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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端倪

    谢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 令他一动不能动,如同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容娡同别人举止亲昵。

    谢珉安分守己, 恪守家规,哪怕是以往魂牵梦萦的画中人就在眼前, 言行仍旧循规蹈矩, 其实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但落入谢玹眼中, 他二人只是站在一处, 便就是没由来的扎眼。

    以至于恍惚间, 他竟生出几分身上的鞭痕裂开的疼痛感, 细密的痛觉顺着血液, 牵扯着他的心房也泛起几丝古怪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梅园里蓦地起了一阵风。

    轻风拂动花枝,朱砂般的梅花瓣纷飞,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发现了谢玹的存在。

    他如同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甚至,比他身侧洁白的雪,还要多出几分圣洁的神性。

    容娡隔着伸展的梅花枝, 望着神姿高砌的他, 恍若隔世。

    这人实在生了一张过于优越的皮相。

    容娡不禁有一瞬间的怔忪, 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掐着自己的手心, 心虚不已。

    不知她随口哄骗人的假话, 谢玹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多少。

    罢了。

    总归谢玹德行高洁, 便是让他尽数听到又如何?

    他那样冷心冷性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揭穿她, 更不会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同她计较。

    许是察觉到她投去的目光,谢玹低声点她的名:“容娡。”

    嗓音磁冷。

    容娡身旁的谢珉听到这一声,脸色一白,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几乎是哀求道:“别过去……”

    他话语间的患得患失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容娡都不禁有些感慨,谢珉实在是太好拿捏。

    她隔着衣料拍拍谢珉的胳膊,眸光轻闪,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只轻声道:“……我去与他早些说清也好。”

    谢珉望着她白皙的面庞,迟疑着慢慢松开手。

    容娡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挪着莲步走到谢玹面前,盈盈一礼。

    “郎君,别来无恙。”

    她不唤他哥哥了。

    谢玹面容无波,然而听着她冷淡疏离的称呼,胸腔里却搅动出一股掺杂着血腥的戾气。

    他淡淡的应下她这一句问候,眉眼低垂,深深望着她。

    不及他斟酌着要问她些什么,容娡乖顺的低着头,却先他一步开口,用他熟悉的甜润语气,说出无比薄情的话语。

    “往先种种,是我行为不端,有所逾矩,轻浮了郎君,连累了您的名誉。眼下我已看清自己的身份,自知人微言卑,不敢再痴心妄想,污了郎君美名。如今我对郎君并无情意,谨遵长辈之命,不敢再牵连您的清誉。日后……就此两清。”

    就此两清。

    她说的轻巧。

    谢玹默不作声的听完,须臾,眼睫轻颤,抖落一圈清冷的金光。

    “族老与父亲威迫你了?”

    “长君仁心宽厚,族老颐性养寿,不曾为难于我。”

    谢玹微抿薄唇,良久不语。

    容娡垂着眼帘,又是盈盈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谢玹目光微动,忽地伸手攥住容娡的手腕。

    他手上的力气有些大,硌得容娡腕骨生疼,她不禁紧蹙眉尖,略带不耐的看向他。

    “为什么?”

    他问的没头没尾,但容娡何其熟悉他,几乎不用想便明白他的意思。

    闻言她神情一松,目光轻飘飘滑过他的手:“郎君就当我是,心志不坚、见异思迁罢。”

    “——郎君的手怎么了?”

    不对。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没有应声,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古怪。

    即便容娡薄情寡义,心志不坚,也不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改变对他的心意。

    她以前分明言之凿凿,说她心悦他,想方设法得到他。

    眼下一经波折,却如此轻易的想要同他两清,似乎有悖常理。

    除非……

    除非,她一直以来都是在哄骗他。

    谢玹眸若深潭,衡量一番,慢慢松开攫住容娡手腕的那只手。

    梅花枝上的雪簌簌颤落,谢珉拨开花枝,疾步走过来,语气生硬的问安:“长兄。”

    行礼时,他不动声色地将容娡挡在身后。

    谢玹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瞥着与他隔着一人的容娡,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烧起一团阴冷的妒火,烧的他的额角突突急跳,喉间发紧。

    他默不作声的攥紧衣袖之下的手。

    谢珉当着他的面,关切的打量着容娡,见她毫发无损,松了一口气,隔着衣袖牵住她的手。

    谢玹神情平静,漠然地看着容娡被他牵走。

    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望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身影,沉吟一番,忽地忆起从前在学堂时,容娡便似乎有要与谢珉暧|昧不清的意思。

    她用假意的眼泪,告诉他自己是为母所迫。

    谢玹其实一直以来,皆有些怀疑她接近自己的心思不纯,并不只是为了他这个人。

    但容娡总是能用行动打消他的疑虑,使得他被她牵动心绪,不由得相信她。

    在那时,更是隐隐窥出一丝古怪的端倪。

    可她信誓旦旦,说即便是死了,也只愿同他长相厮守。

    她说,她只属于他一人。

    多么美妙令人心动的许诺。

    从未有人兑现过。

    谢玹无法不动容。

    更何况,她曾说,从一开始接近他,便是因为对他有情。

    他选择相信她,信了她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话。

    甚至,为了使她不必为难,也为了自己心中日益渐增的的妄念,便着手谋划娶她。

    可若是,容娡一直以来,皆是在骗他呢?

    倘若她从未心悦他——

    倘若,她一开始接近他的图谋,并不是因为爱慕他,而是如那只狐狸一般,所求的只是他的身外之物呢?

    如此以来,她极快的改变对他的心意,迫切的另觅他人,似乎便合乎情理,能够说的通了。

    谢玹紧抿着唇,神情淡漠。睫羽下的眼神却阒然无声的,一寸一寸沉冷下去,犹如被夜色吞并的冰面,幽邃冷深。

    胸腔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拍打着他的心绪,凶戾地撕扯着他脑中的弦。

    谢玹的鼻息有些不稳,他猛地转过身,欲要命人着手去查。

    背后的伤口,却偏偏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撕扯出疼痛,令他无暇分神,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不平的积雪,鞋履踏上去,脚底一滑,险些踉跄着滑倒。

    暗卫连忙自暗处现身,担忧的望着他,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

    霜白的大氅,因为谢玹险些歪倒的动作,衣摆沾上了一点雪泥。

    谢玹极少有这种失态——或者说是,狼狈的时候。

    仔细想来,似乎自从死里逃生后,每一次的失态都有容娡有关。

    倘若她,的确如他猜想,从未爱过他——

    那他不惜为她自毁名誉之事,可谓当真是……可笑至极了。

    谢玹的眉宇间覆上一层沉冷的阴鸷。

    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神态自若的站稳身形,慢条斯理抬手,拂去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召回其余暗卫。”

    他须得验证自己的猜测,所以想要听一听,这半月来有关她的事无巨细,想要看一看,她是如何转变的心意。

    停顿一瞬,谢玹想到被自己调去江东寻找容娡父亲下落的静昙与镜明,温声吩咐:“致信给静昙,让他查一查容娡从前在会稽时的所历的事。”

    她最好不是在骗他。

    最好与他的猜想并不一致,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否则……

    谢玹长睫一眨,眉宇间闪过一丝阴寒。

    谢玹的嗓音分明是温和轻缓的,但暗卫却没由来的听出一股冰冷之意,令他脊背发寒。

    暗卫连忙一一应下,着手去做。

    —

    风平浪静的渡过几日,容娡不曾再与谢玹碰过面。

    然而正如越是平静的湖面,越是越是暗流涌动一般,谢玹丝毫没有举动,她的心里反而泛出古怪的不安,总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虽然她令谢珉对她情意深笃,但贺兰铭仍时不时施加威迫,容娡一边物色着能与他抗衡的郎君,一边与谢珉演着假意深情的戏码。

    没几日,容娡近来频频与谢珉私下会面、举止亲密之事,便被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如今时风虽不拘男女大防,但谢氏家规依旧古板至极,不允未婚男女私自相会。

    三房只是在同容娡议亲,但尚未定下婚事。

    戒律堂派人来请容娡时,容娡不禁满面错愕。

    她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事出自于谁的手笔。

    亏她还以为谢玹是宽宏大度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醋成这般小肚鸡肠,与寻常争风吃醋的庸俗男子没什么两样。

    是她看走了眼!

    他怎么不去戒律堂揭举自己,揭举他从前与她私会、甚至还口舌相吻的亲密之举!

    ……没准他还当真能做出来。

    这的的确确,符合谢玹古板的行事作风。

    他既有所举动,容娡悬着的一颗心便也落到了实处,不再杞人忧天。

    恰好这日,阴晴不定的贺兰铭寻了个由头进了谢府,正咄咄逼人,吵着要见她。

    容娡衡量一番,索性决定跟着戒律堂的侍从走,借此来躲个清闲。

    戒律堂的族老见她不再纠缠谢玹,并未为难她,只依家规罚她去佛堂抄写三日经文,而谢珉则是被拘在戒律堂罚跪。

    容娡到戒律堂时,谢珉便一直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直到她领了罚,将要离开时,谢珉才飞快地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容娡回给他一个清浅的笑。

    有族老发现他们之间的暗送眼波,拍案而起,惊怒道:“谢玉安,再多跪三个时辰!”

    又怒不可遏的指向容娡身旁的侍从:“还不快将她带走!”

    侍从忙不迭将容娡带走,一路走到偏僻的佛堂,守在门外。

    谢府中的佛堂应是有些年头了,鲜有人迹,苍灰色的墙面迎着皑皑的碎雪,木质的地板凹凸不平,踩上去时咯吱作响,显得有些荒凉。

    好在堂中炭火烧的旺,容娡没感觉到冷,便铺开纸张,准备抄写经文。

    今日的风紧的很,天色有些暗,许是又要下雪。

    容娡畏寒,便将佛堂的门扇阖上,点着灯抄写经文。

    堂中的光线很暗,经幡阒然飘曳,正中央落座的不知名佛像。许是因为朦胧晦暗的光线,佛像显得不再慈眉善目,反而有些沉郁的凶相。

    容娡抄写经文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佛像身上瞟,想到她身边如今没有暗卫跟随,没由来的心里发毛发慌。

    原先她以为谢玹对她不闻不问了,同谢奕会过面后,打消了对谢玹的心思,却在没多久后,险些遇刺但很快脱险之时,察觉到了谢玹派来跟着她的暗卫。

    谢玹应当,的确是待她有几分情意。

    可那又如何?

    想要她命的人,同谢玹脱不了干系。

    暗卫并不曾近她的身,容娡衡量一番,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没必要为了一个谢玹,去忤逆整个谢氏。便只当没发现暗卫的存在,视而不见,没有前去找他们。

    然而这两日,跟在她身边的暗卫却全数销声匿迹了。

    想来是出自于谢玹的授意,他听信了她要与他两清的话。

    容娡不禁有些怅然。

    但那点惆怅,也不过如幽静的湖泊表面泛起的浅淡涟漪,倏而消散了。

    她很快便将谢玹抛之脑后,专心致志抄写经文。

    直至月上枝头,才堪堪抄完第一本经书的一半。

    佛堂里温暖如春,飘漾着馥郁好闻的檀香。

    容娡有些犯困,便搁下笔,伏在桌案上,准备小憩片刻。

    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忽然闪过一团不正常的亮光。

    容娡的眼眸被光亮刺的微有不适。她迷迷糊糊的睁眼,朦胧间,瞧见一个高大清隽的身影站在佛堂内。

    那人身形如鹤,拢着霜白的衣袖,端起烛台,依次点燃轻薄的帷帐。

    火光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剧烈跃动,金光如涟漪般粼粼荡漾,将他的身形勾勒着泛出几乎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晕。

    然而衣摆之下,他的漆黑的影子却无端在滚烫光线的撕扯中,扭曲的犹如狰狞恶鬼。

    扭曲的影子投落在容娡身上,将她完完全全罩住,极浓极暗,死死衔住她,连一根发丝都不曾放过,使得没有一丝光线能够靠近她的身躯。

    莫非他是要……纵火杀人?!

    察觉那人的意图,容娡额角突突急跳,脑中一阵一阵的尖锐嗡鸣。

    她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慌,想要大声呼唤。

    然而,热浪随着火舌的舔舐,一波接着一波蔓延开,佛堂中的缠绵的香气钻入她的口鼻,她四肢绵软无力,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得怔怔的看着那人,作出堪称是疯狂的举动。

    火势蔓延开之时,容娡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他有力的臂弯抱起。

    一贯清苦提神的冷檀香,此刻却没由来的令她脑中昏沉,很快便不省人事。

    第52章 锁链(修)

    如今时风神佛之说盛行, 但谢府的各位主君,似乎并没有因为盛行之风而对此一昧地推崇,府中唯一留存的佛堂, 也只是为了方便已过世的老夫人。老夫人仙逝后,这佛堂便极少再启用, 也不怎么修缮, 基本是用于处罚罔顾家规的小辈。

    佛堂年久失修, 起了场大火, 烧成了废墟, 本不是什么大事。

    问题在于, 起火那日, 四房的表姑娘容娡正在佛堂中受罚。

    守在门外的侍从打了盹,起初未曾察觉到起火。待他因炽热的火浪惊醒时,已经为时已晚,佛堂早就被巨浪般的火舌张着大口吞噬。

    起火时,正是深夜人定,冬季又久未逢霖,天干物燥, 任凭众人如何抢救皆无法浇灭火, 火浪染红了谢府西北侧的半边天, 很快便将佛堂烧了个干干净净。

    待第二日,各房主君闻声赶来时, 只见到漆黑的断壁残垣, 哪里还有半点容娡的影子。

    不出所料的话, 当死的不能再透了。

    谢珉在戒律堂跪了一宿, 听闻容娡葬身火海这个噩耗时,初时还以为是侍从故意恐吓自己。待察觉到众人沉痛的神情不似作伪时, 心里一咯噔,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晕过去。

    他被侍从搀扶着,踉踉跄跄的来到烧的几乎如同炭堆一般的佛堂,不信邪的在灰烬里搜寻半晌,只寻到一支烧的漆黑的金簪。

    是容娡常戴的那一支。

    谢珉手一抖,当即瘫软在废墟里,泣不成声。

    在场之人知道他与容娡的过往,瞧向他的目光里,不免带上些怜惜。

    谢珉来后没多久,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谢兰岫,宛如泣血一般、口中声声唤着“我的儿”,被面容沉痛、眼眶通红的容励搀扶而来。

    众人为他们让出一条道,目光中怜惜之意更甚,暗自在心里唏嘘不已。

    这场火烧的实在是蹊跷,有些人从前听到了些风声,难免不疑心容娡是长君有意除去的,因而没人敢站出来为容娡母女讨个说法,连安慰的话都不敢说一句,杵在原地冷眼旁观。

    只有闻讯赶来的四夫人,用帕子拭着眼泪,上前劝慰:“妹妹节哀,人死不能复生。”

    谢兰岫几乎哭断了气。

    谢珉失魂落魄的跪坐一阵,听着谢兰岫的哭声,不知想到什么,攥紧簪子猛地站起身,一贯温和的眼里迸出锐利的光,声色俱厉道:“容小娘子未必身死!”

    众人纷纷噤声看向他,连悲恸大哭的谢兰岫,都不禁停止了哭声。

    年长些的长辈不禁摇着头叹息出声,看向他的目光带上些怜惜与纵容,只当谢珉是悲伤过头,在说胡话罢了。

    也有人暗自腹诽,容娡魅惑人心的本领了得。

    一片混乱之中,谢奕姗姗来迟,巡视过后,眉尖紧蹙,遣散众人,命人将谢兰岫等人扶下去休息。

    这种小事本不必惊动他来,但谢奕自有考量,还是亲自前来查看情况。

    容氏女勾引谢玹,如今出了这场意外,葬身火海也好,倒免了他们出手干扰。

    谢珉不肯离开,倔强的站在废墟之中,手里死死攥着容娡的簪子。

    “伯父,容小娘子未必身死。”

    谢奕并未应声,温和又不失威严的望着他。

    “玉安,你累糊涂了,回房歇息罢。”

    “我没糊涂!”谢珉满身灰尘,眼眶通红,一字一句道,“昨日贺兰铭来了府中,吵着要见容娡。以往他做过借着火势将容小娘子掳走之事——”

    谢奕审视着他,沉声打断他的话:“谢玉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区区贺兰铭,怎敢在谢氏的地盘动手?”

    “我知道!”谢珉沉声道,“只是如今我尚无佐证,伯父且待我查出凭依!”

    眼下正临近年关,府中若是有死了人的消息传出去,未免有些晦气,引人口舌,不若遮掩过去。

    谢奕衡量一番,只当谢珉是伤心过度,谅他也闹不出什么乱子,便由着他去查。

    至于容娡的死讯……

    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劳烦谢奕去处理。

    谢奕便命人传话给谢玹,让他着手安排。

    谢珉便转而去见谢玹,百般恳求,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如今容娡未必身死,况且她尸骨无存,又如何下葬,求谢玹不要操持下葬事宜,待他寻找过后,再作定论。

    谢珉原以为,以谢玹古板守礼的脾性,未必会同意他的恳求,他说不定得辨如悬河、费尽口舌,方能打动他,让他松口。

    怎知谢玹听罢,垂着眼帘,略一沉吟,竟同意了。

    他面容无波,神情一如既往的清冷漠然,似是并未因容娡的身死而有丝毫神伤。

    谢珉观他神情,最初还以为他对容娡之死毫无动容。

    但听到他同意暂时不将尸骨无存的容娡下葬,感激之余,又不禁有些感慨。

    往事虽如云烟尽散,但想来长兄待容娡当有几分情分在,也不愿让她死的不明不白。

    容娡葬身火海的噩耗,在谢府纷纷扬扬不过几日,因为临近年关,而谢珉的调查又毫无进展,很快便沉寂下去。

    如同一滴水沉落入大海里。

    不过最初泛起点涟漪,倏而便再无踪迹。

    偌大的府邸,鲜少再有人提及此事。

    偶尔有人听闻,三房的公子谢珉,还在坚信容娡并未葬身火海,也只当他是为情所困、哀痛过头,唏嘘两句,便轻飘飘揭过。

    ——

    谢玹有朝中国师的官职加身,他所居住的明彰院,有隶属于他的兵卫严密看守。哪怕是他的居室建在谢府中,但未经他允许,便是连谢氏中人,都不能轻易踏入他的领地。

    外界纷扰声正尘嚣甚上时,明彰院中,一片安谧静好。

    居室里燃着清浅的檀香,容娡醒来时,菱花窗外晴光正好。

    谢玹墨发未束,披着霜白的外衫,侧对着容娡,坐在窗前的软榻上,垂着眼帘,执着棋子与自己对弈。

    日光倾洒在他身上,使得他浑身摇漾着温润、乃至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泽。

    他面容岑静,岑静的几近冷漠,鼻骨清隽高挺,长睫偶尔眨动时,便扑簌抖落一圈圈柔和的金光。

    一身胜雪白衣,在日光的映照下,晕开璀璨涟漪,乌发鎏金。

    宛若神祇降世。

    容娡睁开眼时,被熠熠耀眼的日光刺的瞳仁泛疼。

    她头脑昏沉,神识略有些不清醒,模糊的望见窗边谢玹的轮廓,便怔忪的看着这美得不真实的一幕。

    旋即她意识到什么,双目圆睁,额间青筋突突急跳,蓦地挣扎着坐起身。

    挪动时,手腕上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轻轻滑过,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她的肌肤上留下滑溜溜、冷涔涔的触感。

    容娡当即浑身一僵。

    她垂眼看去,自己右手纤细的腕骨上,不知何时被人上了锁拷。细如拇指的银色锁链缠绕在她手臂上,蜿蜒着衔接床柱,泛着阴冷的光泽,限制着她的行动。

    瞳仁仿佛被刺了一下,骤然紧缩。容娡脑中嗡鸣一声,昨夜迷蒙的记忆潮水般涌入她的记忆,她当即脊背生寒,一动不能动。

    链条发出的哗啦响动,被窗边的谢玹察觉。

    他放下棋子,掬起舆盆中的清水,慢条斯理的濯洗着手,缓缓掀起眼帘,淡然的看向她:

    “醒了?”

    他面容平静,眼眸也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仿佛仍是那个高高在上、超然物外,无情无欲又无悲无喜的谢玹。

    但容娡感受着腕上的锁链,只觉得他的视线没由来的令人心惊胆寒。

    她面色发白,忆起佛堂中的火,此情此景之下,如何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丝毫说不出话。

    ——她这是被谢玹关起来了!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喉咙仿佛被攫住,额角突突直跳,心底浮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谢玹这阵仗,是要囚|禁她?

    他从何处习得的这种手段?

    迷香的药性尚未完全褪去,容娡被恐慌压得透不过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而谢玹在她的视线下,气定神闲地拿起一尘不染的手帕,不疾不徐地擦拭着玉石一般的手指。

    擦拭时,清沉的目光却始终未从她的面庞上挪开。

    居室中陷入静默,安静到容娡能清晰的听到自己不稳的呼吸、与几乎冲破胸腔的心跳。

    须臾,容娡咬着牙,竭力镇定心神,软声道:“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她抬起被锁链捆住的那只手。

    细嫩的腕骨,被冷硬的锁链磨出点薄薄的红痕,容娡瞥见,不禁微微蹙眉,纤长的睫羽眨动两下,琉璃般的眼眸里,顷刻间便浮上一层雾似的泪光:

    “哥哥,我疼……将这个松开,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的眼泪惯来能哄骗人。

    便是连冷心冷性的谢玹,以往她假意落泪时,哪怕他知道她的眼泪真真假假,但仍会被她牵动心绪,纵容她。

    但这回,谢玹不会再纵着她了。

    这个狡黠的小骗子。

    那锁链是他特地命人打造,根本不会伤到她。

    事到如今,她的嘴里仍没有一句真话。

    还在想着哄骗他。

    谢玹似笑非笑的望着她,面容雪净,眼底一片幽冷漠然。

    顶着他审视的目光,容娡试探着,嘤嘤假哭一阵,啜泣着不住为自己开脱。

    谢玹端坐着,整个人如同死物雕琢的佛尊玉相,丝毫不为所动。

    当容娡发现自己的哄骗与哀求,并不奏效之时,她渐渐意识到什么,默默止住了哭声。

    “云玠哥哥……”她斟酌一阵,柔声开口,甜润的嗓音里带着点浓郁的哭腔,“哥哥既不愿娶我,又何必将我掳来,强人所难?”

    她话音才落,谢玹听罢,面色蓦地沉了下去,眉宇间霎时便覆上一层冰冷的霜雪。

    好一个巧言令色、惯来会为自己开脱的容娡。

    她倒是将自己往先的所作所为摘得干干净净。

    他盯着她,不禁冷笑出声,嗓音犹如薄薄的冰刃:“我几时说过不想娶你了?”

    容娡哑然失声,思绪有一瞬间的出神。

    他的确没说过不想娶她。

    但也没说过要娶她。

    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想到横亘在二人之间的谢氏族老,泛起点涟漪的心房霎时冰封,哀声道:“可我……可我与哥哥有云泥之别,自知无法与哥哥相配,待哥哥已无情意。”

    骗子。

    她以往将别人利用完而推开时,想来也是用的这般说辞。

    谢玹微抿着薄唇,一想到,查出的她以往背着他相看旁的男子之事,心里便不由自主地烧起一团阴冷的妒火,理智几乎要被烧成灰烬。

    他蓦地倾身上前,高大平阔的肩挡住日光,阴影将她整个遮住,透不进一丝光线。

    容娡的心房猛地颤了颤,下意识的往后躲闪。

    谢玹一把攥住她的足腕。

    他沉吟一瞬,像是在试探——或者说验证什么一般,微凉的手指缓缓上移,将她的衣裙撩出几丝起伏的褶皱。

    容娡蓦地睁大眼,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面色涨得通红,不复方才的强作镇定。

    她岂是令人摆布的好脾性,立即拼命挣动起来,抬足用力蹬他。

    谢玹轻而易举的躲过她的攻势。

    他沉沉盯着她,如玉的手指勾起她的衣裙,压着她的膝盖,不允她再乱动。

    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声响起。

    夹杂着容娡惊口耑的鼻息。

    半晌。

    谢玹抽回泛着水光的手指。

    他的手指才被濯洗过,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雕刻而成,玉经洗涤,愈发粼粼晶莹。

    但容娡只是瞥了一眼,便像是被那光泽刺到眼一般,猛地别开视线。

    谢玹垂着眼帘,瞥了一眼死死咬住嘴唇的容娡,没什么情绪地挪开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指。

    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似是若有所思。

    须臾,他轻笑一声。

    “若无情意,那这是什么?”

    第53章 博弈(修)

    牵搅出的潺潺水声, 似乎仍回荡在耳边,犹如稠潮的、黏连的丝线。

    容娡的胸口起起伏伏,呼吸不匀, 鼻息里隐约融着点潮湿的颤音。

    她整个人仿佛被丢到了雨云里,白皙的面庞上透着雾一样的薄红, 澄澈的眼仁上蒙着缥缈的水汽。

    纤细的脖颈犹在细微的发抖, 像奏乐之后琴弦的余颤, 又像雨幕中身不由己的菡萏。

    她平复着呼吸, 三魂七魄渐渐回窍。最初的空白与失神过去后, 听着谢玹温磁含笑的问话, 胸腔里忽地烧起一团恼火。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以往正直古板的君子,会作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举止!

    容娡气的直咬牙,腰后残存的酥麻,偏还在此时涌上来,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浪般拍打着她脑中的弦。

    以至于谢玹手指上莹润的水光,落在她的眼里,便显得很是扎眼。

    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更知道他想让她看的是什么。

    可她万万想到他会这样!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中, 好像有什么偏离了她原本预料的走向。

    容娡悔青了肠子, 乱了阵脚,又羞又恼之下, 几乎想要破口大骂。

    以前无论她如何轻浮的撩拨谢玹, 他皆坐怀不乱不为所动。她便一直以为他是克己守礼的君子, 是神仙般无情无欲的人。眼下他的言行当真是教她重新认识了他, 竟是比她还要没脸没皮、恬不知耻。

    再怎么说,她都不曾乱摸他。

    更可恶的是, 这人下流的摆弄着她,自己却连脸都不曾红一下!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不知死活的那般撩拨他!

    容娡越想越恼,紧咬着牙关,气不过想要呛他几句。

    她紧攥着双手,才要出声啐他,锁链被拨动出的哗啦声响,忽地如同尖锐的冰刺一样扎入她的脑海,令她猛地清醒过来,面颊上的热度都倏地散了。

    她气昏了头,却险些忘了——

    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被谢玹关着,摸不清这人的想法,不能不知轻重的得罪他,还是得曲意逢迎,设法讨好他。

    仿佛当头有一盆冷水浇下,容娡深吸一口气,沉默下去,垂着眼思索应对的法子。

    谢玹的神情则是要缓和许多。

    他的指尖上裹着一层晶亮的水,柔滑|湿|腻的触感,似乎仍吸附于其上。

    试探过她的反应后,他心房中横冲直撞的戾气与妒火,仿佛被她破碎的呜哼安抚了。

    眼下容娡虽乖顺的垂着眼,但应是在盘算着如何对付他,不过是假装温顺罢了。

    以往她也常常佯装出乖顺模样,诱着他往她甜蜜的陷阱中沉陷,而后作壁上观,看着他相信她哄骗的甜言蜜语,想来心里不知该有多得意。

    谢玹几乎不用深想,便能想得到她的心里的盘算。

    她欺天罔地,当真是胆大包天。

    可笑的是,一贯算无遗策的他,竟也被她诓骗进去,以为她当真对自己一往情深。

    更可笑的是,他看透了她,却仍是无法割舍她。

    谢玹的视线滑过手指,落在她满是褶皱的裙裾之上。

    好在,容娡刚才给了他,他想要的反应。

    ——只有在刚才那种时候,她才是真的乖顺。

    毫无反抗之力的乖顺。

    眉眼间漾着潋滟的媚态,完全任由他调动与掌控,令他不再是单方面的被她牵动心绪。

    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做的再过分些。

    想彻底地将她掌控。

    谢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奇异的慰藉感。

    仿佛他的妄念得到了莫大的餍足,在某一瞬间恣睢的蓬盛,却又想肆意的渴望更多。

    这种奇异的感受,撕扯着、割裂着他的心绪,使得他的克己与纵欲挣扎着博弈。

    可他不该。

    不该为了这样一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抛却他所受过的清规戒律。

    “姣姣,为何不回话?”

    谢玹抚上锁链,面容雪净,温和的看着她。

    他说出那样的话,还想让她怎么回答?

    容娡抿着唇,选择沉默不语。

    腕上的锁链却在须臾后被人不悦的拽了一下,锁链在他手里收紧,勒着腕骨,迫使容娡不得不看向他。

    她飞快的瞥他一眼,面上一阵阵发烫,嗓音里不禁带上点恼意:“你能不能先把手洗了?”

    谢玹的胸腔里震出一声低磁的闷笑:“自然可以。”

    他从善如流地去濯洗手,回来后,打量她两眼:“要不要更换衣裙?”

    “要。”容娡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暗自磨了磨牙,软声道,“还想要沐浴……哥哥。”

    言罢,她又不禁有些心虚。

    自己提了这样多要求,不知如今的谢玹会不会应允。

    她悄悄觑向谢玹的脸色,见他颔首应下,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谢玹淡声道:“不急。”

    “你先回答我,若对我并无情意,那你的反应,当作何解释。”

    她怎么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知不知羞的,非要逼她说出口不可么?!

    容娡恼了,懒得再费心思同他周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还能是什么,食色性也,七情六欲,人之常情罢了。我已说过对哥哥并无情意,不过是天性中的反应。况且哥哥乃天人之姿,我身为女子,很难不情|动。哥哥以为会是因为什么?”

    谢玹才缓和的脸色,蓦地冷沉下去。

    好一个人之常情。

    还有“食色性也”,这句话岂是她这般用的?

    他以往是这样教授她的么?

    她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他对她而言,与旁人并无分别,皆是由着她随心所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利用的愚钝物件?

    谢玹冷笑一声。

    “你蓄意落在学堂的手帕与发簪,捡到的人想来很欢喜。”

    容娡意识到什么,坐姿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见状,谢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说刘覆与你的过往,是因为两家的积怨。但我前些时日,命人查了查,姣姣,为何我查出的是,你曾与他有过一段情?”

    他的手指绕过锁链,搭在她檀粉色的裙边之上,语气温磁,眼眸却幽暗的如同冰面之下冷邃的深渊:“姣姣,我是不是,与谢珉等人一样,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面色发白,一时只僵硬地坐着,不知作何反应,连呼吸的节奏都慢了。

    她总算知道,谢玹为何会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近乎疯狂的将她锁起来了。

    原本,她以为他是对她与谢珉商议婚事而不满。

    现今如何能不明白,她是败露了!

    她以往费尽心思对他的哄骗与利用,还有她背着他物色旁的郎君之事,尽数败露了!

    他知道她不纯的心思了!

    容娡的额角突突直跳,大气不敢出一下,眨眼间思索好对策,泪水决堤涌出,啜泣道:“云玠、云玠哥哥,你听我说,我……我是有苦衷的……但我从前对你的情意千真万确……”

    她简直不敢想,若是她从前为了接近他的所作所为皆被揭穿……譬如她假意为他挡剑,譬如她蓄意饮下催|情|茶,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谢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裙摆,面色很是空净明淡,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她,将她神情的波动尽收眼底。

    ——不愧是容娡。

    听到事情败露,短短一瞬间,便想好了新的应对他的法子,借着虚假的眼泪狡辩。

    她真的很聪明。

    也是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谢玹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应是衡量之后,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他与谢氏抗衡,所以毫不犹豫的物色新人,果断的舍弃他。

    他在她眼中不过只是个有利可图、可有可无的物品,一旦发现接近他须得承担一定的风险,她便可以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去。

    事到如今,她当真以为,自己还会再信她,像那些酒囊饭袋般由着她戏弄?

    谢玹沉默的望着她,漠然的听着她甜蜜的假话,青筋暴起。某一瞬间,心里横生出一种要做些什么让她闭嘴的摧毁欲。

    于是他的手指,再次朝她探过去,像一条游弋的玉蛇,缓缓滑过她的肌肤。

    “所以,你的答案是,我同你相中的那些人,并无区别,对么,姣姣?”

    “今日若是旁人在此,一样能让你有方才那样的反应,是么?”

    “可你从前不是说,只想同我欢愉么?是你亲口所说,若换作旁人,宁愿一刀了结自己。”

    容娡为了引诱和哄骗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没想到这人会将她的话记得这样清楚,此情此景之下,当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撕烂自己从前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浑身一紧,又不敢不知死活的挣扎,只得欲哭无泪的攥紧衣袖。

    手指却在混乱中不经意触碰到袖中一物。

    她眼眸一闪,电光火石之际,福至心灵,一把将袖中的菩提手持掏出,用力甩向谢玹。

    “啪嗒”一声脆响,那串原本属于谢玹的菩提手持,撞在他的衣襟上。

    容娡佯作愠怒,呼吸因紧张而不畅,嗓音里含着颤抖的哭腔:“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谢玹动作一停,看向那串手持,低垂着清峻的眉眼,若有所思。

    容娡趁机用力蹬开他,见他神情不愉,连忙软声道:“不一样的,云玠哥哥!你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谢玹眼眸微动,平静的看向她。

    “这串菩提……你还记得吗?”她抚平裙摆,不着痕迹地同他拉开距离,端正的跪坐好,试探着道,“在丹阳城门外,你掉落的。”

    谢玹的神情很平静,没什么波动,看不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容娡便接着哄道:“那时我正在被流民纠缠,而哥哥的车辇恰好经过,不经意间救了我一命。若非如此,我早就成了乱坟中的一具无名野尸,哪里还有后来接近你的机会。”

    “哥哥神姿高砌,实在令人见之难忘。那时只是匆匆一瞥,但我……”

    她咬了下唇,蝶翼般的长睫扑闪两下,“但我就是没由来的心生妄念,捡走了你掉落的手持,想要再见你一面。没想到竟当真在云榕寺里与你重逢,我便生出了些心思,再后来……哥哥也都知道了。我绝非故意瞒骗哥哥,为了同哥哥亲近而作出的一切也是出自真心。”

    “总之哥哥与他们一点也不一样!他们不过是我被逼无奈之下的选择,同你完全没有可比性!”容娡吸了吸鼻子,嗓音甜润轻软,想了想,膝行着靠近他,忍着恐惧,抱住他的手臂,讨好的去勾他的手指,“……云玠哥哥,我是你的。”

    她是他的。

    这句话似有着什么神力,容娡能明显感觉到,此话一出,游荡在谢玹身周的那股沉冷凛冽的、强势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慢慢沉淡下去。

    谢玹一言不发,不知信没信她的话,但总之好在没有再抚弄她的意图。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那串手持拢在手中,而后慢慢地将她环在臂弯中。

    容娡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到了实处。

    她知道,如今的谢玹算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所以方才那一番话,她并没有完全撒谎。

    所幸,她赌对了。

    谢玹虽然行事极端了不少,但他依旧是谢玹。

    窝在他怀里坐了一阵,容娡拽了拽锁链,眉尖轻蹙,娇声试探着道:“哥哥,锁链现在可以取下来了嘛?我保证我不会再另寻他人,只是想回去见一见我的哥哥和阿娘。若我没记错,昨夜佛堂应是起了火罢?我若在此时失去踪迹,他们应该担心坏了……”

    闻言,谢玹垂眸看向她,澄净的眼眸里,竟隐隐带着淡漠的怜悯。

    容娡略带恳求地同他对视。

    不知为何,她望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神,心尖却猛地跳了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想走?”谢玹的语气清傲又冷漠,环住她的力道像是要将她摁在血肉里,紧紧桎梏着她,几乎令她无法呼吸,“——休想。”

    “四房的表姑娘容小娘子,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你如今只能是我的,姣姣。”

    “只能属于我一人。”

    第54章 委蛇

    谢玹的嗓音没什么情绪起伏, 甚至乍听上去还算温和。但落入容娡耳中,霎时便令她如坠冰窟。

    她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住,几乎忘了要呼吸。

    直至谢玹攥住她的手腕, 将她往怀里拥的更紧。

    锁链被他拨出哗啦的撞击声,小锥子似的敲打着人的耳膜。容娡感受着腕上传来的束缚感, 眼睫轻颤, 脑海中蓦地灵光一闪。

    她忆起自己从前留宿在明彰院的那一晚。

    那时她陷在睡梦中, 总觉得谢玹攥住了她的手腕。半梦半醒间, 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量她手腕的尺寸, 给她打造什么器物防身, 并未记挂在心上。

    现在看来, 他当时要打造的,极有可能是她手腕上的这条锁链。

    哪里是要给她防身,分明是要防她逃走!

    还有将她罚去佛堂,分明也是这人早就算计好的!

    容娡仿佛被人丢到了冰水里,冷的牙关直颤,最初的怔愣过后,惊怒“腾”的在她脑中烧起一把火, 令她气的浑身发抖。

    她又惊又怒地看向谢玹:“你早就有所预谋!”

    “是。”谢玹面色平静, 并未否认, 眼眸无波,犹如一潭深水, 配上他的神情, 甚至显得很是从容淡然。

    他睨着她气得通红的脸, 不知想到什么, 睫羽一眨,指尖勾挑起她的下巴, 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姣姣,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我早就提醒过你,不该如此。”

    “事已至此,你须得全权负责。”

    容娡当然知道是自己招惹的他。

    只是她一直以为自己求来的是神明的注视,哪曾想竟会是妖邪的垂涎。

    她以为他是她的神、她的佛。

    怎料这人竟会是将她囚困的邪魔!

    ……她早该意识到的。

    谢玹看似淡然温和,但他冷漠强势的掌控欲,在以往二人之间的相处中,或多或少的流露出过端倪。

    她早该察觉出的!

    容娡悔恨交加,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岂是任人摆布的温和脾性,当即用力挣脱出双手,犹如愤怒的小兽般对着他又捶又踢。

    锁链被她搅出一阵阵混乱的撞击声,夹杂着惊怒的啐骂:“谢玹!你……你个伪君子!放我出去!”

    链条捶打着谢玹的衣摆,她在他怀里挣动,将他的衣料蹭的满是褶皱。

    谢玹垂着眉眼,漠然又纵容的看着她,任由她宣泄怒火,眉宇间竟隐约有轻淡的悲悯之色。

    单方面的扭打过后,容娡挣扎着坐在他的膝上,面对面死死压着他,红着眼怒视他一阵,一口咬在他的肩头,双臂紧紧抓着他的肩颈,动作间因愤怒而起伏的胸口毫无空隙地挤压着他,架势似是要将他勒的窒息。

    她那点儿猫抓似的力道,自然无法撼动谢玹分毫,只是看上去来势汹汹罢了。

    但谢玹的神情还是变了。

    他眉尖微蹙,面若覆霜,扒开容娡死死缠在他身上的胳膊,单手攥住她两只手腕,要将她拎开。

    “……别动了。”

    容娡偏不。

    她怒气冲冲的瞪着他,挑衅似的用足尖勾住他的腰侧,用力坐回他膝上。

    谢玹倏地抿住唇,眉尖蹙的更紧,眼眸中泛出湿墨般的幽色,鼻息似乎在某刻紊乱的发沉,深深盯着她,像是盯着囚笼中走投无路的猎物。

    对上他那极具压迫感的眼神,容娡打了个哆嗦,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方才的张牙舞爪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哥、哥哥……”她自知将他惹怒,脑后发寒,心里发慌,连忙柔声讨好他,双手撑着他的平阔的胸膛,试探着将自己挪开,“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

    谢玹极轻的嘶了口气,轻的像是错觉。

    偏她还不知死活的挪动。

    谢玹垂着眼帘,一把扣住她的腰侧,审视着她,眸如寒潭,被她气笑:“容娡,你真是……”

    真是什么?

    容娡懵懵地抬眼,同他对望,眼仁澄澈的像一汪清泉。

    谢玹阖了阖眼。

    她年岁尚小呢。

    ……他不能。

    不能同她计较。

    居室内有一瞬间的死寂,唯有不稳的鼻息此起彼伏。

    谢玹的一只手提着她两只手腕,另一只手横在她腰间。

    手掌修长,掐着她的腰,像是要将她拎开,又像是要将她往下摁。

    容娡无地自容地坐在他膝上,感受着异样,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只得欲哭无泪的拧巴着一张小脸,悄悄抬眼觑向他的神情。

    目光相触,她张开红润的唇,尚不及说些什么——

    下一瞬容娡便被这人提起、丢到榻上,锁链哗啦一声,他拉起被褥,将她当头蒙住。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门扇打开又被用力阖上。

    良久之后,容娡红着脸自被褥间爬出,面颊发烫,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呜呜。

    好险。

    还好谢玹没有泯灭他作为君子的良知。

    —

    白蔻与白芷再次被调来服侍容娡。

    容娡时常趁谢玹不在时,假惺惺的当着她们的面哭啼,试图打动她们,放她出去。

    但她们二人只听从谢玹的命令,对她的哀求置之不理。

    白蔻面冷,不怎么同容娡交谈。

    白芷话多,虽会与容娡搭话,说些有趣的事,但她十分警惕,每次交谈皆避开外界之事,以至于容娡对明彰院外的事一无所知。

    容娡很清楚谢玹命她们如此行事的缘由,无外乎是要打消她逃出去的心思。

    谢玹并没有成天锁着她,他常常会打开锁链,放任她在院落中自由行动。

    就算如此,明彰院守卫森严,即便是她长了翅膀,也很难逃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玹虽将她拘着,但也并未对她做些什么。

    容娡看不懂他的意图,索性不去细究,只当他是掌控欲作祟,才将她关在身边。

    她换上一张温驯乖顺的面孔,揣摩他的心思,想方设法讨好他。

    只不过从前的讨好,是为了得到他,如今的讨好,只是为了伺机逃离。

    她知道自己的盘算必然瞒不过如今的谢玹,但若是真真假假混着演,想必时日一久,还是能令他有所松懈,说不定能找到逃脱的机会。

    谢玹的居室很宽敞,宽敞的甚至有些冷清,容下一个她绰绰有余。但他并未同她同床共枕,只将她锁在里间,自己宿在外间。

    被囚拘的时日,实在是过于枯燥陈乏。有时容娡一合上眼,便会梦见佛堂失火那天,谢玹恍若神祇般立在火光中,他的影子却如恶鬼一般死死将她撕扯、纠缠。

    即使那场火并未伤到她分毫,但她偶尔还是会惊啼着吓醒。这时谢玹便会来到她身边,温柔地安抚她入眠。

    虽然令她梦魇的始作俑者是这人,但无可否认的是,谢玹在身侧时,她就是没由来的无梦好眠。

    谢玹很喜欢摆弄她,处理完政务的闲暇时刻,常常抱着她坐在临近窗牗的软榻上,一同欣赏房外的落雪,或者温声给她念一些有关情爱的话本。

    念着念着,话本不知何时被合上。她被他扳得与他面对面,而后他会倾身凑上前,缠绵地同她口唇相贴、舌尖相缠。

    如玉的手指,也不似往先那般安分守己。

    他似乎,很喜欢看她被他吻的气息凌乱的模样,喜欢看她毫无反抗之力的软在他的怀中,喜欢让她被他调动感官、心绪,被他调动她的所有,如同琴弦一般任由他抚拨,发出娇颤的轻吟,身不由己的失神、情动。

    但他却不允自己在她面前有半点失控。

    一旦发现自己有半点情动的苗头,他会毫不犹豫的抽身而出,不会留给她任何趁机撩动他心弦的机会。

    如是几次后,容娡算是明白了,他是在报复她呢。

    她气得磨牙。

    可恶的男人。

    他最好别让她逮到戏弄他的机会。

    —

    关在明彰院里的时日,日复一日倏忽而过。

    容娡掰着手指默算一阵,忆起没几日便是除夕。

    她绞尽脑汁想了一阵,心里渐渐浮出一个逃离的计策。

    只是她没料想到,午时她小憩片刻,醒来后一睁眼,便看见谢玹端坐榻前,面容雪净明淡,指尖却正拿着一根细长如箭头的针对准她。

    她才睡醒,脑子不甚清醒,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梦话,被谢玹听到她想要逃跑的计划,将他激怒,要杀她灭口,当即吓得僵住,泪水夺眶而出,口齿不清的呜咽:

    “你……你要杀了我吗……?”

    谢玹愣了一下,眉宇间浮出薄薄的疑惑。

    他审视她一阵,见她哭的可怜,似是当真被吓到了,便拢着袖子放下镵针,将她捞到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

    “我并无此意。”

    容娡将满是泪痕的面庞埋在他的肩窝,柔软的双臂环住他的颈项,轻轻而依赖的贴蹭着他,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小声道:“针……”

    谢玹能感觉到,她因为惊吓而正在簌簌颤抖,温热的泪珠一串串滚落在他的脖颈处,湿润的触感滑过肌肤时,似乎在他冷硬如冰的心房里敲出一圈圈复杂涩然的涟漪,令他丝毫无法不为之触动。

    容娡吸吸鼻子,哭腔着道:“云玠哥哥,我是你的……别杀我。”

    谢玹沉默一瞬。

    “我不会杀你。”他垂着眼帘,默然轻叹一声,手掌轻缓的安抚着她的肩背,嗓音温和,“针是用来祛除你体内余毒的。”

    容娡慢慢止住哭声,神识清明许多,闻言不解的问:“毒?”

    谢玹眸光微动,扫了一眼她的腰腹,淡声道:“嗯。在丹阳时令你……神志不清的那壶茶,茶水里放着一味叫‘快红尘’的情毒,毒性尚未完全清除。”

    容娡呆了一呆。

    她反应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什么茶。

    那不就是她当时蓄意饮下用来勾引这人的暖情茶么!

    毒性为何还未清除?

    那她岂不是以后还会……

    谢玹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嗓音温磁:“姣姣,你不该饮下那茶的。”

    容娡此时亦是后悔不已。

    旋即她回想起他的话,意识到什么,心虚地抬起眼,对上他淡漠却含笑的眼眸,心里模糊的猜测一下子便清晰起来。

    得,她的小伎俩尽数被这人看穿了。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欲哭无泪,哪里还敢不知死活的试探自己刚才想出的那个计策的可行性。

    略一思忖,她带着点讨好之意,凑上前亲吻他的薄唇。

    “我知错了,那时我是因、因谋求哥哥心切,怕你抛下我……”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勾了勾唇角,扣住她的后颈,反客为主,张口含住她的唇舌。

    “既如此,那便不要想着逃离。”

    容娡的心“咯噔”一声,紧张的攥住他的衣襟,面上仍佯作乖顺,轻轻颔首:“好。”

    第55章 消磨

    接连几日, 谢玹皆在为她探寻清毒的法子。

    镵针须得刺破肌肤放血,容娡有些害怕,他便收了镵针, 另觅他法。

    容娡记得谢玹从前并不通医术,但近日为她清毒时, 瞧着似是略懂一些, 或许是回洛阳之后寻访过名医。

    谢氏家大业大, 门客多如过江之鲫, 无数名士趋之若鹜地希冀被谢氏招揽, 他们愿意将经验传授给未来的谢氏家主谢玹并不足为奇。

    只是不知谢玹为何会去修习医理。

    总归不会是专门为了她。

    他颖悟绝伦, 学什么皆易如反掌, 想来学医是另有用处,帮她除毒不过是顺道之举,说不定是拿她试药呢。

    容娡也不担心谢玹会害她。

    如今她屈辱的被他关着,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他若想杀她,在佛堂纵火时便可动手,何必大费周章的将她掳来再杀,岂不是自找麻烦。

    更何况, 谢玹给她的吃穿用度皆是上佳, 如若忽视锁链的桎梏, 几乎算的上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她又不是牲畜,须得养肥再宰杀。

    容娡暗自猜想, 或许谢玹将她关在身边, 是因为的确被她撩拨出几分情分。

    但因为她从开始接近他, 用的便是哄骗的谎言。

    真相败露之后, 他那样骄傲的、习惯掌控一切的人,无法忍受她的欺骗, 不甘于此,便将她锁在身边,令她如同一个珍稀的物件一般,消磨了心性与对外界的感知,只能容他掌控、把玩,身心皆独属于他,如同她从前信口胡诌的哄骗那般爱上他。

    但她容娡绝不会是任人摆布的物件。

    她平生最厌恶身不由己地被人禁锢、为人掌控。

    —

    残留在体内的快红尘,似乎暂时对容娡并无什么影响。

    但毕竟是埋在身体里的隐患,容娡衡量过后,还是决定配合谢玹,硬着头皮饮下特制的汤药。

    汤药尝起来苦涩不已、难以下咽,但嗅起来,却有一种同谢玹身上冷檀香如出一辙的别致香味。

    喝惯了汤药后,那种气味仿佛在容娡的体内扎了根,令她一经嗅到那种冷檀香,哪怕是再浅的气息,都会不由自主的察觉感知,仿佛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渴望更多香气浇灌的种子。

    而拥有冷檀香的谢玹,与她亲近时,催生着那馋香的种子盘根交错,与她的血脉并蒂连枝,牵动着她的心绪。

    乏味重复的时日,似乎很容易令人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汤药每日服用一次,喝药时,偶尔容娡会好奇地问谢玹,这是第几碗药。

    谢玹总是对答如流。

    容娡借此来记录她被关在谢玹身边的天数。

    如是过了一段时日。

    某日傍晚,谢玹出门处理朝政,迟迟未归。容娡百无聊赖,窝在暖炉旁翻看谢玹给她买的话本。

    天色在不知不觉间沉暗,白蔻悄无声息的点燃烛台。

    房门外有沉稳的脚步声接近,容娡阖上话本,眸光闪了闪,欢喜的抬起面庞,一双琉璃般澄净的眼眸亮晶晶的,瞧见那抹雪中松柏般的身影,立即雀跃的呼唤:“哥哥!”

    她提着裙摆,欢喜的朝谢玹奔过去,双臂如同柔软的藤蔓一般环住他的劲瘦的腰,抬着头,晶亮的眼眸专注的望着他:“哥哥,你回来啦!”

    谢玹垂眸,目光望入她眼底:“嗯。”

    容娡在他怀里拱了拱,嗅着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小声抱怨:“怎么去了这样久,我好想你。”

    嘴上说着甜言蜜语,心里却在不住唾弃。

    谢玹将她关在身边的目的尚不明确,但无外乎是想让她温驯的顺从。既然他想看她的乖顺模样,那她演给他看便是了。

    至于禁锢着她,让她完全顺从,绝无可能。

    谢玹默了一瞬,似乎在分辨她话语的真实性。

    “朝中近日有颇多事务,需我亲自前去处理。”他搂着她,拢了拢她鹤氅的领口,淡声解释。

    容娡被他牵回暖炉旁的软榻,坐下时顺势窝在他怀里。

    桌案上横七竖八的放着几册话本,谢玹扫视一眼,抬手将它们摆放整齐,随手翻开一本,念给她听。

    容娡听着他清磁的、如同玉石碰撞的嗓音,一时有些恍惚。

    她忽然忆起来,似乎很久不曾见过谢玹诵念经书了。

    不多时,白芷端着食盒,叩门而入。

    容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偎着谢玹的肩膀,不曾分给她眼神。

    直到谢玹止了声,自食盒中端出一物,缥缈的热雾飘到容娡眼前,她下意识地眨了下眼,回过神来,看向谢玹的手。

    白芷悄无声息地退出居室。

    许是怕汤汁溅出来,烫到容娡,谢玹轻手轻脚的端着那碗饺饵,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一个距她颇远的位置处。

    “今日是除夕。”热雾飘漾,谢玹温磁的嗓音显得有几分不真切,“姣姣,过年了。”

    容娡怔怔地望着饺饵,晶亮的眼仁上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明灭忽闪。

    她被关糊涂了,不知晦朔,竟连除夕这样的重要的日子都忘了,险些误了大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假死,还是因为谢玹的刻意安排,明彰院的除夕很是冷清,仆从亦是死气沉沉的,毫无过节的喜气洋洋,她一点也没察觉到今日便是除夕。

    还有谢玹,他这人也太奇怪了,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不去与长君宴饮团聚,反而同她窝在小小的居室里做什么。

    她摸不透谢玹的想法,又满脑子记挂着自己的逃离计策,一时也无心过问他。

    沉默片刻,容娡垂下眼帘,轻声喃喃道:“原来已经是除夕了啊……”

    谢玹瞥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应了一声。

    容娡抬手扇开弥漫在碗上的水雾,用汤匙舀起一只饺饵,心不在焉的吹凉,想了想,转身喂给谢玹。

    “哥哥先吃。”

    谢玹瞥了一眼,慢慢张口咬住,浓密的睫羽如同羽扇般遮在眼前,显得他的神情很乖顺温和。

    这人进食的模样也很斯文,斯文的几近死板,想来以往便是连用膳也是循规蹈矩的。

    容娡望着他明净温雅的面庞,心里一时百味杂陈,不禁暗叹一声,要是谢玹一直高居在神坛之上就好了。

    哪里还会惹出这些乱子。

    喂完他,她又舀起一个饺饵,送到自己口中。

    鲜美的口感入腹,容娡眸光一闪,眼底浮出泪光。

    谢玹注意到她神情的变化,眉尖微微蹙起:“烫?”

    容娡摇摇头,小声道:“不是。”

    “我只是想到,这是我与哥哥认识以来,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除夕。”

    谢玹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容娡沾湿的睫羽如同蝴蝶美丽的翅膀般颤动两下,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眼尾滑下。

    “……而我父亲常年劳碌政务,极少还家,兄长去岁便被接来谢府,我好像许久未曾同家人一起度过除夕了。”

    她哽咽出声,抓住谢玹冰凉的袖口,哀求道:“哥哥,能不能让我去见一见我的母亲与兄长,只远远看一眼便好。”

    谢玹的神情倏而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他审视着她,目光灼灼,眼眸如同一潭幽冷的冰镜,似是能将她的想法看的透彻,令她的盘算无所遁形。

    容娡硬着头皮,爬到他的膝上,讨好的凑上前,不甚熟稔地吻他,将他的薄唇含吮的泛出湿润的水光。

    “哥哥若是信不过我。”她气息不匀,声线里带着点潮湿的喘,“大可封住我的哑穴,我远远瞧上一眼便好,绝不会出声。”

    谢玹抚摸着她娇美的面庞,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淡无情绪道:“没必要。”

    “吃完这碗饺饵,允你去看。”

    容娡的心猛然欣喜地跳动起来。她压制住喜悦,扯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试探:“哥哥,你同意啦?”

    “嗯。”谢玹面容平静,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心中犹如一汪被冰封的死潭般毫无波澜。

    让她出去看一眼也好。

    如此方能断绝她逃离的心思,只得死心塌地的留在他身边,至死不渝的爱上他。

    如同她曾经许诺的那样。

    —

    谢府极大,明彰院距晴菡院颇远。

    婢女为容娡更换藏匿身形的衣装时,谢玹命人备好车马。

    二人乘上马车,驶出明彰院。

    每远离囚笼般的院落一丈,容娡心里的激动与雀跃便多上一分。

    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安分的垂头坐着,偶尔会忍不住透过帷帘的缝隙向外看。

    明彰院外的诸多院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张贴着崭新的桃符,节日氛围要浓郁得多,仿佛容娡葬身火海的死讯并未给他们带来任何影响。

    然而容娡喜不自胜,沉浸在自牢笼逃离的喜悦之中,对此并未放在心上。

    马车一路行驶至晴菡院,谢玹命人前去通报。

    守门侍从的应声远远传入车厢里:“容夫人领着容小郎君去四夫人院里吃酒去了。”

    闻言,容娡不禁一怔。

    她原以为母亲得知自己的死讯后,会终日悲痛不已、以泪洗面,眼下的情形与她的料想似乎有所不同。

    不过她们如今寄人篱下,母亲前去酬酢来往也无可厚非。

    容娡紧抿着唇,定了定心神,静候母亲归还。

    手炉渐渐不再暖热,容娡觉得有些冷,心底亦颇为焦灼,不禁往谢玹身上贴近一些,几乎贪婪的汲取他身上的温度与檀香。

    谢玹不声不响,侧目看着车壁,面容空净明淡,不知在想什么。

    快三更时,谢兰岫与容励才姗姗归来。

    隔着一段路,母子二人的谈笑声便极为清晰地传入容娡的耳中。

    “四舅母的弹棋技艺颇好,不过阿娘是不是谦让舅母了?”

    “你倒是聪明。”谢兰岫笑了两声,“我们现在是客,如何能夺主人家的风头?”

    容娡坐在马车里,将帐帘拨开一道小缝,借着走道旁灯笼的光,隐约能望见他们的身影。

    可无人想起她。

    便是连与她血肉相连的母亲与兄长,也不曾提及她。

    她被关了多久?

    二十天,还是一个月?

    ……他们是不是坚信,她已经离世了?

    容娡望着他们,没由来地感觉到一种恐慌,心里的希冀一寸寸破碎、崩塌。

    谢玹如同毫无生气的雕像般端坐在她身旁,不悲不喜,了然又漠然地睨着她。

    容娡死死攥着自己的裙摆,浑身抑制不住地发抖起来。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竭尽心思想出的逃离明彰院的法子,未必能够如愿奏效。

    就算她让母亲意识到她并未身死,而是被谢玹掳走,可母亲会为了她忤逆谢玹么?

    容娡太了解自己的母亲的心性了。

    她们母女是如出一辙的趋利避害、攀附权势。

    她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为何谢玹会允她走出明彰院了。

    他应是,想让她看到,她已经被世人遗忘,借此让她心甘情愿的被他禁锢。

    ——但她不甘就此作罢。

    谢兰岫的脚步渐渐接近马车。

    对自由的渴望让容娡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她拔腿朝车厢外跑去,张口欲唤:“母——”

    才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便被人拦腰截了回去,唇也被那人用力捂住。

    容娡说不出话,悲从中来,怒不可遏的挣动起来。

    而谢玹一只手紧紧捂住容娡的唇,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将她死死扣在怀里,竟还能保持从容淡定,声线平稳温磁,自若地同车厢外的谢兰岫交谈,命人将礼盒呈给她。

    谢兰岫道过谢后,便被容励搀扶着离开了,分毫不曾注意到车厢里的异样。

    容娡奈何不得谢玹,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心凉了半截,挣动两下,一口咬住谢玹的手,如同饿犬般死死衔住谢玹虎口处的皮肉。

    腥咸的血腥气在她唇齿间蔓延开,冷檀香倾泻而出,在她的口鼻间横冲直撞。

    容娡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仿佛被人用力拉扯,突突直跳。

    而谢玹审视着气急败坏的她,神情终于微微变了。

    车厢中黯淡的烛光下,他的眉眼一扫先前霜雪似的漠然,覆上沉冷的阴鸷。

    他俯身贴在她耳边,压低嗓音,声线薄冷的似锋锐的冰刃:“就这么想逃?”

    容娡怒视着他,虽无法应答,但挣扎的举动,显然是想逃离的。

    谢玹沉沉睨了她一阵,横在她腰间的手沿着她绷紧的脊背攀爬而上,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颈侧细嫩的肌肤,五指慢慢收拢在她纤细的颈项之上。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轻缓,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却令容娡无端脑后生寒,几乎难以遏制浑身颤抖起来。

    “姣姣,你未免有些太不听话。”

    第56章 情蛊(修)

    谢玹并没有要杀了容娡的意思。

    人死即涅槃, 不可再复生。

    虽佛经有云,朽聚必毁灭,有生终归死。

    但若是身死, 便如烟消云散,永恒寂灭, 什么都没了。

    如今的谢玹, 只是想将脱离他掌控的容娡关在身边, 让她将以往对他的哄骗尽数实现, 兑现她许下的诺言。

    他所谋求的, 是让容娡爱上他, 完全归属于他, 如同她说过的那样。

    这般发展下去,事态倒也不算完全溃不成兵,他仍是那个算无遗策的谢玹,能够从容的置身事外,漠然地看着她被他绝对掌控。

    他当然不会杀她。

    甚至,他早就为容娡的身死匿迹想好了理由,想好日后如何让她合理的复生, 再现于世人眼前。

    只是容娡过于乖张, 不肯依循他铺的路走, 依旧总是能频频脱离他的掌控。

    谢玹略有些无奈地阖了阖眼。

    他无比清楚,收拢在容娡细嫩颈项上的手, 会让她觉得受到威胁, 会让她觉得害怕。

    她害怕时, 就会安分下来, 心里盘算着小计俩,佯装出一副虚伪的乖顺假象, 小心翼翼地亲近他、讨好他。

    这便足够了。

    谢玹端坐如松,平静而漠然地睨视着膝上的容娡,感受着指间纤细的脖颈,如同狂风暴雨中的花枝般簌簌颤抖,看着她睁大一双泛着水波的杏眼,僵硬地停止挣动。

    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

    容娡缓慢地眨动双眼,眼尾滚落泪珠,顺着脖颈滑到谢玹手上。

    温热湿润的触感传入脑海,谢玹的睫羽没由来的颤了颤,仿佛被烫到一般,倏地松开手。

    容娡极轻的呜哼一声,扯住他的衣袖,红唇微微张开,目光放空。

    须臾,却声若蚊讷般轻喃道:“……你杀了我吧。”

    这与谢玹的预料并不同。

    以她的行事作风,此时应当为了保命而逢迎他才对。

    为何会求死?

    他失神一瞬,瞳仁微颤,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容娡。

    心房里的某处蓦地空了一块,某一刹那,谢玹岑静的面庞闪过一丝错愕,近乎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容娡似是挣扎的累了,疲乏的阖上眼,纤长的睫羽垂在眼下,娇美精致的像一卷没有人气的画。

    “我不会听话的,谢玹。你若不杀我,我总会想着逃离。”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极度平静,但其实紧张地暗中掐着手心,喉间一阵阵发紧。

    话音才落,谢玹便将她一把捞起,双臂紧紧环着她,用力把她抱在怀里。

    容娡能感觉到,有轻柔微凉的吻落在自己的额头上。

    她偎在他平阔的胸膛前,可以清楚的听到他凌乱的心跳。

    谢玹吻着她的额心,低声说:“……若不杀你,你或许亦会如曾经许诺那般爱慕上我。”

    容娡愣了一下,忽地明白了。

    不枉她以死相挟,总算试探出了谢玹的心意。

    原来如此。

    她终于有些摸清这人的心思了。

    谢玹惯来不表于形,不露于色,又不善言辞,以至于她不曾料想到,他的情意远比她以为的要深,应是喜欢上她了。

    只不过,他那样的人,对她的喜爱,好像与喜爱一个珍稀的死物并无什么区别,想要将她私藏起来,只容他独自观赏。

    又好像超然物外的神明,高高在上,向她这特殊的信徒投去独一无二的注视,期许她能回馈给他虔诚而专一的信奉。

    一旦有悖期许,便会降下威严的神罚。

    禁锢着她。

    却又不舍得给她过重的惩罚。

    ……原来竟会是这样。

    容娡终于理清思绪,沉默地任他拥着。

    须臾,不禁叹息一声。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棋出险招,招惹这么一个古怪的人。

    可若是不曾利用谢玹,说不定她早就被这凶险的乱世给蹂|躏死了。

    命运环环相扣,当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容娡唏嘘不已,心里泛出点惆怅的感慨。

    不过,好在,谢玹对她有情。

    既如此……

    容娡眨眨眼,看向谢玹被她咬伤的那只手,有些心虚,忙清了清嗓子,软下态度,凑过去吻了吻他的下巴尖,柔声提醒道:“哥哥,你的手没事吧?”

    谢玹的视线顺着她的话滑到自己的手上,停滞一瞬,想到什么似的,倏地看向她沾着血渍的唇瓣,眼眸里有奇异的光晕翻涌,像是压制着什么思绪。

    容娡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渐渐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怎么啦?”

    谢玹端详着她的面庞,用指腹抚开她的唇瓣,一点一点细致地拭去她唇上的血迹,眉心微微蹙起。

    半晌,收回手,轻叹一声:“你喝下了我的血。”

    她方才咬他的那一口着实不轻,唇齿间的确仍然弥漫着属于他的血腥气。

    闻言,容娡不禁微微抿紧唇,看着他的岑静的面庞,隐约觉得他的神情哪里有些古怪。

    她是一时气急才咬他,并非有意为之,怎么听着他这欲言又止的语气,倒像是在说她是个什么嗜血的精魅似的。

    谢玹神情复杂地端视完她的唇瓣,迅速别开视线。

    车夫在谢玹的授命下,调转车头,飞快向着明彰院折返。

    容娡心里浮出的古怪立即被满满的失落取代。

    她不甘心,悄悄往车窗处挪了挪,将帘帐拨开一道小缝,偷偷向外看去。

    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帘帐忽然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

    察觉到谢玹投来幽凉的审视目光,容娡浑身一僵,讪讪收回目光,低落地垂下脑袋。

    —

    马车回程路上的行驶速度极快,比来时要缩减掉一半的速度。

    车厢里有些颠簸,容娡不得不抓住谢玹的胳膊稳住身形。

    知晓谢玹的心意后,她难免有些恃宠而骄,晃得坐不住时,不禁没好气地瞪他。

    谢玹侧目瞥她,目光淡然,抬手将她揽入怀里。

    容娡原以为谢玹命车夫加速赶回明彰院,是急着医治被她咬伤的手。

    谁知回到居室后,谢玹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伤势,反倒是命听诏而来的女医官直奔容娡,为她把脉。

    容娡满头雾水。

    谢玹翻出一些伤药,草草裹在伤处,而后便坐在容娡身旁,凝神望着她正在被把脉的那条手腕。

    医官把完脉,沉吟片刻,斟酌着问容娡:“娘子可有何处不适?”

    容娡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医官看向谢玹,恭声道:“君上可记得,容娘子饮了多少血?”

    谢玹垂眸看向自己虎口处的咬痕,回忆一阵:“大约两小口。”

    容娡的口中皆是混着冷檀香的血腥气,他们交谈时,她正端着茶水漱口。

    听了这话,她呛了一口,如同看什么妖邪一般偏头看向谢玹,目露骇然,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这人却连这种事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医官松了口气:“至多会令药效轻微发作,并无大碍。”

    闻言,容娡缓缓拧起眉头,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谢玹的血同她的不适,为何要联系在一起?

    什么药效发作?

    她记得这位医官,以往是听从谢玹命令,为她清除快红尘余毒的。

    ……怎么回事?

    容娡欲要细问,可那医官听命于谢玹,三缄其口,根本不会同她多言,为她诊治完,便匆匆离开了。

    房内陷入静默。

    容娡狐疑地看向谢玹。

    烛光在室内映出粼粼如水的光晕,在这人身上晕开柔和的光,从容娡的角度看过去,端坐着的他,眉眼温雅,犹如一尊悲悯众生的佛像。

    他同她对视一眼,似是在端量她,而后侧目看向漆黑的窗牗外,侧脸清隽挺拔,浓密的睫羽偶尔眨动两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娡嗅到他身上萦绕着的那股勾人的冷檀香。

    埋在心里的种子仿佛在这时抽根发芽,细密牵动她的血脉,勾缠着她的心房,令她不由自主的朝他贴近。

    烛火在她的视线里变得迷离起来。

    容娡动了动唇,本想质问谢玹什么。话到嘴边,却忽然失声,只下意识地伸出细白的手指,去拽住谢玹的衣袖,抓住他后,用力晃了晃脑袋。

    谢玹转头看向她。

    烛光摇漾着笼在她娇美的面庞上,她澄澈的眼眸里好似盈着一汪水,红润的唇瓣茫然的张开一道小缝,白皙的脸颊与颈项,不知何时浸上一层雾似的薄红。

    容娡用力攥住他的手,混沌的脑海中泛出一丝清明。

    “你……你的血,”她吸吸鼻子,花瓣似的红唇微微翕动,嗓音甜腻的像是熟透的蜜桃,摇晃着滴出蜜浆般的汁水,“……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谢玹能清晰的感受到,她细白的手正在微微发着颤。

    这并不是因为害怕。

    居室内的空气,似乎在两人对视后,变得潮湿而粘稠起来。

    他凝视着她,目光轻闪,含蓄的、斟酌着、言简意赅地,缓声道:“快红尘无药可解,除非交|媾,便只得另行纾解之法。我寻访名医,翻遍医书,找到了一个压制药性的法子,即……用情蛊,以毒攻毒,将我与你相连,唯我才可触发快红尘的药效。你前些日子,一直在服用含蛊的汤药,故而,体内的快红尘,会因接触到我的血而发作。”

    容娡怔怔地听着,明白他的意思后,打了个激灵,简直要被这人气晕。

    亏她那般信任他,以为他灌她汤药,当真是在为她寻觅解毒之法!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就是要让她和他被蛊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么?

    实在是……实在是太过卑鄙!

    谢玹瞥她一眼,眼眸里晕着粲然微光,似是将她心中此时翻涌出的惊涛骇浪刺破。

    然而他说这番话时,嗓音温缓,神情从容坦然,毫无愧疚之意,仿佛并不觉得他擅自用情蛊,将她与他捆在一起有哪里不对。

    容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哑然失声半晌,仍旧无法平息心里翻涌的怒火,气得抬手捶打他,将他的衣摆揪的满是凌乱的褶皱。

    谢玹屹然不动,雪松似的端坐着,纵容的偏着头,任由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的她,揪着他的衣襟,坐到他的膝上,单方面的同他扭打。

    待容娡渐渐无力后,谢玹掀起眼帘,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后背,淡声道:“此回并无大碍,药浴过后,便可压下药效。”

    言罢,便召来婢女备水。

    容娡压在他的胸口,双手揪着他肩头的衣料,平复着鼻息。

    过了一会,气哼哼的挪动,欲从他身上爬下来。

    动作间,将他的衣摆蹭的微微上卷。

    谢玹垂着眼帘,睫羽忽然一颤,鼻息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得不稳,神情亦不似先前那般淡然从容。

    他抿着薄唇,眼睫扑簌几下,忽然抬手摁住容娡的细腰,俯身含住她润泽的唇。

    “别动了。”

    第57章 勾引

    因着容娡畏寒, 居室里的炭火烧的很足,满室温暖如春,二人的衣着并不厚重, 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察觉到腰身被扣住,容娡疑惑的“啊”了一声, 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谢玹, 对上一双润沉如湿墨的眼眸。

    尚不及她看清他的神情, 便被这人摁着往怀里带了带。

    旋即, 谢玹清峻的面庞在她的视线里放大, 高挺的鼻尖轻轻滑过她的鼻翼。

    在容娡摸不清头脑的目光里, 单手捧住她的脸, 出乎意料的吻住了她。

    起先,谢玹还算耐心,游刃有余的汲取着她的呼吸,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冷静的用舌尖勾着她,引着她一点一点往他的吻里沉溺。

    炭火好似烧的更旺了些, 室内的温度渐渐攀升。

    容娡被吻的唇瓣湿润, 白皙的面颊敷上薄红, 身躯不受控制的发软,鼻息凌乱而破碎, 不禁紧张地攥住他的衣袖, 呼出的空气仿佛都染上了潮湿的稠热。

    谢玹记性很好, 几乎是过目不忘。以往他在暖阁里翻阅的房中典籍, 似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尽数践行在了她身上。

    他轻而易举地撩拨掌控着容娡, 令她无法抗拒地,由着他调动她所有的感官和心绪,喉间时不时的漏出些令她面红耳赤的甜腻哼声。

    深埋在血肉里的快红尘,仿佛都要被他勾引的发作,涨潮般慢慢浮漫出来,漾在苍色的礁石上,汹涌的拍打出一圈圈湿痕。

    容娡鼻腔里呼入的气息,尽然被这人身上的冷檀香占满。她的指尖发着颤,神思恍惚,不受控制地想朝他贴近。

    这般想着,她便也这般践行了。

    揪着他肩头的衣领,唾弃着自己心志不坚,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朝他胸膛挪动。

    谢玹呼吸一停,鼻息陡然变得低欲起来。

    他的唇舌不复先前的耐心,急切的纠缠着她的唇,却又好似始终在压制着什么,鼻息沉而不稳。

    容娡被他吻的唇瓣发麻,喘不上气,羞恼的拍打他。

    谢玹用力含吮两下她娇嫩的唇,手背上青筋一鼓,慢慢松开她,阖着双眼,头颅向后仰,颈项上的凸起轻轻滑动,似是在平复着什么情绪。

    他的薄唇上同样泛着水润的红,然而清峻的面容依旧雪净明淡。

    若不是唇上这点水色,哪里看得出这人才轻浮的撩拨了她。

    容娡平复着起伏不匀的鼻息,望见谢玹无情无欲的神情,不由得暗自磨了磨牙。

    她的脑海乱糟糟的,伏在他心口,神思浮动,忽然很怀念,许久之前,那个被她偷亲一口便会惊愕的僵住的谢玹来。

    谢玹沉默的放空一阵,气息犹有些不稳。

    他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因容娡而起的异样的变化。

    无法忽视的是,在他掌控着她时,同样也会被她牵动心绪。

    横在容娡腰间的手,开始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柔软的腰侧。

    谢玹轻叹一声,眼睫颤了颤,抖落一圈圣洁的金光。

    他睁开湿润的眼眸,凝视着沐浴在烛光里的容娡。

    暖黄的光晕里,她毛绒绒的发丝似乎都在熠熠生辉。

    容娡今日并未用簪钗绾发,如瀑的青丝被一根檀粉色的发带松松束着,显得她整个人很是柔软。

    谢玹凝视她片刻,倾身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沉烫的呼吸洒在她的面上,抬手拨开她垂散的发。

    容娡察觉到什么,心尖一跳:“你……”

    话音才落,她的眼前忽地一黑,似乎是谢玹将她的发带解开,覆在她的眼上,遮住了她的视线。

    谢玹将她柔软的手拢在掌心,深深凝望着她,指腹在她的手背处摩挲两下,牵着她的手缓缓贴近自己。

    衣料被摩挲出窸窣的声响。

    容娡的眼眸被遮住,其余的感官便分外敏锐,可以清晰的感知到这些细微的动静。

    察觉到谢玹的意图,她猛地一绷,被他牵住的手以及她的面庞皆恍若被火舌灼烧,烧的她的脑袋发懵。

    她看不清这人的神情,但能听到他的鼻息愈发不稳。

    僵了一瞬,容娡羞愤欲死,气急败坏的要抽回手。

    谢玹牢牢攥住她的手,她那点力道撼动不了他分毫。

    容娡挣不动他,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咬牙切齿道:“哥哥惊人之举,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谢玹没吭声,眼眸水洗过一般湿漉漉的,红润的唇有一下没一下地隔着发带轻吻她的眼,眼尾勾挑,像是走在暗夜里的俊美妖邪。

    不像是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神仙了。

    唯有鼻间紊乱的呼吸,使得他有着几分人气儿。

    他垂着浓密的睫羽,眸色晦暗不明,薄唇微抿,似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如若容娡此时能看见他的脸,必然会感慨,话本里所写的狐狸变作的书生,想来应是他这副模样。

    容娡忍了一会儿,没好气道:“谢玹,你要不要脸?”

    谢玹口耑息着哼笑:“……我只要你。”

    容娡磨了磨牙,嗤笑道:

    “没想到如你这般的正人君子,竟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谢玹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睫羽眨了眨,眼里泛起温润的涟漪。

    “食色性也,七情六欲,人之常情。”

    “……!”

    这人竟然用她的话呛她!

    容娡无法反驳,气得浑身发抖,下意识攥紧手。

    谢玹却喟叹般的轻哼一声,顿了顿,倾身去吻她的唇。

    “这不正是你以往想要看到的么?”

    容娡听着耳边难耐不稳的鼻息,面上腾的烧起一团火,哑口无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禁又一次怒火中烧,想缝上自己从前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

    谢玹利用完容娡,便将她抱到了湢室里。

    他命人备好的浴水早已凉透,只得召婢女来换上新烧好的热水。

    与容娡的面红耳赤不同,谢玹面容雪净,眉眼间甚至有几分神清气爽。

    容娡既是要沐浴,他掬着舆盆里的温水,低垂着眼帘,为她仔细地濯洗净手,便自觉离去。

    轻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容娡坐在浴桶里,望着他挺隽如雪松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

    这时候倒是知道害羞了!

    刚才……刚才怎么能那样不知廉耻!

    她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她又不是大傻子!

    她可是从话本里学到了许多东西呢!

    手虽然已经被洗净,可那种古怪又奇异的触感,仍在她的掌心挥之不去,仿佛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下流!

    卑鄙!

    无耻!

    混蛋!

    登徒子!

    他迫着她,自己倒是舒坦快活了,转头便将她泡到满是草药的浴桶里,放任药效隐约要发作的她不管不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容娡又气又恼,满心怒火无处发泄,只得抬手用力捶打两下水面。

    她讨厌死谢玹了!

    第58章 蔻丹

    除夕之后, 冬去春来,积雪渐消。

    晴光映雪时,屋檐下垂着的冰锥逐渐消融, 午后的窗牗外,时常有叮叮当当的潺潺滴水声。

    日复一日, 容娡有些数不清自己被关了多少天。

    谢玹再也没有准允过她走出明彰院, 时日久了, 容娡不禁生出一种恐慌的心寒。

    有葬身火海的假象在先, 她又数月不曾出现, 哪怕从前有人怀疑她没有死, 现今也该认为她早已死透了。

    谢玹处事的缜密, 她以往曾见过不知多少回的。只要他想隐瞒,容娡相信,旁人不会察觉到分毫端倪,当真以为她死了,压根不会想到她竟是被渊清玉絜的谢玹藏起来了。

    明彰院的侍从忠心耿耿,比谢府其他的仆从还要谨言慎行,他们对谢玹将她关起来的行为丝毫不曾质疑, 容娡用来哄骗人的甜言蜜语和伶牙俐齿, 面对他们时毫无作用。便是连曾经与她相熟的静昙, 如今面对她时亦是形同陌路。

    容娡使出浑身解数,仍寻不到任何逃出去的突破口。

    谢玹深知她哄骗人的本领, 因此, 当他发觉容娡试图打动侍从逃离的盘算后, 默不作声的下了令, 自此服侍容娡的婢女,任凭她好言好语还是崩溃哭闹, 皆三缄其口,极少同她搭话。

    容娡并不是喜热闹的性子,她还算喜欢安静,但着并不能代表她能受得了死气沉沉的寂静。

    成日被关在院中,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浸泡在江东的梅雨里的木头,生出一种身上随时会发霉长出菌子的错觉。

    如今她身边唯一有几分活人气儿的人,竟是神像似的谢玹。

    谢玹心性冷淡沉闷,对诸事皆漠不关心,着实不算是有趣之人。

    但他会同她搭话,闲暇时会给她念话本,令她不至于被寂寞磨疯。

    恍惚间,竟成了她唯一能够倚靠的人。

    容娡很清楚始作俑者是他,她也清楚谢玹的目的在于让她无法离开他。

    可她没办法。

    只得同他曲意逢迎。

    谢玹不在时,容娡唯一的消遣便是翻看话本,自娱自乐。

    许是怕她翻来覆去看得无聊,谢玹时常会购置一些新的话本。他对这些荒唐无稽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容娡喜欢才容忍它们的存在。

    但谢玹当了二十余年的端方君子,除却设计容娡这桩事,品性毫无可挑剔之处。就算不喜,他也不曾置喙过容娡的喜好,甚至还会顺着她,为她念话本。

    许久之前,谢玹最开始为她念话本时,念到一些放|浪|形|骸的语句,尚且会难以启齿。现今念得多了,无论话本多荒诞露骨,谢玹虽目露不解,但还是会面不改色的读完。

    至多,会在念到一些有趣的段落时,止住声,拉着容娡试一试书中的亲吻之法。

    话本里的内容,无外乎是男欢女爱。

    谢玹原本以为,他能够不沾染情爱,置身事外,漠然俯瞰书中人在沸腾的孽海情天里苦苦沉浮,煎熬烹煮,为情所困。

    而他只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

    如今竟轮到他因为容娡而沉溺情海,体味到何为情爱,偶尔也会不禁觉得意外。

    可容娡的确能牵动他的心弦,为他二十余年苍凉冷清的生命涂抹出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情爱滋味,倒也不算难捱。

    —

    容娡生的美,又一向爱美,极其注重外貌,谢玹对这一点颇为清楚。

    他从不吝惜她用于梳妆打扮的钗环衣裙,由着她随手乱放一些价值连城的珠宝。甚至从妆扮她这种事情里渐渐寻出乐趣,时常会亲自为她更衣梳妆。

    容娡畏寒,冬日里衣着只顾保暖,无心打扮,几乎要将自己裹成粽子。

    如今天气渐暖,她渐渐对时兴的春装起了兴致。

    春光明媚时,谢玹将她抱到临窗的软榻上,用蔻丹给她染指甲。

    谢玹学什么都很快,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垂着眼帘,神情专注,捏着容娡的一只细白的手,细致而耐心地往她的指甲上涂抹蔻丹,再仔细地用棉纱裹严。

    容娡则窝在他怀里,出神地望着桌案上沐浴着璀璨日光的金盏银台花。

    谢玹察觉到她的出神,瞥她一眼:“在想什么?”

    容娡收回视线,往他怀里偎了偎,软声道:“在想,哥哥做的滚灯真是好看。”

    不久前是上元节,婢女呈给容娡一些彩绘的花灯,容娡却兴致缺缺,觉得洛阳的花灯不如江东的滚灯有趣。

    谢玹听闻后,不知去哪学了技艺,总之没几日便做出一盏精致的滚灯给她。

    此时那盏灯正放在容娡的手旁。

    她的主动贴近对谢玹来说显然很是受用,他便没有多问,捧起她涂着蔻丹的手,对着日光端详,涂得均匀与否。

    蔻丹在日光里呈现出一种鲜艳莹润的水红色,灿若朝霞,显得容娡的手越发细嫩白皙。

    容娡很是满意,面露欢喜,偏头看向谢玹。

    谢玹正垂眼凝神看着她的手,清峻的侧脸被日光勾勒出浓重的金色,宛若九天外圣坛之上的神祇。

    容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眼眸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忽然玩心大发,在他怀里拱了拱,软声撒娇:“哥哥,你瞧这蔻丹多好看,你也涂一涂嘛。”

    谢玹的眉尖轻轻蹙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一般,目露不解的看向她:“……我?”

    容娡认真的点头:“对呀!”

    她看向他骨节分明、冷白修长的手,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涂上去一定很好看!涂一下嘛哥哥,涂一下嘛!”

    “……”谢玹沉默片刻,手背上淡青色的经脉微微鼓起,“姣姣,别闹。”

    他若是涂了蔻丹,该如何面见门客与朝官?

    容娡才不管那些。

    她摸完谢玹的手背,又睁大双眼,去摸他泛着薄红的骨节,柔软的指腹在那泛红处好奇的摩挲个不停。

    谢玹的睫羽颤了颤,薄唇微抿:“……别摸了,听话。”

    容娡慢吞吞收回手,轻轻“喔”了一声。

    话音才落,她倏地俯身,凑过去吻了吻谢玹的指尖。

    “云玠哥哥,涂一个,就涂一个,好不好嘛。”

    柔软的触感酥酥软软的传入脑海。

    谢玹鼻息一停,审视她一瞬,不知想到什么,一把将她扳的面对他,不及她反应过来,便扣着她的后颈令她仰起头,张口含住她的唇,深深吻住她。

    一吻毕,容娡已是双瞳剪水,呼吸乱的不成样子,唇瓣也如染了蔻丹般红润娇艳。

    她羞恼的挠了他一把:“……谢玹,你干嘛呀!”

    谢玹不说话,清沉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眼仁湿漉漉的。

    容娡指甲上才染好的蔻丹,在刚才蹭的微微有些花。谢玹给她涂抹时费了些功夫,见状,他也不恼,神情平静,耐心的捧起她的手,重新涂了一遍。

    架不住容娡用甜润的嗓子软磨硬泡,他蹙着眉,在自己左手的食指指甲上,也涂了薄薄的一层蔻丹。

    容娡眨眨眼,抓着他的手观察一阵,确认这层颜色一时半会儿不会褪去,满意的笑了笑。

    胸腔之中的心房,却因此高高提起,跳的快若击鼓。

    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后,据她所知,谢玹在朝中应有诸多政敌。

    如今世风虽有男子喜着女装,可谢玹为人克己守礼,并不是那种荒诞不经的人。若是他指甲上的蔻丹被人发现,想来政敌少不得会参他一本,挑他的错处,指责他行为不端。

    没准儿,会有聪明人发觉古怪与端倪,心生怀疑,偷偷调查谢玹。

    届时,说不定,她能够伺机求救,趁机逃离这座囚笼。

    哪怕此举险之又险,如履薄冰,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别无他法,还是得试一试。

    她不能一辈子都被困住,不能如同禁|脔一般,沉沦在情爱的假象中,甘愿困在谢玹为她精心构造的牢笼里。

    她绝不甘心。

    —

    翌日,暗卫提前通报,魏学益来访。

    谢玹神情淡然自若的听着,依旧拥着容娡,手指点着地图,语气温缓地教她辨认各个州郡,丝毫没有让她躲藏的意思。

    容娡记得这个叫魏学益的人,她沉思一瞬,拨开谢玹的手,自觉要回避。

    谢玹却一把攥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腕骨,嗓音温和:“躲什么?姣姣难道不想见一见外人么?”

    容娡听着他这温缓的语气,心尖却没由来的跳了跳。

    她心知肚明,这人是在试探她呢。

    便乖顺的摇摇头,小声道:“我能见到哥哥一人,便足够了。”

    谢玹审视着她,显然被她哄骗的说辞所取悦,冷淡的眸底泛起一丝欢愉的波澜,松开了攥住她手腕的手。

    不多时,魏学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甫一进门,他便没好气道:“你近日愈发怠政了!”

    谢玹拿起菩提手持,拢在掌心,不紧不慢的拨弄菩提珠,侧目瞥他一眼,没吭声。

    “也不知你成日窝在院子里做什么。”魏学益吸吸鼻子,打量一圈,嘟囔道,“咦,你这居室里怎么有股奇怪的甜香。”

    谢玹收回视线,不声不响,垂眼看向面前铺展开的军防图。

    魏学益果然被这张图吸引,也不纠结什么香不香的了,站到他身后,凝神端视。

    谢玹的手边放着处理过的成叠的案牍,魏学益看了一阵,暗自琢磨,谢玹未必如表面那般怠政,或许只是在藏锋罢了。

    只不过谢玹手段高明,竟连他都被迷惑了。

    想了想,魏学益看向地图上的某处:“你近日终于打算去幽州了?”

    谢玹不咸不淡的开口:“不急,再过一阵。”

    幽州地势偏北,如今当仍在寒冬。容娡势必要与他同去,但她畏寒,不若等到天气温暖后,再带她一同前去也不迟。

    魏学益叹息一声,不知想到什么,面露惆怅:“幽州有血……当年那场战役参战将领的家眷,战后他们无故被新君贬谪,有些蹊跷,我这些年暗自调查过,没查出什么来。你到了之后,或许可以查探一二。但愿……只是我的错觉。”

    谢玹淡声应下。

    魏学益又同他聊了几句无足轻重的政事,忽然话音一转,“前几日谢玉安同贺兰铭当街打起来之事,你知不知晓?”

    谢玹满面事不关己的冷漠,没什么情绪的摇摇头。

    “你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魏学益见他没有反应,便自问自答道,“他们是因为葬身火海的容小娘子才大打出手的。谢玉安始终怀疑容娘子并未身死,而是被贺兰铭掳了去,悄悄跟踪他,却被贺兰铭发现,争论几句便打起来了。”

    他紧紧盯着谢玹无欲无求的面庞,眸光微闪,狐疑道:“云玠,容小娘子之死,当真与你没干系?我可分明记得,你待她颇为情意深重,为了她连我们都算计了进去,为何如今听到有关她的事,反应这样平静?”

    谢玹宛若一尊神像似的端坐着,眉宇间攒着霜雪般的岑冷,嗓音又磁又冷:“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魏学益叹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先师的预言,你可莫要忘了。女子可是会破了你的道啊!”

    “我的道……”谢玹低声重复,咬字很轻,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学益始终紧紧凝视着他的脸,没有试探什么明显的异样。

    片刻后,他才要辞别,转身时,冷不丁望见正在整理桌案的谢玹,左手上有一抹鲜艳的红,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紧接着便皱起眉头。

    “蔻丹?”魏学益停下脚步,打量着他的指甲,面露古怪,不解道,“你怎么也学着那些纨绔,往指甲上涂女子的蔻丹?”

    “不对……”旋即,他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惊疑不定的扫视谢玹两眼:“容小娘子出事不会当真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你你你你……你不会是借着假死之名,将她藏起来了吧?”

    谢玹并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只停下手中动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面容雪净明淡,笔挺的端坐着,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

    魏学益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越想越不对劲,沉思片刻,疾步朝甜香最浓郁的内室走去。

    暗卫镜明冷着脸站在内室门前,抬剑拦了一下。

    魏学益一把推开他,怒容走进去。

    内室一览无余,空空如也,并不想他想的那样藏着人。

    魏学益扫视两圈,没见到可疑之处,满腹疑惑的走出来。

    谢玹面若覆雪,若有所思的看向他身后,沉默一瞬。

    薄如冷刃的嗓音,凉嗖嗖的飘入他的耳:“魏学益,你僭越了。”

    第59章 胭脂

    虽然魏学益检查了内室, 甚至连垂着帷帐的床榻都飞快的拉开看了一眼,皆没发现藏着人,可他就是觉得处处透着古怪。

    然而谢玹的话语满是冰冷的警告之意, 魏学益觑着他的神色,自知不能再放肆, 赔着笑脸道歉, 悻悻离去。

    待他离开后, 谢玹摩挲着掌中的菩提手持, 半阖着眼帘沉思, 眉宇间隐有淡淡的困惑之色。

    容娡分明回避到了内室, 为何魏学益不曾撞见她?

    是因她太聪颖, 还是因那厮太蠢笨?

    或者是……

    沉吟一阵,谢玹低声唤:“容娡。”

    他耐着性子等候片刻,容娡却不吭不响,始终不曾露面。

    谢玹不禁微微蹙起眉头,起身到内室查看。

    内室的窗牗大开,日光宛若金色涟漪,大片大片漂浮在窗前。

    青玉色的帷帐被男人修长的手指拨开, 光线渗入, 帐中的被褥整齐的叠放着, 并没有容娡的身影。

    谢玹的面容一点点变得冷肃。

    他背对着窗牗,扫视着室内, 思索容娡会藏身在何处。

    搜寻了几个地方, 皆未寻到容娡。

    谢玹的脸色彻底冷沉下去。

    他紧紧抿着唇, 才要唤人追寻容娡,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旋即娇滴滴的嗓音飘过来:“哥哥。”

    谢玹眉宇一松,转过身, 便望见容娡正跨坐在窗棂上,檀粉色的裙摆铺开,像一朵盛放的木芙蓉。

    她的双手有些无所适从的按在身前的窗棂上,无措的看着他,咬着唇,难为情道:“哥哥……我下不来了。”

    窗棂有些高,她跨坐在上面,裙摆下的小腿晃荡两下,足尖够不到地面。

    谢玹走到她面前,眉尖微挑,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方才便是这般翻窗出去,躲过魏学益的?”

    容娡吸吸鼻子,委屈的点点头:“嗯。”

    “此般未免有些不甚体面。”谢玹的眼眸里泛出一点笑意,“既能翻出去,为何翻不进来了?”

    容娡小心翼翼的挪了挪,听见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意,羞恼的瞪他:“……裙子被勾住了。”

    “谢玹!你到底帮不帮我?”

    谢玹含笑扫视她两眼,提起她被窗扇勾住的裙摆,将人抱下来。

    容娡扶着他的手臂站稳,双手提着满是褶皱的裙摆,左看看右看看,拨浪鼓似的原地转圈。

    谢玹将窗前的空地让给她,负手站在一旁,面色雪净温润。

    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

    他这一声笑得突兀,容娡停下动作,狐疑的看向他。

    谢玹笑得眉眼都舒展开,薄唇微弯,眼眸里晕着粼粼的金光,如同浸染着春意的暖融春风:“为何不走门?”

    露出这样的笑容时,一贯波澜不惊的他,竟显出几分意气风发,清峻的面容越发俊美无俦,仿佛在熠熠生辉。

    容娡从未见过这个人这般笑呢。

    她望着他宛若覆着春色的岑矜眉眼,不禁怔了一下。

    “什么?”

    “魏学益既已离开,为何你不走门回房,仍要翻窗?”

    他笑时如九天之外慈眉善目的菩萨,嗓音含着浓郁的笑意,却反倒使他添了几分鲜活的人气儿。

    容娡被他俊美不似真人的面庞吸引了全部思绪,有些移不开眼,几乎是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谢玹是什么意思,面上有些挂不住,磨了磨牙,恼道:“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底气十足,仿佛方才困在窗上,进退两难的那个人不是她。

    谢玹不再出声,只微微抿唇,用清湛的眼眸凝视着她,虽有所收敛,雪净的面庞上仍隐约有一丝笑意。

    回想到自己做出的蠢事,容娡不禁叹息一声,颇为头疼的扶住额角。

    须臾,扑过去耀武扬威的挠了谢玹两下,自己也没忍住,叹息着笑出声。

    —

    没几日,魏学益命人送来一个匣子,说是为几日前的无礼道歉,匣子里是给谢玹的赔罪礼。

    他以往也经常没轻没重的做事,而后由门客提醒着去赔礼。

    因而,谢玹不甚在意,让人将匣子收下了。

    匣子里装着些金器、珍贵的珠玉,还有几个玲珑的小瓷罐。谢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本欲让侍从收到库房里,但记着容娡喜欢这些亮闪闪的物件,便将匣子带给她。

    容娡见到后,果然很欢喜,听到来自魏学益也没有介意,两眼放光看着那些金器,紧紧抱着匣子不撒手。

    “真的都给我了?”

    “都是你的。”

    容娡喜滋滋的清点完金器,瞧向零散的珠玉,暗示道:“这些珠玉若是嵌在簪钗上,一定极好看。”

    谢玹何其了解她,自然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他垂眼翻阅着书册,面色如玉,温声回应:“我命人去打造。”

    容娡乐开了花,拧开一个瓷罐,神情倏地一滞。

    谢玹抬眼:“怎么了?”

    容娡将瓷罐里装着的鲜红胭脂给他看:“哥哥,魏学益为何给你胭脂呀?”

    她的目光不由得飘向谢玹涂着蔻丹的指甲,顿了顿,忍笑道:“莫非他当真以为你成了喜好女装的浪|荡子?”

    “还是,哥哥一直以来皆颇爱女风,只是不为人知?”

    谢玹放下手里的书,略带无奈地看着她,轻叹一声:“……姣姣。”

    容娡娇笑出声,连忙抬手捂住唇:“我、我……我不笑哥哥啦。”

    她拿着瓷罐,笑吟吟的起身,回到内室试胭脂。

    最近几日,因着她许久未曾表露过要逃离的意思,谢玹便没怎么拘着她。

    容娡顺畅的脱离他的视线。

    才坐到妆镜前,她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了。

    她抿着唇,拭去手心冒出的冷汗,看向瓷罐。

    胭脂上盖着一层油纸,瓷罐里的胭脂很平整,但油纸上却沾着许多道胭脂,细看之下,这些痕迹的排布的似乎颇为规律。

    她方才伪装的滴水不漏,给谢玹看胭脂时,特意揭开了油纸,为的就是不让他发觉到这细微的异样。

    容娡若有所思的盯着这些痕迹,总感觉像是散开的笔画。

    想了想,她将几个瓷罐里的油纸全部揭出来,叠到一起,小心翼翼的调整着位置。

    残缺朦胧的字迹渐渐显露出来,随着容娡的调整,越发清晰。

    容娡捏起油纸对着光,辨认着这些字体,屏住了呼吸——

    魏学益果然还是觉得不对劲,认为她被谢玹关起来了。

    他说,有办法调开谢玹,救她出去。

    容娡放下油纸,陷入沉思。

    ——魏学益。

    容娡颇为记仇,自然不会忘了这个人。

    这人之前窥出谢玹待她的情意,在暖寒会上算计她,让贺兰铭将她掳了去。

    这样的一个人,当真会真心救她出去么?

    还是,会借机要她的命,彻底断了谢玹的情念?

    他们之前的交谈,容娡多少听到了一二,知道谢玹身上似乎藏着什么事。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沉思半晌,眼眸闪了闪,将神情调整的无措,刻意惊呼一声,打翻了一个瓷罐,吸引谢玹前来。

    谢玹很快便走到她身畔,蹙眉绕过瓷罐的碎片,扶着她的肩,略带担忧的打量她:“发生何事了?”

    容娡咬着牙,心一横,将油纸拿给他看,供出魏学益的所为:“……刚才试胭脂时,不小心发现的。”

    魏学益未必是想救她。

    就算他是想救她,也未必能与生杀予夺的谢玹抗衡。

    与其期盼着一个动机不明的男人来救她,不若将此人供出来,彰显她对谢玹的忠心,借此放松谢玹对她的看管和警惕,自己再伺机另觅他法。

    供出魏学益,她并没有多少愧疚之意。此人曾经害她害的不清,她没必要心怀负担。

    总归眼下谢玹只是限制着她的行动,待她有几分情意,并没有杀她的意图。

    她在他身边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以徐徐图之。

    谢玹清湛的目光,自容娡娇美的面庞,慢慢滑到她指尖捏着的油纸上。

    他端视着油纸上的字,睫羽一眨,浅色的眼仁泛起点幽冷的光。

    然而,他的神情依旧空淡明净,细看之下,才堪堪窥见他眉宇间的一丝冷漠的轻蔑。

    容娡咬着唇,试探着小声道:“那日他来,想必察觉到了什么,因着未曾发现我,所以再次设法试探。他……这,当如何?”

    谢玹面沉如水,没什么情绪道:“我会处理。”

    容娡乖顺的点点头,没多过问。

    谢玹说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冷湛的眼眸如同月光下的冰面,闪着幽邃的光晕,不知在想什么。

    容娡被他看得心尖一跳:“怎么啦?”

    谢玹抬手抚摸她的面颊,须臾,缓声道:“姣姣,这样好的机会,你不想逃了么?”

    容娡垂下眼帘,偏头在他的手背上印下清浅一吻,软声道:“我与哥哥两情相悦,如今朝夕相伴,得以厮守,为何要逃?”

    她柔柔的微笑,纤长的睫羽扑簌着颤抖,嗓音甜软的似一场缥缈的美梦:“我是你的呀,谢玹,为何这样问?”

    谢玹轻轻一笑,也不知信了她的哄骗没有,冰冷的神情似乎有所缓和,清浅的笑容如同暖阳下的一抹春风。

    唯有一双眼眸,仍幽深不见底。

    “你竟能这般想,倒也真是……”

    真是什么,他止了声,并未说出口。

    容娡维持着面上的假笑,目露疑惑的看向他。

    谢玹笑了笑,捧着她的脸,俯身吻她。

    他站得高,容娡揪着他的衣襟,不得不仰面承受他的吻,呼吸渐渐急促,鼻息也渐渐发烫发潮。

    谢玹适可而止地松开了她,轻轻啄吻着她的唇角,嗓音温沉如水:

    “不日我将前往幽州,届时,你与我同去。”

    第60章 羽觞

    容娡不知谢玹是如何处置的魏学益, 总之自那以后,魏学益再没派人往明彰院送过东西,她也没有再寻到合适的脱身时机。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早晚时虽仍有料峭的轻寒,但明彰院里墙角的杏花已经含苞待放。

    明彰院是独属于谢玹的院落, 占据谢府地势极好的一块空间, 僻静而宽敞, 假山流水一应俱全。

    谢玹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禁制, 得空时, 会陪着容娡在院中闲逛。

    春光正好, 偶尔谢奕与族老不在府中时, 谢府的上空会飘起几只五彩斑斓的风筝,在明彰院里都能望得见。

    困在院子里的容娡,时常盯着那些自由翱翔的风筝看,仿佛只有在看着它们时,才能在提心吊胆的禁锢中,得到一丝短暂的口耑息空间。

    谢玹却会错了她的意。

    他见她时常抬头凝视风筝,便以为她是喜欢这种玩意儿。

    虽然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因着容娡喜欢, 便在处理好政务后, 燃灯续昼,亲手做了几只, 然后拿给容娡。

    容娡见到他手里的风筝时, 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我已不是年幼的孩童, 哥哥怎么拿这些给我, 把我当小孩哄了不成?”

    虽这样说着,她却笑吟吟的伸手接过风筝, 澄澈的眼眸里满是浓郁的兴致,来回抚摸打量。

    不得不说,谢玹拿来的风筝,做工的确十分精致,栩栩如生。

    “你年岁尚小,不必拘着心性。”谢玹望着她,嗓音温和,随手拢了拢广袖,“我之前见你盯着它们看,以为你喜欢。难道并不喜欢吗?”

    容娡敏锐的看见,他冷白的手背上,步着几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划出来的。因为谢玹的肤色白,划痕便分外显眼。

    她意识到什么,看向手里的风筝骨,忽地有些说不出话。

    原来这风筝是他亲手做的。

    容娡垂眸看着那红痕,心情复杂。

    除却算计她这件事,谢玹毋庸置疑是个极好的人。

    不枉她费尽心思的讨好他,引来他独一无二的注视。

    容娡仗着一副好容貌,其实有些自傲,不屑于讨好男子,同倾心她的男人说几句话,于她而言已是屈尊俯就。但从前面对谢玹时,她几乎绞尽脑汁,将她能想到的所有甜蜜情话与计俩皆用在他身上。

    她对于谢玹来说,是特殊而例外的;谢玹对她而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想来,落到眼下这般境地,着实有几分是她自作自受。

    可谢玹,他既然一向克己复礼,为何不能一直当他的正人君子?

    他被她引着屡屡破例,到最后,却反倒破例拘住她。

    实乃玩火自焚。

    容娡的心里泛出几道惆怅。

    她收回心绪,将风筝搁在桌案上,捧起谢玹的手,叹息一声。

    “既是你亲手所做,我自是极为喜欢的。”

    “只是……哥哥几时动手做的风筝,我为何不曾见到过?”

    谢玹垂着清峻的眉眼,雪净的面容沐浴在璀璨的日光里,白的几乎是在发光。

    他默了一瞬:“在你入眠后。”

    容娡更是说不出话,心绪愈发涩然复杂。

    —

    见她还算喜欢风筝,谢玹偏头观察过室外的天气,陪她去院中空地放风筝。

    春晖满院,冰雪早已消融,草色朦胧,一泓溪水潺潺。

    容娡提着风筝,跟在他身后,贪婪的吸取着清新的空气,小心翼翼的问:“不会太过引人注目吗?”

    谢玹明白她的意思。

    “没事。”

    “族老与长君那边……”

    “你既喜欢,便不必管他们。”

    容娡便不再说话,挑了一只绚丽的彩色蝴蝶风筝,安静的看向谢玹。

    谢玹琢磨片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握住绞盘,语气温缓的教她如何放飞。

    风筝在她的手里翩跹起飞,容娡仰头注视,眨眨眼,面上多了几分喜色。

    ——只不过,这份欢喜并非因为风筝,而是因为,她想到,或许可以借着风筝向外递消息。

    没过多久,这个想法便被她自己遗憾的打消了。

    明彰院坐落谢府的西北侧,但如今吹得是东南风,就算她能成功的在风筝上写上求助的字句,继而弄断风筝线让风筝飘出,但这风筝极大可能会被吹出谢府。

    谢府外的人并不认得她,便是看见了字,又怎会冒着得罪谢玹的风险来管她的死活。

    再者便是,风筝太过显眼,没准儿会被暗卫拦截下来。

    她处心积虑谋划了许久,才让谢玹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若是风筝被拦截,让谢玹发现她的心思,那可真就要惨了。

    唉。

    容娡盯着风筝出神,谢玹则凝目望着她。

    “如今渐渐暖和,姣姣,待上巳节过后,我们便北上去幽州。”

    经他这样一提醒,容娡才想起来,他曾对她提到过要去幽州之事。

    若是随他去了幽州,那她可当真就举目无亲,再无脱身的可能了!

    这人当真是要困她一辈子!

    她心里“咯噔”一声,遍体生寒,无助的恐慌顷刻间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翻滚起来,令她几乎无法保持从容的站立。

    风势仿佛蓦地大了起来,牵制风筝的绞盘自容娡手里脱出,在地面上滚了两圈,很快便被谢玹俯身捡起,稳稳拿在手中。

    谢玹平静的看她一眼,神情温润,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江东多水,我记得你不会骑马。幽州路途遥远,乘车前去,难免会有不备之时,若你想学马术,我可以教你。”

    容娡忍着惊惧,看向他,衡量一番,唇角扯出一抹微笑:“好。”

    上巳节,三月初三。

    距今尚有一段时间。

    她尚有些时间思索应对之策。

    只是时日无多。

    —

    明彰院中,有一处不知源头的溪水。天暖之后,积雪消融,溪中水流也多了起来,清澈见底,潺潺流漾。

    随谢玹放风筝那日,容娡便留意到了这条小溪,只是不知溪水流向何处。

    墙角的杏花开了又落,容娡沿着溪流散步时,常常能望见水面上漂着一些粉白的花瓣,它们打着旋儿朝外漂流去。

    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几日,她终于能确定,溪水是流向明彰院外的,且流往谢府。

    这个发现令容娡雀跃起来。

    她心里霎时便有了主意,只待上巳节到来。

    如今洛阳的上巳节,时兴曲水流觞,世人在这日,会聚在水边,或祓禊修禊,或将羽觞置于水中,任其漂流。

    容娡所想到的主意,便是借着羽觞,让其漂流出明彰院,进而往外传递消息。

    她隐约记得,谢府的学堂附近似乎也有一处溪水,说不定与这条溪水是连通的。学堂里有许多同她相熟的郎君,只要能有一人捡到她的羽觞,发觉她如今的处境,说不定她便能得救了。

    此举颇为冒险,但谢玹不日便要带她北上,届时她将永无天日。

    她别无他法,只得铤而走险。

    —

    上巳节当日,容娡抱着谢玹撒娇,磨了他好一阵,终于换得他点头准允,让婢女备下几盏羽觞给她。

    谢玹作为洛阳人氏,当也知道流觞这个风俗才对。

    但当容娡为了打消他的警惕,假惺惺的邀请他与她同去时,谢玹却兴致缺缺,只端坐在水榭上,远远望着她。

    明彰院的仆从也无过节的喜色,丝毫不愿靠近溪水。白蔻白芷她们甚至换上了素净的白衣,整个院落显得死气沉沉的。

    容娡不明所以。

    但他们古怪的举动,反而方便了她计策的顺利展开。

    容娡挑选了一处方便羽觞流出明彰院的地势,站在溪水畔,借着宽大衣袖的遮盖,小心翼翼的将事先写好的求救纸条粘在羽觞上,提心吊胆的将羽觞放在溪水里。

    一盏盏羽觞顺着水流渐渐远去。

    容娡悄悄打量着四周的人,见无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提着的心渐渐落到实处,松了口气。

    她平复着激动的心绪,提着裙摆,哒哒朝谢玹走去,脚步轻快,裙裾翩跹,像一只自由流连在花丛间的蝴蝶。

    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她不由得亲昵的挽住谢玹的胳膊,面上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哥哥,我放好了,我们回房去吧。”

    谢玹温和的望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好。”

    他打量她两眼,俯身摘去她裙摆上沾着的草屑,牵着她往居室走。

    谢玹的手泛着不正常的凉意,容娡的手腕被冰的有些不适,蹙眉看向他。

    “你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呀,哥哥?手怎么这样冰。”

    谢玹似有心事,闻言,眼波一晃,极轻的摇摇头,“没事。”

    他明知道她怕冷,却始终没有松开她。

    容娡满腹疑惑的被他牵回居室。

    进门后,他便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容娡百无聊赖的看了一阵话本,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些漂流出去的羽觞。

    又想到,或许马上便要逃离他的掌控,她决定大发慈悲一回,主动同谢玹多说说话,倒也算不负与他朝夕相处的情意。

    她叹息一声。

    谢玹的手心冰凉的温度,似乎仍残存在她的手腕上,容娡忆起他进门后并未添衣。

    琢磨一阵,她走进内室,准备翻找出一件鹤氅带给他。

    她正翻箱倒柜的寻找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容娡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如孤鹤般的谢玹站在门口,便没多在意。

    “哥哥,你可否能帮我找一找……”

    话还没说完,脚步声陡然接近身旁,遽然在容娡身旁掀起一阵冷风。

    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几乎是提着她,紧紧扣着她的腰将她抱到榻边。

    那力道几乎要把她的腰掐断。

    骤然的悬空感,令容娡不由得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的挣动两下。

    一抬眼,便见谢玹眉宇若攒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清湛的眼眸好似被冰封的幽谭。

    容娡心里猛地一紧:“怎、怎么了?”

    谢玹不应声,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将她放到榻上。

    容娡的双手撑在身侧,稳住身形,因他的反常而惊疑不定,眸光闪了闪,拔腿想跑。

    谢玹一把将她捞回,摁在榻上,一只手攥住她双手手腕,另一只手翻出锁链,一阵当啷声过后,冰冷的锁链缠在她的腕骨上。

    这人平阔的肩,严严实实的遮住全部光线。

    他垂眸审视着她,面色极冷,唇角却偏偏反常的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想逃?”

    见他如此发问,容娡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还是……被发现了啊。

    她认命的叹息一声,放弃挣扎。

    为今之计,只有哄着他,讨他欢心,保全自己。

    她阖了阖眼,忍着惊惧软声道:“我……我并非是想逃,只是因为与世隔绝太久,想得知外面情况,还想……想知道,我的阿娘兄长如何了,还有没有人记得我。哥哥,你知道的,我心悦你呀。”

    谢玹冷笑一声。

    还在狡辩。

    还想骗他。

    旁人记不记得她有什么干系。

    她是他的,只有他一人不好么?

    她以为他没看见那些羽觞上所写的字条么?

    谢玹居高临下,望着面色发白的她,胸腔好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火烧般的刺痛漫开,涨潮般冲撞着他脑中的弦,撕扯着他的心绪,令他几乎无法呼吸,眼仁也宛若被火舌灼烧般锐痛。

    为何……偏偏是今日。

    说爱慕他的人是她,想逃离他的人亦是她。

    她用甜言蜜语的哄骗着他,转头便向旁人求救。

    真是好一个容娡。

    字条上提到的名字,有几个他并不陌生,是从前她为自己物色的郎君。

    她与他朝夕相处,却仍在想着旁人。

    谢玹愠怒而困惑的看着她。

    因他站在床榻前,背对着光线,清峻的面庞晦暗不清,神情乍看上去,好像尚且还算平静,一动不动的伫立着,宛若一尊冰冷的神像般无声无息。

    但,却不再像是普渡众生的神祇,而像一只蛊惑人心的妖异。

    谢玹静默的矗立一阵,忽然划破自己的手。

    青玉色的帷帐猛地晃了晃。

    谢玹单膝压在榻上,捏着容娡的面颊,迫着她张开唇瓣,将涌出的血喂入她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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