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27、128 章
待姜大夫处理完梦觉身上的伤口, 梦觉重新穿好袈裟,姬萦的下巴才得到自由。
她重新看向梦觉,后者再次郑重地向着姜大夫和她双手合十, 行了一礼。
“贫僧梦觉,多谢几位施主的援手。”
“你是小书州人士?”姬萦走了过去。
“贫僧虽在春州出生,但自小在小书州千仞山千佛洞长大, 也算得上是小书州人士。”梦觉的目光从姬萦一行人身上划过, “看几位施主的武功、打扮均是不凡,莫非是朝廷派来的人?”
从民妇口中得知, 这名和尚应当很钦佩自己,再加上刚刚才目睹他舍生忘死,护卫难民的大义举动,姬萦拱了拱手,道:“我乃慕春节度使姬萦麾下的信武将军铁娘子, 因节度使之命深入小书州探查。”
“原来是慕春节度使的人,怪不得女施主武艺超群!”梦觉急切道, “节度使派施主前来小书州, 可是有收复失地的打算?”
“非也,是为了另一项任务。”看着梦觉失落的神情,姬萦又补充道,“不过, 收复失地是节度使一直以来的夙愿,待她腾出手来, 一定会将三蛮彻底驱逐出山海关, 收复大夏所有失地!”
听她如此肯定, 梦觉心中有了希望,不禁重新振奋起来, 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一声,用祈求的神色看着姬萦:
“就在前方十里的小书城已经起义,义军虽然掌控了城中军政,但匈奴抽调了六万军队将城池包围,双方已僵持数天,义军首领蔡理群虽有义勇,但却不擅守城,贫僧斗胆,可否请求铁施主往小书城,襄助义军击退围城的匈奴?”
来都来了,能帮的顺手帮帮也无妨。
姬萦思考片刻,开口道:“你且说说小书城现在的战况。”
梦觉大喜,四下张望后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下一座城池的雏形。
“这里便是小书城,我们现在的位置在西北方十里。”他在沙地上城池不远处做了一个标记,树枝又移回城池边,画下小书城的四个城门,以及象征敌军的波浪流动,“敌军主要集中在南城门外,我们可以走北门进入小书城。”
“你对蔡理群有多少了解?”姬萦问。
擅自插手别人的指挥权,无论在哪里都是大忌。她这次出来只带了几个人,若是帮助小书州城的起义会节外生枝耽搁她原本的任务,她就要重新考虑梦觉的请求了。
“贫僧与蔡理群已有十年交情,贫僧理解铁施主的忧心,但贫僧可为蔡将军担保,他绝非是会为一己之私不顾大局的人。”
梦觉神情恳切,姬萦决定信他一次。
若那蔡理群不要她的帮忙,她再拍拍马屁股离开便是。
她答应了梦觉的请求,让梦觉和水叔一起驾马车,其余人统统上马,继续朝着前方的小书城而去。
姜大夫听说要去被围攻的城池帮忙,一盏茶时间里抚了八次胡须。但看见车内的徐夙隐平静依旧,他也不好意思露出内心的慌张,只好故作镇定地继续捋那一把长须。
姬萦骑马走在马车身侧,对坐在辕木上的梦觉道:
“大师既然常在小书州,定是对小书州十分了解了,可否帮我辨认一幅画的所在?”
“贫僧不敢说十分了解,只是可以一试。不知是什么画呢?”梦觉疑惑道。
姬萦从袖中掏出那张浮现在玉玺上的局部山水画,递给梦觉。
“这是前朝画家张瑞的《小书州见雪》一角,我想知道这是哪里。”
梦觉看着那幅画,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这画上的风景……贫僧很确信见过。只不过,贫僧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真的吗?”姬萦精神一振,“你再好好想想。”
梦觉绞尽脑汁盯着那幅画,许久后,仍未抓住那忽现的灵光。
他面有愧色地把画纸递回,诚恳道:
“抱歉……贫僧还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这样的风景。”
姬萦拿回画纸,按下失望,安慰着一脸愧色的梦觉:
“没关系,大师什么时候想起来,一定要告诉我。”
“一定。”梦觉严肃地点了点头。
到了小书城外,姬萦等人绕过守城的匈奴,来到紧闭大门的北城门,守城的士兵迅速发觉了他们的存在,墙垛上的一把把长弓都已蓄势待发。
梦觉一人下了马车,独自向城门走去。
他独特的衣装,手中醒目的禅杖,还有头上的戒疤,都让人对他的身份一目了然。
姬萦远远看着他挥舞手臂,似乎是在和城墙上的士兵说着什么,过了一会,一名将领模样的人出现在城墙上,两人交谈片刻,将领朝姬萦等人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大喜过望,转身向城楼下走去。
梦觉转过身来,朝姬萦他们招手。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过的缝隙,姬萦等人驱马前进。
在城门下,姬萦看到了先前在城墙上的那名将领,他主动引着姬萦往里走去。待城门重新关上,姬萦翻身下马,后者终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抱拳行礼,掷地有声道:
“小书州皂班衙役蔡理群,见过铁娘子!蔡某代城中百姓谢铁娘子义薄云天,愿意襄助小书城!”
“无需多礼,我是应梦觉大师的要求前来此处。待击退围城匈奴,我们还另有要事。”话先说在前头,明明白白告诉蔡理群她在小书州待不了多久,姬萦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地图在哪里?”
“军议帐请!”蔡理群抬手相邀。
姬萦本来没打算带徐夙隐,因为她承诺带他离开青州并非是为了自己的霸业,徐夙隐却主动下了马车,披上水叔展开的大氅后,朝他们走了过来。
“……你想一个人去哪里?”他淡淡道。
姬萦惊讶地望着他。
因为他藏在大氅毛茸茸袖口里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以为你不想……”她怔怔道。
看着她至今仍神色懵懂,徐夙隐不禁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既然自愿跟你走了,就不会再说什么不愿。”
姬萦先是不解,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终于决定助她争夺帝位成就霸业!
徐夙隐看着她乌黑明亮的眼睛,随着他的话语涌出一片亮晶晶的快活,她这般好懂,又这般可爱。无论她为什么瞒着自己,都一定有她的道理。徐夙隐心中不禁一软,唇畔也隐有笑意。
厚重的毛料挡住了他们的互动,蔡理群只是略有疑惑地看着徐夙隐,不知这位清贵非凡的公子又是何人。
徐夙隐松开姬萦的手,转身向蔡理群揖了揖手。
“初次见面,在下慕春节度使麾下军师,尹逸世。”
蔡理群恍然大悟,连忙又是一抱拳:“原来是节度使大人身边的军师!”
姬萦二人被迎入军议帐,其他人便没什么事了。水叔和江无源尽忠尽职地守在军议帐外,仿佛两尊门神。
姜大夫独自一人闲着无聊,不知不觉踱步到了伤兵营。他袖手旁观了一会,忍不住发表了三言两语,结果只有指导之意的他,就这么赶鸭子上架成了治疗伤兵的军医。
梦觉则在帐外为已经牺牲的士兵念经超度,满脸悲伤。
姬萦和徐夙隐来到小书城之后,原本僵持的战局很快动了起来。
如梦觉担保的一样,蔡理群是个心胸宽广的豁达人士,毫无芥蒂地放手了指挥权。他原是小书城的皂班衙役,平时就多受百姓爱戴,小书城沦陷后,他一直在到处活动,组织民间反抗,直至本月,终于起义夺下了小书城。
敌方指挥将领是三蛮中也叫得出名号的名将呼延觉罗,此人阴险狡诈,蔡理群能在呼延觉罗的手下坚持数日,已是出人预料。
对此,蔡理群有些羞愧道:“实不相瞒,其实小书城能坚持到现在,并非我之功劳。而是每到危急时分,都会有一只信鸽带回密信,信纸上不是写着第二日呼延觉罗的行军安排,便是如何破解攻城阴谋。”
“一开始,我也不敢冒然相信,但走投无路之后,不得不采取上面所说的办法。如此几回,才能坚守小书城到现在。”
“这暗中相助的人可有透露自己身份?”姬萦好奇道。
“未曾透露。”蔡理群一脸困惑,“至今我也不知对方身份。”
这就有趣了,不知那名暗中襄助的神秘人究竟是谁,能够对呼延觉罗的军事安排了若指掌?
是敌方的叛徒?还是我方的内应?
三日时光如白驹过隙,徐夙隐深知匈奴擅长野战,马背之上无人能及,于是他另辟蹊径,利用城池的坚固与地利之便,设下了重重机关与伏击。
第一日,当匈奴大军如潮水般涌来,企图以强攻破城之时,徐夙隐早已命人挖掘深沟,布下陷马坑,使敌骑无法保持冲锋之势。同时,城墙上箭雨如注,檑木礌石从天而降,将敌军攻势一一化解。
第二日,徐夙隐遣出一支轻装快骑,由姬萦亲自率领,趁着夜色袭扰敌营,烧毁粮草,制造混乱。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匈奴上下措手不及,原本井然有序的营地顿时陷入一片火海,士兵们四散奔逃,自相践踏,军心大乱。
第三日,匈奴重整旗鼓,准备发起总攻,小书城的大门却忽然大开,姬萦所率领的军中精锐手持长枪,身披重甲,如同一道黑色洪流冲出城门,直扑敌阵。
根本没有想过守军敢出城迎战的呼延觉罗,被这出乎预料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姬萦一马当先,以雷霆之势突破敌军防线,与匈奴短兵相接,展开了一场血肉横飞的殊死搏斗。与此同时,城头上的弓箭手与投石机也开始了精准打击,将支援的匈奴骑兵一一击退。
三日激战,城下堆满了匈奴攻城失败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大地。
终于,匈奴敲响了撤退的锣鼓。
小书城上欢呼震天。
当天晚上,蔡理群在衙门里设宴单独宴请姬萦一行人,陪同的还有身穿袈裟的梦觉。蔡理群单独在他面前摆了一份斋菜。
酒过三巡,蔡理群红着脸不好意思地开口了。
“铁将军,蔡某有一个不情之请。蔡某虽有心在山海关一带的失陷州城组织起义活动,但蔡某人低言轻,缺乏号召力。蔡某曾听人说起慕春节度使姬萦大义驰援竟州的事情,小书城也愿挂起慕春的旗帜,恳请姬将军的庇佑。铁将军回到慕春之后,可否向节度使禀明小书城的情况?”
送上门的城池哪有不要的道理?
更何况小书州位置重要,紧邻山海关,这片失地姬萦早晚是要收回来的,先让蔡理群在其中活动,于她并无害处。
“蔡将军侠肝义胆,我焉有不应之理?”姬萦说,“待我返回慕春,一定会如实禀告节度使。”
蔡理群大喜过望,连忙抱拳说道:“那就仰仗铁将军了!”
姬萦正要说话,一名小兵慌慌张张地前来报信。
“将、将军们!外面来了个人,说是信鸽的主人!”
小书城官衙大门外,两座石狮子遥遥相对。月光如轻纱般洒落,银辉洒满整个青石板路,将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幽光之中。
姬萦和众人接连走出官衙大门,都看见了门外头戴帷帽,背对而立的那个纤弱身影,她静静地站在一匹雪白的良驹旁,仿佛是从画卷中走出一般,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
随着姬萦等人的脚步声响起,她转过身来,一袭素色的衣裙随着夜风飘逸,如同月下仙子,超凡脱俗。
竟然是一别多时的冯知意!
……
姬萦心弦震动,脱口而出:“冯姑娘!”
冯知意的唇边漾起一抹温婉的笑意,轻盈地福身一拜,声音如同春水般柔和:“知意见过大人。”
岁月悠悠,自青州一别,时光荏苒已逾一年。冯知意的容颜依旧,但是眼神中仿佛无处凭依的那股孤单,却已经不在了。
姬萦疾步上前,紧紧握住冯知意的手,喜悦与忧虑交织在心头:“自你离开后一直没有消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信鸽的主人’是什么意思?这段时间暗中帮助小书州的神秘人就是你吗?”
“说来话长,我也没有想过会在小书州遇见大人。”冯知意笑道。
姬萦轻轻捏了冯知意的手一把,低声道:“我在这里的身份是铁娘子,徐夙隐是尹逸世。”
冯知意颔首,嘴角的笑意更添几分深意:“知意心中有数。”
二人并肩步入官衙,姬萦向蔡理群引见这位旧识。
“这是我从前便认识的冯知意冯姑娘,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事,一直给我们送情报的竟然是老熟人。”
蔡理群听闻是冯知意一直在给他们传递情报,连忙一脸恭敬之色的抱拳道:
“原来是姑娘一直在帮助我们,在下蔡理群,替小书城中的所ῳ*Ɩ 有百姓感谢姑娘的大恩大德!”
“这本就是我身为汉女所应该做的。”冯知意摇了摇头。
蔡理群连忙将人请进内室,一同宴请。
饭桌上,蔡理群忍不住好奇,问冯知意:“听说呼延觉罗两月前掳走一名汉人琴女,对她异常宠爱,不知……”
“此人的确是我。”冯知意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蔡理群感慨万分,心中已脑补了一大篇孤苦艺伎被蛮夷所掳,受尽折磨的痛苦往事来。
“原来姑娘是为了逃脱呼延觉罗魔爪,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仅救了自己,也救了岌岌可危的小书州……”
“将军这就说错了,”她说,“呼延觉罗两个月前能在福来客栈见到我,只因我在福来客栈等了他两个月。我若想走,呼延觉罗也留不住我。就像今夜这样。”
“冯姑娘为什么要特意让蛮人掳走自己?”蔡理群大吃一惊。
“国家兴难,匹妇有责。即便我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亦有力所能及之事。”冯知意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让在座众人都为之一震的话语。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不知其中包含了多少冯知意的卧薪尝胆,舍生忘死。
时人重之若命的清白,却被她以这般轻松的语气说出。
蔡理群怔了片刻,肃然起敬,起身向着冯知意再次深深一拜——
“姑娘深明大义,请受蔡某代城中百姓一拜!”
碍着蔡理群在场,冯知意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到小书州来,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姬萦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样一条路。
待到酒足饭饱,蔡理群识趣地借口酒醉,结束了宴会。
姬萦看向脸色嫣红,神色却无一丝醉态的冯知意,说:“去后院吹吹风?”
冯知意嫣然一笑,右眼下方的泪痣动人心魄。
“好。”
姬萦将徐夙隐送回住处,嘱咐水叔盯着他吃药后,跟着冯知意走到了后院中。
官衙背后只有一个小小的后院,又因疏忽打理,只有一片荒凉之景。好在夜风凉爽,正好吹散酒后的燥热。
姬萦和冯知意走在廊下,姬萦迟疑着问出心中那个沉重的问题。
“你会如此……是因为当初我说的那些话吗?”
“大人口中的如此,指的是什么?”
姬萦说不出话来。
“大人曾说过,女子亦可如男儿一般,去争、去抢。”冯知意说,“我初离开青州时,还不甚明了。但在我一路走来,看来,目睹了太多妻离子散,又听闻了许多大人的光辉事迹后,我渐渐萌生了想要像大人一样,虽为女子之身,却也可颠乾倒坤的想法。”
“我出生平凡,少年时又流落烟花之地,唯一擅长的,只有讨好男人和揣测人心。战场之上,局势瞬息万变,情报乃是决定胜败的重要一环。我利用自身优势,潜入敌阵,获取情报,改变战局。包括小书州在内,我已改变了三次战争的结果,避免了上万人无家可归。”
“我所做之事,或许和在青楼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但我相信,我现在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冯知意定定地看着姬萦,神情中满是坚定。
姬萦闻言,心中五味杂陈,既感佩冯知意的勇气与智慧,又心疼她一路走来的不易。
“你……至少该写封信给我,或许我能帮上你的忙。”姬萦哑声道。
“知意所求,非为借助大人之力,而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大人的助力。今日,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冯知意不再行女子的福身礼,而是揖手一拜,一字一句道:
“民女冯知意,前生颠沛流离,浑浑噩噩。所幸曾在闹市之中,得大人援手相救,更蒙大人言语点拨,令我如梦初醒。从那时起,我便立誓,若有所长,必为大人效劳。如今,我已证明自己,愿以卑微之躯,为大人尽忠效力。”
姬萦心中百感交集,她轻轻扶起冯知意,眼中满是温和与敬意。
“像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愿意投效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呢?只是今后行事,务必与我商议,莫再独断独行。”
她看着冯知意那看似柔弱无骨,实则坚韧无比的眼神,叹了好几口气。
“你在敌营的时候,一定受了不少苦吧。身上有没有伤,要不要吃药?”
冯知意轻轻一笑,眸光流转,既有喜又有忧,低垂的眼帘下藏着万千思绪。
“大人且放心,忍心让知意挨饿受冻的男人,知意至今还未遇到过。”她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戏谑,抬眸一瞥,连姬萦都被其风采所摄。
见姬萦如此模样,她又噗嗤一笑,忽然恢复了些小女儿神采,笑道:
“男人的心思,其实易于驾驭,只是大人尚未谙熟此道。”
她怎么就尚未谙熟此道了?姬萦心生不服,她还亲了徐夙隐两回嘴呢!
想起徐夙隐,她想起今天一日还没怎么和他亲近,一时心里痒痒,便提出了回屋休息。
“大人先行,我在此处吹风解酒。”冯知意温婉应允。
姬萦想着小书州刚平定,这里又是官衙,应当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便留下冯知意,自己往徐夙隐屋去,抽查此人有没有乖乖喝药去了。
姬萦走后,冯知意在廊下楣子坐了下来,不冷不热道:“你护卫的主子走了,你还不走?”
片刻之后,戴着木面具的江无源才从走廊阴影后走出。
殿下去找徐夙隐去了,那里有水叔足够,他再大喇喇跟着有些不解风情。但是冯知意却不知道这一层关系,江无源下意识解释道:“她现在不需要我护卫。”
“哦,看来你还是一个颇有自己主见的侍卫。”冯知意微笑着,眼中却含着一丝玩味。
江无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还站着这儿做什么?”冯知意问。
江无源无话可答,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要傻傻站在这里,接受冯知意讽刺的目光洗刷。
他垂眸欲走,冯知意却从楣子上站了起来,走至他面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夜风轻拂,冯知意的衣袂飘扬,两人的脚尖几乎碰到一起。
“我当初说要嫁给你,是一时气话。即便你答应,我也是不会嫁的。”她盯着他在木面具下的两只眼睛说道。
“……我知道。”江无源屏息凝神,沉声道。
“你知道就好。”冯知意后退一步,再次审视地打量了江无源一眼。
江无源的目光却被她眼角下方的黑痣所吸引,在她站至咫尺的距离前,他从未注意过,她眼角那一颗像是痣的东西,并非是痣。
“这是……”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伤痕。
她面色一凛,拦住他的手,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抱歉……你的右边眼睛下方,那里不是泪痣吗?”江无源怔怔道。
“不是。”冯知意平静了下呼吸,用风淡云轻的口吻道,“当初刚接客的时候,我因为言辞顶撞了客人,被客人用剪子威胁……我挣扎间刺到了眼睛下方。后来就留了一个疤,不过看上去更像是泪痣,反而使我变得更受欢迎了。”
她神情平静,好像已经毫不在意。但她的视线却始终回避接触。
江无源想象起她描述的那个画面,青楼女子接客多在十一二岁。她接客的时候,也只有那么小吗?因为言辞顶撞了客人,所以才遭剪子伤害,证明她从前也是个敢怒敢言、爱恨分明的小女孩。
“你……你今年多少岁了?”江无源小心翼翼,忐忑地看着她,“家中可还有父母、兄弟?”
冯知意的神情忽然变得尖锐、满是讥诮。她迎向江无源的眼睛,冷冷说道:
“若是父母健在,我还会沦落烟花之地吗?”
“对不起……”江无源连忙道歉,但冯知意已经转过身,朝前快步走去。
他以为自己的无心之言彻底触怒了冯知意,不想,她中途停下了脚步,露着复杂的神情转头朝他看来。
“……即便是气话,但我从前也不会随随便便说这样的气话。”
“你真是一个怪人。”她说。
未待江无源回应,冯知意便转过身,径自消失在长廊尽头。
只留下江无源一人,怔怔回想着她留下的话语。
第102章 第 129、130 章
在前线的静谧夜晚, 张绪真的思绪随风飘荡,他的指尖轻抚过笼中百灵鸟的羽毛,仿佛能感受到它灵魂的歌唱。在这片战场之外, 这只鸟儿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论及鸟中佳侣,百灵鸟与八哥常被置于比较之中,然而, 张绪真认为, 八哥根本没有与百灵鸟相提并论的资格。就光不会搬弄是非,玩弄口舌这一项, 百灵鸟就将八哥远远甩下。
张绪真只放心让这只百灵鸟陪伴身边,因为他深知口舌之害的可怕。
军帐之中,他一边用手指轻抚笼中的百灵,一边凝视着前方的大夏地图。
此刻,他与沙魔柯领军的镇夷大军正与南下的匈奴对峙, 双方均未轻举妄动。匈奴在等待和谈的结果,而张绪真则在等待青州的进攻命令。
尽管身在前线, 但青州的消息却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中。
姬萦和徐夙隐的彻底背叛, 徐天麟的消极从命,无疑是对义父威望的挑战。然而,义父至今仍未发难,这并非仅仅因为延熹帝的突然离世。
三日前, 他精心布局,将魏绾的秘密透露给宰相府的管家兰骆, 他知道, 兰骆的忠诚不容置疑, 即使内心挣扎,也会将消息传递给徐籍。此刻, 张绪真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那场风暴正在酝酿。
军帐内,张绪真端起酒坛,酒液流淌入喉,带来一股炽热的激情。
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因为今日,他确信,徐籍将会发现真相。在权力的巅峰,任何背叛都不会被容忍,哪怕是结发之妻,哪怕是嫡亲骨肉。多年的隐忍与牺牲,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
他几乎都要忍耐不住,偷偷潜回青州亲眼目睹那久等多时的一幕!
徐夙隐已经叛离青隽,徐见敏那个废物已经死了,只剩下徐天麟这唯一一个可以动摇他地位的人——但今天之后,也将无法威胁他的存在!
父亲终会发现,唯一可以相信的儿子,只有他张绪真一人罢了!
军帐中,响起张绪真难以压制的痛快笑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宰相府内,气氛一片压抑。
月光带着寒意,透过窗棂洒在宰相府东院的主卧中。徐籍铁青着脸庞,如同冬日的寒冰,锐利的目光紧锁在魏绾身上。
徐籍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好妻子竟然给他戴了一顶这么大的绿帽子!
整整二十年!他被蒙在鼓中二十年!
“绾儿,”徐籍的声音冰冷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我对你的好,你视若无睹;我的信任,你践踏在地。二十年来,你竟背着我,与曾有婚约的表哥私会,还用我徐家的钱,为你的表哥置办家用、聘请仆人。你让我蒙羞,让我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我所用之钱,全是我自己的嫁妆。每一桩每一件,都记录在册。”魏绾挺立着,眼中虽有泪光,却无丝毫退缩之意,“陈家乃是我母亲的母族,母亲去世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败落的陈家。如今陈家只剩表哥一人,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表哥在街头横死?”
“所以你就替他置办宅院,聘请仆人,二十年如一日的每月探望?!”徐籍气得面容狰狞,“你当我是三岁孩童,可以随意糊弄?你可知,你的所作所为,让天麟与皎皎的身份成了最大的讽刺!”
魏绾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
“你竟然怀疑我的孩子?我每次探望表哥,院中都有打杂的老仆,房中也有服侍的小厮。每次探视,都不超过一炷香时间。我只是心有愧疚,所以才——”
“你有什么愧疚?”徐籍厉声打断她的话。
徐籍对她理直气壮的质问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魏绾再也忍不住多年强忍的愤懑,脱口而出道:
“我愧疚当年不听父母之言,以死要挟父母也要下嫁于你;我愧疚我爹娘拿出一切资源来扶持你,你却调头将陈家打击得家破人亡;我愧疚身为独女,却无法侍奉父母于身前,致使他们在忧虑当中早早离世;我有愧于父母,有愧于陈家,却唯独无愧于你!”
“你曾答应过我,要一辈子敬我爱我……但你的一辈子,实在是太短了。”魏绾一边笑着,泪水却一边从眼中滑落,“你这些年来的冷漠,我默默忍受。我尽心尽力,管理府邸,教导子女,看着你从小小的九品县令走到如今权倾天下的宰相,我没有变,是你变了太多——”
徐籍心中的怒火已经燃烧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他猛地向前一步,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魏绾脸上,让她猝不及防,跌坐在地,脸颊上留下了深深的红痕。
魏绾捂住脸,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震惊。
“无知小妇,鼠目寸光,心中只有情爱,难怪会犯下如此蠢事。”
徐籍冷厉一眼后,拂袖而去,留下魏绾独自一人,泪水接连不断滑落。
走出主卧后,徐籍对候在门外管家兰骆说道:“派人看住夫人,以后只许她在东院活动。”
“是。”兰骆低头,不敢直视徐籍的冷酷眼神,心中充满了矛盾与恐惧。
“魏绾和陈腾来往二十年都没有露出马脚,你是如何发现的?”徐籍冷声问。
兰骆头垂得更低,冷汗顺着脊骨一直往下流去。
“此事也是意外,老奴的堂兄今年在陈腾所住的那条街上新买了个铺子,无意中听说巷子里有个落魄之人,虽然体弱多病,却每个月都有神秘的资助。于是,老奴才开始留意……”
他的话语未完,已被徐籍的冷哼打断,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突然,东院内传来一阵慌乱的呼喊,打破了寂静。
“夫人撞柱了!”
徐籍的脚步一顿,随即加快,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既有震惊,又有愤怒。
他匆匆返回,只见主卧内,魏绾已倒在血泊中,双眼紧闭,失去了一切生机。周围,仆人们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兰骆小心翼翼地探查魏绾的气息,脸色骤然苍白,缓缓转身,向徐籍跪下,无需言语,一切已明了。
看着撞柱自尽的魏绾,徐籍心中怒海翻涌。她以为撞柱自尽便可证明清白吗?这分明就是对他的示威!
他自问从未有宠妾灭妻、偏爱庶子庶女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正妻所有的荣耀和尊重!她却犹自不满,暗中怨愤!
整整二十年,也是说,从陈家落魄,只剩下陈腾一人起,魏绾就在暗中与其来往。
说的是金钱接济,谁知道有没有暗通款曲?
徐籍不相信别人说的,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他没有见到魏绾和陈腾相处时的景象,就不会相信他们之间的无辜。
若是从前也就罢了,现今,大业将成,他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为的不是让一个杂种继承他苦心谋划的帝位!
他本是那样爱重他的嫡子,对天麟寄寓殷殷厚望,可他明知道放走徐夙隐无异于放虎归山,却还是让姬萦和徐夙隐顺利逃出青州,在他心上狠狠割了一刀!在此事上,徐籍已经大为恼火!再加上如今魏绾死了,她的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母子连心,他能够原谅徐天麟,徐天麟是否能够原谅他?
只不过短短片刻,在魏绾的尸体前,徐籍已经下定了杀心。
徐天麟要杀,而且要在魏绾死讯传出之前杀掉。
所有污点,都要在黄袍加身之前处理好。
宰相府中豢养的死士都是悍不畏死的高手,徐籍密令一下,立即就有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在半路上袭击了出城办事的徐天麟。
徐天麟毫无防备,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竟会有人胆敢在青州对他动手。
他拼尽全力想要摆脱这突如其来的追杀,几次避入山林,却始终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杀机。最终,他被逼至一处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眼前是步步紧逼的杀手。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徐天麟手中的钩镰枪早已布满刀剑的砍伤,他身上的银鳞甲上也鲜血斑斑,满是破口。
追杀他的黑衣人却不愿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相视一眼,再次一同向徐天麟攻来!
徐天麟握紧手中的钩镰枪,已做好血战到最后一刻的准备,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响,一队数百人的骑兵队伍转瞬间包抄了那几十名黑衣人,徐天麟目瞪口呆地看着局势忽然扭转。
一炷香时间后,马上的骑兵纷纷下马,徐天麟震惊之余,认出了领头的骑士,正是张绪真身边熟悉的面孔。
“你是义兄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徐天麟问。
“末将奉张将军之命,前来营救三公子。”为首的骑士说道。
“义兄怎会知道我会遇袭?”徐天麟脑中的疑问一个大过一个,他的目光转向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些黑衣人,“这些人又是什么身份?”
为首的骑士面露难色,似是怕徐天麟接受不了真相而发狂,再三让他做好准备后,才将魏绾私通陈腾被告密,在徐籍发现后已撞柱身亡,陈腾以及身边侍奉的仆从也被下狱打死的事情告诉徐天麟。
“什么?母亲已经死了?这……怎会这样……”徐天麟如遭雷击,反复追问下却只得到同样的回答。
“三公子,张将军早就知道主母一直在接济陈家的人,但他一直在为主母帮忙掩饰,无奈纸包不住火,将军担心总会有被有心人利用的一天。所以特意留我们在青州,就是为了应对今日这样的情况。”为首的骑士抱拳说道,“宰相府的死士不见到尸体不会罢休,将军已在洗州安排好一切,还请三公子节哀,随末将尽快前去洗州吧!”
“父亲不会对我下手,我不信……”徐天麟推开了骑士,亲自检查了黑衣人的身份,当他揭开面罩,看到熟悉的面孔,以及属于宰相府死士的刺青,再也找不到欺骗自己的方法。
徐天麟呆滞了许久,终于,他仰天长啸,泪如雨下:
“父亲,为何如此绝情!”
“究竟是谁在背后搬弄是非,向父亲告密?!”
“幕后那人,末将尚且不知。只不过,陈腾死前曾说过,有一次他和夫人私会时,被外人撞破。后来夫人告诉他……那人是慕春节度使姬萦。”骑士小心看着徐天麟的脸色。
徐天麟听到毫无预想的名字,愣了一愣。短短一天之内,母亲身死,父亲向他举起屠刀,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理智去逐一分辨其中的真实。
他只知道,没有正面对抗青隽实力的慕春,为了拖延开战的时间,牺牲一个不相关的女人来让徐籍自乱阵脚,无疑是以小博大的成功计略。只是,那个被牺牲的人,是他的母亲。
是他放走了姬萦和徐夙隐,所以才有今天。
“三公子,节哀吧。”为首的骑士再次劝道,“再不走,等宰相府派出更多死士,到时候就走不了了——”
“不——”
徐天麟站了起来,用染着鲜血的衣袖擦掉了脸上的血泪。他的脸上露着扭曲的恨意。
“我要去暮州,为我曾经犯的错做个了结——”
……
小书城击退围城匈奴的第二日,姬萦等人再次收起行囊出发。
刚走出城门不久,身后传来了梦觉的呼喊声。姬萦回首望去,只见他一手握着禅杖,一手提着袈裟,踩着草鞋急匆匆地跑来。
姬萦示意江无源等人停下,她调转马头朝梦觉奔去。待看清梦觉脸上焦急的神情,她翻身下马,快步迎了上去。
“梦觉大师,怎么了?难道小书城又出事了?”姬萦关切地问道。
“不是小书城……是施主那幅画……”梦觉调整着急促的呼吸,“贫僧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不是纸上,是亲眼见过……”
“大师想起是哪里了吗?”姬萦立即追问。
“是千仞山……”梦觉说,“贫僧出家的千佛洞就在那里。”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努力回想那似曾相似的感觉来自哪里。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幅画,直到昨日晚间,他在半梦半醒间忽然醍醐灌顶,那熟悉的山景,不正是他修习出家的千佛洞里望出去的景象吗?
“千仞山、千佛洞——”姬萦回想着关于这个地名的记忆,脑中却是一片空白,“除了千佛洞,千仞山还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吗?”
梦觉思索片刻,摇头道:“千仞山上洞穴众多,悬崖瀑布也不少。唯一的山路是寺庙的僧人合力修建的,而山上的建筑,也只有千佛洞一座。因为出行不便,山中并无村落,只有采药人和猎户在半山腰上搭建了几个简陋的小木屋作为歇脚之处。除此以外,贫僧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梦觉轻轻拨动手上的念珠,阿弥陀佛了一声,说道:
“虽然贫僧不知道施主为何要找寻那幅画的所在,但若是施主想去千佛洞,贫僧愿为施主带路。”
人生地不熟,能有个本地人带路,姬萦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梦觉加入了姬萦的小分队,与水叔一起坐在车厢外驾车。
从小书城到千仞山,路上花了两天时间。姬萦还记得带徐夙隐出门的初衷,一路上有什么新奇的景色,她第一个去马车前叫徐夙隐观看;途径的村庄城镇若是有什么特色美食,她也会不吝钱财,买来让众人尝鲜。
马车里的火盆永远有炭,桌上的茶壶果盘里始终有货,姬萦觉得马车里的坐凳太硬,特意去镇上买了一张柔软的貂皮给他垫上。
她虽然骑马,但身影总是会在他推开车窗就能看到的地方。
每到四目相对,总会相视一笑。
仅此而已,她的心就好像被温暖的潮汐充盈。
通往千佛洞的山路崎岖不平,马车总是颠簸,姬萦怕车内的徐夙隐晕车,一直在窗边和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江无源似乎心不在焉,眼角余光总是瞥向一旁戴着帷帽,独自骑一匹白马的冯知意。水叔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目不转睛地驾驶马车。梦觉轻闭双目,缓缓拨动念珠,口中默默呢喃。
夕阳西下,天际被染上了一抹温柔的橘红,余晖洒在苍翠的林木之上,每一片叶子都镀上了毛茸茸的金边,闪烁着生命的光辉。远处的山峦在霞光的映照下,轮廓变得柔和,仿佛大地与天空在这一刻轻轻相拥。
姬萦正在与徐夙隐交谈,一场轻盈的小雪在夕阳之中悄然降临。在绚丽霞光的辉映下,每一瓣飘落的雪花都闪烁着微弱而圣洁的光芒。
姬萦玩心骤起,伸手去接,雪花在她手上却总是转瞬即逝。
雪花在她手上化为冰凉的雪水,她转过头去看车内的徐夙隐,灿烂爽朗地笑了起来。
徐夙隐微笑着看着她,递出怀中的手炉。
姬萦接过那还带着徐夙隐体温的手炉,眺望着空中染上夕阳余晖而变得温暖近人的雪片。
在这般纯粹而动人的天地之前,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不过,你要保证,无论你听到什么,都不会对我生气。”
姬萦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太过苛刻。
哪怕是徐夙隐这样胸襟宽广的人,得知她是大夏皇室的公主,怕都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她又补充了一句:“……生气也可以,但不能一直气。”
徐夙隐听她说完,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神色。
“……好。”他轻声回应道。
……
山路逐渐平坦,密林渐尽,群山掩映在云雾之中。
走出最后一片林子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汪碧绿的湖水映入眼帘,湖面上轻烟缭绕,宛如天界的一滴清露落入凡尘化为碧镜。而那典雅的古寺就坐落在这片镜湖之上,背靠着一面刀削似的峭壁。壁上用彩色颜料画着神态各异的千佛,石缝中长着苍翠的松柏,如同千佛画壁的守护神般,为这方净土增添了几分威严与静谧。
“到了。马车就停在这里吧,接下来要坐木筏前往寺中。”梦觉望着熟悉的景象,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
众人纷纷下马,马车里的姜大夫和徐夙隐也接连下了马车。水叔为他披上大氅,戴上挡雪的帷帽。
竹筏就停在湖边,一张竹筏刚好够所有人一次来回。待所有人都上筏之后,梦觉放下禅杖,熟练地拿起划桨。
湖面之上,只有隐约几声鸟鸣。姬萦望着那过分宁静的千佛寺,忍不住问道:“怎么没听见任何声音?”
梦觉望着那沉寂的寺庙,眼神中露出一抹悲伤。
“匈奴进入山海关之后,首当其冲的就是附近的州城。千佛寺众僧虽然清贫,但寺中也有不少信众捐赠的金佛器具。那时我正在外游历,听闻噩耗赶回时,千佛寺已被洗劫一空,寺中再无一人生存……”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收敛了师父和师兄弟的遗体,将舍利子存放于宝塔后,便下山超度蛮夷。这也是我下山后,第一次回来。”
“原来还有这样的过去……”姬萦再次看向寂静的千佛寺,这下又有了不同的感慨。
木筏渐渐靠岸,姬萦等人先后上岸。
“梦觉大师,你在千佛寺生活多年,寺中可有什么特别之处?”姬萦问。
“特别之处?”梦觉想了想,摇头道,“贫僧确实没有注意到什么特别之处……硬要说哪里奇怪的话,千佛寺背后的画壁上,有一处巴掌大小的洞,似乎是放什么东西的,但一直以来,没有什么东西能正好放进去。贫僧问过师父,师父说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他还是小沙弥的时候,那里就是如此了。”
姬萦激动起来:“梦觉师父,你能带我们去看看那个奇怪的洞吗?”
“自无不可。”梦觉走在前方引路,“请随贫僧来。”
在梦觉的引路下,众人绕过古寺,来到身后的画壁前。
松柏交错掩映的背后,是两个怒目圆瞪的护法金刚,一个小小的似壁龛又有古怪纹路的洞穴被他们捧在中间。
那洞穴下方方正,上方腾起环绕的轮廓,不是传国玉玺上的神龙是什么!
姬萦转身看向众人,神色郑重道:
“诸位都是慕春的肱骨之臣,而梦觉大师,是千佛洞的传人。于情于理,我都不会瞒着你们,过会你们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待此事了结,我会一一解释给你们听。”
除徐夙隐以外,大家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浮现出了疑问。
哪怕是在众人之中,最了解姬萦底细的江无源,都因为她的话而露出疑惑眼神。
姬萦取下挂在剑匣上的包袱打开,取出木匣。
“这是……”江无源的神情变了,他认出这是姬萦在十一年前就带出天京皇宫的那个木匣。
后来,木匣不翼而飞,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一个存放细软的容器罢了。
现在,姬萦当着他的面取出了其中的传国玉玺。
夕光飞雪中,传国玉玺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宝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鲜红的大字,醒目地表明着这枚玺印的身份。
不知是谁发出了倒抽一声冷气的声音。
自天京沦陷,传国玉玺便不知所踪,谁也想不到,这枚多方争抢的玉玺,竟然会在姬萦手中。
在众目睽睽之下,姬萦将玉玺慢慢放入洞穴,玉玺的基座和上面的腾龙,都与这个洞穴严丝合缝。当玉玺完全契合石洞之后,咔嚓一声,石壁上裂开一扇石门。
看来,这前方就隐藏着千雷机的秘密。
姬萦看了徐夙隐一眼,率先迈入密道。
密道内的空气充斥着霉味,光线越往里越暗,密道尽头藏在一片漆黑之中。姬萦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点燃后继续往里走去。
徐夙隐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
也就是他刚刚迈进密道的那一刻,石门轰隆一声关上了。
微弱的火光,映着两张怔愣的面孔。
姬萦冲到石门前,却发现石门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门外江无源他们还在,但她却连一丝呼喊都听不见,可见这石门之厚。
姬萦在石ῳ*Ɩ 门边四处摸索,也没有找到开门的机关。
“看来设计密道的人,只允许两人进入。”徐夙隐说,“往里走,说不定才是出口。”
姬萦心系着留在门外的玉玺,但想到江无源还在,总不至于让谁把玉玺偷了去。她这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走吧,里面不知道还有什么,你牵住我的手。”
她走到徐夙隐身前,左手向后伸出。
徐夙隐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缓缓往逼仄的密道深处走去。
第103章 第 131 章
突然关闭的石门, 将江无源等人拦在了门外。
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江无源一个箭步冲了上前,尝试推开石门, 然而石门纹丝不动。水叔面色大变,焦急地呼喊着“公子”,把耳贴在石门上, 听到的却只有死寂。
冯知意皱着眉取出壁龛里的传国玉玺, 然而玉玺和壁龛牢牢契合,就像长在了石壁上一样, 恐怕是要等密道里那两人出来之后,才有可能重新取出玉玺。
过了许久,众人还是一筹莫展。
姜大夫急得在石门外踱步:“他们不会在里面有危险吧?”
“大师,你可知道千佛寺建成的时间,它的修建者又是谁?”江无源转身看向梦觉。
“千佛寺的石碑上有记录成寺时间, 大约是夏朝刚建立之后,至今已有两百年历史。第一任笃竹主持便是修建佛寺的人, 笃竹主持出家前曾是夏朝太祖身边的得力干将, 天下平定后,笃竹主持觉得自身杀孽太重,便渡入空门,在山海关内不远的千仞山上修建了这座佛寺, 为的就是以另一种方式,替夏朝太祖镇守边疆。”梦觉道。
“难道这石门内, 有什么太祖留下的宝藏?”姜大夫吃了一惊。
冯知意和姜大夫的想法一样, 但她额外留意到, 江无源的面具下闪过一丝惊愕,似乎已经猜到了石门背后通向什么。
“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她看着江无源, 开口问道。
姜大夫和水叔、梦觉的视线都落到了江无源身上,他顿了顿,道:“……我无权替主公回答你们的问题。”
没错,他已经大概猜到了石门内是什么东西。
南亭处是直属于皇帝的情报机构,知道许多要闻秘辛,其中便包括天下平定后就销声匿迹的千雷机。传言此乃天外之物,是太祖“受命于天”的证据,太祖正是借着千雷机无往不胜的威力,才能够平定天下,创立大夏。
由太祖当初的左膀右臂修建的密道,又需要握在大夏皇室嫡系手中的玉玺开门,这条密道后,极有可能是夏朝太祖为后代子孙留下的改命之器:千雷机。
修建密道的人应当设想了进来的极有可能就是太祖后人。密道中,应当不会危机四伏,只不过,说不定会有某种考验。
夏朝太祖是因为千雷机杀伐太重才将其封存的,其中的考验,是否会和仁心有关?
被关在石门外的江无源,不得而知。
他现今所能做的,唯有祈祷姬萦和徐夙隐的平安。
“看来,我们只能在外等了。”冯知意轻轻叹了口气,对梦觉道,“梦觉师父,他们不知要在里面耽搁多少时间,说不定我们要在这里过夜了,寺中可有食物、寝具?”
“米面是有的,菜园中也有蔬菜,诸位施主若不嫌弃,晚些贫僧可以准备一顿素斋。”梦觉说。
“梦觉师父出了食材和器具,便不敢再多麻烦。正好我也习过厨艺,便由我来准备斋饭吧。”冯知意道。
姜大夫刚想说他也可以来帮忙,旁边的江无源已经开口道:“我来打水生火。”
他不禁诧异地看了江无源一眼,以他对江无源的了解,还以为他铁定会选留在石门外等姬萦出来呢。
“那老夫就留在石门外吧,要是他们出来了,老夫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姜大夫抚须道。
水叔担心姜大夫一人有个意外,也都留在了石门外。
于是梦觉和江无源、冯知意三人往千佛寺中走去。
寺内和寺外一样冷清,由于那些浸染到柱梁和地面的暗红痕迹,使得寺内更加压抑。梦觉将江无源两人带到寺内厨房,揭开米缸看了一眼,松了口气道:“米还足够,贫僧去后院搬些柴火过来。”
“我帮你。”江无源说。
“阿弥陀佛,多谢江施主。”梦觉笑道,“正好菜园也在后院,那就劳烦江施主了。”
堆柴的地方和菜园都离厨房不远,江无源去了不一会,便抱回大捧干柴。
“这里有一缸水,但是水里有血腥味。”冯知意皱着眉对他说。
“好。”江无源道,“我马上去打水。”
他把柴火填进炉子里,转身提起角落的水桶出门打水。
打好水后,冯知意正想烧水煮饭,他轻轻将她挡至一旁,熟练地生火、倒水、淘米、煮饭。不一会,他的衣袖和手指就染上了灶灰。
冯知意袖手站在一旁,竟无事可做。
她见惯了男人,对男人的每个细微的表情所代表的意味,都了如指掌。她能够察觉到,江无源对她并无男女之意,因而在他身边,她会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梦觉也回来了,怀中的木簸箕里装满了刚刚摘下来的黄瓜、萝卜、青菜。
她正想接过梦觉手里的簸箕,江无源又一次抢在她前面,接过了簸箕,舀出清水洗菜。
梦觉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找了个借口,打了壶清水给石门外的姜大夫和水叔送去了。
厨房里又一次只剩下冯知意和江无源两人。
冯知意打量着正在埋头干活的江无源,忽然说道:“你之前说你不娶妻,可是真的?”
“……真的。”
“为什么?”冯知意好奇道,“你年纪应当也不小了,为何不娶妻?”
江无源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终于道:“我不配。”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冯知意说,“到底如何不配?”
“我是阉人。”他说,“自然不配。”
冯知意想了很多种可能,都没想到是这一种。她以为他会答没遇到心仪的人,亦或者,他根本就不喜欢女子——她在青楼的时候,也曾为了生存,和伶人争一个男人。
还可能是身负血仇,不愿成家。
总之,她怎么也没想到,他是个阉人。
冯知意以全新的眼光重新把他打量了一遍,心中不禁多了些同情。
“你为什么会……”她问。
江无源知道她在问什么,把洗净的果蔬从清水中捞出,淡然道:“小的时候,被歹人拐卖进了宫。”
“……你也真是可怜。”冯知意说。
江无源沉默不语,默默地切着洗净的叶菜。
自从知道她脸上的那颗泪痣,并非先天之后,他便越看越觉得她身上有江小银的影子。
可江小银与冯知意之间的区别,有如天堑。
江小银性子急躁,嫉恶如仇,外加胆子奇大,父亲喝醉酒对母亲动手的时候,她提起厨房里的菜刀便要保护母亲,吓得父亲夺门而逃。村子里的小孩被年纪更大的孩子欺负的时候,她也会冲上去阻拦,哪怕个头还没有对方一半高。江小银会光脚爬树,会上房揭瓦,一身皮肤晒得如同丰收的稻田,骂人时的嗓门能从村头传到村尾。
而冯知意,说话时轻言细语,眼波流转间,似有无尽情意。他没见过她步子迈大过一次,却知道她琴棋书画皆是一绝。
如果冯知意就是江小银,他无法想象,究竟是经历了什么刀削斧劈的经历,才将她塑造成这般完全相反的模样。
他只知道,那一定比他在净身房挨的那一刀,要痛上百倍,千倍。
他不敢问。
“你喜欢吃糖葫芦吗?”他低声说。
“你问这个做什么?”冯知意忽然警觉。
“……随便问问。”
冯知意过了一会才回答道:
“不,我最讨厌的就是糖葫芦。”她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冰凉的厌恶。
江无源右手的一个颤抖,令锋利的菜刀切过他左手的食指。那一刀极深,几乎可以看见粉红的血肉后瞬间露出的白骨,但他一声都没有发出,只是宛如木头那般,呆呆地继续切着菜板上的青瓜。
冯知意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继续说道:
“我以前有个哥哥,他每次去镇上回来,都会给我带一根糖葫芦。”
“我曾经很喜欢他,比喜欢父母更加喜欢。”她用一种刻意疏离在情绪外的平静口吻说道,“哪怕父母也更喜欢他,总是将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他。但我还是喜欢他,因为他也最喜欢我。”
“直到有一天,他带上家里储存的所有山货前往镇上变卖,却再也没有回来。”她冷淡道,“……他抛下我们逃走了。”
“那个冬天,我们在饿死之前,先遇到三蛮的劫掠。”
“母亲被侮辱后杀害,父亲被一根竹竿捅穿,我躲在干枯的井底,逃过了一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等我再次爬出井底,看到的只有成为焦炭的父母尸体。救了我的不是公平和正义,而是我卑劣的恐惧和求生欲。我想要活下去——哪怕要一声不吭地听着父母的惨叫渐渐消失。”
那根迅速涌出鲜血的食指,在江无源眼中渐渐模糊了。
“我恨不公的老天,恨丢下我们独自逃跑的哥哥,恨苟活的自己。”冯知意冷冷道,“所以我把自己卖给了过路的老鸨,以此报复逃走的那个人。但现在想来,实在是太愚蠢了。”
那时的心情,对她来说已太过遥远,只余下深深的钝痛,回荡在胸口中。
冯知意忽然看到已经被鲜血浸染的菜板,吃了一惊:“你的手怎么了?”
她一把推开江无源握刀的右手,将他受伤的左手从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青瓜上拿开,又是心疼又是责怪地说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手被切这么大一道口子,你没看见吗?”
她抬起头来,撞进面具下一双泪如泉涌的眼睛。
“你……”冯知意愣住了,“你是在为我悲伤?”
江无源背过身去,不让她看见自己崩溃的泪水,哪怕隔着面具。
他无数次地向上天祈求,但上天并未让他如愿。
一切都是他的错。
冯知意的脚步声离开了厨房,但过了一会,又重新回来了。她绕到他面前,没有抬头看他,而是直接拿起他流血的左手,将金创药洒在其上,又用干净的纱布,慢慢包了起来。
“……你真是傻子。”她说,“竟然会为别人的事情流泪。”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是个懦夫。
“不过,我要谢谢你,”冯知意声音中有着怅然,“因为很久没有人为我流过泪了。”
纱布一圈圈收紧,就像缠绕在他心脏上的愧疚与悲怮,让面具下的江无源难以呼吸。
冯知意包扎好他的伤口,没有立即放开他的手,而是握着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对江无源抬头笑道:“你不能娶妻,我也没有嫁人的打算。你若不嫌弃,我便叫你一声义兄,我们今后相依为命。”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江无源的回答。
“好。”
短短一个字,却像是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
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密道中摇曳。
越往前走,似乎越深入地底。
寂静的密道中,只有姬萦和徐夙隐两人的脚步声在回荡。
若是一人走在这样漆黑的环境中,多少都会生出些恐惧,幸好,姬萦并非一人。
“你怕吗?”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徐夙隐。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面孔如盈盈白玉,散发着幽弱的光。缥缈无踪的淡淡药香,驱散了空气中潮湿的霉味。
“有你在,我怎会怕。”他说。
姬萦闻言不由笑了。
“好巧,我也是。”
脚下的地面终于趋于平坦,一个转角后,姬萦眼前忽然明亮起来。
他们走入了一个宽阔而肃穆的地下空间,密室两边下陷,中间高台突起的样子,宛如一座神秘的祭坛。祭坛上方的顶格,有着无数铁环状的装饰。四周的石墙上镶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一同闪烁着明亮而神秘的光芒。正前方的石墙上,挂着一幅颜色已经黯淡的长画卷,上面描绘着一个身穿盔甲的威武男人,剑眉星目的面庞上露着庄严的神色。
“这是……”姬萦一愣,觉得上面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夏太祖的画像。”徐夙隐说。
徐夙隐一说姬萦就想起来了,她在皇庙里见过这个男人的画像。
就在姬萦和徐夙隐的注意力放在开国太祖画像上的时候,哐当一声巨响,身后的通道被一扇从天而降的石门给堵上了,四周的石墙上突然出现了无数圆孔,正往空间内喷涌着湖水。
“不好!快找出口,否则这里会被水淹没!”姬萦变了脸色。
徐夙隐已经查看起了这个祭坛一样的空间内有无其他出口。
无数倒灌的湖水带着水藻的腥味涌进密室,一转眼,湖水就淹没了两人的鞋面。
姬萦正在检查那幅画像背后是否有猫腻,轰隆隆的声音从前方响起,原本了无通道的前方石墙,一扇石门正缓缓升起,石门里面堆积如山的珠宝财物,从石阶上滚了下来。
在一众看似一模一样的夜明珠灯座中,徐夙隐找到了唯一可以下拉的那一个,然而,他刚一放手,那扇提了一半的石门,便哐当一声砸了回去。
他再次用力拉下灯座,石门又慢慢提起。
姬萦和徐夙隐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诧。
逃生之门,必须由一人留下开启,另一人才能够逃出生天。而剩下的那人,就会葬身大水。
缄默的时间好像有一百年那么长,但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对视的时间,徐夙隐已经做下了决定。
他往下拉着灯座,对姬萦如平常那般笑道:“你先走吧。”
“不!”姬萦震惊了,她怎么也不接受这个选择。
她涉水来到徐夙隐身边,先看了看那伪装成普通灯座的机关,又看向对面祭坛一般高台上的半人高石柱。
“把腰带取下来给我!”她定了定神,率先取下腰间的束带。
徐夙隐一愣,然后跟着取下腰带。
水越漫越多,一眨眼,就来到两人小腿肚上。
带着腥味的湖水,拍打着堆满金银财宝的石阶,镶嵌着螺钿的大小宝匣漂浮在越来越高的水面上。石阶上方的空间,透着金光闪闪的光辉。
姬萦将两条腰带系到一起,长度仍还不够,她脱下自己的外衫,两手握住猛地一拉,将其撕成无数布条,打结连在一起,一边将中间的位置套上灯座,一边拉着向半人高石柱走去。
每走一步,下一次拍上身体的水波就会越高。
待姬萦双手拉着布条,艰难地一步步走到石柱前,用力拉着布条,想要将布条套在石柱上。灯座在拉力之下缓缓下降,逃生之门缓缓提升——
姬萦咬紧牙关,用力拉着布条,将起套上石柱,打了个死结。
这样就不用留下任何一人了!
就在这时,一声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呲声,从布条制成的绳索中传来,布带在中间的位置一分为二,断裂的布条落入水中,瞬间就被水波冲远了。那扇开了一半的门并未落下,因为徐夙隐立即代替布条拉住了灯座。
水已漫至腰部,姬萦下意识地想去追飘走的布条,徐夙隐露着悲伤的眼神,轻声说:
“来不及了,姬萦。”
“来得及!”姬萦大声反驳,涉过比腰还高的水去追那条飘走的布条。
她的理智告诉她,徐夙隐是对的。
哪怕追回布条重新打结,也来不及重新将它套上石柱。在那之前,喷涌的湖水就会将他们淹没。
然而——
可是——
她怎么能丢下徐夙隐苟且偷生!
“你必须走。”徐夙隐看着她,露出温柔的笑容,“夏室还需要你去拯救,三公主。”
姬萦如遭雷击,震惊地看着他。
“那天南院菱角阁出事,你把木匣留在桌上便离开了,凑巧我来给你送桑菊茅根饮,看见了桌上的那幅画和木匣。”
他放下水叔炖的桑菊茅根饮,好奇地碰了碰匣子里的小人,却发现可以移动奏出乐曲。
在冥冥之中的某种指引下,他移动着两个皮影小人,弹奏了那首姬萦曾唱给他听的歌谣。
一曲终落,木匣夹层弹开了,碧绿的传国玉玺在匣子里与他对视。
“不可能——”姬萦难以置信,“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怎么开启木匣机关。”
她只在一个人面前唱过那首歌,那就是冯知意,她曾在安慰她的那一夜哼过两句。
但与冯知意重逢,已是身在小书城之后!
在那之前的徐夙隐,是如何知道那首歌,并打开木匣的?
“传国玉玺虽说是在宰相天京勤王之后才发现失落,但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便没有传国玉玺的消息了。你出现在天坑的那一年,恰好夏室前不久宣告夭折了一名公主。”
“有传言说,她是因‘女姬天下’的谶言才殒命的。”
冰冷的湖水已淹过姬萦肩膀,她望着微笑的徐夙隐,心中如翻江倒海,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口里。
她从未知晓,也未曾探究的谶言内容,就这样冲入她的耳膜。
女姬天下,就因为这样的谶言,父皇对她举起屠刀。
而她阴差阳错被心软的江无源救下,才有了之后种种。
章合帝到一百零三针刺入他头皮的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他亲手造就了他恐惧的未来。
“……走吧,你还有只有你才能完成的事。”
水已没过徐夙隐的脖子,他抬高下巴,艰难地对姬萦露出一个释然的浅笑。
“永远都向前走吧,殿下。”
生与死,只有一线之隔。
姬萦的双脚已经漂浮在水中,她看着催促她的徐夙隐,摆在面前的抉择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割开了她的胸腹,刨出了她的五脏六腑,挨个刺烂割碎。在仿佛身体都要四分五裂的剧痛中,她的眼中只有徐夙隐的身影。
湖水已经淹没徐夙隐的下巴,他的笑意,在汹涌的水波中若隐若现。
徐夙隐闭上了眼,不愿再耽搁姬萦的时间。冰凉的湖水拍打着他病弱的身躯,他的双手拼尽全力,为她打开了生门。
他庆幸陪她走入密道的是命如风烛的自己,能用这条残命最后帮她一把……他已了无遗憾。
他听到了破水而行的声音,但那声音,并非越来越远,而是越来越近。
徐夙隐不可思议地睁开眼,姬萦已游至眼前。
“我不信命。”姬萦咬牙说道,“也从不走别人给我准备好的路。”
她用力抓着徐夙隐的手臂,目光坚定有力的眼睛笔直看着他。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从开始到现在,我想登上那至高位的原因只有一个——我要保护自己,保护我的亲朋好友,保护天底下所有值得保护的弱者。帝王的权柄,倾国的财富,如果要靠踩着无辜之人的性命才能得到,对我来说就和臭水沟里的石头一样,毫无价值!”
“如果要牺牲我的至亲之人才能得到夏太祖留下的千雷机,那这玩意不要也罢!如果今日为了千雷机牺牲了你,今后我还能为其他东西牺牲其他人!那样的我,与徐籍何异?那样的我,还有资格获得他人的追随,还有脸自称正义之师吗?”
湖水越升越高,终于彻底淹没了两人。
徐夙隐的双脚飘离地面,失去下拉力量的灯座迅速回归原位,那堆满金银珠宝的通道也被石门截断。
姬萦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徐夙隐心中。此前那股隐隐约约感受到的王者之气,正如六月烈焰一般,炙热地围绕在姬萦身上。他为夏一直苦苦追寻的明主,原来早就在他身边。
如果是这样——
姬萦更不能死。
姬萦眼中,徐夙隐的目光忽然坚定起来,他在飘荡的水波中,给了她一个有着无限眷念的微笑,然后——用上一生的力气,将她用力推向石门方向。
水波飘荡,呼吸的气泡在水中悄悄升腾。
她在不自觉的后退中,看见徐夙隐将漂浮起来的全身重量,都死死压向那个灯座。
轰隆隆——
生门再次开启,金光闪烁,石阶上方,有财宝,有千雷机,有着充满希望的未来。
但那不是姬萦想要的未来——
泪水夺眶而出,在涌出的瞬间就和湖水融为一体。
姬萦蹬动双腿,向着生门的相反方向,祭坛上方游去。
夏太祖的画像,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她。
因千雷机杀伐太重而将其封存的太祖,设下的一定不是这样残酷的考验。
她摸索着顶格上数不清的一模一样的铁拉环,尝试着找到一个灯座那样的机关。
徐夙隐身体中的氧气渐渐耗尽,他的身体在水中渐渐飘了起来。
灯座失去重量的压制,归到原位,石门沉重地落下了,砸起一波波水波和扬尘。
姬萦听见了石门落下的声音,但她还没有回头去看徐夙隐,她的眼泪不断流淌着,双手在一个个铁环之间尝试着拉动。
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佛陀、菩萨啊,所有一切可以听见她祈求的神啊,请保佑她,保佑她所爱之人——
一定、一定要来得及。
拜托了——
终于,一枚铁环在她手中发出沉重的声响。
姬萦精神一振,双脚蹬上顶格,使出全部力气,用力拉开铁环。
沉重的铁环带着一块顶格向下坠落而去。
明亮的光线从头顶洒下,她甚至来不及换气,立即转身向下游去。
姬萦看见了徐夙隐漂浮在水中的身影。
他的袖中灌满湖水,苍白但沉静的面庞上没有一丝痛苦,就好像仅仅是睡着了一样。
她奋力朝他游去。
缺氧的痛苦让姬萦的耳膜隐隐作痛,仿佛有一根线,从嗡嗡作响的耳膜中穿透了她的大脑。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让母亲给我唱歌。不过,以后都听不到了。”
“虽然没人唱给我听,但我可以唱给你听——说不定唱着唱着,你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好。”
那些被她一度遗忘的记忆,接二连三地浮现在脑海之中。
“你以后捶打荨麻,就不会伤到手了。”
徐夙隐。
“若有一日能够……我愿意。”
徐夙隐——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掉到这里来?”
“……徐夙隐。”
原来,早在破庙相遇的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相依为命过。
原来,他花费十年寻找的人,是自己。
荨麻绳索,奄奄一息的少年,熊熊燃烧的山火。
她亲手点燃了自己的希望,只为双手托举那个寡言却温柔的少年,走向希望。
不管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飘荡的湖水之中,她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游向有光的方向。
到了出口,她单手扒住边缘,用力将身体撑出水面,然后向地面一旁翻倒,接着拉出水中的徐夙隐。
氧气重新涌进她的口鼻,她气喘不止,心跳如雷,来不及平复呼吸,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徐夙隐身上,按照姜大夫教给她的救助溺水之人的方法,一边挤压他的胸骨下半,一边口对口对他传送氧气。
徐夙隐的胸膛,安静得令人绝望,无论她如何按压,都静悄悄地没有声响。
她仿佛又一次置身于那间破旧的小木屋,又一次被孤零零地留下了。
“不要……不要走……”
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流下,她已经忘了上一次这么哭泣是什么时候。
她分明已经决定,再也不会露出软弱。
可是——
“求求你,不要走……”她抓着徐夙隐的衣襟,泣不成声。
她还来得及告诉他,她已经把一切都记起来了。
悲痛的怮哭声戛然而止,她瞪大了眼睛,泪水接二连三掉落在徐夙隐的胸膛上。那里正在响动着沉稳的心跳声响,如同夏日惊雷,一声声,响彻在姬萦耳边。
一只手,艰难地抬了起来,轻轻地轻抚着她的背。
姬萦抬起泪光朦胧的眼,看见的是徐夙隐略微有些茫然和无奈的眼神。
“怎么……又哭了……”
他的手指缓缓擦过从她眼眶中源源不绝掉落的泪珠,仿佛正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我不愿……你为我落泪。”他沙哑着声音道。
“徐夙隐!”
姬萦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徐夙隐!徐夙隐!你这个大坏蛋,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我,我就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在山寨覆灭之后,她第一次像个孩子那般,毫无顾忌地哇哇大哭。她的眼泪如泉源一般流出,像是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都在这一次哭够一样。
“我……我对你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我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对不起……对不起……”
她伤心地嚎啕着,泪水一颗颗滴落在她揪着徐夙隐衣襟的双手上,像喷涌的岩浆那般滚烫,让她整个人,整个魂灵,都痛苦地缩成一团。
徐夙隐愣了片刻,回过神后,那只沉稳安定的手轻轻地将她抱紧,手心在她的后背,轻柔而有力地轻拍着。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怪你。”
他的唇边露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从未怪过你,我也不许你怪自己。”
第104章 第 132、133 章
姬萦在徐夙隐怀中抽泣着, 好像回到了还有依靠的孩童时期。她哭了多久,那只温柔拍抚着后背的手就安抚了多久。
终于,她的哭声渐停, 怀着一种孩子气的情绪完全发泄后的满足,她自己擦干了眼泪,重新打量起徐夙隐来。
徐夙隐在她的注视下有些忐忑。
“……怎么了?”
姬萦将他的手握在手中, 十指交叉后, 郑重其事道:
“我发誓,再也不会忘记你。”
徐夙隐忍不住笑了, 他伸手将姬萦脸上湿淋淋的碎发抚到耳边,轻声道:
“不用发誓,我也信你。”
情绪平静后,姬萦才想起来打量他们处在的这个新空间。
这里没有金光闪闪的财宝,连照明的夜明珠也只有四个角各一个的最低限度, 他们逃出生天的顶格就是这间密室的地板,那缺了一块的地板下, 涌动的湖水渐渐平息, 水面涨到快漫出来的时候就自己停了下来。
一根方形石柱就在他们不远的前方,石柱上方,放着一卷褪色的黄绢。
姬萦拉着徐夙隐站了起来,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 正往下淅沥沥地滴水。
若不能尽快出去,以徐夙隐的身体, 一定会大病一场。
她快步走到石柱前, 发现柱子上放的并非普通黄绢, 而是一卷圣旨。拿起圣旨后,石柱上是一个成年男子大小的右手手印。
徐夙隐走到她身边, 两人对视一眼后,姬萦屏住呼吸先展开了这张跨越百年时光的圣旨。
圣旨上,是劲瘦狂放的墨迹。
“吾乃姬川,夏国之开国君主,承天命而立,一统四海,奠定夏朝万世基业。昔日,吾得仙人垂青,赐下神器千雷机。此机威震八荒,助吾横扫六合,平定天下,开创夏国不朽之篇章,实乃国之重宝。”
“千雷机虽强,却亦带来无数杀孽。吾心忧之,恐后世子孙不慎,滥用此器,伤天害理,祸乱苍生。故而,吾已将千雷机及其原图尽数销毁,以免滥杀无辜,伤及天下。”
“吾亦虑及夏国未来。万一国逢危难,若无应对之策,岂不憾哉?因此,吾特留此一张制造千雷机之图纸,封存于此,以备不时之需。”
“若夏国安定,百姓和乐,此图便永无出世之日。但若国遇大难,危及存亡,方可取出此图,重造千雷机,以保家国。”
“此图非寻常之人可得,吾在藏图处设下考验,唯有心怀仁心,绝不会滥用此杀器者,方能通过吾之考验,得其真传。”
“通过吾之考验者,自得此图,亦得夏国之未来。无论尔等是否为夏室后代,只要能心怀天下,以仁德治国,皆可承继夏国。”
“夏国开国皇帝姬川,御笔亲书。”
圣旨之中,裹挟着一张泛黄发脆的纸张,那是千雷机的制造图纸。但对姬萦而言,远不及那封圣旨的冲击大。
这就像是一道传位圣旨,还是来自夏朝太祖的圣旨,哪怕延熹帝今日死而复生,他的继承权也越不过姬萦去。
那是她心中耿耿于怀的东西,无论她再如何优秀,再如何救天下于水火,她是夏室公主,登基称帝,在许多人看来,始终不及那些废物兄弟名正言顺。
现在这封圣旨,解决了她的身份问题。
无论是否为夏室后代,都能得到夏朝ῳ*Ɩ 太祖承认,更何况是她是真真正正的夏室公主?
姬萦收起圣旨,将右手放到石柱上的手印里,往下用力一按——
轰隆隆——
前方的石壁上开了一道石门,姬萦朝徐夙隐伸出手,后者默契地握了上来。姬萦牵着徐夙隐,自己走在前方,沿着石门后的石阶一路蜿蜒向上。
到了尽头,是一块方方正正的暗门,推开暗门回到地面后,她发现自己身在千佛寺的大殿内,面前就是高耸威严的千面佛。
她刚刚拉起身后的徐夙隐,就被殿外路过的梦觉给撞见了。
得知姬萦和徐夙隐离开密道,众人很快在大殿聚集。姬萦和徐夙隐在隔壁换好干净衣裳,重新回到大殿,水叔神色复杂地走上前,将那枚碧绿的传国玉玺还给姬萦——在他们离开密道后,玉玺自动从壁龛中弹了出来。
姬萦接过玉玺,率先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
“都坐吧。”
众人面色各异地陆续找了蒲团坐下。其中有人早就知道姬萦身份,有人隐约有所察觉,也有人完全不察。
姬萦先向梦觉道歉,表明她其实就是慕春节度使姬萦,她隐姓埋名,只是为了不多生事端,并无他意。
梦觉并不意外,反而阿弥陀佛一声,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施主有龙骧凤翥之姿,能吸引四方英才归心,又岂会是凡尘中人。世间万物,名相皆空,唯有心性不虚。异名之事,施主无需挂怀。”
取得梦觉的谅解后,姬萦才又说道:
“其实我是章合帝的第三女,因还未下降,所以没有封号。宫中只称我为‘三公主’。”
她本以为会有许多惊呼和怀疑,然而,坐在蒲团上的所有人都安静而认真地看着她,全然信任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语。
姬萦深觉宽慰,后来的话也越来越流畅。
“元朔七年的万寿节,天狗食日,钦天监监正预言‘女姬天下’,章合帝认为这位‘女姬’便是我,所以命当时的太监总管李拥将我带出宫杀害,伪造了我的死亡。李拥令他的心腹,一名南亭侍卫执行这次任务,那名侍卫却因为心怀怜悯,留下了我的性命。”
“那名侍卫……就是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江无源。”姬萦说。
许多双目光都落在了戴着面具的江无源身上,他比平时更沉默,面具下的双眼还残留着几分红肿。
“我在白鹿观度过了十年时光,直到三蛮大乱,我才下山入世。之后种种,你们也都多少听过了。屈居徐籍手下,非我真正之意,我卧薪尝胆,只为积蓄力量,有朝一日能够匡扶天下,重振夏室。”
姬萦说完,停顿了片刻,真诚的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面孔。
“你们愿意跟随我,实现这个抱负吗?”
寂静之中,徐夙隐改坐为跪,缓缓伏下行了君臣之礼。
“九死不悔。”
江无源跟在他之后,也行了一个大礼。
他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一字一顿道:
“愿为殿下前驱。”
姬萦面前的人接二连三地向她伏拜大礼。
“为殿下效劳是知意的荣幸。”冯知意毫不犹疑道。
“阿弥陀佛,贫僧本就是为驱逐三蛮而下山的。”梦觉道。
水叔和姜大夫犹疑不语,姬萦关切道:“两位是否还有什么顾忌?”
水叔被姬萦询问,神色古怪:“……老朽只是一介奴仆,姬姑娘……殿下问的也包括我们?”
“当然。”姬萦爽朗地笑了起来,“水叔重情重义,于友于主,皆忠诚无二,一手箭术,更是出神入化。而姜大夫,于我有师徒情谊,更何况医术出众,一手针术独步天下。有你们二人相帮,我能高枕无忧啊。”
提别的还好,提起针术,姜大夫就脑门子一个劲冒汗。
他是祖坟冒了什么烟啊,先刺一个公主,后刺一个皇帝,他姜家有再多条命,也不够他赔的。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一条路走到黑呗!
水叔看了眼已宣誓效忠的徐夙隐,也跪了下去行大礼,姜大夫擦了擦脑门的汗,也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姬萦满面笑容,亲手扶起徐夙隐,又令其他人都坐起来。
“能得诸位相助,我就如虎添翼,更有信心了。再休整一会,我们便启程出发,争取早日返回暮州。”
冯知意笑道:“那我去把准备的午食端来。”
梦觉看了眼江无源,见他没有动弹,遂跟着起身道:“冯施主,贫僧来帮你。”
“我们出去说话?”姬萦看向江无源,她早就注意到那双泛红的眼睛。
江无源沉默无言地点了点头,跟着姬萦走出大殿。
广阔的湖面映入眼帘,微风吹拂着湖上的湿气,姬萦转身看向江无源,直视着他的面孔道:
“我恢复记忆了——徐夙隐的事,你从前怎么不告诉我?”
“……你是一个会冒然相信别人所说的人吗?”
“那你可以告诉我。”姬萦不服气道,“我自会去验证这话的真实。”
江无源叹了口气,缓缓道:
“连大公子自己都决定独自承担,我又怎么能做那个罪人呢?殿下,大公子……对你实在有心了。”
“……我知道。”姬萦说,“你呢?又是发生了什么,怎么眼睛跟我一样肿了?”
江无源沉默片刻后,说:
“……我找到江小银了。”
“啊?”这消息毫无预兆,砸得姬萦一个愣神,“什么时候?在哪儿?”
“冯知意,就是江小银。”
姬萦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进殿去找冯知意说话,她怎么会是江小银?江无源口中的妹妹,不是一个和她相像的女孩吗?
冯知意怎么看都和她是两个性子啊!
江无源连忙将她拦下:“殿下,我没有与她相认,还请殿下为我保守秘密——”
“你为什么不和她相认?”姬萦更是摸不着头脑了,“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
“当年我一去不回……又恰逢乱世动荡,小银误以为我是卷走了家里的钱财逃走了,后来父母死于三蛮之手,她在枯井中得以幸存,后来,为了生存,也因为恨我……她将自己卖给了过路的老鸨。”
“她是凭借着对我的恨意,走到今天的。”江无源顿了顿,声音沙哑,“我不能摧毁让她坚持到今天,一直赖以生存的根基。就让她继续恨下去吧……能够知道她还活着,与她在人世间相逢,我已经满足了。”
姬萦哑口无言,心中与徐夙隐相认的激动渐渐被另一种感同身受的悲伤所取代。
若说徐夙隐独自承担真相,是不愿让她徒增负担。那么江无源的隐瞒,则更加隐忍沉重。
如果冯知意得知江无源当年一去不回的事情真相,那她将自己卖给老鸨,在青楼中挣扎,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的那些年,就会变成不可抵挡的泰山之重。
就连姬萦,也无法去设身处地设想当冯知意得知真相后的那种痛苦。
“从今以后,我只想以义兄的身份,好好弥补她这些年来受的苦……”江无源拱手行礼,深深地低下了他的头,哑声道,“请殿下成全。”
在深深的哀痛中,姬萦亲手将他扶起,直视着那双与她同样哀痛的眼眸。
“……好,我答应你。”
……
在千佛寺中稍作歇息后,姬萦等人踏上了返程。
冬季最严寒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归程的风中传递着春的气息。尽管徐夙隐的身体时好时坏,但有姜大夫随行,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随时调整药方,也让姬萦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在回想起丢失的那段记忆之前,他们曾浪费了多少可贵的时间啊。为了弥补那段阴差阳错,姬萦努力与徐夙隐共度每一刻。
虽然慕春的兵力仍不及青隽,但太祖平定天下所用的千雷机已经到手,虽然还不知道实际威力,但一定能大大提高慕春的战斗力,不说碾压青隽,起码能做到和青隽旗鼓相当。
相较于青隽的危机四伏、人心散乱,慕春如同冉冉升起的初阳,还正是活力四射、有条不紊的时候。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从小书州到暮州,他们走了十五天,其中既有路途遥远的缘故,也有姬萦担忧徐夙隐身体,不愿让他太过疲惫的因素。
当暮州的界碑出现在前方时,天色已经暗沉,姬萦决定在暮州官道上的驿站休息一晚,待天亮后,再往暮州城出发,中午时分正好进城寻个酒楼大快朵颐一番。
对没见过姬萦的百姓而言,她那特征明显的剑匣才是慕春节度使的本体,驿站正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伙计同样如此,没有认出背后空空的姬萦便是长期霸占茶余饭后闲聊的主角,不过,倒是从徐夙隐非同一般的气度上看出这群客人非同小可,蹭地一下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换上殷勤的表情迎了上来:
“几位客官,欢迎欢迎,打尖还是住店啊?”
“我们要七间上房,你们有足够的客房吗?”姬萦问。
“够,够!我们驿站正好还剩七间!”小二热情洋溢地回答。
“替我们准备一桌好吃的。”她补充道,“记得弄几道素食。”
姬萦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银锭扔给他后,伙计笑逐颜开地将众人的马牵去马厩吃料,又钻进厨房,为姬萦等人准备一顿丰盛的夕食。
已经到了慕春的腹地,众人绷了一路的警惕心都放松了,回房歇息的回房歇息,外出遛弯的外出遛弯,半个时辰后,大堂中央的那张木桌上,已经摆满了简单却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肴。
饭菜的香气扩散在空气中,勾得人食指大动。保险起见,姜大夫依旧用银针试了每一道菜,在他点头后,姬萦等人才迫不及待地向饭菜伸出筷子。
饱餐一顿后,月亮已升至梢头,众人在大厅里说了会话,纷纷返回各自厢房,洗漱睡觉。
好不容易回到暮州,只剩半天便能进入暮州城与其他人汇合,姬萦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躺在床上不一会,便陷入了梦乡。
夜色越来越深,寂静的官驿中只有姜大夫的打呼声响天彻地。
月光穿透纸糊的窗棂,静静地洒在客房的每一个角落。姬萦侧睡在床上,呼吸均匀,神色安宁,一把长剑静静躺在她的手边。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房间,手中长枪寒光闪烁,径直刺向床上的姬萦!
千钧一发之际,姬萦猛地睁开双眼,多年的战场历练让她对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她身形一偏,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上方袭来的一击,同时迅速翻身下床,抓起枕边长剑就向对方攻去!
原本宽敞的客房在两人的打斗中瞬间变得狭窄起来,月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庞,姬萦一惊:“徐天麟!怎么会是你!”
徐天麟憔悴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更加晦涩,他手握钩镰枪,无意回答姬萦的问题。
看清对面是谁后,姬萦有一瞬的收手,而徐天麟没有,他的攻势更加凶猛,似乎是知道自己不敌姬萦,因而从一开始就用了全力。
徐天麟步步紧逼,钩镰枪的尖端如毒蛇出洞,直追姬萦要害,每一次长枪挥动,都伴随着阵阵风声以及物体被撞碎的声响。枪身宛如游龙般在狭窄的空间内穿梭,不时撞翻桌椅,刺破窗纸,甚至将墙上的挂饰也一一扫落。
空间狭窄,不便施展,再加上趁手的剑匣也不在身边,姬萦被迫冲向窗户,双手一撑,破窗而出。
官驿二楼并不高,姬萦跳下的时候顺势滚了一圈降低冲力,她刚站起身来,跟着她跳下二楼的徐天麟也站了起来。
到了明亮的月光下,徐天麟的身影更加清晰。此刻的他,哪里有丝毫当初那个意气飞扬的桀骜公子模样?不但面目憔悴,满眼血丝,就连面颊也瘦得凹了进去,一看就是经逢大变。
他的样子让姬萦心中一惊,但她来不及问出疑问,徐天麟再次提枪攻来!
两人在官驿大门前大打出手,剧烈的声响吵醒了官驿中的所有人,就连店小二也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出现在了官驿门口,一见打得不分上下的姬萦和徐天麟,吓得当场结巴起来:“两、两位客官,这是怎、怎么了,怎么突然打上了?”
姬萦记着徐天麟在青州放水的恩情,手上一直留有分寸,但奈何徐天麟却是全力以赴,她束手束脚,渐渐打出真火,一剑猛劈在徐天麟的钩镰枪上,发出刺耳的金属鸣叫。
“你有完没完!有什么仇先说清楚不行吗?”姬萦怒喝道。
“你自己做过的事,难道心里没有数吗?”徐天麟冷笑。
姬萦莫名其妙:“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梦觉虽然没见过徐天麟,但他从姬萦的态度上看出了两人是老相识,如今却兵刃相向,互相攻击,他手持佛珠,努力劝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看上去像有什么误会,不如贫僧坐个见证,大家坐下来再说……”
徐夙隐看向那胆战心惊的店小二,问:“你说,这位公子也是你们驿馆的客人?”
“是、是啊……我们驿馆拢共就八间房,他住了有半个来月了……”伙计战战兢兢道。
一支飞箭朝徐天麟飞去,那是水叔张开长弓,在一旁为姬萦助阵。
为了躲避那支飞箭,徐天麟侧身闪躲,姬萦趁机突破,长剑猛然挥出,剑尖准确地击中了徐天麟手中的钩镰枪。只听“咔嚓”一声,钩镰枪竟被姬萦的长剑击断,断成了两截!
断裂的枪头落地的瞬间,姬萦的长剑也已横上了徐天麟的脖颈,胜负已分,徐天麟的脸上充满了不甘。
“是我技不如人,你杀了我吧。”徐天麟闭上眼。
姬萦看了一眼他脸上的颓废和绝望,收回手中长剑。
“魏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想来想去,也只有魏夫人出事,才会让徐天麟变成现在这狼狈的样子。
当然,徐籍如果暴毙,或许他也会如此。但姬萦从小书州一路回来,并未听说徐籍出事。
以姬萦对徐天麟的了解,他自持武艺出色,最看不起那些使卑鄙伎俩的,所以她并未预料到徐天麟会在她收剑之后,转瞬暴起,用五指紧紧箍住了她的脖子。
“殿下!”
“主公!”
观战的冯知意等人没料到姬萦会落败,纷纷慌张起来,唯有徐夙隐神色依旧,拦住了拿起武器想要上前助阵的江无源和梦觉。
“徐天麟,你现在竟然是这种卑鄙小人?”姬萦看着他的眼睛。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我放你一马,你却用阴毒伎俩,害我母亲身亡。”徐天麟一字一顿说道。
那只手虽然扣在姬萦脖子上,但姬萦并未感觉到太大压力。
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威慑。
“如果你真想为你母亲复仇,就别跟我打哑谜。”她皱眉道,“我刚从山海关回来,你们青州发生的事情我还来不及知晓。我们有事说事,如果有误会,也可以尽早解开。”
“你去了多久?”徐天麟问。
“一月二十四日我便离开暮州前往山海关了,直到今日才返回。沿途的城门守卫都可以证明。”姬萦再次追问,“魏夫人出什么事了?”
她能带着徐夙隐完好离开青州,除了徐天麟在边界放水以外,也离不开魏夫人的帮助。再说了,她和徐籍之间的事,也迁怒不到魏夫人身上去。
她对徐天麟的生母,除了有些为徐夙隐的不平外,也没有什么仇恨。
眼下徐天麟不惜追击到暮州来,一定是因为魏夫人出了大事,而且在他看来,这件事一定与她有关。
“你知不知道我母亲一直在接济表哥的事情?”徐天麟看着她的眼睛逼问道。
“知道。”姬萦诚实回道,“但我答应过魏夫人,会为她保守秘密。”
“不是你将此事捅给父亲的?”
“……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姬萦也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半晌之后,徐天麟终于松开了手。
他不这么认为。
所以才千里迢迢赶来暮州,一为试探,二为投奔。
“若不是你,那就只能是张绪真了。是他的人暗示我,此事与慕春有关。”徐天麟说,“父亲已经对我生疑,派出死士灭口,我再回青州也只是死路一条。张绪真虽然邀请我去洗州避难,但去了洗州,我只会死得更快。”
他看着面前的姬萦,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
“我思来想去,除了暮州,竟然无处可去。”
第105章 第 134、135 章
“知道来暮州找我, 还算你不是太傻。”姬萦说,“如果在战场上狭路相逢,家国不能两全, 你能否做出抉择?”
“你敢收留我?”徐天麟有些惊讶,“就不怕我之后背叛你?”
姬萦如此轻易便答应他的投奔,超出了徐天麟的预料, 却早在徐夙隐的预料之中。
梦觉这时才明白刚刚他想出场相助时, 徐夙隐为何拦他——徐夙隐早就看出,来人并无杀意, 姬萦也有招揽之心。
“你又不是我麾下的第一个徐籍之子,我有什么不敢的?”姬萦不以为意道,“再说了,如果因为害怕背叛就将人才拒之门外,那我还争什么霸, 不如趁早回观里种白菜。”
徐天麟脸上的迟疑神色很快消失,变得坚定起来。
“他杀了我娘, 还想杀我……他对我无情, 我又何必对他有义?”他说,“如果有那个机会,你放心,我不会手软。”
“好,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姬萦大笑道:
“正好天亮了, 上马吧, 出发!”
赔偿了官驿的损失后, 众人再次上路。姬萦与徐天麟并肩齐驱,好方便问他青隽的情报。
“整个青隽的步兵数量在六十万左右, 其中青州重兵把守,有大约三十万,青隽另有水兵两万。沙魔柯投降后带来七万朱邪人,被徐籍打散后融入了青隽军。但他们缺乏纪律,实际上还是只听令于沙魔柯。”徐天麟说,“这些都是大概的数字,但大体准确。”
他大约是知道自己刚刚投奔,身份又尴尬,因而只是报了青隽的情报,并未问起慕春的实力能否应对。
反而是姬萦主动提起:“慕春总兵力共有三十万,要想取胜只有考虑硬碰硬以外的办法。”
“什么办法?”
“提升单兵作战力。”
姬萦没有详说,徐天麟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千雷机是姬萦的杀手锏,在研发成功之前,她不打算将此事泄露。万一徐籍知道千雷机在她手中,一定会狗急跳墙,立即举大军攻来。从千雷机图纸到实物,她还需要时间。
“……兄长的身体还好吗?”沉默片刻后,徐天麟问。
姬萦笑了。
“会好的。”
半天后,暮州城的大门近在眼前。有些奇怪的是,出城的队伍长串,进城的却寥寥无几。而且人们脸上的表情,都或多或少有些恐慌不安。
回到节度府,和留守在暮州的众人汇合后,姬萦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岳涯将一张揭下来的皇榜呈给姬萦,她一眼十行地看下来,冷笑着将黄纸扔在地上。
“真好笑,他徐籍是什么东西,好意思说我通敌叛国,谋杀两任皇帝?”
皇榜上的内容,无外乎就是他徐籍要替天行道,宣战她这个“罪大恶极”的人。宣就宣吧,他也不自己亲自来,而是派出了和姬萦有血仇的沙魔柯。
哪怕倒贴钱和人,沙魔柯也会尽心尽力打赢这场仗。
张绪真拿手的借刀杀人,就是跟着这个义父学的吧?
“正好,今日我有事要宣布。所有人都在这里吧?”姬萦站了起来,环视花厅里的众人。
去过千佛寺的人都对她要说的话有所预料,而留守暮州的人,却仍是一头雾水。
尤一问起身揖手道:“按主公的吩咐,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姬萦道:“请章合帝出来。”
章合帝三个字,如同一块巨石落入水中,激起水花一片。除了知晓内情的徐夙隐几人以外,其余人等都不约而同露出震惊神色,面面相觑。
江无源走进内室不久,搀扶出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哪怕五官还是那个五官,但曾经的玉树临风在他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章合帝的两只手像鸡爪一样缩在胸前,眼神呆滞,木然地看着外边的众人。
“这……怎么会?!”徐天麟震惊地站了起来,他是在天京城下见过被三蛮挟持出来喊话的章合帝的,因而也是最先确认章合帝身份的人。
徐籍亲口对他说过,姬萦杀了章合帝。怎么可能……章合帝怎么可能还活生生地站在他眼前?
“徐籍送我去天京做使者,一开始就抱着派我刺杀章合帝的打算。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没算到我是世上最不可能杀害章合帝的人。我在宫殿里伪造了一具尸体,又放火扰乱视听,这才救下了章合帝。只可惜,在蛮夷的虐待下,陛下早已神智失常。”
“为了从徐籍的魔爪中庇护陛下,所以此事我一直没有公开。直到现在,慕春与青隽再无斡旋余地。”
姬萦说完后,许久无声。尤一问和谭细细等人从未见过皇帝,又畏惧又同情的目光来回打量着呆呆木木的章合帝,而像岳涯这种对章合帝不感兴趣的人,则依旧看着姬萦。
“你说,你是世上最不可能杀害章合帝的人,为什么?”岳涯眉头微皱。
姬萦缓缓取出传国玉玺,以一种不轻不重、恰能在寂静的花厅中清晰可闻的力道,轻轻将其置于众人眼前的茶桌上。
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鲜红大字,仿佛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因为我是章合帝的女儿,中宫所出的三公主。”姬萦语气平静地述说着。
扑通一声,是谭细细那面团子似的双腿弯曲摔到地上的声音。他瞪大眼睛,面色发白。而谭细细身边的秦疾则是两个极端,他满脸欣喜,摩拳擦掌,仿佛看到科举之路正在向他遥遥招手。
徐天麟此前并不知晓此事,骤然听闻,一时觉得不可思议,一时又觉得十分可笑——枉自父亲自觉聪明绝顶,却被姬萦玩弄于掌心之中,不但一直寻找的传国玉玺就在眼前,连姬萦就是谢皇后所生的三公主也浑然不觉,竟还将刺杀章合帝的任务交给她,并暗自得意,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
不知远在青州的父亲知道此事,又会是什么表情?
姬萦迈步向谭细细走去,周遭之人自觉地让开一条道路。她伸出一只手,轻易地将瘫倒在地上的谭细细提了起来,随后目光扫视着周围的众人,沉声道:
“之前我未曾言明,乃是因局势所迫。而今我之所以表明身份,实则是为了应对徐籍的恶意中伤。诸位以往如何待我,今后一切如旧。不论我身份如何,我们唯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无论从前还是以后,都绝不会改变,那就是中兴大夏,匡扶天下。”
“如今青隽对慕春宣战,沙魔柯带大军即将攻来。在座诸位都是我慕春肱骨,以你们之见,现今当如何是好?”姬萦说。
半晌沉默后,徐夙隐清润沉静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延熹帝遭奸佞毒手,章合帝亦力有不逮,难执朝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更需众望所归之人以定乾坤。不然纵有忠义之士欲投效国家,也会因无人领导,空怀壮志而无所施展。因而,当务之急,在于速择一明君,引领我等共谋国事,一统河山,驱逐蛮夷,还天下以安宁。”
岳涯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扬声附和:
“我也赞同师兄的说法,至于这众望所归之人,不就正在我们眼前吗?殿下,你本就是太祖嫡支,又是中宫所出,如今夏室所有男丁遭难,殿下登基称皇,乃是顺应天意!”
孔老抚了抚胡须,点头道:“殿下军功显赫,爱民如子,若是登基,慕春百姓应当没有异议。会反对的,也就是那些迂腐的老夫子罢了。”
“某支持姬姐!”秦疾粗声道,石头一样坚硬的拳头往桌上砰地一砸,“谁敢反对,某亲自去会会他!”
“我也支持殿下登基,以殿下之智谋和武勇,登基称帝,乃是我大夏所有百姓的幸事!”铁娘子怀着兴奋和欣慰之情说道。
“诸位抬爱,我实不敢当。我深知自身尚有诸多不足,恐难以胜任君王之位啊!”姬萦谦虚道。
“殿下不用自谦,我们大家都知道,如果有人能带领大夏结束这场战场,这人只有殿下了!”孔会大声说道,“殿下和我们一路走来,我们是看得清的,除了殿下,我孔会谁也不服!”
遭到孔瑛眼刀后,孔会脖子一缩,连忙补充道:“我还服我爷!但我爷只服殿下!”
“嗯……这话倒也不差。”孔瑛抬起下巴。
“使不得啊,使不得。”姬萦故作严肃,再次推拒道,“我才疏学浅,哪能担此大任?诸位还是另择贤能吧——”
“如今国家危难,正需殿下这样的明君来引领我们走出困境。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切勿再辞!”岳涯掷地有声说完,带头先揖手拜了下去。
在他之后,其余人接连揖手下拜,齐声请求姬萦走马上任。
按行规,推拒三次就差不多了。但登基为帝,眼下却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姬萦扶起徐夙隐,对众人说道:“既然大家如此信任我,那我就暂时担任监国公主一职,待我们打赢和青隽的这场硬仗后,再议其他。如何?”
姬萦的话无疑是某种承诺,铁娘子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皆面露喜色。
对他们这群和姬萦一路打来的老人而言,姬萦的性别丝毫不影响她顺理成章称帝,对这群人而言,姬萦称帝,是理所当然的!
而像梦觉、徐天麟这种最近才加入的,只要比较一下现今离帝位较近的人,他们就会发现,姬萦就是最好的选择。因此,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对。
监国公主就监国公主吧,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众人异口同声,发誓效忠。
“江无源,尤一问。”姬萦点出名字。
“卑职在!”江无源走了出来,拱手应道。
“属下听命。”尤一问揖手道。
“除了沙魔柯从青隽带出的军队,徐籍还命剩下的四大节度使支援沙魔柯。我命你和尤一问一起,作为使者前往瞿水、青岗、白阳、万灵,公开我的身份,并说服这四大节度使弃暗投明。”
“属下遵命。”尤一问和江无源领命。
“夙隐,我命你以监国公主姬萦的名义起草一封檄文,”姬萦说,“不但要昭告天下徐籍的谋朝篡位之举,亦要述说我是如何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终救章合帝于危难之中。至于延熹帝之死,夙隐,此事与慕春无关,你知道如何措辞。”
徐夙隐揖手应是。
徐夙隐的速度很快,檄文一天后就呈到了姬萦的案头。这是姬萦除他少年时候写下的游记以外,第一次看他的文章,时隔多年,他的文章更加峻拔,在他笔下的檄文,慷慨激昂、气势如虹,读之热血沸腾,一字便抵千军万马。
檄文中,徐籍便是跳梁小丑,先有刺杀章合帝之恶行,后又使延熹帝在其软禁之下,神秘丧生于熊熊大火之中。其累累罪行,早已招致天怒人怨。而她姬萦,则是忍辱负重、自强不息的皇族血脉,如今终于要拨乱反正,还天下一片河清海晏。
至于她为何会被章合帝宣布“病逝”,是因为她年少体弱,钦天监正说她命格贵重,要隐姓埋名才可顺利长大。于是,章合帝爱女心切,将她送至高州白鹿观隐修。直至天京城破,再无机会将她召回宫中,实乃遗憾之至。
不信?那就去问地底下的钦天监正吧。
姬萦才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话放那儿了,好话不听,那就等着以后被千雷机收拾吧。
檄文一发布,便在大夏范围内如同烈火烹油,迅速燎原,点燃了百姓心中对回归正统的渴望。一时间,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议论慕春发出的这道檄文。
谁能想到,那个在天京城下一战成名的女冠,竟是中宫所出的尊贵公主,也是如今除章合帝以外,夏室的唯一皇族血脉!
一开始,百姓更多以为这ῳ*Ɩ 是无稽之谈,但随着青岗和万灵两位节度使匆匆访问暮州之后,更多的情报流入民间。
青岗和万灵两位节度使已经见到了章合帝,并且有幸目睹了传国玉玺。在回到自己的辖区之后,两位节度使都宣布要追随慕春的脚步,一同反抗徐籍的暴政。
青州,同样的檄文也传到了徐籍的手上。
他紧握着那份檄文,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檄文字里行间跳跃的每一个字都在嘲讽他,最重要的是,青岗和万灵节度使竟然真的因此背叛了他!
“公主?一个公主,别说是假的了,就算是真的,公主又能做什么?”他一声冷笑,将檄文撕成碎片。
纸屑如雪花飞舞,书房里十几个幕僚,一个都不敢说话。
将姬萦从一穷二白的女冠一手提拔成六州节度使的,正是徐籍本人。徐籍不可能宣之于口,但所有人都清楚,对青隽和宰相而言,这是一份多大的耻辱。
冷得像是要凝出冰晶的气氛中,徐籍问道:“沙魔柯还要多久抵达暮州?”
“十日后。”晁巢低头道。
“传令给张绪真,让他调集六十万大军,在五日后从洗州出发支援沙魔柯。”
徐籍眼中露着阴狠,一字一顿道: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把姬萦扼杀在暮州。”
……
仅剩的四大节度使中,万灵和青岗两位节度使已经决定支持姬萦,剩下的瞿水和白阳中,白阳节度使梅召南是徐籍亲信,尤一问派去的送信人连白阳州治所的城门都没进去。而瞿水势弱,竟州被慕春吞并后,如今只剩下一州权州。
势不如人,瞿水节度使张趣在慕春和青隽之中来回摇摆。
整整三日的会谈过后,张趣终于有了决定,在节度府再次接见了江无源和尤一问。
“两位先生,大夏危难之际,我瞿水当然不会坐视不管。只是,如今瞿水只有一州,若是触怒了徐籍,使得大军攻来,恐怕瞿水难以抵挡,不知公主可有准备?”
尤一问对张趣的担忧早有预料,他不慌不忙,微笑着缓缓道:
“大人,徐籍虽权倾一时,但因其独断专行、杯弓蛇影的性格,早已树敌无数。更何况,大夏仍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徐籍谋朝篡位的狼子野心早已人尽皆知,引起天下百姓不满。殿下已在各地暗中布局,联络忠于大夏的旧臣,及各地拥戴正义的节度使,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徐籍的报复之力便难以施展。”
“若瞿水遭难,殿下不会袖手旁观,殿下和所有支持殿下的节度使,都会竭力保证大人的安全。”
“殿下还承诺,一旦消灭谋逆的徐籍势力,大人不仅能够作为拨乱反正的功臣名垂千古,还将得到一个功臣应有的封赏,以表彰您在此次大义之举中的卓越贡献。”尤一问意味深长道。
得到了想要的承诺,张趣面露激动,立即道:
“自今日起,我瞿水将全力支持监国公主,与逆贼徐籍及其党羽斗争到底。请二位先生速拟书信,向公主表明微臣心迹。”
能得此承诺,张趣已经心满意足。他当然知道青岗和万灵两位节度使得到的好处更多,但他今时不如往日,作为仅存的六大节度使中最弱的那一方,慕春还愿意同他交涉,便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不过——”尤一问拖长声音,故意的停顿让张趣脸上的谄媚之色也为之一滞,“大人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诚意呢?”
张趣忙问:“本官该如何展示自己的诚意?”
“这倒简单,大人可听过活票?”尤一问笑道。
江无源袖手抱剑,沉默不言,在一旁忠实履行自己的护卫职责。
一个时辰后,张趣亲自将尤一问和江无源送出了正厅。
张趣答应姬萦在权州开设云天银号分号,瞿水的百姓在蜂拥购买活票之后,哪怕张趣想要临阵倒戈,也要想一想,他能否像徐籍那样承受买了活票的百姓拖家带口逃走的后果。
“为了开设分号,我需留在权州几日。瞿水这边的消息,就麻烦江兄带回暮州了。”尤一问揖手拜托江无源。
“一定要将本官的心迹带到。”张趣忍不住再次提醒道,“本官对殿下是一片忠心啊!”
江无源不置可否。
“我这里有五百护卫,江兄带走一半吧。”尤一问道。
“不必了。”江无源道,“人多反而束手束脚,我快马加鞭,一日就能赶回暮州。”
原本姬萦安排江无源和尤一问一起游说各节度使的时候,尤一问心里是打鼓的,若从实际出发,姬萦派他二人是因为他擅口才,而江无源是带她出宫的人证,但要是遵循旧例,那他就是主使者,江无源是副使者。但尤一问有自知之明,论及和殿下的亲近,他是绝对不及江无源的。
因此他也做好了为他人做嫁衣的准备。但江无源从头至尾,都如一尊沉默的雕像,只在节度使需要作出证明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他似乎没有私欲,这让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尤一问发自内心地敬重他。
“那便拜托江兄了。”尤一问再次揖拜。
江无源还了一礼,转身离开。尤一问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月洞门后,才对张趣一拱手,两人继续回到正厅,商议开设分号和通行活票的具体问题。
江无源走出节度府后,从府中马夫的手中牵过自己那匹名叫云翼的骏马,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
途中经过闹市,他被一个举着草棒卖糖葫芦的身影吸引了注意力。
“拿一串糖葫芦,用纸包好。”江无源牵着马来到老者面前,从袖中多掏了几个铜板。
老人热情地挑了一个饱满红润的山楂糖葫芦,用油纸包好后递给江无源。
江无源刚拿到糖葫芦,又看见一旁的店铺里有卖磨喝乐的,他不由自主拉着马走近了,货架上那些小玩偶,个个栩栩如生,每个玩偶都还有几套不同类型的服装可供换装玩乐——从前,小银每次去集市上,都会被磨喝乐吸引得移不开眼。
那时候家里穷,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零用,凑了又凑,始终不能圆妹妹的一个美梦。
现在,他身上有不少银子,足够买几百个磨喝乐,但江小银,已经不需要磨喝乐了。
“我最讨厌的就是糖葫芦。”
冯知意的声音忽然回响在脑海中,江无源看向手中已经包好的糖葫芦,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山楂糖,忽然变成了长满尖刺的毛栗子,刺痛了他的手心。
“公子,看磨喝乐吗?最新款式的都有!”老板吆喝道。
江无源没有回应老板的招揽,他转身将糖葫芦收入怀中,骑上马朝城门走去。
走出权州城门后,路上人烟逐渐稀少,直至完全灭绝。江无源一路快马加鞭,沿着权州到暮州最近的官道疾驰。
差不多离暮州还剩半天路程的时候,原本只有江无源一人在赶路的官道上,忽然被一群惊慌失措的飞鸟打破了沉寂。
那不是一只惊鸟,而是难以计数的一群。
除非山林起火,否则这样大规模的鸟群惊飞,是不合常理的。
江无源勒停缰绳,在马上眺望着那大山深处的茂密林间,没有见到丝毫起火的迹象。
鸟群逃去的方向,是暮州。
他思考片刻,改官道为山路,驱马进了山林。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江无源在一片白桦林中停下了脚步。这里的篝火还未完全熄灭,林中空地上残留着军队驻扎后的痕迹。
如果是友军路过,没有道理不正大光明走官道,而是偷偷摸摸走山路。
南亭出身的人,刺杀和追踪都是一把好手。江无源沿途追踪着这支军队留下的踪迹,终于在快要接近暮州地界的时候,遇到了他们的斥候。
三名斥候,两死一伤,江无源将染血的剑尖指向负伤的那名斥候:“你们是哪支部队,大将是谁?”
斥候面有犹豫,抵不过那剑尖朝他喉咙又前进了一寸。
“我、我们是青隽军,大将是沙魔柯!”他慌张回道。
果然如此。
江无源又问:“你们秘密前进,计划是什么?”
斥候支支吾吾,江无源一剑直接插入斥候大腿,后者捂着血如泉涌的大腿,惨叫连连,又不敢去拔还被江无源握在手中的剑。
江无源说:“如果你说不出我想知道的东西,我就送你去和你的同伴汇合,明白吗?”
那两名一剑封口的斥候尸体就在不远处。幸存的斥候看了眼失去生命的同伴,胆战心惊道:“我说,我说……今天夜里,我们大将就要率领奇兵夜袭暮州……”
“暮州守备森严,你们打算怎么夜袭?”
“我们……我们在城门守备中有内应……”
斥候眼神游移,忽然从怀中取出一物拉开引线!江无源眼神一凛,飞身欲夺,但竹筒里面的机关已经冲上云霄,发出响彻山林的尖锐鸣叫。
“说出那名内应的名字!”江无源拔出长剑横上斥候的脖子。
斥候知道自己已经没了生路,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此地不能久留,江无源已经听到了小队人马一边呼喊一边朝这里奔来的声音。他提剑杀了这名斥候,迅速上马逃离此地。
江无源扬鞭打马,以最快速度向暮州赶去,但不过一炷香时间,他的身后就传来了马蹄阵阵的追逐声,以及肆无忌惮的张狂笑声。
“既然来了,就别走了!”
沙魔柯骑着一匹异常高大的棕色骏马,紧追在江无源身后,两只赤着的蒲扇般的大脚在马腹边颠簸,一颗颗人类牙齿系成的脚链在风中彼此碰撞。
沙魔柯夹紧马腹,上身在马背上站立起来,手中握着一把长弓,搭上箭后拉至满弓,瞄准江无源的后背,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一箭射空,沙魔柯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江无源在林中穿梭,用天然的掩体保护自己。奈何沙魔柯和他的人紧追不舍,不同方向射来的箭一支接着一支。
终于,他为了躲闪一支避无可避的箭,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一支箭射中了云翼的后臀,云翼吃痛嘶鸣一声,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入了密林丛中,一转眼便消失了身影。
江无源从地上站起身的时候,几十匹载着异族的轻骑已经堵住了他的每一条逃生之路。
随着沙魔柯的下马,他庞大的身躯落在地上,好像连地面都在震颤。
他惨白的皮肤上带着一种嗜血的冷酷,沙魔柯像狩猎的野兽那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全身紧绷,随时准备防御的江无源,唇边渐渐露出一抹狞笑。
“我认得你,你是姬萦的人,那个总是戴面具的人。我欣赏你在青云山上表现出的忠勇和果决。”
“我也认得你,殿下的手下败将。”江无源冷笑道。
他将剑挡在身前,随时提防着沙魔柯的异动,眼角余光却瞥向云翼逃走的方向。
沙魔柯脸上闪过一抹阴鸷,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
“你胆子很大,难道不怕死吗?”
“怕死有用吗?”江无源道。
“有用,当然有用。”沙魔柯大笑起来,“我今天心情好,左右你也没坏我大事。我决定仁慈地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宣誓效忠于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口说无凭,你以为我会轻易信你?”
“我以我先祖信禁赛的名义发誓,只要你真心效忠朱邪,我便既往不咎,饶你一命。”沙魔柯说。
闻言,江无源面具下的双眼闪动着迟疑的神色。
“我以祖先的名义起誓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你已经走投无路,难道真的要和姬萦一起送死不成?”沙魔柯嘲讽道。
许久过后,江无源终于开口道:“我愿意效忠你。”
“那就扔下剑,走过来让我看看。”沙魔柯道。
江无源扔下手中长剑,慢慢走至沙魔柯面前。
离得近了,沙魔柯骇人的体型更加醒目,就在他兴趣盎然地伸手欲揭下江无源木面具的刹那,江无源瞬间暴起,藏在袖中的匕首转眼便到了手中。
云翼已经逃走,他没有后顾之忧,如果能在这里除掉沙魔柯,无疑是为姬萦的前路扫清了一大阻碍。
相比起徐夙隐和岳涯的智谋,秦疾的武功,霞珠的医术,尤一问和谭细细的内政,孔老和铁娘子的用兵之道,他的才能在慕春太过黯淡。
唯有忠心,他不输任何人。
在这乱世烽烟中,他誓将忠诚镌刻于骨,熔铸于魂,无愧天地,无惧生死。
“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谶言,而是他崇高的理想。
他愿舍弃一切,哪怕生命本身。
为了一个海晏河清的明天,他甘愿为之献祭,以血肉之躯,铺就通往太平盛世的道路,即使前路荆棘密布,亦无悔前行,只为那一抹即将破晓的曙光。
江无源握紧匕首,带着一腔孤勇,在沙魔柯反应过来之前,用尽全力向他心脏刺去!
第106章 第 136 章
如血的夕阳缓缓垂暮于天际尽头, 暮州城外苍茫的大地,仿佛披着一层淡红的薄纱。
一匹健壮的白马踩着夕阳,朝城门小跑而来, 棕色的马鞍仍在,马背上却不见人影,一支斜插的箭矢竖在马屁股上, 引起了守城卫兵的注意。
“这不是江大人的马吗?”有城门守卫认出了云翼, 叫来了城门将领。
马匹中箭,人却不见踪影, 城门将领不敢独断,立即将此事禀告姬萦。
姬萦正在节度府书房内与徐夙隐、孔老等人商议作战计划,听闻江无源的马独自回来了,立即暂停手下的事情,匆匆赶到节度府门前。书房里的众人, 也跟着她一起来到府外。
城门守将带着一名小兵,牵马站在一旁。
姬萦一眼便认出了中箭的白马就是江无源的爱骑云翼。
云翼受过训练, 一旦失去骑手, 便会自己返回暮州。但就是遇到了怎样的危险,才会让云翼独自返回暮州?
云翼后臀上的那支箭,有着锋利的倒钩,姬萦不敢轻易拔出, 遂在其他地方上寻找线索。
在马鞍下的一角,她看见一角暗蓝。那是江无源身上最常见的颜色。
她抽出那一角暗蓝, 发现是衣袍的碎片。
暗蓝色的布料中包裹着一枚小小的竹哨, 江无源曾数次用此发出“三长两短”的鸟鸣声把她叫出, 布料上,只有仓促间写下的一行红字。
一个时辰前。
江无源杀了斥候后立即策马逃走, 但追击的马蹄声很快就在各个方向响了起来。
云翼已经极力在奔跑,但包抄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
他担心逃不出追击,但城门有叛徒的事情必须要在沙魔柯发动夜袭前传递回暮州才行。他急中生智,撕下衣袍一角,咬破了手指,在颠簸的马背上写下了字迹粗犷的留言:
“城门伏奸,今夜有袭。”
写完之后,江无源将这张布条塞进了马鞍之下。
他弯腰靠近马头,爱怜地抚了抚云翼柔顺的马鬃,在它耳旁柔声道:
“……哪怕只有你,也回家去吧。”
回家去吧。
去有小银和小萦的地方。
回去吧,回到那个他无比眷念的地方。
告诉小银,无论是江小银,还是冯知意,他都一如既往地爱她。
没能将这句话亲口告诉她,是他一生唯一的遗憾。
当沙魔柯发现计划已经泄露,是在夺取城门的那支奇兵在夜色中被暮州城门全部吞并之后。
整整五千名朱邪精锐,就像被蟒蛇的血盆大口吞入腹中一样,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出,就被吞噬干净了。
沙魔柯和其大部队还借着夜色隐匿在城外,等待着先头部队的信号,却见城楼上忽然灯火通明,无数全副武装的慕春士兵出现在城头。
那五千精锐,每一个都是部落中个顶个的好手,如今却全数覆灭在暮州城内!
计划是如何走漏的?江无源不是没能将情报带出山林吗?!
看着出现在城楼上的姬萦,沙魔柯目眦欲裂,小臂上刚刚包扎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姬、萦——”
在姬萦的示意下,慕春士兵将偷袭的奇兵中,五个将领模样的朱邪人推上了城楼。
“沙魔柯,这些人应当都是你朱邪数一数二的勇士吧?这个叫刹脱的,还说是你的小舅子。他们成为了慕春的俘虏,你不会见死不救吧?”姬萦推了一把其中那个叫刹脱的,对城楼下的沙魔柯大声道。
五名朱邪人,面色各异,有视死如归的,有强忍恐惧的。他们全都被捆着双手双脚,难以逃脱。
“我数三声,不交出江无源来,我就在你面前,将这五千人挨个杀掉。”姬萦说。
沙魔柯不信姬萦能下得了手,刚想开口嘲讽,就见姬萦在其中一人背后一推,后者大叫这跌下城楼,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砸成肉饼。
姬萦面不改色,冷冷地俯视着城下的沙魔柯。
“你以为我在开玩笑吗?”
她的手,放上了第二名朱邪将领的后背。
“三、二、一——”
沙魔柯没有回应,于是第二名俘虏紧闭着双眼,也从城楼上跌落下去。
“三——”
姬萦的手放上第三名,也就是刹脱的后背。刹脱控制不住恐惧,大喊大叫起来:“姐夫!救我啊姐夫!我不想死,我——”
“二、一——”
姬萦轻轻一推,刹脱在尖叫声中跌落城楼,惨叫伴随着一声闷响,戛然而止。
“三、二——”
寂静之中,姬萦的手放上了第四名俘虏将领的后背。
沙魔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其笑声响荡在晦暗的夜色中,更添了几分诡异和疯狂。
“你就是杀光这五千人,你的人也回不来的!”他大声说道。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死人——你还要吗?!”
沙魔柯话一出口,城楼上几个人都变了脸色。
“不可能!”姬萦脱口而出。
冯知意紧紧抓着冰冷的石头城墙,好像不这样做,她马上就要从城楼上失足落下。
“把人抬出来让她看看!”沙魔柯右手一挥,他身后的军队中立即有了动静,从尾翼到前军,两个朱邪人抬着一张木板走到了明亮的光线下。
城楼上摇曳的火光,照亮了木板上血迹斑斑的那个人。
姬萦仍未作声,但身旁不远处的冯知意,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而霞珠则掩住唇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悲鸣。
徐夙隐望着木板上的人影,心中阵阵哀痛,但他明白,此刻自己心中之痛,不及姬萦此刻感受的万分之一。他从人后走到了人前,站到了姬萦身旁,默默地握住了那只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姬萦没有喊叫,也没有流泪,她就像漂浮在云层上看大地,或者站在地面上看浮云,首先充斥在她内心的,是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城楼上熊熊燃烧的火盆,连接成一条绵绵不绝的光带,让城外的青隽军队无处匿行。
温暖的火光跳跃在江无源身上。
他静静地躺在木板上面,暗蓝色的衣袍残破不堪,满是鲜血。他就像将一身的血都流光了,不光衣袍被浸染得接近黑色,就连搬运他的木板上,也是斑斑血迹。
那张随时随地与他同行的木面具被放在头颅旁边。被火苗吞噬后充斥着红色和紫红色瘢痕的面孔上,一双怒目圆瞪,眨也不眨的眼睛,仍有一股不屈的意志在燃烧。
而他的胸口,没有一丝起伏。
“我本来想留他一条性命的,谁叫他不知好歹,硬要找死?”沙魔柯冷声笑道。
当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胸口袭来,沙魔柯只来得及用左手臂本能地挡在胸前。
匕首插入他的手臂,鲜血直流。他暴怒之下,完好的右手一拳击中江无源的腹部,巨大的冲力让他倒飞出去,重重砸到地上。
沙魔柯拔掉匕首,向远处用力扔出,不顾鲜血淋漓的伤口,对着口吐鲜血,仍竭力自己站了起来的江无源狞笑道:
“想杀我?我给你这个机会,再来!”
江无源捡起自己先前丢在地上的剑,拔脚向沙魔柯冲去。
当江无源逼近之时,沙魔柯迅速侧身,以他庞大身躯不符的灵敏反应,轻松避开了刺来的剑光。转眼功夫,沙魔柯便已来到江无源身后,一拳击向他握剑的右臂。
他转身回防,却已经来不及了。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声,江无源的右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右臂因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被迫向外扭曲变形,手中的长剑也因此落到了地上。
沙魔柯收回指骨突出的右拳,整个动作干净利落,他的左臂还在流血,脸上却已经露出了野兽般戏谑的微笑。
“怎么样,还来吗?你随时可以投降,我的承诺依旧不变。”
江无源忍着剧痛,用左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来。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染红了脚下的杂草。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剑,用左手握住。这把曾经在他右手中灵活舞动的利剑,在左手的操控下显得格外笨重。
江无源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唯一可以依靠的长剑,再一次不畏生死地杀向沙魔柯!
沙魔柯看着江无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一个惯用手被折断的人,竟然还有勇气再度挑战。
这激发了他更多的嗜血欲望。
当江无源挥剑而来时,沙魔柯轻而易举地闪避,然后猛地出手,一拳击中江无源的左手腕。
随着骨裂的剧痛,长剑又一次地从他手中落下。
沙魔柯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轻蔑地看着江无源,仿佛在观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
即便双手都已被折断,但江无源的眼中依旧燃烧着顽强不息的火焰,那是对信念的渴望与对死的蔑视。哪怕剧痛如同烈火焚烧,他也未曾退缩半步。
他拖着两条软绵无力的手臂蹒跚向前,每一步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苦,但他如同磐石般坚不可摧的意志一直支持着他。
“我们都别无选择。”
曾经,无奈贯穿了他的生命。
但后来有个叫姬萦的小女孩,告诉他,每个人都可以有选择。
他选择忠诚。
他选择坦荡。
他选择死亡。
现在与沙魔柯对抗的,是他无坚不摧,生生不息的意志。
他的□□可以毁灭,但魂灵永不会屈服。
当他再一次倒在地上时,沙魔柯抬起赤裸的大脚,狠狠地踩在江无源的膝盖上,只听“咔嚓”两声,膝骨粉碎,他痛得几乎昏厥过去,但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眸,却始终不屈地瞪着沙魔柯。
“……你真是个顽固的家伙。”沙魔柯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敬意。
他弯下腰,拾起江无源掉落的剑,剑刃在刺目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我来帮你结束这痛苦。”
沙魔柯手中的剑,带着终结一切的决绝,向着江无源的胸口刺去。这一击,没有任何花哨,只有纯粹的力量与速度。剑锋入肉,赤红的鲜血从剑刃边涌了出来。
江无源依旧瞪着沙魔柯,鲜血从他的木面具下流了出来。
怀着一丝敬意,沙魔柯取下了他的面具。
凝视着那张瘢痕交错的丑陋面孔,沙魔柯眼中闪过一抹敬畏。
“朱邪人敬重英雄,我会留你一个全尸。”
江无源却没有回应他的话语。
他仍保持着生前最后的神情,却再也感受不到人间的悲欢离合了。
“想要回你的人的尸体,就出城迎战,和我光明正大打一场!我们两人之间的血仇,今日定然有一人能够得报!”沙魔柯大声说道。
“殿下不可!”
“殿下不可啊!”
亮如白昼的城楼上,孔会和梦觉等人,纷纷劝阻姬萦以大局为重,切莫中了沙魔柯的激将法。
深沉悲哀的夜色之中,姬萦主动挣脱了徐夙隐的手。
“杀了那五千奇兵,不留一个活口。”
她的面色依旧看不出丝毫悲痛,就连声音也是冰冷至极,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有一股无法喘上气的压抑和悲怮,堵住了她身体的每一丝出口。
她背着黑色的剑匣,不顾孔老等人的劝说,大步雷霆地向城楼下走去。
“点兵,列阵,开城门迎战。我亲自带兵退敌。”
“姬萦!”
徐夙隐叫住了她。
姬萦停下了脚步,没有回头。
“你知道吗,完整的谶言是‘阴阳颠倒,女姬天下’。”她说,“所以,我一定会赢到最后。”
徐夙隐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大袖在寂寥的夜风中鼓起、鸣叫。
他轻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会在这里等你。”
“……好。”姬萦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定会回来的。”
秦疾大步走了出来:“姬姐,某来为你掠阵!”
“我也去。”徐天麟握着钩镰枪,走出人群。
“既然劝不动,那就一起上吧。”岳涯也走了出来。
“既然是殿下所愿,我愿生死相随。”铁娘子说。
“还有我!带上我!”孔会跳了起来。
梦觉左手握着禅杖,右手执单掌礼:“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贫僧也来助施主一臂之力。”
暮州城所有的兵力都在这一晚集结。
当城门缓缓开启后,身穿盔甲,手握剑匣的姬萦率先骑马走出了城门,在她身后,是得知江无源之死,义愤填膺、士气大涨的慕春军队。
“杀——”姬萦一声令下,慕春大军随着她一齐冲锋杀向敌军。
沙魔柯不避不让,挥舞着手中的流星锤,也率领着身后的大军冲向姬萦。
怒吼声,厮杀声,激烈的战鼓声,撕破了夜色的静谧。
血液越是沸腾、叫嚣,姬萦的大脑就越是冷静。
剑匣和她的身体仿佛融为了一体,如同锋刃本身,锐利地刺向敌阵。
最先短兵相接的,就是姬萦和沙魔柯两位军中大将。
姬萦手持剑匣,铁桦木沉稳,内藏锋芒;沙魔柯双持流星锤,铁链挥舞,呼啸生风。
战斗一触即发,姬萦握着剑匣破空而来,直取沙魔柯面门。
沙魔柯以流星锤交错格挡,锤头碰撞剑匣,火星四溅。
姬萦步步紧逼,剑匣时而如山岳压顶,时而似游龙出海,变化莫测。沙魔柯则以双锤回旋,每一击都挟带着破空之声,企图震退姬萦。
双方你来我往,招招致命,却始终未有一人能够得手。
论武力,姬萦和沙魔柯难分上下。但唯独今夜,她深信自己必胜。火光摇曳中,是静躺在木板上的江无源,在等她带他回家。
她怎么能够忍心,让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敌军之中?
“活动活动,免得筋脉淤堵。”
“你反正要杀我,管我淤不淤堵?”
“……你真奇怪。”
“你也是。”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明天。”
过了明天又明天,他依旧没有杀她。
他不仅没有杀她,还为她献出了一生所有,乃至生命。
他叫江无源。
是她唯一的师父和兄长。
姬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剑匣猛然加速,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直刺沙魔柯胸膛。沙魔柯欲以锤御敌,剑匣击中蒺藜锤头,先碎掉的是蒺藜,再是锤头,最后是沙魔柯胸腔里的五脏六腑。
沙魔柯瞪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在不甘中缓缓向后仰倒。
庞大的身躯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扬灰。沙魔柯睁大的双眼中出现了姬萦的身影,他瞳孔缩小,刚要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姬萦的剑匣已经砸凹了他的面孔。
敌军大将倒下,慕春士气更加高昂,在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姬萦的剑匣一次又一次地砸在沙魔柯那张面目全非的面孔上。
直到战局终定,青隽大败,慕春士兵环绕在姬萦身边欢呼,她才离开了沙魔柯看不出形状的尸体。
她站起身,缓缓朝木板上的江无源走去。
欢呼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肃穆的静默。
她蹲在木板前,轻轻抚上了江无源怒瞪的双眼。
他的身体已经冰凉,但他存在过的事实,依然在温暖着姬萦的内心。
冯知意和剩余众人都从城内走了出来。
冯知意站在江无源的尸体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烧毁的面孔,脸上的悲痛神情还未完全伸展,眼中的泪水却已先一步流了出来。
“他除了叫江无源,还有其他名字吗?”
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看着那张被烧伤的面庞,她会有一种心脏都被撕裂的痛感,那不单是为了“江无源”的死,而是另一种,在理智明了之前,先痛彻心扉的本能。
姬ῳ*Ɩ 萦没有立即回答冯知意的问题。
她伸手摸进他鼓囊囊的胸口,掏出了一个被剑锋刺穿,鲜血染透的油纸包。
油纸里面,是一根晶莹剔透、鲜红莹润的山楂糖葫芦,甜丝丝的香气混杂在血腥气中。
她把连带着油纸的糖葫芦交到冯知意手中,对仍神情惘然的冯知意道:
“他被打晕卖进宫中之前的名字,只有你才知道。”
冯知意怔怔地看着她,嘴角渐渐颤抖起来。片刻后,她转身面对江无源,在他身前慢慢跪了下来,认真地寻找着那张触目惊心的面孔上熟悉的痕迹。
她握住了江无源没有温度的手,将他的手抵在额头,慢慢低下头,低下头——直至面孔完全埋至江无源的身体上。
姬萦没有看到她哭。
但却看到了她战栗的脊梁,听到了她小声的呢喃。
一遍又一遍。
她在不知疲倦地呼唤着他。
“哥哥。”
第107章 第137、138 章
江无源葬在了暮州。
墓地是几名暮州有名的堪舆家勘探, 再由姬萦亲自选定的。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他生前未曾拥有什么美好, 所以走了以后,老天像是要补偿他一样,让春花和小鸟都来相送。
身穿素缟, 满头乌发仅用一根白色布条束起的冯知意, 为江无源撒上了最后一捧土。
江无源没有子女,没有兄弟, 就连唯一的妹妹,生前也没有相认。
但是送葬的那一天,不光是姬萦自发地穿上了白衣,就连尤一问和霞珠这类与江无源并无血缘关系的人,也穿上了白色的衣裳。
江无源生前, 除了姬萦以外,并无太亲近的人, 但他的忠和义, 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为之动容。
“侠”和“义”,就是众人眼中的江无源。
他被装进棺椁,埋入土中的时候, 姬萦还没有多少实感。之后的几天里,她一边督促徐异和全真派的丹道高手联手研发更高威力的炸炉药, 一边秘密调遣工匠按照图纸重造千雷机, 连为数不多的私人时间, 也用来了与梦觉联系的佛教各派高僧会面。
除她和徐籍以外的四大节度使,已有三名节度使决定效忠于她。宗教界, 她也取得了佛道两派的支持。
她很忙,忙着用国家大局来麻痹自己的私人感情。
这些天,霞珠和铁娘子都来探望过她。因为相较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数日不出的冯知意,她表现得太过如常了。
姬萦很感谢她们的安慰和关心,但内心深处,她不愿面对她们欲言又止和同情的面孔。
她始终觉得,江无源会在某一天又突然回到她的面前,只唤她一声“殿下”便木讷不语,被她责怪也只会像尊雕像一样默默站着,不为自己辩解分毫。
青隽军在暮州大败的第五天,瞿水竟州传来消息,张绪真率领的六十万大军,已经取道瞿水旁边的白阳,直冲暮州而来。
青隽倾巢出动,很明显是不计代价也要将她扼杀。六十万在战火磨炼出的大军,又有擅长兵法,诡计多端的张绪真率领,仅凭现在的慕春,还难以抵挡。
千雷机能否及时制作出来,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慕春的生死。
好在,老天是站在她这边的。
江无源死后的第七天,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在暮州城外的荒野上响起。就连城门边摆摊卖茶的小贩,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颤抖。
百姓们又好奇又惊恐地围在城门前,远目着从地平线上升起的那道黑色浓烟。
荒野上,陪着工匠们连夜赶制千雷机,已数夜未合过眼的姬萦顾不上依然轰鸣的耳膜,跟着工匠们一起冲入了爆炸之后的区域。
竹竿似又高又瘦的的徐异跑得最快,此时此刻的他,灰头土脸,头发脏乱,哪里还有一丝贵族做派?
姬萦拿回千雷机图纸后,他立即把徐籍忘到了九霄云外。
做徐籍的众多侄子之一,还是做改良版千雷机的创造人之一,徐异还是分得清主次轻重的。
原本还算平坦的荒原上,在千雷机的数发轰炸下,炸得像是一张麻风病人的脸,到处都是坑坑洼洼。
工匠们迅速测量此次试验的结果,一边记录,一边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通报:
“最大射程四里!最短射程一里!”
“使用图纸原配方丹药的千雷机,杀伤范围在四丈!使用朱雀破敌丹的千雷机,杀伤范围在十二丈!”
终于——
终于——
连日的劳累,再加上忽然激荡的心情,姬萦眼前一黑,双腿无意识地往下软去。
“殿下!”
“殿下——”
一声声呼喊接连而来,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远。
姬萦晕倒的消息,吓坏了节度府中的众人,但好在霞珠把脉之后,发现她只是太过疲累,身体依然强健。
千雷机一事至今在慕春还是个机密,军中众人都在等待着姬萦做出决断,要如何应对敌人六十万大军。姬萦一晕倒,军营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
徐夙隐将所有人都拦下了。
“还不急,让殿下睡个好觉吧。”
军中将领们面面相觑,最终碍于徐夙隐在天下的名望,以及他自身和姬萦的关系,只好暂时打道回府。
姬萦是被洒在眼皮上的暖阳叫醒的。
她睁开眼时,夕阳已经挂在了百花窗棂上。卧房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茶香,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冷药香。
她看见了徐夙隐就坐在房间里的圆桌前写着什么,但她没有出声叫他。
大脑依然昏涨,刚从睡眠中醒来的身体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木然地盯着窗户外穿进的一束金色余晖。
她自顾自地发愣,回过神来,发现不知何时徐夙隐已经坐到了床边。
就像姬萦没有打扰他一样,他也没有打扰姬萦的发呆,直到姬萦的视线自己撞上了他的,他才带着关心,轻声问道: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身体感觉很好。”
“那就好。”
过了片刻,她才望着那抹灿烂的金色光束说道:
“可是我的心,感觉很差。”
她感觉到,徐夙隐温柔中又带有一丝悲伤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面孔上。片刻后,他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你感受到了什么?”
“……我感受到了悲伤、疲惫、荒谬、无可奈何。”她的视线,跟着那束明丽的夕阳,落回到徐夙隐的眼睛上。
那双眼睛,就像一条在夕阳下波光粼粼、闪耀着光泽的河流,盛着温柔、怜爱、暖意,以及一切让她心脏骤然抓紧,让这些天强忍的悲痛夺眶而出的力量。
“……还有害怕。”
她的手上忽然用力,死死握着徐夙隐微凉的手,眼泪从姬萦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打湿了她的耳朵,流入她的发间。
“我害怕了,徐夙隐。”她的声音几不成型。
徐夙隐静静地听完她的话后,过了片刻,才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拭去姬萦眼角的泪水,他一直抹,但姬萦的泪水却越来越多。
“你后悔了么?”他问。
“我永不后悔。”姬萦说。
徐夙隐的唇边露出淡淡笑意,他再一次温柔地擦拭了姬萦的泪水,轻声说:
“那就不要难过,因为我还在这里。”
是啊,他还在这里。
纵使幸福的时光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但只要现在他还在这里,姬萦就有勇气去面对幸福之后的悲伤和死寂。
只要他现在还在这里。
姬萦闭上眼,让眼中最后的泪水流出,然后睁眼看向徐夙隐,含着未尽的泪光,露出明丽而勇敢的笑容。
“好。”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会难过。”
她望着徐夙隐的双眼,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是:
“所以,你一定要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她知道那是奢望,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她只能向上天祈求。
如果她真是天命所归,请一定——一定不要从她身边再夺走任何一人。
姬萦重新振作起来,问:“千雷机制作成功的消息还封锁着吗?”
徐夙隐调整了称呼,回答道:“按殿下的意思,仍只有少数相关者知道。”
“那就好。张绪真的军队到哪儿了?”
“已经到白阳腹地,只需三日,就能兵临城下。”
“慕春所有兵力也不过三十万,千雷机量产尚需时间,目前能投入战争的只有六台,要是在暮州与徐籍的六十万大军硬碰硬,可以想象会是一场艰难的血战。”姬萦说,“我不想再徒增我方的伤亡了。”
“殿下想如何做?”徐夙隐问。
“青隽动用了几乎全部兵力来攻打暮州,所以,后方一定空虚。”姬萦说,“青州码头就在青州城中,我打算带一千水兵,二十艘连环舟伪造出要在青州登陆作战的假象,徐籍必然会为了将我拦在青州城外出兵拦截。当他通过探查得知我连环舟上兵力只有一千,必然会以为我是在虚张声势、围魏救赵,生出趁机将我埋葬在青州河的想法。但他不会知道,二十艘连环舟上,有一舟搭载了六台千雷机。”
徐夙隐眼中露出赞赏神色,接过话头:
“而那时候,青隽之中最擅领兵作战的将领都在暮州,为了事情稳妥,徐籍一定会选择亲自领兵出战。只要他亲自带兵,千雷机就能让他葬身鱼腹。”
姬萦接着说道:“与此同时,张绪真得知我去了青州,一定会慌张回防。其军心已乱,战力必减。这时候,孔老与提前埋伏在张绪真撤退路上的铁娘子前后夹攻——”
“张绪真必败。”徐夙隐说。
“没错。”姬萦露出笑意。
“此计虽有风险,但的确可以将伤亡降至最小。只不过,若是徐籍没有亲自领兵出战呢?”
“千雷机的最大射程是四里,青州码头到宰相府和兵营的距离不超过四里。”姬萦沉下声音,“如果老天真那么眷顾他,让他躲过这一劫,那么光是声东击西这一计谋,为孔老和铁娘子创造出大胜的机会,也不枉我跑上一趟。”
“我和你一起去。”徐夙隐道。
“好。”
姬萦拿起他的两只手,与自己的手叠在一起。
一天一天又一天,或许不知不觉就能到永远。
她每时每刻,都为之祈祷着。
……
出发当天,姬萦将慕春所有心腹干将都集结了起来,将自己的计划告之。
这是一个险招,却也是一个可以最快速度结束乱世的奇招。
徐籍身边,除了一个张绪真外,再无人可以接他谋逆的班。没有了徐籍支持的张绪真,自然也难成气候。
届时,天下一统,大夏中兴,指日可待。
深夜,二十艘连环舟借着夜色掩映,悄然无息地驶离了暮州城外的码头。
此行姬萦只带了极少数人,一个徐夙隐,可以弥补她在智谋上的不足;一个秦疾,可以在万一的时候为她掠阵;一个霞珠,既充当了船上的军医,又可以看顾徐夙隐的身体——要不是姜大夫一上船便会晕头转向,继而呕吐不止,姬萦更想将霞珠留在相较而言更加安全的暮州。
船只驶离暮州的当晚,因为怕霞珠第一次在船上过夜害怕,姬萦特意留在她的寝室陪她说话。
宽敞的大床上,霞珠望着推开的弦窗,抱着膝盖喃喃自语道:“原来河可以这么宽啊……不知道海又是什么模样……”
“想要看海,那就要到白阳去了。”姬萦笑道,“等白阳收复,你想什么时候看海都行。”
霞珠沉默片刻,神情中忽然闪过一丝怅然:“到那时候……殿下应该很忙了吧。”
姬萦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霞珠不禁露出了忐忑的神情。
在她的身体跟着变得拘束之前,姬萦捧起了她圆圆的脸颊,让她小狗似乌黑圆润的眼睛看着自己。
“对我而言,霞珠就是彩圆,彩圆就是霞珠。我希望在你心中,无论我拥有什么称号,我都依旧是你的小萦。”
“我……”霞珠的眼神在姬萦的注视下游移着、闪躲着、不安得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徐籍在皇榜中说,是你强行带我离宫,才导致陛下忧愤成疾,英年早逝。要不是我……小萦也不会担此污名……”
“延熹帝到底怎么死的,你我清楚,徐籍也清楚。即便没有你,徐籍早晚也会对延熹帝下手,这污名,大概也还是由我来背。”姬萦说,“但是因为你在那里,至少救了一名无辜的女子。”
姬萦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霞珠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流出眼泪,但她最终还是努力地忍住了。
“怪我太没用了……就连公子的病,我也没有办法。”
姬萦望着她,还是那一句话。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纵然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存在,也无法忤逆生死。
更何况是霞珠一个小小的医女。
姬萦不怪任何人。因为徐夙隐也未曾怪过任何人,他总是用一颗温柔而慈悲的心去对待森罗万象,哪怕自己因此伤痕累累。
“……我们真的能赢吗?”霞珠知道千雷机的威力,但面对积威深重的徐籍,她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一丝畏惧。
姬萦松开她的脸颊,坚定而温柔地笑了。
“我们一定会赢。”
有了瞿水和万灵的帮助,姬萦的船队借道经过,才得以不惊动徐籍的耳目汇入青州河中。
从暮州到青州,整个行程不超过四天。
第三天的时候,霞珠却在船只最后一次靠岸补给的时候不见了。
随着不见的,还有一名船上的苦力。
二十艘连环舟上有半百苦力,失踪的那名苦力名叫姚游,是不久前因战乱流落到暮州的,一直都在码头做苦力维生,因为老实肯干、沉默寡言,所以这次选人出船,码头管事也将他加入了名单之中。
姚游肯定是假名,姬萦让见过他的苦力口述长相。
“长相嘛,没什么特别的……眉毛长得比常人更长一点,细细的两条挂在眼睛上面。”
“人微胖,但是长得不和气。笑起来的时候和板着脸的时候像两个人。”
“不说话的时候有点吓人,嘴唇很薄,不长胡须,很奇怪。”
一条条线索在姬萦脑海中拼凑出一张人像——殷德明!
延熹帝身旁的御前总管!
他带走了霞珠,是想为延熹帝报仇吗?
霞珠落在他手里,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但姬萦不能停下,船队不能停下。她不光为要霞珠的安危负责,还要为身后的数十万慕春百姓,乃至天下百万大夏百姓负责。
在徐夙隐的安慰下,她强忍着心急如焚,不得不下令船队继续往青州码头进发,同时传令给万灵节度使——人在他们的地盘上丢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接到命令的万灵节度使急得团团转,连忙动员了整个万灵范围内的衙门,四处寻找失踪的霞珠。
青州城门处,却有一个中年寿器匠驾着牛车,拉了一车棺椁入城。
牛车没去寿材铺,却停在了宰相府的大门前。
门前守卫蜂拥而上,无数长枪对准了寿器匠的喉咙,后者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我是延熹帝身旁的前御前总管殷德明,带了礼物前来拜访宰相,还请通传。”
宰相府内书房,徐籍刚听说了慕春的连环舟出现在青州河流域,正向着青州码头而来,后脚就听见了在火事前逃跑的前御前总管殷德明自投罗网。
他沉吟片刻,令书房里的晁巢去带人进来。
晁巢领命而去,不久之后带着殷德明和他的一具寿器返回。
徐籍站在书房门口,一身深蓝锦袍不怒自威,他看着那具寿器,不怒反笑道:“这就是你给本相送的礼物?”
“奴婢为宰相准备的礼物,在棺椁里面。请容奴婢打开一览。”
徐籍点了点头。
殷德明上前推开了寿器沉重的棺盖,里面是一个满面惊恐的女子。正是失踪一日的霞珠。
霞珠此前在船上,不知被谁敲了一闷棍,再醒来后,便发现自己被关在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棺材里面。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一直到此时,才终于重见天日。
她本想下意识逃跑的动作,却在看见不远处背着双手,面色严肃的徐籍后,瑟缩了回去。
她当然记得,是她用砚台敲伤了延熹帝,以至于他在大火中丧生。
无论按哪朝哪代的律法来,她都逃不过诛九族的命运。
她被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他们要治她的罪吗?船上的小萦怎么样了,公子怎么样了?还好她举目无亲,没有九族可以诛杀,要杀要剐,她一人承担就好。
虽然心里想得坦荡洒脱,但霞珠的身体,还是诚实地在徐籍的注视下颤栗起来。
那具囚禁她的棺椁,在此时反而变成了她的围墙,好像可以从徐籍的威压中保护她一样,她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这丫头就在叛贼姬萦的船上,定然是对姬萦的计划了如指掌。宰相审问审问,便一切明了了。”殷德明低着头,袖着双手,深深弯着腰,“奴婢自知罪不可恕,愿意接受任何处置,但还是斗胆请宰相看在奴婢将功赎罪的份上,让奴婢在死前全一个念想。”
“哦,什么念想?”
“奴婢在宫中还有个与奴婢一同进宫的同乡,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了,她在御膳房当差,现在奴婢不在宫中了,怕今后有人欺负她,想替她向宰相求一个出宫的恩典。”
宫中太监宫女结成对食的不少,只是为了对食甘愿自投罗网的,徐籍倒是第一次看见。
他笑道:“看不出公公还是个情种,她叫什么名字?”
“这张纸上写了她的名字和籍贯,宰相拿去宫中一问便知……”
殷德明从袖中摸出一张叠起来的白纸,露着谄媚的笑容,恭敬地低下头趋步向前,一如从前在延熹帝面前时那样。
只不过,他的手在连日的体力活劳作下,已经变得黝黑皲裂,不复从前白嫩的模样。
他的头发,也已经从一头黑发变得斑白。
唯有他自己才知道,为了这短短几步距离,他付出了什么。
当他走到徐籍身前时,忽然从那张薄薄的白纸中抽出了一张刀片,神情勃然可怕地向徐籍的脖子划去!
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这一遭,霞珠完全愣在棺材里,晁巢中途反应过来立即冲向徐籍,但也已经来不及了,徐籍本能地向后仰倒躲避,刀片从他的锁骨上刚好划过,片刻后,鲜血接连不断地从刀口涌了出来。
“保护宰相!保护宰相!”晁巢大声叫喊,书房外的侍卫一拥而上,转瞬就夺了殷德明手中的刀片,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
不光是霞珠没想到,殷德明最恨的人不是她这个算是亲手杀了延熹帝的人而是徐籍。徐籍本身更没有想到,殷德明不对就在眼前的霞珠动手,会出人意料地对他偷袭。
徐籍捂着锁骨上方,接近脖子处血流不止的伤口,对地上的殷德明怒目而视:“你这个阉狗,是早就和姬萦串联好了吗?!”
“姬萦?我呸!”殷德明的半张脸颊都被按在粗粝的石头地面上,他五官扭曲,神情阴狠,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俯视着他的徐籍,“我是阉人不假,但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比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好上一万倍!陛下生前,最恨的人就是你,没有陛下,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殷德明今日没能杀了你,是你死期未到,但我就算死了,也会化为厉鬼,等着看你的末路!”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殷德明便紧闭嘴唇,脸色猛一狰狞。
“不好,他要咬舌自尽!”晁巢慌张喊道。
无数侍卫冲上去掰殷德明的嘴,想要阻止他自尽。但殷德明的牙关死死咬在一起,片刻后,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而他的眼睛,也不再眨动了。
侍卫们慢慢松开了手。
晁巢向着徐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属下疏忽,竟然没有发现殷德明暗藏利器,属下罪该万死!”
徐籍捂着还在流血的脖子,脸色难看至极,今日只要他再躲晚一分,割开的就不是锁骨上方的皮肤,而是他的颈动脉了!
但他自知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着怒火,拂袖让晁巢起来。
“罢了!幸而只是皮外伤而已,这阉狗也算没让我的血白流。你把她带下去审问,姬萦小儿带她上船,她必然知晓内情,时间紧迫,一定要在一个时辰内让她吐得干干净净!”
“是!属下一定将功赎罪!”晁巢松了口气,忙揖手应道。
第108章 第 139 章
大决战前三个时辰, 青州狱。
晁巢原本审讯会很简单。毕竟这个背景简单,阴差阳错当过宫妃的山野女子,还没上刑, 就已经被青州狱阴暗渗人的环境给吓破了胆子。
她蜷缩在木头牢房一角,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头墙面,也顾不上那里是否残留着上一位犯人的干涸血迹。因为晁巢面前满满一桌的刑具, 以及隔壁囚牢中不成人形, 时不时发出痛苦呻吟的犯人,比干涸的血迹更加可怕。
“纯容华, 既然到了这里,我劝你还是主动招了吧。这样对你我都好。”晁巢叹了口气道,“如非必要,微臣也不愿对手无寸铁的女子动刑。”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霞珠神色惊恐。
孤身一人身陷囹圄,她心中充满恐惧。霞珠的眼角余光打量四周环境, 染血的木门,滴水的石墙, 桌上叫不出名字的大量刑具, 在火盆里烧得通红的烙铁,以及隔壁被拷打得像是一块红破布的犯人,一切都令她胆战心惊。
小萦知道她被绑走了吗?
小萦能及时来救她吗?
不——她不能什么都指望着小萦。从白鹿观到慕春,小萦搀扶着她一路走来, 她早就暗自下定决心,哪怕她没有其他人那样夺目的天赋, 哪怕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中的普通人, 但她至少——至少要成长为不拖累小萦的人。
晁巢从刑具台上缓缓走过, 拿起一把粗长的鞭子,将鞭身浸进一桶盐水里。
“姬萦来青州的目的是什么?计划是什么?”他问。
看着那条散发着森森寒气的粗鞭, 霞珠强忍着恐惧说道:
“我不知道——”
晁巢手中的鞭子猛地挥出,打在霞珠的身体上,发出“咻”的一声巨响。
霞珠从没受过这样的打,难以想象的剧痛袭来,她当下就忍不住涌出了眼泪,尖叫着捂住了被打的地方。
“我再问你一遍,姬萦来青州的目的是什么?计划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了我不知道!”霞珠痛哭流涕道。
又一鞭重重地抽在霞珠身上。
“姬萦的船上有多少人?除了姬萦,还有谁也来了?”
“我不知——”
晁巢的鞭子打断了霞珠的声音,取而代之是尖叫和哭泣。她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拼命往牢房角落里躲去,但依然抵挡不了重重打在身上的鞭子。
盐水浸过的鞭子,不光抽破了她的皮肤,还让伤口在盐的作用下百倍痒痛。那份难以形容的痛,让霞珠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狼狈得除了哭泣什么也不知道。
晁巢原本以为让霞珠张口是很简单的事。
然而,他的鞭子再不遗余力下去,霞珠惨叫连连,却依旧咬口说自己上船只是为了给徐夙隐治病的,其他的她一概不知。
半个时辰后,一名狱卒从外走了进来,站在牢房外对晁巢道:“晁大人,你要的人已经带来了。”
晁巢收了鞭子,反复呼吸几次平息因用力而有些激动的心跳。在他面前的霞珠,血迹已经渗出了衣裳,她的发髻也凌乱了,大量的汗水和泪水让她落在脸颊边的头发结为一撮一撮。她尽力蜷缩在牢房角落,眼泪一直流淌。
“纯容华,你这是何必呢?你对姬萦如此忠心,可姬萦何曾把你放在心上?”晁巢说。
霞珠流泪不语,眼神一直望着自己的脚尖。
“我听说,你一直在寻找自己的亲人。此事拜托给姬萦多久了?她可有替你上心?”
尽管身体上各处都有四分五裂的疼痛,但霞珠仍努力屏蔽着晁巢的话语,她不傻,知道晁巢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挑拨离间。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晁巢见她不语,直接让狱卒从外面带来了三个她意想不到的面孔。
虽然时隔多年,但霞珠还是第一时间认出了他们的面孔,她太过震惊,以至于连眼眶中的泪水都忘了流下。
“娘!爹!哥哥!”
“你是……二丫头?”用布包着头发的中年女人,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霞珠。
“娘!”霞珠的眼泪夺眶而出。
“妹妹!”
“二丫!”
中年女人率先冲过去,无视霞珠一身的血迹,紧紧抱住了她。霞珠的父亲和哥哥也接连冲了过去加入拥抱。几人很快都泪流满面。
一家四口终于团聚,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候,该有多好。
晁巢满意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慢慢说道:“纯容华,自从知道你在寻找家人以后,宰相便上了心。如今你们一家终于可以团聚,只要你说出姬萦此行的计划,我就放你们一家离去,还会赐大量金银帛锦,你兄长若是愿意留在青隽做事,我也可以为他介绍一个差事。这对你来说,绝对是一个划算的交易。”
“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计划……”霞珠话音刚落,晁巢就叹了口气。
“把她哥哥按过来。”他说。
待命的狱卒立即上前,强行将霞珠的哥哥拖了过来,又将想要保护儿子的母亲和父亲踹倒在地。
晁巢拿起一把大剪子,令人将霞珠哥哥的双手强行举起。
“我再问你一遍,姬萦的计划是什么。你的回答每让我失望一次,我就剪掉你哥哥的指头一次。”晁巢手中的大剪子夹住了青年的小指,眼神看着惊慌恐惧不已的霞珠。
青年想要挣扎,却被身后两个狱卒牢牢按住。他只能不甘和惊恐地看着霞珠,用哀求的目光,祈求霞珠救他。
“二丫……那是你哥哥啊!”
“快说了吧,二丫!”
父母从旁挟制住霞珠的身体,不断惊恐焦急地催促着霞珠如晁巢所愿,说出姬萦的计划。
“可我真的不……”
“咔嚓。”
“啊啊啊!”
“我的儿啊!”
数声惨叫响起,布衣青年的小指落到地上,鲜血接着淅沥沥地滴下,染红了膝前的稻草。
霞珠呆若木鸡,只听到父母和哥哥的哀嚎接连不断涌入耳中。
“纯容华,微臣再问你一次。姬萦的计划是什么?”
晁巢一边问,一边让狱卒强行拉起弯下腰的布衣青年身体,又将他断掉小指旁的无名指也夹进了大剪子中。
“你快说吧,二丫!”
“算爹娘求你了,说吧,二丫!”
父母膝行跪在霞珠跟前,哭着哀求道。
霞珠呆愣着,于是,布衣青年的第二根指头也掉到了地上。
“妹妹啊——”
哥哥凄厉的哀嚎撕裂了霞珠的心,一半是哭泣的父母和断指的哥哥,一半是满面笑容的姬萦。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当大剪子夹住哥哥鲜血淋漓的中指,晁巢正要向下用力时,霞珠崩溃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我说,我说——”
眼泪接二连三地从那张狼狈不堪的圆脸上落下,她的双眼已经哭得红肿,颤抖的身体上满是鞭子抽出的血痕。
“我说——”
霞珠泪流不止。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姬萦坚定轻柔的声音,再一次回荡在她的脑海中。
“说吧,”晁巢的语气变得格外温柔,“姬萦的计划是什么?”
霞珠抽泣着,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姬萦的计划——以小博大,围魏救赵,二十艘连环船上,其实只有一千名水兵。
晁巢一边听着,一边脸上难掩喜色。
“好!”他说,“你从姬萦那里,可曾听过‘千雷机’这个东西?”
霞珠略一迟疑,晁巢手中的大剪子就夹紧了布衣青年的中指,后者吃痛大叫起来。
“住手!我听过!”霞珠ῳ*Ɩ 慌张之下,脱口而出。
晁巢脸上露出了笑容。
……
大决战当前。
青州一万水兵,五百条战船,为了围杀姬萦,倾巢而出。
宽阔的河面几乎被青隽战船填满。
姬萦的二十条连环舟,像落入汪洋大海的一滴水,被难以计数的青隽船只包围了起来。
连环舟首尾相连,而姬萦所在的指挥船,在连环舟的中心。徐籍所在的楼船,就在她的对面。在高耸的楼船面前,姬萦的连环舟就像小孩的玩具一样。
她站在船头,看着身穿银色铠甲的徐籍从甲板上推出了霞珠。
霞珠落到徐籍手中,姬萦已经有了几分预料,但真实目睹霞珠满身伤痕,一身血迹之后,她还是难免怒火冲顶,心脏剧痛。
“霞珠!”
霞珠听闻她的呼唤,眼中含着泪光朝她看来。
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
“徐籍——”姬萦咬牙看向甲板上的徐籍,恨不得立即将他食肉寝皮。
“姬萦,你谋害夏室两任皇帝,假冒皇室公主,偷窃传国玉玺,犯下累累罪行,竟还有胆到青州来!从前是我识人不清,让你有机可乘,今日我就要替天行道,杀了你为两名陛下报仇!”徐籍神情凛然,大声说道。
姬萦冷笑一声,以毫不示弱的声音响亮道:
“章合帝乃我父,延熹帝乃我弟,本宫是夏室中宫唯一所出,匡扶天下,中兴大夏,乃我毕生之责。而你,徐籍——无耻小人,狼子野心,在第一次进京勤王的时候,就试图杀死父皇,以挟幼帝而令天下,父皇逃过一劫,你又在派我天京谈判时,再下密令试图杀死父皇——你千算万算,却没算到我是堂堂帝王之女、帝王之姊,天底下最不可能杀害两位陛下的人。”
“且不说你是不是真的三公主,就算是,你也有理由杀死两位陛下。毕竟,他们驾崩之后,你便是唯一的夏室传人——”徐籍说。
“勿要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事你做得出来,旁人却做不出来。”姬萦笑道,“连你的两个亲儿子,都已经看透了你的鬼蜮伎俩、人面兽心,弃你奔我而来。徐籍,你已经天怒人怨,无路可走了!至于我是不是真的三公主——”
“章合帝承认本宫是他爱女,太祖也留有圣旨,指定我为夏室传人。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置喙本宫的正统?”
“这么说,你当真得到太祖的传承了?”徐籍眯起眼,“这丫头所说果然不假,你是为了给千雷机的制造拖延时间,才不惜来青州以身涉险。”
姬萦心中震撼,终于明白了徐籍敢亲自带兵前来的原因——他以为,千雷机仍在研制当中。
而这一切,都多亏了伤痕累累的霞珠。
姬萦此时此刻,终于明白霞珠带着泪光的眼神。
那是在说“开炮吧,不必管我”。
她怎么可能不管?怎么能够不管?那是她今生的第一个朋友,她们曾在一张床上,度过无数个夜晚,说过数不清的悄悄话,她为她取名为“霞珠”,是希望她能告别白鹿院时自卑敏感的性格,走向霞光灿烂的明天。
而不是在今日,为她而献出生命。
徐籍举起手中长剑,慷慨激昂地喊道:
“全员听令!”
四面八方的敌船上都响起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殿下,早作决断!”主船上的副官在姬萦身后焦急地喊道。
秦疾双手握在腰间的流星锤上,眼神中略有紧张,但他仍坚定地护卫在姬萦左右,毫无疑问他已经做好了与敌人近身搏斗的准备。
徐夙隐站在她的身旁,既没有催促,也没有不安,他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好像她做出任何决定,他都一视同仁地接受。
徐籍气沉丹田,怒声吼道:
“钩锁上弦,随我冲锋,夺船擒敌!”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霞珠,趁身后看守疏忽,猛地冲向徐籍。
“霞珠!”姬萦脱口而出,肝胆俱碎。
霞珠用上这一辈子所有的勇气,抱着措手不及的徐籍,一齐向甲板下的湍急河流坠去。
扑通一声,她和徐籍一起沉入水中。
姬萦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声嘶力竭地怒吼出声:
“开炮——”
船上的副官跟着吼道:
“开炮——”
姬萦所在的主船身上,咔哒一声,一面三扇窗口打开,一个个黝黑的炮筒伸出了窗口。
六门千雷机,随着整齐划一的声音,朝着包围他们的青隽船队轰然鸣射出六枚黑色弹丸。
朱雀破敌丹接连在敌船中爆炸,轰鸣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河水剧烈起伏波荡,就连姬萦的连环舟上的人,也为了稳住身躯不由地抓住船板和桅杆。
熊熊烈火从正在倾斜沉没的楼船上冒了出来,燃烧的黑烟混合爆炸的烟尘,模糊了众人的视野。
又是六枚朱雀破敌丹被填入千雷机,随着一声令下,再次发射向沉没船体背后的船只。
有青隽船只调转方向开始逃跑,但随即也会被朱雀破敌丹追上。
庞大的青隽船队,在千雷机的威力下狼狈逃窜。
激烈摇荡的浑浊水面之下,有两个人正一齐沉向河底。
徐籍的表情愤怒地扭曲了,他举起长剑,用力刺向霞珠的身体。
一大股鲜血在水波中扩散。
霞珠忍着痛,眼泪与河水融为一体。她死死地抱着徐籍的身体,任凭徐籍拳打脚踢,如何也不肯松手。
氧气逐渐耗尽,徐籍的挣扎从剧烈转为微弱,沉重的盔甲,带着他向河底迅速沉去。
他毕生的野心,随着他倾吐出的最后几个气泡,一并化为乌有。
霞珠的意识也跟着渐渐迷离。
“我们一定会赢。”姬萦坚定的声音在胀痛的耳膜中回响。
我们赢了吗?
小萦,一定要赢啊……
模模糊糊间,她看见一个人影,穿透波荡的水面和浮草,毫不犹豫地向她游来。
她看见了那张陪伴了她整个少女时期的熟悉面孔,哪怕天塌下来,只要有她在,也没有什么可怕。霞珠心中对一个人孤独死去的恐惧忽然淡了,她看着那张脸,好像掉进了母亲暖洋洋的怀抱中。
霞珠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们赢了,对吗?
最后一丝意识跌入黑暗,只剩下脸上未散的微笑,跟着霞珠一起向河底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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