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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破禅(修)

    鲜红的血液从谢玹指腹的伤口处, 不断的汩汩而出,混着冷檀香的血腥气,霎时满溢在容娡的唇齿间。

    血色流漾, 将她的唇瓣染红,仿佛是在她的唇上涂了一层鲜艳莹润的胭脂。

    容娡睁大眼, 瞳仁骤然一缩。

    谢玹捧着她的脸, 她被迫仰起头, 纤细的颈项向后弯折, 犹如雨瀑里的花枝般不堪重负。

    而他淡然的睨着她, 昳丽清湛的眼眸里, 倒映着一泓她的身影, 神情却丝毫不为所动,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

    尝到铁锈味时,容娡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呆住,脑中“嗡”的一声。

    旋即她从谢玹岑冷的神情间,找回一分清明的神志,察觉到他的意图。

    血!

    他是要用他的血让快红尘药效发作!

    她立即如同被钓上岸的鱼一样拼命挣扎起来,链条因此而碰撞的哗哗作响, 像是试图撼动礁石的浪潮。

    却无法撼动石像般的谢玹分毫。

    反而把自己累的精疲力尽。

    容娡渐渐意识到, 以往她能挣开谢玹, 甚至气恼时能挠他两下,皆是因这人在纵容她。

    一旦谢玹施压, 她根本动弹不得, 毫无还手之力, 像一条在案板上命不久矣的鱼。

    挣动时, 为了不喝他的血,她便试图将双唇闭紧。

    察觉到她的意图, 谢玹捏在她脸颊两侧的手添了几分力道,将她白皙的面颊摁出下陷的小窝,制着她张嘴,迫使她不由自主的仰头吞咽,喝下他的血。

    血液一点一点流入她的喉管。

    容娡明白喝下他的血意味着什么,又惊又怒,气得浑身发抖,面色涨红,泪水偏偏在此时不争气的夺眶而出,喉间也多了几分哽咽。

    泪珠滑到谢玹手上,他的神情似乎滞了滞。

    见状,容娡的眼睫飞快的眨动两下,倏地抬脚蹬他。

    朝夕相处数月,谢玹何其了解她的心性。他甚至没有闪躲,眼眸只是极轻的动了一下,便轻而易举地用膝盖压住她。

    偷袭失败,容娡气得要疯,当即也顾不得装模作样讨好他了,唇瓣动了动,用力阖紧牙关,几乎是使出浑身的力气咬了他的指尖一口。

    在谢玹因吃痛而蹙眉时,她扭动着挣开他的手,咳呛两声,偏头呸出一口血,破口大骂:

    “谢玹你个疯子!”

    她的脸颊上还留有谢玹捏出的鲜红指痕,发髻也早就在挣扎时散开,此时披头散发,满脸是泪,胸线起伏,形容狼狈。

    谢玹与她相比,则是要从容许多。如若忽略衣襟上被她挠出的褶皱、还在仍在往外渗血的左手,他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依旧是渊清玉絜、清雅绝尘的君子模样。

    他不甚在意的瞥了眼自己受伤的手指,嗓音温淡,坦然认下她的啐骂:“你倒说对了。我是疯子,因你而疯的疯子。”

    “你不该招惹我的,姣姣。”

    “既挑起我的情念,就不要想着离开。”

    容娡怒视着他波澜不惊的脸,满腹怒火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毫无用武之处,只会让他不痛不痒。

    谢玹的性子淡漠,话也不多,诋毁也好,谩骂也罢,他一向不怎么理会。

    但他噎人的本领,她很久之前便领会到了,甚至还学着他的模样去噎别人。

    真真是气煞她也!

    她怒不可遏的瞪视着他。

    谢玹不再强迫她饮他的血,睫羽垂落,安静的垂眼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居室里,一时唯余容娡剧烈的口耑息,大起大落的起伏回荡。

    血腥气随着呼吸,翻涌着耸到她的喉头,令她的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容娡不由得拧起眉头,捂着胸口,伏在榻边干呕起来。

    谢玹好整以暇的看她一阵,见她的眉眼拧成一团,便坐到她身旁,拢起广袖,伸手拍着她纤瘦的脊背,为她顺气。

    容娡并不领他的情。

    她落得这般狼狈,还不都是拜这个疯子所赐!

    饮下去的血一滴也不曾吐出来,她的狼狈不堪与他的气定神闲,对比很是鲜明。

    容娡气得额角突突直跳,胃里好像烧起了一团毒辣的火,恨不得狠狠挠花他的脸!

    她慢慢坐直身,胸口忽起忽伏,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反胃感。

    谢玹凝视她一阵,冰凉的手指抚上她的眼尾,细致的为她拭泪。

    容娡缓慢的眨了下眼,看向他明净温雅的脸,心里慢慢浮出四个字。

    衣冠禽兽。

    神祇般的谢玹,本不该是这样的。

    事态发展成如此境地,着实有几分是她自讨苦吃。

    可她实在是气不过,涂着漂亮蔻丹的指甲蓦地伸向谢玹的脸,触及他神姿高砌的清峻面庞时,犹豫了一下,转而在他的颈项上挠了一把,抓出三道血痕。

    谢玹面容无波,分明能躲开,却丝毫不闪避,捱下她这一下,只轻轻抿了抿薄唇。

    片刻后,若有所思的评价道:“你倒是爪利牙尖。”

    容娡懒得在他面前继续装乖顺,收回手,理也不理他。

    谢玹静默一瞬,睫羽缓慢的眨动几下,不知想到什么,嗓音染上几分愉悦:“你是喜欢我的脸么,姣姣?”

    容娡的手指蜷缩了下,瞪他一眼,恼道:“是又如何?难道你还能将脸皮扒下来给我不成?”

    谢玹的眼眸晕开一点细碎的光,似是盈着一泓清湛的笑意。

    他毫不犹豫的拿起方才划破手指的那把匕首,偏着头,作势要往脸上划去,竟当真是要划破脸皮!

    容娡简直要被他吓死,赶在他伤到自己的前一瞬,连忙伸手用腕上的锁链挡开匕首,气急败坏的将匕首从他手里夺出。

    见她如此,谢玹极轻的挑了挑眉:“怎么?不是喜欢吗?”

    容娡没好气的丢开匕首,“你傻了不成,哪有人会喜欢血淋淋的脸皮?!”

    她看向折射的冷光的匕首,一阵后怕,拾起它丢的远远的,语气生硬道:“我可不是你,觉得什么世间万物皆是化相,不会因化相而心生罅隙。你若容貌有损,我便不会喜欢,更不会对你的心生爱意。”

    谢玹的眉尖微微蹙起,似是陷入沉思。

    紧接着,容娡的眼眸转了转,软着嗓子道:“我还喜欢自由,你既愿意将我喜欢的东西予我,那可以放我出去么?”

    谢玹回过神,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但他的神情表达出的,显然是不可以。

    容娡泄了气,只好退而求其次:“我不逃了哥哥,至少将锁链给我解开吧。”

    谢玹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尚未开口,门扇忽然被人叩响。

    他侧目看过去:“说。”

    “君上,容小娘子放出的羽觞,已经尽数拦截了。”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应了一声。

    听见这话,容娡目露失落。

    一晃神,对上谢玹冷湛的眼眸,心虚的垂下脑袋。

    “还有一事。”暗卫道,“三房的几位小娘子来访,说前几日瞧见院中的风筝,很是喜欢。属下等人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劳烦君上前去。”

    “我知道了。”谢玹略一思索,起身朝外走。

    记挂着锁链还不曾解开,容娡急忙去扯他的衣袖,却因动作太大,被绷紧的锁链猛地一拽,骤然摔回榻上,摔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回过神后,当即呜咽着哭出声。

    谢玹闻声回头,疾走几步,冷着脸将她捞起来,动作倒还算轻柔温和,细致的检查她是否伤到了自己:“摔着哪了?”

    容娡伏在他肩头,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哭哭啼啼地往他衣襟上抹眼泪,假模假样道:“哥哥,锁链……锁链给我解开呀。”

    谢玹动作一顿。

    他用指尖挑起锁链,牵出一阵清凌的碰撞声,却并无给她解开的意思,反而漠然的望向她泪盈盈的杏眼,审视她片刻,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

    “解开锁链,岂非是要放任你逃离我?”

    他与她耳鬓厮磨,嗓音温磁轻淡,如同在说情话,“与其关心如何逃脱,姣姣,你不应该,更关心快红尘该如何解么?沾上了我的血……”

    他慢慢止住话声,垂敛眉眼,睫羽下的眼眸复杂晦暗,眉宇间隐现出一种漠然的悯色。

    似是在怜悯她的天真愚钝,又似是陷入某种令他顾虑的思绪。

    容娡哭声一停,僵硬的看向他的脸,心猛地高高提起。

    —

    谢玹走出了内室,前去应付那些来访的娘子。

    离开时,他淡声提醒过她,如若闹出什么动静,她日后便再无出声的机会。

    好在,虽然谢玹口中说着冷漠的话,但到底还是为她解开了一只手的枷锁,只缚着她的一只手腕。

    容娡的背后满是冷汗,浑身脱力,犹如一条缺水的鱼一般,仰面躺在榻上。

    谢玹虽已离开,可她依旧能嗅到属于他的冷檀香,犹如无数根丝线一般缠绕着她的心尖。

    仿佛那些被她吞下的血,顺着喉管,一路往下,丝丝缕缕,侵蚀着她的感官,在她的小腹中攒积,几乎要满溢而出。

    心里的那颗种子,经由冷檀香的血液浇灌,在此刻疯长,顷刻间便枝丫便蓦地繁茂蓬盛。

    药效再次发作了。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却在某一瞬间,脑海灵光一闪,明白了为何谢玹要喂给她血。

    这人应是蓄意的。

    蓄意让她陷入这种,被谷欠念左右的境地。

    他被她引着频频失控,她自然也要尝到身不由己的滋味。

    她亲手种下的因,如今结下苦果,却也理所当然的,当由她吞下。

    容娡的呼吸渐渐有些不稳,她忍着药效作用下的异样,用力咬住唇,扼制住喉间破碎难堪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朦胧的视线里,多出一抹霜雪似的白。

    谢玹回来了。

    这人不在时还好。

    他一回来,容娡嗅到馥郁的冷檀香,清晰的感觉到,药效作用下的炙热浪潮越发剧烈,如同沸腾的香膏一般,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要被烧成粘稠的水。

    她要融化掉了!

    容娡如同从胭脂里捞出一般,原本白皙的肌肤,如今在热意的灼烧下遍布净透的薄粉。

    她有些渴,不由自主的耸动着喉头,掀起沾湿的睫羽,抬起潋滟的眼眸,希冀的看向他。

    她的视线有些朦胧,不太能看得清谢玹的面容。

    只能模糊的看到,他如同雪松一般伫立在她面前。

    但她想象的到他此时的神情。

    他应是漠然的睨着她。

    面容空净明淡,神情淡漠、冰冷,不染纤尘,超然物外。

    仿佛回到了她饮下茶水的那日。

    他也是这般,置身事外的,看着她苦苦沉浮。

    提醒着她,她是如何作茧自缚。

    容娡忍不住哭出声,泪水大滴大滴砸落,浸湿一大片,白皙的面颊上晕开雾似的薄红,纤细的颈项簌簌发颤。

    鸦羽般的鬓发沾湿,分不清是被泪水打湿,还是被煎熬的汗水浸湿。

    谢玹似乎极轻的叹了口气,而后俯身摸了摸她滚烫的脸。

    他的手好凉。

    容娡立即便感觉到,空乏的药效破土而出,几乎要刺穿她的血肉,思绪也在同一时间被搅成粘稠的浆糊。

    她难受的哭吟出声,鼻音浓重,嫣红的唇瓣翕动着微张,偏头将他一段修长的骨节含入口中。

    指腹上,横亘着谢玹为放血而划出的那道伤痕。

    容娡试探着用舌尖舌忝舌氏,没有吸出血,反而激起密密麻麻的酥痒。

    她抓着他的腕骨,迷蒙间感觉到,谢玹的脉搏似乎在某一瞬间变得极快,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也骤然鼓起。

    容娡被热意磨得迷糊,如同从热水里捞出一般,不住呜咽着,咬着他手指的牙齿不受控的加了几分力道,几近要将那才愈合的伤口再次咬出血来。

    谢玹轻轻吸了口气,捏起她细嫩的下颌尖,收回自己的手指。

    沾了点温湿的指腹搭在她的腕侧,谢玹似乎是在给她把脉。

    片刻后,他松开手,略显无奈的低声道:“……先前是吓你的。很快便没事了。”

    容娡却显然无心在意他说了什么。

    她一把扯住他的广袖,细嫩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竭力让自己混沌的思绪现出一丝清明。

    她实在是不甘。

    “帮我解药……”容娡的眼睫脆弱的眨了眨,眸光微闪,忍住眼泪,颤声道,“你若不愿委身于我,那便放我走,或者……或者你去找旁人来。”

    旁人来解,意味着什么,他们二人皆心知肚明。

    谢玹终于无法再保持淡然了。

    他的脸色骤然冷沉下去,单膝压在榻沿,手臂撑在她肩侧,神色晦暗的俯视着她,喉结轻轻滑动。

    “你说什么?”

    他咬字清冷,嗓音轻的好似一块缥缈的素纱,却暗含薄愠。

    冰凉的发丝拂过她的耳畔,清冽的冷檀香飘入她的鼻腔,容娡又想哭了。

    “……我错了。”

    她从善如流,哼唧两声,侧身试探着抱住谢玹的手臂,诃子上刺绣的雪白荷花,软馥丰润的花瓣,盈盈晃颤着挤压,微微战栗。

    “哥哥,你来……解药。”

    双膝并着他冰凉的衣料,轻轻触磨,磨出层叠的褶皱。

    “不行。”谢玹鸦黑的睫羽颤了颤,幽邃的眼眸半阖,鼻息渐渐攒出一点不易察觉的低谷欠,“……别乱摸。”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容娡磨了磨牙,气恼的哭出声。

    她的神志似乎早就被药效磋磨成一团浆糊,几近崩溃的临界,像是浑然不觉自己会激怒他一般,口无遮拦的哭骂道:“谢玹你个卑鄙无耻的伪君子!疯子!关着我做什么!放我出去!你到底给不给我解药?你若不愿,自有大把的人排着队等着为我解!我去找旁人来解——”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谢玹提起锁链,将她的双手牢牢压在头顶。

    “旁人,你想找谁?我在此,你还想要谁?”他的眼白一点点渗出血丝,修长的手攥住她的足腕,折起她纤细的腿,“只属于我,不好么?”

    谢玹微凉的指尖掠过她的肌肤,掀起的凉风,似乎缓解了一点汹涌的药性。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

    反而想要的更多。

    “不好!”半晌,容娡呜咽着哭骂出声,却忍不住揪紧他的衣襟,悄悄朝他凑近,花瓣似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他的薄唇、下颌。

    泪珠滑落,水声潺潺。

    谢玹抽回沾满水渍的手,听到她的回答,眼白中的血丝越发密集,宛若裂开的冰面般一寸寸扩大。

    “你想让谁来,嗯?”

    他极轻的笑了一声,染着湿意的清俊眉眼,扫了一眼泛着水光的指尖,眉梢挑起一个锋锐的弧度,“你是因我才如此,姣姣。”

    药效似乎有所消减。

    容娡咬着唇,恼的抬脚蹬他:“你管我想着谁!你既不愿,那……那随便谁人都可以!”

    不知碰到何处,脚尖似乎受阻。

    轻微的嘶气声传入耳中。

    容娡滞了下,察觉到什么,心尖倏地一颤。

    旋即小腿便被拽到一旁。

    谢玹摁着她,额头抵着她的眉心,气息沉而不稳。

    他的眼眸似一泓湿润的幽泉,眉骨锋锐清峻,整个人恍若暗夜之中的俊美妖邪:“随便谁人都能解药?姣姣,你当真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肆意的轻笑一声。

    蓦地倾身顶压——

    锁链哗啦一声,发出碰撞的声响。

    容娡正在胡乱踢蹭的足,倏地僵住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空白。

    像是一条上了钩、在岸边暴晒而干涸的鱼一般,被人攫取呼吸,脑中嗡嗡作响,一动不能动。

    她张开唇,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为何发不出声音。

    最初的窒息过去后,药效却更为难捱,令她的脊背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一样紧绷。

    弓弦之上,那只执笔抚琴的手,此刻却并未在做什么高雅之事。

    恍惚间,她这条鱼好像横在了砧板上,被锐器死死钉住,毫无挣脱的可能。

    鱼腹被人用钝刀剖开,将她劈成两半,刀锋滑过时,攒出极致的涨痛——

    哭吟终于脱口而出。

    —

    容娡还未亲眼见过玉璋。

    身体便先她一步感受到了。

    第62章 春雨

    容娡的瞳仁在微微轻缩, 纤长的睫羽簌簌扑颤,绯色的眼尾残存着晶莹的泪珠。

    她仿佛仍未从方才——那个未曾谋面的玉璋带给她的,那种陌生的、巨大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神情恍惚而失神,白皙的面庞却也因此显得柔软乖顺, 像祭坛上温驯的绵羊, 被强悍有力的长矛高高挑起, 牢牢钉着, 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动弹不得。

    只能无助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而谢玹微微抿着薄唇, 克制着某种情绪, 同样是一动不能动。

    他不再是如指诸掌、无所不能的神明了。

    事态再次因为容娡, 脱离了他原本的掌控。

    但是这一次,谢玹的心里反而滋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不知该怎么来具象地表述这种感觉。

    似乎是,想要将她融进血肉里,拂去她眼尾的泪珠,怜悯的吻她的额头。

    但又似乎,更想攥住她的双手,不顾一切地, 让自己深深烙入她的神识深处, 完全将她掌控, 让她的每一滴泪都为他而流。

    彻底的,令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清醒着沉沦, 狠戾又放肆。

    像是渴到极点时、不管不顾要饮下鸩酒的疯子。

    陌生而奇异, 攒积着极致的渴求与谷欠望。

    令他抛却清规戒律, 忘却君子端方, 如同世间无数俗人一样,甘愿投身于曾经漠然置之的孽海情天, 沉溺于她所带来的、从所未有的欢愉。

    谢玹阖了阖眼,雪净明淡的面容,覆上一层薄薄的蛊色,好似浸了一层如醉如梦的美酒,沁出清魅绝艳的情动。

    俊美又危险。

    额角与颈侧的经络也在紧紧绷涨。

    仿佛此时此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推搡、鼓涨着往一处涌流,紧绷的拥挤感,挤压着他脑中的弦。

    ——但谢玹,当了二十余年的正人君子,终究还是能保持自持克制,尚且足以压制妄念,保持几分清醒的神智。

    容娡在药效的发作下,蜷缩着颤抖,唇齿间溢出一点似哭非哭的轻吟。

    她如同才从温水里捞出一般,鸦羽色的鬓发湿透,如同几笔湿墨勾在细嫩的脸侧。

    谢玹抬起手,挑开勾在她唇角的那缕发,修长的手指尖泛着清透的粉色。

    容娡的眼睫在不自然的颤动着。

    在他的指腹触及她的一霎,她便本能的、抗拒的,想要闪躲,躲开那种庞大的危险。

    但她只是轻微而艰难的动了动,便引来两道同时的吸气声,如同在忍耐着某种挤压的痛。

    容娡的眼尾有新的泪珠滑落。

    她意识不清的嘶着气,哆嗦着胡言乱语:“你……你别动。”

    事实上,谢玹根本没有动。

    他撑身凝望着她,眸色幽邃,鼻息沉乱潮热,开口时低磁的嗓音带着点口耑息,说出的话语内容却是:

    “姣姣,你还记得曾问过我的‘血河之役’么?”

    吐字很慢,却无端蛊的人心尖发颤。

    闻言,容娡找回了一点因玉璋而四散的魂魄。她咬着唇,睁着湿漉漉的杏眼,略带不解的看向他。

    此情此景之下,容娡如何能有心思同他讨论这些。

    不适的饱月长感令她额角突突直跳,她抽泣着随口敷衍了一下。

    下意识想要合拢自己——像一只柔软的蚌合拢蚌壳那样。

    却因强悍的阻碍而并不能如愿。

    她滞了下,恼怒的瞪视始作俑者。

    谢玹坦然的迎视她的怒气。

    他气息不稳,面色倒还算温雅平静。因他垂着眼帘,于是容娡能清晰的望见,他眼尾那颗小小的痣——甚至因此而显出几分淡漠的悯色。

    痣的周围,似乎泛着点朦胧的红意。

    光线有些晦暗,她看不太清。

    谢玹了然的轻轻颔首,薄唇微抿,继续方才那个严肃正经的话题。

    “十七年前,三月初三,上巳——容娡!别……夹,”他突然极轻的嘶了口气,额角青筋暴涨,攥住她的腕骨,片刻后,慢慢松开手,喉结滑了滑,缓声道,“上巳节,屠杀起。”

    容娡难捱药效,哭哭啼啼,抓着他的手背抹眼泪,努力将思绪凝聚在他的言语中——而不是他这个人上。

    她吸吸鼻子,鼻音浓重道:“上巳节……然后呢?”

    谢玹垂着眼帘,有一阵没有说话,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沉思。

    容娡望见他清峻眉梢上沾着细密的汗珠。

    她抿抿唇,抬起发颤的手,细致地将那些汗珠拂去。

    片刻后,谢玹缓慢的眨了下眼,沉声道:“边防尽破,匈奴的一支军队南下,夜袭洛阳,铁骑踏破宫墙,宫中总计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尸骨遍地,腥臭漫天,血肉堵塞河道,数日不曾清澈,故称之为‘血河’。”

    他面不改色的说着,竟还分出一丝心神,抚琴作画一般挑拨着她,如同他从前每一次,清心静气的做这种高雅之事一般,轻柔缓慢地动作。

    他太熟悉如何能触动容娡了。

    稠润的潺潺声越发明晰。

    容娡咬着唇,屏息凝神——

    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不由自主的想,十七年前,谢玹尚且年幼,应当不该记得如此清楚。

    然而为何会对此如此熟知?

    仅仅只是因为学识渊博么?

    他口中所述的惨状,在她的脑海中渐渐展开画面,神思恍惚间,似乎置身于尸山血海间,亲眼看见了血色的河水。

    尚不及她深思出结论。

    下一瞬——

    微张的唇瓣倏而被含堵,肩头亦在同一刻被攥住。

    容娡混沌的思绪里,隐约窥觉到一丝毁灭般的危险。

    然而她被死死的钉着,根本避无可避。

    紧接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庞大力量袭来,势如破竹的深入,她脑中兵刃交加的惨状画面顷刻间被顶撞的破碎。

    却仍要肆无忌惮的刺入最深处,要将一切摧毁。

    躯壳似乎都要被这力量撞飞出去——

    又被谢玹修长有力的手摁着扯回。

    史书中的文字,在他徐缓温和的讲述中,逐渐有了具象化的实质。

    却又在眨眼间天翻地覆,楼阁倒塌,骤然毁灭。

    少女绷紧如弓的脊背,终于重重垂落下来。

    史书染血,如泣如诉。

    她似乎听到了几近崩溃的哭吟,酸涩的眼泪夺眶而出。

    “姣姣。”谢玹的嗓音低而柔,指腹拭去她的眼泪,缓慢而深刻的动作, “看我,看着我。”

    “——我是谁?”

    这种与他极其不符的、温柔款款的,如同在诉说的情话一般的语气,反而如同冰面下隐藏的深渊一般,流淌着极致的疯狂。

    容娡睁大双眼,大口大口的吐息着,胸线剧烈起伏,思绪恍惚还停滞在前一刻的凄惨历史中。

    链条哗哗作响,眼前与脑海里的画面,皆被烙撞出深刻的痕迹,紧接着如同破裂的冰面般倏地向四面扩散开,水流汹涌而出,水下的浪潮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一波一波拍打着她的思绪。

    “云玠……哥哥。”

    思绪混沌,现实与幻想交织,她失神的望向他。

    颤抖着、像是害怕失去他一般,哭腔着唤,

    “谢玹——”

    最后一个字才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唇瓣仍张合着,尾音尚未落地,却没由来的骤然止了声,好似药效忽然发作,指尖痉|挛着。

    如同一尾缺水的鱼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

    以为这样唤他之后,会引来神明慈悯的垂怜。

    却不曾想,引来的是更为暴戾疯狂的妖异。

    浪潮的力量变本加厉,冲击着她脑海中最脆弱的深处。

    容娡鼻息剧烈而破碎。

    谢玹的气息同样不稳。

    他清峻的眉眼勾挑出锋锐而潮润的弧度,昳丽的眼眸,如同两团沾湿的浓墨,直勾勾的凝视着她。

    胸腔中横冲直撞的怒火与冷妒,渐渐平复,趋于消散了。

    缠连的冰凉发丝,逐渐沾染上潮热的温度。

    容娡如同置身于汹涌的汪洋,在浪潮的冲撞与吞没里,只得死死抱住他这根浮木,染着漂亮蔻丹的指甲,毫不客气地挠出几道血痕。

    意识沉浮间,春雨忽至。

    淅淅沥沥,潺潺溶溶。

    雨势渐急,狂风卷起细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半掩的窗牗。

    雨水冲刷瓦片,雨滴在屋檐下凝聚成一缕缕绵延的水线,被风一吹,浇在檐下娇嫩的海棠花蕊之上,花瓣间,渐渐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

    风雨飘摇,容娡诃子上的粉白菡萏,亦在盈盈晃颤。

    粉端的荷花,被潮热的雨丝一润,晕开云雾似的薄红,似是承受不住。

    却也逐渐体会到新生的、萌发的欢愉。

    那些残存在容娡想象之中的,血流如海、尸积如山的历史残卷,似乎在雨水的冲刷下,血色渐渐减淡,变得空白。

    脑中白茫茫的空白之际。

    容娡感觉到似乎有温热的手,挑开她被按在头顶的、蜷缩的手指,用力同她十指相扣。

    她的发梢如同淋过雨一般湿哒哒的垂散,指尖还在不自然的颤抖,像是才经过兵刃交接的争斗。

    又好似,奏过乐的琴弦的余颤。

    ——只不过要比那明晰的多。

    微蹙的眉心,似乎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

    容娡的呼吸尚未平复。

    她也听到,谢玹的呼吸,并不似以往那般沉稳。

    与此同时,她还感受到,他温热的指腹划过她的颈侧,搭在她的心脏之上。

    他像是在聆听她的心跳。

    容娡平复着呼吸,逐渐在空白的脑海中找回一丝清明的思绪,若有所感的看向他。

    谢玹亦在凝视着她,薄唇嫣红,眉眼低垂,眸色翻涌,眼尾的那颗小痣汗湿。

    单看他的神情,恍惚间,似乎仍是那个悲悯众生、无欲无求的,圣坛上的神祇。

    然而,容娡听到,他用气息不稳的、近乎呢喃的气声道。

    “听。”

    “你的心,因我而这般跳动。”

    “你是我的,姣姣。”

    第63章 禽兽

    日禺归墟, 天幕沉暗。

    谢玹回居室时,天色还算明亮,将要暮色四合。

    但如今早已是寂寂人定。

    黄昏时的那场春雨, 悠悠停歇,檐下尚残留几分淅淅沥沥的潮意。

    窗牗半开, 烛火摇漾的居室内, 飘摇着暖融浓郁的冷檀香, 空气里满是潮热而黏连的气息。

    垂落的青玉色帷帐, 在不久之前, 被整齐地束好, 以便帐中能有更多明亮的光线, 更方便帐中人视物。

    谢玹衣襟松散,露出的一截峻峋锁骨,泛着温润的玉色,长发泼墨似的披在平阔的肩头。

    他像是出去淋过雨一样,发尾沾湿,霜白的衣料上横斜着褶皱,直裾的下摆湿漉漉的晕开潮湿的深色。

    此时他正松直地跪坐在帐内, 汗湿的眼睫低垂, 面容在暖黄烛火的映照下, 如同一块触手生温的美玉。

    这人一贯清冷自持,极少有这种衣着不端的时候。

    一旦与平日的清正稍有不同, 便显得有些俊美如妖魅。

    原本冷湛淡漠的一双眼眸, 如今眼尾微微上挑出一点薄薄的绯红, 冰雪消融, 湿润含情,好似春风化雨, 尽数凝入他的瞳仁中。

    谢玹修长有力的手,捧起一条纤细的小腿,搭在自己的臂弯间。白玉色的指骨微微蜷缩,轻缓的按压着小腿肚。

    借此来缓解——

    先前他难以自抑时,容娡的腿,因为无法承受骤然施加的力道,紧紧绷直而造成了抽筋。

    属于男子的手臂,覆着薄薄的肌肉,秀致有力。

    衬的那条小腿分外纤细,像褪了皮的梧桐枝似的,细腻又白嫩。

    仿佛微微用力一折,便能够轻而易举的折断。

    抽筋的滋味并不好受。

    谢玹每按揉一下,指腹下的肌肤便战栗着抽|搐。

    容娡感觉抽筋的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慌,哭的一抽一抽的。

    “你好了没?”

    大多数时候,谢玹只抿着朱红的薄唇,专心致志地动作,并不应声。

    有时候,他会半阖着眼,低声道:“应该快好了。”

    嗓音温磁,落入容娡的耳中,像隔着烟波浩渺的雨幕。

    如同他那时,说,她是他的,是如出一辙的语调。

    容娡忍无可忍,抬足踩他。

    “……出去。”

    谢玹面色温雅的说,好。

    但却丝毫不付诸行动,依旧雪松似的端直跪坐着,屹然不动。

    —

    良久之后。

    抽筋的腿终于恢复正常,能够自由行动。

    容娡飞出的七魂六魄回窍,脑海中茫茫的空白逐渐消散。

    她回过神来,能感觉到,深埋在体内的快红尘,历经一波接一波的冲洗后,终于得以解除,不再汹涌的兴风作浪。

    “还难受么?”

    谢玹端详她片刻,捏起她的手腕,为她把脉,若有所思道,“是好些了。”

    容娡不太想搭理这个人。

    她也没有力气搭理他。

    或许是药效有所残留,她依旧有些热。

    整个人像是被胭脂膏子濯洗过,面颊上笼着不正常的、浓雾似的绯红,乌湛的眼如两颗蒙着露的葡萄,鼻息不稳,胸线剧烈起伏。

    谢玹垂眸凝视她娇艳的面庞,想了想,抬手解开锁链,将她绵软无力的手臂塞入被衾之中。

    明彰院的侍从严格听从谢玹的命令,非诏不会靠近居室。

    因而谢玹细致地擦拭过她的泪痕与其余痕迹后,披衣下榻,亲自去湢室备水,然后回到居室,将容娡抱过去。

    这些日子来,容娡的衣装多是出自他的手笔,他不必费力便可解开繁复的裙带,让她舒适地没入温热的浴水里。

    容娡昏昏欲睡,没什么力气,当真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动弹,便配合的抬起胳膊,任由他摆弄,两眼不受控制的阖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谢玹托住她的下颌,略带无奈的将她摇醒:“洗完再睡。”

    容娡不情不愿的睁开眼,恼怒地拍了两下水面,不悦地瞪视他,两眼如同淬了火,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厮打他。

    此事是谢玹理亏,他自知做的有些过火,垂头抿着薄唇,纵容容娡往他身上泼水泄愤。

    安置好她后,谢玹拉起湢室中的隔帘,到另一侧沐浴。

    容娡望着那方素净的隔帘,翻了个白眼,不由得腹诽。

    不要脸的下流胚子!

    这个时候倒是知道害臊了!

    她忿忿不平的暗啐他一阵,也不止过了多久,隔帘晃动两下,谢玹拉开隔帘,披衣而出。

    他墨色的长发顺着发梢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珠,从容娡的角度,能清晰地望见他腹部肌理的纹路,像是排列的玉块,煞为好看。

    本应无暇的玉块之上,如今却有数道交错的抓痕。

    容娡眨眨眼,面上一热,飞快地挪开视线,低头看向水面。

    她几乎不用看,便知道除却抓痕之外,谢玹肩头的衣料下,还因印着几圈齿痕。

    是她的杰作。

    三圈还是四圈来着……

    彼时容娡意识昏沉,支着脑袋回想一阵,有些记不清她到底咬了几口。

    罢了。

    不重要。

    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眸光轻微的闪了闪。

    快红尘的药效,终于解除了啊。

    不枉她察觉到他的意图后,顺水推舟,蓄意将他激怒,利用他来解药,断绝了自己的后患之忧。

    日后若是能伺机逃出,就不必继续再受他的牵制。

    只是……

    容娡有些委屈的吸吸鼻子,眼眸蓄出细碎的水光。

    她倒是没想到,他这味药,瞧着文弱,药性却颇为凶猛,简直要将她拆成骨头、撕扯着吞入腹中。

    虽然她缓了好一阵,但仍旧隐隐作痛。

    可恶的谢玹!

    她现在是有气无力,奈何不得他。

    可总有一天,她会伺机报复回来!

    —

    谢玹安静地伫立一旁,用干燥的帕子擦拭着头发,目光始终留意着容娡那边的情况,将她变幻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

    如今情谷欠得到餍足而消退,理智回笼,他沉吟一阵,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窥觉到不对之处。

    先前有一些时候,容娡的态度十分古怪,像是被烧傻了一样,说出的话尽数刺挠着他的逆鳞。

    现今想来,反而像是刻意激着他,往她想要的那个结果去。

    原来如此。

    不愧是容娡。

    他竟是被她用来当作解药的法子了。

    思索出这个结论,谢玹却并不恼,目光幽邃地凝视她片刻,神情反而变得忍俊不禁,一时有些啼笑皆非。

    但其实无需交|合,快红尘的药效亦能解开。

    饮下他的血,便是解药的最后一步。

    从前谢玹清楚他的血会令她受到些难捱的折磨,所以迟迟犹豫,没能狠下心来。

    但容娡接二连三的想要逃离他的念头,着实在他的心里点燃一把火。火势灼烧着他的理智,令他冷漠的狠下心来,想要让她尝一尝她亲手种下的苦果。

    他并没有要对她做什么的念头。

    哪怕他曾经在梦境中梦到过某种与她相关的妄念,但如若没出今日这个岔子,他依旧能克己守礼的克制住。

    只是不曾料到,率先在情谷欠溃不成兵的,并非容娡,而是他自己。

    思及不久前那种对她绝对的占有,谢玹的心间不禁浮出些异样的感受,清湛的眼眸亦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的湿润。

    浴桶里的容娡,却在这时,不知是呛到了还是如何,忽然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

    谢玹回神,随手将手里的帕子搭在置衣架上,疾步走上前,拍着她的脊背为她顺气。

    他听着她的喑哑的咳嗽声,忽然想起来,有好一阵不曾听到容娡开口说话了。

    容娡本就有些娇气,并不是耐苦之人,

    近几个月,在他无微不至的的饲养中愈添了几分娇气。

    方才在居室时,他使出的每一下力道,无论轻重缓急,她都得从嗓间折腾出破碎的声响,美妙而甜腻,并不会顾着羞赧,忍气吞声挨下冲撞。

    只有在某些瞬间,才会因过于汹涌的欢愉,如同缺水的鱼一般徒劳的张开口,而发不出声响。

    谢玹空净的面容浮出几分犹豫,有些不确定那些过于密集的哭吟,是否让她累伤了嗓子。

    容娡眉头紧蹙,捂着心口,咳呛声渐渐止住。

    略一思索,谢玹濯洗了她的长发,将人从水里捞起,用绒毯裹着,抱回居室。

    临近三更,夜深人静,窗牗外一片静谧,偶尔飘过清浅的风声。

    谢玹将她放在榻上,用帕子将她的发擦拭的半干,便起身离开,不知去忙什么了。

    容娡窝在被褥里,余光瞥见泛着冷光的链条,立即便回想到一些链条当啷碰撞的不太美妙的画面,心有余悸,偷偷提着链条,塞到床缝里藏起来。

    她仰躺着望着头顶青玉色的帐顶,感觉双腿有些合不拢。

    似乎是月中了。

    容娡又羞又恼的扯起被衾。

    她的心绪有些乱,下意识的要像从前自己喜欢做的那般,在榻上翻滚,却因为古怪的不适与不自在,无法顺利的进行。

    只得愤怒的揪住被衾,盖住自己的半张脸,磨着牙在心里暗骂谢玹。

    骂了一阵,困意渐渐袭来,她不由自主地阖上双眼。

    迷迷糊糊间,听到谢玹似乎折返回来,便艰难的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

    她满脑子皆是先前发生在居室里的画面,瞧见谢玹雪净清峻的面容,目光涣散着聚集,倏而往后缩了缩,下意识地脱口惊叫:

    “不能再来了!”

    谢玹目露疑惑:“嗯?”

    容娡戒备的看着他:“哥哥若执意与我交|合,实在有悖君子之德。”

    谢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没好气地将手里端着的温水塞到她手里,几乎是咬牙切齿:

    “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禽兽么?”

    “容娡,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第64章 受用

    谢玹的语气乍听上去凉嗖嗖的, 然而细听之下,实则是无可奈何的气恼,便是连看向容娡的那双一贯清沉冷湛的眼眸, 都泛出了湿漉漉的波澜。

    手里被塞了一只茶盏,容娡懵懵地看过去, 这才反应过来, 这人是给她倒茶水去了, 并不是如她所想的那般要做什么。

    她有些心虚, 不敢同他再对视, 倚着墙, 双手捧着茶盏, 低头小口小口啜饮温热的茶水。

    然而她认真回想了一阵,忆起那种几乎要被撑裂的胀痛,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哆嗦,忍不住略带埋怨的小声嘟囔道:“……是挺禽兽的。”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抿着唇,垂眸沉默下去,倒没再同她争辩口舌。

    居室里一时安静的鼻息可闻, 让人心生不安。

    容娡咽下最后一口水, 踯躅一阵, 偷偷看向他。

    恰好撞见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隐约带着点戏谑的审视。

    她抓紧杯盏, 颇为不自在道:“你看我干嘛?”

    谢玹轻笑一声, 打量着她, 眉眼微微上挑, 熠熠鲜活。分明自己也红了耳尖,却意有所指道:“我所举虽非君子, 但你颇为受用,瞧着倒像是也很欢愉快活。”

    “……!”

    容娡品出他言语里的调侃,面上一热,心中直骂这人不要脸。

    然而她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辩驳的话,只得恼怒的瞪他,气急败坏道:“谁受用了!”

    谢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俯身朝她贴近,尚未完全干透的墨发垂落,凉丝丝的搭在容娡的手背上。

    他伸手拿出她手里的空杯,眸光晕着粼粼的波光,低轻而笃定道:“——你。”

    “姣姣,你难道忘记你所说过的话了?无论从前还是如今,不都是你想要我来解药的么?”

    这话容娡着实无法反驳,她的面颊好似被人点了一把火,腾的烧的涨红。

    瞧见他俯身靠近自己,她又气又恼,磨了磨牙,用力“哼”了一声,回呛他:“你又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不也很是喜欢我的主动引诱!”

    谢玹略带无奈的看着她,薄唇轻抿,并未提出异议。

    容娡困了,见这人仍石头似的杵在自己面前,下意识地要将碍眼的他蹬开,却在抬足的瞬间,倏地一僵,痛的嘶了口凉气,眼里霎时冒出泪花。

    谢玹的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了?”

    先前在床帏间时,任凭她如何哭闹,谢玹皆能做到置之不理,专心发力做自己应做的事。

    但除却那种情况之外,容娡的泪总是能牵动他所有的心绪。真心实意的也好,虚情假意的也罢,皆会让他无法不为之动容。

    容娡双眼含泪,咬着唇,低下头,一声不吭。

    谢玹半蹲在她面前,面容缓和了许多,温声哄道:“哪里不适,说话。”

    容娡不太习惯同人亲密,支支吾吾不肯说,被他耐心哄着,半晌撇了撇嘴,依旧难以启齿,只哭腔道:“都怪你!”

    谢玹从善如流:“好,都怪我。”

    他见她尚能伶牙俐齿的啐骂他,便以为她并无什么恙处。

    然而,思及他更换床褥时,瞥见凌乱的水痕间隐约渗着几点花瓣似的血迹,霎时便对自己的疏忽感到懊恼。

    谢玹对房事并无经验,虽因她阅览了许多书籍,但她与他差距过大,又难免有情难自抑之刻,一时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伤到了她。

    二人一坐一蹲,面面相觑,皆有些不自在。

    片刻后,谢玹的手隔着被褥拍了拍她的腿:“看看。”

    容娡脸上又是一热,推开他的手,语气生硬道:“看什么看,你害不害臊?”

    谢玹雪净的面庞上晕开薄薄的红,却极为认真的回她:“你哪儿我没看过。”

    容娡一噎。

    谢玹坚持:“让我看看。”

    容娡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不给看!你不害臊我还害臊呢!”

    她腕上有一圈红痕,不知是锁链磨得,还是谢玹折腾出来的。

    谢玹瞥向那红痕,伸手抓住被角,无奈地轻叹一声:“我怕伤到你。”

    容娡欲言又止,拍开他的手,背对着他躺下,用被子兜头将自己蒙住,不耐道:“不过是被你……被你那玉璋顶的有些胀痛,并不要紧。好了我要就寝了,你快走开。”

    声音捂得发闷。

    谢玹沉默片刻,了然颔首道:“下次我会注意。”

    容娡“刷”地掀开被子,睁着湿漉漉的眼瞪视他,咬着牙怒气冲冲道:“……你还想有下次?!”

    “七情六欲,人之常情,为何不想?”谢玹面色平静坦然,一张清俊的脸无情无欲,仿佛正在与她谈论的是经书典籍,而并非是抵|死|缠|绵的情|事。

    容娡却清楚地记得这话是她曾用来噎他的,如今从他的口中说出,当真好似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她困得无力再同他争辩,气哼哼的扯了把被子,背对着他要入睡。

    谢玹低低闷笑,连同被子将她抱起,放在床榻内侧,自己则躺在她身旁:“怎么,姣姣是打算解了药,便翻脸不认人?”

    容娡确实有这种想法。

    她怕他看穿自己的小心思,便转过身来环住他的颈项,阖着眼胡乱吻了他两下,求饶般的软声道:“我并非此意。哥哥,好哥哥,我最喜欢你了,我好困了,且让我睡下吧……”

    谢玹被她吻的眼睫轻颤,眸色翻涌,深深凝视她一阵,慢慢松开手:“睡吧。”

    —

    容娡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翌日傍晚,醒来后,第一反应是腹中饥饿。

    身上酸涩的胀痛减轻不少,隐约有股清苦的药香萦绕在鼻尖。

    容娡便知道,应是谢玹那厮趁她睡着,悄悄为她上了药,不由得低骂几句。

    旋即微凉的嗓音自一旁传来,“你说什么?”

    容娡倏地闭上嘴。

    循着声音望去,谢玹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张桌案置放在床尾,此刻正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手里还拿着一卷案牍。

    她连忙乖巧的笑了笑:“没什么呀哥哥。”

    谢玹没什么情绪的冷哼一声,起身走出去说了些什么,须臾侍女传膳入内。

    容娡探头瞧了瞧,软声撒娇:“我没有力气,哥哥喂我。”

    谢玹端坐如山,没理她。

    见状,容娡气哼哼的踢开被子,眼眸滴溜溜的转了转,装模作样的假哭:“好一个谢玹!昨日死去活来的折腾我,今日便对我不管不顾,呜呜呜呜……我的小腹至今还胀痛着……”

    侍女尚还在此处呢!

    谢玹额角一跳,疾步上前,一把捂住她口无遮拦的嘴,耳尖红透:“……我喂。”

    容娡得逞,笑眯眯的止住声。

    她拽着他的袖子坐起身,在谢玹递来羹匙时乖乖张嘴。

    吃着吃着,她忽然想到一件极要紧的事,手忙脚乱一阵,摸向自己的小腹,神情瞧着像是要哭了:“你……我……”

    她险些将碗打翻,好在谢玹伸手端稳:“饱了?”

    “不是。我……我不想生孩子。”容娡冷静下来,摇摇头,略一思索,拽着他的衣袖,小声恳求,“哥哥,你命人熬一碗避子汤来。”

    谢玹淡然回绝:“你月事才过,不必担忧。”

    容娡还是摇头,泪珠沾湿眼睫:“书里说未必。”

    “我事先有所准备,饮了避子茶。”

    “当真?”容娡狐疑的看着他,琢磨一阵,忽然大惊失色,“你不会是打算骗我,想用孩子将我一辈子困在你身边吧?!”

    谢玹目露不悦:“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不择手段的肖小之辈?若我想一生皆将你困住,有的是法子,何须如此复杂。”

    “姣姣,我的所求,是你的真心,是要你心甘情愿的兑现曾经的誓言。”

    容娡半信半疑。

    谢玹轻叹一声,头一次对她的喜好表露出不赞许:“日后,你还是少看些荒诞不经的话本为好。”

    容娡捂住耳朵:“听不见。”

    她眼眸闪了闪,试探道:“你若肯放我离开,我便听信你。”

    谢玹冷笑,用洞悉一切的冷灼目光审视着她:“休想。”

    “你若再想着离开,或许我会试一试你说的利用孩子……”

    容娡听出他的威胁之意,又气又不甘地捶了下床,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他两口。

    —

    春暖花开,本来早就应该启程的幽州之行,因为容娡,一拖再拖,直至三月中旬才终于要启程。

    谢玹性子淡漠疏离,行事低调,即使要离开也并未声张。但出发前,来相送的人,倒是络绎不绝。除了在他手底下做事的朝官、蒙受他恩惠的寒士,便是食禄于谢府的门客。

    反而是谢府里的人,即使明知晓他此行非一年半载不会折返,但仍没几个人前来为他践行,只有各房的几位主君派人前来问候,便是连身为谢玹父亲的谢奕,也只是在谢玹乘上马车后,匆匆露了一面。

    容娡堂而皇之的坐在马车里,听着身边谢玹与谢奕短短的几句交谈,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

    谢玹与他的父亲谢奕之间,似乎并无多少亲近之意,反倒是有点像官场逢迎的客气,就连为数不多的几句交谈,也不禁让她觉得,似乎是为了刻意掩盖疏离。

    容娡虽然终于离开了明彰院,但身边牢牢跟着一个阴魂不散的谢玹,根本寻不到脱身的机会,又不能大喊大叫的激怒他,只得枯坐着,百无聊赖的琢磨这件令她觉得无比奇怪的事。

    她琢磨一阵,倒也没多想,只当是因他们皆心性淡漠,如她一般不怎么亲近血亲。

    会见过谢奕之后,便再无人前来送别谢玹。

    马车平稳的行驶了一段路,忽然开始慢慢减速。

    容娡有所察觉,压低声音,理所当然道:“又有人来辞别了?”

    谢玹将帘帐挑开一道小缝,瞥了一眼,忽然没由来的侧目看她,“嗯。”

    容娡轻轻颔首,随口问道:“谁啊?”

    谢玹看着窗外,抬手揽住她纤软的腰肢,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触她的腰侧——像是在耐心等候什么似的。

    在脚步声渐渐接近时,他温声道:“是谢玉安。曾与你议亲的谢玉安。”

    听到这个名字,容娡一怔,唇瓣张了张,想起谢玹是个醋坛子精,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谢玹分神打量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清峻的眉眼挑个一个锋锐的弧度,原本空净明淡的神情,倏然变了。

    说不上来此时他的什么神情,像是似笑非笑,又像是轻蔑的嘲讽。

    他侧对着容娡,眼眸被浓长的睫羽遮住,面若玉琢,分明是带有神性的一张脸,却无端让人心中不安。

    容娡对他何其了解,几乎是本能的察觉到潜伏的危险,才要设法安抚他——

    下一瞬,横在腰间的手臂便蓦地将她捞起,令她跨坐在他的膝上。

    容娡檀粉色的裙裾如同绽放的芙蓉一般,层叠垂落,遮住谢玹霜白的衣裾。

    一帘之隔外,谢玉安的嗓音在同一时刻响起:“长兄。”

    第65章 恳求

    车厢轻不可察的晃了晃, 竹篁绿的锦纹帘帐悠悠晃颤,帐下的流苏穗子荡开几道极浅的涟漪,玉铃相撞, 发出一些清脆的响动。

    本是清泠的声响,落入此时容娡的耳中, 却没由来的突兀, 仿佛一把冰锤敲在了她的心口。

    适才谢玹的动作太过突然, 容娡只觉得眼前景象飞速旋转, 直至坐稳后, 仍有些没回过神来。

    细白的手指, 下意识不安的攥住谢玹肩头的衣料, 在霜白锦缎上印下几痕褶皱。

    容娡缓了缓神,双手撑着他的肩坐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谢玹的神情。

    这样的坐姿,二人堪堪能够平视。

    谢玹端坐如松,面无表情的同她对视,一双昳丽的凤目,如同封砌在冰里的两块墨玉。

    他抬手按了下帘帐。

    帘帐严实的垂落, 一丝光线也漏不入。

    另一条手臂横在容娡的侧腰处, 手心贴着她的后腰, 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回应帘外的谢珉:“嗯。”

    他性情淡漠,素来寡言少语, 眼下连面都不肯露一下, 这般冷漠地回应谢珉的问好, 虽有些不近人情, 但倒也无可厚非,并不算太过异乎寻常。

    任谁也想不到, 此时他的怀里正亲密地搂着容娡,毫无君子应有的端方庄严之态。

    容娡被他揽着,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车厢里光线昏暗,容娡的目光落到谢玹抿的平直的唇角上,辨认一阵,虽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大致明白他应是醋了。

    这人真是古怪又别扭。

    她分明谨言慎行,什么都没做,怎么就醋了。

    怕他因醋意大发而做出荒唐事,容娡忙换上一副乖巧的神情,柔婉的笑了笑,凑在他耳边,用细若蚊讷的气声道:“他人前来送行,而哥哥久不露面,恐会为人指诟,说哥哥端着架子。哥哥还是同来人多说些话为好,与我亲近,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她这一番话说的小心翼翼,竭力避免提及谢珉的名讳,恐因此惹出谢玹的醋意。

    但落入谢玹眼里,倒像是担惊受怕的讨饶。

    谢玹偏头吻了吻容娡的唇角,低声道:“你在害怕什么,姣姣?”

    声音模糊地传到帐帘外,距马车五步之远、恭立着的谢珉,闻言愣了一下。

    “长兄,您说什么?”

    无人答复。

    谢珉心下奇怪,侧耳细细听去,四周一片静谧,仿佛方才他听到的那句话只是错觉。

    车厢里。

    容娡心跳如擂鼓,唇瓣上晕开一层润泽的光。

    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没有在害怕呀。有哥哥在,我怎会害怕。”

    谢玹对她何其了解,毫不留情的拆穿她:“你在害怕我。”

    容娡用力摇头。

    谢玹不为所动。

    “害怕我会做些什么,令外面的谢玉安发觉到异样?”他的唇贴在她耳边,嗓音越发的轻,也越发的冷,因而显出些凉薄的讥诮,“容姣姣,他比我好在何处,竟令你当初毫不犹豫地弃我而去,选中了他?”

    积攒在心里、经久不曾得到解答的困惑,一经问出口,便如往火上浇了一层油,腾的烧起冲天大火。

    偏偏容娡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没有出声辩解。

    见她沉默,谢玹心里的火势烧的越发旺,理智都要被吞噬。

    他的眸光黯了黯,幽深不见底,抬手按了下容娡的后颈,托着她的后脑让她伏在自己肩头,拍了拍她的背,话音一转道:“我记得你肩后有一处伤痕,从前忘了留意看,如今如何了?”

    他说的伤痕,是容娡为他挡剑后留下的伤疤。

    好端端的,他提那个做什么?

    容娡摸不清头脑,经他一提,才想起这桩事来。伤在背后,她看不见,虽然曾经抹了许多舒痕膏,但也不知现在什么样了。

    便如实道来:“不知道。”

    谢玹轻轻颔首,若有所思的看向她的肩头,淡声道:“我看看。”

    容娡心里立即警铃大作,忙避开他的手:“不必了。”

    谢玹充耳不闻,扣紧她的腰,修长的手指勾挑起她的曲裾严实的领口,往一旁拨了拨。

    帐帘外,谢珉疑惑的声音传来:“长兄,你在听我说话吗?”

    谢玹动作不停:“你说。”

    谢珉满腹疑惑,犹疑的瞧了车厢两眼,没瞧出什么来,便收敛心神,先是说了些恭维的话,而后沉声说明来意:“我此番前来,一是为长兄送行,二是意在向长兄借些人手来用。”

    谢玹面无表情的听着,垂眸凝视容娡肩上羊脂玉般的肌肤。

    玉肌上,如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他将手指搭上去,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而后便感觉到容娡细细的战栗,像是受冷而瑟瑟发抖那般。

    谢玹轻柔的抚摸着这道因他而留下的痕迹,心里浮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涨情绪,胸腔中横冲直撞的妒火似乎都稍稍平息了。

    “借人?”谢玹思忖一瞬,问道,“你借人作什么用途?”

    谢珉的语气低落下去:“长兄可还记得葬身火海的容小娘子?虽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许是我同她心意相通,前几日在梦里见到了她,越发觉得她并未身死,而是被那贺兰铭掳了去。”

    闻言,谢玹动作一顿。

    而容娡,亦是鼻息一停,头脑发懵。她没想到过去了这样久,连她的母亲与兄长都自失去她的悲痛里走去,谢珉竟还会念着她。

    她哪里是叫贺兰铭掳了去!

    此时分明就困在他恭敬的兄长怀里!

    容娡死死咬着唇,几乎要气得发抖,但因着此时受制于谢玹,又丝毫不敢表露出。

    “我想调用府中侍卫去查,但父亲与伯父觉得我是为情所困昏了头,非但不允,还将我好一番叱责,母亲更是觉得我是被鬼迷心窍,偷偷寻来方士为布坛作法。我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来求长兄。”

    “玉安知长兄渊清玉絜,高山仰止,待容小娘子应有几分情分,若是知她尚存活于世,定不会袖手旁观,便想着赶在长兄离开前,前来相求。恳请长兄能助我一臂之力,借我几个人手来用。”

    “心意相通……”谢玹用气声重复这几个字,垂落的睫羽颤了颤,忽然极轻的冷笑一下,像是被他的话激到一般,俯身吻住容娡身上的那道伤痕。

    温凉的唇瓣触及疤痕,立即激起令人脊背战栗的麻。

    容娡蓦地浑身一绷。

    车厢外,谢珉长长作揖,忐忑不安道:“望长兄成全。”

    谢玹却一时没有出声。

    谢珉悄悄看向车厢,只当谢玹是在思考,便没再出言。

    而谢玹——

    他垂着眉眼,神情冷的像覆着霜雪,分明是无情无欲一张脸,却在缠绵而专注地,舔吻着伤疤。

    横在容娡腰后的手,绕至她身前,掌心裹住衣襟上锦绣的丰润荷花瓣。

    窸窣细微的布料摩挲声响起,容娡的面颊上渐渐起了热,几乎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她抓住谢玹的手腕,张开红润的唇瓣,欲说些什么。谢玹的手掌却在此时发力,捏住她。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好似被他牢牢地攥住,疤痕亦好像要在他的吻下重新撕裂开,嗓间不由得溢出一声难受的轻吟。

    只一声,便被她连忙咬唇止住。

    谢玹泛着水光的唇吻了吻她的耳侧,用低欲的气声道:“想同我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容娡颤了颤,脸颊涨红,双手失了力气,绵软的滑落。

    默了一瞬,她死死揪紧谢玹的衣襟,额头压着他的平阔的肩,忿忿半晌,吸吸鼻子,有气无力道:“……我讨厌死你了。”

    嗓音甜软发腻,一点儿也没显露出她有多么讨厌他,反而像是娇嗔着说反话撒娇。

    谢玹从她的言行间,品出一点儿她的心口不一来。

    他的眼里泛出点温润的光晕,略显愉悦的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她簌簌颤抖的后背:“容姣姣,你分明是喜欢。”

    容娡咬着牙不作声,感受着衣衫的起伏,忍无可忍,一口咬在他的肩头。

    谢玹端坐如松,面容岑静,并未因她咬的这一口受到干扰。

    略一思忖,声线平稳,对帘外的谢珉道:“与其借你人手,不若让你有可以自由调遣的人来用。你已及冠,若愿入朝当职,稍晚些我可以致信一封引荐,为你寻个差事。”

    谢玹拥紧容娡,平心静气的想——

    容娡如今既然在他怀中,所有的心绪与感受、连同她这个人,都被他牢牢掌控,他又何必同区区一个无足轻重的谢玉安计较。

    谢珉似是衡量了一番,须臾大喜过望的嗓音传入:“我自是极愿意的,多谢长兄!”

    听完他们的对话,容娡越发怒不可遏,简直要破口大骂。

    谢玹这个伪君子,面对外人时倒是换上一副温厚端方的模样了,装什么装!

    谢玉安这个蠢货!

    她此时就在谢玹怀里,他还想去哪里找她!

    容娡几乎想要大喊大叫,冲出去揪着谢珉的领子告诉他,他被谢玹骗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受制于人,束手无策。

    被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恼意更甚,满脑子只想着报复回去,叫谢玹如她这般身不由己,当着旁人的面失态,最好能颜面扫地!

    谢玹没有一点儿松开她的意思,泰然自若的补充道:“我只是出面引荐,至于其他,还需你自己争……”

    他倏而噤声,浑身一绷,蹙眉看向容娡。

    容娡摸索到他的玉璋,按上去,得意的哼笑一声,歪着脑袋,不怀好意的看向他。

    谢玹眸色浓深,薄唇紧抿,似是在克制着什么情绪。

    二人目光对峙。

    谢玹欲将她的手拿开。

    容娡灵活的躲过他的手,恶意的捞起玉璋,用力握了一把。

    第66章 隐忍

    此番谢玹离开谢府, 只是要先行去往国师府部署,尚未同他统领的那些兵卫汇合。侍从早先便赶往国师府,暗卫又匿身于暗处, 马车旁并无几个人跟随。

    马车驶离谢府有一段路后,谢珉才乘车追上来。出了谢府的这一段路, 是只容谢氏勋贵通行的阔路, 两侧既无房屋也无商铺, 唯有郁郁葱葱的绿树, 布景精致, 幽静而赏心悦目。

    谢玹的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为方便谢珉上前交谈, 此时就停在一株参天耸立的梧桐树下。

    时值仲春,绿树成荫。

    许是外头起了风,帘帐没由来的轻晃两下,玉铃丁啷。

    ——遮住了,在容娡有所动作后,谢玹极沉、极缓慢的吸的那口气。

    气息带着点儿鼻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似是隐忍, 又似难耐。

    仿佛是被她牵动了什么极痛的伤处, 碍于君子的自持和端方,只好不动声色的忍下。

    但容娡听得到。

    她抓住玉璋的那一瞬, 发现一只手不能完全握住, 心头还浮出了一点后悔。

    但又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胆怯, 因而不甘松手。

    一时只觉得自己好似抓起了个烫手的山芋, 分明棘手,却拿也不是, 放也不是。

    然而,如今观谢玹隐忍不发的模样,她心尖萦绕着的那点悔意倏地消散,再次洋洋得意起来,柳眉挑起,乌湛的杏眼里晕着两汪亮晶晶的笑意,神情鲜活又狡黠,耀武扬威的抬眼同他对视。

    谢玹蹙眉,凝视着她。

    许是因为光线晦暗,他原本是琥珀色的一双眼瞳,如今浓深若两团湿墨,看向容娡的目光,翻涌着她看不太明白的沉黯光晕。

    须臾,谢玹阖了阖眼,微启紧抿着的薄唇:“……松手。”

    容娡有恃无恐,用气声回道:“就不。”

    僵持一瞬,谢玹别开眼,垂眸去抓她的手腕,欲将她作妖的手提开。

    容娡才不会遂了他的意。

    她今日非得将以往所经受报复回来,揭穿他假清高的表象!

    暴露这人光风霁月之下潜伏的阴暗孽欲!

    让他也尝尝难堪的滋味!

    故而手腕被攥住的一刹那,她不假思索的攥了回去。

    谢玹果然奈何她不得,浑身绷紧,只得无奈的停手,仰起颈项,后脑枕着车厢,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紧紧抿住唇。

    玉铃再次泠泠的发出声响。

    容娡若有所悟,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这人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扯住帘帐下的一条流苏穗子,悄无声息的将穗子拢在手心,冷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却暴起一片。

    她眨眨眼,若有所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歪着脑袋想了想,她倾身凑到他面前,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在他颈侧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红润的唇瓣微微开合:“哥哥要同我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谢玹抿着唇,不声不响。

    容娡打量着他,见他不吭声,才要出声再次撩拨——

    与此同时,帘外的谢珉,却好似因谢玹许久不曾有下文,疑惑的出声问:“长兄,还需我自己争什么?”

    容娡闭上嘴,眼眸滴溜溜的转了转。

    谢玹按住她的手,睫羽颤了颤,满含警示的睨了她一眼,侧目看向帘帐。

    “还需你自己争取。勿骄奢放纵,应见贤思齐,自强不息……”

    他温和地缓声叮嘱,只是不知为何,“息”字才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便倏地止住话语。

    帘外的谢珉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满心欢喜,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玉安谨遵长兄教诲。”他恭敬的应下谢玹的话,听谢玹的嗓音中微微带着的喑哑,想了想,关切道,“近日气候多变,长兄虽劳于政务,但亦应注意调养,莫要染了病疾。”

    谢玹却一时没有再应声。

    清风徐来,枝叶摩挲,在车厢上投落光怪陆离的阴影。树影随风摇曳时,恍惚间,布满粼粼光斑的车厢,也仿佛像有了生命那般悠悠轻晃起来。

    谢珉恭敬的站立着,又候了片刻,见谢玹并无多言的意思,一时也没想到还有什么话要说,便出声告辞道:“此去幽州,舟车劳顿,长兄多加小心。玉安不便再耽误长兄行程,先行告退了。”

    隔了几息,帘帐内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嗯”字。

    见他疏离冷淡,谢珉愈发没了继续攀谈的心思,转身离去。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软的娇吟,甜腻的不成样子,仿佛幼小狸猫的爪垫轻轻按在了人的心尖。

    属于女子的声音,声线里带着点口耑息,似是在忍耐什么。

    谢珉脚步一停。

    他是男子,许多事无师自通,总觉得那一声轻吟里,暗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然而,踯躅一阵,当他回眸看去,打量片刻后,却未曾见到什么女子。四周静谧而空阔,入目所见,只有梧桐树下停着的马车。

    车夫端正的坐在车前,红鬃俊马温顺站立。

    这车夫为谢玹驾了许久的车,谢珉有些眼熟,打量一阵,忆起此人似乎在某次针对谢玹的刺杀中受了伤,伤到了耳朵,自此听力不大灵光。

    谢珉便没了询问他是否听见什么的心思,目光犹疑,看向不远处的车厢。

    莫非……

    才起了点怀疑的念头,他便连忙惊慌失措的按捺下,心里直谴责自己的龌龊,谴责自己怎敢妄自臆测,玷污长兄渊清玉絜的声誉。

    谢珉不敢再多看,飞快地收回视线,摒弃心里浮出的猜测,瞥了眼树梢上跳跃的黄鹂,只当方才听到的是黄鹂鸣叫,自己不过是听岔,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

    脚步声远去后,严实垂落的竹篁绿帐帘被人拨动两下,终于露出了一道缝隙。

    光线摇漾着凝映入容娡的眼眸,泛开茶色的光晕。

    剔透若琉璃的瞳仁上,如今流转着盈盈的泪光,眼尾晕开一抹绯色。

    她眨眨眼,抬手将手背搭在眼上遮光,白皙的小脸皱成一团,再无撩拨谢玹的念头。

    适才,她存着要让谢玹出丑的心思,趁他与谢珉谈话,指尖蓄意用力。

    怎知计谋虽然得逞,但谢玹止住声时,神情猛然变得十分凶戾可怖,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掌陡然用力,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攥断。

    沾湿的清峻眉峰,锋锐凌厉的神情,令容娡不禁回忆起一些解药那晚的片段。

    她吓得呼吸一紧,不敢再造次,僵坐片刻,仿佛被热水烫到一般,手忙脚乱的朝后躲去。

    后背却在闪躲时,不小心撞到了檀木案,案上堆积的书册哗啦啦地滑落一地,她自己撞的痛呼一声,疼的直抽气不说,尚未完全放开的手,因为疼痛下意识地用力握紧玉璋,惹得谢玹也嘶了口气。

    她能够察觉到,玉璋产生了某种庞大的变化,霎时浑身一僵,心口突突急跳。

    谢玹的鬓角沁出细密的汗。

    他半阖着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落阴翳,将她稳稳捞在怀里,缓了几息,阖了阖眼,喑声问:“撞到背了?”

    容娡委屈巴巴的点头,觑着他的脸色,讪讪收回握住玉璋的手,讨好地柔声唤他:“哥哥……”

    “可曾伤到哪里?”谢玹睁眼瞥她,见她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的模样,轻叹一声,颇为头疼道,“罢了。”

    他提抱着容娡,让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方便他查看她撞伤的地方。

    手指一寸寸按过脊背,不知按到何处,容娡倒吸一口气,蜷缩着抖了抖,一下子用力跌坐在他膝上。

    谢玹手背上青筋鼓起,一把掐住她的腰。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僵了一瞬,连忙要撑起身站好,抽泣着道:“就是这里……正是撞到了哥哥方才按的那个地方。”

    谢玹呼吸不稳,眼眸中蕴着沉黯阴云,晦色积攒的越发浓深,恍若风雨欲来前的阴翳,眼底有什么骇人的风暴要呼之欲出。

    容娡拍拍他的手臂,试探着挪动。

    才撑坐起一点点的空隙,谢玹蓦地发力,将她向前一推,摁到了桌案上。

    裙摆一寸寸卷起,容娡吓得呼吸一停,慌里慌张的扶住桌沿,将桌面上剩余的案牍纸笔尽数打翻在地。

    旋即谢玹倏地俯身贴过来,压住她战栗的脊背。

    玉质的修长手指,强势的挤入她撑在桌案上的指缝间,将她严实的搂在怀里。

    “我倒是忆起一个,止痛的好办法。”

    在容娡热的面色涨红,睁大双眼,隐约疑心药效并未完全解除,将要再次发作时——

    她听到谢玹温声如是说。

    第67章 颠簸

    日光穿透梧桐枝叶的罅隙, 洒落金灿灿的光斑,枝上黄鹂此起彼伏的脆鸣。

    容娡娇丽的脸庞在和煦的日光下,显出一种柔软的乖顺, 面颊上透着一层清澈的薄粉。

    谢玹温缓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鼻音,像隔着雨幕, 濛濛勾缠, 蕴着薄冷的潮意。

    属于他的冷檀香, 强势的侵蚀着她的感官, 她嗅着这香气, 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懵懵地回头看谢玹。

    “什么止痛的法子?”

    谢玹不说话, 抬手压了下帘帐。

    直至光线湮没,车厢里恢复昏暗。

    他俯身吻了吻容娡的唇角,用气息不匀的、低欲的嗓音道:“与解快红尘一样的法子。”

    这人倾身贴过来时,冰凉的发丝滑过她的颈侧,容娡却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炙热的温度,蓄势待发。

    一听这话,她的脑海中闪过破碎的画面, 忆起那种被撑涨的滋味, 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讪讪一笑,去掰他横在她腰侧的手。

    “……不、不必了。哥哥。”

    她磕磕绊绊的开口, 惊慌失措地转头, 端详谢玹的面色, 试探着挣脱。

    可她此时背对着他, 牢牢被这人扣在臂弯里,根本丝毫撼动不得他。

    谢玹掌心拢住她的衣襟, 指尖轻挑,藕粉色的诃子微散,诃子上锦绣的莲花晃颤,丰润嫩白的芙蓉花瓣,自他的指缝间,鼓翘着溢出。

    “真的不必了。”容娡面色涨红,眼睫簌簌发颤,咬着牙道,“只是撞了一下桌角,不怎么痛,不碍事的。”

    若是真的按他说的法子来止痛,那还得了!

    她决不能遂他的意!

    谢玹却充耳不闻,低头吻住她娇艳的唇瓣。

    在他的唇舌攻势之下,容娡的呼吸渐渐也乱了。

    她掐住他的胳膊,涂着漂亮蔻丹的指甲深陷在他绣着银纹的霜白衣料里,气息不匀地开口:

    “你……你疯了!你可知如今是在何处?”

    声音毫无方才的耀武扬威,甜软发腻,虽是在谴责他,但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讨饶。

    谢玹不知想到什么,低低的笑了一声,缱绻的吻了下她的唇角。

    而后,他竟不知从何处翻出一个茶壶,斟了一杯茶水饮下。

    容娡看着他随手搁在案上的茶盏,支着晕乎乎的脑袋,倏地想起一桩事来,面上越发滚烫,又羞又恼道:“马车里还备着避子茶,谢玹,你好生不知羞耻。”

    谢玹略显无奈的叹息一声。

    “谁让你总是撩拨我呢,姣姣。”他的面容雪净明淡,“我须得缜密行事,以备不时之需。”

    先前她去捞玉璋的举动……

    好像确实挺像是在勾引。

    容娡哑口无言,说不出反驳的话,半晌,磨了磨牙,压着喉间破碎的口耑息,软声道:“哥哥,白日宣、宣——”

    她顿了下,“实在是不妥,若是叫人发现,难免有损你的清誉。”

    谢玹勾着她的裙绦,似笑非笑的瞥着指尖上稠润的水光,淡声道:“你不出声便好。”

    ……

    疯了。

    这人真是疯了。

    虽然他这副模样,同她的肆意妄为脱不了干系,但容娡又岂是会忍气吞声的。

    见与他周旋无果,她偷偷回头觑了眼他的神情,当即蹬了他一脚,瞅准时机要跑。

    却被一双手牢牢掐着腰按住。

    容娡对着他又抓又踹,破口大骂:“谢玹你还要不要点脸!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了不成?!哪有温儒的君子如你这般的?”

    下一瞬,霜白的隽影倏而倾身——

    蕴着汹汹的愠怒,蓦地发了狠劲撞向她。

    帘帐起皱,玉铃颤响。

    车厢里有一瞬间的静寂,似是落了一场阒然岑冷的雪势。

    雪花却又在转瞬之间融化,凝汇成潺潺的水流。

    容娡猛然向前一耸,险些重重撞上桌沿,又被那双手捞回。

    气恼的骂声戛然而止。

    转变成掺着哭意的、惊惧的变了调的惊叫。

    她浑身发烫,恍惚间,分不清是因快红尘的药效再次起了作用,还是因为某种,庞大的、轻而易举能击溃她的力量。

    案上的杯盏被容娡撞翻在地,清脆的触地声响起时,谢玹面露薄冷的愠色,俯首凑近她耳畔:“温儒的君子?你还念着谁,谢玉安吗?”

    先前磕碰在桌角的伤处,再次泛出隐隐的痛。

    容娡睁大双眼,恍惚间又成了钉在砧板上的鱼,冰冷肃杀的刀锋横在她身侧,她不由得哆嗦着战栗。

    她的眼尾渗出点清泪,咬着唇,沾湿的眼尾簌簌眨动。

    好半晌,才找回点四散的神志,轻轻摇摇头。

    绸缎般垂散的顺滑发尾,无风自动,涟漪般的摇曳起来,像是雪花飘落时,经受着来源于冷风的冲击。

    谢玹自身后拥紧她,将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

    须臾,他叹息着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姣姣,同我说说你幼时的事吧。”

    谢玹虽派人查过她的过往,但查出的那些事,毕竟是出自于旁人之口,并不尽然属实。

    而此时此刻,他分明全然掌控着她,牵动着她的所有,却没由来的想听一听,她的说辞。

    她年幼时的那些时光,他并未参与。

    或许是因此,才会略带点希冀地,想听她亲口讲出,以此来更深入的了解她。

    但此时的容娡——

    她仿佛是溺水后才被打捞上岸的人,因着呛了水,鼻息乱的不成样子,尚未从被溺水感填满的难捱中缓过神,面色涨红,喘不上气。

    谢玹极有耐心的候着她说话,指腹抚过她肩上的伤疤,缓慢而深刻的动作。

    容娡乌湛的眼眸上浮出一层泪光。

    她轻启薄唇,被他引着,回忆片刻,喃喃着出声。

    “……我年幼时,江东有一年天降大旱,颗粒无收,粮价飞涨……”她忽然咬了下唇,撑在案边的手指用力到绷直,指节泛白,哭腔着道,“哥哥,胀……”

    伤疤处印上一个轻若羽毛的吻。

    谢玹嗓音低醇,动作不停:“我知道。”

    “继续说。”

    “……有一个云游四方的方士,占卜出谶语,说我是神女,要将我献给水神。”

    容娡难以忍受的哭出声,浑身战栗,抽泣着道:“我父母,当年因政务在外,族中其余长辈迫于民情,将我、将我献出。”

    “那场众人盼望的雨……始终不曾落下。我险些被烧死。”

    被迫回忆起不好的往事,容娡难以遏制的发抖,双瞳失神,浑身脱力,几乎要站不住。

    谢玹居高临下的睨着她,眼眸低垂,眼皮上的那颗小痣隐现,眉宇间似有悯色。

    原本淡漠的一双眼眸,如今湿润含波,好似春分骀荡,冰雪消融。

    良久后,他略微放松了一点儿对容娡的禁锢,扳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他坐下。

    谢玹用指节叩响车壁,马车缓慢的行驶起来。

    他扶着她,倚着车壁,半阖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截湿透的裙绦,面容空净明淡,不知在沉思什么。

    行至一段不平的路面时,原本用力咬住唇的容娡,因着起伏的颠簸,颠的伤处泛痛,再次难捱的哭吟出声。

    谢玹一把捂住她的唇。

    他冷白的手背上,暴起淡青色的青筋。

    “别出声。”他嗓音微哑,“姣姣,你说过,你是我的……你的所有都是我的。”

    “声音亦是独属于我的,不许被旁人听到。”

    容娡堪称是惊惧的瞪大眼眸,被他捂得有些喘不上气,面颊涨的通红,用力拍打他的手臂。

    片刻后,在颠簸中失了力道。

    却又因为某种牵制,不得已的偎向他,只得无助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渐渐的,毫无反抗之力,只得顺从地由着他的心意。

    无法出声破口大骂,便暗自咬牙切齿在心里将这人骂了无数遍。

    到最后,边哭着咬他,边不由自主的想。

    她着实不该招惹这个人的。

    是她引火烧身,玩火自焚。

    自作自受。

    ……

    马车在颠簸之中行至国师府,一路直抵谢玹的居住的院落。

    车夫停稳马车,便悄无声息的退下。

    良久之后,细微的声响消弭,帘帐下的流苏停止晃动,打着旋儿荡开涟漪。

    容娡裹着谢玹的外衫,扫视一眼车厢内,忍无可忍的指使他抱她下车。

    解除快红尘药效的那次,因着药效的发作,她神志略有不清,对玉璋的印象其实有些模糊,只记得一些零碎的感受,所以才敢胆大妄为握起它撩拨谢玹。

    哪知竟会是这般凶狠而令人印象深刻!

    容娡看着气定神闲的谢玹,双膝犹有些发颤,心有余悸,没好气的挠了他两下。

    恨不能将玉璋揪下来,狠狠踩在脚下,用力跺上几脚。

    她再也不要乘坐这辆马车了!

    —

    在国师府休整一日,谢玹部署好相关事宜,一行人便启程北上。

    出了洛阳后,容娡举目无亲,谢玹便放松了对容娡的禁锢,不似从前那般拘着她,给了她诸多自由的空间。

    此行浩浩汤汤,共有上千人,分外显眼。

    途径一处峡谷时,再遇不知哪派势力遣刺客跟来,企图刺杀谢玹。

    对方派来上百人,虽来势汹汹,但谢玹早有预料,轻而易举的将刺客歼灭。

    刺客来袭时,容娡并未跟在谢玹身边,本想趁乱溜走。

    但见四周尽数是荒山野岭,密林丛生,人烟稀少。

    她虽想逃离,但还没傻到连命都不想要了,到底没敢偷跑。

    经此一战后,谢玹有所顾虑,将从前为容娡打造的暗器,尽数翻出来给她,语气沉重的叮嘱容娡,时刻带在身上用以防身。

    观他神情,容娡隐约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征兆。

    她认真的记下每一件暗器的作用。

    记完后,容娡有些百无聊赖,挑挑拣拣,将一枚藏着毒针的手镯拿着手中把玩时,心血来潮的对准谢玹。

    谢玹对她毫不设防。

    他淡然而纵容的看着她,打量她片刻,甚至还温声指正她手法的错误之处。

    “姣姣,你的手应再稳一些。”

    容娡佯作乖巧的点头应下。

    心里却不动声色的,浮现出一个极为大胆的脱身之法。

    第68章 取舍

    容娡依谢玹所言, 认真调整好手上的动作。

    “哥哥你看,这样用对了吗?”

    谢玹垂眸看向她的手,严谨的扫视过后, 轻轻颔首:“手法对了,差些准头。做的不错。”

    容娡的唇角上扬起一个弧度。

    她用指腹摩挲着手镯侧面的隐蔽机括, 面上带着笑, 却忍不住出神地想——

    既然谢玹对她并不设防。

    那, 她日后是不是能寻到机会, 趁谢玹不备, 用暗器里的毒针刺中他, 而后伺机逃离……

    这个大胆的想法才冒出一点儿苗头, 便立即被容娡摒弃。

    她不无遗憾的想,虽说这毒针的药性只会令人麻|痹昏迷,不至于伤及性命。

    可即使她顺利得手,谢玹陷入昏迷,但周围尚有那样多的暗卫,必不会让她轻易脱身。

    除非她与谢玹二人落单,否则这个计划没有任何得以施展的可行性。

    谢玹为她打造的其余暗器中, 不乏有淬着见血封喉的毒药的。

    但眼下, 容娡只是想摆脱谢玹的桎梏, 并不想伤人性命。

    诚然,若她毒害谢玹, 禁|脔般的生活必定随之而解。

    但若谢玹有恙, 他这般位高权重, 听命于他的那些门客兵卫, 也定然不会放过她。

    容娡并不是拎不清之人,孰轻孰重, 她尚有能力辨别清楚。

    她没必要仅仅为了脱身,而惹出一些原本不会出现的麻烦祸事来,这丝毫不划算。

    再者……

    她也有些舍不得。

    容娡不知该如何确切的形容那种复杂的心情。

    按理说,以谢玹对她做过的某些行径,她就算往他的心窝子里捅上一刀,要了他半条命来解气,也无可厚非。

    明明应该狠心。

    可她就是莫名其妙的舍不得。

    很多时候,她也不知,该如何来看待谢玹这个人。

    思及此,思绪不禁飘远——

    容娡忽然忆起,他们北上时,途径过一些村落。

    凛冽的冬季,对于洛阳城里的贵族来说,举办几场暖寒会、烧着炭火,轻而易举地便可度过。

    但对于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而言,严寒随时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村落里冻伤冻死了不少人,尸骨横在路旁。

    谢玹只消挑起马车的帘帐,淡淡瞥视一眼,无需他多言,立即便有侍从会意,上前安抚那些捱过寒潮的村民。

    得到银两的村民,自然感激涕零,伏地跪拜。

    可与谢玹同乘一车的容娡,能清楚的望见,他的眼中依旧淡然而无情绪。

    她恍然顿悟,这人虽做着慈悲的善事,但他不懂底层百姓的苦难。

    他生来便极为显贵,自然无法感同身受,只是如超然物外的神祇一般,带着施舍的怜悯,漠然的俯瞰人间。

    给予苦难之人一点儿稀薄的希冀,而后轻飘飘的转身离开。

    ……

    但即便如此,谢玹也要比那些只知穷奢极欲的纨绔子弟,要好上太多。

    她存着些私心,舍不得谢玹有事。

    只是,这般一个处尊居显的人,偏偏固执地咬着她不放。

    容娡犹豫不决,在心里思来想去,反而将自己折腾的惆怅不已,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失落的打消念头。

    她回过神,而后便感觉谢玹似乎在一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虚,软声道:“哥哥怎么一直看着我呀?”

    谢玹的眼神洞若观火,淡声道:“适才在想什么?”

    他凝视着她时,容娡总莫名有种小心思被窥破的感觉,忙硬着头皮道:“只是在琢磨该如何得心应手的使暗器罢了。”

    谢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姣姣,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想,该如何将暗器用在我身上呢?”

    容娡倏地止了声。

    小心思被揭穿,她反倒不怎么怕。总归两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任她再怎么着,谢玹也拿她没办法,只能纵着她。

    顿了顿,她理直气壮道:“是又如何?你锁着我关着我,之前还……还不知轻重的折腾我,如今竟是连我想一想来出口气都不准了么?”

    谢玹冷笑一声。

    “你想如何,取我性命?”他语气淡淡,嗓音微寒,“如今唯有我能有力护住你,若我身死,你即使如愿以偿,又该如何安然无恙的自处?”

    这人毫不留情的戳穿容娡心里的担忧。

    偏偏他的话很有道理,绝非是在自负,她不禁有些烦躁。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取你性命了?”

    谢玹没说话,微凉的目光,扫过她正拿着暗器对准他的那只手。

    容娡指尖一蜷,气哼哼的撂下手镯,默了一瞬,脸上挂上假笑,存着蓄意膈应他的心思,阴阳怪气地嘲道:

    “我最喜欢云玠哥哥了,恨不能同哥哥生同衾死同穴,怎舍得取你性命,若你死了,我自然不会独活。”

    听了她惺惺作态的话,谢玹却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攒着的冷意消融了些。

    “我不会死,也定会护你周全。”

    他牵起她的手,深深凝视着她,极浅的笑了笑:“你能这样想,我很欢喜,我们会共枕同穴。”

    容娡脸上的假笑僵了一瞬。

    ……呸!

    谁要同他共枕同穴!

    这厮听不出她在说反话不成?!

    她非得摆脱他的掌控,另觅良人,活成人上人!

    —

    因着北上途中遇刺,谢玹便下令在临近的魏郡临时休整。

    魏郡有些偏僻,不算繁华,驿馆长久失修,床榻上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

    谢玹显然无法忍受宿在脏乱的环境中,赶在入夜前,领着容娡乘车前往附近的客舍。

    魏郡何曾有过谢玹这般矜贵气度的人物,掌柜滴溜溜的扫视他们的衣着,明白他们出身显贵,殷勤地迎上前:“贵人要几间房?”

    谢玹尚未开口,跟在他身后的容娡便忙道:“两间上房。”

    谢玹侧目,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一间。”

    掌柜面上带笑,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们片刻,断定这是小夫妻之间使性子呢。

    他见怪不怪,沉吟一阵,听从谢玹的意思,给了他们一间上房,赔笑道:“贵人来得巧,刚好只有一间上房了。”

    谢玹淡淡颔首。

    容娡心下生疑,见这掌柜一脸谄媚相,哪里还不明白,这厮是在见风使舵的说鬼话!

    她有些憋屈,心里窝着一团火,却无可奈何,只得由谢玹牵着她上楼。

    不禁有些怀念,许久之前留宿客栈那次,彼时谢玹尚且端方守礼,无论她如何哄骗,都要同她保持距离,不肯与她同住,执意要两间客房。

    —

    天色尚未黑透,时辰尚早。

    容娡没有半点儿睡意,走进客房后,刻意远离谢玹,占了一处光线明亮的软榻,窝在榻上翻看话本。

    谢玹没说话,只默不作声地将烛光拨亮了些,不再管她。

    容娡看似在翻看话本,实则始终分出一丝心神,留意着他那边的动静。

    片刻后,房门被叩响,谢玹起身走到门前,同门外的静昙低语几句,提着几样东西朝她走来。

    容娡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谢玹将油纸包着的奶糕放在她面前,而后褪下外衫,坐在灯盏下,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拨开中衣的领口,往自己的右肩肩头涂药。

    见他这副模样,容娡无法继续坐视不理。

    她柳眉微蹙,走到他身旁:“你受伤了?

    “几时受的伤?”

    谢玹垂下眼,浓长的睫羽如小扇般忽闪。他微微低着头,从容娡所站的位置看去,他的面容显得越发雪净清峻。

    “……刺客围杀我时,我寻不见你,分了些心神,不慎被他们得手,中了一剑。”

    容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寻她时,她应正在思索要不要趁机逃跑。

    沉默一瞬,她叹息一声:“我去唤人来给你上药。”

    谢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必。”

    容娡停下脚步,满面不解地看向他:“那你想如何?”

    而谢玹紧抿薄唇,神情古怪,同她对望一阵,别开眼,轻声道:“我肩背上,有你几日前抓出来的……”

    他点到为止,容娡却忽然意会了,面上一热,沉默下去。

    她原先以为谢玹惯来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不过是个文弱的雅士。

    不知死活的撩拨这人两回后,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

    谢玹瞧着清心寡欲,冷淡至极,但他在某些时刻的举止,和文弱这词半点也不沾边!

    那日在马车里,他分明不知疲倦。自己寡言少语,面不改色的专心动作,却非要行有余力的迫着她,让她用不成语调的声音对他说话。

    她几乎要被他磨得崩溃,抽泣着说胀时,这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含欲低口耑着,将玉璋送的更深。

    容娡挣不动他,又不能大喊大叫,只得泪眼婆娑地攀着他的肩背又挠又咬,应该留下了不少痕迹。

    忆起那时靡乱的情境,容娡的脸越发滚烫,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余光瞥见谢玹如今沉默不语,耳尖却悄悄变红。

    她不禁没好气的哼道:“你如今倒是知羞了。”

    谢玹扯了下她的衣袖,环住她的腰,额头抵着她的锁骨,嗓音发闷:“姣姣……”

    容娡没好气的哼了几声,低头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不深,只微微刺破了血肉。很巧合的是,他身上的这道伤口,同她肩头的伤口几乎是刺在同一处。

    容娡拿起伤药,不禁略带埋怨道:“你到底有多少仇家?怎么每回与你同行,皆能遇见有人想要你性命?”

    谢玹抵着她的肩,似是在忍痛,又似在沉思:“抱歉。”

    容娡放轻动作,闻言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是,你道什么歉啊。”

    谢玹环在她腰间的双臂默默收紧,有一阵没作声。

    过了一阵,忽然吻了下她的颈侧,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那日你咬我咬的很紧,我以为你也很欢愉。”

    容娡手一抖,羞愤欲死。

    “谢玹!”

    第69章 止疼

    容娡本来正要往谢玹的伤处洒药粉。

    但这人实在是语出惊人, 带偏了她的思绪。一不留神,药粉抖落太多。

    抵着她肩头的谢玹,沉闷的嘶了口气。

    容娡被这一声惊得回神, 赶忙查看他的伤口,面上的热意倏地减淡, 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对不住。”

    敷着药粉的伤口隐隐渗出些血色, 在谢玹冷白肤色的映衬下, 格外触目惊心。容娡只是看着, 便觉得定然疼极了。

    但谢玹是个极能忍耐的人。

    他鲜少向外展露自己的情绪, 很多时候都是不动声色的。

    哪怕再亲密、再情|动之时, 容娡都未见过他失态。

    至多半阖着湿润的眼眸, 俯在她耳边低低的喘。

    他似乎,不愿让她见到他被情|欲所控的模样,以至于容娡至今都尚未亲眼见过玉璋。

    譬如此刻,他依旧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他微微抿着唇,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着,没有任何怪罪她不当心的意思。

    反倒默不作声地抱紧她,额角贴着她的肩头磨蹭两下, 赶在容娡欲推开他、叫侍从来前, 温声道:“姣姣, 你做的很好。……我只要你在,不必唤旁人来。”

    许是他此刻表现的太温软无害, 而容娡又是素来吃软不吃硬, 一听这话, 她没由来的没了脾气, 妥协般的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去清理伤口。

    谢玹倚着她的肩, 为方便她上药,墨色长发尽数拢在胸前。此刻他的衣襟不甚端庄的松散着,锁骨上明晃晃地挂着前几日容娡留下的齿痕。

    容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伤口,刻意忽视这些暧|昧的痕迹。

    安静片刻,谢玹用指尖挑起染血的绢帛,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姣姣,莫非我做的不好,你并不欢愉?”

    不待容娡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可我研读了许多书籍,你那处很是湿|腻,书上说……”

    语气一本正经,若不仔细听,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严肃的正事。

    容娡动作一顿,面上又烧起了一团火。

    ……他这是,要同她继续先前那个话题的意思了。

    这人如今有伤在身,容娡不欲同他计较,忍了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低声反驳他:“我都哭了,你觉得呢?”

    这回谢玹沉默的稍久一些。

    然后他坦然而真挚道:“我以为那是欢愉的意思。”

    容娡磨了磨牙,不想再同他说话了。

    她心里窝着火,上药的力道不免加重几分,再次深深的怀念从前那个纯情的小古板谢玹。

    旋即便听谢玹闷哼一声:“姣姣,疼。”

    容娡没想到他竟会呼痛,微怔了下,调笑道:“原以为哥哥是玉雕的神仙,没想到也会疼?”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药上好了,谢玹却仍紧紧拥着她,鼻息带着低喘,闷声呼痛。

    饶是容娡觉得他言行反常,想要将他推开,见状也不禁有些迟疑:“……很疼吗?”

    “很疼。”

    谢玹仰起脸,面容雪净,眼眸湿润,悄无声息地攥住她的手腕,“须得姣姣帮我止痛。”

    容娡失笑:“我又不是伤药,如何帮你止痛?”

    “我教过你的。”谢玹意有所指,“和解快红尘一样的法子。”

    容娡反应了一瞬,面颊涨红,伸手推他:“不行……我月事来了。”

    谢玹低低的“嗯”了一声:“我知道,无妨。”

    他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瞳仁泛着粼粼的光晕,暗示意味十足地捏了捏她的手腕:“帮我。”

    容娡无言以对,只用力摇头。

    谢玹摩挲着她的腕骨:“疼。”

    容娡深吸一口气:“我去传医师来。”

    “不必,我只要你。”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容娡便被力道带的坐到他怀里。

    谢玹抬手扶住她的后颈,偏头含住她的唇。

    顾念着他身上有伤,容娡不好挣扎,僵硬地由着他将舌尖探入她的唇齿间。

    谢玹吻了她好一阵,松开她的唇瓣,沉吟一阵,拿起染着他的血的绢帛,蒙在她的眼上,遮住她的视线,满意的审视片刻,鼻息越发不稳,清磁的嗓音发潮,带着点暗示的催促之意。

    “帮我。”

    “姣姣。”

    “帮我止痛。”

    容娡咬着唇,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十指蜷缩,紧紧揪住自己的裙摆。

    谢玹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着她的唇角,不时贴在她耳边发出些低欲的口耑息,简直像个妖精般磨着她。

    容娡心知若不遂了他的意,今夜休想安生。

    须臾,她认命地叹息一声。

    被他迫着握住玉璋时,她吸了吸鼻子,忿忿埋怨道:“我原以为哥哥是清心寡欲之人。”

    “从前的确是。”谢玹压着鼻息,在她鼻梁落下一吻,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会肆无忌惮的引诱我?”

    容娡简直要悔青了肠子,又气又恼,不想回答他,心中直啐骂这人实在是不要脸,凶巴巴地握紧手。

    谢玹低喘一声,不说话了。

    —

    止过痛后,谢玹整理好满是褶皱的衣衫,起身端来温水,体贴而细致地为她濯洗手指。

    容娡扯掉蒙眼的绢帛,见此人满面春风,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越发面色不虞。

    谢玹提起她的裙摆,若有所思。

    容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檀粉的裙裾上白棠沾露,忍无可忍地别开眼。

    时辰已不早,收拾过后,容娡有些倦乏,没了再继续看话本的心思,解开裙绦,躺到床榻上睡觉。

    谢玹将烛光拨暗些,处理完剩余的政务,阖上书册,走到榻前。

    听到脚步声,容娡不情不愿地往里侧挪了挪。

    从前谢玹避她若洪水猛兽,任她如何引诱都不肯同她同榻。后来即便将她囚在明彰院,或许是习惯使然,仍是与她分榻而眠。

    容娡猜想,他应该是不喜与人同榻。

    但,自从上巳节解快红尘那回后,谢玹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即使不做什么,也要与她同床共枕。

    不习惯的人反而变成了容娡。

    谢玹睡姿端正,其实碍不着什么。

    但容娡睡觉时颇不老实,还总爱抱着东西入睡。于是近日每每晨起时,她总是四仰八叉挂在他身上,显得她很依赖他。

    哪怕是亲生母亲谢兰岫,似乎都不曾这样与她亲近过。

    容娡很不习惯这种亲近,偏偏谢玹在时,莫名让人心安,她睡得极安稳,便是明知两人同床异梦,一时也不好发作。

    谢玹熄了灯,板板正正的躺好。

    夜色如潮水般涌来。

    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容娡没了睡意,出神地看着眼前浓郁的黑暗。

    半晌,她叹息一声,罕见的流露出一分真情,小声道:“你若始终这般拘着我,我恐怕很难对你生出情爱。”

    谢玹没有应声,不知是否是睡着了。

    第70章 簪花(修)

    容娡没有听到谢玹的回应。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等候片刻,翻身看向他。

    夜色浓郁,容娡的眼睛已经适应好一阵, 但在宛若黏稠墨汁的黑暗里,仍然看不清谢玹的神情, 只能朦胧地看见他被黑夜勾勒出的轮廓。

    这人的睡姿极其端正, 规规矩矩地平躺着, 如若不是有起伏的呼吸, 简直如同一尊放平的石像。

    容娡凝视他片刻, 心里忽然很乱, 鬼使神差的, 抬手摸索着触上他清峻的眉。

    手指描摹着眉骨,一寸寸向下。

    ——轻阖的眼。

    这双昳丽的眼眸睁开时,总给人一种清傲而漠然的压迫感。如今轻阖着,浓密的睫羽垂落,压迫感随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平和。

    容娡大约记得他眼尾处那颗小痣的位置。她用指尖轻柔地摸了摸。

    谢玹没有动。

    不由自主地,容娡撑起身, 凑上前, 试探着在那枚小痣处印上一吻。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般做。

    但她就是顺从自己心意, 莫名其妙地这样做了。

    轻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躺回去后,容娡阖上眼, 感觉头发似乎同他的发缠在了一起。

    她扯了扯头发, 没扯动, 手腕反而一把被人攥住。

    窸窸窣窣的轻响后, 谢玹侧过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扯入他怀里。

    “……别走。”

    他用力摁着她, 与她耳鬓厮磨,梦呓般的呢喃,咬字很轻,带着些气声。

    乍听像是冰冷的命令。

    然而容娡屏息凝神,细细分辨一阵,却无端觉得他的话音里染了几分……恳求。

    她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做梦。

    容娡缓慢地眨了眨眼,乖顺地任由谢玹抱着,喉间莫名发紧。

    “我不走。”

    犹豫一瞬,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听见自己这般违心地哄骗道。

    —

    黑夜似乎总会让人滋生出一些复杂的情愫。

    寂寂人定夜已深,容娡窝在谢玹温暖的怀里,心里却好似绞着一团乱糟糟的乱麻,没有半点睡意,忍不住神游天外。

    事实上,被关的久了,有时候她也有些恍惚,会略带困惑的想。

    明明,如今处在谢玹的庇护之下,明明再无性命之忧、明明似乎已经实现她从前所求——

    她倒反而想着逃离呢?

    为何要想着逃离他呢?

    ——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容娡听见自己坚定的心声。

    眼下的生活绝非她所求。

    谢玹设计她假死,她完全失去了自己,只能被迫成为囚|禁在暗室内见不得人的禁|脔,卑微地讨好他,逢迎献媚,苟全性命,全然依附于他。

    她的所有,尽数掌控在谢玹手中。

    眼下谢玹虽然待她情意款款,可若某日他不喜爱她了,岂不是稍有不慎,她便小命不保?

    容娡很清楚,不会有永恒的喜爱。

    她是想安身立命。

    但谢玹实在是捉摸不定。

    倘若她日后讨不得谢玹的欢心,不慎惹得他厌弃,像她这般在旁人眼里早已身死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谁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没准儿,谢玹如今对她的情意,有一部分是来源于她脱离他掌控的不甘,若她臣服于他,旖旎的绮念说不定便消弭了。

    她总是无法度量他心中所想。

    容娡越是想,心里便越是乱,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睁眼时,天色蒙蒙亮。

    许是睡前想了太多事,容娡睡得不大安稳,谢玹轻轻一动,她便惊醒。

    果不其然,她的四肢又缠到了他的身上。

    容娡暗骂一声,忍着想将这人踹开的冲动,推了推他,若无其事的收回自己的手臂和双腿。

    谢玹坐起身,披上外衫,“今日还需继续赶路。”

    “辛苦姣姣。”

    容娡没睡饱,脑子不大灵光,闻言,语气不怎么好:“哥哥若就此将我放了,我又岂会这般辛苦。”

    谢玹将她捞起来,拢着她的长发,为她系裙绦,只字不语。

    半晌,只摸了摸她的发顶,眸泛雪波,轻笑道:“嘘。说什么傻话呢。”

    —

    又赶了几日路,他们抵达临近幽州的冀州。

    谢玹的马车入城时,城门口有聚集的难民出于好奇而围上前,冲撞了车驾,立即被兵卫持剑驱逐。

    容娡掀开帘帐时,恰好望见这肃杀的一幕。

    难民躲避着剑刃,推搡着慌乱奔走。

    见状,容娡的眸光闪了闪,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听谢云妙说起的一桩往事来,心弦好似蓦地被轻扯了下。

    “哥哥,之前……”犹豫一会儿,她靠近他,小声问,“我听旁的娘子说,有位爱慕你的女子靠近马车,未近你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此事可当真?”

    说完,她又连忙补了一句:“我只是想了解哥哥的从前,才发问求证,并无旁的心思。”

    谢玹并未立即应声,似乎是在回想。

    须臾后,雪湖般的眼看向她,淡声道:“嗯,确有此事。”

    “我不知被斩杀者是谁,只知在前去祭祀洛水的路上,国君在我身旁安插兵卫,他们自行斩杀行迹可疑之人,并非出自我的命令。”

    容娡掐着手心,勉强笑了笑。

    “既如此,那……那我当初在寺院……是不是侥幸才……”

    她语不成句,谢玹却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一样。”他温和地看着她,眸泛轻波,“祭水后,我依律罚了滥杀者,你遇我在后,况那日兵卫被我调离,你绝不会有事。”

    容娡的脸色仍不大好:“我的意思是……我,若……”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自己也说不清在纠结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没由来的发堵。

    顿了顿,略显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别开视线:“罢了。”

    谢玹凝视着她,见她心事重重,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帘外,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掠过蓬头垢面的难民。

    “万物皆有定数。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

    容娡明白他是在安抚她。只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愈发堵得慌。

    她抬头看向谢玹。

    这人面容雪净,眉宇间虽似有悯色,但眸中淡无情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烟火气,似乎只是一尊与红尘隔绝的神祇。

    ……更郁闷了。

    不待容娡继续看下去,谢玹便已放下帘帐,将满目疮痍的凄状同他们隔开。

    容娡将视线自他平静的脸上挪开,没有再说话,沉默而惆怅地看着轻曳的帘帐。

    无论面对何种境况,谢玹总能保持冷静。

    他的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漠然。

    这种心境,漠视一切,反而能俯瞰众生,包容万物。

    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她的蓄意引诱,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陷入她织造的旖旎情网里,如同尘世间的每一个凡人一般,沉溺于虚假的情爱,不惜强求,乃至违背一向恪守的清规戒律,非得固执地抓着她不放。

    万物或如他说,有既定之数。

    她这个织网人,着实有几分是作茧自缚。

    可谢玹,他分明能够清醒的置身事外,执着于她,又是何苦。

    —

    冀州是北地较为繁华的州郡之一,谢玹到此之后,似是有政务要处理,传令在城中驻留。

    洛阳与冀州相隔近千里,便是容娡想逃离,在此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谢玹深谙这一点,白日前往官员的府邸处理政务时,不怎么拘着她。

    容娡并不关心他在忙什么,比起那些,她更在意自己。在冀州的日子总算不似从前在明彰院那般压抑,容娡不必成日拘在暗无天日的室内,时常由侍女陪着在院中荡秋千。

    得闲时,谢玹总会陪着她。她似乎认清了现状,不曾再表露想逃离的念头,偶尔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对谢玹的亲昵和依赖。

    容娡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饶是谢玹,也有些无法分辨。但他显然对容娡近乎讨好的亲近很受用。某日闲暇时,被她的甜言蜜语哄的高兴了,便提议陪她在城中逛一逛。

    谢玹并不是风流倜傥的浪荡子,没有做过打马过长街的荒唐事。他的衣食住行皆有专人采办,况且他打小性子沉闷又古板,喜静不喜闹,几乎从未亲自游过街。

    但容娡颇为喜欢热闹繁华的街市。

    冀州与从前她见过的地方有许多不同,穿梭在人群中时,她总是好奇看来看去。

    街上人来人往,不便乘马车。暗卫隐在暗处,谢玹护着容娡,宛若一对寻常的情侣一般在街巷间行走。

    许是被关的太久,容娡看见什么皆很新奇。

    发现她的目光在一些款式新颖的钗饰上停留稍久时,哪怕她并未开口索要,谢玹亦会默不作声地买下,思索回去后该如何打扮她。

    大巍民风质朴,北地的百姓又格外豪放。谢玹虽与吵嚷的闹市格格不入,但他的样貌生的太过出众,通身的气度又矜贵非凡,很难不引人注目。

    走到脂粉铺子时,两侧的楼阁里有不少年轻的小娘子。她们发现谢玹后,叽叽喳喳的聚在围栏前,大着胆子朝他掷花示爱。

    春意正浓,满楼对着他招手的红袖,宛若攒飞的蝴蝶。

    谢玹处尊居显惯了,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但好在他一向波澜不惊,眼下依旧能保持明淡的神情,冷静地躲避。

    只是掷的花太多,难免会有所避之不及。

    一段路走下来,谢玹的墨发上沾了些飞散的花瓣,霜白的直裾似乎都被馥郁的花香浸出一层过于浓厚的香气。

    容娡站在他身旁,虽被他护着,也被波及到。

    随着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花越来越多,她忍无可忍,拉着谢玹疾走几步,提着裙摆抖落自己身上沾着的花瓣,又转头看向谢玹,踮脚摘掉他发间的花瓣。

    “你招惹的风流债!”她捏着花瓣在他的眼前绕了一圈,没好气的丢开。

    谢玹垂着眉眼,薄唇微抿:“我不知会如此……”

    容娡瞥了眼他神姿高砌的脸,心知肚明此事因何而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拎起他的广袖,拍掉他身上剩余的花瓣。

    做完这一切后,谢玹身上的冷檀香里,似乎仍掺杂着一股淡淡的馥郁花香。

    容娡嗅到后,心里无端烧起团不可名状的火。

    她扫视四周,眼眸忽然亮了亮,牵起他的手:“跟我来。”

    谢玹跟着她来到一个卖花的小童前。

    容娡掏出一些银钱,递给那小童,一口气买下所有的花,吃力地抱起花束,尽数塞到谢玹怀里。

    谢玹下意识的抱住花束,略带不解地看向她。

    容娡没说话,只对着花束挑挑拣拣,选出一支粉红的兰花,比划两下,踮起脚,将花簪在他耳边。

    她的衣袖擦过他的面庞,谢玹缓慢地眨眨眼。

    鲜妍的红衬着谢玹雪白的脸,在他的面庞映上一层绮色,使得他多了几分艳丽的人气儿,眉宇间的冰雪都好似消融了。

    仿佛被她拉入万丈红尘中。

    容娡打量着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眼眸亮晶晶的,宛若一只得逞的小狐狸。

    她哼笑两声,目光滑过他清峻的眉眼,得意道:“我的眼光可真是好。”

    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谢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睫羽簌簌颤动两下,盯着她娇美的脸,眸色一点点变得幽邃,泛出点儿灼灼的光晕。

    楼阁间翘首以盼的小娘子们,见此情状,不由得长吁短叹,无不遗憾的哄散。

    容娡心里的气顺了不少。

    谢玹专注地望着她,瞳仁像是日光下浸了水的墨玉:“姣姣曾给旁的郎君簪过花么?”

    容娡怔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认真回想一阵:“不曾。”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便是,只有我一人了。”

    容娡忽地有些不自在,红着耳尖别开视线,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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