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湘云登门


    等到第二日,湘云便带着简单的几样拜礼,领着翠缕和另外一个丫鬟玉湖,一大早就出发去了徐家。


    她前脚刚出门,后脚门房就把她的行踪报告给了清河郡主。


    彼时清河郡主正在梳妆,闻言只是撩了一下眼皮,鄙夷道:“果然是个不安于室的。不必管她,继续盯着就好。”


    “是,小人明白了。”门房告退而出。


    想到湘云短短数日之内,已经两次抛下她儿子出门交际,清河郡主心里到底不痛快,冷笑了一声,把手中的桂花油摔到了地上。


    她这边一挣动,给她梳头的媳妇反应不及,一缕头发坠得她头皮疼。


    “嘶~贱婢,你要疼死我呀!”


    吓得那媳妇慌忙跪倒在地,磕头求饶不迭。


    清河郡主冷冷道:“溜墙根跪着去,叫婉儿过来给我梳头。”


    那媳妇知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在这时候求饶,只能满心苦涩地去墙边跪了。


    其实她心里清楚,主母之所以对她如此苛刻,不但是因为大奶奶出门了心里不痛快,更是因为她颇有几分姿色,前儿老爷多看了她两眼。


    婆婆这里发生的事,湘云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此时此刻,坐在前往徐家的马车上,她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


    那是一种背离世俗的背德感,再加上终于下定决心只为自己考虑的畅快感。


    原本她以为自己来得这么早,徐家那边必然没有准备,她可以吓黛玉一跳。


    哪知人家早有预料,守在门口的不但有徐禄,还有福婶。


    她才一派人叫门,徐家大门就开了,一个面相慈和的中年妇人迎了上来,问道:“是史大姑娘吗?我家奶奶等候多时了。”


    湘云一时有些没趣,等见了黛玉之后便撅着嘴抱怨道:“原本还想给你个惊喜呢,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得早?”


    黛玉拉着她往前走,紫鹃走在她另一边。姑嫂二人对视了一眼,紫鹃笑道:“嫂子昨日回来还说呢,‘云妹妹最是洒脱不羁,受不得拘束。卫家那种地方,她怕是多待一刻就要憋死了’。”


    湘云眼眶一红,动情地喊了一声:“林姐姐。”


    “诶,你可打住啊。”黛玉指了指堂屋,调侃道,“你昨日不是吵着要见你林姐夫吗?喏,人就在里面等着咱们吃饭呢。要是不想被他笑话是个哭猫,你可赶紧收了猫尿吧。”


    听说还有素未谋面的姐夫在,湘云噎了一下,果然就哭不出来了。


    她忙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和衣着,紧张地问:“听说姐夫是个读书举业的君子,怕是最重规矩。林姐姐,你帮我看看,我还得体吗?”


    黛玉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却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当真忍住笑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嗯,很是得体。”


    “呼——那就好,那就好。”


    虽说她从前和黛玉闹过别扭,但两个姑娘都不是小心眼的人,闹过之后早就和好了。


    因着在意黛玉的缘故,她还真怕自己给徐茂行留下了什么不好的印象,进而影响了他们姐妹日后的交往。


    毕竟,枕头风这回事,可不止是女人能给男人吹。有时候,男人的枕头风更厉害呢。


    徐茂行就在堂屋门口站着呢,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就能清晰地看见他渊渟岳峙的身影。


    湘云立刻收敛了神情,脸上绽放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上前对徐茂行做万福礼:“小妹见过姐夫,姐夫安康。”


    “史大妹妹安好。”徐茂行拱手回礼。


    一旁的黛玉捏着帕子,手背掩唇,左右看了看,心里得出来一个结论:嗯,两人都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接下来她也不多说话,自己也端出一副十分守礼的做派,含笑道:“云妹妹一路辛苦,想来还未用早膳。寒舍粗茶淡饭简陋,妹妹若不嫌弃,便随意用一些吧。”


    “林姐姐言重了,是我冒昧前来,着实打扰了。”


    姐妹二人客套了一番,便携手一起跟在徐茂行身后入内。湘云是客人,自然做了主位,徐茂行坐了东道位,林黛玉坐次位,紫鹃打横做陪。


    一顿安按照标注的用餐礼仪吃了一半,常和徐茂行趁饭点商议事情的林黛玉自己先受不了了,失声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俩都不是正经人,装什么呢?”


    徐茂行和史湘云相顾愕然,随即都意识到了什么,一起看向笑得不行了的林黛玉,心里又气又笑。


    湘云嗔道:“林姐姐也真是的,头一天在你家吃饭,就给我来这一出,也不怕我吃了不克化!”


    “你是三岁吗?”徐茂行也吐槽道。


    随即他便恢复了往日的自在姿态,招呼道:“都是一家人,就别讲究那么多臭规矩了。你们姐妹该说话说话,我等会儿还要去上课,就快点吃了啊。”


    话音一落,他用餐的速度就比从放快了近乎一倍。


    史湘云目瞪口呆地看了片刻,小声问黛玉道:“徐姐夫吃这么快,脾胃受得了吗?”


    “你别管他,他这是习惯了。”林黛玉给她夹了半个咸鸭蛋,“来尝尝这个,我们家自己腌的,蛋黄特别好吃,别处可吃不着。”


    “啊?哦。”湘云点了点头,又看了徐茂行一眼,就低头吃自己的饭了。


    她听从黛玉的建议,配着粥吃了一口咸鸭蛋黄,咸香绵沙的口感在口腔中化开,让她眼睛一亮:“唔,果然好吃。”


    “我还能哄你不成?来,多吃点,不够再叫人切。”


    徐茂行吃完就先告辞了,湘云一口气吃了一个半鸭蛋黄,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饭碗。


    这时,兰珍也吃过饭来上课了,看见湘云十分惊喜,喊了一声:“史大姐姐!”


    前天湘云一口气作诗十八首,且每一首都是精品,兰珍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天回来的路上,她就和黛玉、紫鹃念叨了一路。回家之后又对着父母念叨,满腔钦佩之情,简直不知如何表达才好了。


    没想到时隔两日就能再见,小姑娘的激动劲儿还没过呢。


    黛玉推了推湘云,用下巴往兰珍那边示意了一下,“喏,你的小迷妹,快好生亲香一番吧。别你人一走,又要念叨我一整天,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兰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顿足道:“哎呀,嫂嫂,哪有这样揭人短的?”


    众人都笑了起来。


    湘云笑着搂住兰珍,问了好些问题,又说要教她作诗。兰珍正是最崇拜她的时候,征得黛玉同意之后,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好孩子,你有这份心,还有什么是学不成的?”


    她自来说一不二,当真就代替林黛玉,给兰珍讲了一堂课。


    虽说两人都是才思敏捷之辈,但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思考方式,湘云的课程,让兰珍有种耳目一新之感。


    等讲完了课,湘云又布置了课业,留下紫鹃陪她在西厢房一起做功课,才和黛玉一起进了内室。


    “林姐姐,我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


    黛玉正色道:“你有话直说吧。咱们姐妹之间,谁都见过谁的糗态,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话虽如此,但她心里清楚:以湘云的骄傲,若非是走投无路,绝对不会开口求人的。


    所以,她没有表露半丝迟疑,就怕戳破了湘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


    对于她这份苦心,湘云心里也明白,因而十分感念。


    她对翠缕招了招手,拉着翠缕的手对黛玉道:“林姐姐,我在卫家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别的我都能忍,只是翠缕自小跟着我,我不能不替她多打算。看在咱们往日的情分上,还请你收留她吧。”


    林黛玉想说:翠缕可是你贴身的丫头,在卫家那种地方,没了她你如何支撑得下去?


    可她凝视了湘云片刻,见她神情决绝,便知已下定了决心。


    黛玉心思略转,便猜到湘云把翠缕托付在自己这里,必然有别的深意。


    “好。”她没多问什么,直接就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笑道,“只要她不嫌我们家简陋,夜间容身的屋子,三餐的粗茶淡饭还是有的。”


    眼见他们家人口越来越多,黛玉已经和隔壁邻居谈好了,以比市价高出三成的价格,把隔壁家的三进小院买了下来。


    如今只等人家收拾完了东西搬走了,就请工匠来把两个宅子打通。


    如若不然,两个孩子小的时候还能将就。等徐樗和徐桂长大了,一人至少得有两间屋子吧?


    就现在这个小宅子,上哪里给他们腾地方?


    黛玉拉着翠缕的手,引着她走到自己身边,柔声道:“好姑娘,你先跟雪雁住一间屋子。等再过半个月,雪雁就要出嫁了。到时候你也送送她,也不枉你们打小的交情。”


    “雪雁要出嫁了?”翠缕欢喜地问,“说给了谁家?那人好吗?”


    紫鹃笑道:“就是二爷身边的阿山,他们俩自己看对眼的。正好,雪雁是个实心眼的,嫂子也不放心把她嫁到外面去。”


    湘云主仆听了,都替雪雁高兴,纷纷闹着要添妆。


    第102章 次第落幕


    用完午膳之后,史湘云就走了,不但留下了翠缕,还给了黛玉一个小箱子。


    她背着翠缕和黛玉说:“我家大爷的身子我最清楚,他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若是他死之后,我也遭了不幸,这些东西就留给林姐姐做个纪念。


    翠缕也大了,劳烦姐姐替我给她找个好婆家,置办一份体面的嫁妆。若我侥幸得生,就当是寄存在姐姐这里的。”


    “怎么就到这份上了?”黛玉猛然抓住她的手,“你两位叔叔都还在呢,只要你自己稳住了,他们还真敢对你动手不成?”


    就算清河郡主再怎么嚣张,也不可能对两个侯爵毫不顾忌。如若不然,她就不止是一谓逼迫湘云,而是直接动手了。


    至于借口?


    呵,这世道,若是想要冤杀一个无辜的女子,借口实在是太容易找了。


    湘云摇头叹了口气,说:“我也说不清楚,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可能大爷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失去了儿子她会悲痛过度吧,疯魔吧?”


    她反手握住黛玉,再三恳求道:“好姐姐,这些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可千万别告诉翠缕。那丫头心实,但凡知道了,怕是说什么也不愿意离开我身边了。”


    “你放心。”


    翠缕之于湘云,就像紫鹃和雪燕之于黛玉,她又怎么会不明白湘云此时的心?


    得了她的承诺,湘云放心走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都知道,为何湘云会有那样不详的预感了。


    史家被抄了,是贾雨村告发的。


    想来圣人一意要留着贾雨村,就是为了对付四王八公这些老勋贵们。


    这些人都是靠吃老本过活的,偏偏一个个还不安分,不是草菅人命,就是参与夺嫡。


    若说前者做天子的尚能容忍,后者真是戳中了逆鳞。


    随着史家大厦倾,王子腾的九省检点也做完了一任,奉命回京述职。


    作为史家的姻亲,贾家上下都人心惶惶,四大家族里最出息的王子腾,就像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一般,成了唯一的指望。


    王夫人顿时又抖了起来,只可惜王熙凤同为王家的女儿,她不能仗着娘家的势力再度剥夺对方的管家权。


    倒是王熙凤这边,仗着王子腾的势,又把贾琏身边好生收拾了一番。凡是和贾琏沾染过的丫鬟,都被她找了由头或发配或配人了。


    贾琏敢怒不敢言。


    可王家姑侄也没神气多久,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是王子腾在半路上病倒了。


    好在圣人已派来太医前去,贾家这边虽然担心,但也只是担心而已。


    直到有一个堪称荒谬的消息传了回来,让贾家彻底炸锅了。


    ——因王子腾病得急,没等到太医赶过去,便找了当地的一个大夫先开了药。不想那是个庸医,一副药下去,就把王子腾给治死了。


    如此荒唐,又如此合理。


    等消息传到徐家,小夫妻二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过了许久,黛玉先缓了过来,说:“朝堂争斗自来残酷,再怎么荒谬的事发生在这里面,也都稀松平常了。”


    汉朝文帝的亲舅舅害死忠良,自以为有太后撑腰不会有事。却不想景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派了一群大臣到他舅舅家里哭活丧,逼得对方不得不自杀。


    与之相对的是明孝宗时期的刘吉,此人尸位素餐,却偏偏又脸皮极厚。孝宗都派人专门到他家里宣读弹劾他的奏折了,他还装糊涂。


    直到孝宗随意找了个借口,说他不遵皇命,又让贴身太监暗中劝他辞职。威逼暗劝之下,刘吉才不情不愿地递了辞呈。


    以至于他的辞呈一递上去,明孝宗立刻批准,连传统的“三辞三让”都顾不得了。


    可见那些在老百姓眼中体面至极的皇帝大臣们,能闹出的笑话也比寻常百姓更大。


    徐茂行也是心有戚戚,“谁能想到呢,煊赫一时的王子腾,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不管怎么说,这死法对一个朝廷大员来说,也太滑稽了。


    还没等他们两个从王子腾的消息里回过神来,贾家人登门了。


    来的是王熙凤,叫人赶了一辆大车来。才见了林黛玉,连句话都不容人说,她便催促道:“林妹妹,快换身素净的衣裳,跟着我去见老太君吧。”


    林黛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头晕眼花,若不是紫鹃及时扶住,只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怎么回事?外祖母的身子骨不是一向硬朗吗?”她一时也顾不得礼数,抓住簪环尽去的王熙凤,语气近乎质问。


    王熙凤能体谅她的心情,并未计较,只是道:“听鸳鸯说,昨天晚上老太太就有些不大爽利。


    她原要请大夫,叫老太太制止了,只让拿了平日里常吃的丸药用了一丸。哪知今天一早就病得重了,竟是起不得身……”


    说着说着,她就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这眼泪既是为助她良多的贾母流,也是在哭她自己。


    ——作为最大靠山的叔父刚刚仙逝,能在婆家护持她的老太君又眼见如此,日后还有她的立足之处吗?


    可黛玉却顾不得安慰她了,急忙叫紫鹃去书房请徐茂行,夫妻二人慌慌张张地换了素服,接到消息的徐禄已经套好了车。


    一行人赶到荣庆堂时,贾家的大小主子们已经都在这里了。


    看见她来了,邢王二夫人脸色都有一瞬的不虞。倒是薛宝钗不顾王夫人的眼神,神态自然地和黛玉打了招呼。


    黛玉虽有些意外,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慌忙跑到贾母床前,忍着泪喊道:“外祖母,玉儿来了,玉儿来晚了。”


    原本已病得昏昏沉沉的贾母,被黛玉这么一喊,忽然清醒了过来,脸色也逐渐红润了。


    可先后送走过父母的林黛玉见此,心里却“咯噔”一声,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外祖母,玉儿来了。”


    见鸳鸯端了热汤过来,黛玉赶紧要把贾母扶起来。站在另一端的宝玉见了,也赶紧上前帮忙。


    这一次再见黛玉,宝玉无论是表面还是内心,都能做到完全平静了。就仿佛是见到了一个老朋友,除了故友重逢的欣喜,再无其它。


    贾母就着鸳鸯手喝了两口汤,便轻轻推开表示不喝了。


    “我是不中用了。”她靠在大迎枕上,面对生死大事也十分豁达。


    见王熙凤要开口,贾母直接制止了她,笑道:“你们也不必说好话哄我。我老婆子今年都快九十了,什么好东西都吃过,什么好玩的也都见过了,早就够本了。”


    王熙凤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哪里是想说好话哄贾母呢?她是巴不得自己言出法随,说一句就能成真呢。


    就算抛开贾母是她的靠山不谈,此时眼见老人家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想起往日里贾母对她的好,猛然发现:整个贾家对她最真心的,就是老太太。


    别人什么想法,此时贾母是真不在意了。她也知道自己是回光返照,只想趁着这股劲儿,把后事都交代清楚。


    “我的那些东西,知道你们都惦记着呢。未免等我去后你们再淘气打架,索性趁我还明白,提前给你们分了吧。”


    此言一出,有人欣喜,也有人焦急。


    王夫人悄悄捅了捅宝玉,示意他说句话。老太太平日里最疼的就是他,只要他开口,老太太必然会改主意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瞪了一眼林黛玉。


    ——对了,还有这个丧门星的孤女!老太婆就算再疼爱宝玉,也不忘惦记她。


    但宝玉仿佛没有任何感觉,只是小心地守在老太太病榻前,满脸都是悲伤之色。


    见戳他不动,王夫人急得额上冒汗。站在她旁边的邢夫人轻轻嗤笑了一声,故意叫王夫人看见自己翻到白眼。


    反正她是一点都不着急,老太太本来就不待见他们大房。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便是老太太要偏心,也不会太过,说来对他们大房还是好事呢。


    贾母仔细交代了哪些东西是她生前的爱物,死后要带进棺材里去。


    剩下的那些,她也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分成了数份,此时就吩咐鸳鸯拿写好的册子来,招呼宝玉、黛玉、贾琏、贾兰、探春、惜春、贾环、贾琮等上前。


    “你们一人选一份吧。至于剩下的那一份,是我老婆子的私心,给凤丫头傍身用的。她管家这么多年,把自己的嫁妆不知道贴进去多少,也是我老婆子给她的一点补偿。”


    本来还有异议的人,听了这话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婆家用媳妇的嫁妆,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事。


    黛玉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叫大家先挑吧,剩下的给我就行。”


    邢王二夫人这次倒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撇了撇嘴,心里觉得她一个外孙女,根本就不该要老太太的东西。


    这个时候,他们倒是忘了,省亲时建的那个大观园,可是挪用了不少林家的资产。


    贾琏倒是有些窃喜,毕竟他们夫妻就得了两份呢。


    他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人,只要手里有钱使就行,才不管那么多呢。


    这几份上银子都是一样的,每人五百两,其余的就是贾母积年的旧首饰。


    剩下的那些不好搬动的大件,贾母直接都叫归了公中了。


    第103章 宝钗说凤姐


    宝玉不肯出面求老太太改变主意,王夫人也无可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催促道:“既然老太太和你林妹妹都发话了,宝玉,你就去挑一份吧。”


    此言一出,众人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她。


    ——老太太是发话了,林妹妹(姐姐)也谦让了。但无论是老太太还是林黛玉,让的都不是贾宝玉一个吧?真当我们这些人都不存在了?


    就算老太太平日里最疼宝玉,今日可是明说了叫大家一起选的。无论是从长开始还是从幼开始,可都不到宝玉先挑。


    这么简单的道理,王夫人未必不懂,她就是故意这样说的。


    一来她是知道的,老太太疼爱宝玉,她表示让宝玉先挑,老太太一点不会有异议;


    二来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儿子,知道宝玉一定不会自己选的。他只会像林黛玉一样,等着别人都挑剩下了,随便给他留哪一份都可以。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宝玉发话,她就提出替宝玉挑,到时候一定挑出最贵重的那一份。


    饶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她心里却半点不痛快。


    只因在她心里,老太太的东西,都是应该留给宝玉的。这老虔婆是临死前病糊涂了,怎么能让那些人来分宝玉的东西?


    宝玉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开口推辞了,“让姐妹们和兄弟们先挑吧。老太太的东西是给大家留个念想,哪一份不一样呢?”


    “你孩子就是纯孝。”王夫人立刻笑着接口,“你说的不错,老太太就是想给大家留个念想。你陪着老太太就行,我替你拿一份就是了。”


    说着她就从鸳鸯手里把几分册子薄薄的册子都拿了过来,装作好奇地翻看起来。


    这番举动是何等心思,已然是昭然若揭。


    但除了少数几个之外,众人各怀心思,都想知道老太太给别人留了什么。于是就假装不知,纷纷围过来和王夫人一起看。


    落在外围的探春和惜春姐妹对视了一眼,探春眼中闪过嘲讽,惜春眼中闪过鄙夷和厌烦。


    谁都没有主意,守在老太太面前的宝玉,和远远站在一旁的宝钗都有些不对劲。


    宝玉看着这一群带着面具的人演着其乐融融,为的却是争权夺利,心头顿时一阵悲凉与厌烦。


    其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自从林妹妹出嫁之后,他的情绪就越来越稳定。仿佛这世上的事,已经没有多少能撼动他的心绪了。


    直到今日,连林妹妹的出现都不能让他有更多的情绪。真心疼爱他,从来对他没有任何索求的老太太一去,他也不想再于世俗中蹉跎下去了。


    至于宝姐姐……


    他们不是一路人,他觉得没有了自己这个丈夫拖累,宝姐姐还会有另一番天地。


    至于宝钗,她只觉得自己很难受,说不清楚究竟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上难受。


    一股热流从心口流出,几乎顷刻之间流遍全身,仿佛要把她所有的血液煮沸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生出离世之意,想着或许就这样去了也好,家族的期待、母亲的期望和抱怨,就都不必理会了。


    她想晕过去,却偏偏又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叫她时刻保持清醒,看着这满堂的喧嚣、满室的虚伪。


    ——真是令人作呕呀!从前的我,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别人看我时,是否也同我此刻一般?


    宝钗恍惚间回想着从前,管家理事时的艰辛,嫁给宝玉时那被空虚涨得只剩薄薄一层的欢喜,大观园里和众姐妹较劲,盼望入宫中选庇护母兄时的殷切期盼,得知哥哥打死人命时的愕然与惶恐,父亲离世时的悲痛,承欢于父母膝下时的天真自在……


    不,最开始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她自幼聪慧,很得父亲看重。因着哥哥不争气,父亲是把她当成儿子来教养的。


    母亲虽然糊涂心软,但丈夫健在,儿女双全,心满意足之下对她这个女儿也是很好的。


    还有哥哥……哪怕是不学无术的哥哥,对她这个妹妹也是疼爱的,从未因父亲更看重她而心生妒忌。


    原来,她也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


    一阵悲蕴的哭声骤然响起,轰然过耳如惊雷。薛宝钗猛然惊醒,也跟着众人一起跪下,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她哭得特别真情实感,却是在借哭老太太之机哀悼面目全非的自己。


    老太太临走之前,除了安排自己的后事,还做了一件让贾赦咬牙切齿的事情。那就是把鸳鸯当众给了林黛玉,算是给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一条活路。


    对此,鸳鸯感激涕零,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响头,才站到了林黛玉身后。


    ======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老太太的棺椁被放进了铁槛寺,一场盛大的丧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


    至于为何说是暂时?


    只因贾代善夫妇如今都已仙逝,按照规矩,贾家子弟应该将他们夫妻的灵位自铁槛寺请出,送回金陵祖坟安葬。


    但无论是贾赦还是贾政,都推脱着不愿意离开京城。


    哪怕母亲身死,他们已经丁忧在身,也还想继续留在京城谋求起复的机会。


    这件事一直吵了五六天,最后还是宝钗劝说越发沉默的宝玉:“不如明日你向老爷他们请示,由我们夫妻将老国公和老太太送回老家,入土为安吧。”


    宝玉猛然抬起头,“宝姐姐,你愿意离开了?”


    宝钗笑了,那是一种挣脱金绳、斩断玉锁后的轻松与释然。


    “有什么不愿意的?我留在这里又不能做官。”她笑道,“老太太素日里最疼的就是你,于情于理,咱们也该担起这个责任来。”


    宝玉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忽然道:“谢谢你,宝姐姐。”


    宝钗已经转身要出去了,闻言回身笑道:“快别说这些虚话了。你若真对我有谢意,就留着下辈子回报吧。”


    此言一出,宝玉着实吃了一惊。


    他豁然起身,惊疑不定地望着宝钗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院门,消失不见。


    “宝姐姐,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已经确定了,宝钗看出了他已生出世之心,也做好了准备成全他。


    是呀,她本来就和林妹妹、云妹妹一样,都是极为聪明灵慧的女子呀。只可惜被他这个蠢物搅扰,误了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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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宝钗出了怡红院之后,径直就去了王熙凤住的小跨院。


    彼时王熙凤还没有从老太太去世的打击中缓过神来,贾琏却已故态复萌,整日里借口练习骑射,往东府贾珍那里去鬼混。


    他们那些猫腻,王熙凤一清二楚,但如今却没有底气再管束了。


    “琏二嫂子,还请你屏退左右,我有件要事和你商议。”宝钗满脸郑重地对王熙凤说。


    但王熙凤见了她,却如惊弓之鸟一般,下意识便是嘲讽:“哟呵,宝二奶奶贵人事忙,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


    若是从前,宝钗会心中暗恼,并记在心里,找机会还报回去。


    可是如今她心里开阔多了,也很明白王熙凤为何对她的态度如此恶劣。


    ——夺走一个看重权势之人的权,跟要了对方的半条命,也没什么区别了。


    “凤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件事确实重大,还请你先屏退左右。”


    一句“凤姐姐”,让王熙凤的脑子冷静了不少。


    虽然从前薛宝钗要强,从来不肯喊她“凤姐姐”,总是张嘴“凤丫头”,闭嘴“凤丫头”的。但这个称呼对王熙凤来说,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只因家里除了姐妹们之外,就只有宝玉才会如此喊她。


    在看清了丈夫的嘴脸之后,姐妹们和宝玉对她的真情,竟是她回想前半生时绝少的慰藉了。


    她对平儿示意了一下,平儿便带着小丫头子们都退下了。


    “好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宝钗心知王熙凤绝对没有和她叙旧的心思,也无意讨人嫌,果然就有话直说了。


    “凤姐姐,明天我和宝玉就准备请示老爷太太,一起送老国公和老太太的灵柩回金陵去了。”


    这话委实出乎意料,王熙凤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确定她并不是说笑的。


    “为什么?”她问,“大家都想留在京城,留下才有更多的机会,不是吗?”


    宝钗笑了笑,淡淡道:“只是看透了而已。我之所以特意跑这一趟,是因为前些日子鬼迷心窍,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糊涂事。想着临走前劝姐姐一句,就当是让我的良心好受些了。”


    她的语气和神态都非常诚恳,诚恳到早对她心生厌恶的王熙凤,也不得不相信的地步。


    “你……你说吧。”胆大包天的王熙凤,也被她这反常的举止弄得心里毛毛的。


    宝钗道:“我是想劝凤姐姐,不要在京城待下去了,明日就和我们一起去金陵吧。”


    “你说什么?”凤姐的嗓门陡然拔高,不可置信地看着薛宝钗,就像在看一个痴心妄想的疯子。


    “你自己爱走就走,竟然还想拉着我一起走?你一句看透了就完了,我可还没看透呢。”


    宝钗苦口婆心地劝道:“凤姐姐身在局中看不清楚,何不试着跳出来再看看呢?


    当今圣上对四王八公毫无怜悯之心,甚至已经十分厌烦,史家就是前车之鉴。他们才抄了几天,难道姐姐就忘了吗?


    从前之所以不动贾家,不过是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老太太是先皇的乳母。如今老太太已经仙逝了,庇佑不了贾家了。


    凤姐姐,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也不顾念巧姐吗?她还那么小,又是极水灵的女孩子……”


    剩下的她不忍再说下去,也不必再说下去了。


    王熙凤的神色几经变换,终于半信半疑地问:“薛大妹妹,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第104章 钗黛重会


    王熙凤半信半疑地问:“薛大妹妹,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改了称呼,就说明内心其实已经信了薛宝钗,只是仍有些不甘心而已。


    薛宝钗直言不讳:“明天我们收拾的东西,后天就直接走了,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确定她没有说谎,王熙凤很快就变了脸,起身笑着拉她一起坐下,握着她的手仿佛两人亲密得不行。


    “好妹妹,你也知道我不读书,实在是愚钝,别和我一般见识。你再仔细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宝钗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说:这可真是属狗脸的,说变就变。


    但她今日是诚心来道歉的,也是真心想拉王熙凤一把。她很清楚,若是不能彻底说服王熙凤,对方就算现在答应了,到不了明天也会反悔。


    有平儿在外面守着,他们可以放心地说话。


    在不牵涉到贾琏时,平儿就是王熙凤的绝对拥趸。可一旦牵涉到了贾琏,平儿这个侍妾,无论愿不愿意,都不得不屈从于夫主。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王熙凤才亲自把薛宝钗送了出来。


    在平儿越显诡异的目光中,凤姐待宝钗的态度简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是拉小手又是扶肩膀的,恨不得连路都替薛宝钗走了。


    她跟着凤姐,一路把宝钗送到了跨院门口,才在宝钗的再三推辞之下停住了脚步。


    饶是如此,凤姐仿佛犹嫌不足,驻足目送她许久。直到宝钗穿过一片海棠,消失在了垂花拱门后,凤姐才收回了张望的身形。


    “奶奶,你这是……”怎么跟鬼上身了一样?


    也不怪平儿如此,就在昨天……不,就在今天宝二奶奶没来之前,凤姐对人家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这才多大会儿?


    如果不是宝钗在平儿这里还有点信誉,她都要怀疑对方给凤姐下降头了。


    凤姐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忽然感叹道:“他们这些读过书的,果然比咱们这些睁眼瞎子强得多。


    许多事情在人家眼里就跟明镜似的,偏咱们怎么都看不透,被蒙在鼓里,愣是抱着个棒槌当真。”


    平儿就知道,宝钗竟然是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却说到自家奶奶心坎上了。


    她扶着凤姐回屋,好奇地问:“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说了些我亲身体会过,却偏偏看不透的东西。”凤姐拍了拍她的手,忽然正色道,“你去找旺儿家的,叫他在两天之内,把外面那些印子钱都给结了……”


    她忽然顿住,却是想到了底下那些管是奶奶们阳奉阴违的种种,立刻就改了主意。


    “不,平儿,你叫旺儿家的带路,亲自去。从前放的印子钱,只把本钱都收回来。若实在家里穷的就不要了,只把借据收回来当面销毁。


    账册你也是常看的,知道应该有几家,去的时候留个心眼,别被旺儿媳妇给糊弄了。”


    平儿奇道:“这又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又起了这个心思?若真是都收回来,以后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什么怎么办?老娘管他怎么办!”凤姐冷笑道,“过不了多久我就带着你和巧姐回金陵去,他们爱怎么办怎么办!”


    她自认聪明绝顶,却愣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冤大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平儿的脑子更乱了,“奶奶,你究竟在说什么呀?”


    ——宝二奶奶真的没给你下降头?


    凤姐却推着她往外走,边走边道:“哎呀你先别问了,快去吧。就当是为了巧姐,咱们也得快着点。”


    听见“巧姐”二字,平儿那一刻就不问了。甚至不必凤姐再推,她自己就小跑着去找来旺媳妇了。


    虽说平儿是贾琏屋里的通房大丫头,但因凤姐爱喝醋,她一年也不得和贾琏亲近一回,也始终没缘分生个一儿半女。


    她疼爱巧姐的心,只怕连王熙凤这个亲娘都比不过。


    打发走了平儿之后,王熙凤这边也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管家这些年,她的嫁妆已陆陆续续贴进去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不好搬动的大件。


    这一次,她是要以代替贾琏尽孝为借口,跟着宝玉夫妇一起扶棺回金陵,那些东西肯定是不能带走的。


    但凡是轻巧又值钱的细软,凤姐是一个子儿都不准备给贾琏留。


    毕竟到了金陵之后,他们也是要生活的。将来巧姐长大了,怎么都需要一笔嫁妆。她就这一个女儿,嫁妆必须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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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宝钗从凤姐这里出去之后,就直接叫人套车去徐家,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彼时黛玉正领着兰珍准备紫鹃出嫁事宜,两个孩子已慢慢会走路了,磕磕绊绊地跟着玩,许、周二位奶妈跟在身后小心护着。


    听门房那边通报,说是贾家的宝二奶奶来了,黛玉还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确定是宝二奶奶?是派人送了帖子来,还是人直接登门了?”


    “是人直接登门了。”福婶道,“徐禄听说她是贾家的,不敢怠慢,人已经先迎到花厅去了。”


    黛玉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福婶先帮我招待片刻,等我换身衣服就去。”


    ——以宝钗对她的心结,竟然会做她家的不速之客,实在是稀奇。


    打发走了福婶之后,她先是蹲下来哄两个孩子,“樗哥儿,桂姐儿,我有客人要招待。你们两个乖乖的,听奶娘的话,好不好?”


    两个孩子随反应有快有慢,却都乖乖地点了点头,有些含糊地说:“乖,听话。”


    黛玉含笑摸了摸两人的脑门,忍不住道:“这么聪明的两个孩子,怎么就是说不好话呢?”


    许妈妈笑道:“贵人话语迟,两个小主子还小呢,奶奶何必着急?”


    本来黛玉也没怎么着急,这是随口感叹一句,闻言便笑道:“说的也是。”


    却是她忽然想到徐茂行跟他说过,《王阳明注论语》那个王阳明,五岁才能好好说话。


    那一部《论语》她已经反反复复看了三遍,喜爱程度甚至超过了《徐霞客游记》。


    书中展现出的、不同于现世所有的思想,给黛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在她心里,王阳明就是天才中的天才。这样的天才五岁才能好好说话,她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换了身见客的衣裳之后,黛玉就领着梨香去了花厅。


    宝钗正捧着茶杯坐在那里,明媚的天光越过回廊又穿过窗棂,斜斜铺洒了些在她身上,映出一片岁月静好。


    轻摇罗扇珊珊而来的黛玉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宝钗为何愿意做她门上的不速之客了。


    “宝姐姐,真是稀客。小妹有失远迎,你自来宽宏大量的,就别和我计较了呗。”她一开口,就是当年的促狭口吻,宝钗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她放下茶盏,起身笑道:“你这丫头,这么多年了也丢了这张利嘴。真是叫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


    等黛玉走到进前,两人相互拉着手仔细打量对方。


    宝钗发现,黛玉比上次见时脸色更红润了些,手也热乎乎的,显然早年缺失的气血已经补充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她心里只剩纯然的高兴还有庆幸,庆幸黛玉当初没有因她与宝玉之事有个三长两短。


    至少,让她还有当面认错赔礼的机会。


    而黛玉看宝钗,也发现她与上次见时大有不同。


    宝钗瘦了很多,原本的丰腴美人脸上都露出了棱角。但精神很健旺,眼睛亮晶晶的,再不复从前连争强好胜时都遮不住的疲惫。


    “看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看你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两人异口同声,说完都愣了一下。见到对方脸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愕然,同时哈哈大笑。


    一切都仿佛回到两人初见的时候……不,甚至比那时候还要好。


    想来若是林父不曾捐馆,薛父不曾病逝,两个姑娘在江南便相识,便有几分如今的感觉。


    只可惜,命运总是吝啬,给的眷顾太少太少,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如果。


    笑过之后,宝钗直言道:“林妹妹,我是来登门赔礼的。”


    不等黛玉开口,她便道:“不止是宝玉那件事,还有这些年,我因自家的关系,明里暗里争强好胜,姐妹们从来没有真的和我计较过。


    如今骤然醒悟,自己羞愧不已,也知道必然给你们添了许多烦恼。就算我今日前来,其实也是为了叫我日后心里好受些。若什么都不做,实在良心难安。”


    黛玉脸上也没了笑容。


    她拉着宝钗一起坐下,碧柳上了茶来,黛玉便叫她与梨香一起下去,才和宝钗道:“除了宝玉那件事,其它的不过是姐妹间的玩闹,你知道我不计较的。”


    宝钗脸上愧色更重。


    黛玉道:“姐姐知道吗?若不是我家二爷忽然出现,拿了婚书说是要续长辈定下的姻缘。我心灰意冷又无处容身之下,那一次就熬不过来了。”


    小事上她可以不计较,但事关自己的生死,她不可能因对方一个赔礼便全然不计较,甚至不让对方明白当年究竟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林黛玉是读了几本圣贤书,却还没那个资质修成圣人。


    薛宝钗面色大变。


    第105章 湘云出家


    对于这些,薛宝钗真的不知道吗?


    或者说,当时的薛宝钗真没考虑到吗?


    若真这么认为,那就太小看做事自来周全的宝姑娘了。


    她只是心存侥幸、刻意回避、让自己不去想而已。


    或者说,那个时候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的背后的家族、她只会拖后腿的哥哥、她看似依靠她拿主意却总能以示弱拿捏她的母亲,没有给她任何退路。


    既然退无可退,她就眼睛一闭,一条道走到黑了。


    然后,他们一家子就真的走到了黑洞洞的死胡同里。


    没错,贾宝玉的确是她能抓住的最好的选择,也是最能给他们薛家以庇护的选择。


    可这个选择却早已外强中干,那一丝庇护微薄如清晨的雾,太阳一出来,顺势就化了。


    她的哥哥死了,她和母亲求助无门,薛姨妈除了整日里以泪洗面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


    收敛了哥哥的尸骨之后,薛宝钗独自一个人想了许久,终于是看破了一些迷障,知道该怎么和母亲相处了。


    再面对薛姨妈时,她的态度强硬了许多。从前很多征询式和商议式的说话方式被她逐渐摒弃。


    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干脆的祈使句。


    “妈,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然熬坏了身子,受苦的不还是你自己?”


    “妈,别再听我姨妈哄你了。这些年你往她的窟窿里填了多少钱?那些钱若是省下来,你我的日子比现在滋润十倍!”


    “我要回金陵去了,你收拾一下细软,到时候和我一起回去。没了儿子又怎样?女儿照样给你养老。


    实话告诉你,我这个决定是不会变的。你若是再找到姨妈那里试图拖我的后腿,我就把你一个人留在京城,跟你的好姐姐做伴。”


    事实证明,做父母的也是欺软怕硬的。当他们没了别的依仗,子女又强势起来的时候,他们可太会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如今薛姨妈既没了丈夫,又没了儿子,女儿就是唯一的依靠,哪里真敢违背她的意思?


    几次之后,薛姨妈彻底老实了,管家权又有王熙凤分担,薛宝钗空闲的时间多了,思考的时间也多了。


    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直到老太太去世那一日,看着病榻前的终生百态,她忽然就彻底拨开了遮住眼睛的迷雾。


    也正是如此,今日黛玉提了一句她就面色大变。


    “林妹妹,当初差点害死你,‘不是我的本意’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那句话不但看轻了你,也侮辱了我自己。


    这些日子,我难得静下心来回想以前的事,更是将那段彻底颠覆你、我、宝玉三人命数的时光反复揣摩了。”


    她苦笑着说:“当时我就是在自欺欺人,其实我都懂。”


    说完这一句,她起身走到黛玉座前,郑重行了个大礼:“林妹妹,我在金陵,会用余生替你祈福的。”


    说完这些,她就告辞离去了。据她所说,她还要趁着今日,分别拜访探春和惜春。


    黛玉送她出了穿堂,伫立良久,直到听见紫鹃叫她才回过神来。


    “嫂子,宝二奶奶走了?”


    “嗯,走了,去了三妹妹家里。”黛玉回身,猜测道,“大概她是想在离京之前,把从前所有的恩怨都了结吧。”


    “离京?她要离开京城?”紫鹃吃了一惊。


    自老太太去了之后,紫鹃没少听见林黛玉和徐茂行说贾家上下三代男丁,没有一个愿意扶持老国公和老太太的灵柩回乡的。


    徐茂行的一句话,让紫鹃印象特别深刻。


    ——“瞧瞧,现成的例子,生儿子还真不一定有用。”


    当时正在吃蛋羹的徐樗磕磕巴巴地反驳道:“我……有用!”


    “我也有用。”徐桂不甘寂寞地举起了小手,只是话说得含含糊糊的,不是听惯了的,根本猜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紫鹃仔细想了想,老太太亲生的儿子就有两个,同族的从子也有不少,孙子辈也不缺。


    可是临了临了,竟然连一个肯送她入土为安的都没有。


    好像生了儿子,的确不一定有用。


    因着这件事给她留下的印象极深,紫鹃一直都记得贾家最近因灵柩闹出的笑话。


    此时骤然听说薛宝钗要回金陵了,不禁猜测道:“难不成,是叫宝二奶奶一介女流抛头露面,不远千里送灵柩吗?”


    林黛玉道:“是宝玉和她一起。”


    “那还好。”紫鹃松了口气,“不然一个女人家,带着两副明显品级不低的棺椁上路,实在太过危险了。”


    虽说从前朝时就提倡简葬,但真正遵从的都是那些家里财政困难的。


    富贵人家的人去世了之后,至少也会把生前心爱之物放进棺材里。


    若是宝钗一介女流千里迢迢送葬,与小儿抱金于世并无区别。


    下定了决心之后,宝玉、宝钗和凤姐的行动力都是很迅速的。他们只准备了两天,第三天就带着两位老人的棺椁,乘官船顺水而下了。


    老太太一去,林黛玉和荣国府那边就彻底断了联系,日子仿佛一下就轻快了起来。


    如今他们几姐妹相互联络,相互扶持。除湘云之外,每隔半个月就轮流做东,请客举办诗会。


    恍惚之间,仿佛他们还在闺阁之内。


    诗会举办了三场之后,先后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荣国府被抄了,紧随其后的就是虞国公府的大公子——卫若兰病逝。


    大奶奶史氏在灵堂上就闹着要出家,并当着众宾客的面绞断了自己的一缕头发,放进了卫若兰的棺材里。


    清河郡主气得浑身发抖,奈何史湘云占据了舆论高层,她还真不好再找什么借口处置她,更不能给出一个病逝的名头暗中处置。


    只因史湘云青年守寡,又无子嗣,本来是可以再嫁的。


    她却宁愿出家也不愿二嫁,让史家和卫家的名头都更上一层楼。纵然史家已经败落了,娘家无人给她撑腰,卫氏宗族也不会允许史湘云出事的。


    黛玉收到消息,着实松了口气。


    ——湘云总算是从卫家出来了。


    只要她在庵堂里忍上几年,风头过去之后,根本就不会有人在乎她的去向。


    就在卫若兰出殡的第二天,在卫家宗族的见证下,史湘云只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便去了城外的水月庵。


    那水月庵本是贾家的家庙之一,供家中女眷礼佛的。如今贾家坏了事,水月庵因是佛门清静之地而逃过一劫,却也没了往日的威风。


    得知虞国公府大奶奶要来落发出家,一庙大小尼姑皆喜不自胜,由老尼姑带着,全都出来迎接了。


    见湘云只带了一个小包裹,且看起来就轻飘飘的,有几个尼姑忍不住撇了撇嘴,眼中露出失望之色。


    史湘云早从黛玉那里知道了水月庵的龌龊猫腻,自然留心观察,那几个尼姑的小动作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她暗暗冷笑了两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第二天一早,就有史家残留的族中女眷结伴前来。史家本来就是大家族,当初坏事时真正牵连的只有主支和零星旁支,没被牵连的更多。


    本来这些人因为再沾不到主支的光了,对于湘云这个侯府出嫁女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


    但湘云当众说要出嫁为夫守节,骤然提升了史家女孩的名声。最近适龄的女孩子,婚嫁都容易了许多。


    见到了实打实的利益,这些人自然就像闻到了腥气的猫,全都围上来了。


    就这一次来探望的女眷,竟然比整个水月庵里的尼姑多了两辈有余,可见人丁有多么兴旺。


    那些尼姑见了,不由胆颤心惊,把原有的小心思全都收了起来。


    ——没办法,如今的水月庵可是没靠山的。万一惹恼了人家,人家也不用做别的,只需要把家里所有男丁叫过来打砸一番,他们也吃不消呀。


    等到第三天,黛玉、紫鹃、探春、惜春、鸳鸯等结伴而来,各自都故意在陪同的尼姑面前露了露自己的势力,为的就是给湘云撑腰。


    有了这前后两波,一众尼姑在湘云面前就跟鹌鹑一样。


    而湘云也借着这股东风,先把几个老尼姑彻底压服,又把小尼姑们聚集起来,教他们刺绣、读书、品茶、插花。


    她亲自出面和绣庄联络,收购小尼姑们的绣品和络子。


    这些小尼姑原本被老尼姑们逼着做暗娼接客,能到尼姑庵里找刺激的人,会有几个怜香惜玉的?


    小尼姑们往往被折腾得苦不堪言,甚至有时候还伤痕累累,却是投诉无门。


    如今湘云初到,便是为了面子,虞国公府也得对水月庵多加关注,以往的那些客人自然就不敢再登门了。


    趁着这个空档,湘云教导他们谋生的手段,虽然辛苦一点,却不必再去做皮肉生意,小尼姑们个个欢心。


    只是压榨小尼姑惯了的老尼姑们不甘心,背地里没少说湘云坏话。


    更有甚者,他们还仗着往日的积威,暗中威逼小尼姑们,把做刺绣挣的钱交给他们。


    胆小的害怕,就给了。


    可也不是个个都胆小,自然有性子烈的闹了出来,直接闹到了湘云面前,请湘云为他们做主。


    第106章 湘云整顿水月庵


    湘云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只是在卫家时碍于礼法不得不忍而已。


    如今她已经出来了,自然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你们说的是真的?”她问那几个来告状的小尼姑。


    “我们不敢说假话。”


    “是呀,不敢说假话。”


    几个小尼姑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又说了都有哪几个胆子小不敢反抗,把自己最近挣的钱都交了。


    湘云博然大怒,猛然拍了一下桌案,冷笑道:“好哇!看来,那几个老歪秃刺还是没认清形势。”


    原本还想着留他们一命的,如今看来,很是不必了。


    “去把姐妹都召集过来,我有话要说。”


    湘云一声令下,几个小尼姑都兴奋了起来,争着抢着去把平日里一同做针线的同伴们都召集了过来。


    “智言、智语、圆清、圆慧……”湘云接连点了六七个名字,被点到名的人不明所以,但还是越众而出,站到了众人前面。


    湘云问道:“这些日子你们挣得的钱呢。”


    那几人面色一变,以为湘云也要让她们上交,顿时惶恐了起来。


    ——他们的钱财都已经被老尼姑们搜刮走了,哪里还有多的给湘云呢?


    湘云道:“别怕,有话直说。”


    先前来告状的小尼姑里,有一个机灵的悄悄上前,拽了拽站在边上的那个,低声道:“圆性师太是要替你们做主呢。”


    圆性便是湘云的法号。


    原本她是最晚入门的,便是这里头年纪最小的,也该叫她一声师弟。


    可因她带领大家一起做针线,还出面和绣庄谈拢了一个极好的价格,为大家争取了利益,给了大家一条新的活路。


    因此大家都打心眼里尊敬她,不肯以“师弟”相称,都坚持要尊称她为“师太”。


    而湘云本来也有收拢水月庵,解救里面这些小尼姑的心思。无论是占据高位,还是收拢人心,都是她一开始的计划,自然不会推辞。


    得了同伴的提点,那小尼姑犹豫了片刻,但对湘云的信任很快就占据了上风。


    她大声道:“圆性师太,我们这些日子挣的钱,都被师傅、师叔他们给搜刮走了。”


    万事最怕开头难,放在哪里都一样。


    如今有了一个带头的,其余几个也七嘴八舌地诉说了起来。


    “师傅说了,不但从前的钱要给她,日后挣的也要如数上交。如若不然,她就把我……把我从前接客的事宣扬出去。呜呜呜呜……”


    这种事情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永远难以愈合的疮疤。圆慧说完之后,就忍不住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智言等人也纷纷道:“不错,不错,我师傅也是这样说的。”


    听了这些话,湘云已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嘴里不住道:“好哇,好哇,真是反了天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调兵遣将。先分派了二十个小尼姑,十个人为一组,分别去把水月庵的前后两个门堵住,防止任何人逃跑。


    然后她就带着剩下的人手,气势汹汹地冲向几个老尼姑居住的禅房。


    在路上时,她一再交代众人:“等会儿到了那里,一句话都不用跟他们多说,撞开门、堵住嘴把人拉出来,先打个臭死再说。”


    原本她觉得,那些老尼姑固然可恶,但他们年少的时候也是受害者,也是被上一代老尼姑逼迫着做了许多不愿意的事。


    所以,在她一开始的计划里,给这些老尼姑安排的结局就是剥夺一切权利,和大家一起劳动。


    他们年纪大了眼神不好,针线是做不了了,但可以做些担水劈柴、烧火做饭的重活,就当是为自己这些年的罪行赎罪了。


    哪知他们在形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竟然还敢顶风作案,欺压底下的小尼姑。


    那就别怪她辣手无情了!


    都说兵是将的胆,将是兵的魂。这话半点不假。


    湘云笼络了这么多人手,半点不觉得自己需要怕那几个空有资历却不得人心的老尼姑。


    而这些小尼姑们有湘云做神魂,便是胆子最小的,走在众人之间,也觉得雄赳赳、气昂昂,明知是要去打人,打得还是往日最惧怕的人,也只觉得热血上头。


    到了地方之后,众人按照路上分派好的,几个人组成一伙,把几个老尼姑的们全部撞开,一拥而入。


    那几个老尼姑还数钱做梦呢,变故忽生,有的根本没反应过来,有的反应过来了也无济于事。


    人多势众,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尼姑们或拿他们的臭鞋子、或顺手在门口盆架子上抽一条手巾,进去之后先按住把嘴巴塞严实了,防止他们叫喊出声,让胆子小的不敢下手。


    拉出来之后,不用湘云下命令,苦之久矣的小尼姑们就纷纷饱以老拳,劈头盖脸叫他们吃了一顿好锤。


    湘云非但不劝阻,还在一旁拍手叫好。


    见哪个打得妙了,她就大声赞叹;哪一个力气弱了,她也点出来叫对方大点力气。


    原本胆小的尼姑们还有些忐忑,被她这么一闹,胆怯之心尽去,下手一下比一下更狠,仿佛要发泄尽了这些年在老尼姑手底下受的委屈。


    等众人都打累了,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却是失声痛哭。


    若是未出阁前的湘云,肯定理解不了那些哭的人,还会当众嫌弃他们脓包。


    可是如今,她却已经明白了,胆怯者能生出勇气,比勇者艰难十倍。可他们的勇气一旦生了出来,就谁也别想再剥夺了去。


    等笑的笑够了,哭的也哭够了,湘云才道:“去看看,死了没有?若是没死的话就先绑起来,栓在柴房里饿三天。”


    圆慧虽然觉得这是老尼姑们该得的,却也忍不住担心道:“饿三天,不会把人饿死吧?”


    他们把犯了众怒的打一顿无妨,但若是闹出了人命,官府那边肯定是要追究的。


    湘云道“放心,每天给一碗水,三天而已,还死不了人。等饿上三天之后,再送他们去见官。


    就说他们失去了贾家的资助,没了经济来源,就把主意打到了你们身上。不顾佛门清静之地,竟然要逼迫你们行□□之事。”


    此言一出,一众尼姑立刻惊恐了起来。


    他们自己做过什么,心里都很清楚。


    万一这些老尼姑口不择言,把一切都抖落了出去……那他们还怎么做人?


    但他们想到的这些,湘云早就想到了。


    她安抚道:“你们放心,官府那边不会给他们机会的。别忘了,我婆家可是虞国公府。虞国公简在帝心,哪个当官的敢让我的名声沾染瑕疵?”


    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趁着如今卫家宗族还在关注水月庵,这个势不借白不借。


    虽然湘云的威望已经极高,但事关自己的声誉,甚至还有可能关系到自己的生死,换做是谁也不能不慎重再慎重。


    湘云又劝了许久,做出了诸多保证,大部分人都感念她这些日子以来对大家的好,支持她去报官。


    让众人意外却让湘云不意外的是,胆子最小的那几个,反而是最先转变想法支持她的。


    果然怯弱者之勇,比原本刚强之人更坚毅也更持久。


    眼见已说动了大部分人,剩下的那些人仍有顾虑,湘云干脆说:“你们放心,我现在也是个小尼姑。


    他们这么多人,报官的时候肯定不是我自己去的。到时候我就说,这些老尼姑胆大包天,还要以我亡夫体弱来引诱我。”


    这些小尼姑都是经过事的,自然知道湘云口中的“亡夫体弱”是什么意思。这些脸皮薄的,已经低下头红了脸。


    原本还有顾虑的那几个,见湘云如此豁得出去,不由露出几分羞愧之色。


    但若说后悔,那是没有的。


    也别怪他们心防太重,毕竟从前在几个老尼姑的威逼下,他们过的根本就不是人的日子。


    如今眼见日子越来越好了,他们实在不想再起波澜。


    湘云愿意以身赴险,才让他们彻底相信,这一次不会有危险,至少泄露的风险不大。


    经过这件事,也让湘云明白,想让别人听她的命令行事,光空口白牙画大饼是没用的。


    众人把几个老尼姑捆得严严实实,塞进了柴房里,还留下几个人轮流看守,以防他们蹭断了绳索。


    每天喂水的时候,给他们喂水的人也都会检查他们的绳索。若有松动或磨损的痕迹,就会叫来人换上新的。


    等再次捆绑的时候,就绑的比上一次更紧了。


    如此这般杀鸡儆猴,第二天再检查时,每一根绳索都完好无损。


    负责喂水的小尼姑照脸啐了一口,得意地冷笑道:“你们这些心思,别以为我们就猜不到。说起来,我们姐妹能这么细心,都是拜你们所赐呢!”


    说到最后,她已是咬牙切齿。


    想到从前受的苦楚,没忍住一个巴掌抽了过去。被她抽到了老尼姑本来伤就没好,这下脸更肿了。


    另外两个和她一起喂水的,等她抽完了才意思意思开口劝说:“好了,好了,别真把人打死了。”


    第107章 报官


    三天之后,史湘云挑了二十个小尼姑,一起拉着几个老歪秃刺去见官。


    到了府衙门口,湘云叫人看着老尼姑们,自己拿起鼓锤,把登闻鼓敲得咚咚直响。


    不多时,就有两个衙役跑了出来。看见来的是一群尼姑,都惊讶极了。


    其中一个问道:“你们这些姑子不在庵里念经,跑到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告状。”湘云放下鼓槌,走到两个衙役面前代为交涉。


    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直接把准备好的两块五钱碎银子分别给了他们,低声道:“两位大哥,麻烦进去通报一声。我娘家姓史,夫家姓卫,两个月前才到水月庵出家的。”


    见了银子,两个衙役的态度立刻就好多了。


    其中一个还不明白她为何自报家门,另一个消息更灵通,记性也更好的面色一变,拽了同伴一下,对湘云的态度立刻就恭敬了许多。


    “这位……”他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


    圆慧上前道:“这是我们庵里的圆性师太。”


    “原来是圆性师太,小人这厢有礼了。”那衙役行了个礼,陪笑道,“师太稍等,小人这就进去通报老爷。不知这些人……”


    他指了指那些被绑着的老尼姑,话虽没问完,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


    湘云冷笑道:“这些老歪秃刺,胆子可是大得很。若非亲身经历,连我也不敢相信,他们竟是向天借了胆子。”


    她也没把话说明,却已经足够让衙役明白,今天的事情不小,也不是他能过问的。


    那衙役显然是经过事的,知道无谓的好奇心不该有,立刻就不问了,陪笑道:“您稍等,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说完,就拉着同伴进去了。


    他那同伴大概是新来的,还有些不大懂规矩,好奇地问:“刘哥,到底怎么回事呀?”


    “嘘!”刘衙役赶紧制止了他,板着脸告诫道,“此事牵扯到了权贵,若不想赔上性命,就做个聋子、哑子、瞎子。”


    听他说的这么严重,那小衙役浑身哆嗦了一下,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中透着惊恐。


    刘衙役安抚道:“不过你放心。这种事情,老爷也不会让咱们沾染的。那圆性师太心善,在咱们面前一个字都没说,就是不想牵连咱们。”


    那小衙役捂着嘴连连点头,心中不由对圆性师太生出一丝感激。


    等两人进了后衙,将此事报告给了通衢县令,那县令火急火燎就迎了出来。


    都说前世作恶,今生附郭。那他这种在京城周边做县令的,前世竟然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周围随便扔一块瓦片下去,砸到十个人,其中有九个都和京城里的权贵有拐弯抹角的关系,他是一个都得罪不起啊!


    就史湘云这种身份,是他以往想巴结都巴结不到的。如今竟然在他的地界上受了委屈,那还了得?


    “不知师太大驾光临,下官赵申有失远迎,愿乞恕罪。”县令额头冷汗涔涔,态度十分恭敬,甚至语气都有些发颤。


    反观湘云的态度却很温和,不但郑重其事地合十还礼,还态度温和地提议道:“赵大人,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啊,对对对,诸位师太请进。”赵县令侧身把众尼姑迎了进去,才问道,“不知师太今日来此,是何缘故?”


    史湘云往周围看了一眼,赵县令立刻会意,示意除了师爷之外,全部退下。


    等闲杂人等全部清除之后,史湘云才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无奈和屈辱之色。


    “赵大人,若非这几个老尼姑实在过分,我一个落发出家寻求清静之人,也不敢登门打扰大人的公务。”


    “师太哪里话?”赵县令正色道,“下官乃是一方父母,庇佑一方安宁乃是分内之事。”


    客套话说到这里,已经差不多了。毕竟两人根本不熟,和湘云过多相处,对于赵县令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负担。


    湘云虽是狐假虎威,但也算是有求于人,自然不会不识相。


    “赵大人应该也知道,这水月庵愿是宁荣二府的家庙之一。只因我那姑祖母嫁给了先荣国公贾代善,念着这一份香火情,贫尼落发之时,才选了这个地方。”


    她脸上适时露出了愤怒之色,“哪曾想,失去了贾家的庇佑和香火贡献之后,这些老尼姑由奢入俭难,竟然打起了歪主意,想利用我们这些青春貌美的小辈,在佛门清静之地行淫!”


    “什么?”赵县令眼皮子一跳,心里一哆嗦,反应却很快,满脸怒色地喝出了声,“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实际上,作为通衢县令,他如何不知自己境内的水月庵究竟是什么货色?


    只是碍于在那处往来的不乏找刺激、寻新鲜的权贵子弟,他一个无靠山、无背景的小县令只能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而已。


    如今被另一个他惹不起的人揭了出来,赵县令当真是满心苦涩,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呸,附郭京城算什么好日子?


    可就是这种到处受夹板气的苦日子,他也不愿意轻易就到头了呀。


    他还想着再熬几年,攒些钱跑跑门路,换个稍微富庶,最终要的是不附郭的地方继续做县令呢。


    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才考了个功名,若是因此就被革了官罢了值,从前的苦不都白受了?


    见他额头冷汗直冒,脸上的苦涩根本就掩饰不住,湘云略一思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虽然心里鄙夷赵县令当官不为民做主,但她也能体谅对方的难处。


    因而,她隐晦地提醒道:“自我到了这水月庵,满庙的姑子们个个安分守己,除却往来上香的女善信们,更无一个男儿来搅扰。不想这些老歪刺竟如此胆大包天,多年的佛真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听明白了没有?那些纨绔子弟已经很久不来了。而且我在这里呢,虞国公府自然关注,他们哪里敢造次?


    赵县令下意识看向来师爷,师爷捻着鼠须思索了片刻,便了然一笑道:“老爷,姑子庵本来就是清静修行之所,哪里容得半丝□□?这些老尼姑既然不敬神佛,自该革了度牒,立刻收监。”


    至于收监之后如何,就不必明说了。大牢里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让他们三更死,他们就活不到五更。


    这些老尼姑掌握了大量权贵子弟在水月庵□□的证据,自然是不能让他们活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即可。


    得了师爷这句话,湘云便直接和赵县令告辞了。


    果然,等湘云再次带着几个小尼姑去绣庄送绣品时,就听说县衙大牢里病死了几个女囚。


    从此以后,水月庵彻底成了湘云的天下。一众尼姑在她的带领下,平日里读书、念经做针线,帮信众点长明灯、开解女施主……


    收入稳定了,日子自然也就平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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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湘云忙着整治水月庵时,黛玉也没闲着。


    首先,她把年纪已经不小的鸳鸯送回了金陵,鸳鸯的父母就在那里。金陵天高皇帝远,如今的贾赦根本就够不着。


    然后,就是他们自己家的事。更确切地说,是远在平安州的大嫂甄夫人的事。


    她琢磨了许久,修改了好多遍,还征求了徐茂行的意见,夫妻二人以她个人的名义,给远在平安州的大嫂甄氏写了一封信。


    经过和徐茂行的数次思想碰撞之后,如今的黛玉已经不再念着过继孩子了。


    自然而然的,对于徐樗和徐桂的亲娘甄夫人,她就更上心了几分。


    原本徐家获罪就是朝堂斗法的结果,甄夫人一个孕妇跟着全家同走流放之路,更是无妄之灾。


    得了产后抑郁根本就不是她的错。


    原本两个孩子在她身边时,她对孩子的态度不会太好。如今孩子远离了,她心里也必然痛苦后悔。


    但这个时代的人,只会把女子生儿育女当做他们天生的义务,根本就不重视孕妇本身。


    平安州那边是不会有人想到她需要开解的,说不定还会因为她不愿意养自己的孩子而埋怨她心狠。


    同为女子,林黛玉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让她什么都不做,她良心上也过不去。


    所以她才斟酌再三,又拉上徐茂行一起,写了一封长信开解甄夫人。


    而且这样的信,她决定以后每个月都写一封。


    一开始只是开解甄夫人,慢慢地再添加一些两个孩子的趣事。


    徐茂行不是专门学心理学的,不知道产期抑郁究竟该怎么疏导,只能把自己一知半解的心理学知识交给黛玉,再让黛玉用她天生细腻的心思梳理一番,自己摸索着来了。


    第一封信送出去,甄氏那边没有回音,黛玉根本不知道对方看了还是没看,究竟有没有一点效果,心中很是忐忑。


    等到该送第三封信的时候,上个月送去的第二封心仍就没有回音,她有些坐不住了。


    她决定,第三封信不再让驿站帮忙送了,而是再让徐禄亲自跑一趟。


    正好这个时候,徐茂行的生辰刚过去不久,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中秋了。


    就当是让徐禄提前送些过节用的东西。


    正好新收的一批银耳干货也做出来了,黛玉亲自挑了些好的,直接分成两份,多的那一份孝敬给婆母,少的那一份就给大嫂补身子。


    这般提前分好,用签子标明了,也免去甄夫人碍于孝道,一点都分不到。


    第108章 甄夫人的画像


    这个时候,两个孩子也开始学叫人了。


    一开始,许氏和周氏两个乳母有意讨好黛玉这个当家奶奶,便引着两个孩子对她喊娘。


    说实话,初听到时,黛玉心里是很激动的。


    但她更清楚,徐樗和徐桂的亲娘是大嫂甄夫人,不过是因为某些变故暂且寄养在她这里而已。


    哪怕是她对孩子最渴望的时候,也从未想过要使这种小巧手段剥夺另一个女子为人母的权利,更别说想法已经转变的如今了。


    不过,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她没多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两个乳母一眼,随后便认真地和两个孩子解释:“乖,我是你们婶母。你们的娘姓甄,等过段日子,给你们看她的画像好不好?”


    这么小的孩子,还分不清楚“娘亲”和“婶母”的具体区别。在他们心里,这只是不同的两个称呼而已。


    因此,对于黛玉和奶娘说的不一样,他们只是有些迷惑而已。


    好在他们对黛玉极为信任,黛玉对他们又看护得紧,两个奶娘知道自己端的是谁的碗,从来不敢挑拨她和孩子们的关系。


    两个小家伙纠结了片刻之后,便很自然地顺从本心,跟着黛玉教的来了。


    等徐禄回来时,不但按照黛玉的吩咐,带回了甄夫人的画像,更带回了甄夫人的第一封回信。


    “奶奶不知道,您先前寄的那两封,大奶奶根本就没看。”徐禄有些愤愤,觉得自家奶奶如此劳心劳力替对方照顾孩子,对方还这样怠慢,实在是让人心寒。


    这却也在黛玉的意料之中。


    因着早就想过这种可能,黛玉并未动怒,只是问道:“等她看了信之后,又是什么反应呢?”


    徐禄道:“因着院子小,小的有有心留意,听见大奶奶在屋子里痛苦呢。先是哭了一阵,后停了一阵又哭。


    然后又停了一阵,还是哭。但最后一次哭过之后,她却又大笑了起来,还把小的吓了一跳。”


    “那老爷、太太还有大爷,他们是什么反应?”


    徐禄仔细回想了一番,声音就低了下去:“他们……他们好似都习以为常了。”


    想到某种可能,徐禄不由打了个哆嗦,有些惊恐地问:“奶奶,您说……大奶奶她不会是……”


    后面的话他没直接说出来,只是瞪大了眼睛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显然是觉得甄夫人多半是已经疯癫了,而且日子还不短。


    黛玉叹了一声,斥道:“别瞎说!她作为亲娘,孩子离开自己身边那么久,哪有不想不念的?


    我那第三封信上写了些孩子们的近况,两个孩子都会叫人了。她看了高兴,自然就笑了。”


    徐禄想了想自家娘子对宝贝女儿的喜爱,觉得很有道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的不该编排大奶奶,等下回再去了,就给大奶奶磕头赔罪。”


    “那倒也不必。”黛玉笑道,“想来大嫂也不是那等小气的人。只你日后遇事需三思再开口。


    还有,对大嫂更恭敬些,多了解了解她的情况,直接回来告诉我,我也好说给两个孩子听。”


    ——开玩笑,甄夫人产后抑郁,自然不乐意亲近孩子,定然有人说过她类似“你是疯了”的话。


    按照徐茂行的说法,抑郁的人本就敏感。


    若是徐禄再为这个去磕头赔礼,甄夫人并不会觉得宽慰,只会想到“原来我的疯病,已经传到京城去了?”。


    这对她的病情非但毫无帮助,反而还会加重。


    好在徐禄和徐寿兄弟都不像他们的爹娘,心思简单,听黛玉说得有道理,便也信了。


    黛玉知道他们夫妻疼爱女儿,便赏了他一匹适合小女孩用的料子,徐禄欢欢喜喜地告退了。


    等徐禄走了之后,黛玉就拿着甄氏的画像,去西厢房了。


    西厢房里,两个孩子由乳母带着在旁边的毯子上玩初级孔明锁。还有兰珍,她在另一边的桌子上看账本。


    却是黛玉觉得兰珍的水平可以学看账了,就告诉了胡太太。


    胡太太也很信任她的品性,每日里兰珍来时,都会跟着两个婆子,把胡家最近的账册送过来,晚上兰珍走时再带回去。


    原本胡太太说,不必如此麻烦,等兰珍用完了,再一总带回去就是了。


    可黛玉毕竟谨慎,也知道再亲近的关系,也需要仔细维护才能长久。


    因而便笑着说:“可别。你看我们家,哪有那么大的地方?”


    就这一句话,胡太太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更觉得自家女儿有福,得了这么个好老师。


    饶是如此,黛玉教兰珍算账时,已经把胡家今年上半年的一切收支了然于心了。


    但她从未特意显摆过,因此除了徐茂行之外,旁人皆不知晓。


    她先是去看了看兰珍处理账册,见她算盘拨得极溜,已经算好的账也没有错的地方,便没有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婶母。”


    “婶母。”


    两个孩子早就看见她进来了,但他们都知道不能打扰兰珍姐姐学习,所以一直都忍着没有出声。


    直到黛玉走了过来,才迫不及待地丢了玩具,一前一后扑过来抱大腿。


    徐桂更机灵一点,抢先仰着白嫩嫩的小脸说:“婶母,我好想你!”


    晚了一步的徐樗被妹妹抢了风头也不着急,跟着奶声奶气地说:“我也好想婶母。”


    黛玉弯腰摸了摸两人的脑门,笑眯眯地说:“婶母也想你们。你们看,我给你们带了东西来。”


    她记得徐茂行说过,当小孩子懂得用“我”来做自称时,就逐渐开始明辨是非了。


    因此,黛玉也慢慢不将他们当成不懂事的孩子对待,尽量平等地和他们交流。


    她是个喊有耐心的人,也颇怀稚子赤心,和两个小朋友之间的相处,可比徐茂行这个熊孩子强多了。


    看见她手里拿了张纸,两个孩子都好奇极了,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她的腿,你一言我一语地问:


    “婶母,这是什么呀?”


    “我知道,这是纸,兰珍姐姐和婶母就是在这上面算账的。”徐桂得意地举起了小手。


    “桂姐儿真聪明。”黛玉轻轻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


    犹记得两个孩子刚来时十分清瘦,脸色也比较苍白。养了这么些日子,总算是像徐禄家的胖丫头一样圆润了。


    见妹妹得了夸奖,徐樗急了,连忙道:“我也知道,我也知道,婶母还会在上面画画。上次婶母画的我和妹妹,可像了!”


    黛玉也不厚此薄彼,也捏了捏徐樗的脸颊,笑着夸赞道:“樗哥儿也聪明。”


    说完她蹲下身来缩短与两个孩子的距离,轻轻展开那张纸,“你们看,这是什么?”


    两个小家伙好奇地凑了过来,辨认了一番,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画。”


    话音刚落,徐桂就鼓着脸颊看了徐樗一眼,为自己这一次没能抢先哥哥一步而懊恼。


    真是个争强好胜的小丫头!


    黛玉心中暗笑,面上不动声色地点头道:“不错,这是一张画,一张肖像画。这上面画的,就是你们的娘亲了。”


    “娘亲?”两个小娃娃经常听黛玉提起这个词汇,知道这指的是一个人,一个很爱很爱他们的人。


    所以,一听说这是“娘亲”的画像,便争相伸着脑袋来看。


    也许是血脉天性,分明两个什么尚且懵懂的小宝宝,看着画像上的人,不由自主就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一个伸手去抓的。


    “这就是娘亲吗?”徐桂说话还是有些含糊,不过比从前好多了。


    倒是徐樗从学说话时口齿便比较清晰,只是不能连贯而已。如今说得多了,语句连贯了起来,倒显得比徐桂更厉害些了。


    只见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小大人般说:“原来,娘亲是长这个样子的,和妹妹有些像。”


    徐桂道:“和哥哥也像。”


    黛玉没有打扰他们,任由兄妹二人讨论够了,追着她问“娘亲在哪里?”、“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娘亲呀?”之类的问题。


    她都耐心安抚,没有半点不耐之意。


    一旁的许妈妈和周妈妈看在眼里,都觉得奶奶当真是个心善的人,放在别人家里,便是对待亲生的也不过如此了。


    哄着他们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兰珍把今日带来的所有账册都算清楚了,请她指正的时候。


    黛玉认认真真帮她又算了一遍,见无一丝谬误,欣慰地笑道:“看来,要不了多久,你这管家的课程就要出师了。”


    “都是嫂嫂教得好。”兰珍得意地笑着恭维她,但想起自己在作诗上那差强人意的天赋,又有些泄气,“管家算账好说,就是作诗……只怕下次诗会,又要给嫂嫂丢脸了。”


    黛玉好笑道:“瞎说。咱们举办诗会,多半还是为了玩乐。玩乐之事,怎么就扯到丢人上了?


    再者说了,你只是缺乏一点灵气而已,做出来的诗除了匠气重些,无论是押韵还是用典,都有过人之处。”


    这丫头作诗并不比同龄的知秋差多少,只是跟着黛玉,入眼所见都是天才,难免就把自己看低了而已。


    第109章 迎春归来


    等到紫鹃出嫁的日子,各方都送了贺礼来。就连远在直隶的迎春,在听福伯说了一嘴之后,也托他把自己亲手绣的两床被面送了过来。


    这礼物虽然不比金银贵重,但却是她的心血之做,心意比什么贵重的物件都强。


    反正紫鹃很喜欢,嫁到赵家之后,立刻就让人把那两幅被面做了出来。


    等她三日回门之后,大家的日子都逐渐稳定了下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似乎转眼之间,就到了春围七月。


    郭先生是一定要参加科举的,他本就是三年前的落榜生,之所以一直滞留京城,就是为了今年再考。


    徐茂行真心敬重他,自然也为他的前程考虑。


    因而,距离科举还有三个月时,他就主动提出暂且停课,让郭先生专心备考。


    “正好学生也在国子监补录了一个监生的名额,今年也是乡试之年,学生也想试一试自己的水平。”


    郭先生直言道:“你的火候还差点,若非运气绝佳,这一次不要想着能考上。你要放平心态,就当是去见识见识。”


    自己的学生是什么水平,郭先生心里清楚得很。


    除非今年的考官特别喜欢他这一类的文章,他才有机会吊个榜尾,不然是不可能考中的。


    索性徐茂行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虽然有系统做金手指,但毕竟只读了两年出头的书,根本不可能拼过人家十年寒窗的。


    如若不然,对那些真正靠着一口气管住自己的人来说,未免也太不公平了。


    “老师放心,我这次就是去提前体验一下科举的环境,等正式考试的时候,心里也能有个数。”


    见他心态平稳,郭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


    徐茂行笑着恭维道:“老师的学问是极扎实了,学生这里就提前恭祝老师金榜题名,日后出翰林、入内阁,位极人臣,执宰天下!”


    郭先生拼命压住上翘的嘴角,谦虚道:“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不可出此轻狂之言,免得招人笑话。”


    从这话里就能听出,郭先生对这次科举信心十足。有安王在,没人敢刻意打压他,此次高中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正因看透了这一点,徐茂行轻松地笑道:“老师放心。您还不知道我吗?也就是在自家人面前才说几句大实话,但凡有外人在,我可是最谨慎不过的。”


    “知道你谨慎。”郭先生笑呵呵地说了一句,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


    徐茂行道:“先生您尽管专心备考,其余一应琐事,都有学生在呢。”


    郭先生如今住的这个院子原本是他租的,徐家这边慢慢起来之后,黛玉就暗中命人买了下来,准备送给郭先生。


    只可惜郭先生为人清正,平日里送些自家种的银耳、自家腌的咸菜、自家酿的酒水也就罢了。


    像房子这么贵重的东西,若没有合适的借口,他肯定是不会收的。


    他们夫妻两个已经商量好了,只等郭先生高中,就把地契当贺礼送上。到时候就说是孝敬师娘的,先生总不好推辞了。


    毕竟,郭先生的志向就是在翰林院做官,先做庶吉士,再入六部。等日后积攒够了资本,就可以入内阁了。


    他都要在京城做官了,总不好还把家眷丢在老家吧?


    因着科举在即,徐茂行也没多打扰,把该说的都说完之后,便告辞离去了。


    徐家那边,氛围也很紧张。只不过,紧张的不是徐茂行和林黛玉这两个主人,而是以福伯为首的一众仆人。


    是的,得知徐茂行要参加今年七月的乡试,福伯干脆利落地把直隶那边的事交给了新培养出来的管事,让那管事和洪十一一起主持。


    而他自己,则是带着被救出来的迎春,一起回到了京城。


    说起来,贾家的败落,对迎春来说反而是个契机。


    当消息传过去之后,她立刻就“病重”了,且浑身起红疹子,每日里上吐下泻,眼见是要传染人的模样。


    好在这病来得急,不过五日便不治身亡了。


    给迎春治病的大夫早已被福伯买通,把情况给孙家庄子上的人说得极严重,并建议他们连夜将人掩埋,越快越好,以免疾病蔓延牵连到更多的人。


    贪生怕死是大多数人的共性,孙家庄子上这些人也不例外。


    听大夫说得那么严重,他们根本不敢耽搁,当天下午便买了一副薄棺材,趁夜就在荒郊野岭里把人给埋了。


    若非福伯提前预料,派人暗中跟着,只怕根本就找不到迎春的埋藏之所。


    那些人前脚离去,后叫福伯派去的人别把迎春挖了出来,只把棺材原样埋上。


    孙家人把迎春埋了之后,只觉得如释重,根本不会想着前去查看。


    荒郊野岭里风吹日晒,又恰逢一场瓢泼大雨。不过三五日,便看不出原本的痕迹了。


    京城里的孙绍祖得到了消息,啐了口唾沫,骂了两句晦气便抛之脑后,喜滋滋的把二房夫人扶了正,就仿佛迎春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早就看迎春不顺眼了,若非碍于王道人之言,他哪里等得到迎春自己病死?早就自己动手了。


    此时贾家败落,他更觉得自己娶了个丧门星,正在懊恼之际得到了这个消息,那真是喜从天降。


    更妙的是,没过多久他便升了职,简直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


    志得意满的孙绍祖早就忘了,官职这种东西,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被他占住了一个,就意味着有好几个竞争者被挤了出去。


    这些人能看他顺眼才怪了?


    若是他洁身自好也便罢了,或者有强大的靠山让人拿他没办法也可以,要不然就是本身手段高超让人不敢轻易动他也不是不行。


    奈何,这三样他都不沾。人家不整他整谁呢?


    偏偏他做事还不够周全,正房太太死了他隐瞒不报,不为妻子守孝就算了,还要给扶正了的二房请封诰命。


    虽然从前朝开始,允许侧室扶正。但被扶正的那个可以管家理事,却不能有朝廷的诰命加身。


    也就是说,对于这种行为,朝廷虽然不制止,但也绝对不鼓励。


    如此私德不修,御史一弹劾一个准,很快便让他丢官夺职。


    若是他就此沉寂下去,老老实实避几年风头也就罢了。官场之上若非有深仇大恨,很少有人会赶尽杀绝。


    奈何他功利之心太重,人家刚把他弄下去,新上位的人脚跟还没站稳呢,他就迫不及待地上窜下跳,到处走关系。


    这就让人心里不安稳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就趁他病要他命,痛打落水狗


    反正等迎春乔装改扮一番,跟着福伯在回京城之后,收到的关于孙绍祖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他已经进了刑部大牢,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因着迎春是悄悄回来的,给了黛玉好大的惊喜。


    姐妹二人久别重逢,谈起各自的境遇,不由好一番感慨。


    或许是死过一次,劫后余生的缘故,迎春的性情变了许多。至少比起从前的温柔沉默,她多了几分坚韧。


    虽然她很羡慕黛玉遇到了一个会疼人的,却也并未因此怨天尤人,像从前那样自哀自怨地说自己命不好。


    她对黛玉道:“我这辈子虽然父母缘浅、夫妻缘恶,却有你们这一群姐妹替我着想,比许多人已经强很多了。”


    却是身在直隶时,福伯把她救出来之后,为了掩人耳目,就让她充做自己的亲戚。


    身为大管家的亲戚,在庄子上干活的妇人们自然有意无意地巴结她,只要有空就去找她说话。


    迎春本就是个内心柔软的人,又因前半生很少收到善意,对于别人的善意最是不能拒绝,也很难心安理得地领受.


    因而,她得知那些妇人都有孩子,就让他们忙的时候把孩子留在她这里,由她带着学几页书,识几个常用的字。


    在这个时代,虽然读书写字已经不是贵族专属了,但所需要的费用,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迎春肯教他们的孩子识字,那些妇人感激不尽,让她明显感觉到对方的热情更加真诚了。


    原本迎春还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大事,但这些人的态度,让她首次意识到贵族阶层和平民百姓之间的鸿沟,也让她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底层,了解更多的不同。


    也正是了解之后,迎春的心态才彻底发生了转变。


    ——原来,从前她在贾家那种无人理会的透明人生活,对外面的很多人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


    不但吃喝不愁,而且还是锦衣玉食。每个月除了吃喝穿戴之外,还另有二两银子的月钱作为零花。


    二两银子,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也花不了五两银子。甚至更多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成锭银子长什么样。


    她把这些都说给了黛玉。


    看着滔滔不绝的迎春,黛玉真切得感受到,二姐姐是真的不一样了。


    等她说完之后,黛玉才问道:“二姐姐日后有什么打算呢?”


    如果是从前的迎春,黛玉根本不会多问。反正那时候都迎春也不会有什么主见,问了也白问,直接养她一辈子也就是了。


    现在的迎春,值得她用更加慎重的态度对待。


    迎春闻言,果然认真想了想,才说:“我自幼读书认字,也会些刺绣的手艺。只要有个住的地方,能自己养活自己的。”


    说到这里,她看了看绣橘,恳求道:“林妹妹,绣橘一直跟在我身边,替我出了不少头。如今她年岁也不小了,你认识的人多,我就厚着脸皮劳烦你,给她找个殷实的婆家吧。”


    “姑娘!”绣橘喊了一声,语气坚定地说,“你就让我跟着你一辈子吧,我不想嫁人。”


    实在是那孙绍祖的无耻、粗鄙与蛮横,给她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让绣橘对于男人产生了心理阴影。


    与其冒险嫁给一个不知道具体怎么样的男人,赌他会一辈子对自己好,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自己做自己的主。


    第110章 去赶考


    迎春闻言,暗暗叹了一声,知道是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把这姑娘给吓坏了。


    她拉着绣橘的手,柔声劝慰道:“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那孙绍祖一般的。远的不说,就说宝玉不就挺好?还有徐妹夫,也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


    绣橘却是冷笑道:“我又不是世间一等一的好女儿,既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好男儿,哪有那么多呢?又凭什么叫我遇上?”


    实际上对于迎春说宝玉好,绣橘心里很是不以为意。


    是,宝玉是怜香惜玉。但也就是太过怜香惜玉了,只要是个稍有姿色的姑娘,对方都温柔以待。


    给这种人做妻子,得需要多广大的胸怀呀?


    不知道宝姑娘嫁给宝玉后是个什么光景,反正她自问是忍受不了丈夫处处温柔留情的。


    至于徐茂行……如今看着是还好,谁又知道以后如何呢?


    世间多少夫妻都是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的。


    就说那孙绍祖,一开始不也装得挺好吗?一旦发觉在贾家得不到好处,公府千金也看得马棚风一般,十分的厌恶不够。


    迎春怕她日后后悔,仍就劝道:“我一定替你好好把关,找一个知道疼人的。再替你置办一份好嫁妆,叫你在婆家底气硬。”


    她的嫁妆虽然不多,但那是和别的高官贵族之女比较的。


    毕竟她出嫁的时候,贾家内囊虽空,架子却还在。哪怕是维护家族颜面呢,也不会在嫁妆上十分亏待迎春。


    离开孙家的时候,大件的嫁妆不好带,细软和压箱的银子却被机灵的绣橘收拢出来了。


    这些钱哪怕只拿出一半来,也足以置办一份在普通人家看来十分丰厚的嫁妆了。


    迎春和绣橘共患难过,心里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也正因如此,迎春才多方为绣橘打算。只要绣橘有意婚嫁,迎春绝对不会亏待的。


    这一点绣橘清楚,却仍坚持道:“姑娘别再说了,反正我是不嫁人的。若是姑娘看我不顺眼,直接把我发卖了就是,也省得碍姑娘的眼了。”


    她一把甩开迎春的手,直接跪了下来,红着眼、梗着脖子,倔强得很。


    黛玉见状,忙上前把人扶了起来,嘴里调侃道:“哎哟,这是怎么话说的?你们主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彼此的心意吗?有什么话直接说开就是了,何必闹成这般,让两人心里都不好受?”


    她温柔地替绣橘擦了擦眼泪,柔声劝道:“好姑娘,纵然二姐姐一时想差了,为你的心却是半点都不差的。如今你这样,不是在拿刀割她的心吗?”


    绣橘低下头不说话了。


    见劝住了绣橘,黛玉又去劝迎春,“我的二姐姐呀,绣橘也是十九岁的人了,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


    她原就比你有主意,既然说出了不嫁人的话,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知道你是为了她好,但也得让她自己觉得好呀。”


    迎春闻言,略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由羞愧了起来。


    “绣橘。”她主动上前,再次拉住绣橘的手,服软道,“是我想当然了,没顾忌到你的心意,你原谅我好不好?”


    绣橘看了她一眼,态度已然松动了,却是轻轻“哼”了一声,仍就佯装气恼。


    黛玉忍着笑轻轻推了推迎春,用眼神示意她再接再厉。


    迎春柔声道:“好姑娘,在我心里,你就像我亲妹妹一样。你也知道,我自来是个没注意的,若是没有你看着,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还得继续看着我呀。”


    这话说到了心坎上,绣橘“噗嗤”一声就笑了,笑着嗔道:“姑娘也真是的,教了几天小孩子,就跟着他们学会了这等没轻没重的话。”


    “阿弥陀佛——”黛玉念佛道,“可算是和好了,不然我这和事佬得多没面子?”


    说得三人都笑了。


    最后,迎春和绣橘都选择了去水月庵投奔湘云,湘云也很乐意接纳他们。


    因为这个时候,湘云已经开始带着水月庵的尼姑们一起收养被遗弃的女婴了,正需要像迎春这样温柔又耐心的人。


    对此,迎春本人也很愿意,觉得这是真正有大功德的事。


    趁着送迎春上山的机会,黛玉私底下询问了湘云。


    当时史湘云笑得很洒脱,认真地告诉黛玉,她决定上水月庵的那一刻,就没想过再还俗了。


    “如今我有资产还有地位,又能和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姐妹们一起,做些积德行善又有意思的事,干嘛非还俗去嫁人呢?”


    她玩笑道:“就算我再嫁时能嫁个天仙,不还是要窝在后宅替人操持一切,一日也不得闲?


    我做得好了,所有人都觉得是应该的,只因世人对女子的最低要求就是要做个贤妻良母;


    若是做得不好,那可了不得了,男人指责你时理直气壮,且世人都支持他的指责。何苦来哉?”


    黛玉默然了片刻,也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好有道理,说得我都有些后悔成婚了。”


    “可别。”史湘云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啐道,“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好男人,已经叫你霸占住一个了,你就别在我这苦命人面前得了便宜还买乖了。”


    听了这话,黛玉是彻底放心了。


    ——都能自我调侃了,不说对从前彻底放下,起码也是不大在意了。


    “那好吧,你的人生由你自己做主。只要你觉得值,别人说什么都不算。就算有一日你的想法变了,我也永远支持你。”


    湘云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认真地说:“谢谢你,林姐姐。”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随时都有退路,不是毫无后盾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好了,好了,你怎么也肉麻起来?咱们两个有什么谢不谢的?我就不信了,有朝一日我落难了,你会袖手旁观。”


    两人相视一笑。


    自那以后,湘云每次下山往绣庄送货时,都会到徐家来坐坐,有时候迎春也会跟着来。


    直到三年以后,风头彻底过了,湘云才开始慢慢出现在姐妹们的诗会上。


    枕霞旧友重新出山,让许多喜爱她诗中洒脱真意的人喜出望外。


    =====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如今徐家最重要的事,就是徐茂行的乡试。


    因着他提前走了关系,不必再千里迢迢回江浙赶考,只需要跟着京城的学子一起,在万年县的考点一起入试即可。


    阿山已经提前半年,在当地条件最好的客栈包下了一个院子,徐茂行只需要在开考一个月前过去就行了。


    转眼就到了徐茂行离京赴考的日子。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黛玉不放心,替他检查了两三遍。


    等到这天一大早,厨房提前做好了早膳,徐茂行陪着黛玉吃完了之后,夫妻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黛玉柔声道:“考场之上别紧张,正常发挥即可。”


    徐茂行笑道:“你放心,我可是最懂怎么考试的。”


    这可不是他大言不惭。


    虽说他没考过科举,但上辈子从小到大,哪一年不得考上几场?上高中那三年,几乎每天都得写卷子。


    就算再薄弱的心态,这一场一场练下来,不平稳也平稳了。


    黛玉笑了笑,虽然对他说的话不以为意,却没有给他泼冷水,而是笑着点了点头。


    夫妻二人对此次乡试抱的态度都一样:考不上是正常的,能考上那就是运气逆天,回来之后高低也得多找几个寺庙拜拜。


    反倒是硬把阿山挤下来,陪着徐茂行一起去赶考的福伯,整个人紧张得不行。


    从马车开始移动,他的嘴就像是链接了马车的动力系统一般,怎么都停不下来。


    “二爷,你别紧张。”


    徐茂行道:“我不紧张呀。”


    福伯:“这些年你读书如此刻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天道一定会酬勤的。”


    徐茂行:“但凡要举业的,读书时不都这样吗?”


    若说前世的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古代的科举,就是千军万马挤钢丝。就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也照样有落榜的风险。


    只因这世上的天才太多了,古代的科举也远没有后世的高考公平公正。


    福伯:“老爷就是个会读书的,大爷虽然还没有功名,但读书也是不差的。咱家人都是读书的种子,二爷肯定也不例外。”


    徐茂行:“…………”


    ——好吧,他看出来了。福伯根本就不是在和他说话,而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在自言自语。


    “福伯——”他一把掀开车帘子,满脸无奈地对福伯说,“你好好赶车,别分神把咱俩都给摔了。”


    福伯猛然回神:“啊?哦。二爷放心,我这赶车的把式熟得很,不会出事的。倒是二爷你,可以趁着这时候,再把那书拿出来看看。这俗话说得好: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话音的落,他自己就先打嘴,又“呸呸”了两声,改口道:“老奴不会说话,满天神佛刚才都没听见啊。二爷的枪自然是最快的!”


    徐茂行心中无奈更甚,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和福伯说一遍。


    “福伯,我这次参加乡试,本来就是陪太子读书,考不上是一定的。”


    “怎么会呢?二爷起早贪黑两三年。”福伯坚决不认。


    徐茂行问:“我爹考上举人,用了几年?”


    福伯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说:“七年。”


    “你看,我爹天赋比我高,都用了七年。何况是我呢?”徐茂行笑道,“所以这次咱就是来长长见识,看看科举究竟是怎么个流程,下次再考的时候,心里也就有数了。”


    福伯满脸纠结,竟是比得知他自己考不上还要痛苦。


    但徐茂行说得也很有道理,他就算再不想接受现实,也不得不接受了。


    见他纠结过后垂头丧气的,徐茂行就知道这是想通了,劝道:“好了福伯,别想那么多了,专心赶车要紧。”


    第111章 没考上


    因着是早和人约好的时间,等他们到的时候,掌柜的早就吩咐伙计,把他们包下的那个院子里里外外都洒扫得干干净净。


    另有两个伙计遵照掌柜吩咐,一早就在门外等候,帮助他们搬行李。


    原本徐茂行的行李是不多的,毕竟只住一个月嘛。


    可福伯有过出门的经验,知道客栈的被褥不大干净,还大多返潮,非得从自家带了被褥来。


    两个伙计帮忙搬了进去,福伯一人给了一钱银子做赏钱,让他们送了两桶热水过来,伺候徐茂行沐浴。


    热水洗去了一路风尘,徐茂行长舒一口气,往床上一躺,旅途带来的疲惫就涌了上来。


    等到晚膳时分,福伯轻手轻脚地进来,见他睡得正熟,怜惜他一路舟车劳顿,便没有叫醒他。只是又贴了些钱,叫后厨留着宵夜,等徐茂行半夜醒了吃。


    这次出门,徐茂行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作为积年老仆,福伯可谓是面面俱到。徐茂行虽然只带了他一个,却觉得周身所有的杂事都被处理得清清静静,半点不影响他或闭门复习,或出门交友。


    这年头,读书人科举都是为了做官,那种只会死读书的是少数中的少数。


    大部分人来赶考的时候,都会走出门去,主动结交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士子。一起喝喝酒、办办文会。


    万一这些人里有考中的,有了这份香火情,日后就是人脉。自己能考中就是同年,就算不能考中,日后求人也有个由头。


    徐茂行此行就没奔着一次考中,心态非一般地放松,谈起科举时也十分洒脱。


    这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态度,反而得到了许多人的欣赏。


    很多人都觉得,这位徐生不是池中之物,哪怕这次考不上,日后也必有高中之时。


    因而,都很乐意结交他。


    从来到万年县,到进入考场,一共一个月的时间,徐茂行光是交友就花掉了二十一天。


    当然了,他白天出去交友,也不耽误晚上回来复习功课,只是没有在家时学得那么晚了而已。


    乡试和会试一样,都是三场考九天,且这九天都要在号房里度过,吃喝拉撒都要自己解决。


    如今又是农历七月,气温虽有所下降,但也没降多少。号房里的环境有多不好,在乡下旱厕里待过的都能想象得到。


    更别说,还要在这种地方解决食宿。


    饶是徐茂行心态极好,第九天出来时,整个人仍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全蔫吧了。


    好在福伯当年给徐甘陪过考,经验丰富,提前把马车赶到了贡院门口,里面铺上了柔软的棉被,茶水、糕点一应俱全。


    徐茂行一从贡院里出来,就立刻被福伯扶上了马车。


    尽管这个时候外面到处都是马车围堵,福伯来的早,车停得太靠里面暂时出不去,却半点不耽误徐茂行休息兼补充能量。


    他钻进马车里,先灌了半壶清水,又咽了几口点心,倒头就睡。等外面的马车都散得差不多了,福伯才赶着自家的,慢悠悠回了客栈,从后门直接赶进了院子里。


    然后,他又花了两钱银子,招来两个伙计,轻手轻脚地把徐茂行扶进了屋里,全程都没耽误人睡觉。


    等徐茂行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热水早已准备好,等他泡去了浑身的疲乏,新鲜的饭菜也正好做了出来。


    看着满桌热腾腾的菜品,徐茂行感动得都要哭了。


    ——九天,整整九天了,他终于吃上了一顿正常的饭菜!


    “哎哟二爷,您这是怎么了?”见眼眶泛红,在一旁伺候的福伯吓了一跳,心疼道,“是不是这些饭菜不合口味?


    您想吃什么尽管说,老奴再叫他们去做。至于这一桌您也放心,我会请伙计帮忙分给外面的乞丐的。”


    徐茂行连连摇头,“不,不,这就很好,比我在贡院里吃得好多了。福伯呀,你是不知道,那号房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呀!”


    听了这话,福伯松了口气,笑呵呵地说:“考试都这样,当年老爷也是这样过来的。好歹二爷忍过来了不是?来,老奴给您盛碗汤,先开开胃。”


    “那就先来一碗吧。”


    他觉得自己现在能吃下一头牛,未免控制不住吃多了积食,还是先喝一碗汤占占地方吧。


    福伯盛了一碗清鲜的蔬菜汤递给他,既开胃又不过分鲜美,以免后续入口的食物显得索然无味。


    一连在客栈里休息了三天,他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生龙活虎。


    可当他重新出门找朋友时,往日和他要好的那些朋友,却都没心思再继续从前的社交了。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七天之后该放榜了,几乎所有人都处于紧张期待的情绪中。


    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他们都得等到看了榜单,悬着的那颗心要么落地要么死了,才能结束这种磨人的煎熬。


    在这种氛围里,徐茂行的悠闲就是个明晃晃的异类。


    有人不解地问:“你就一点不紧张?”


    “不紧张呀。”徐茂行十分光棍地摊了摊手,“来之前我就知道自己考不上,这回主要是长见识的。能结识诸位兄台,于我而言已是莫大的荣幸,哪里还敢奢求更多?”


    这话半是自嘲半是恭维,倒是稍稍缓解了旁人的焦虑。


    少顷,有位姓朱的书生笑道:“若论心胸开阔,我不如徐兄。但被徐兄这么一点,我也看开了。


    ——反正都已经考完了,是成是败也都没有更改的机会了,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嘛!”


    徐茂行哈哈笑道:“朱兄豁达,也正说中我心里的想法。我观诸位都是有才之人,个个才华都在我之上。我都不紧张,大家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两人一唱一和,把积压在众人心头的石头一点一点撬开了,气氛也慢慢热络了起来。


    朱生趁机宣布要请客,让伙计搬上了几坛好酒,又叫了一些时令的下酒菜,众人乘着酒兴行起酒令来。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七天,终于到了放榜之日。


    福伯提前好几天,花钱在街边雇了几个闲汉,让他们记下徐茂行的名字,到时候帮忙看榜。


    徐茂行虽然觉得多此一举,但见老头兴高采烈的,也就随他去了。


    如今家里也不缺这几个钱,就当是让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不留遗憾了。


    结果也不出所料,徐茂行落榜了。


    因由徐茂行提前打了预防针,福伯虽然失落,对这个结果接受得也很快。


    第二天,徐茂行又和交好的几位书生攒了个局,恭贺中举的朱生与王生。而朱生与王生两位,也借此机会,替其余人践行。


    他们两个还要参加谢师宴,其余人却是第二天就要回乡了。


    回去的一路上,福伯的兴致都不高,让徐茂行这个真正落榜的既无奈又暖心。


    “福伯,已经过去的事就别想了。你得相信我,三年之后我一定能考中的。”


    得了他这句话,福伯立刻满血复活,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等二爷再苦读三年,一定能金榜题名的!”


    接下来的路程,徐茂行就从福伯口中,了解到了许多父亲徐甘当年科举时的逸事。


    若非福伯开口,徐茂行绝对想不到,他那一向稳重又可靠的父亲,当初得知自己中举时,竟然一蹦三尺高,落地之后又哭又笑的,怕是只比范进强一点。


    “哈哈哈哈哈……原来我爹也有这么不稳重的时候呀!”徐茂行听得嘎嘎直乐。


    福伯慌摆手忙道:“二爷,二爷,不可嘲笑老爷,让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徐茂行也摆了摆手,却是混不在意,“诶,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我又不会到他跟前笑话他。”


    对于这句话,福伯持怀疑态度。


    因着有现代人的灵魂,且前世的父母都比较开明,徐茂行半点都不像这个时代的孩子一样,对父亲敬畏多过敬爱。


    从前徐甘还做官,一家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徐茂行在他面前就敢插科打诨,嬉笑怒骂不拘一格。何况如今,徐甘并不在身边了?


    作为徐甘的心腹,福伯很清楚:别看老爷提起二爷就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其实心里头,他最疼爱的就是二爷。


    因而他只是提醒了徐茂行一句,见他知道分寸便不再说了,而是笑道:“当时老爷也年轻嘛,又是家里头一个中举的,兴奋一些也在所难免。”


    嘴里说着话,半点不耽误他挥舞马鞭,在加速的同时调整马的奔跑路线,避开一些比较深的坑。


    这年头的路面状况不好,便是赶考的举子能走官道,所谓的官道也不过是铺得略平整些的黄土路。


    但凡刮风下雨,路况可想而知。


    最近又无天子出巡,也无钦差奉命,官道许久未曾修整,因大雨泥泞留下的坑可不少。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京城。


    林黛玉熟悉科举的时间,早就盘算好了徐茂行可能回来的日子,已经派了徐寿在城门附近的馆子里候着了。


    徐家的马车一进城门,坐在临窗位置的徐寿就看见了,忙起身喊道:“二爷,爹!”


    第112章 回家


    见马车停了,徐寿赶紧结了账跑出来,喘着气笑道:“奶奶果然料事如神。”


    徐茂行掀开车帘示意他上来,问道:“奶奶知道我今日回来?”


    ——难道是心有灵犀?


    “倒也不是。”徐寿挠了挠头,笑道,“是奶奶一直在算日子,从二爷哪天入考场,哪天从考场里出来,一般几天放榜,都算得清清楚楚。


    奶奶说了,若是二爷没中,待放了榜与新结识的朋友们喝顿酒道个别,大约这一两日间也该回来了。若是高中了,就得拜见座师,与同科相互请酒,得再耽误些时日。”


    “哦,原来如此。”徐茂行有点小失望。


    ——原来不是心有灵犀,而是老婆心思缜密又家学渊源,对科举之事如数家珍呀。


    忽然又有点小骄傲了。


    等到了家门口,奉命守在门口的徐禄看见他回来了,立刻欢快地喊了出来。石头端着一个炭盆就冲了出来,放在大门口点燃,大声喊道:“请二爷跨火盆——”


    徐茂行提着衣摆跨了过去,石头又赶紧把火盆灭了,端着跟进去。徐茂行回正院,他则是端着火盆回后厨,告诉珊瑚和他娘潘嫂子,说是二爷回来了。


    厨房里如今又多了两个帮厨的,四个人听说了知道奶奶必有赏赐,都很高兴。珊瑚忙只指挥人搬柴烧水,她亲自去拿了柚子叶。


    果然,还没等水烧好,黛玉的命令就传了过来,说是全家上下都赏三个月的月钱。以珊瑚为首的四人皆是大喜过望。


    原本他们想着,二爷这次没中,能得一个月的赏钱就很好了。


    等一锅柚子叶水烧好,盛进桶里搬到了上房,徐茂行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总算是摆脱了一路的疲惫。


    黛玉拿出这些日子新做的衣裳,“来,试试,我又叫他们多放了两寸的量,衣摆也更长了些。快试试,看合不合身。”


    徐茂行半点意见都没有,任由她摆弄。


    等他穿好了之后,黛玉围着他转了两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得意道:“我的估算半点不错,瞧瞧,正合适。”


    等他这边收拾妥帖,兰珍也带着徐樗和徐桂兄妹前来拜见。


    小兄妹两个不懂那么多,只知道叔父离开好久,如今终于回来了。


    见过礼之后,两个小家伙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蹭在徐茂行怀里,用童言稚语嘘寒问暖。


    虽说小孩子的词汇量不多,但胜在心意十分诚挚。徐茂行抱抱这个,亲亲那个,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兰珍已经不小了,很多事情心里都自有一本账。


    她知道徐茂行此次离京是去考乡试了,也听黛玉盘算过,知道这个时候就回来,肯定是没考中。


    因而从进门开始,她就暗中观察徐茂行的神情。见他神色自若,半点没有落榜的颓唐和恼怒,心中暗暗称奇。


    等到晚上回家,她把心里的疑惑倒给了爹娘:“徐叔父读书有多刻苦,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按理说他应该对科举十分在意呀。”


    怎么如今落榜了,看着却像没事人似的?


    胡老爷笑道:“这有什么?徐老弟本就心胸开阔,心思豁达。再说他认真读书才几年?想来去之前就知道自己中的希望不大。”


    胡太太接口道:“期望不高,落空之后自然也就不觉得失落了。”


    “哦~”兰珍恍然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只要我对未来的丈夫没有很高的期待,就不会有失望了。”


    这话说得不吉利,胡家夫妇面色一变,胡太太用力在她额头上点了点,啐道:“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呢?爹娘一定给你找个四角俱全的好夫婿。”


    兰珍却是撇了撇嘴,说:“世上哪那么四角俱全的?就算真有,又哪里轮得到我?”


    若说从前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她还有些骄傲,觉得自己的品貌都属上乘了。


    可自从拜入黛玉门下,跟着黛玉出门交际,涨了见识之后,才明白从前的自己就是井底之蛙,因未出井口而不知天地之大。


    胡太太被女儿气得跳脚,却又拿她没办法,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催着她赶紧去睡了。


    打发走了女儿之后,夫妻二人都沉默了许久。胡太太道:“其实咱们女儿说得也不是没道理,给她择婿这件事,莫要再好高骛远了。”


    胡老爷闻言,也不禁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地点了点头。


    胡兰珍今年十三,已经到了相看的年纪。


    父母仔细替她寻摸两年,找个足以匹配的佳婿。两家定下亲事,早些的等到十五岁就出嫁了。


    似胡家这般疼爱女儿的,自然要多留几年,等到十七八再嫁也是有的。


    这是胡家夫妇原本的打算。


    可当他们真正替女儿择婿时,才发现商户的身份究竟有多大的限制。


    且不说那些官宦人家,便是只中了秀才的读书人,听见“商户”两个字,直接就不乐意了。


    还是听说她的老师乃五代列侯之后、前科探花之女,那些人才肯考虑考虑,但开口要的嫁妆却极多。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紫鹃曾经是黛玉的丫鬟,哪怕她不曾被徐家收作义女,在择偶这件事上,也比胡兰珍更有优先权。


    只因她曾是国公府的家生子,又常年侍奉在林黛玉这位五代列侯之家出来的小姐身边,无论是礼仪还是见识,都比胡兰珍更能得到社会的认可。


    胡兰珍拜入黛玉门下,已经拓宽了她的择偶范围,但也仅是如此了。


    虽说胡家早就给胡兰珍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可男方开口索要的,自然是她嫁过去之后放在公中做家用的,并不能成为她的底气。


    对此,胡家夫妇自然不乐意。


    他们不介意多给嫁妆,却很介意女儿带着丰厚的嫁妆去了夫家,人家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嫌其她是商户出身。


    花钱买气受,但凡不是卖女求荣的人家,都干不出这种事来。


    =====


    再说徐茂行回来之后,交好的人家都先后派人送了礼来。因知道他是落榜的,人家怕他心里不舒服,都是礼到人不到。


    只有一个人例外。


    “你真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徐茂行无语地看着笑得一脸嘚瑟的卢季玉,恨不得拿麻袋套住再把人赶出去。


    卢季玉咳嗽了两声,努力憋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真不是,你要相信我们之间的交情。”


    “呵呵!”徐茂行冷笑了两声,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是我们两个的交情重要,还是你爹娘的耳提面命更让人受不了?”


    卢季玉:“…………话说,你那么了解我做什么?”


    话说,自从徐茂行要去万年县赶考的消息传过去之后,卢季玉在家里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他娘倒是还好些,只是对着他感叹同人不同命,“你说你们俩当年都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怎么人家就洗心革面,发愤图强了呢?”


    这话说的,好像他们曾经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分明他们只是不学无术了点,爱吃瓜了一点,别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是一件都没干过呀。


    但做父母的可不会管这些,在他们眼里,子女不学无术,那就是罪大恶极。


    轮到御史中丞卢雨庵,再看这个三儿子时,那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阴阳怪气是常态,毒舌冷语更是张口就来。仿佛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是吃了什么大亏一样。


    若按照世俗的常理来说,真正让卢雨庵觉得吃亏的,应该是三儿子结的这门亲事。


    原本他之所以同意和贾家结亲,就是为了以贾家作为跳板,靠拢到宁王党核心地位之中。


    可真正把惜春娶回来之后,他才猛然发现:贾家自己都不在核心区域,如何能帮得了他?


    不过那时候他也只是自认倒霉,怪自己误判形势,心里对贾家的无用有意见,却没迁怒过已是自家儿媳的惜春。


    若非是这次急着更弦改辙,他本来就不会牺牲小儿子的姻缘。好在这个儿媳是自家儿子喜欢的,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既然是误打误撞,就当一开始就是为了给儿子说亲吧。


    哪怕后来贾家被抄了,惜春的亲兄长和亲侄子都下狱判了流放,卢雨庵也不曾为难过惜春,更是主动提醒黄夫人,给即将上路的贾珍等人准备些银两打点。


    主要他自己就不是靠裙带关系起家的,他夫人就只是一个秀才之女。中举之后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全是他自己在各处钻营打拼。


    因而他潜意识里就没想过儿子将来要靠儿媳妇娘家的势力,自然对惜春娘家败落没什么感觉。


    再看惜春本身知书达理,嫁过来之后又和睦妯娌、孝敬公婆,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儿媳妇。


    本就不看重女方出身的卢雨庵,更不觉得有这么一个儿媳是什么吃亏的事了。


    甚至于,他反而觉得人家配了他儿子是吃亏了。


    真正让他破防的,就是徐茂行的刻苦发奋不只是说说而已,读书还不到三年,就真的去考乡试了。


    作为一个过来人,卢御史比那些外行明白得多。


    像徐茂行这种有举人做老师的,若非是火候差不多了,老师根本就不会允许他去考试。


    就算这一次中不了,那再沉淀沉淀,下一次也差不多了。


    因而,自从得知徐茂行辞别了老师去赶考,卢御史再看自己三儿子,那真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仿佛对方罪大恶极。


    卢季玉这些日子以来,承受了自家亲爹太多的嘲讽,很难不迁怒罪魁祸首徐茂行。


    这不,得知他没考中,立刻就赶过来看笑话了。


    听完了前因后果,徐茂行简直哭笑不得。


    卢季玉振振有词:“你就说吧,若是你我易地而处,你会不会跑我家去看我的笑话?”


    徐茂行连半刻都没有耽搁,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会。”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干嘛不去?


    第113章 关心则乱


    “那就是了。”卢季玉毫无形象地软在徐家新做的摇椅上,摇椅随着惯性摇晃了几下。


    这小子一下子就找到了乐趣,忍不住自己摇晃了好几下,嘿嘿笑道:“你这椅子是哪家做的?还真不赖。改明儿我也去做一个……,不,多做几个。”


    他在心里盘算:我一个,奶奶一个,爹一个,娘一个……


    徐茂行喝了口茶,随口道:“就是我们隔壁胡同的木头李,胡同口第三家就是了。”


    卢季玉一边晃着摇椅,随手拿了块点心扔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乡试真有那么难?你这三年读书都快读傻了,竟然还没考中。”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完了之后他还是替自家兄弟叫屈。


    从前的徐茂行是什么样的,他比谁都清楚。正因如此,他也更明白这三年来徐茂行为了读书,吃了多大的苦头。


    别的不说,就说一个学渣要抵抗自己不爱学习的本能,就足够刷下来一大片人了。


    当事人徐茂行自己倒挺想得开,反过来开解道:“我不过苦读了三年,人家可都是十年寒窗。若是叫我一次就中了,人家比我读书更久,吃苦更多的,又该如何呢?”


    “我管他如何?”卢季玉哼了一声,换了个姿势侧躺着,改单脚用力,一边摇晃一边说,“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读书又没叫我看见。”


    他忍不住又往门外看了几眼,伸手推了推躺在旁边的徐茂行,有些焦急地问:“二郎,你说嫂夫人能开解好我家娘子吗?”


    “这我怎么知道?”徐茂行白了他一眼,“来的时候嘴上说的挺好,来看我这个兄弟的。两盏茶都快喝完了,你看我的时候有看门外的多吗?”


    他愤愤地咬了口糕点,大声哔哔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兄弟,重色轻友!”


    卢季玉脸上挂不住,赶紧陪笑:“好兄弟,我心里还是有你的。但事有轻重缓急嘛!”


    却原来,自从宁荣二府被抄家之后,惜春的性情就更加清冷了,念佛的时间也比原来增加了一倍。


    卢季玉实在是担心她突然有一天又要去出家,自己安慰不得其法,又不敢捅到父母跟前去。思来想去,只好求到了黛玉这里。


    来了徐家之后,他和徐茂行在书房打发时间,惜春就跟着黛玉去了内室说话。


    徐樗和徐桂托付给了兰珍带着,正在西厢房读黛玉重新编写的少儿版神话故事,作开蒙启智之用。


    姐妹二人一内室,黛玉便笑道:“你最近是怎么了?把卢三郎吓成那样。”


    “什么怎么了?”惜春一脸茫然,显然是不明白黛玉在说什么?


    黛玉有些愕然,问道:“你们没沟通过?”


    “沟通什么?”惜春更加不解。


    话说到这份上,黛玉就明白,一定是惜春不爱说话,卢季玉又关心则乱,误会了。


    于是,她便笑着把卢季玉如何先给徐茂行写信,仔细描述了惜春最近的反常,又千求万求的,请黛玉帮忙开解惜春说了一遍。


    听完之后,惜春真是哭笑不得:“这人……但凡他直接问呢。”


    却原来,惜春最近之所以礼佛的时间更长,并没有别的原因,而是纯粹觉得贾家两府作恶多端,终于遭报应了,她就可以放心替那些受害人超度了。


    虽然贾家被抄了之后,两个嫂子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但公婆待她一如既往,甚至还更怜惜了几分。


    两个嫂子看明白了公婆的意思,自然就把心里那些不好的想法给收敛了,待她还是如往日一般。


    惜春对人的情绪十分敏感,自然察觉到了两人细微的变化。


    但她根本就不在意,只是对公婆更加孝顺了而已。


    听她直言贾家遭了报应之后才替那些受害人超度,话里话外就是怕超度早了让贾家那些作恶的人占了便宜,黛玉是半点都不意外。


    ——对,没错,惜春妹妹就是这样的。


    “既然你没事,就和卢三郎说清楚吧,别叫他担心了。”


    惜春轻哼了一声,说:“还是叫他再担心担心吧。一天天的,正事不干,就会瞎琢磨!”


    见黛玉掩唇直笑,满是揶揄地看过来,惜春脸一红,挽尊道:“咱们姐妹自在说话,管他们做什么?等回去之后,我和他有多少话说不了的?”


    黛玉忍着笑点头:“嗯,你心里有数就好。”


    只是,她那副忍俊不禁的模样,叫惜春看来,还不如直接笑出来呢。


    惜春气道:“你就不是个好人!”


    姐妹二人笑闹了一阵,又说起了水月庵。


    “说起来,还是云姐姐有本事,自己就给自己创造出了一片清静之地。”惜春的语气无不敬仰。


    她虽自幼接触佛法,且早有出世之心,却也只是一心想要找一片清静之地躲着。


    在湘云整顿水月庵之前,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片清静之地,还可以自己创造。


    黛玉点头认同道:“云妹妹自小便不同俗流,在卫家吃了那番苦头也没有打倒她,反而使她如经过沙砾打磨的浑金璞玉,散发出了更加绚丽的光彩。”


    在黛玉看来,但凡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敬佩。


    湘云先是所托非人,又遭遇婆母的百般刁难,对于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属于巨大打击。


    但凡换个心性弱一点的,别说是先行蛰伏,找到机会就自救了。怕是真的会如了清河郡主的意,不是郁郁而终,就是悬梁自尽了。


    偏她就是不屈不服,婆家想要她的命,她就是不给。


    非但如此,她还要踩着婆家给自己刷名声,让婆家反过来成为她的保护伞。


    如今她已经做到了。


    不管清河郡主这位曾经的婆母如何对她咬牙切齿,她借着丈夫的死,反过来利用世俗礼教,先是给自己争取到了生机。


    紧接着她又整顿水月庵,一边收养被遗弃的孤女,一边又参加诗社打出名声,让卫氏宗族舍不了她这颗香饽饽。


    但凡清河郡主不想和卫家撕破脸,都不能对湘云怎么样,出门在外被人提起时,还得捏着鼻子维护湘云的名声。


    这边姐妹二人只管说话,丝毫没有搭理卢季玉的意思。直到该用午膳的时候,卢三郎才算是见到了分别一个多时辰的妻子。


    但惜春脸上淡淡的,根本看不出什么来。卢季玉自认为隐蔽地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桌子底下踢了徐茂行一脚,挤眉弄眼地示意他问问黛玉:我娘子到底给劝好了没有呀?


    徐茂行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一回头便对上了黛玉似笑非笑的神情。再扭头去看惜春,发现惜春也在忍笑。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卢季玉那点小动作,都被人看在眼里了。


    而且看惜春的态度,要么是被黛玉劝好了,要么是压根就没事,纯属卢三郎关心则乱。


    他眼珠子一转,立刻就决定暂时背叛好兄弟,投入妻子和姨妹的多数阵营。


    于是乎,他回头给了卢继玉一个眼神,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接下来这一顿饭,前半场吃得卢季玉是抓耳挠腮,食不甘味。直到惜春亲手给他盛了一碗汤,他才陡然安静了下来,傻笑着吃了后半场。


    徐茂行简直没眼看。


    好在用完午膳之后,这对夫妻就告辞了,避免了他持续性的狗粮伤害。


    等人走了之后,他就问黛玉:“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黛玉好笑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说,徐茂行嘎嘎直乐,拍手笑道:“卢三郎呀卢三郎,没想到你也是个恋爱脑呀!”


    “诶,别笑了,跟你说件正事。”黛玉碰了碰他的肩膀。


    徐茂行在床上翻了个身,枕着胳膊问:“什么事?”


    黛玉起身把见客的大衣裳脱了,又给自己倒了杯有些凉的茶,说:“就是云妹妹上次来时,说要与咱们合作,开展一项新业务。”


    徐茂行示意黛玉给他喂一块糕点,略微思索了片刻,说:“她手底下都是一群干不了体力活的姑娘家,能做的无非也就是手工业。她那边有头绪吗?”


    “已经有了。”黛玉笑着又给他喂了一块栗子糕,“云妹妹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她一向是个要强的人,因着我先前帮她提前转移了财产,她就一直想要报答我。


    如今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必然是深思熟虑过,干了就一定能挣钱的买卖。也正是因为她这一片心意,才叫我不好拒绝呢。”


    别的不说,只说史湘云从卫家出来,又到整顿水月庵及其后续这些操作,就足以证明她的才华和心性都非常人。


    徐茂行笑道:“既然你相信她,那就合作呗,我也相信你。”


    至于两人到底要合作什么,徐茂行根本没多问。


    正如他说的那样,他相信林黛玉,不单是相信对方的品性,更是相信对方的智慧。


    第114章 安王再次入局


    原本乡试结束半个月之后,会试的成绩也要出来了。


    但这个时候,却出了乱子,据说是考完之后,一众考官批阅试卷之时,有人意图火烧贡院。


    幸好值夜的官兵比较机警,在贼人倒火油的时候当场抓获,才避免了朝廷的巨大损失。


    圣人大怒,命大理寺与九门提督合力彻查此事。


    两个部门忙碌了大半个月,中间牵扯到了礼部和翰林院的几位官员,其中就有今年的监考官之一——翰林院侍读学士皇甫林。


    九门提督那边查到,暗中放那纵火贼人进来的,正是皇甫林。


    大理寺立刻将皇甫林缉拿归案,并分别审问了日常与他交往甚密的同僚与朋友们,可惜却什么都没审出来什么结果。


    皇甫林自然是大声喊冤,坚持自己是冤枉的。翰林院的同僚们也有不少上书替他说话的。


    但无论他是不是冤枉的,牵扯到了这种案子里,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直接影响了本次会试的进程,让此次参考的举子对他颇有怨言。


    朝廷也不好不顾念这些举子,为了迅速平息民怨,只好先把皇甫林等一干涉案人员先行羁押,并宣布此次会试成绩作废,要重新出题,重考。


    为了弥补补偿举子们,朝廷按人头每人发了二十两银子。


    仓促之间,缺席的那个监考官不好找。因为谁也不敢肯定,补缺的那个人不会有问题。


    圣人思虑过后,干脆大手一挥,推了安王去顶岗。


    如今的安王,早已淡出朝野多时。他虽然还按时上朝,却很少发表什么关于朝政的意见了。


    除了安王党的核心人员,众人都默契地把安王排除在了朝政之外。


    圣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出,把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日下朝之后,无论是宁王还是誉王,都匆匆召集了心腹,讨论圣人愣是把安王重新拉入局中,究竟意欲何为?


    骤然被推入漩涡中心的安王也很懵,但他的反应也是最快的,在他的心腹们没来找他之前,就提前派的人挨个通知:不用过来,是好事。


    两年前他和圣人坦露了心声之后,圣人没有厌弃他,他就知道圣人心中重新对他有了期许。


    这些年他明面上在朝堂并无建树,其实私底下和圣人相处时,却会主动和圣人分享自己对某些事的看法。


    他参照着日常和自己儿子之间的相处,每次提出的观点都会有些不宜察觉的漏洞,就是专门让圣人来指点他的。


    从圣人的视角来看,就是五儿子在他的指点下,一点一点进步,慢慢把看待问题的视角,从纯粹的臣子角度,挪到了做决策的君主的角度。


    因圣人那一辈夺嫡激烈,兄弟中最为优秀的太子直接被逼疯了,圣人掌权之后,就对“立太子”这回事有了心理阴影。


    每次有大臣在朝堂上提出立储之事,圣人都会立刻岔开话题。


    久而久之,众人都明白了圣人的心思,也就无人再去触他的霉头了。


    原本圣人不立太子,是为了避免其余皇子对太子群起而攻之。


    却未曾想到,正因为没有储君,每个皇子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斗争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比他们那一辈更加混乱了。


    有实力的皇子笼络朝臣,没实力的皇子便勾结兄弟。朝中派系林立,很多不想站队的中下层官员,都不得不卷入皇子间的争斗,要么选边站,要么就彻底出局。


    弄出这种后果,圣人也不是不后悔。可当他想要收拾局面时,才发现局势已经不好控制了。


    他只好先牺牲了一个徐甘,并借此先行打击安王的势力,想着先把平衡打破了再说。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安王趁机退了出来,仿佛一心要做个好儿子。


    以安王为首的是一大股势力,他这一退,虽然在短时间内让朝局更乱,却也给了圣人插手整顿的机会。


    也正是因此,他虽然利用了属于安王的徐甘,却没有斩尽杀绝。在判了全家流放的同时,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安王把徐甘的小儿子捞了出来。


    三足鼎立是最稳固的,当安王做出彻底退出的姿态之后,宁王一派和誉王一派都成了对方唯一的眼中钉。


    他们一边抢夺安王从前的势力,一边相互针对。却没有注意到,圣人的大手搅和其间,把他们以前的从容不迫彻底搅乱,并且时不时就会出状况,人心再也难齐。


    安王趁机收缩了势力,看似被打散了,其实并没有损失多少。


    反倒是宁王和誉王,骤然膨胀的势力就像充满气的气球,只需要一根足够尖锐的针轻轻一刺,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这两位自然也发现了,可意识到是一回事,能重新稳住局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果他们能像安王一般,果断断臂求生,还能焕发新的生机。


    只可惜,那时候围绕在他们周围的势力,已经太过臃肿庞大,没有合适的契机,根本就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稳坐钓鱼台的圣人,当然不会再给他们机会。


    他这个时候把安王推入局中,就是表明了不怕朝局再次混乱,也存着考验安王的心思。


    在科举入仕成为主流的年代,能考中科举的本就是人尖子,能在朝堂中杀出一席之地,更是尖子中的尖子。


    这样一群人里,从来都不缺少聪明人。


    只不过,安王从前退得太彻底,至少在表面上退得足够彻底。不管是宁王党还是誉王党,乃至安王自己的人,都只猜到了圣人的第一重意思,万万没想到圣人竟然还存着考量安王,看他是否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心思。


    安王自己倒是猜出了一些,但他和圣人接触最多,最清楚圣人的身子骨还算硬了,还没到他上蹿下跳的时候。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稳。


    只要他能稳住,在朝中稳步发展势力,一切都跟着圣人的脚步走,想要的终究能得到。


    至于宁王和誉王,在圣人有意无意打压他们的情况,安王只需要看准时机落井下石,在于关键时刻替他们求求情,让圣人知道自己日后会善待兄弟即可。


    至于再多的,根本不用他操心。


    得知安王成了监考官,徐茂行自然替他高兴。


    可黛玉却提醒他:“郭先生是安王的门客,如今安王成了监考,按照惯例,郭先生得避嫌。”


    也就是说,这一科,郭先生考不成了。


    徐茂兴笑容一滞,懊恼道:“忘了还有这一头了。”


    他赶紧让人收拾了东西,急急忙忙去了郭先生的宅子,却见郭先生正在廊下观书,神情平静而悠闲,没有半点焦虑之色。


    “先生,您就不着急吗?”他忍不住问。


    郭先生眼皮一撩,反问道:“着急有用吗?”


    徐茂行:“……没用。”他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郭先生慢悠悠地翻了一页,淡淡道,“既然着急没用,又何必着急?再者说了,你我都是安王门下,如今眼见安王要重新起势,对我们来说本就是一件大好事。


    这世上的好事不可能让一个人全占了,贪多贪足者,反而更容易失去心中真正所求。”


    徐茂行沉默了片刻,拱手正笑道:“学生受教了。”


    郭先生笑着叫他坐下,对他道:“原本我还想着,等我这科中了就要入场为官,怕是没工夫抓你的课业,要重新替你介绍一位先生。


    如今看来,你我师徒毕竟缘分深厚,连上天也不愿叫我们轻易分别呢。”


    徐茂行乖巧地给他续了杯茶,笑嘻嘻道:“日后,还要请先生不吝赐教了。”


    郭先生受了他的茶,挑眉道:“你放心,我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徐茂行是颗好苗子。但这颗苗子得需要人时时鞭策,稍有放松对方都有可能撂撅子。


    身为老师,他有责任把这棵苗子培养成参天大树。


    “诶,对了。师母和师弟、师妹那边,是怎么说的?”


    却是郭先生觉得自己火候已经到了,会试之前便给家里去的书信,只是说等考中之后,便要接他们母子入京团聚。


    如今京城这边出了变故,不知对于自己的妻儿,郭先生有何打算?


    郭先生道:“书信已经送过去了,想来他们那边东西都收拾好了。若这时候再传信回去,不叫他们来,你师母必然会多心。所以,还是叫他们来吧。”


    他在徐家坐馆,安王那里一年给二百两银子。


    徐家有了起色之后,小夫妻二人也时有孝敬,足够他们一家人在京城生活了。


    徐茂行闻言,喜道:“那敢情好。改明儿我叫黛玉来替先生收拾屋子,保证师母来了满意。”


    对黛玉的品味,郭先生十分信得过,闻言直接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她了。”


    “先生这是什么话?孝敬您是我们夫妻应该的。”


    原本他今日来是为了安慰郭先生,但如今看来,人家心态好得很,根本用不着他。


    徐茂行便陪他下了两盘棋,看看天色晚了,便告辞了。


    等他回到家里,把师母要来京的事和黛玉说了,又说了郭先生有意让她帮忙收拾宅子。


    黛玉欣然同意,问明了郭先生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估算着需要的东西。


    自家有的就先用家里的,没有的写出了清单,叫福婶带人去采买。


    准备好了之后,才给郭先生下了帖子,说明哪一日要去。以防对方有事,两下正好错开。


    那只郭先生回帖时,直接就把家里一串钥匙都送了过来。送帖子的人说那天正好有文会,先生不在家,叫她自己去就行。


    黛玉不必思索,便知晓郭先生此举是为了避嫌,心里觉得徐茂行有这么一位先生,是捡到了。


    ——这等谨慎之人,日后入了朝,必然是平步青云。


    第115章 郭先生的家眷


    安王向来会做人,得知因自己担任了监考官的缘故,导致郭先生要延后三年再考,他立刻就派人下了帖子,请郭先生入王府一叙。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要亲自安抚。


    因着圣人的一道旨意,朝野内外的目光都落在了安王身上。


    可以说他如今的一举一动,不但都被人看在眼里,还会被有心人刻意放大,着意挑剔一举一动。


    他请郭先生入府一事,落在支持安王的人眼里,非但是礼贤下士,更是一颗定心丸。


    ——一个尚未入朝的举人,安王尚且如此照顾,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肱骨?


    但落在宁王、誉王眼里,就是虚伪狡诈,邀买人心,简直可恶至极!


    而那些被局势推着,不得不加入宁王、誉王党派的人,见安王对自己的门人这么好,心神多少有些动摇。


    对此,宁王与誉王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


    实在是围绕在他们周边的人太多了,莫说是那些心神动摇的人了,便是他们自己,在大势的裹挟下,也只能被推着走,不是想退就能退的了。


    因为好些人早已把所有筹码都下在了他们身上,那些人是绝不允许他们后退一步的。


    等郭先生从安王府出来时,后面跟的还有几个抬箱子的人,直接帮忙把几个大箱子抬回了郭先生的宅子里。


    把那些人送走之后,郭先生打开箱子来看,这件里面金银、布匹、书籍、补品俱全,足够他们一家人安安稳稳在京城生活十年了。


    饶是郭先生心知肚明,安王是要借他做那千金售卖的马骨,也不禁心下感念,决心要为安王肝脑涂地了。


    又过了大半个月,他夫人柳氏带着一儿两女入了京。


    徐茂行早把这件差事接了过来,提前好几天便派人在码头等着,但凡有了南边来的船只,便上前询问有没有郭先生的家眷。


    这日人一到,守在那里的阿山便立刻把人请到了马车上。又雇好了帮忙搬行李的挑夫,让他们抬着郭家的行李,跟在马车后面一起走。


    这边他们慢慢走着,阿山早已派了人,分别去徐家和郭家报信。


    因而等一行人到了郭家的宅子前,徐茂行夫妇已然陪着郭先生一起,在门口迎接了。


    郭先生和柳夫人是一个村子里的,算是青梅竹马。两人都是三十来岁,且都生了一张看起来就慈眉善目的圆脸,很有夫妻相。


    他们最大的女儿今年十二,儿子排行第二,今年十岁。最小那个女儿今年才六岁,当初郭先生进京时,她还不大记事。


    双方一见面,这边儿柳夫人赶紧叫三个儿女拜见父亲,那边郭先生又招呼徐茂行两口子拜见师母,一时好不热闹。


    等进了堂屋,一群小辈围绕着郭先生夫妇坐了上首,他们在下面正式拜见。


    拜完了长辈之后,郭先生便做了中间人,给两边的小辈相互介绍,让他们彼此互通了姓名。


    郭家三个孩子,名字取自《诗经》,长女名郭雅,长子名郭风,幺女名郭颂。但凡读过些书的,一听就知道是一家子。


    徐茂行笑道:“我猜,这名字必然都是先生取的,且大妹妹的名字也必然是改过一回的。”


    黛玉却道:“我猜不但大妹妹的名字改过,风兄弟的也改过。”


    兄妹三人对视了一眼,最小的郭颂满脸讶异,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写满了“好厉害,好厉害”!


    黛玉心都快被萌化了,蹲下身和郭颂齐平,柔声问道:“颂儿今年多大了呀?”


    郭颂伸出右手,又把中间三根手指圈了起来,只留拇指和小指对她轻轻一晃,声音清脆明快:“我今年六岁啦!”


    黛玉又问:“读书了没?”


    “读了,姐姐帮我开的蒙。”


    她在这边逗小姑娘,徐茂行就陪着老师和师母说话。


    柳夫人看了郭先生一眼,笑着说:“你们这些读过书的呀,就是不一样。只是听了他们名字叫什么,就能猜出是改过的。”


    她见徐茂行生得一表人才,心里十分喜爱,便拉着手问:“今年多大了?读了几年书?”


    正碰上那边黛玉也在问郭颂多大了?读书了没?


    郭雅和郭风二人左右看了看,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夫人自己也觉得好笑,拿帕子掩住唇,前仰后合地笑了一阵,才嗔了儿女一眼,笑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日常长辈见了小辈,说的问的不都是这么些?”


    徐茂行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小朋友郭颂有些害羞,拉着黛玉的裙摆便躲在了她的身后,不想叫人看见。


    林黛玉回首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发髻以示安抚,把她严严实实地挡着,笑道:“师母说得不错,我会的这几套把式,也都是当初跟着外祖母学的。


    大妹妹且别忙着笑,当日后你做了长辈,见了人家的小辈儿,一时着慌不知说什么,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师母学的。”


    倒把郭雅闹了个大红脸,这种人都笑了起来。尤其是郭风,还边笑边起哄,惹得郭雅羞恼,冲上去便要打他。


    对此,郭风明显经验十足,一见姐姐动了,便闪身躲开,藏到了柱子后面。等郭雅再追过去,他早跑到另一个柱子旁边去了。


    等姐弟和人打闹了一阵,柳夫人才发话,“好啦,好啦,你们俩别闹了,二郎和玉儿都看着呢。”


    两人便一起退了回来,笑着对徐茂行夫妇行礼,“二哥,二嫂,是我们失礼了,你们别见怪。”


    看得出来,郭先生和柳夫人是一对很开明的父母,养出的孩子也都性情开朗,既活泼,行事又不失分寸。


    黛玉笑着拉住郭雅,“怎么会呢?难得遇见妹妹这样的秒人,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见她目光真诚,言语全系真心,郭雅忽然松了口气,对黛玉道:“嫂子不知道,没到京城之前,我心里总是担忧京城规矩大,像我这种乡下来的野丫头,怕是要闹出不少笑话来。


    如今见嫂子这样的大家闺秀都不嫌我粗鄙,日后再出门,我可就有底气了。”


    黛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人生于世,本就一人一个模样。谁规定女孩子都得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人天生贞静,就有人本性活泼。


    贞静有贞静的娴雅,活泼也有活泼的可爱。那些张嘴闭嘴就要求女子笑不露齿、言不起唇、行不动裙的,八成是没见过真正的大家闺秀。”


    “很是,很是。嫂子这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郭雅听得连连点头。


    而后,她便像得了什么倚仗一般,挽着黛玉对柳夫人道:“娘,你听见了吗?真正的大家闺秀,根本不是那些学究腐儒们说的那样。”


    柳夫人已从郭先生那里得知,他那学生的妻子林氏,出身五代列侯之家,又被国公夫人教养长大。放眼整个京城,她也是数的上号的贵女。


    对于黛玉的话,她是十分信服的。


    因而,她只是轻轻瞪了郭雅一眼,笑骂道:“你这丫头,可算是找着靠山了。”


    今日是郭家一家团聚,徐茂行和林黛玉都体谅他们,没有过多打扰。见过了礼,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他们夫妻便非常识趣地告辞了。


    待二人离去之后,柳夫人还忍不住赞叹:“这京城里的人物,果然不一般,风姿气度都十分出众,真是让人如沐春风。”


    说着又忍不住叹了一声,对郭先生道:“原本我想着,咱们是小地方出来的,又是小门小户的,规矩修养上难免不足。


    未免他们姊妹三人露怯,接到你的信就严格要求他们。如今看来,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郭先生扶着夫人归座,调侃道:“恐怕夫人不只对他们三个严厉,自己私下里也没少用功吧?‘画虎不成反类犬’,往常我在家的时候,你可是最烦我拽文的。”


    偷偷努力被看穿,柳夫人有些得意,还有些尴尬,觑着儿女们都还没进门,迅速在郭先生胳膊上捶了一下,低声啐道:“我就不能多看点书?”


    “能能能,怎么就不能了?”郭先生连忙服软讨饶。


    恰在此时,郭雅领着弟弟妹妹说说笑笑走了进来,夫妻二人连忙正襟危坐,郭先生下意识轻轻咳嗽了一声。


    郭雅脚步一顿,微微侧身对弟弟使了个眼色,姐弟二人都努力憋住了笑。


    或许郭先生自己没注意过,每次他和妻子耍花枪险些被孩子们撞见,都会下意识咳嗽一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郭雅,后来又告诉了弟弟郭风。因妹妹郭颂太小,一来是知道她体会不到笑点,二来又怕她说漏了嘴,所以并没有告诉她。


    此时此刻,郭颂小姑娘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满脸茫然地看着兄姐,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又为什么要憋着不敢笑出来?


    “爹,娘。”郭雅脚步欢快地走了过去,依偎在柳夫人身侧,撒娇问道,“等咱们家收拾妥当了,我们姊妹陪着你和爹一起,在京城里转转,您好不好?”


    柳夫人睨了她一眼,打趣道:“我家大姑娘就是会说话。到底是你们陪着我们呀,还是我们领着你们呀?”


    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郭雅嘿嘿一笑,也不尴尬,“什么你们我们的?是女儿说错话了。咱们都是一家人,分什么你们我们的?”


    柳夫人被她逗笑了,指着她对郭先生道:“瞧瞧,瞧瞧。你姑娘这张嘴呀,真是十个男人也说不过她一个。”


    第116章 还归本真


    柳夫人携带儿女入京之后,黛玉日常的交际就又多了一项半。


    其中那一项就是带领柳夫人进入她的社交圈子,另外那半项,就是参加姐妹间的聚会和诗会时,带着已经十二岁的郭雅一起。


    这对她来说本不算什么,本来她就要带着兰珍,如今也不过是多带一个人而已。


    且不说郭先生对徐茂行的授业之恩,便是看在郭先生的潜力上,黛玉也很乐意和他的夫人与女儿交好。


    这一日诗会结束之后,黛玉领着兰珍和郭雅一起从水月庵回来,先把郭雅送了回去,又把兰珍送回家,这才算是无事一身轻。


    如今的徐茂行,又开始了正常上课。为了三年后能一考即中,不再多受一次号房之苦,他卷的力度非但丝毫没放松,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对此,郭先生自然欣慰非常。但黛玉见他日渐消瘦,难免心疼。


    因而,她每日下午忙完之后,都会亲自给徐茂行送一碗汤,一来是为他进补,二来也是借机让他休息片刻。


    后厨那边习惯了她的作息,每每用完午膳之后,珊瑚就会亲自操刀,每日不重样地做补汤。


    今日黛玉回来的时候,汤已经熬到了火候。碧柳直接去厨房提了出来,等黛玉换下出门的衣裳,正好就提着食盒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开着,黛玉走过去,轻轻在门框上敲了敲,把徐茂行从沉迷的书海中敲醒。


    徐茂行回眸,正对上黛玉盈盈的笑靥,不由自主便也露出一抹笑容来,一如夏日清晨的阳光,绚烂又不咄咄逼人。


    “先别读了,休息一下喝点汤。今日是你最爱的虾丸汤。”黛玉抬手示意梨香不要跟进来,素手提裙角,莲步姗姗地走了进去。


    徐茂行从善如流地放下书册,上前几步把食盒接了过来,拉着黛玉一起走了出去,在院子里的石桌前落座。


    “你每日操持家务,又要出门交际,已经够辛苦了,又何必亲自跑这一趟呢?”


    虽然已经不止说过一次了,而且也知道黛玉多半不会听,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


    就像黛玉心疼他读书一样,他也心疼黛玉为这个家的付出。


    黛玉揭开食盒,给他盛了一碗,笑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汤是珊瑚一早做好的,是碧柳从厨房提出来的。我只是从门口提书房这里而已,才几步路?”


    看着徐茂行喝汤,黛玉脸上的笑意就止不住。


    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便道:“诶,对了,等会儿有人送一批货来,会有些吵闹。”


    徐茂行随口问道:“什么货竟然要送到家里来?”


    他们家现在只有两样生意,一样是与安王府合作的银耳,令一样就是和宋嫂子合作的香料。


    这两样都有自带仓库的铺子,根本用不着送到家里来。


    黛玉道:“你莫不是忘了?月前云妹妹不是要与我合作一样生意吗?她想带着水月庵的姑子们做珠玉盆景,这一个多月我一直在找货源,今日要送的,便是碎宝石和玉石边角料。”


    所谓珠玉盆景,就是用碎珠宝和玉石的边角料,或打磨成花瓣、或打磨成叶子、或攒在一起组成花蕊,用铜丝做枝干。


    做成之后摆在屋子里,鲜花常开,四时不谢。虽说没有真实的鲜花那样鲜活,却不受时令控制,美丽留存得更加长久。


    因材料需要修饰,攒在一起时还能遮掩细小的瑕疵,因而根本用不着太好的料子。


    但做成盆景之后,因其工艺精巧繁复,价钱却极高。只要能找到买家,就是一门极好的生意。


    湘云之所以找黛玉共同经营,为的就是报答黛玉,因而“寻找销路”这最难的部分,她已经有了眉目,黛玉只需要找到价格公道的货源即可。


    徐茂行一边喝汤一边听,忽然徐禄家的来了,回禀黛玉说,约好送货的人已经来了。


    “你去吧,不用管我。”徐茂行立刻就说。


    黛玉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不行,你还是跟我一起去看看吧,也省得他们见我一个女人家,觉得好拿捏。”


    徐茂行张了张嘴,只得道:“好吧。”


    ——你连这等自贬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心甘情愿地被你拿捏了。


    黛玉得意一笑,拉着他的手说:“走吧。你已经够努力了,歇这一会儿不打紧的。”


    两人一起去了前厅,果然就见七八个人围着两口大箱子站在那里,只有为首的中年男人坐在贵客的位置上,手边放着一盏香茶。


    “想必这位就是朱老板了。”黛玉率先开口。


    朱老板忙起身相迎,笑眯眯地拱手道:“正是朱某。想来这位就是吴老板口中的林夫人了,果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他口中的吴老板是个香料商人,也是黛玉继宋嫂子介绍的那位之外,为香料铺子找到的新货源。


    黛玉屈身还礼,笑道:“正是妾身。今日劳烦朱老板亲自跑一趟,十分过意不去。”


    这时,梨香重新端了三盏茶来,先敬贵客,再奉给徐茂行夫妇,顺便把朱老板手边的残茶撤了。


    见朱老板看向来自己,徐茂行拱手道:“晚生徐茂行,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来之前朱老板已经打听好了林夫人的状况,自然知道她夫家姓徐,忙还礼道:“原来是徐二爷,果然是翩翩公子,一表人才。”


    “谬赞了,谬赞了。”徐茂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朱老板陶朱公一般的人物。在你面前,我实在不敢拿大。”


    陶朱公乃是商人中成就最高者,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商人将他当做榜样。


    这番赞誉可谓极高,饶是朱老板知道人家抬举他居多,也不由心花怒放,“哪里,哪里,真是折煞朱某人了。”


    话虽如此,他翘起的嘴角却比什么都难压。


    原本这门生意彼此都有意要做成,双方一见面又挺投缘,自然很快就谈成了。


    如此一来,徐茂行倒不好扔下客人回书房,少不得吩咐厨房设宴,和黛玉一起款待朱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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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好第二天,是湘云往绣庄送绣品的时候,送完之后便带着两个随行的小尼姑来了黛玉这里。


    早在昨日,黛玉便把一切预算都做好了,单等着湘云来了。


    因不知道史湘云什么时候得空,她便也没提前做什么准备。


    听见福婶来报,说是圆性师太来了,她忙把窝在怀里念《三字经》的徐桂递给了周妈妈,亲自去把湘云请了进来。


    见她身上还穿着家常的衣裳,湘云就知道,黛玉肯定是一听说她来了便急着迎接,根本没空换见客的衣裳。


    湘云心下感动,嘴上却调侃道:“我虽不姓许,姐姐也不姓曹,却偏附庸风雅,也学了一回古人呢。好姐姐,你看我是不是该纳头便拜?”


    她说的是《三国演义》里曹操对许攸倒履相迎的典故。


    原本黛玉也没在意,听了这话不禁失笑,上前挽住她道:“人家都说出家人要忌口业,你这张嘴却是越发厉害了。”


    湘云却道:“我在俗世时要尊这个礼教、守那个规矩的。如今都出家了还要顾忌那么多,那我这个家不是白出了?”


    “行行行,你总是有理。”黛玉告饶认输,却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


    湘云不依道:“姐姐这是想起什么好事来了?别光自己笑呀,也说给我听听。”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正院,书房里朗朗的读书声隐约可闻。湘云下意识往声音的来处看了一眼,感叹道:“徐姐夫真是刻苦!”


    “不刻苦不行呀,我们夫妻都是受不得劳作之苦的,不读书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


    说话间两人进了内室,黛玉让梨香把煮茶的器具搬了出来,又拿出自己晒的花茶,亲自给湘云煮茶。


    湘云笑道:“这么多年了,林姐姐还是这样坦荡。”


    说到这里,她不禁叹了一声:“从前我总觉得自己远迈俗流,真离了家族亲人的庇护,才知道在红尘里挣扎的苦。”


    她看着黛玉,神情有几分羡慕,也带着几分释然:“冷眼看下来,这么多年来,唯有林姐姐你一直没怎么变。也幸好还有一个你没怎么变,不至于让我忘记自己最初的模样。”


    其实黛玉也变了。


    离开荣国府之后,黛玉变得更加豁达了,处事也更加圆滑了。


    不过,这些变化对于黛玉来说,其实不算是变。


    如果她父母健在,承欢于父母膝下长大,本来就该长成这般模样。


    从前的湘云或许不明白,但如今的圆性师太,却已经明白了。


    所以,她才说黛玉一直没怎么变。


    ——黛玉没有变,只是还归了本真,回到了她原本该有的模样。


    黛玉知道她只是感慨一番,不需要自己安慰,却还是忍不住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转移了话题。


    “你放才不是问我笑什么吗?若是我说了你听了,保管你也要跟着笑。”


    湘云笑道:“那我倒是非要听听不可了。”


    第117章 朝堂新变局


    这时碧柳端了茶来,湘云接住,指了指跟出来的两个尼姑,嘱托道:“好姑娘,我在这里和林姐姐说说话,你领着他们出去走走吧,免得在此无趣。”


    那两个尼姑年纪不大,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本就觉得枯燥,却碍于在别人家里做客,不好轻举妄动。


    如今湘云开口,两人都下意识松了口气,反应过来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黛玉见他们大的不过十五六,小的才十二三,不觉莞尔一笑,对碧柳道:“你去匣子里拿几两银子,看看阿山和徐寿哪个有空,叫他们随便哪个,领着你们去街上转转吧。”


    碧柳欢喜地应了,喊上两个小尼姑要一起出去。两人下意识看向湘云,见湘云点了头,才起身告辞离去。


    转眼之间,屋里就剩下他们姐妹两个。


    湘云喝了口茶,催促道:“好姐姐,你倒是说呀,我都等这么半天了。”


    黛玉团扇遮面,轻笑道:“刚才我听了你的话,却想起你姐夫的歪理来。”


    说到这里,她清了清嗓子,学着徐茂行的语气说:“若是遇到了欠骂的人,我正该骂他一顿。一来是成全他,二来也使我念头通达。不然脏话憋在我心里,岂不是把我的心给弄脏了?”


    两人都笑了起来,湘云头一次听这种论调,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要出来了。


    好半天,她才勉强止住了笑,拍手赞道:“有道理,有道理。这哪里是歪理?依我看,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正的了。”


    她自己品味了一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两人又说了一些趣事,交换了彼此最近的书单,才说起了今日的正事。


    黛玉把昨天就准备好的企划书拿了出来,对湘云道:“这是我昨日草拟的,你先看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咱们斟酌着改了。”


    湘云知晓这必是谦虚之词,却还是拿过来,一页一页认真看了。


    当她看到分成上写着黛玉占三她占七,不由顿了一下,却并未立刻指出。而是等到把余下的全部看完,先赞叹了一番黛玉的心思周全细致,才指着分成那一处说:“我知道姐姐是让着我呢,但这也让得太多了。”


    对此,对此早有准备,轻摇团扇,盈盈笑道:“不多,不多。这主意是你想的,销路也是你找的。我不过是跟着瞎忙活一通,能占三成已经很多了。”


    “但原材料是姐姐找的呀,姐姐又操了这么多的心。”


    黛玉道:“这些原材料值得了什么?无论是玉石的边角料,还是带着瑕疵的碎宝石,做这些生意的商人巴不得能找个买家呢。”


    便是没有她,湘云自己去找原材料,难道就找不着吗?


    若非知道湘云是有答谢她的心思,她连这三成都不会要,直接就当是给好姐妹帮忙了。


    虽然湘云早有准备,在卫若兰身死之前,便将财产转移出来一部分。


    但卫家势大,她又不敢大张旗鼓,当初借着给黛玉送礼夹带出来的,除了一些小巧的金锭子,就只有几张银票而已。


    如今她经营着偌大一个水月庵,虽然带领着小尼姑们自食其力了。


    但湘云心里可怜那些姑子们命苦,日常房屋的维护、吃喝用的柴米油盐,都不让他们掏钱,这是让他们在山里打些现成的柴火来充数罢了。


    一来二去的,她免不了要拿自己的私房填补。


    黛玉有新帮扶一二,却知道直接给钱湘云必定不要,这才想着在两人合伙的生意上多让一些利润。


    奈何湘云也有玲珑巧思,对这份心思感念在心,但却坚决不愿意让黛玉吃亏。


    “好姐姐,你的心思我明白,也不是跟你客气。是我如今真不需要,等银钱不凑手的那天,我自己就会跟姐姐开口的。真到那时候,姐姐还能不帮我吗?”


    她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黛玉也不好再坚持,便道:“那我便厚颜再多拿一成,你六我四。”


    见湘云还要再说,黛玉团扇轻抬,笑眯眯地掩住了她的唇,似笑非笑道:“你若再不愿意,这生意我就不做了,任你爱找谁找谁去。”


    湘云听了这话,也知道黛玉的底线就在这里了,便也乖乖闭了嘴。


    如此一来,姐妹二人都勉强满意了,又凑在一起洽谈细节。


    珠宝盆景是稀罕又贵重的玩意儿,大部分人都用不起,若是专门为它开一间铺子,那也不值当。


    湘云对此早有主意,便和黛玉说:“咱们也不必开铺子,就只卖给熟人。若有别人想买,得有熟人介绍方可。如若不然,任他有再多的钱财,咱们也是不卖的。”


    “好主意!”黛玉拍手赞道:“每当有了新品,就优先送到熟客那里,让他们先行挑选。若有熟客介绍了新客来,新出的盆景就让他们免费挑一盆。”


    反正大家都知道,这种东西卖的就是工艺和创意,原材料本身的价值并不高。送一盆既能让熟客高兴,熟客能介绍新客也算是一项隐形的福利,更有利于日后继续合作。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商量停当。


    湘云临走的时候,就用徐家的马车,把这次送来的两大箱子原材料拉了回去。一同带回去的,还有黛玉这些日子画的设计图。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黛玉太过费心了,水月庵的姑子们心灵手巧,湘云又花了重金找了玉匠来教学,能把黛玉画的设计图完美复原。


    黛玉的审美更不用说,当湘云把制作好的头批盆景,送到早就联系好的太太奶奶们面前时,第一次见到的人无不为或雄劲、或柔美、或清雅、或热烈的“花草树木”而惊叹。


    没过多久,探春和惜春就找上了门来,嗔怪黛玉用这种好东西,不先找他们姐妹。


    黛玉安抚道:“咱们也是刚做这个,手艺还不大精熟。等日后出了好的,还能忘了你们不成?”


    当一切步入正轨之后,林黛玉重新清闲了下来。日子慢慢过着,转眼又是一年。


    这一年,安王借着担当科举监考官的机会重回朝堂,却不像当年那样年轻气盛咄咄逼人,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淡然平和了许多。


    宁王与誉王当然不相信他彻底老实了,毕竟那可是皇位,但凡有一丝机会,谁不想要呢?


    可安王党表面上元气大伤,这次又是被圣人强行推出来的,对他们的威胁远没有彼此更大。


    两人都想着拉拢安王为自己所用,同时又防着安王被对方拉拢,朝局竟然达到了另一种诡异的平衡。


    对于这种局面,圣人显然很满意。


    他下了一道旨意,六岁以上的皇孙都可入上书房,和年纪小的叔叔们一起读书。


    对于这道旨意,诸皇子有人欢喜有人愁。


    他们大部分都是欢喜的,甚至是皆蠢蠢欲动的。只因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借儿子讨好老子的好机会。


    但送几个儿子去,又让哪个去,却也是有讲究的。


    送进宫的儿子,必须得聪慧又懂事,能征得圣人的喜爱,而不是让圣人厌烦。


    在这种情况下,皇孙们的母亲得宠与否已经不重要了。便是再得宠的妻妾,在皇子们眼中,难道还能比讨好圣人更重要吗?


    只不过,若有两个孩子天资相差仿佛,皇子们定然是优先选择母亲更受宠的那一个。


    安王就是忧的那个。


    因着安王前面连续夭折了好几个孩子,直到二十五六,与王妃生的次子才堪堪立住,就是如今的王世子徒佼。


    安王府中最大的徒佼也才十岁出头,余下的两个更是小萝卜头一般,谁敢把重任交给他们?


    再者说了,安王虽然不大喜欢王妃,但对徒佼这个长子却是真心疼爱。


    因着王妃耳根子太软,容易听风就是雨,安王怕她把孩子给溺爱坏了,自徒佼三岁出头,安王便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父子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圣人下了这么道旨意,安王根本没考虑过余下的两个儿子。


    非但如此,别的皇子眼中难得的机会,安王却并不觉得欢喜。


    他不觉得需要儿子上阵替自己讨好天子,皇位是他想要的,他自认有本事争取,他儿子将来只需要继承就好了。


    在王府时徒佼是最大的,不但王爷王妃,就连几个侧妃也对他很是疼爱。两个弟弟对这个大哥也极为亲近敬爱,他不知道有多快活。


    若真进了宫,各府的孩子济济一堂,又有后宫嫔妃参杂其间。


    偏安王的母妃荀贵妃已然先逝,徒佼在宫中连个照应的长辈都没有,不管吃了什么亏都得先忍着。


    就算休沐日回来告状,安王还能真和侄子们计较不成?


    看着唉声叹气的父王,徒佼道:“父王,皇宫又不是龙潭虎穴,您至于怕成这样吗?”


    正在磨地砖的安王闻言停下脚步,冷笑道:“皇宫的确不是龙潭虎穴,龙潭虎穴怎比得上皇宫凶险?若是不慎落进了龙潭虎穴里,至少还能捞回两块骨头做个念想,皇宫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他就是从皇宫里出来的,里面是什么样,他还不清楚吗?


    可笑世上最吊诡之处,也就在此:分明是在他眼中最凶险的地方,却又是他拼尽全力想要重新回去的地方。


    第118章 祖孙之间


    不管安王心里如何不愿意,该把儿子送进宫,还是得送进去。


    可儿子在宫中没有亲祖母照拂,他实在不放心,怎么办呢?


    安王当然有办法。


    ——没有亲祖母,不是还有亲祖父吗?


    在送儿子进宫之前,他自己先跑了一趟,直接跑到了圣人面前,再三叮嘱圣人把他儿子照顾好。


    一开始圣人还感念他的慈父之心,好声好气地答应他了。但他还不放心,再三再四提起,把圣人给弄烦了,骂了一句“慈父多败儿”,就挥手把他赶出去了。


    不过,被安王这么一闹腾,圣人心里对徒佼这个大孙子起了好奇之心,忍不住吩咐卢生:“等安王世子进了宫,把他领过来,叫朕好好瞧瞧。”


    ——他倒要看看,这个孙子是不是水晶琉璃做的,磕一下碰一下都使不得。


    “是。”卢生低头应喏。


    片刻后,他趁着给圣人换茶的功夫,招来小太监秦狗儿,附耳吩咐了一番。


    秦狗儿连连点头,不多时就找机会离开了奉天殿。


    等安王回家时,那叫一个自信满满,对徒佼道:“佼儿,你皇祖父那里,我已经打点好了。等你进宫见了他,就把他当成我来对待就行。”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徒佼听了这话,心里瞬间就有底了。


    “父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展眼半个月后,到了诸皇孙入宫的时间。安王府起了个大早,一起把儿子送进了宫里。


    宫中本就有给皇子们居住的院落,总和成了两座宫院,一为“鹰扬殿”,一为“腾蛟宫”。


    因徒佼来得比较早,安王夫妇又不急着拜见皇帝和皇后,而是亲自陪着儿子来挑选院落。领路的太监不敢怠慢,把空着的几座院落一一介绍了一番。


    安王半点没客气,直接挑了最宽敞的一个,位于鹰扬殿东数第三座。因这院中有一个小小的池塘,故而得名“蓼汀院”。


    从他们一家三口进宫开始,圣人那边就派人盯着了。


    听下头人禀报,说是安王夫妇直接领着世子去了皇子们居住的院落,圣人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朕倒要看看,这对夫妻能宠出个什么货色来!”


    自安王对他坦诚之后,他心里对这个儿子是十分看重的。可是如今又见安王对长子如此溺爱,圣人心下失望,原本要立安王的心冷了些。


    他之所以下旨叫皇孙们进宫,就是要考察下一代,想着他坐过的江山,至少得有祖孙三代安稳。


    安王世子,一个父母的溺爱下长成的孩子,能担得起这万里江山吗?


    可是,在他的这些儿子里,安王又的确是最优秀最有胆识的一个。


    若是因一个皇孙便舍其安王而立其他,对安王本人来说,又何其不公?


    此时此刻,连圣人自己都没发现:在他生出这种想法的时候,就说明他心里的天平,已经无限倾斜于安王了。


    就在这时,卢生来报:“陛下,安王殿下携世子前来拜见。”


    至于安王妃,自然是去坤宁宫拜见皇后了。


    圣人叹息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提起神来,淡淡道:“宣。”


    “是。”卢生退到门口,扬声道,“陛下有旨,宣安王及世子觐见——”


    父子二人整顿衣衫,次第而入,行跪拜大礼:“儿臣(孙儿)拜见父皇(皇祖父)。”


    “嗯,起来吧。”圣人的态度淡淡的,看不出任何喜怒,与往日里见到安王时更是大相径庭。


    徒佼悄悄碰了碰自家父王,用眼神示意:您不是说皇祖父十分和蔼吗?你管这叫和蔼?


    安王有些尴尬,赶紧示意他老实点。


    ——却是个圣人亲热得久了,他一时忘记圣人寻常的模样,也不是那么和蔼了。


    见圣人坐在那里只顾翻奏折,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安王只好去就山。


    “父皇,儿臣领着您孙儿来看您了。”


    徒佼立刻跟上,“皇祖父,孙儿来看您了。”


    圣人没抬头,只听见徒佼声音洪亮,没有半点颤抖,心里对这个孙儿的胆识有几分满意,便往那边看了一眼。


    一直观察圣人的徒佼眼睛一亮,下意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本就生得粉雕玉琢,又是安王精心培养的,身姿挺拔,姿态却松弛,便是在传说中的金銮殿上,也没有半点怯场的意思。


    颜值高本就是个加分项,自家晚辈胆大活泼又是另一个加分项。


    圣人忽然意识到,先前自己可能想岔了,这个孙儿并不如预料中的那般腼腆畏缩。


    自古以来就有隔辈亲,比起年长的儿子,显然是年幼的孙子更能得老人家喜爱。


    因喜爱之心起,圣人不由对徒佼招了招手,慈爱道:“是佼儿吧?来,到皇祖父身边来。”


    徒佼看了安王一眼,见他点了头,便大步走了过去,嘴里喊道:“皇祖父。”


    圣人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徒佼答道:“孙儿今年十岁了。”


    “几岁启蒙?蒙师是谁?”


    “孙儿三岁启蒙,是父王亲自教的。”


    “都读了什么书?”


    “四书五经都略读过,还跟着父王读了《太史公书》和《资治通鉴》。”


    圣人看了安王一眼,安王坦然回视。


    于是圣人便微微一笑,又问徒佼:“《资治通鉴》可枯燥得很,你看得进去吗?”


    “看不进去。”徒佼实话实说,“不过父王把里面的东西挑出来编了故事,我看故事就看进去了。”


    这也太宠了!


    回想自己自幼便不得皇考喜爱,圣人都不由心里泛酸。


    “那你对‘二桃杀三士’怎么看?”


    徒佼撇了撇嘴,说:“这个计谋着实不怎么样。”


    “哦?”圣人挑眉道,“此计乃晏子献给齐景公的阳谋,自古以来世人便多有赞誉,你却觉得不怎么样?”


    “本来就不怎么样。”徒佼吐槽道,“但凡被齐景公忌惮的那三个勇士,有一个不够君子的,这个计谋就做不成。


    此计只能诛杀贤德君子,为君者因忌惮而谋杀忠直君子,本就是社稷败落之相。齐景公之后,姜齐又剩几年气数?”


    没几年就被田氏代齐了。


    圣人听得哈哈大笑,问道:“这是你爹给你讲的,还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徒佼道:“都有。季汉诸葛孔明有云:‘亲贤臣,远小人’,这才是为君之本。唐太宗何等雄才伟略,不照样容忍魏征直言进谏、管东管西?


    若汉昭烈帝与唐太宗都如齐景公一般,贤臣立下功绩便要百般忌惮,季汉如何有诸葛孔明鞠躬尽瘁;唐初又如何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好好好,说得好!”圣人拍手大赞。


    以他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徒佼这番话是即兴而为,并非是提前背好的。


    他正为安王后继无人而忧心呢,猛然发现孙子是块良才美玉,如何不惊喜万分?


    一时之间,他竟是顾不得安王这个素日最得他喜爱的儿子了,拉着徒佼嘘寒问暖、考校功课、说这说那,不时因徒佼的观点大笑出声,显然是欢喜极了。


    “好孩子,你有容人雅量自然是好事。但若朝中都是君子,那也不行呀。”圣人语重心长地说。


    徒佼歪了歪脑袋,反问道:“可是朝中怎么可能都是君子?所谓众正盈朝,不过是某些人的幻想而已。”


    见他小小年纪便见地不俗,圣人有意为难道:“若有朝一日,朝中真的都是君子呢?”


    徒佼沉吟了片刻,说:“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便是君子也不例外。且越是君子,便越是固执。皇祖父不必担心他们联合起来辖制你,反倒是要当心他们在朝堂上就打起来呢。”


    此言一出,圣人脸上笑容尽敛,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安王的心瞬间提起,紧张地看着御阶之上的祖孙。


    徒佼眨了眨眼,仿佛对此毫无所觉,眉眼弯弯地问:“皇祖父,您觉得孙儿说得对吗?”


    圣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一向都是如此大胆吗?”


    “父皇……”安王忍不住出声,却被圣人一个眼神截断了所有话语,只能暗自焦急。


    徒佼好奇地问:“这就是胆大吗?可您是我的祖父,孙儿心里有什么想法是不能跟您说的呢?便是不慎说错了什么,被您笑话两声,总比被外人笑话要强。”


    圣人又看了他片刻,忽而对安王笑道:“这孩子是个会说笑话的,朕喜欢和他说话。”


    安王提着的心猛然放下:这局稳了!好儿子,真是好儿子,你要吓死你爹了!


    等父子二人从奉天殿出来,安王忍不住絮叨叮嘱了许多,主旨只有一个:日后在圣人面前说话,多多当心,莫要再涉及敏感话题了。


    徒佼耐心地听他说完,才道:“可是,今日过后,皇祖父必然已经知晓孩儿是什么人了。”


    若是日后收敛太过,圣人必然能看出来。


    今日圣人能因他的大胆和坦诚喜欢他,来日就能因他变得谨慎、懂得隐瞒而厌弃他。


    这个道理安王自然懂。


    因而,他哑然半晌,叹道:“罢了,罢了,是我关心则乱了。”


    第119章 惜春有孕


    这件事对安王的影响是巨大的,等徐茂行再次往安王府请安时,就明显感觉到安王有些心不在焉。


    最初他也没想到是因世子进宫的缘故,只以为安王是有别的什么烦心事,就非常贴心地询问了一句。


    “王爷若有什么烦恼,不若跟学生说说。学生纵然不敏,不能为王爷分忧,王爷说出来,心里也松快些不是?”


    “唉——”安王长长叹了一声,竟然真地拉着他絮叨了起来。


    嗯,真的是絮絮叨叨,就像天下每一个担忧远行儿女的父母一样。


    “你是不知道,父王也不知道是抽……咳,你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忽然想起叫皇孙们入宫读书来。


    佼儿原本在家里好好的,教他的先生也都是本王精心物色来的,个个都学问扎实、心性豁达,又有耐心,教小孩读书最好不过。


    宫里那些太傅是什么样子,本王可太知道了。一个个古板守旧,生怕说错了一句话、教错了一个字就惹得圣人怪罪。


    唉~本王当年已经受够他们了,不想我儿子也要受这份苦。也不知佼儿猛然落到他们手里,要平白受多少委屈?”


    徐茂行人麻了。


    ——话说,他两辈子都只做过儿子,没给人做过爹呀。


    就算是把兄长的两个孩子养在了身边,但那也不是亲生的,精心养护的同时更多两分忐忑,和养亲生孩子哪有可比性?


    在这方面,他实在是共情不了安王,只好绞尽脑汁地安慰道:“世子天性聪慧,心胸又疏朗豁达,想来无论到了何种境地,都能妥善保全自身。


    恕学生斗胆说一句实话,王爷虽是一片慈父之心,在这方面,却实在是有些多虑了。”


    在一位慈父面前夸他的儿子,往往比夸他自己更能让他舒心。


    徐茂行这番话,虽然将安王稍稍贬低了一番。但因这是踩着他捧他的儿子,安王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通体舒泰。


    他努力压住嘴角,佯装不悦对徐茂行道:“你才见过他几回,哪里就晓得他聪慧了?”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声,真心实意地担忧道:“不管他再怎么聪明伶俐,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往日所见又皆是光明磊落的君子。若是有人拿阴谋诡计害他,他一时料不到可如何是好?”


    徐茂行:如何是好?我只想知道,现在的我如何是好。


    他只好又说:“圣人毕竟是世子的亲祖父,哪里会真让人伤了皇孙?”


    话虽如此说,但徐茂行也知道,只要安王放不下对世子的担忧,他说什么都没用。


    果然,下一刻就迎来了安王对圣人的吐槽。


    徐茂行:这些真的是我能听的吗?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说了呀?我很怕这一刻听完,下一刻就因为知道的太多嘎了呀!


    做了一回树洞之后,徐某行晕晕乎乎地回到了家,只觉得身心俱疲。


    还没等他喝口茶喘口气,就听徐寿来报:“二爷,卢三爷来了。”


    徐茂行端着茶盏的手一顿,无奈道:“那就请进来吧。他来咱们家,还不是跟进自己家一个样?”


    徐寿讪笑着下去了,不多时便领着兴高采烈、满面红光的卢季玉进来了。


    “哟呵,这是有好事?”徐茂行调侃道。


    卢季玉半点儿不恼,走上前来先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二郎,愚弟这厢有礼了。”


    “你这是干嘛?玩的哪一出?”徐茂行吓了一跳,几乎要跳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


    见他这么没出息,卢季玉翻了个白眼,嘲讽道:“你可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对你行个平礼你还受不住了。”


    “不是,你也不想想,往日哪回见了你对我行过礼?忽然来这么一出,很吓人的好不好?”徐茂行无语至极,毫不客气地拿大白眼翻他。


    卢季玉想了想,也是这么回事,顿时就失了气势,嘿嘿笑道:“我今天不是高兴吗,也是想谢谢你。毕竟如果不是你,哪有兄弟今天的大喜?”


    说着话,两人一同落座,徐寿端了茶来,徐茂行给他递了一杯,问道:“到底什么事呀?你一惊一乍这么久,也没进入正题。对了,今天就你一个人来了?四妹妹又在家礼佛呢?”


    卢季玉接过来喝了一口,发觉味道不对,低头一看竟然是花茶,顿时就嫌弃了起来,“你一个大男人,竟然喝这个。”


    徐茂行冷笑:“我这里只有这个,不喝就滚。”


    “我才不滚呢。”卢季玉一口把茶喝干,把空茶盏递给徐寿,“去,再给三爷我沏一碗。”


    说着,他还挑衅地看了徐茂行一眼:哼,谁还没点逆反心理了?


    “你在谁面前称爷呢?”徐茂行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解释道:“这茶是益肝明目的,我家奶奶专门为我晒制的。也就是你来了,换了旁人,我还不乐意叫他喝呢。”


    一句话就把卢季玉顺了毛,他嘿嘿笑着往这边侧身,“我就知道,二郎和我最好。”


    他忽又想起今日来的目的,狗狗祟祟地说:“诶,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家奶奶有孕了,我要当爹啦!”


    “噗——”


    徐茂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满脸震惊地看了过去,目光逐渐一言难尽,看着卢季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个禽兽。


    “诶诶,你这是干嘛呢?”卢季玉恼了,嫌弃道,“幸好我躲得快,不然喷我一脸。”


    “禽兽,禽兽啊!”徐茂行哆哆嗦嗦地指着他。


    卢季玉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骂谁呢?谁是禽兽?”


    徐茂行痛心疾首,拍着桌子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那四表妹今年才十六岁吧?十六岁呀,她还是个孩子!”


    他的痛惜实在是太过真情实感,但原本不以为意的卢季玉都给弄得心惊胆战了。


    “你……你什么意思?十六岁怎么了?”


    徐茂行狠狠瞪了他一眼,把怀孕太早的凶险略了过去,问道:“她十六,你十七,你们俩都还没长大呢。等孩子出生之后,你们能做好爹娘吗?”


    如今惜春已经怀上了,与其把凶险说出来让小夫妻惊慌失措,还不如瞒下不说。


    卢季玉被他问愣了,低头认真思索了好半天,正色道:“我一定会学着做个好爹的。”


    徐茂行挑了挑眉,笑问道:“哦?那你知道怎么做个好爹吗?”


    “说的好像你知道一样?”卢季玉毫不客气地嘲笑他。


    “我当然知道。”徐茂行大言不惭,“虽然我没有亲生的孩子,但我亲侄子和亲侄女却一直跟着我呢。”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亲兄弟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根本没什么区别。因而徐茂行说这话,卢季玉是很相信的。


    他眼珠子一转,决定虚心取经,谄媚道:“二郎,二哥,好兄弟,你也不忍心看小弟不知道怎么做爹吧?若有什么好的经验,多少传授一点?”


    徐茂行被他逗得一笑,指着他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哪知卢季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昂着下巴得意洋洋道:“我都要当爹了,还要脸干什么?”


    徐茂行笑问:“等孩子出生了,也教跟着他爹学不要脸?”


    卢季玉面色一变,忙摇手道:“那不能够,孩子得学他娘,稳重内敛方是处事之道。”


    稳重内敛?


    徐茂行拿这四个字和惜春对比,脸上的神情逐渐一言难尽:这得多厚的滤镜,才能把清冷不耐世俗,理解成稳重内敛呀?


    若真学惜春那般遇事就躲,躲不过去就想着出家,那还了得?


    作为好朋友,徐茂行尽职劝道:“等孩子生下来之后,还是让令尊令堂帮着带吧。”


    卢季玉神色一滞,不可思议地问:“怎么你也这样说?”


    “哦?还有谁也这样说了?”徐茂行好奇地问。


    “是惜春。”卢季玉泄气道,“难道你也和她一样,认为我不能做个好父亲?”


    下一刻,他就跟打了鸡血一般,挽着袖子说:“你快告诉我,怎么做个好爹?不然,兄弟都没得做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热血,引得徐茂行嘴角抽搐不已,叹了口气道:“好好好,告诉你。你要不要拿张纸记下来?”


    本是挤兑他的话,卢季玉却仿佛得了提醒一般,一拍自己的额头,恍然大悟道:“对对,得拿纸记下来。二郎,你不愧是读过书的呀,想得就是比我周到。”


    说着,就把人拉起来,轻车熟路地往书房走。


    徐茂行:“…………”


    ——谢谢。不过比你这个缺心眼周全,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进了书房之后,卢季玉按着他在旁边坐下,自己占据了他平日读书的桌案,催促道:“快说呀,我这里等着记呢。”


    徐茂行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要想孩子健康,就得从胎里做起。首先得保证孕妇身心舒畅,不要让她沾染烦心事;


    其次得有足够的养分,还得有足够的运动。不能只吃不动,也不能只动不吃,不然对孩子和母体都不好。


    还有就是,孩子三个月之后,你得给他读书,让他在母体之中便接受熏陶,将来才能更加优秀。”


    卢季玉提笔刷刷记完,自己看了又看,总结道:“也就是说,我得时时陪着娘子,让她高兴,不能让人惹她生气。得想法子给她弄好吃的,还得每天带着她多走动走动。对吧?”


    至于读书的事,他是只字不提,全当没听见。


    徐茂行嘴角抽搐地点了点头,捏着鼻子赞同:“对,差不多就这样。”


    ——好生顽固的学渣之魂!哪怕是“做个好爹”的愿望,也战胜不了一颗学渣的心呀!


    第120章 燕窝


    卢季玉离去之后,徐茂行便回了正房。


    此时黛玉正在西厢房教导兰珍,只有梨香坐在门口打络子。看见他来,梨香赶紧就要站起来,被徐茂行提前阻止了。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进去躺会儿,不必惊动人了。”


    听他这样说,梨香便没动。直到天色向晚,黛玉送了兰珍回去,她才禀报说:“奶奶忙完了?二爷早回来了,正在屋里歇呢。”


    黛玉示意她低声,自己也压低了声音说:“他好不容易歇一天,就叫他多躺躺吧,等会用膳时再叫他也不迟。”


    梨香点了点头,顺手把打了一半的络子和丝线都收了起来,又把打好的两个五福结拿着,蹲下身来逗徐樗和徐桂。


    “樗哥儿,桂姐儿,你们看,这是什么?”


    小孩子天生就喜欢色彩鲜艳的东西,梨香一开始就是给他们两个编的,用的都是明亮的大红色,下面坠着五彩的料器珠子。


    如今只拿着成品在两人面前轻轻一晃,两个孩子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了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五福如意结。”徐桂抢先道。


    这种络子她在徐茂行和黛玉身上都见过,就是五只小蝙蝠组成一个如意的形状,取的是谐音的好意头。


    “桂姐儿真聪明!”梨香满脸喜爱地夸赞了一句,拿其中一个系到了徐桂的腰上,又把另一个给徐樗系上,顺手摸了摸两人脑门上的发茬子。


    发茬子有些扎手,梨香又摸了摸,对黛玉道:“该给两个小主子剃头发了。”


    却是这个时候,小孩子无论男女,六岁之前都是要把头发剃光的。


    这是老人传下来的规矩,说是小孩子的头发,越剃越旺。


    等到过了六岁生辰,任由头发慢慢长成,叫做“留头”。时人口语里“才留头”,说的就是六七岁的小孩子。


    黛玉闻言,仔细看了看,说:“新长出来的头发,的确比先前黑了许多,也密了些。等明天就剃吧,今天先叫厨房炒些黑芝麻研了,明日剃完了头就糊上。我听胡家嫂子说,糊那个头发长得更好。”


    头发乌黑浓密,也是审美的重点之一。


    梨香答应了,又打量了一番两个孩子身上的络子,见戴得十分周正,便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一边拍着裙子上沾染的红绒,一边问黛玉:“这早晚也该摆饭了,可要把二爷叫起来?”


    黛玉往里面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说:“你去提膳吧,我进去叫人。”


    于是梨香便去了,黛玉示意两个孩子和奶娘在外面玩耍,自己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等进了内室,却见徐茂行鞋也没脱,只把大衣裳随意甩在屏风上,便就囫囵着歪在床上,薄被要盖不盖地掩住了胸腹,上头半截和套着墨绿绸子裤的大长腿露在外面。


    黛玉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低声喊道:“二爷,该起了。”


    徐茂行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是她,便歪头一笑,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叫梨香打扰你吗?”


    “你还做梦呢?”黛玉笑道,“快起来看看吧,这都什么时候了?”


    徐茂行彻底醒过神来,坐起来往窗口一望,却见红日西沉,一抹橘红的霞光洒在窗棂上,晕染出道道梦幻的光彩来。


    “哎呀,该吃饭了!”


    黛玉掩唇笑说:“还好,知道要吃饭,还没傻。”


    说着又在他身上拍了拍,嗔怪着催促道:“快起来吧。真是的,连鞋也不脱,也不怕睡着了走了魂儿。”


    徐茂行伸了个懒腰,闻言失笑道:“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能走魂儿?”


    却是老人家传下来的道理,小孩子睡觉时要把鞋脱下来,不然睡着了之后,魂魄就穿着鞋走了。


    等他起身,黛玉已经去柜里拿了家常穿的衣裳,打理完了之后一起出门,就见徐桂和徐樗两个小娃娃都趴在门槛上往里看。


    徐茂行顺手把徐桂抱住,捏着她的小手手晃了晃,笑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黛玉牵着徐樗跨门而出,见许、周两个奶娘都在门外照应着,便道:“把他们两个的小桌子都搬过来吧,今日就叫他们坐在大桌子旁边吃。”


    两位奶娘应了一声便去搬桌子,这边阿山也把廊下竖着的大桌子放下来。


    恰巧梨香和一个在厨房里帮忙的小丫头提了食盒过来,摆好了饭请徐茂行和林黛玉入座。


    那小丫头提的食盒里,最后一层是两碗加了肉沫的蛋羹,上面点了些香油和酱油提味,正是两个孩子的辅食。


    若要按照徐茂行的养法,小孩子过了周岁就得断奶了。


    奈何这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举一动都要更加注意,只得像如今的大户人家一样,放任他们吃到三岁再说。


    不多时,许氏与周氏搬了小桌子来,两碗蛋羹一边放了一碗,又把两个量身定做的小凳子摆好,就分别哄着他们入座。


    两个孩子乖乖在小桌子前坐好,一人拿了一个小勺子挖蛋羹吃。


    只是大桌子就在旁边,徐茂行又爱浓油赤酱的菜色,饭菜的香气不时飘过来,两个娃娃都觉得自己碗里的蛋羹不香了。


    余光瞥见两个小的不吃蛋羹,倒是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吃大桌子上的菜,徐茂行促狭一笑,做颜做色,故意吃得更加香甜,馋得两个孩子直咽口水。


    偏他们自记事起便跟着黛玉学礼,虽然年纪小小未读诗书,却已经知晓“食不言,寝不语”了。


    就算对大人们吃的东西垂涎欲滴,却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并未出声吵闹,以至于黛玉一时之间并未察觉。


    直到她抬头盛汤时,看见徐茂行吃个饭还挤眉弄眼的,神色变换夸张至极,才顺着他的余光看见了快馋哭了的兄妹二人。


    她没好气地瞪了徐茂行一眼,对徐樗兄妹道:“别看你们叔父的,他吃的这些都是辣的,不好吃。”


    为防他们不信,黛玉拿公筷沾了沾辣子鸡,分别让两个小的舔了舔筷子头。


    一旁的梨香见状,忙从食盒里取出一双备用的筷子,放在了黛玉手边。


    两个小娃娃都是头一次吃辣,哪里降得住这种刺激的味道?


    徐桂“哇”的一声先哭了出来。原本还能忍的徐樗见妹妹哭了,自己也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许氏和周氏两位奶娘赶紧来哄,许氏忍不住埋怨道:“奶奶素来稳重,怎么今日也学二爷逗起孩子来了?”


    徐茂行目瞪口呆,“不是……她逗孩子,你说她就行了,干嘛把我带累出来?”


    许氏一边轻轻拍抚徐樗的背,一边笑道:“这可怨不得我要说嘴。二爷素日里如何,大家可都看着呢。”


    的确爱逗孩子的徐茂行哑口无言,撇了撇嘴化悲愤为食欲了。


    众人见此,都笑了起来。


    两个孩子本来在哭,但见大人都笑了,他们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这个氛围就适合笑,脸上泪痕还未干透呢,就也“咯咯”地欢笑起来。


    徐茂行好笑道:“真是两个小没良心的!”


    众人笑得更欢快了。


    笑过之后,两个奶妈又哄着孩子们把蛋羹吃完。徐茂行也不再逗小孩,转而和黛玉说起了今日卢季玉的来意。


    “什么?你是说四妹妹有孕了?”林黛玉也和他一样震惊,只是碍于有孩子们在,有些话不好说出口,只是张口结舌般地说,“这……这……”


    徐茂行道:“孩子已经有了,再说什么都已经迟了。为了四妹妹的身心健康,有些事情还是别叫她知道的好。”


    林黛玉点了点头,接下来便有些心不在焉。她勉强吃完了碗里的饭,又在徐茂行的坚持下喝了半碗汤,便放下了筷子不吃了。


    半晌之后,她说:“我去收拾些东西,明天去卢家看看她。”


    想到惜春今年才十六岁,不亲眼看看,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也行。”徐茂行道,“咱们家有的是好银耳,干的鲜的都收拾些,那个滋补,又比燕窝干净。”


    林黛玉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对了,你不提燕窝我还想不起来。咱们成婚那夜,怎么你提起燕窝是那副表情?”


    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不想还能被翻出来。徐茂行着实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不过知道燕窝是怎么成的,觉得你们这些爱吃燕窝的,都挺勇的。”


    “怎么做的?”黛玉追问了一句,心下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徐茂行谑笑道:“燕窝其实就是金丝燕搭的窝,这种鸟生活在悬崖峭壁之上。想要在那上面搭窝,材料必须得有粘性,还得能保暖。


    恰好金丝燕的唾液便具有粘性,自身退下的绒毛又十分柔软。因而,它们便把捉来的虫子啄碎,混合着唾液和羽毛筑巢……”


    “唔——别说了,快别说了!”林黛玉捂着嘴要吐了。


    从前她只知晓燕窝是滋补的好物,从小到大不知吃过多少,哪里知道是这种东西?


    若早知如此,她是万万下不了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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