身份禁锢了一生的母亲,在死去之后不用对我卑躬屈膝,不必小心翼翼看我脸色,不必因为父亲和主母的一点风吹草动就如惊弓之鸟,而我也可以在想象中,将她尽情想象成一个平凡普通的母亲。我以为……这对我和她,都是一件好事。”
“一开始,我并不悲伤,也不难过。”
“直到某日挑灯夜读,听到院外传来响动,我下意识地以为是母亲端来了宵夜,而开门后,却只见满目素缟。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泪水,就那么涌了出来,而我根本没有控制之力。”
“至亲之人死的那一刻,那一天,并不是最绝望的时候。真正的绝望,是在我意识到衣橱里她亲手缝制的衣物再也不有新增的尺寸,是我意识到我宁愿在花园中枯坐一夜,也不愿回到她永远不会出现的弄梅筑时。”
“……真正的绝望,是在我脱口而出母亲的名字,发现她再也无法回应我‘大公子’的时候。”
“哪怕那声‘大公子’,曾经是我最不愿听见的话语。”
水叔低下头来,将泪流不止的面庞藏进满是颤抖的双手。他多希望能将自己的残命换给年华正好的公子,若能让公子多活一年,哪怕他折寿十年又如何!可世间到底没有这样的好事,这残酷的命运,既让公子心有所爱,却又不能让他得偿所愿。
“……一同创造的回忆越多,留给生者的痛苦也就越多。我知道她比我更加勇敢,一定能越过我所不能越过的,但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徐夙隐低声道,“我只想做完我最后所能为她做的,哪怕她会恨我,会埋怨我,但只要她日后因我承担的痛苦能够少一天,少一点,我此刻心中的这股痛楚,就能随之减轻一些。”
星星之火在炭块中隐约闪烁,寂静的屋内只剩下水叔时不时的啜泣之声。
两日后,徐天麟去而复返,他神情复杂,眨也不眨地盯着坐在床上,正在水叔服侍下喝药的徐夙隐。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句话,已经说明了他探听到的事实,与徐夙隐所推测的相差无几。
徐夙隐将空了的药碗递还给水叔,咽下口中的苦涩,淡淡道:
“宰相爱名,这成就了他,亦束缚了他。只要他不想背上窃国的名声,就必要寻找一个可以顺理成章取而代之的机会。若没有,只能去创造。”
“天下大乱,节度使各自为营,三蛮之乱愈演愈烈,你以为父亲只是袖手旁观,殊不知,袖手旁观便已足够了。”徐夙隐说,“山海关一开,十几万匈奴长驱直入,他们杀得越多,百姓将来对陛下的怨气就越大,父亲改朝换代的阻力就越小。”
“于父亲而言,这些在异族刀下家破人亡的百姓,如同草芥一般微不足道。你是否也同样如此?”
徐天麟抿紧嘴唇。
“你若如此,今日就不会来到这里。”徐夙隐说。
“你有什么办法?”徐天麟问。
“……煽动民意,迫使父亲提前出兵拦击关外匈奴。”
“这个简单,银子我多得是。”徐天麟说,“我去找些不务正业的,天天往茶馆酒楼一坐,高谈阔论激起百姓抗击之心不就行了?”
“父亲必定在坊间也安插了眼线,你若做得如此光明正大,要不了一天便会被叫到父亲书房。”
“那要怎么办?”
“你没有自己的势力,张绪真有。让他去做。”
徐天麟面露惊诧:“义兄怎么会听我的,而且,你这番话虽然能说动我,但可说动不了义兄。”
徐夙隐轻咳了两声,垂下眼,轻声道:
“你只需替我交一封信给他。”
……
竟州被围已有多日,城门外的敌军士气如虹,如潮水般汹涌不可挡,而援军始终未至,希望屡屡落空的守军在越来越多的伤亡下已心生死志。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一支来自暮州的奇兵宛如神兵天降,忽然从敌人后方迅猛地穿出,如一把锐利的尖刀,将自以为高枕无忧的匈奴打得措手不及。
“杀啊!”无数青隽骑兵嘶声呐喊着。
姬萦在马上挥舞着剑匣,奋力厮杀在敌军之中。
马蹄声如阵阵惊雷,震得大地颤抖。姬萦率领的骑兵群在她的带领下一往无前,势如破竹。一万重骑兵虽然无法包围敌军,但他们如同一股锐利的洪流,以无坚不摧之势割裂敌阵,所到之处,敌人纷纷溃散。
那名叫霍涛的小将,不但凶悍勇猛,还机智多ῳ*Ɩ 变,要不是他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找出了更近的道路,姬萦的一万重骑也不会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竟州战场。
姬萦以一敌百,率先冲杀,身后的将士们都被她的英勇所感染,不畏生死地追随在黑色的剑匣之后。
血雨腥风的战场上,姬萦就是那激昂的战鼓,激励着将士们奋勇杀敌;她就是那鲜明的旗帜,引领着众人冲锋陷阵;她就是胜利的方向,让所有人坚信只要跟随她,便能战胜敌人。
在慕春军的穿插攻势下,敌军再难汇聚集结。
当夕阳西下,敌人被迫敲响鸣鼓逃也似的慌张撤退,城墙上残余的守军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劫后余生的人们彼此拥抱,鼓励打气,擦着眼泪。
竟州城门缓缓大开,惊魂未定,仍满面慌张的竟州太守在众人的簇拥中快步走出。他不敢直视浑身鲜血的姬萦,以及她身后那支人强马壮,血战归来的队伍,向着姬萦的方向,深深揖拜下去。
“下官无力守住竟州,只能倚赖节度使以德报怨,百里驰援,下官羞愧万分,无论是从心还是从才,都再难司一州之政。唯有将竟州交付节度使手中,才能无愧内心,无愧今日被救下的万千百姓啊!”
竟州太守满面大汗,声音颤抖,等待着姬萦对他的裁决。
他曾下令将走投无路的姬萦关在城外,如今回想起来,几乎悔青肠子!如今匈奴南下,瞿水对他见死不救,其他城池更不会为了他损伤自身。若是匈奴再次来犯,他深知自己没有丝毫还击之力!唯有将这一城拱手献出,才是真正的活命之举。
匈奴若是再次来犯,他自知再也撑不过一个七天!
唯有将这一城拱手献出,才是真正的活命之举。
虽然早有所预料,但竟州太守一出城,一见面便向她献上竟州,这般干脆利落,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
姬萦笑逐颜开,一边在心中感慨竟州太守的知情识趣,一边利落跳下马来,伸出手欲扶起他。
“当不得如此大礼,你先起来说话。”她格外亲切道。
“不可,不可……非要节度使答应了下官的请求,愿意从此庇护竟州百姓,下官才肯起身与大人相见……”
按照惯例,姬萦和竟州太守一来一去地推拒了两回,到第三回,她终于长叹一声,一脸无奈道:
“你起来吧,我答应你了。”
竟州太守这才如释重负,长吁一口气,顺势让姬萦把他虚扶了起来。
“大人仁德,竟州百姓都会牢记于心的。”
要是每个被三蛮威胁的城池都这么善解人意,知恩图报,姬萦也不在乎担当起联军的责任,全国范围内到处救火。
也不过是车马劳累一些,扩地图嘛,不丢脸。
他徐籍如今有这么大的地盘,难道都是皇帝手里给的?
这位善解人意的竟州前太守正要邀请姬萦入城,参加已经为她在城中酒楼备好的庆功宴,一只信鸽忽然扑扇着翅膀落入暮州骑兵群中。
片刻后,身着盔甲的江无源从中走出。
姬萦从他手中接过信鸽带来的密信。
她曾交代暮州,若有什么变动,便以飞鸽传书告知。这只是以防万一的手段,姬萦并未想到真的会用上。
更没有想到密信带来的情报,是下个月徐夙隐将在青州大婚。
徐夙隐大婚,用脚趾头来想,都知道是徐籍的把戏。
这是给她塞了一个徐异还嫌不够,仍要让徐夙隐身边也多一个人啊。
这么喜欢乱点鸳鸯谱,当什么宰相,去当红娘啊。姬萦在心里骂道。
姬萦将密信塞进衣领,一边在脑海中快速思索着对策,一边朝暮州骑兵中走去。
“将……庆功……”前竟州太守冲着姬萦的背影结结巴巴。
庆功宴不庆了吗?那他们刚刚说好的,这竟州姬萦还要吗?
他不敢拦下姬萦,也不敢擅自离开,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满心忐忑。
“主公,发生什么事了?”骑兵群中,铁娘子和孔会相继跳下马,面露担忧地把她围住。
“徐籍把徐夙隐扣在青州了,我要去一趟青州救人。”
“主公要带多少人去?”铁娘子神色凝重地问。
“只江无源一人就够了。”
众人没想到姬萦单独要带一个江无源,就连江无源自己都没想到。
“匈奴虽然被暂时击退了,但指不定会再次进犯,你们且就在此驻扎。竟州如果陷落,不远处的呈州也就不保,我曾听徐夙隐说过,此地盛产矿产,一定不能落入三蛮手中。”姬萦果决而迅速地分配着各自的任务,她的目光扫过众人,严肃而郑重道,“此去青州,我会把徐夙隐和霞珠一起带回来,之后恐怕就连和徐籍的表面和平都不能维持了。我不在的期间,慕春的一概大事都由孔瑛和铁娘子定夺,你们一定要积极防范,尤其是洗州的暗害。”
铁娘子等人闻言神情严肃,就连孔会也知道与宰相翻脸是何等大事,罕见地露出了郑重其事的表情。
交代完众人,姬萦和江无源连歇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争分夺秒地骑上快马往青州赶去。
在霞珠之后又是徐夙隐,徐籍如果以为每一次的试探都会如意,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这一次,她一定要亲手带回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人!
……
徐夙隐给张绪真的信是白天现写的,张绪真是下午在军营练兵的时候收到的。
他虽然诧异徐天麟突然来军营找他,更别说带了一封徐夙隐的信,但还是招待徐天麟入帐坐了下来,而他在一旁的椅子上拆开了信。
透过营帐里的光线,徐天麟能够看到张绪真手中那封信字数不多,仅有几行,但却让张绪真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他为什么让你送这封信?”张绪真脸色难看,将信纸重新塞回了信封。
徐天麟的视线随着那揉皱的信纸移动,但也知道,张绪真必不可能让他知道信中内容。
“兄长想请你派些人手,在民间牵头带动,制造民情,好让父亲提前出兵拦截匈奴。”
“你看过了吗?”他神情微妙地审视着徐天麟。
那目光中隐约的忌惮让徐天麟心中一动,猜到那封信中的内容恐怕还与他有关。
徐天麟虽然心中起疑,但仍不动声色道:“这是兄长写给义兄的信,我为何要看?”
“三弟自是不屑做这种宵小之举,为兄也是随口一问。”张绪真笑道,“难为夙隐马上就要大婚,还有心思担忧无关的旁人。就为这份宽广的仁心,为兄也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啊。”
“既如此,便仰仗义兄了。”徐天麟拱了拱手。
“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送走徐天麟后,张绪真脸上那股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终于消失。他拿出那封被揉皱的信,摊开重新看了一遍,越看越难忍心中怒火!
“义兄下回要是再想对我动手,切莫再假借父亲之名了。若让父亲知晓这世上除他以外,还有一人可以调动府中死士,便是再爱重,父亲也只能自断一臂。”
“更勿用说,这人还屡屡对他的爱子下手。”
“爱子”二字深深地刺痛了张绪真,他大吼一声,仿佛一头受伤的猛兽,把信件撕成碎片扔向地面。
藏在军帐外并未走远的徐天麟,神色难测。
在几个兄长中,张绪真一直以来都是对他最好的人。
他教他习字,教他练武,和亲兄弟无异。
……但真的如此吗?
帐内那声狠厉的怒吼,还有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忌惮,让徐天麟第一次对这个素来豪爽亲切的义兄起了疑心。
他最后看了眼军帐,大步往营外走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之中。
第098章 第 122 章
随着南安节度使崔翔战死沙场而埋藏在百姓心中的义愤和恐惧, 就如灰烬之中仍未熄灭的火星,稍一推动就会熊熊燃起。
在皇帝与民间的重重压力之下,徐籍终于决定提前对关外匈奴的出兵时间。
他任命张绪真为镇夷将军, 沙魔柯为征蛮将军,两人分别从青隽和洗州出兵,包围南下的匈奴大军。
之前分明有那么多借口, 但当沙魔柯率领的洗州五万大军与匈奴临河相对时, 距离徐籍下令,也不过是四天时间。
尽管人数远不及对岸的匈奴, 但沙魔柯的赫赫凶名,依旧让曾经的旧友和同盟不敢轻易进攻。
待张绪真率领的十万青隽军抵达战场,战争正式开始了。
镇夷大军在前线作战,后方的百姓们翘首以盼,希望他们能像天京光复战一样, 打一个振奋人心的胜战。然而,镇夷大军却和匈奴陷入了焦灼, 几次战局, 夏军都落入了下风。
就在这时,青州却传出了延熹帝惧怕蛮族,要主动停战的消息。
姬萦乔装打扮进入青州城后,沿途所听都是关于和谈的不满。
马车停在客栈前, 江无源拦住下意识想要自己下车的姬萦,轻声道:
“小姐, 慢些下车。”
姬萦看着他伸出的手, 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作富家小姐打扮, 连忙扶住他的手臂,状若弱不禁风的样子下了马车。
进入客栈后, 江无源去和店小二说话,姬萦的注意力被客栈大厅里正在义愤填膺谈论时政的一桌青年公子所吸引。
“蛮族还没打到家门口来,陛下就先泄了气,这不是灭自己威风,长别人士气吗?!”
“哼,我看啊,一定是在天京的时候就吓破了胆。”
“陛下要和谈,就真的能和谈吗?宰相不同意,陛下就应该无计可施啊。”有一名青年半信半疑道,“这事儿真的这么简单吗?”
“听说陛下在宫里闹绝食呢!这天下就只有陛下一个夏室血脉了,宰相不依着他又能如何呢?”
“要我说,陛下要是真的要签那割让山河的和谈,还不如宰相——”
“嘘!”
一名青年似乎猜到他后边要说的话何等放肆,连忙示意他禁言。
那名被打断了话的青年面有不满,低声道:“外边都这么说呢!”
江无源已经拿着两把钥匙走了回来。
“走吧,楼上。”
姬萦低下头,帷帽遮住了她思索的表情。她跟着江无源走上了客栈二楼的雅间。
房门一关,她取下帷帽,露出一张沉着坚毅的面孔。江无源取下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露出一个绿豆大小的圆孔来。姬萦往圆孔下方的长榻上旋身一坐,开口道:
“现在青州情况如何?”
“延熹帝秘密召见多位朝中官员想要与三蛮停战议和,画地而治。徐籍已多次为此深夜进宫,据说是为了阻止延熹帝的决意。消息在坊间广为流传,百姓因此民怨沸腾,怨声载道。”
一墙之隔,身着绯红罗裙的岳涯松散地倚靠在墙上,放于胸前的帷帽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张妍丽多姿,难分雌雄的桃花眼。
“秘密召见,还能被这么多人知晓?”姬萦哂笑一声。
这些障眼法,也就只能骗骗那些无知的庶民。
“霞珠和徐夙隐的情况怎么样了?”她问。
“师兄的婚期定在下月初六,女方是礼部左侍郎师高逸的嫡次女。师兄目前被软禁在宰相府的竹苑中,临近婚期,宰相唯恐生变,派了两拨人在竹苑外日夜监守。”
“由于青州皇宫被宰相严加封锁,我与宫中已失去联系多日。不过,因为我与宫中约定,若霞珠姑娘有生命危险,便放起纸鸢。目前宫中未有纸鸢升起,因而霞珠姑娘应生命无碍。”
“你还有办法进宫吗?”姬萦问。
“……若只进这一次,有。”岳涯道。
“那么带出霞珠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这大约是我们征服青州之前,来青州的最后一次了。”姬萦说,“你有想带走的人,就一并带走吧。”
岳涯沉默片刻,应道:“……是。”
“如何混入宰相府,你可有计较了?”
“每隔两日的寅时,是厨房采买的车辆从东南方角门进门的时间。我已买通宰相府的下人,在丑正就打开这扇角门,主公在寅初采买车上门之前离开即可。今夜,正好是采买车上门的时间。”
“甚好。”姬萦说,“待我联系上夙隐,再来决定你进宫的时间。”
议事结束,临屋的岳涯戴上帷帽,走出了厢房。姬萦听见隔壁关门的声音,让江无源重新将画卷挂上墙壁。
当天晚上,姬萦换上江无源买来的夜行衣,将笨重的剑匣留在房内,和江无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客栈。
偷东西是她小时候的强项,只不过没想到,大了还会有偷人这一天。
江无源更是擅长隐匿行踪,南亭处出来的侍卫,每一个都是暗杀的个中好手。
两人摸到宰相府的东南风角门,江无源轻轻一推,虚掩的房门就悄悄开了。两人侧着身子潜入府中,江无源不忘原样复原身后的角门。
徐夙隐所住的竹苑,姬萦是除徐夙隐以外,世上最熟悉的人。
虽然夜色深重,但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竹苑。
她走在前头引路,江无源跟在她身后,两人避开巡逻的卫队,走走停停,终于来到竹影清幽的竹苑外。
竹苑外站着守门的卫士,姬萦给江无源打了个手势,两人绕到后院,姬萦踩着江无源的肩膀跳进了院内。
“什么声音?”
尽管她已非常小心,脚踩在枯黄竹叶上的声音还是引起了守门的卫士警觉。
竹篱外的江无源从鼓囊囊的怀中掏出一只黑猫,放到地上,然后迅速退至黑暗中。
“……原来是野猫啊?”卫士的声音从篱笆外响起,还有他蹲在地上,兴趣盎然地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姬萦趁机往院内走去。
一支闪着寒光的箭头在夜色中瞄准了她,姬萦连忙扯下黑色面罩:“水叔!是我!”她低声喊道。
水叔手中的弓箭放了下来。
“姬姑娘……”或许是夜色掩映的原因,姬萦总觉得水叔的神情有几分怪异。他的眼眶红肿,眼中布满血丝,似乎已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是因为彻夜守护徐夙隐的关系吗?
水叔没给她太多观察他的时间,朝徐夙隐的房间扬了扬下巴,随即走回了夜色之中。
姬萦怕敲门声引来院外守卫的疑心,悄悄推开房门,不请自入了。
房间内漆黑一片,唯有房角的火盆正在发出幽幽的红光。姬萦刚一进屋,便嗅到了热气中翻腾不去的药汤味。
内室之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她心中一揪,快步走进内室。
“夙隐……”
她一出声,感觉空气霎时静了下来。
徐夙隐从床上撑着坐了起来,在内室的混沌夜色中,捕捉到了姬萦的身影。
他虽然已有所预料,但真正看到姬萦放下瞬息万变的局势,跑了青州找他,徐夙隐还是忍不住喉中一堵,心痛难言。
“姬萦……”
话音未落,姬萦已来到床前。
他后面的话,淹没在激烈的心跳声中。
姬萦站在床前,将怔怔坐在床上的徐夙隐拥入怀中,胸口中那股缺失感,随着他的回归,被慢慢填平。
他乌黑冰冷的发,如溪水蜿蜒在她的手上。
他怎么这么冷,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体温。
“我来带你回家。”她说。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细丝,轻轻撩拨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酸涩涌上他的心头,他努力克制着那股想要不顾一切拥抱她的冲动。
“如果你不回来——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抓回来。”姬萦轻声道,“我说过的。”
徐夙隐逼着自己,轻柔但坚决地推开了姬萦的双手。
“我不会走。”
徐夙隐的话出乎了姬萦的预料。
“你为什么不走?你在青州还有什么没办完的事?”姬萦疑惑道。
徐籍已经出兵拦截南下的匈奴,按理说来,他没有继续留在青州的必要了。
“下个月……就是我的大婚,我自然不能走。”徐夙隐避开她的目光,冷淡道。
“那不是徐籍逼你的吗?”姬萦瞪大眼睛,“我就是为此而来啊!”
“是我自愿的。”徐夙隐说。
姬萦又不傻,她马上反问道:
“你自愿的,徐籍还会派人守在你门口防止你逃跑?”
徐夙隐顿了顿:“……那是为了保护我。”
“你说这些话,难道以为真的能骗倒我吗?”姬萦不禁生出几分气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要留在青州?你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啊!”
“好,既然你要开诚布公,我们就开诚布公。”徐夙隐说,“你积极招兵买马,广招天下英雄,究竟是想襄助延熹帝,还是想自立为王?”
姬萦一滞,试图回避这个问题:“我从前不是回答你了么……”
“从前能回答的问题,现在便回答不了了?”徐夙隐冷淡疏离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划过姬萦毫无防备的胸口,让她心如刀绞。
他从前伤不了她的心,就像她从前也可以毫无芥蒂地骗他。
爱一个人,既是力量,也是软肋。
三长两短的鸟鸣在院外响起,那是江无源提醒她该走了的暗号。
姬萦压下混乱的心绪,低声道:“两天后我再来找你。”
“不必来。”徐夙隐冷声道,“因为我不会走。”
姬萦心痛难忍,朝他看去,却只能看见一个冷酷的侧面。她曾经看着他用这副神情面对许多无关紧要之人,而她此刻似乎也变成了这个无关之人。
他曾经在她面前展露过的温柔和暖意,似乎变成了她一个人的错觉。
“……我会再来的。”
姬萦转身离开,脚步匆匆,宛如溃逃。
“……你明知我们之间,本就会有这样一天。”徐夙隐低弱的话语从身后传来,姬萦没有停下脚步。
是啊,她明知徐夙隐是徐籍的儿子,又心系十二弟那样的蠢货,她还是期望着,徐夙隐能够冲破一切桎梏,毅然决然地跟随她。
无论她是要匡扶这将倾的天,还是成为一片新的天。
姬萦和等在竹苑外的江无源汇合,江无源看见她难看的表情,知道她和徐夙隐不欢而散,识趣地没有开口。
两人在寅初之前,离开了宰相府。在已经人声嘈杂的早市上,换上常服的他们和推着小车前往宰相府的采买人擦身而过。
青州皇宫屋顶上整齐划一的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烁着迷人的光彩,仿佛一片片璀璨的宝石镶嵌在上面。
姬萦想象着宫中那个什么都不做就有无数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弟弟,不免心生嫉妒。
嫉妒他可以顺理成章地坐在龙椅上,嫉妒他只有一个身份,就能让徐夙隐为之和父亲决裂。
她不会放弃的,徐夙隐是他的人,她一定要带走。
当天下午,女装打扮的岳涯再次入住隔壁厢房。隔着那个圆孔,姬萦对他下达了指令:“两天后的寅初,我会带徐夙隐离开。我们在庆州城外官道上的驿站汇合。”
“这样一来,无异于对宰相、对大夏宣战……你做好准备了吗?”岳涯问。
“我已准备了十三年。”
一墙之隔的岳涯露出诧异神情,十三年意味不清,但墙壁那边,再无解释。
两天后的又一个晚上,宰相府东南角的角门又一次悄悄打开了。
姬萦和江无源再次潜入宰相府,只不过碰上徐籍书房今夜长明,府中的下人也因此还不敢熄灯,他们比上一次花费了多出三倍的时间,才好不容易避开耳目,来到偏僻的竹苑。
江无源故技重施,用夹带在怀中的亲人野猫吸引走了一名守卫的注意,姬萦趁机翻入竹篱。
竹苑内灯火通明,仿佛徐夙隐早已知道她会造访。
她推门入内的时候,徐夙隐已坐在一张黄花梨木的长榻上,脚边放着一个火盆,矮几上是刚刚喝完,残渣还未完全冷却的药碗。
他看见姬萦入内,淡淡收回视线,继续看着手中那本书籍。
“行李收拾了吗?算了,你不用收拾行李,缺什么离开青州再买吧。”姬萦说。
徐夙隐无动于衷。
姬萦干脆抽走他手中的那本书。
“你以为装听不见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姬萦假意威胁道,“你不跟我走,我可以把你打晕了带走。”
烛火照亮了他脸上的冷漠,而姬萦竭力忽视着。
“你把我带走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回暮州,还和从前一样。”姬萦说。
“回不到从前。”徐夙隐冷冷接上她的话,“因为我再也无法对你的野心视而不见。”
“章合帝已经对你不构成威胁了,剩下还有一个延熹帝,你又会拿他怎么办?”
徐夙隐站了起来,忽然就变成了俯视姬萦的目光,与姬萦痛心的眼神不同,他的眼中只有冷漠。
“即便你带我回到暮州,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为你出谋划策,出生入死。夏室仅剩的最后一个男丁,我做不到对他视死不救。我会像对我父亲那样,哪怕在你身旁,也只会为陛下而谋划。”
“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姬萦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为了让你知难而退,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觉得我是傻瓜吗?”姬萦问。
徐夙隐沉默着看着她。
“我不是傻瓜,你也不是。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回暮州,你有一百个办法今夜不在竹苑。你明明在这里等我……”姬萦抓住他的衣襟,面露悲伤,“你明明在这里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得不这样推开我?”
徐夙隐面无表情,却能感觉喉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滑动,那些他不能说出的话,似乎想要冲出喉咙将一切告白。
她知道他有苦衷,哪怕他已经摆出最伤人的面孔来面对她,她依旧相信他有苦衷。
“……因为我累了。”他哑声道。
他累了。
一个人走在无边的孤寂中,向着没有意义的终点,只为了他人的期待而活。他累了。
他其实并不想在这样无尽的病痛和喝不完的苦药中苟延残喘,也无心在乱世之中建立霸业,他只是不想让生母和水叔这样想要他活着的人悲伤,也不想让夫子托付给他的遗愿落空。
他看不到夏室的未来,但为了让天下百姓能够少受一些死别,他还是用这残烛之身,倾尽全力延长夏室的生命。
哪怕他清楚,历史总会在和平和战乱中徘徊,这是宿命。天下兴,百姓苦,天下亡,百姓苦,这也是宿命。无论他如何挣扎,努力,天下依旧会再次大乱。
一切走到最后,都只会是悲剧。
这是宿命。
他的一切所为,其实都是徒劳。他明白,明白却又无法对发生在眼前的悲剧视若不见。他锐敏的心总是在痛苦中沉浮。
遇到她,为她而心动,心痛,也是无法抵挡的宿命。
“我不想成为谋朝篡位的一把匕首……无论这把匕首,是握在父亲手中,还是你的手中。”
在摇晃的烛光下,徐夙隐充斥着压抑情感的眼眸,如同风吹过的湖泊,有粼粼波光闪烁。
他心中的那份痛苦,清晰地传递到姬萦胸中。
即便她是中宫所出的公主又如何?
章合帝愿意把皇位传给她吗?
延熹帝愿意把皇位传给她吗?
在徐夙隐心中,只能通过巧取豪夺获得帝位的她,和想要谋朝篡位的徐籍有什么不同?
她知道他的内心一直在延熹帝和自己之间挣扎,但她却刻意忽视了他的痛苦。这本是与她相关的痛苦,她却将它扔给了徐夙隐独自承受。希望他能够主动跨出那一步,舍弃延熹帝来到她的身边。
他最终还是走不出这一步。
姬萦转过身,再没说话,大步走向门扉,猛地开门走了出去。
门扉合上后,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徐夙隐脸色苍白,强撑的力气终于用尽,跌坐在身后的长榻上。
强忍多时的咳嗽再也按捺不住,像是要把心肺一并咳出那般,他眼前一片金星,耳中嗡嗡作响,直到一只手急切地抚上他的后背,有力又不失轻柔地来回抚着他颤抖的背脊。
从模糊的视野中,他看见了姬萦担心的面庞。
“为什么……”他喃喃道。
姬萦大步走回,呼吸还未平复。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夙隐,坚定不移道:“我不知道你的自由在哪里,但我知道,一定不是在宰相府。”
“就算你不愿成为我的助力,我还是要带你离开,但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任何人。”姬萦说,“我要你真正属于你自己。”
在她的脸上,闪烁着独属于王道的宽容。
徐夙隐无法用言语形容心中这股感受,好像连一生所能经历的全部无奈和悲痛,都在这一刻涌上了心头。
不光身体的病痛难以忍受,还有另一种从心脏延伸至十指的疼痛,也快要将他撕裂。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眼泪的夺眶而出,直到姬萦轻柔的指腹抚上他的面颊。
他仿佛看见那张有着勃勃生机,宛若春华的面庞越来越近,她的眼中没有失望,没有气愤,也没有对他的怨念,他疑心这是妄想,直到她的嘴唇贴上他的。
柔软微甜的唇瓣,驱散了他唇上残留的药汁苦涩,像天坑之上明媚而温暖的阳光,他曾在那阳光之下,与她编织同一个梦。
“如果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恐怕不行。”
“为什么?”依然面容稚嫩的姬萦问,“你不喜欢同我在一起?”
他还记得当时的自卑和迟疑。
“……我生来就身体不好,恐怕活不了多久。”
“那有什么关系?”
她豪爽地笑道,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事情。
“反正你家里也不喜欢你,我家里也不喜欢我。我们一起闯荡江湖。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他一直记得。
从十二年前起,就再不能忘。
“我不想破坏别人的大婚。”姬萦和他分开,指腹抚过他终于生出血色的嘴唇,哑声道,“……现在就跟我走。”
她握住徐夙隐的手,毫不犹豫地拉着他向外走去。
而他并未抵抗。
水叔看见徐夙隐跟着姬萦出来,脸上闪过一抹欣慰神色,他拿起长弓,背上早就准备好的行囊,帮着姬萦打晕了门前站岗的两个守卫。江无源看见姬萦带出了徐夙隐,神色一松。
四人走出竹苑不久,忽然听见游廊前方有说话声朝着他们而来。
游廊外是开阔的花园,姬萦只好拉着徐夙隐躲到了坐凳楣子的背后,水叔和江无源也各找了个角落藏身。
说话声越来越近,是两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其中一人姬萦听出,是徐籍身边得力幕僚晁巢的声音,似乎是书房里的夜会开完了,他们刚从徐籍处离开。
“……宰相想要登顶最高处,兵马不是最重要的吗?怎会对一个传国玉玺有如此执念?”一人声音里满是疑惑不解。
晁巢叹了口气,问:“你可知道千雷机?”
“有所耳闻,大夏太祖便是凭借这‘千雷机’问鼎中原的。只可惜,太祖立国后便销毁了所有千雷机和图纸,现在还知道千雷机的人,已寥寥无几了。”
“有传言说,千雷机的秘密就藏在传国玉玺里。”
“什么?!”
“不过,传言而已。也当不得真——那是什么在发光?”晁巢的声音里忽然多了疑心。
种着月季玫瑰的花园里,因并非花季,显出光秃秃一片,一只铜盏正在月光下反射着光芒。
晁巢只看见有反光,没看见是铜盏,但等他走出游廊看见反光的是什么,也就该看见躲在坐凳楣子背后的姬萦和徐夙隐了。
姬萦绷紧肌肉,做好随时暴起打晕二人的准备。
她相信江无源和水叔,一定会在她暴起的瞬间,接应着打晕另外一人。
就在晁巢即将走出游廊的那一瞬,前方的月洞门外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二位先生可要进些宵夜?我让小厨房做了送到二位先生房中。”身穿银灰色交领长裙的魏绾提着一盏灯笼问道。
“我和陈兄正要返回院落歇息,夜里吃多了怕不舒服,就不必麻烦夫人了。”晁巢收回刚要踏出走廊的左脚,揖手笑道。
“那妾身就不送了。”魏绾说。
晁巢二人的脚步终于走远了。
姬萦屏着的那口气还没送出去,就听见魏绾说道:“人走了,都出来吧。”
姬萦看向魏绾,ῳ*Ɩ 夜色中两人目光撞了个正着。
看魏绾神色,不像是要告发他们,不然刚才也不必帮忙。
姬萦想通关节,拉着徐夙隐站了起来,朝魏绾拱了拱手,笑道:“真是不巧啊,夫人,这么晚没睡?”
见她和徐夙隐站了出来,藏在另一边的水叔和江无源也相继走出。
魏绾的视线从四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停在了徐夙隐的脸上。
世事就是如此奇怪,畏畏缩缩胆小如鼠,除了样貌以外找不出一丝优点的林挽和沽名钓誉、狼子野心的徐籍,竟然生出了这样瑶林琼树、冰魂雪魄的儿子。
在魏绾还以为不得宠是因为有她人存在的时候,她曾嫉妒他的生母,让林挽怀着孩子的时候跪在石路,她只想让她跪两炷香时间,吓一吓她,没想到她却因此小产。
徐夙隐不足十月而生,落下病根,林挽也自此缠绵病榻。
如果是她,不知会怎样恨死了这个主母。
然而,林挽依旧胆小畏缩,但看她的目光中,从来没有恨意。她习惯了被苛刻以待,她以为这便是下人的命运。就像她也曾以为,被男人辜负,为男人所伤,为男人自缚双足在内院中,也是女人的宿命。
“大公子他根本就不恨你,他说你也是个可怜之人,让我不要用此事来做文章。”
自惭形秽。
她移开目光,提着灯笼转身离去。
“采买车提前来了,走南边角门出去。”
魏绾的身影消失不见。
姬萦决定相信她的话语。
推开虚掩的南边角门,他们果然顺利来到了宰相府外大街上。
与此同时,晦暗天幕下的青州皇宫里,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从太极宫的窗棂中飘出。
第099章 第123、124 章
一个时辰之前。
被青隽士兵以守卫之名团团围住的太极宫中, 烛火的光亮犹如白昼,太监幽幽的哭声此起彼伏。
延熹帝木然地看着摆放在御案上的割地文书。
只要他签字盖印,山海关内相连的八个州城都会成为蛮族的领地。
“陛下……签了吧, 太极宫已被围多日,奴婢们命贱,死了也就死了。但陛下已经三日没有进食了, 宰相是铁了心要让陛下签下这份文书啊, 胳膊哪能拧过大腿呢?”
殷德明跪在延熹帝脚下,流泪满面道:
“陛下只有签了这份文书, 才有活命的机会啊……”
“徐籍打的什么主意,旁人不知,难道朕也不知吗?”延熹帝惨笑两声,“签下这份文书,朕在这龙椅上也坐不了多久了。朕不但不能成为中兴之君, 还会成为大夏的亡国皇帝——”
延熹帝的声音渐渐颤抖,三日未进粒米的脸色苍白不已, 悲愤和无奈充斥在虚弱的脸上。
“陛下啊, 人只要能活着就好了,再难再苦,也会过去的……就像那天京时候一般。”殷德明泣声道,“无论陛下是何身份, 对奴婢来说,都是唯一的主子, 唯一的陛下, 唯一的天下之主……”
殷德明带着哭腔的话语, 让延熹帝的眼眶也湿润起来。
当年天京沦陷,皇城城破, 众人自顾不暇,他衣衫不整,跌跌撞撞逃出来,是这位小太监毫不犹豫地把他藏在床下,躲过了匈奴的搜寻。
也是这名小太监,陪他从床底,走到了太极宫。
他死之后,徐籍会怎么处置这些曾经侍奉他的太监们?
“你说,我要是宁死不签,他徐籍也能让文书上多出朕的花押吧?”延熹帝看着桌上的金黄文书,嘲讽道。
“陛下……”
“罢,罢,罢……这或许就是朕的命了。”
延熹帝伸出僵硬无力的手,提笔在割地文书上签下自己的花押。
太极宫内室里,小太监的哭声更压抑悲切了。
“拿去给他们罢。”延熹帝放下笔,疲惫地闭上了眼。
殷德明抹掉眼泪,满面悲戚地双手收起那份文书,垂头缩肩往外走去。
过了半晌后,延熹帝听见宫外传来盔甲抖动,脚步离开的声音。
殷德明返回内室,一脸悲伤道:“陛下,他们已离开了。陛下想吃些什么,奴婢立即让御膳房送。”
“……不必了。”
延熹帝哑声道:
“宣纯容华侍寝。”
“……陛下?”殷德明未干的泪眼中露出惊讶。
延熹帝说:“宣旨之后,你抓紧时间,出宫去吧……莫要再回来了。”
殷德明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眼泪霎时涌了出来,悲怆的呼声脱口而出:
“陛下——”
延熹帝微笑着摆了摆手:“……去吧。”
殷德明含泪退去后,延熹帝站起身来,他踱步到窗前,撩起罗帏,往窗外晦暗深沉的夜色中看出。
巍峨的宫殿之间,廊下的红灯笼随风摇曳,如同星河洒落人间。窗棂外的宫墙层叠起伏,高耸威严,月光斜照其上,映出斑驳的影子,光影交错中,沉浮着夏室往日的繁华与荣耀。
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眺望这座天京皇宫的赝品。
不知过了多久,太极宫的宫门外响起了环佩叮当的声音,皇后脚步匆匆地走入太极宫中。
延熹帝早有预料,转身看向徐皎皎。
“皇后果然来了。”他笑道。
徐皎皎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延熹帝,以往她坏他的事,他不是刻薄讽刺,就是恼羞成怒,今日神情却不同于往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臣妾听说……陛下要召纯容华侍寝?臣妾以为不可,纯容华……”
“朕若直接召皇后,是见不到皇后的,因而才出此下策。”延熹帝背着手缓缓走到内室中央,看向笔墨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御案,笑道,“皇后可知,朕刚刚签了什么东西?”
徐皎皎面有迟疑:“臣妾身为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不知陛下所言。”
延熹帝但笑不语,一路走,一路打翻灯笼蜡烛,碳炉香薰。零星火星飞溅到纱帘罗帏上,很快就燃了起来。
“来人拦着陛下,救火!”
徐皎皎大喊大叫,却没有宫人现身阻拦。
“朕刚刚签了和匈奴的割地文书。”延熹帝不慌不忙,轻声道。
徐皎皎面色大变,忍不住道:“陛下为何要签割地文书?义兄还在前线,有父亲在,陛下万万不到割地求饶的程度。”
延熹帝大笑起来,笑到最后,他擦掉眼角的泪珠,怜悯地看向徐皎皎。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一无所知,死了,也可以做个快活鬼。”
徐皎皎心中警铃大作,脚跟往后退去:“陛下想做什么?”
“朕保不住大夏江山,朕是千秋罪人,朕无可辩驳……或许,这就是时也命也。上天,注定要朕做这个亡国之君。”
他笑着朝徐皎皎走了过去。
徐皎皎转身欲逃,发髻已被延熹帝抓在手中。他原本瘦弱的手,在这一刻充满了力量,好像他的生命之火,已随着主人的死志完全燃烧起来。
徐皎皎被他扯着头发推搡摔倒在地,头撞上御案的边角,眼前一阵金星飞散。模糊之中,延熹帝已跨上她的身体,掐住了她的脖颈。
“要恨就恨你父亲吧,是他把你送到我面前来。”
徐皎皎拼命挣扎,手脚并用,无奈延熹帝无论如何被她殴打也不肯松手,逐渐稀缺的氧气让她视线越发模糊,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濒死之际,她想起的是那轮她怎么踮起脚尖也触摸不到的月牙。
宰相府还只叫徐府的时候,她的目光已经追随着一个殊容绝艳,天资出众的身影了,她小心藏起少女心事,假装那个任性少女还未长大,直到少年某一天落单的时候,她终于鼓起勇气,强装镇定,主动搭讪道:
“喂,你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是不是他们嘲笑你用旧的弓箭,你生气了?”
她自出生便是节度使爱女,府中家塾的公子,哪一个不是对她趋之若鹜?
她以为他也会如此。
然而,他却只投来了冷冷一眼,连话也不说便起身欲离开。
“站住!”她追在他身后两步,气急道,“你没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
他停下脚步,终于回头看她,但眼神比先前更加冰冷。
“我见过你因为打碎一只杯盏就责骂婢女的样子。”他说,“真恶心。”
她如五雷轰顶,一时愣在原地,看着他转身走远,只剩下万箭穿心的剧痛。
婢女做错了事,她为什么不可以责骂?大家都责骂,她为什么不可以?她是节度使之女,公主皇子也不可轻慢的贵女,只是责骂了一个出身平平的婢女,就是“恶心”吗?
差不多整整五日,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向隅独泣。
她的目光仍是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而移动。
她的心,仍是情不由己地为他心痛。
“喂!上次你说的,我觉得还是有一点道理。”多日之后的一个午后,她趁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再次叫住了他,强装理直气壮,底气十足的样子说道,“我已不那么做了,昨日,我身边的婢女给我梳头,扯断了我好多头发,我也没有生气。”
他用眼角余光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哦。”
“我叫徐皎皎,”在她故作骄纵的神态下,是忐忑慌张的心跳,几乎震破耳膜,“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片刻,才传来少年的回答。
“岳涯。”
月牙,月牙。
有一抹月牙,从她的少女时代,一直耀目到今日。未有一日熄灭。
岳涯回凤州后,她听说他性情大变,与青楼女子厮混在一起,还喜穿女装,整日不务正业,酗酒度日。
她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相信当年那个对她说出那样话的少年,仍一如从前。
她搜集了很多女装,都是她认为穿在他身上,一定会很合适的漂亮衣裙。还有好看的口脂,精致的首饰,一件件,一个个,都整齐保存在衣箱中,等着亲手交给他。从青州徐府,到青州皇宫。
她想亲口告诉他,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我都甘之如饴。
她最终还是没有机会将这份礼物送给他。
忽然之间,脖子上的桎梏消失了,氧气接二连三涌入心肺,徐皎皎剧烈咳嗽着,重新回到人间。
太极宫已沦为火海,黑烟四起,火势熊熊,空气中飘散着黑色的灰烬。
徐皎皎捂着像要断裂的脖子爬了起来,看见延熹帝头上正血流如注。
惊恐万分的霞珠后退一步,手中染血的砚台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
延熹帝捂着血流不止的创口,慢慢倒在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出现在他身后,毫不犹豫对他痛下杀手的霞珠。
他给她无上的荣宠,仅有的温柔,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带她一起死,她却毫不犹豫将砚台砸向他的后脑。
“你……为什么……”
霞珠双手颤抖,恐惧擒获了她的内心,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徐皎皎挣扎着站了起来,抓起她的手,拉着她朝外跑去。
火势越来越大,直至吞没整个太极宫。
此前拦着不让进的小太监们一哄而散,各自逃命,无数宫人前来救火,混乱的局势中,身穿宫女衣裳的岳涯拦下了慌张的两人。
“趁现在跟我走!”岳涯神情严肃。
霞珠立即抓住了徐皎皎的衣袖:“皇后娘娘,和我们一起走吧!”
徐皎皎面有意动,但却拂去了霞珠的手。
“……你们走吧。”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岳涯急道,“这是你离开这里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徐皎皎转过身,决绝地向呼唤着她的文鸳走去。
“我是大夏的皇后,我哪里都不会去。”
人越来越多了,徐籍也正在向着青州皇宫赶来。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
岳涯看着徐皎皎的背影,又想起姬萦对他的嘱托,狠下心来抓住霞珠的手腕。
“可是,皇后她……”
“走!”
……
徐籍赶到皇宫的时候,整个太极宫已沦为一片火海。
“怎么回事?陛下呢?!”他按住一名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怒声质问。
“陛下……陛下还在宫里……”
“那你们怎么还不进去救火!?”
“火势太大了呀……进去了两拨人都没能出来……”
徐籍面色铁青地推开小太监,扫视着周围夜色,大喝道:“殷德明!殷德明呢?!”
殷德明已经带着细软跑了,太极宫里的小太监,似乎也提前得到了什么消息,跑得所剩无几。
大火好不容易扑灭,曾经辉煌夺目、画栋雕梁的太极宫,只剩下焦黑的残骸。
自火起到火灭,整整一夜,徐籍一直坐在椒房殿同一把交椅上,直到传来延熹帝确切的死讯。
他最不愿发生的情况发生了。
徐籍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挥手打落桌上的茶盏果碟,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椒房殿中异常清晰。
“你坏了我的大事!”他站起身来,怒火冲天地看着徐皎皎。
徐皎皎的脸上还残留着大火留下的黑灰,一双泪眼斑驳的眼睛亮得惊人。一整夜,她在等徐籍开口说话,直到现在终于如愿,她的心却向着无边的深渊沉沉坠去。
“一整夜了,你不关心我为什么也在火中,也不是真的在乎陛下的性命,你心中只有你那所谓的大事——那本割地文书,是父亲逼他签的,是吗?”
她在问话,心中却已有答案。
徐籍的反应坐实了她的猜测。
“前朝之事,你不必过问,更不要听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现在正是外敌入侵,国家动摇的时候,陛下驾崩的消息,决不能此刻公布。”徐籍说。
“你想怎么做?”
“我会处理掉知道这件事的宫人。”徐籍用一种清理草籽的语气说道,“对外,宣称太极宫的大火是火烛倾倒引起的火灾,幸而失火时陛下不在宫内,因而躲过了一劫,只是受了些惊吓,要在椒房殿安静养病。”
“……你想让我帮你欺瞒世人?”
徐皎皎因为太过难以置信,反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延熹帝从前嘲讽她的那些话语,她曾毫不犹豫地反驳,认为那只是他受制于人时的无能狂怒,挑拨离间。
“这是为了稳定天下局势。”徐籍漠声道,“也是你身为中宫皇后的职责。”
“……现在看来,原来蒙在鼓里的,真的只有我一个。”
徐皎皎惨笑起来。
“……你在胡说什么?”徐籍皱起眉头。
“我曾那么相信你,我真的相信了你是为了大夏,为了这个天下,才不得不站出来撑起大局,维系夏室岌岌可危的处境——我是真的相信,你是为了拯救百姓于水火,才会甘当这个权臣,任由天下人将你描绘成不择手段的枭雄!你骗了我——”
徐皎皎泪如雨下,几乎难以看清就在不远处的徐籍。
“你早在一开始就决定要谋朝篡位,却还是把我嫁给了延熹帝。你只是为了稳住延熹帝,稳住悠悠之口,我对父亲而言,与其他筹码无异——”
“住口!”徐籍勃然大怒,怒喝出声。
一连串绝望的泪珠,从徐皎皎惨笑的脸上接连掉落。
“我不愿嫁给我不爱的人,却还是为了父亲所谓的‘大局’,嫁给了陛下。但直到今日,我才知道,父亲口中的大局,并非天下安盛的大局,而是父亲狼子野心的大局!”
“徐皎皎!”
文鸳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挡在徐皎皎身前,怒视着巴掌还没放下的徐籍。
一记耳光,让徐皎皎的半个面庞都偏了过去。他打散了她的发髻,打散了她的自尊,也打散了她的一生。
温热的泪水顺着两颊源源不断流下,有的顺着下巴滴落在她紧攥的手心中,有的流进了嘴角,让破碎的心也跟着沸腾起来。
“父亲!”
小小的她曾坐在父亲膝上,顽皮地扯着父亲的胡须,父亲被扯得哎哟叫唤,却仍舍不得打她一个指头。
她是他最爱的女儿。
不光她自己这么认为,所有人也都这么说。
“皎皎啊,你是爹的掌上明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告诉爹,爹什么都给你找来——哈哈哈,我的宝贝女儿!”
他曾把她高高举起,朗声大笑,脸上满是骄傲。
徐籍还想再说什么,但神色匆匆的晁巢撩着长衫迈进了椒房殿的门槛。
他只看了一眼发髻散乱的皇后,就连忙将目光垂到地面,更加小心谨慎地向徐籍低声汇报:“宰相,府中出事了——大公子不见了。”
徐籍眼中闪过惊疑,片刻后忽然将脸转向徐皎皎,冷声质问:“纯容华还在宫内吗?”
徐皎皎一动不动,闭口不言。
“你确定纯容华和太极宫起火没有关系吗?”徐籍的眼珠转了起来。
徐皎皎抬起已经高高肿起的面庞,冷笑道:“我亲眼所见陛下打翻灯笼烛台,点燃宫殿,我更是为了活命,亲手将砚台砸上陛下的后脑,父亲若是想找个替罪羔羊,不妨将女儿直接交出,这样还能博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晁巢把头垂得更低,长衫被冷汗所粘连,冷冰冰地贴在后背。
徐籍不满她的回答,冷声道:“皇后在走火中一样受了惊吓,今后就在椒房殿养病,无事莫要出来了。”
这是要软禁她。
但事到如今,软不软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的心,已经死了。
徐籍大步踏出椒房殿,在他走后,椒房殿的大门被缓缓关了起来,文鸳冲上去推了又推,发现门被从外锁上了。
徐籍站在椒房殿外,面色冷硬。
“传令给天麟,让他立即带一千轻骑向慕春方向追击。姬萦必是亲自来了青州,让他不必与姬萦纠缠,只要杀了徐夙隐,任务就算完成。”
晁巢不敢让脸上有丝毫异色,故作平静道:“……是。”
……
“什么?父亲让我杀了长兄?”
宰相府中,徐天麟得知徐籍的命令,一脸难以置信。
“以大公子的才华,和对青隽内部的了解。若大公子彻底倒向姬萦,我们就会陷入不利境地。宰相在宫中分身乏术,张将军又在前线对敌,此事只有交予三公子了。时间紧迫,还请三公子立即出兵,勿要让宰相失望。”
晁巢揖手长拜,徐天麟心乱如麻,只得点兵出阵。
他知道长兄的能力,明白就如晁巢所说,若长兄成为敌人,青隽就会陷入危险,但那是他所认同的兄长,虽然他们政见不合,但也依旧不妨碍他尊敬、欣赏的兄长——
他真的能够亲手杀了他吗?
怀着纷乱难解的心情,徐天麟带着一千青隽轻骑,从城外军营飞驰而出。
深夜出城的人少之又少,徐天麟一路追查着姬萦的行踪,很快就锁定了刚刚来到青州边界的一行人。
月色如练,夜幕下的青州边界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息。徐天麟率领的青隽轻骑将姬萦一行人的小队团团围住,姬萦手握剑匣,和水叔、江无源、岳涯一起护卫着身后马车,水叔拉弓如月,搭在弓上的三支长箭都对准了前方如临大敌的敌人;岳涯则握着七节鞭,蓄势待发;江无源手持长剑,一边盯着前方的骑兵,一边留意着身边姬萦的举动。
马车内车窗紧闭,霞珠心跳如擂,向着她所知道的所有道家神仙默默祈祷姬萦等人的平安,一旁的徐夙隐神色沉稳,不发一语。
姬萦看着领头的徐天麟,一如往常地笑道:
“天麟兄,没想到宰相最后派了你出来。看在我们喝过几场酒的份上,能不能高抬贵手,让我们从这儿过去?”
徐天麟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心中犹如翻江倒海。
“……你真的要背叛青隽?”他问,“为什么?”
“因为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姬萦咧嘴一笑,轻描淡写道,“宰相如此,我亦如此。”
“……没有斡旋余地?”
“没有。”姬萦毫不犹豫。
十二月冰冷刺骨的寒风,吹拂过他的脸庞,冻结了他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带着往下直直坠去。
父亲的信任,和长兄的性命,他该如何选择?
徐天麟的目光在姬萦身上停留片刻,眼神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柔情与无奈。他挥动手中的钩镰枪,示意士兵们开始进攻。
没有他的亲自下场,一千畏惧姬萦武力的青隽轻骑,只能围绕着姬萦等人发动稀稀拉拉的进攻。
那些曾经与姬萦共同战斗过的青隽骑兵,更是花样百出的放水,不愿向这位总是冲锋在所有战士之前,用坚不可摧的剑匣保护他们的女将军动手。
姬萦等人很快就察觉了这场由将领和士兵一起联合上演的戏码。
终于,在一次剑匣凌空飞舞,击退了无数步履犹豫的青隽兵后,姬萦牢牢握住沉重的剑匣,看着止步不前的一张张熟悉面孔,心情复杂地拱手说道:
“……多谢。”
她翻身上马,岳涯等人紧随其后,载有霞珠和徐夙隐的马车再次向着夜色急速驶去。
霞珠轻轻推开车窗的一条缝,看着停在原地没有追击的青隽军,惊讶地回头看向徐夙隐。
“三公子果然没有追来——大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徐夙隐垂下眼,低声道:
“……因为他心有柔软。”
霞珠虽不理解,但却不知为何想起了延熹帝最后的那个眼神。
没有恨意,只有不可思议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沉默下来。
那是一种让人难过的东西,她不愿懂得。
无尽的月色挥洒在青州大地,银白的月辉细密而柔和,犹如织女不经意间遗落人间的丝线,缠绕在每一寸渴望温柔的角落。树木、山峦、溪流,在月光的轻抚下,皆染上了梦幻的色彩。
徐天麟孑然独立于山岗之巅,衣袂飘扬。他的目光穿越重重夜色,紧紧追随姬萦渐行渐远的背影,以及那载着徐夙隐的马车,直至它们隐没于无垠的黑暗之中。
他心中未来得及开口的爱恋、痛苦与释然,在月色的洗涤下渐渐平息,化作一泓静谧的湖水。
“下一次……”徐天麟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吞噬,“我不会再留手。”
他知道无法共存的立场让他们之中必有一场生死之战。然而此刻,他愿意将这份矛盾与挣扎,连同那未曾说出口的情愫,一同封存在这轮皎洁的明月之下。
……只这月华摇曳的今夜。
第100章 第 125、126 章
两天后, 姬萦一行人的队伍抵达慕春最边缘的城池庆州。
进入慕春领地,姬萦终于放下心来,除青州边境上遇到的徐天麟以外, 他们在之后也陆续碰到几波追兵,但好在,最终还是安全进入慕春。
徐夙隐的身体似乎比回青州之前更差了, 姬萦总见到他背着自己在咳嗽, 还会把掩嘴的手帕悄悄扔掉,姬萦有一次暗中捡了起来, 发现上面有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那一天,她单独找到水叔。
“大夫说还有多久?”
“……若能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或许还有一年之多。”
水叔的眼眶红了,而她许久没有说话。
“还有一年时间呢,一定还有办法的。”姬萦笑了起来, “青隽没有能医的大夫,不代表天下没有。我会派人四处寻访医术高超的大夫, 只要还没走到最后一步, 就不要先摆出一张已经穷途末路的脸来。”
“不然,他是会把这一切揽到自己身上去的。”她微笑道。
水叔被她点醒,神情一振。
“……你说的对,我们最应打起精神, 不能徒增公子的忧虑。”
姬萦回到马车上时,用袖子兜了一把橙色的野柿子, 兴冲冲地放进桌上白净的瓷盘里。
“哇, 小萦你在哪里找到的?”霞珠惊讶地张大嘴。
“我去洗手的时候在溪边看到一棵柿子树, 我爬上去把熟的给摘了下来。”姬萦把装满野柿子的瓷盘往两人面前一推,得意道, “你们尝尝,可甜了。我已经用溪水洗过了。”
寒冬腊月里很难有什么新鲜水果,霞珠已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枚啃了起来,徐夙隐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让姬萦失望,也还是拿了一枚野柿子握在手里。
姬萦也拿起其中一枚,一边啃,一边状若随意道:“我记得当时我们在破庙里相遇的那次,你也是在替徐籍寻找传国玉玺,也是因为那什么千雷机吗?”
“是,只不过上次找到的传国玉玺是仿品,之后也陆续有过玉玺消息,不过也都是假的。”徐夙隐说,“或许这是太祖冥冥之中的意志吧,不愿千雷机那样伤人和的武器再现人间。”
“千雷机到底是什么东西?”姬萦问。
“当年太祖销毁千雷机和制造图纸之后,民间只剩一些野史流传,只知其为铜铁为管,装药发石,威力巨大,一发便可地动天摇,连最坚固的城墙也无法抵挡。”
若是能将千雷机掌握在自己手中,会是多么所向披靡的武力?姬萦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那千雷机和玉玺又有什么联系?”她强压着心中的激动,故作自然道。
“具体我也不知,只是传闻太祖封存千雷机后,担心将来子孙后世陷入今日这般的境地,因而在传国玉玺中留下了千雷机的秘密。”徐夙隐说完,顿了顿,淡淡一笑,“不过,都是没有根据的传言而已。”
有没有根据,等她回暮州看过自己的传国玉玺就知道了。
四日后,姬萦一行人抵达暮州。徐籍似乎正在为了掩盖延熹帝暴毙的事情而焦头烂额,直到此时也没有向慕春发难。
这给了姬萦喘息的时间。
回到暮州后,她立即召集众人。
其一,便是遍寻天下名医;其二,积极扩军备战,应对与青隽的决战;其三,尽快变卖慕春以外的商铺,一旦开战,立即停止慕春以外势力的活票兑换。
“今后的大致方向就是如此,你们还有什么疑问没有?”姬萦环视花厅内的众人。
“卑职有一事相告,南院的徐异这几天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嚷嚷着要回青州探亲。卑职以大人还未返回为由,将他擅自扣下了。”
“做得好。”姬萦说,“告诉徐异,从今日起,就让他呆在南院别出来了。喜欢玩火,随便玩,实验经费有的是。什么时候给我掌握爆炸的秘密,什么时候他才有自由之身。”
众人陆续散去后,尤一问仍留在原地,姬萦看出他有事想单独向自己汇报。
等人走完了,她才问道:“说吧,有什么事?”
尤一问显得有些犹豫,似乎担心因此被治罪。
“派去寻找霞珠姑娘家人的人已传回了消息,那一家人确是霞珠姑娘失散的父母和兄长不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他们已经被其他人接走了。”
姬萦皱起眉头:“其他人是什么人?”
尤一问摇了摇头:“周围的乡民也不认识他们。”
除了姬萦,还有谁在找他们?找他们做什么?姬萦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大人责罚——”
尤一问起身,长拜下去,满面愧疚。
姬萦叹了口气,将人虚扶起来。
“算了,此事也不怪你。你费心将之后的资产变卖和活票止兑办好就行。”
尤一问松了口气,感激地揖手道:“属下一定不会再让大人失望!”
处理完其他事务后,姬萦终于回到节度府自己住的院落。
她从院角里挖出深埋在地底的木匣,填平了土坑后,拍掉匣子上的泥土回到室内。
打开木匣,拿出许久未曾打量过的传国玉玺。姬萦举起这四方争抢的玉玺,在窗外透进的自然光中仔细端详。
碧绿的传国玉玺在她手中的触感温润如脂,通体散发着温润而沉稳的光泽,既彰显着无上的威严,又不失细腻与精致。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除了这是一块好玉,以及雕刻它的必定是顶级工匠以外,她没看到任何和千雷机有关的东西。
玉玺清透,透过一面便能看见另一面。因而也不可能像木匣这样中间藏物。
让徐籍等人趋之若鹜的秘密,究竟藏在哪里呢?
虽然玉玺在她手中,但她离千雷机的秘密似乎还甚远。
接下来的几日里,姬萦只要一有时间,就返回屋中研究玉玺。但玉玺里的秘密,轻易不向她露面。她都要怀疑那是人们以谣传谣了——一日躺在床上把玩玉玺的时候,姬萦忽然注意到翠龙下方的方形玺印中,有着小小的凸起和凹陷,藏在玉玺本身的雕刻中,很难被人单独留意到。
姬萦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紧皱眉头重新打量玉玺。
这些小小的凸起和凹陷,如果不单纯是雕刻的花纹……会不会是凹镜和凸镜?
她ῳ*Ɩ 一个机灵跳下床,拿着玉玺奔向桌面。
姬萦找出房间里的所有蜡烛,按孔镜的高低位置不同,截断蜡烛后点燃,使得光源正好穿透孔镜。
当所有孔镜面前都有燃烧的蜡烛投以光源,一幅若隐若现的山水图浮现出来。
姬萦顾不上狂喜,连忙找出纸笔,依样画葫芦地大概画下地图的模样。当其中一支蜡烛燃烧过了正正照射到孔镜的高度,玉玺上浮现出的图样马上就消失了。姬萦又重新截断蜡烛点燃,如此几回,才终于画下玉玺上浮出的山水图。
她画技堪忧,仅能算是临摹了个大概。
拿着那张复刻下来的山水图,姬萦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这会是什么地方。
有山有水,山高,水长,这样的地方多了去了。怎么找?
“姬姐!南院的徐异说是研究出了爆炸的规律,吵着要离开节度府回青州,某给了他两下也不老实,姬姐亲自去看看吧!”秦疾的粗喉咙从院外传来,姬萦应了一声,收起玉玺和木匣,匆匆出了门。
南院里面,徐异果然在鬼哭狼嚎。
这竹竿一样纤长细瘦的纨绔公子此时也不记得自己有洁癖的设定了,眼泪鼻涕地朝着姬萦扑了过来。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啊!我已经按你说的研究出了爆炸的规律,现在还要怎样?我只是代父和亲,现在和亲不成,你放我回去吧,我保证不会乱说的!”
姬萦一把抵住他的额头,似笑非笑道:
“你想乱说什么?说我在慕春研究怎么掌握爆炸,炸翻他青隽吗?”
徐异眼神飘忽,四处游移:“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随你是什么意思。”姬萦松手,神情变得严肃,“徐籍是你伯父,又不是你的亲爹,要是让他知道你在慕春帮我研究怎么炸翻他,你以为你还有活路?”
徐异神色慌张起来。
“你不能过河拆桥……”
“劝你留下来,是为了你好。”姬萦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用不着我教。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姬萦安抚了徐异,重新回到房间。她先检查了藏起来的木匣和玉玺,见玉玺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当天晚上,趁着月黑风高,姬萦将装有传国玉玺的木匣重新埋进地里。
不会山寨中的那首歌谣,即便发现了木匣的机关也无法打开,若是想暴力拆取,脆弱的传国玉玺也会跟着损坏。
无法映出千雷机秘密的传国玉玺,也不过是一只成色极佳的石头罢了。
现在最要紧的便是认出那幅山水画的所在,姬萦思来想去,觉得见多识广的徐夙隐最有可能回答她的问题。
她带着那张手绘的图,来到夙院。
徐夙隐回来后,夙院里那雷打不动的药釜又摆出来了,终日都在咕噜咕噜地熬煮汤药。
姬萦总疑心这些又苦又臭的药物实际起到的作用,但目前看来,除了继续服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敲门之后,迈入屋中,发现火盆已撤了大半,只剩下一个火盆在墙角隐隐散发热气。
“今日火盆怎么撤了这么多?”姬萦好奇道。
“姜大夫换了个补虚的药方,似乎有几分作用。”徐夙隐正坐在桌前看书,听闻姬萦疑问,头也不抬地答道。
前段时间,姬萦已派人把白鹿观的姜大夫接了过来,替徐夙隐诊治开方。痴痴傻傻的章合帝也跟着来了暮州,只不过姬萦单独给他安排了住处和看守,不让他随意见人。
“有起色就好,也不枉我大老远把他搬来。”姬萦欣慰道。
徐夙隐还是低头看书。
“什么书这么好看?你为什么不抬头看我?”姬萦不满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一本游记罢了。”徐夙隐说。
他终于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姬萦。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被他看得有些心慌。
“我正好有个和游记相关的事情想问你。我手里有一副画,你能看出这画的是哪里吗?”姬萦说着,拿出她临摹复刻的山水画。
画上只能说有一个轮廓,姬萦实在不好意思讲她的鬼画符称作为画。
她希望徐夙隐看懂了她的意会。
徐夙隐看着那幅拙劣的画作,过了片刻,说道:
“这是前朝名家张瑞的画作,画的小书州的山川雪景。”
……
前朝画家张瑞的《小书州见雪》临摹版,在半天之后摆到了姬萦面前。
透过光镜出现在玉玺上的,是这幅画西南角上的一片山峦,看图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恐怕要实际到那个地方,才能知道为什么单单把这片山峦藏在玉玺中。
小书州地处天京以北,三蛮叛乱后落入蛮族手中,至今未能光复。事关重大,甚至能左右慕春和青隽的最终决战,她不放心将此事交给别人。
徐籍对外宣称延熹帝和皇后在走火中受了惊吓,正在闭关休养,朝臣议论纷纷,再加上张绪真和沙魔柯仍在前线,而后方对延熹帝要割地求和的事情民怨沸腾,徐籍短时间内是抽不出手来处理姬萦。
借着这个时间差,她倒是可以亲自跑一趟小书州。
只是……她放不下徐夙隐。
她虽然总是以乐观的一面面对水叔或徐夙隐,但她内心之中也有一种恐惧,那就是她稍微离开一会,徐夙隐便已不在了。
从青州回来后,她除了睡觉的时间,几乎都在夙院办公。
她履行自己的承诺,不再就政事上咨询徐夙隐的意见,她只希望他能在暮州安安心心地养病。
起了亲自去一趟小书州的想法后,在临出发前的一日,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我打算明日去一趟小书州,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徐夙隐还没回答,她又继续说道:
“路上虽然说会比较辛苦,但是一路上也可以见见不同的风景。我会把姜大夫和水叔一起带上,所以你也不用担心路上吃药的问题。”
“你何必问我?”徐夙隐抬起眼来,淡淡瞥了她一眼。
姬萦不解地看着她。
“你既然把我从青州带走,还想独自去哪儿?”
姬萦听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立即高兴起来,这几日她和徐夙隐之间那股古怪的冷淡好像也为之一空。
“那我立即让水叔收拾你的行李!”
水叔端着药碗从屋外走了进来,一向板着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用了,昨日公子便吩咐老夫收拾好了。”
徐夙隐头也不投地说道:“你派人找《小书州见雪》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亲自去一趟小书州。”
姬萦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试探地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去小书州?”
“……你想告诉我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徐夙隐抬起头来,那双眼眸沉静似水。
姬萦被看得有点心虚。
其实她最近一直都想找机会告诉徐夙隐自己的真实身份,只不过,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或许这次小书州之行就是契机。
第二日,姬萦准备好一辆马车,至于随行人员,她思考再三,带了姜大夫和江无源、水叔三人。
一个擅长远距离攻击,一个擅长近战和追踪,还有一个可以回血的大夫,队伍精简至此便足够了,再多也是浪费。
除了姜大夫和徐夙隐以外,其他人都单独骑一匹快马。
在皇宫里独自坚持了小半年的霞珠,回到姬萦身边后又变成了爱哭鬼。分离之际,直把姬萦的道袍衣襟给哭湿了哭透了,才抽噎着鼻子不情不愿地松手。
一行人向着小书州径直而去。
前边的路很轻松,出了慕春就是瞿水,瞿水过了白阳,白阳节度使梅召南无心理政,军事又不强,光靠着拍徐籍马屁和请北边的蛮族首领喝酒吃肉苟了下来。
白阳一过,就是大夏仍未收服的沦陷地。春州和小书州都在其中。
仍在汉人统治下的州城与蛮族统治的州城有着天壤之别,一出白阳,官道便肉眼可见地破败冷清起来。姬萦他们时常走上一天,也见不到一个行人。
随着他们愈发接近小书州,路边的景象愈发凄凉,横尸遍野,触目惊心。这些遗体高度腐烂,衣衫褴褛,显然已被多人翻检,就连稍微完整的衣物也被剥夺一空。
山林间,篝火的遗迹时隐时现,伴随着被啃食的人类遗骸,令人不寒而栗。
在三蛮之中,匈奴的习性尤为凶残,他们历来有吞食战俘的恶习,俗称“两脚羊”。而在战乱与饥荒交织的地带,不仅是匈奴,就连饥饿难耐的汉人也可能失去理智,对同类痛下杀手。
在这片土地上,活人尚且难以保全尊严,更何况是死人呢?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姬萦将标志性的剑匣深藏于马车之中,腰间仅佩带一把长剑。途中,他们数次遭遇饥肠辘辘的难民窥视,好在这些难民试探之后发现无从下手,最终只得作罢。
历经十天的跋涉,他们终于离开了暮州,踏入了小书州的边界。
刚一越过界石不远,骑马走在最前探路的江无源突然吹响了口哨,随即调转马头,疾驰而归。
口哨声意味着“前方有异样”。一听到这信号,驾驭马车的水叔立刻拉紧了缰绳,后方的姬萦也轻轻一夹马腹,与江无源在中部的马车旁汇合。姜大夫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掀开车帘向外窥视。
“出什么事了?”姬萦眉头紧锁。
“前方有大量难民正朝这里涌来。我们是调头避开他们,还是——”江无源问道。
“数量有多少?”
“至少四十人。”
姬萦凝视着前方,地平线上,尘土飞扬,一群难民踉跄而来,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惊恐与绝望。为首的是一名中年女子,虽然衣衫褴褛,但仍流露出几分不屈的勇气。她不断地向姬萦这边挥手呼喊,姬萦望着他们绝望的模样,心中终究还是不忍。
“……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吧。”
他们自然没有多余的粮食,但可以让姜大夫为其中的伤者处理外伤。止血生肌的草药随处可见,也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那些难民似乎已筋疲力尽,跑跑停停数次后,终于缩短了与他们的距离,喊话也能听清了。
为首的中年妇人气喘吁吁,她无法判断姬萦中谁是主事之人,于是本能地向着中间的马车跪了下去。
妇人一跪,身后的难民也纷纷效仿。
“求贵人伸出援手,救救大师一命!”
妇人的请求让众人一愣,因为这一路上,向他们求粮食的难民虽多,但要求救人的却从未有过。
“你们是什么人?”姬萦骑马走出队列,“那位大师又是何人?”
“民妇乃是小书州人士,家中亲人都被三蛮屠杀,仅剩下一个儿子,与民妇一同逃往慕春。”
民妇的回答出乎姬萦的意料,从沦陷的地区出去之后,最近的也是白阳和瞿水,为何民妇会舍近求远,选择慕春呢?
“瞿水和白阳不是更近一些吗?”姬萦问。
“是大师和我们说,那慕春的节度使姬大人是这些蛮夷在天底下最害怕的人。”民妇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们都害怕三蛮再次打来,因而决定投奔慕春。就在前面大约四五里的地方,我们本来正在和一名来自千佛洞的大师交谈,忽然出现了一批匈奴士兵,大师一人拦下了他们,叫我们先逃——”
民妇强忍恐惧,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民妇观几位贵人衣着完好,又有马车,敢光明行走而不惧流民侵害,应当不是束手无策的凡人,民妇斗胆请贵人救大师一命!”
姬萦观她神情,不似在说谎。前方又正好是他们要去的方向,哪怕不应妇人的请求,她也依旧要从那里经过。
她答应了妇人的请求,让江无源护卫马车随后跟来,自己骑着马率先朝前奔去。
如妇人所言,仅仅四五里的距离,她就看见了前方的匈奴士兵。
她原以为等待着她的是僧人的尸体,却没想到,战斗依然没有结束。
原本应该是一场单方面杀戮的现场,那身披血色袈裟的年轻和尚却手持禅杖打得不分上下,他屹立于战场中央,禅杖上满是鲜血,宛如一尊怒目金刚,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令那些蛮子不敢再轻易靠近。
姬萦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入战场。剑光闪烁间,鲜血飞散,敌人惊恐地不断后退。她驱散了围攻和尚的残余匈奴,回首向那负了伤的年轻和尚问道:
“大师,你怎么样?”
和尚转头,目光中闪过一抹诧异,随即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多谢施主援手,贫僧梦觉,本欲护送难民平安离去,未料遭遇匈奴伏击——”
姬萦潇洒一笑,手中剑花一挽,用风淡云轻的口吻说道:
“那就请梦觉大师稍作休息,待我清除这些碍事的蛮夷再来和大师一叙!”
姬萦挥剑闯入敌阵,如猛虎入林,所向披靡。没有沙魔柯那般强悍的对手,眼前的敌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对这些不知杀害了多少同胞的匈奴,姬萦心中毫无怜悯,手中长剑所到之处,血花四溅,不断有匈奴倒下。
那退居身后的梦觉和尚,敬佩不已地看着姬萦利落的身影。
在姬萦势如破竹的攻势下,剩余的匈奴终于崩溃,他们丢弃武器,转身逃离,仿佛背后有追命的恶鬼。此时,江无源等人也及时赶到,姬萦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梦觉,大声向马车中的姜大夫喊道:“姜大夫,快下来看看这位伤者!”
梦觉古铜色的脸庞下,隐隐透出红晕,显然是对姬萦的肢体接触而拘谨万分。
“阿弥陀佛,施主,还是让贫僧自己站着吧。”他轻声说道。
马车上的人们纷纷下车,姜大夫接过梦觉,将他小心翼翼地扶到一旁。他脱下梦觉的袈裟,露出那年轻紧实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宛如雕塑。姜大夫拿出伤药,开始处理他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似乎全然忘记了在场的还有一位女性。
姬萦似乎也忘了在场之中,唯有自己是个女人,不但没有避嫌之意,还大喇喇地盯着梦觉和尚那肌肉线条泾渭分明的上身观看。
梦觉和尚的皮肤因常年修行而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仿佛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呼吸与脉动。一双浓眉之下,藏着一双清澈如泉的眼睛,它们深邃而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这双眼睛察觉到了姬萦直勾勾的目光,窘迫地看向一旁,耳垂红得像要滴血。
姬萦毫无所察地看着,忽然视线被黑暗笼罩。
徐夙隐的右手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一股清冷的药香从他的衣袖间飘散而出。
“你遮我眼睛干什么?”姬萦扯下他的手,惊讶地看着徐夙隐。
“好看么?”他淡淡道。
“什么好看……”姬萦回过神来,啊了一声,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不愿意我看别人,那我只看着你好了。”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就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豹子,满是顽皮与挑逗。
徐夙隐在这样毫不遮掩的目光下不禁失去了心跳的冷静,他握住姬萦的下巴,轻轻侧至没有梦觉和尚的一边,轻声道:
“如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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