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只听从不远处传来了一道男声。
杨水起也没想到这杜衡在大街上就喊了她的名字, 一时之间也难免惊慌。
肖春在旁比她先出了口,她忙道:“小姐,这世子莫不是疯了不成, 哪能在街上就喊了你的名字!叫别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啊!”
杨水起抿着唇,也不知杜衡是作何突然发做,这处离茶楼不过几步之远,放眼过去便可看到, 杨水起本想叫车夫赶紧驶离, 却不想外头杜衡又是一声。
眼看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杨水起没了法子,只能是掀开了帘子, 看向了杜衡, 她就差骂骂咧咧, 忍着性子问道:“做什么喊我?没瞧见这是在大街上吗?”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唤她做什么, 杨水起也是碰到了脸皮比她还要厚些的人了。
杜衡走到了她的马车前头,问道:“做什么走这么快?我喊你第一声的时候,为什么不理我?”
杨水起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只是扶额躲避, 又问道:“你喊我做些什么?”
“没事便不能喊你了?”杜衡反问。
他的语气似乎还带了几分缱绻之意,叫人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杨水起被他这副无赖的样子一噎,强忍着同他争论的冲动, “成,既你无事, 我便先行一步……”
她的余光瞥见杜衡身边的女子,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她也不好多问,既杜衡无事,她自不留下搅了二人。
可不待杨水起话毕,却见杜衡忽地往她的马车上,不只是杨水起懵了,就连他身侧的女子也没来得及反应。
杨水起骂道:“你发病了不成?”
杜衡形事说话素来不着调,却不曾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上了别人的马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怎么着也个未出阁的女子,这杜衡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是想害她不成?
她同他是什么干系?什么时候又熟到了要同乘一辆马车了。
杜衡却不理会气急败坏的杨水起,对着马车外头的女子大咧咧笑道:“李小姐,碰到熟人了,不好意思啊,还请你先回去,我同她叙叙旧。”
那被唤做李小姐的女子,戴着帷帽也不知是何神情,只见得她手上的帕子似乎都要被搅烂了,听得杜衡这话,简直不敢相信,以至于久久没有动作。
不待她开口,杜衡却自顾自地去同杨水起说话,那女子见此,终究是反应过来,而后再待不下去,又碍于他世子的身份终究是不好多说些什么,跺了跺脚便离开了此处。
李小姐走后,杨水起拉下了帘子,阻绝开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她冷冷看着杜衡道:“她是谁?你不想和她同行,只管开口便是,我同你何仇何怨,你非要拿我做幌子来害我。”
她现下算是看明白了,原是这杜衡不愿意同这李小姐同游了,正巧碰上了她,拿她做幌子。难怪她说方才这杜衡见她两眼放光,原是此等缘故,从一开始就在肚子里头憋坏水来坑她。
她也叫做倒霉,怎这也碰上了他。
杜衡知道杨水起是猜到了,难得陪笑,他道:“这不是我母亲非要喊我去见她嘛,我没法子……”
杨水起冷笑一声,气得眉峰都忍不住跳动,她抬眸倏地看他,“你没法子?你连这等得罪人的法子都想得出来,你还能没法子不成。”
杨水起本生得明媚可人,可当眉眼骤冷之时,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意,这等气势,常年浸淫在权力场的人并不陌生。
虽说杨水起受杨奕同杨风生的保护,不怎么接触过朝中之事,但或许是天生的敏锐,已经从小的耳濡目染,许多时候,她也能闻一知十,对事情看得透彻,而且,就连她的行为习惯,也多少沾染了父兄的气息。
杜衡见她如此凌厉,微微一愣,而后道:“你真生气了?”
杨水起是真有些无奈了,她道:“罢,罢了,总归我的声名不好听,纵有风言风语,我也无所谓了。”
她又抬眼看向了杜衡,道:“现下,我还有事,能下去了吗?”
杜衡见她似是真的动了气,眼眸稍垂,解释道:“我是真的不想同她见面,我母亲一直喊我去,我没法子,我见到你,也是意外,只想着能摆脱了她先……”
他忽又想到了什么,抬头看着杨水起笑道:“若有风言风语,耽误了你往后挑夫家,届时你若嫁不出去了,我娶你就是了。”
杨水起终于忍不住了,抬腿往他身上踢了一脚,“你滚不滚?!”
杜衡挨了一脚,却也不恼,只边嘟囔,边下了马车。
“下就是了,小小年纪,气性怎这般大……”
杜衡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杨水起的马车已经驶离了此处。
杜衡身边的小厮见到杜衡下来之后,吓得惊慌失措,他急急道:“世子爷!你疯啦?!这这这……要是叫公主知道了,可不得了了啊!她会打死我的啊!您……您就是不想要陪着陈小姐走,也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啊。”
杜衡没有理会小厮的话,视线却有意无意地往一处看去,那是不远处的茶楼二楼,此刻站着一白衣少年。
杜衡此人,警惕性极强,每每去到一处地界,第一件事就是探清周遭情形,将才他和那个女子在街上走时,他早就已经发现了茶楼上那一抹碍眼的白。
他毫不掩饰的看向了茶楼敞开着的窗户,甚至还挑衅似地扬了扬眉。
小厮也往他的视线看去,只是他的眼神便没杜衡那样好。
“爷,你在瞧什么呀?”
杜衡收回了视线,终于理会了小厮,他淡淡道:“放心吧,天塌下来也死不成。”
说罢,便也离开了这处。
*
那头,杨水起离开之后,马车没出几步就到了茶楼后门那处。
因着将才杜衡一事,现下她的脸色都算不得多好看。
肖春也一直抱怨,“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小姐都不曾出阁,他就这样上了咱的马车,不晓得的人都以为同他沾了什么干系,这样若传出去了,小姐怎么嫁人!”
肖春嘴巴一直不停,杨水起则一直抿唇不语,两人便这样前后脚进了茶楼。
白日里头的茶楼里面已经有不少的人在,进了茶楼之后,看到了一说书人在看台上面说得起劲,看客们也听得入神。
杨水起一进了茶楼,便被一身穿酱色直裰的中年男子引去了茶楼二层的一间厢房,将人带到后,他便马上离开了此处。
江北等在外头,见到两人来了,便对杨水起道:“杨小姐,公子在里头等着了呢。”
杨水起应了声,进了屋后,便看到萧吟站在窗前。
光透过窗户打进了屋内,他的发丝都被染上了一层光,白衣少年,马尾束发,背影一如既往挺拔。
杨水起轻咳一声,萧吟从窗前回了身来,眉目之间一如往日清朗,见到杨水起之后,他道:“来了。”
他走至桌前,漆黑的瞳仁看向了杨水起,示意她也坐下。
杨水起不知他想说些什么,但光是猜也能猜出来,无非是想要去说那些说过了几百遍的话。
她不想同萧吟多做纠缠,只想着赶紧说完话就走,她移开了视线,不看他,只道:“不坐了,有什么要说的,便快些说了。”
萧吟闻此,眼皮似颤动了一下。他没想到杨水起会这样说,也没想到,竟连坐下也不愿意了。
他没有勉强,只是下颌绷得竟比将才还紧了些,他道:“非要这般吗,我同你之间,何至于深仇大恨。”
他的
眸光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晦暗,眼底也染上了几分嘲意。
他想要把这件事情说清楚,若说不清楚,总觉如隔靴搔痒,难受至极,他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只是想要,将这件事情同她说清楚。
可却没想到自从那日出了事情之后,对他一直漠视的杨水起,听到这话之后,脸上终出现了一些其他的神情。
杨水起脸上浮现了几分怒意,或许是因为将才叫杜衡已经气过了一遭,这会听到了一点不称心的话,整个人便炸了开来,她看向了萧吟,道:“何至于深仇大恨?凭什么不至于深仇大恨。你同陈锦梨打小就一起长大,所以,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但你让我同她道歉?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你什么都知道,就因为我先动手,就想要逼我同她道歉?”
“萧吟,你也就仗着我喜欢你,你是不是也理所应当以为,只要你开了口,我便一定会听你的吗?你别有趣了成吗。我的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就离世了,我连她生得什么模样都不知晓,我不愿意提她,也根本不敢去提她,她也死了爹娘,知道什么东西最能戳人,偏还故意以此激我,我告诉你,我打了她我不后悔。可是萧吟,我讨厌她,但是更讨厌你。”
她说,她更讨厌他。
萧吟的胸口似乎泛起了一阵酸涩,但他只觉难受,却不知道是为何难受。
萧吟的人生可谓是一帆风顺,出生世家,上有父兄庇护,下有仆妇精心伺候,但于此同时,他的生活却如一潭死水,从小到大,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或许是从六七岁,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萧吟就已经在每天重复的生活之中,预料到了自己今后的日子,古井无波,枯燥乏味。
后来,好像一切都朝着他意料的方向走去。
他从六岁开始启蒙读书,到了现在,每天的日子好像都是一样,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开始接受,也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日子也将如此持续下去。
可是好像,忽然有一天,有个不一样的人出现了。
杨水起第一次跟着他的时候,是在一家清谈会上,他和他的兄长在一起,同儒生名士说天谈地,名为清谈,实为巩固联络家族情谊,那天结束之后,一日的交谈,让他生出了几分疲惫,出了门的时候,他发现街旁站着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姑娘,他那个时候,只知道她是京城里头出了名的“泼皮”,杨水起。
杨水起那日装作路过,虽然故作不经意的
往他身上去看,但实际上却十分明显,萧吟很快便知道她在偷偷看他。
萧吟只当不见,也没有拆穿,因为这样的眼神,他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许多人都喜欢这样偷偷看他。
他本以为,杨水起也同从前的那些人无异。
可是后来,杨水起就这样跌跌撞撞、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她是突生的变故。
她的出现,打破原来的生活。
他不喜欢她,可她却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每次都要唤他“萧二哥哥”。
几乎只要每次他外出,都能见到杨水起的身影,她就像是有无限的精力,也像是有通天的本事,总是能找到他。
萧吟不喜欢,不喜欢变故。
所以,他不喜欢杨水起。
可是,好像无论他说什么,无论如何淡漠疏离,都击不退这个顽强的大小姐。
又是从哪一天起,他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样讨厌杨水起了。
是因为杨水起这个变故,也即将成了习惯吗?
或许萧吟不知道的是,他早就已经渐渐习惯了杨水起的存在。
在她喊他“萧二哥哥”之时,在她送他桂花糕之时……
他本来以为,或许一切会一直这样下去。
也以为,杨水起,会一直像从前那样。
可是现在,他听到杨水起说,她更讨厌他。
萧吟情绪难得波动,他的喉中溢出了一声讥笑,“你讨厌我,仅仅是因为这件事吗。杜衡同你是什么干系?游湖……大庭广众之下同乘一辆马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只不知为何叫杨水起的那句话刺中,再说不出来别的,又想起将才杜衡看他的眼神……口中不自觉便说了这些。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这话听着有多醋。
杨水起却不甘示弱,她道:“他同我是什么干系要我同你说吗?好啊,我其实早早就不大喜欢你了成吗?每日跟在你的身边也只是觉着有趣好玩罢了,如此说了,你便满意了?再说,当初在萧家我同陈锦梨起了争执,他尚且会问我受了什么委屈,可是你呢?”
杨水起算是看明白了,萧吟这人,真是毛病至极,当初她满眼都是他的时候,她想要他多看她一眼都是奢侈,可是如今,两人闹掰了,他又眼巴巴凑上来。
两人争执至此等地步,面色皆不好看,到了最后,终是杨水起摔门而出。
“砰”地一声巨响,恨不得将门摔烂。
听得摔门声,萧吟的手指渐渐拢紧,漆黑的眼底辨不清情绪。
他本想要今天将她喊出来,将这件事情说清楚,即便她不接受,也想说清楚。
可是,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江北叫杨水起的动静吓了一跳,他跟在萧吟身边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这这,这是吵了什么架啊!!况说了,从前看着那样和善、没心没肺的一个小姐,怎发起脾气来,这般唬人?
江北都没敢进屋去看萧吟是何情形,只敢悄悄地从门缝之中透过去看他,只能见得分明挺拔的身形,却在此刻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落寞。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萧吟才从里边出来了。
江北小声道:“公子……这杨小姐……”
“往后,别提她了。”
她爱如何便如何,同他何干?
或许,在从前,在萧吟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他就有了少年悸动,在杨水起冲着他笑的时候,心思也不知不觉被撩拨了起来。
如说从前,他心中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可是今日,他觉得,完了,他们之间全完了。这次争吵,将两人之间最后稀薄的,那本就看不见摸不着的情,全然击碎。
终究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行,讨厌他便讨厌他,他也不喜欢她。
即便如此想,可脸上的郁色仍旧未褪。
江北见了,也不敢再说,只在心中纳罕,不提她了?不提她了,他又受得了吗。
他跟在萧吟身边这么多年,知道萧吟是已经彻底动了情,否则何至于三番五次主动寻她,主动想要去解释上次的事情。
但,还是嘴巴太硬了些。
总不能仗着自己长得俊,便不会说些哄人的话啊。
*
在京城之中,有一东西传得比瘟疫还快,那便是流言。
杜衡和杨水起的事情发生在晌午过后那会,可流言一下子便在城中散开了。
两人不过也只同乘了一辆马车罢了,虽说确不合规矩,但也不至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可这事情的主人公是杨水起,那流言,要多难听便能有多难听。
总之,在他们的眼中,凡是主要沾染上了杨水起,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这传着传着,不知道是从谁的嘴巴里头传出去的,竟说杜、杨二人,早有私情,杨水起追爱萧吟不成,反倒不知道怎和杜衡凑到了一处去。
总之,说的话都不怎好听。
时至深夜,月挂柳梢,屋外蝉鸣喧闹,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声响,十分炸耳。
杜衡从外头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三更的梆声都已经敲响。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国公府的人也早该歇下去了,但今夜的国公府,仍旧灯火通明。
杜衡甫一踏入家门,就被小
厮匆匆喊去,“世子爷,太太一直等着你呢……”
这个时间还在等……气极了吧。
杜衡面上没甚神情,稍稍颔首,算是应下,抬步便往主屋的方向去了。
主屋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只能听见院子里头传来的蝉鸣声。
见到杜衡回来,端坐在主座之上的昭阳公主发出了一声冷哼,只这一声,底下的下人们便大气也不敢出。
“你倒还知道回来呢,我还以为你这心里头是没了这个家,没了我这个母亲呢。”
昭阳公主出声讽刺,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
坐在她旁边的国公爷闻此,微微皱眉,道:“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做什么一张口就怪里怪气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昭阳公主的怒火就有了地方撒,她抬声道:“我怪里怪气?!杜呈,你讲不讲道理了还?我今个儿没直接派人去外头给他绑回来,都是我脾气好了,你还想要我如何说话?”
昭阳公主一气起来,便忍不得气,竟直接连名带姓喊了国公爷的名字。
杜呈知她脾气火爆,也没计较此事,但是今日杜衡惹出的事情也不小,昭阳气成这样,恐怕不能善了。
果然,数落完了杜呈之后,昭阳就将矛头指向了杜衡,她骂道:“我问你,你究竟想要做些什么?那个陈小姐,是鸿胪寺家的大小姐,为人素有好名声,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不上心你自己的婚事,我便替你走动,好不容易帮你喊了人出来,相看一番,你倒好,转头竟上了杨水起的马车!你疯了是不是?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昭阳骂的话难听至极,可杜衡听到这话,就像骂的人不是他一样,仍旧是一脸漠色,他道:“哦,陈家大小姐?我不喜欢。我不是很早就同母亲说过吗?可你听过我说的话了吗?”
周围的丫鬟小厮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皆垂头装死。
昭阳强势,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所有的事情,只要有一点叫得她不顺心,便能大作雷霆,尤其是在杜衡一事上面。
或许是因为她膝下只有一子,是以对其便更为关注,杜衡从小到大,每一件事情几乎都要过问于她。
小事且不论了,像是婚姻大事,昭阳肯定更为关切。
她好不容易左挑右挑,挑出来了个心仪的人选,结果却叫杜衡亲手砸了,她如何能不去气。
一气起来,便什么也不管了,说得话也尤其难听。
这么些年来,不管是下人们,还是杜呈父子,都早已清楚了。
昭阳听到杜衡说“不喜欢”,直接拍案起身,“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杨水起那样的?!没有正形、混不吝的女纨绔?我告诉你,你不喜欢也得喜欢,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为你辛苦操劳这么些年,我还能害了你不成吗?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依你,独独这事,你得听我的!”
昭阳态度强势,咄咄逼人,完全不容退让。
又是这样的说辞。
她为他辛苦操劳这么多年,他阖该什么都听她的。
杜衡终于皱起了眉,他看向昭阳的眼神之中,都带了几分厌恶。
昭阳被他的眼神刺到,又炸了毛,“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衡呵笑了一声,声音之中尽是讽刺,他道:“我是物件吗?母亲。你一日不摆弄,便这般难受吗。
第三十二章
杜衡道:“你辛苦操劳……我稀罕吗。名为疼爱关护, 实为暗操控制,你的好,要我怎么去消受啊。”
昭阳似没想到杜衡会说这样的话, 这么些年来,他即便会有不满,可却也不曾像现在这样说这样的话。
昭阳理所应当以为他是跟了些不干净的人学坏了,她道:“倒没想到你竟这样狼心狗肺,如此不知足!寻常人百世修来的福分都求不得你今生的荣华, 在你的眼中倒像是枷锁?!别是跟了什么烂七八糟的人, 脑子都给跟坏了去!……”
杜衡已经不想再听,这些话这么多年来,他听也早就听习惯了, 昭阳话还未曾说完, 他便转了身便往外走。
“走?你想要走哪里去, 今夜你哪里都别想去……”
昭阳的话越说越是难听,就连杜呈都要听不下去, 眼看她还想再追出去骂,就被杜呈拉扯住。
“好了!够了!还想骂?真要把他骂走了,离了家, 你才舒服是不是!他就算是喜欢杨水起, 愿意跟她待一块,又怎么了呢?那孩子我见过一面,是个好孩子, 不是传闻之中那样!传闻传闻,如何做真?!”
杜呈说见过杨水起, 不是谎话。
杨奕那个时候已经当上首辅了,在户部衙门里头当尚书, 杜呈是兵部的尚书,去户部里头寻他,也是为了找他要钱,要军需。
那时候杨水起年纪还不大,只有十二三岁左右的样子。
杜呈去寻杨奕那回,正巧撞见了杨水起去给杨奕送饭菜,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尽是稚气,也是赶巧,杨奕便喊了杜呈一起用饭。
偶然谈话得知,才知那些饭菜尽是杨水起自己个儿做的,别的不说,十二岁就能上厨房做菜给爹送饭的大小姐,这满京城里面有几个。
杜呈本就喜欢女孩,可却只有杜衡一子,一时之间对那杨奕是又羡慕又嫉妒的,得此一儿,人生何憾?
是以,有这件事情在先,无论之后杨水起风评如何难听他都不信。
昭阳道:“这是名声不名声的问题吗?她同萧吟的事情闹得这样厉害,全京城的人都晓得她没脸没皮,若再叫杜衡同她沾关系,我告诉你,你儿子从今往后都要被人叫做乌龟王八蛋。”
杜呈也来了气,“小孩子家家的玩闹,做得什么数?她心性纯良,敢爱敢恨,怎么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堪?”
他不愿意继续同她说下去,同她这人,怎么也说不通,干脆大袖一挥,往外去了。
这一举动直接气得朝阳一口气喘不上来了,“苍天!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一个两个的,都不要我活了!”
*
杜家乱成一团糟,而这头杨家却无声无息。杨水起回了家后,也没人同她提起今天这事,她便不管了,很快便将这件事请抛诸脑后。
因为杨奕旷职数日,所以最近这些日子每天忙办到三更才归家。
他自归家之后便从底下人的口中知晓了今日发生的事。
这个时辰,杨水起已经睡下了。
杨奕在堂屋之中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后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个人在堂中坐了许久,久到下人都有些担心了。
“老爷……”
杨奕回了神来,沉吟片刻后道:“去,去喊公子来。”
下人也是摸不着头脑了,分明今日这事是关乎小姐的,喊公子来做些什么?
但既然杨奕如此说了,他也不再耽搁,转身就往去请人来了。
杨风生没有一会就到了这处,他本已经睡下,还是被正为喊醒。
很快,便穿好了衣服赶来了这处。
本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才被杨奕大半夜喊了起来,一问才知道原是为了今日杨水起和杜衡的事情。
他坐在下位,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就这啊?不过是同乘一辆马车,能是什么大事。”
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
这便是说他们迂腐,男女之间来来回回不过那么点子事情,何必谈情色变,坐了一辆马车,像是犯了天大的事情。
总之,在杨风生这里,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事。
杨奕吹胡子瞪眼,道:“我又不是那些老酸儒,你以为我是在意这个?”
闻此,杨风生更叫
无言,“不是因为这事你大半夜喊我起来做什么?”
既不是老酸儒,既不在意他们今日之事,又有什么事情值得大半夜不叫人睡觉了?
杨奕却沉默了,那张脸上出现了几分肃色,杨风声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是有大事想说,便也没催促,只待他开口。
良久,杨奕终于出声,他道:“子陵,杨党恐时日无多,待君上故去那日,便是杨党覆灭之日,也是我断头之日。”
杨奕的一句话,将杨风生也弄沉默了。
关乎杨党前程,两人心知肚明。
若皇太子上位,第一个要除的便是杨家。
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杨奕。
而且,端看如今形式,就连景晖帝也隐隐将他做弃子。
堂屋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月夜惨淡,烛火一晃一晃,将两人影子倒影在了墙面。
良久,杨奕终于开口,他垂了眸,声音都带了几分寂寥,他道:“子陵啊,你是个好孩子……是爹爹对不住你,是爹爹毁了你。也是我,若我没杀了二皇子,事情或许还走不到这个地步……”
“爹,所以,你悔吗?”
若不杀二皇子,景晖帝或许也不会置他们于死地,毕竟景晖帝就这么两个孩子,二皇子还是他最疼爱的幺子。
他死的时候,还只有十岁。
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十岁。
杨风生问他后悔吗。
后悔杀了二皇子,后悔将杨家就这样送上了绝路吗。
若说悔,杨奕绝对不悔。
杨平死的时候,他便不是人了,是从十八层地狱上爬来的厉鬼。
杨奕惨笑,“人可悔,鬼不可悔。”
杨平死了,他的父母一下子也病死了去,整个杨家,就差成了绝户。
而杨平的死,也杀死了杨奕。
让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为报兄长之仇,杀无辜稚子。
死亦无悔。
“没办法,他必须死。他死了,徐贵妃失了宠,徐家才能倒。他若不死,我做不到这么短的时日,就送徐家的人下九泉。”杨奕的眼中像是露出了一阵痴狂,他问道:“他们若不下九泉,我阿兄的亡魂,谁来祭?”
杨风生看着杨奕这副样子,也不知道该去说什么了,他只能道:“既爹不悔,便成了,其余那些道歉的话再也别说了。”
杨奕的神思稍稍回笼,他的眼神清明了些许,才想起正事,他道:“爹知道 ,你不娶妻,是害怕,害怕哪一日,要连累了旁人。俗语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日……”
“将小妹嫁出去也未尝不可。”
“胡闹!怎么可以!你就因为今日的事情,所以想着干脆将她嫁人了吗?!”杨风生闻此,忽地拍案而起,这是他第一回 如此失态。
杨奕骂道:“杨风生,你倒反天罡了是不是?!还给老子拍上桌了!”
杨奕如何舍得?可现下这样的情形,让杨水起嫁人,是在为她避祸。
将来,真要抄了家的话,杨水起若嫁了人,怎么着也出不了事,否则,待在杨家的话,必会受到牵连。
杨风生如何不知道杨奕心中所想,但他还是觉得此事绝对不可以!且不说这嫁人的对象究竟是谁,如此草率将人嫁走,连对方是个什么人都不知晓,这不是害她吗?
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若到时候杨家真倒了霉,遭了殃,杨水起在婆家定要遭人白眼,被人欺负,而那个时候,她的身边也没了亲人,就她一个人,怎么办啊?!
杨风生光是想想,心口都痛得厉害。
他再次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若是真到了抄家灭族的那一天,我绝对会先将她送走。”
“可能吗?你有信心,躲得过锦衣卫的人?若被抓到,可知道她会遭受什么样的酷刑?杨子陵,这些事情,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是,我决计不能容许她有一丁点被抓到的可能,只要她跑一日,她的人生便永远没有光彩之日。”
不能跑,现下,只有将她嫁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杨奕看人的眼光很准,素没有看错人的时候。
杜衡……这人他见过。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外热内冷,心思深沉。
杨奕不觉得心思深沉是坏事。
其实,相较于杜衡,倒还是萧吟这人,更叫他放心一些,可是,若事实所见,杨水起追他这么些时日,也没追出些什么结果来,此人便自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观杜衡今日行径,杨奕可以看出,他绝对是对杨水起有几分意思在。
只要有意思,便什么都好说了。
杨奕看向了杨风生,道:“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没有转圜余地,她必须嫁人。杜衡也是个好人选,国公府门庭显贵,国公爷人情豁达,是个不错之选。”
杨风生讥讽道:“好好好,您既然想好了,那我的话也没什么用了,你说杜衡,说国公爷,还说国公府,但您老怎忘了昭阳公主?怎不提她呢?”
“她又不和婆母过日子。”杨奕道。
杨风生知道杨奕是铁了心了,见他一副说不通的样子,便也不说了,头也不回往外去了。
杨奕本还想劝他几句,见他走了,未完的话也只能全数咽回了肚子里头,只忍不住又连连叹了几口气。
罢了,兄妹两人打小一同长大,杨风生怎么会愿意呢。
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杨奕也不愿意如此啊。
*
杨奕是个行动派,若有了想法,便很快就会施行,这家里有个女主人倒也还好,这事便也犯不着杨奕再去操心,但没法,他的妻子早逝,他也只能当爹又当娘的。
约莫过去了五日的光景,杨奕派人去喊了杜呈上门,说是谈论公务。
二人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又加之北疆在打仗,只当是在谈论军需一事,也不会忽然平白惹人猜疑。
杨奕邀请杜呈上门,杜呈也没有回绝,爽快答应。
世人皆认为杨奕是恶人,但杜呈却不认为。
因为曾经机缘巧合之下,杜呈同杨奕的兄长也有一段故事。
那是约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杨平当年,也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之一。
当年进京赶考之后,杨平因家中贫寒,手头银钱吃紧,只能边备考,边摆摊卖起字画来,杨平写的一手好行楷,见过的人都说有王羲之遗风,也正是因此,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杜呈发现。
杜呈一问才知道,他是景晖三年的科举考生,带着其妻从老家长都赶来参加科举,家中贫寒,无以维持生计,只得出来贩卖字画了。
杜呈闻此,对其更加赏识,而后便同其结交。
认识之后,又见过几面,才发现两人志趣相投,脾气也合得来,一时之间,来来往往,私交甚好。
杜呈不是没有想过帮他一把,毕竟他那个时候好歹也是国公府世子,若想拉杨平一把,自不是问题。但他也清楚杨平的脾性,若真是提出帮他,恐怕是要惹他生了气。
但也好在,他的字画卖得还算是不错。
可直到有一日,杨平失踪了。
突然就不见了,人间蒸发。
杜呈想了许多法子去寻,最后却怎么都寻不见,杨平这个人就像是没有从人世之中来一遭一样。
而在杨平失踪三年后的科举之中,有一人大放异彩,出乎意料的夺了状元,此人便是杨奕。
在之前的乡试、会试之中,杨奕完全是查无此人的状态,谁都没想到,最后殿试之中,竟然是这人夺了状元,实在是天恩难测啊。
而杜呈又是怎么知道这横空出世的状元和那杨平是兄弟干系?难不成单单是因为两人都姓杨不成。
自然不是。
是因为,在一次宴席上面,杜呈发现,杨奕的娘子,同杨平的娘子竟然是同一人!
关乎杨平的娘子宋冉一事,当初京城之中,见过她的人没有几个,因为杨平还在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不便见人,若非是杜呈同杨平私交甚好,也不会见过。
而杨平失踪了之后,听闻他的娘子去报过案,不过待杜呈寻去的时候,竟也没了踪迹,不知道去了何处。
再次见
到,没想到,竟然是在杨奕的身边。
杜呈决计不会认错人,他们的娘子绝对就是同一个人。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他又思即两人皆姓杨……祖籍皆出自长都。
而且,杨平曾经和杜呈多次提起家中的那个弟弟。
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好的弟弟。
杜呈从来没有听过杨平吹嘘过什么,独独杨奕,杨平恨不能尽天底下最好的词去赞美于他。
杜呈起先也只是笑笑,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只怕是杨平这个兄长会这样以为了。可是看到了杨奕之后,杜呈发现,杨平所言,并非夸张。
杜呈也曾去套过杨奕的话,但这人的心思实在太过机敏,一句话不曾套出来不说,反倒是叫他知道了自己曾经和杨平相交的事情。
杨奕虽然没有承认过他和杨平的干系,但杜呈已经十分确认。而后十几年间,杜呈对杨奕这人也是关注至极,是以,也是一点一点看着他成了现今的样子。
以至于说,就是连杨奕对徐家下尽了死手,杜呈也能猜出,徐家定和杨平失踪一事脱不开干系。
不是深仇大恨,又何至于这样赶尽杀绝。
后来许是杨平的原因,杜呈对杨奕,也总是讨厌不起来。
因为在杨奕还没有成为臭名远扬的大奸臣之前,他的兄长说过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或许吧,曾经或许是。
杜呈从回忆之中回了神来,他并不知道今日杨奕找他是为了什么。
两人在堂屋之中面对面而坐,杜呈道:“阁老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难不成是户部有银钱,能批去北疆了?”
杨奕笑了笑,道:“若有银钱,我自然是先想着北疆的将士们,到时候哪里还要国公爷上门寻我,我定眼巴巴地跑去兵部送钱了。”
这样说,便还是没钱。
实际上,杨奕并未说谎话,他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了。
虽他为户部尚书,管着整个大启的钱袋子,但没法子,谁让他的上头还有个人呢,景晖帝不肯松口的话,他松口有什么用呢?
景晖帝才是大启的主子万岁爷,他不是。
他舍不得他的钱,杨奕能有什么办法。
杨奕能混到如今这样的地位,除了自身的聪慧之外,最脱不开的一点就是会讨景晖帝开心,景晖帝要做的事情,杨奕第一个给他办好了,景晖帝不愿意做的事情,杨奕可千万别碰。
就如这军需,景晖帝看事态还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总想着先去苦一苦边疆的百姓和士兵,那这样,杨奕也没办法。
杜呈也猜得到原因,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说钱的事情了。
他问道:“那首辅今日寻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杨奕捋了捋蓄着的长须,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杜呈,他道:“仁兄觉得,小水这孩子怎么样?”
竟然是说杨水起。
杜呈想到,或许是前几日自家那混账儿子闹出来的事情,青天白日之下,上了人姑娘的马车,叫人家爹找上门来了。
只是现下听杨奕的语气,怎么有种别样的味道?
杜呈如实道:“我也不同阁老藏着掖着,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是那些看别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的人。这孩子,我确实喜欢,只是,你突然同我说起这事是为何?”
杨奕这副样子,显然有事。
杨奕听到这话笑了笑,而后似是感叹,道:“难怪当初阿兄同我说,京城里头的那个国公爷是个天大的好人。”
杜呈端着茶盏的手一抖。
认了?
杨奕这是认了?
这十几年来,他从不曾承认过杨平就是他的兄长,可是今日竟忽地就说了这话,这一句话就将杜呈死死定住。
杜呈只觉自己喉咙都有些发干,他抖着手搁置了茶盏,哑声道:“你……你的兄长是杨平……杨绍文?”
杨绍文……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第三十三章
杨奕笑得和善, 他这回没有否认,道:“是,杨绍文便是我的兄长, 阿兄从前在信中也多次提起国公爷来。”
书信从京城送往长都,要花费不少的银钱,杨平拢共寄过两次信件回家,第一次是他在京城安身之时,第二次便是一月后, 那个时候他已经结识了杜呈。
信件中, 杨平提起这位国公爷三回不止。
他们是兄弟这件事情杜呈并没有多惊讶,毕竟,他早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 杨奕今日会自己就提起了这事。
杜呈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 他道:“所以,当年绍文他忽然失踪不见, 可是……遭遇了不测?”
他辛辛苦苦进京赶考,可只参加了秋闱,便再也没了踪影, 连带着娘子也没了踪迹, 这事实不寻常。
闻此,杨奕的神色晦暗了些许,可嘴角仍旧是挂着那抹勉强的笑, 他道:“国公爷,你是好人, 我同你说我和阿兄的故事吧。”
“国公爷应当也调查过,我家里从前穷得揭不开锅来。但其实不然, 在祖上,我们也曾富过一段时日的,有田,有闲钱,只是后来,交不上税了,田便被贱卖了,成了佃户,这日子便也越过越穷。阿兄过几年的富裕日子,也读过几年的书,而且嘛,便没这么好运了。”
“国公爷可曾知道,穷人家的父母,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杜呈问道。
“是望子成龙,是望女成凤。我的父母啊,总觉着我的阿兄读过几年书,是远近闻名的聪明孩子,他们想,若他继续读下去,是不是将来能有一日参加科考,成了举人老爷呢?他们想着想着,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觉着人生都能有了指望。他们商量了一夜,决定还是让我阿兄继续读书,继续读下去。”
那个时候的杨奕也才不过几岁,但已经知晓世事了,别的不说,单单最直观的一点的就是,杨平继续读书了,那么他们一家人便永远都吃不饱饭了,而且,杨奕也要背着锄头下地,供杨平读书。
“怨恨吗?兄弟俩人一个在地里头干活,而另外一个坐在学堂里头读书。”杨奕自问自答道:“或许吧,从前怨过,但后来也不怨了。”
虽说众人眼中,杨平已经算是天资聪颖,但只有杨平知道,他的这个弟弟有多厉害。
若说杨平好歹还上过几年的学,但杨奕呢,从开始启蒙的年纪,家里刚好就没了钱,可谓是倒霉至极,即便是后来懂得些什么,最多也是从杨平那处得知。
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出口成章,就是什么字都认识,杨平时常调笑,杨奕是上辈子投胎的时候孟婆汤没有喝干净。
杨平曾对杨奕说,让他去读书吧,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但是,杨奕不肯,杨平后来便去同他父母说,说他的弟弟才是将来的举人老爷。
但是所有人都觉得杨平是在胡闹,不过是因为疼爱弟弟而做了谎。
若是叫杨奕去读书,去科举,他们这辈子也就没了指望。
杨奕道:“夏天的草屋又热又闷,十分难熬,冬天的草屋四处漏风,一到雨天,便到处漏水,那个时候,我时常在想,这日子,可真难熬啊。但是,我想,在难熬,阿兄也在。天热得我睡不着觉,他便为我扇风,待我睡着了之后,他再睡,冬日天冷得我想要去死的时候,他便死死地把我搂着,我便也不觉得冷了。”
“国公爷,你晓得吗?我的阿兄真好,真的太好了啊。他知晓我爱读书,便背着爹娘,悄悄带我上学堂,知晓我爱吃饭,每日都要省着吃食喂到我的嘴巴里头,但是还是不够啊,还是饿啊。”
“算啦,饿便饿点吧。我饿,可是阿兄更饿啊。我被他抱在怀里头的时候,能听到他的肚子都在打雷,吵
得我不行,也心疼得我不行啊。”
“我想着,阿兄这样聪明,待他上了京城之后,总会好的,以后,我们总会好的。”
“太可笑啦,实在太可笑啦!从前我也总觉得我的爹娘总喜欢去幻想那些根本还不曾发生的事情,为自己编制一场美妙的梦境,是何其愚钝。可是阿兄走后,我竟也同他们一样了,我时时在想,待阿兄高中,待他衣锦还乡,日子就好起来了,我的阿兄是举人老爷,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聚在一起。这样想着,一切的一切,好像就没有这样难以忍受了。”
“但老天爷真坏,事与愿违,徒乱人意。”
“而美梦终究只是美梦,幻想也只是幻想。”
杨奕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不可忍耐的事情,眼神都变得苦痛了几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就连害了杨平的凶手他都一个没放过,可是他还是释怀不了。
他道:“梦境被人打碎,所有的苦痛便被成千上百倍放大。”
杜呈觉得,后面的话,若杨奕再说去,便不是他能承受的了,可是到了这里,他已经迫切想要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他问道:“绍文后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啊。”
杨奕没有再遮掩,他直接道:“可曾记得他是何时失踪不见?”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但杜呈却始终记得的清楚,杨平是在秋闱之后失踪不见。
“秋闱放榜之后,绍文很高兴,还喊我去他家用了饭,可是之后,约莫过了十日,我便是再也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难为事情过了这样久,你还能记得这样清楚。”杨奕突然道:“你见过我的嫂嫂吧,也曾见过我的娘子吧。”
杜呈急问道:“可是一人?”
杨奕的话又一次证实了他的猜想,他道:“不错,是一人。”
即便早就知道,但是经过杨奕的口说出来,杜呈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嫂子成了娘子,虽说不是不行,但真做了,还是叫人有些难以接受,如此世俗,兄弟二人同一妻,说出去都能叫人的唾沫淹死。
杜呈还是觉得惊讶,喃喃道:“怎会……怎会如此……”
他分明记得,杨平和他的娘子很是恩爱才是,杨平失踪了,她怎又会转而嫁给了杨奕。
像是看出来了杜呈的疑惑,杨奕缓缓道:“冉冉也在长都长大,杨家没有穷之前,和宋家走得很近,两家就是左右邻居,我和阿兄,同冉冉从小一同长大。”
宋冉,便是杨奕的亡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加之两男争一女,俗套吧?这样子的故事,现在的画本子里头多了去。可是你应当还记得我阿兄的模样吧?说句公道话,我可没有吹嘘,他呀,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当初是我们那个村子里头最俊的人呢,同我不大一样,我那个时候还没发福呢,整个人又瘦又小,就跟只死耗子一样,哈哈哈,别提多难看了呢。”
“冉冉看不上我,看上阿兄,正常,太正常啦!可是你知道吗,情窦初开之时,我就觉着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那是我第一回 ,生了嫉妒的心思,你知道吗,我竟然嫉妒阿兄啊。”
杨奕的语气听着轻松,还时不时地自嘲哂笑,可杜呈这一刻,却从他的话语之中,听出了一种浓浓的悲伤。
这种悲伤,杜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但他听得心都被揪紧了几分。他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一个想法。
惨,太惨了。
什么都不如兄长,就连喜欢的女子,也不喜欢他。
杨奕道:“我时常在想,杨水起这脾气,到底是随了谁啊,看上了萧吟,便这般死缠烂打,而后不喜欢了,便也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如今看来,是随了我了。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不如哥哥,只不过是丑了点嘛,有什么打紧的呀,我不甘心,便一直追在冉冉的屁股后面,小时候曾和阿兄看过一折戏,烈女怕郎缠嘛,叫我一直记在了心里头,我想,君子不当论形,当论心,我自傲的认为,自己也算君子。”
他自嘲道:“但是,哪家的君子会在地里面种地的呀?”
“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些,可是有一天,我听到阿兄对冉冉说:宋冉,我不喜欢你,你别来烦我了!”
那好像是杨平第一次对宋冉生气。
“他不喜欢?别好笑了,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啊。我是他肚子里头的蛔虫,我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那一刻,我突然就释怀了,不甘心?有什么好不甘心的,我就是比不上阿兄。”
杨平也喜欢宋冉,可是杨奕喜欢,他便说他不喜欢了。
但杨奕知道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找过宋冉了。
他又放弃了。
当年,其实若杨奕愿意展现他的才学,去上学的人,不一定会是杨平。
但是,在他的父母面前,他故作自己是大字不识的蠢物。
这回,杨平让他,他还是不要。
三人之间,唯他什么也不是。
两人私下说了亲,后来一起去了京城。
因为宋冉怕杨平太过出色,叫人榜下抓婿,就给抓走啦。
但是杨平躲过了抓婿,却还是没有躲过其他。
“他们后来一同去了京城,后来,在隔年四月,冉冉从京城里面逃回来了。”
杜呈惊道:“逃回来?!”
“对,逃回来了。”
杜呈知道,杨奕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杨平失踪一事。
杨奕道:“冉冉说,阿兄被绑架了,因为秋闱太过出彩,被一家丧尽天良的人绑走了,他在被绑架之后,冉冉报了案,几个月后,阿兄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便将冉冉赶紧送回了长都,将这些月发生的事情简单告诉了她。”
“徐家有个蠢物也参加了那年的秋闱,但他没什么本事,便一心想找人替他考,盯来盯去盯上了阿兄,孤身一人还带着个拖油瓶娘子,便是死在了京城也没人知道。阿兄本也能跑,可他若是再跑,冉冉呢,她该怎么办。”
“根本就没有办法啊,他又被他们抓回去了。”
杜呈道:“我想起来了,徐家的大爷,那个时候正任礼部尚书。试题什么的,他事先多多少少能知道一些,所以,是将绍文绑去了徐家,由他事先完成题目,再给徐家的那个人,让他写在自己的卷子上头?”
“是了,是这样的,阿兄文采卓越,当时秋闱的榜首,是一个官家子弟,他们自然不好动手,便绑了阿兄。舞弊……不,比舞弊更恶劣。”杨奕的眼神忽狠厉了起来,“当初,他被关在了徐家,最后帮他们过了殿试,可到了最后,他们却要杀人灭口。”
“冉冉逃回来的时候,只知道一些。后面的事,我自己查了许久才查出来的。”
杜呈喉咙干得厉害,眼眶都不自觉发了红,他问,“所以……绍文他是怎么……怎么去的?”
杨奕闭上了眼,良久,哑着嗓子道:“被淹死的,被人按在水里,活活淹死的。”
徐家的人本来答应了他,若是他帮他们过了殿试,就放过他,还会给他银票算作补偿。但杨平早就看穿了他们的谎言,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他们绝对不能放过他。
杨平送走了宋冉之后,便一个人在街边等死,等着徐家的人抓他回去。
再后来,就是他们抓到了杨平,生生淹死了他了事。
杨平是个水性极好的人,小的时候,夏天暑热,时常会带着杨奕在河里头游水。
但,他最后却是被淹死的。
淹死……杜呈脑海中的弦似乎被狠狠地扯了一下,他颤声道:“所以,你也淹死了二皇子?”
从前他不信传言的话,去信杨奕当真会对二皇子下手,可是如今听来,恐怕一报还一报,他为了报仇,铲除徐家,当真会先去铲除二皇子。
“是我,是我杀了他。二皇子必须死,二皇子不死,徐家仍
旧能猖狂,没了皇子,他们便少了去争的筹码。”
大启拢共两个皇子,将来不是皇太子称王,就是二皇子。
只要二皇子活着,便有人会投向徐家。
二皇子死,是徐家倒下的关键性一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纷说。”
杨奕道:“你骂我狠毒也好,我认,我绝不会不认。但是,凭什么啊,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了,他们能好好的啊?阿兄……便是如今再提起他来,我都觉着不那么真切,一切如梦似幻,他当真不在了。”
“徐家杀我兄长,我势要将他们摘胆挖心,以雪兄长之恨!”
“四月的水,多冷啊,阿兄擅水,却被活活淹死了。国公爷,我根本释怀不了啊。阿兄出事之后,爹娘一日老过一日,他们的盼头被亲手掐死了,我说:爹娘,还有我呢,我会给哥哥报仇的啊!可是他们对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我也时常在想,在想,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事实证明,杨奕确实厉害得可怕,可是,他的爹娘终究是没有等到,杨平失踪之后两年,哀莫大于心死,他们二人先后离世。
杨家就剩下了杨奕。
有些人,死了便死了,可他一死,连带着别人的命也一起抽走了。
杨平死了,可死得好像也不只是他。
杨奕何尝还是人?
曾经心中或许有光明,奈何父病兄死,孤身一人,而后为报兄仇步入官场,在险象中逢生,自此青面獠牙,曙光不生。
长都月下,再无光明可言。
景晖四年的春天,大抵是最难捱的一个春天了。
那年春天,杨奕再也见不到他的兄长了。
今日的事情,对杜呈来说太过震撼,即便他是一朝国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还是叫这些事情冲击到了。
他有些缓不过来,过了良久又问,“那宋姑娘,后来又是如何……”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杨平于她那个时候只说了亲,还尚未举办昏礼事宜,但……宋冉却有了身孕。
没法子,宋冉跑回来了,但总不能就这样大着肚子,杨奕便同她成了婚,她肚子里头的孩子,理所应当就是他的了。
两人搬离了长都,更没人能知晓实情,再后来,又有谁能知道实情?
杜呈道:“不对……不对……杨风生他……”
按照时日来算,杨风生如今二十一岁……
“对,子陵,是阿兄的孩子。”
杜呈一下子便觉天旋地转……他这,这都是知道了什么事啊!
杜呈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太……太多了,太乱了。
乱得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杨风生是杨平的孩子,这事太过突然,他也不知道,杨奕今日为何要同他说这些,更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是怎么敢去叫他知道这些辛秘。
他也不怕他转头就说出去吗?
杨奕道:“这些事情,我不怕别人知道。”
他气定神闲,分明嘴角是有笑,但说的话却带着极淡的凉薄之气,他道: “我反倒是怕别人不知道,不知道徐家的恶性,不知道阿兄一个人死得那么凄惨可怜。”
他的阿兄,死得那样可怜啊。
他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啊。
杜呈上了年纪,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他靠倒在椅上,全然没了往日模样,这副样子,竟都带了几分说不出的狼狈。
杜呈喘息好几口气,才出声道:“所以,今日你找我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实在是不能明白,即便当年他和杨平交情颇深,可是这十几年来,他想知道,杨奕却从来不提,既瞒了这么些年,又为何突然全盘托出。
甚至说……甚至说最辛秘隐晦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难怪他说杨风生同杨奕相差甚远,原本就不是亲父子……
“至今日而死友无论,即生友可托旰鬲者,亦寥寥绝响。这些话,现如今,我也只敢国公爷说了。”
杨奕的话带了几分真心实意,他道:“国公爷是个聪明人,也不难看得出来,杨家现今的形势,算不得好。我呀,造孽造太多喽,手上除了些脏活,也没什么实权。那些文官同僚们私底下怎么唤我的,国公爷也清楚,‘青词宰相’,多有趣啊,宰相是宰相,首辅是首辅,青词宰相算什么呀?”
杨奕因为写得出来一手好青词而入了景晖帝的眼,但文官大臣们看不上景晖帝修道,更看不上青词,能当官的,能入内阁的,哪个不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们那天大的本事,可不是用来写青词的。
于他们而言,写青词是辱没了他们。
大多数的内阁官员,都不愿意写这玩样,但杨奕却不一样。
景晖帝让他的写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即便知道写这样的东西会叫人瞧不起,但他还是写了一篇又一篇的青词。
“青词宰相”,就像是个笑话。
讽刺杨奕不过是为了讨景晖帝欢心,而上位的小人奸臣罢了。
大臣们私底下,又有哪个看得起杨奕。
他们总觉得,若他们能跟杨奕一样不要脸,他们一定会比杨奕还厉害些。
杨奕看向了杜呈,他道:“我也不将国公爷当作外人,毕竟当初阿兄在京城里头,也就只认识了你这么一个看得起他的人。我同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的,杨家长久不了,二皇子的死,终究是皇上心底的一根刺。可是,我死不足惜,但……你也说了,小水她是个好孩子……她还小,我总不能叫她就这样死了。”
“所以,阁老的意思是……”
杨奕没有回答杜呈的话,只是突然起身,竟然走到了杜呈的面前,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杜呈惊慌失措,一时之间被骇得没了动作,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便忙去扶他起身,“哎呀哎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有什么事情,阁老说便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杨奕不肯起身,他摇头惨笑,道:“至于,就是至于!”
“你想要什么,同我说就是了!绍文死得可怜,你成了今日这样,我不怪你的,不经你苦,我也说不出来什么责备的话,况说,这么些年,你过得也苦。你要什么,若我能帮,我便一定帮!”
“我想将小水,嫁去国公府!”
“什……什么?!”
杜呈惊道。
原来,原来他说这些是为了这个?
杨奕看着杜呈这样,便以为他不愿意,他道:“我知这事是我冒昧,但若非走投无路,我……”
杨奕怕杜呈不答应,都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整个京城,恐只有国公府是最好的去处了。
没想到杜呈却道:“我何曾说不过应了?”
杨奕错愕抬头,杜呈抓住了这个空挡,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道:“你之前问我小水如何,我不是同你说了吗,她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我知道,你想她嫁进国公府,是想要给她避祸,若不是这样,我那个混不吝的小子,也绝对占不到这样的便宜来。若你当真有这样的想法,我是绝对赞同,只……你知道的,我这家里面,我说的话,向来是不顶用的……”
昭阳是出了名的蛮横,这事杨奕不是不知道。
杜呈倒还好说,今日杨奕这一番下来,又加之他同杨平的旧谊,也不可能会去见死不救。
杜呈了解杜衡,知晓他若对杨水起没有意思,也绝对不会平白无故招惹了她。
莫名其妙上了人的马车之时,闹得这样厉害,他怕早就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这小心思,身为父亲的他,能不晓得吗。
今日杨奕说的事情,杜衡恐怕是求之不
得。
“公主那边,我们谁都没办法。但,这件事情,我还是要先去对你道一声谢,若你我两家真能结秦晋之好,我这辈子,也算是无憾了。”
毕竟,他现下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风生和水起了。
待到了杜呈离开之后,杨奕瘫倒在了椅上。
时间似乎被拉扯得很长,放眼望向了堂屋之外,天色也已经暗淡了下来,天边染上了红色的霞光。
杨奕眸光几乎涣散,忽地,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杨风生。
杨奕没想到他会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呦,你这死孩子偷听做什么?”一片死寂之中,杨奕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是我说,你这个说话的嗓门我就是想要不听到那都是难。”
杨风生的声音很平,听着无甚情绪。
他话一毕,两人又是沉默许久。
过了许久,杨奕才开了口,他道:“你……都听见了?”
杨风生没有回避,也看着杨奕,只他这个眼神,淡漠无情,叫杨奕竟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杨奕也切切实实落了下风,瞥开了眼去,不忍再与他相视。
杨风生忽地发出了一声笑,而后,像是忍不住似的,一直大笑不止,笑了许久,他才正式回答了杨奕的话,他道:“我都听见了呢,小叔叔。”
小叔叔。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
杨奕听到这个称呼,一时之间如轰雷掣电,身体不可遏制地抖动了一下,他宁愿杨风生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质问为什么要当他这便宜爹当了二十年,但他没有,然而,只这一声“小叔叔”,却压得杨奕喘不过气来。
“小叔叔?好好好,杨子陵,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养你这么些年,你就喊我小叔叔!你你你……当真气煞我也,好,你喊我小叔叔,对!我就不是你爹,你又没喊错!我配不得当你的爹。总之我形貌丑陋,配不得你这个金凤凰!……”
杨奕越说越是委屈,委屈几乎要落泪,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你也说我喊了你二十几年的爹,你诓我这么多年,现下就要甩掉我了吗。”
杨风生揉了揉眼,不再看他,只淡淡道。
“什……什么意思?”
杨风生道:“没什么意思,别的不说,喊你小叔叔,还真挺别扭的。”
杨风生将才听到了那些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只心口像是叫人捅了一刀一样,难受得紧。
这些事情,对他也是一种不小的冲击,尤其是在知道自己不是杨奕的亲子之后。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喊了二十来年的爹,结果人只是你的小叔叔。
杨风生没有见过杨平,因他好像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所以,说句难听的,他对他能有什么感情啊。
但是杨奕不一样。
杨风生沉默了许久,垂眸道:“你会不要我吗。爹。”
杨风生是个极其内敛的人,这是他说得最为外露的话了。
他不要他的话,那怎么办。
杨奕那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泪水爬满了面,肥胖的身躯哭得一颤一颤,险些喘不上气来。
“我不认你?我哪里不会认你。你出生的时候,第一个抱你的便是我……”
“那不是,是产婆。”杨风生笑了一下,顶道。
杨奕哪里管他,继续道:“行,那第二个是我成了吧。”
“我把你们兄妹两个拉扯这么大,小妹是我的孩子,你更是。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最艰难的那段时日,就差点熬不下来,但是,我看看你,就想着,不能把你饿得跟我一样难看,你得像阿兄,你要成为阿兄那样挺立的男子。想着你,想着阿兄,我便有了力气,你说我怎么能,怎么能不认你。”
他是杨平的孩子,杨奕从来,都是将其看作亲子。
杨风生见他哭的这样厉害,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是杨水起,在人哭得厉害的时候,会过去抱着他一直安慰,他只能在一旁无措地唤着他,“爹……”
父子二人终究是没有再说些甚,两人都沾惹了泪意,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
那日发生的一切之事,也就只有杨家父子二人知道,而杨水起一概不知。
她只是会觉得奇怪,奇怪杨奕,为什么总是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杜衡这人。
而且,杨奕又什么时候和杜家的国公爷走得这样近了?
不仅仅如此,甚至杜呈都会带着杜衡上杨家的门。许多次了,已经有许多次这样的事情了,杜衡从萧家下了学,就上了杜呈的马车,两人一同来了杨家。
后来,杜衡也不知道是和杨奕混了个脸熟还是怎地,也不用跟着杜呈了,一个人屁颠屁颠就来了。
来便算了,还偏生爱来烦她。
偏偏她去找杨奕说,他也全然不管。
完了,这是想要做什么啊他们?
被人缠着,原是这般难受。
因为杜家和杨家走得这般频繁,就连旁人也都看出来了。
这日杜衡散学之后,又早早就收拾了东西,起身打算离开。
还未起身,不妨就被他后头坐着的人喊住,喊住他的是萧家二房的那位公子,萧极。
萧极问道:“你又去杨家?这几日总是看你往杨家跑,公主不曾说你?”
提杨家就罢了,提起昭阳又做什么。
怪晦气。
杜衡“啧”了一声,嫌弃道:“我爱去哪就去哪里,她管得着?”
听杜衡语气这般冲,萧极抿了抿唇,默了片刻,而后又道:“你这……是有事啊。”
杜衡笑了一声,接了萧极的话,“什么事?”
萧极悄声做了嘴型,“杨水起。”
杜衡道:“诶,对了,不说了,我急着去呢,昨个儿,她还做了桂花糕呢,你不知道,她的糕点做的可好吃了,我若是去往了,就赶不上热乎的了呢。”
事实上,是杨水起做给杨奕吃的,结果杜衡去寻杨奕,刚好赶上,也吃了几块。别的不说,饶他也想不到,杨水起做糕点的手艺竟然能这样好。
萧极嫌弃地看了一眼杜衡,道:“能多好吃?我还不信杨水起能做什么好吃的东西出来呢。不过,你们走这么近,是想说亲不成?”
萧极话毕,还没有听到杜衡的回答,却霎时听到了一声裂响。
说话的两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原是前面坐着的萧吟,手上握着的笔断了。
不是……这多大的力啊,笔都握断了……
杜衡见此,皮笑肉不笑道:“萧二公子的气性很大呀。”
萧极忽然想到,当初杨水起追过萧吟的事情,而现下他们又闹得这样难看。
完了,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事的。
萧极悄悄去觑他的神情,只见萧吟面不改色地收起了断笔,淡淡道:“这笔用了有些时日,笔杆也不行了。”
旁边的江北暗自腹诽,分明是前几日才换的笔,还是上好的紫毫笔,怎在他手上就跟不值钱的似的,说断就断?
但江北可不想扫马厩,还是跟着应道:“是,日子久了,到时候再换一只。”
萧吟起身,不再说话,便往外头去了。
同杜衡擦肩而过之时,身上的寒气,似都要将身边的人渗透。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头这个时候他早离开了学堂,可将才,却还再那坐了这么久。
杜衡也收起了笑,将才的话他就是故意说给萧吟听的,他果然生气了。
那又跟他有什么干系?他气死了去才好呢。
他的视线从萧吟的背影那处挪开,转身也离开了此处。
*
临近七月的夜晚,就连晚上也是燥热难忍,屋子里头的冰鉴也不曾断过,一阵燥热的风拂过,将檐下的四角铃铛带起了一阵轻响。
萧家的德明堂内,一家人难得坐在了一处,除了萧正,母子三人同坐在一处。
萧夫人坐在主座之上,萧煦、萧吟坐在两侧。
萧夫人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糕,对萧吟道:“府上最近从应天府那头来个专做跟糕点的厨子,你吃吃,这桂花糕如何?”
桂花糕。
萧吟不自觉想到了今日散学那会杜衡说的话,又不自觉想起了从前杨水起做的那些桂花糕。
从前那段时日,她日日要给他送来桂花糕。
江北把糕点放在他的桌上,萧吟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杨水起做的。
每次江北再来收拾碟子的时候,里头也总是空的。
萧吟盯着桌上的那碟桂花糕,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烦躁,他瞥开了眼,道:“不了,没胃口。”
萧夫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即便不耐,但也暂没有追究下去,道:“京城这地方,入了夏便热得不行,今个儿晚些时候想带着梨儿去园子里头散散,没一会也就热不行,走个两步,便回了屋,没冰鉴,当真是寸步难行。”
她说起了陈锦梨,眉头蹙起,又叹了口气,道:“也不知梨儿最近是如何了,该不会是上一回同人打架,打出了毛病不成?怎么这些时日,看着不大对劲?”
自从上回出了那事之后,陈锦梨的状态便一直都不大好,精神不济,胃口不好,做什么事情都再提不起兴趣来,这样的状况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奈何,叫了医师来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说是思虑过度,开了几贴苦药下去,人越喝越蔫巴。
萧夫人为了这事愁得不行,思来想去,便也只能想到了那个杨水起的头上,莫不是将人打坏了不成。
萧煦知晓陈锦梨被人绑架的内情,知她如今这样的状态恐怕和此脱不开干系。
萧煦宽慰道:“这事也怪罪不到小水的头上了,那日的事情,表妹终究有错在先……”
萧夫人可不依,冷笑道:“何错之有?不过是拌嘴罢了,何至于动手。”
看她这样偏心无理,萧煦识趣地噤了声,说不通,说不通一点。
见萧煦不肯应,萧夫人又偏头看向了萧吟,她道:“你表妹素来听你的话,你去她跟前同她多说些话,说不准能好些。再说了,你们小时候不还是挺好的吗,怎么反倒是越大越生分了。”
萧吟敛眉,道:“她从来不曾听我的话。”
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说过,不要再总是起歪心思,可是她一次,又一次,从来都不曾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事到如今,将自己弄到这样的境地,怪谁?
对啊,还能怪谁。
萧夫人蹙眉,又想到了萧吟方才看着桂花糕失神的举动,她问道:“你做什么说这样的话?萧吟,别是杨水起歇了心思,便叫你对她恋恋不忘了吧?!”
萧吟抬眉,看向了萧夫人,他寒声道:“为什么,母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陈锦梨自己犯了错,为什么你还要想方设法去怪罪别人,那日难道我没有维护她先吗?我已经不分青红皂白,就让杨水起同她道歉,还要如何?这事,我做错了,我认了,可母亲为什么不能去叫她认错,反倒每次待她自己犯了错,便是寻死觅活,想叫别人同她低头。”
也不知是萧夫人那一句话刺激到了萧吟,他的语气听着十分生冷,且字字质问,不留任何情面。
这是萧吟,第一回 同萧夫人顶这样的嘴。
以往的萧吟便是再如何,也不会对母亲说这样的话。
“萧吟,你这是为了杨水起在同我顶嘴吗?!”萧夫人厉声质问道。
就连萧煦也察觉到了萧吟的反常,“则玉,你今日怎么了?”
他怎么了。
就连萧吟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他只是觉着胸口像是被一口郁气堵住,偏他自己都不知晓这股郁气从何而来。
萧吟道:“无事。”转身就想先行离开这处。
但萧夫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萧吟,已经晚了,杨家最近和国公府走得那样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想说亲,你现在就算是后悔了,也没用了!”
萧夫人的话若一根刺,就这样直愣愣地戳进了萧吟的心。
他的眸色漆黑深沉,听到这话之时目光下敛,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甚至连薄唇都轻颤了一下。
“我没有后悔。”萧吟的声音又轻又冷,就这样传进了他们的耳中,说完,便头也不回离开了这处。
认识萧吟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一个会后悔的性子。
萧煦也扶额叹息,还说没有后悔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肠子都快悔青了。
萧煦同萧夫人道:“我劝劝他去。”
说罢,马上起身追了出去。
好不容易在廊庑之中追上了萧吟,萧煦问道:“怎么还动上气了?”
萧吟步子很大,听到了萧煦的话也仍自顾自闷头走着,他闷闷道:“没有。”
萧煦见他还在嘴硬,道:“当真没有?气都写在脸上了,还说没有。他们现下只是近了一些,又还没有别的,若是你当真后悔了的话,不是没有机会的……”
萧吟却猛地停了步,他道:“什么机会,还有什么机会,我已经找了她三回,每一回我都想要同上一回的事情道歉,毕竟辱人不辱及父母,从生到死,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规矩。可是兄长知道,上一回她说,她很讨厌我,比讨厌陈锦梨还要讨厌我。”
他们说了很多的话,但是全数是在争吵。
最后的最后,是杨水起摔门而出。
这个棋局,已经到了死局,没有解法了。
杨水起和他,本就是因为杨水起的主动,才让两个人有了一点开始,杨水起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萧煦听出来了,原是因此而耿耿于怀,他笑了一声,自家这个弟弟,不论什么时候都冷静自持,从容不迫,怎么碰到了杨水起的事情,就成了小孩子的脾性。
萧吟不知道萧煦在笑什么,“为何要笑?”
萧煦还是在笑,他道:“笑我们则玉啊,跟个孩子一样。女孩子生气了,不就是要哄吗?你哄了两遍三遍,她还在生气,所以你便不哄了吗?你知道的,她从小就没了娘,杨家上上下下,除了他们一家人,几乎就是绝户,她的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被侮辱,如何舒服。可是则玉,你这样的脾性,会想这些,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已经在意她了。”
“现下,若是认清自己的本心,尚还有机会。”
尚有机会。
不远处,廊庑下的铃铛,传来一阵又一阵清脆的响声,
风吹幡动,仁者心动。
萧吟被这声响击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从杨家到萧家的距离很远,他们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在这条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的流言蜚语。
可是杨水起走这条路,却走了很多遍。
现下,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要说完了吗。
不甘心。
他不甘心。
杨水起就像是一个突然闯入他人生的变故,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得很好,可独独情爱二字,他想不通,也弄不明白。
可是不可否认的是,在看到杨水起同他人相处的时候,他的心中就是不舒服。
他承认,他不喜欢她和别人在一处。
尤其是杜衡这人。
可是当初分明推开她的也是他自己。
萧吟第一次觉得这样无力,他道:“兄长,我明白了。”
他现如今这样,都是应得的。
第三十四章
那边杜呈父子瞒着昭阳私底下和杨家的人往来终究是叫昭阳知道了。
昭阳不可避
免发了很大的脾气。
她这回气得直接摔了桌上的茶盏, 跟着旁边的老嬷嬷骂道:“岂有此理!他们爷俩究竟有没将我放在眼里了!背着我私底下和杨家走得这样近,岂不是当我死了不成?皇兄修道不问世事,宠幸佞臣便也罢了, 他们怎么去敢亲近他们!怎么,也想要投了杨党是不是?那两个脑子不灵清的人呢?去,赶紧叫人去把他们喊回来!”
旁边的嬷嬷忙劝道:“公主,万万不可再这样了,上回世子爷已经生了气了, 管得太紧, 反而会叫他生了厌烦,到时候,就算是您在为他做好事, 可他也不见得会领情啊。”
昭阳抬声道:“我是他的娘, 我还会害了他吗!他要做的事我怎么就不能管了?爹娘管子女, 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道理,他不是要参加科举的人吗, 儒家千百年传承下来的道理难道一点都不懂吗!”
昭阳气,气杜衡和杜呈两人竟然瞒着她和杨家往来,更气她都对杜衡这样好了, 到头来反倒是教他们爷俩将她当作家贼一样来防了。
若不是城内传言甚嚣尘上, 她都不知道自己家里头的两个,每日都是跑去了杨家。
亏得她还在那里猜,他们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了。
老嬷嬷见昭阳情绪如此激动, 还是劝道:“公主啊!您对世子爷的心自然无人能去指摘,只是世子爷如今年岁也大了, 恐再不能像是从前那样管着了,否则只怕是会适得其反, 激得世子爷不愿同您亲近了呀!恕老奴多嘴,当初皇上……哎,当初皇太后不也是这样吗,最后才和皇上离了心呀。”
也亏这个老嬷嬷是一直看着昭阳长大的,这话但凡是从别人的嘴巴里头说出来,都得拉出去杖毙了。
老嬷嬷是昭阳的奶娘,她也是真心为了昭阳好,才说了这些旁人决计不敢说的话。
昭阳看着老嬷嬷,眼中露出了几分不可置信,她的脑袋微不可见地摇动,似乎是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昭阳道:“所以说,嬷嬷现下也是认为我管得多了。”
嬷嬷就差下跪,她垂涎欲泣,声声凄切,道:“奴,这都是为了公主,所以才说了这般不要命的话,若公主气了,只管打死老奴,老奴绝不冤枉!但,世子爷是个有想法的人呀,只怕越管越是管不住啊!”
昭阳喊她起来,道:“动不动就跪做些什么,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岂会对你动手?起来说话。”
嬷嬷擦了擦泪,忙道:“诶!”
昭阳显然也听进了嬷嬷的话,她默了许久,才出声道:“那……你说我该如何。”
嬷嬷道:“依奴婢来看,公主莫不如就先顺着世子爷……”
“那怎么行!”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昭阳先打断。
嬷嬷赶紧解释道:“若放任世子爷追着杨家那位跑自然是不行的,但公主若一直同世子爷反着来,恐怕会叫他越来越不想要同您好好说话,但若面上先顺着他来,说不准会不一样些。”
听了嬷嬷的话,这日傍晚,昭阳想了许久,终于,待到下人来禀告,杜衡已经悄悄从后门回来了。
昭阳起先听了没什么反应,而后忽地眸光一闪,抬头道:“去,去喊世子爷来,我有话要同他说。”
嬷嬷在一旁提醒道:“公主……咱可千万要忍住呀。”
两人等了一会,没一会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请安声。
“世子万福。”
再而后,杜衡便从外头进来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杜衡知道,凭借昭阳的手段,他和杜呈就算是再如何小心行事,最后也一定会被发现。
但好在,他本也就没打算藏多久。
杜衡进了门后,没看昭阳,只是敛去了脸上的神情,象征性地朝昭阳行了个礼,便往椅子上坐去了。
昭阳在一旁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不由心中生闷,但想到方才的嬷嬷说的那些话,终究是深吸了一口气,将火都咽了下去。
昭阳先出了声,尽可能得淡声道:“你去哪儿了?”
“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又何故再问。”杜衡翘着二郎腿,以手撑着下颌,漫不经心说道。
昭阳再忍,她阖了眼,忍气道:“好好说话,问你答就是了,我又不会如何。”
昭阳今日的行为简直反常,反常得就像是被人夺舍了一样,旁边的下人们方才不在屋内,不晓得里面发生的事情,都暗自在心中纳罕,这人怎就这么半天脾性大变成了这样。
只是昭阳的举动唬得住旁人,却唬不住杜衡,杜衡看她那样,又如何是不知道她这是在做戏。
杜衡嗤笑出声,继续道:“母亲,装什么,想骂就骂呗。”
昭阳险些没叫憋住,就差拍案起身,咬破了舌才生生忍了下来。
她道:“我是想要同你好好说话,你别呛声。我知道你是去杨家了,是去寻杨水起了。上回你同陈家小姐的事情,我不同你追究了,毕竟是……”
昭阳顿了片刻,像是不知道怎么说似的,措辞了许久,才继续开口道:“行,姑且算是我的错,毕竟你也说了不喜欢她,我逼迫你去见面,但,你也太过极端了些,何至于将事情闹得这样大,这样难看,岂不是连带着杨家的姑娘也跟你一起丢了名声。”
杜衡点了点头,“这话倒说得还像是人话。”
昭阳一口气就差没喘得上来,这个死崽子。
罢,罢!
谁叫她就这么一个独子呢。
忍,再忍!
昭阳顺心了一辈子,今日算是把气受完了。
“我同你没苦大仇深到这样的地步,犯不着这般讥讽。”她又继续道:“你喜欢谁,我管不着,只是你可知道,你那舅舅是如何看他们杨家?”
杜衡难得沉默。
“一柄沾了血的快刀而已,到了时候,就要被扔火炉里头丢弃。”昭阳淡声答道。
杜衡闻此,正了几分神色,抬头看向了昭阳,语气认真,道:“是,如此,我便更想,想带她回家。”
或许因为杨家最后可能要倒霉,所以杜衡也更想要去,去保护她。
那天杜呈从杨家回来之后,和杜衡说了许多的事情,总之,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杨家定会遭殃,若杜衡真喜欢杨水起,可得好好抓住了杨奕给的机会。
嗯,他会抓住的。
杜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她,他们拢共没有见过几面,杨水起见他,也多是在骂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她和旁人就是不大一样。
感情这东西嘛,从小到大,从古至今,在世人口中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说得清楚,那才是奇怪了。
昭阳冷笑一声,眼尾一撩,道:“杜衡,我说话难听,你也别介意……”
杜衡道:“既知难听,便不说了。”
昭阳拍桌,眼中露出了愠色,她也不装了,直截道:“你觉着你能娶了她,便是能帮她避祸,她便能躲过这一劫,你已经十九岁了,下月就要参加科举,再下月就要及冠了,能不能别做你那莫名其妙的英雄梦了?!”
总之,在昭阳的眼中,杜衡此举简直可笑到了一定的境地,还以为现在是在小孩子过家家吗?涉及权力的事情,不容得一点差错,他又是怎么觉得景晖帝容许他们同杨家往来。
杜衡道:“我没在顽笑,也早就已经不做梦了。”
昭阳见杜衡神色认真,忍住不去再反驳,她道:“你若是认真的,那好,我再多说,只怕是惹得你不喜。”
昭阳又道:“既你们爷俩都有了想法,再劝也多余,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也该看看孩子的想法,我不拦你,你爱去便去吧,只是,你同我说说,究竟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还是你们互通情谊?”
倒是从来只见杜衡主动,而杨水起好像是就连回应也没有一些。
“是我一厢情愿。”
昭阳不明所以笑了一声,“出息。”
但她很快要道:“既如此,过几日你父亲生辰,可会喊她前来?”
杜衡有些警惕地看向了昭阳,显然是对她突如其来的话有些存疑。
昭阳道:“既你们都这样了,我又如何再说出‘不’字。可我想知道,我若说‘不’,你当如何?”
“母亲,我很自私的,自私到只想叫自己开心,你若说‘不’,强逼着我娶了自己不喜欢的人,我也始终不会叫你如意的。莫不如,你趁着现下还能生,你和父亲,再要一个……”
“是不是人话!你说的还是不是人话!”昭阳实在是忍不住气了,直接摔了桌上的杯盏,厉声质问。
她本已经想好了最坏也不过是大吵一架,谁知道这个混账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好好好!我们再去要一个,你,你去死是不是?!”
“是。”杜衡没有犹疑道。
倒不是说杜衡喜爱杨水起到了性命都不要的地步,而是他实在有些好奇,她会不会真的要他去死。
这么多年,昭阳一直掌控他,实在是叫他有些好奇,昭阳是要掌控他,还是要他的命呢。
从某种方面来说,昭阳越讨厌杨水起,杜衡反而越喜欢她,想要同她说婚的心也越发强烈。
杜衡知道,依照昭阳的脾性,她决计不会接受杨水起,她会干脆说出让她去死的话吧。
若是不能顺从于她,那便去死。
但昭阳的回答却出乎了杜衡的意料。
“死吗?你现下说死。好孩子,你当真是狠得下心肠。你是以为,我非要逼你到死吗。不,既你不悔,既你愿意,便娶吧,你娶她就是了。”
“我不拦你。”
她说她不拦他。
杜衡向来冷静,然在听到昭阳的这话的时候竟也晃了心神。
“不拦?”他似是极其不信,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拦?”
昭阳冷笑一声,“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还想要我怎么样。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真要把你逼死了才高兴吗?你爹既同她爹走得近,他有天大的本事,那便叫你爹同他们自己去说,反正他们杨家也没主母,他们两个爱说就说,况他不是生辰吗,趁着这次说下了,也是你们的本事。”
杜衡意识到昭阳没在说顽笑,竟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犹豫踟蹰片刻,而后道:“真没作谎?”
昭阳淡声道:“好,既我应了,你又不依,那便……”
“没,没有不依。你答应了,那我便让父亲过几日去同杨伯父说了?”
杨伯父……叫得倒是亲切。
“行。”昭阳道。
终究是多年来生得隔阂,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磨的,但昭阳今日的态度确实让杜衡放下了些许厌恶的情绪,杜衡应下之后也没再说,起身往了外边走去。
杜衡走后,嬷嬷踟蹰问道:“公主……难不成当真要叫杨家那个进门……?”
昭阳脸上已经不复和善,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我教了这样一个好儿子,满心满眼都是别人。”
嬷嬷闻此,也知昭阳心中憋闷,恐怕将才说的话当真是哄杜衡的,可杜衡显然是当了真啊……
她还是问出了口,“可是公主将才答应了世子爷……若真说了亲,可如何是好啊,这还能悔吗……”
“呵,悔?他都用命来逼我,我还能不应他吗?无非是仗着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便无法无天。无妨,动不得他,难不成我还动不了杨家那个吗。说亲便说亲,但谁又知道说了亲后会出什么事情呢。”
第三十五章
也没几日, 国公爷杜呈的生辰宴很快便到了。
这日的天气十分晴朗,彩云悠悠,阳光明媚, 光是空气都闻着清新了些许。
寿辰嘛,本也就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最最重要的便是人情往来,活络感情。
国公爷四十八岁的诞辰,杜府也摆了盛大的席面, 加之杜呈这人, 无党无派,清流、杨党的人,凡事京城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多少少也都会给些面子上门贺寿。
当杨家的马车出现在了杜府门口之时,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露出了一股看好戏的样子。
京城也就这么点大的地方, 有什么风声, 左右都逃不开谁的眼。
杜、杨两家相互来往的事情,旁人又怎么可能不去好奇。
今日杨奕被景晖帝喊去了宫里, 没能参与此次宴席,只杨风生带着杨水起来了杨家。
马车上,杨水起掀开帘子便能周遭之人肆意打量的神色, 她对着一旁坐着的杨风生抱怨道:“看吧, 哥哥和爹爹惹出来的事情,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们要同杜家结亲了似的。”
这话说是抱怨, 实是试探。
近来杨奕和杨风生二人之间的举动,实在是闹得她心神不宁, 她自己也摸不准他们二人究竟是想如何,才故意说了这话试探。
杨风生昨日理着醉红楼的事情, 因为军饷那一事,不少的人上书弹劾杨奕,将所有的过错全推去了户部的身上,没法子,杨风生只能抓些人,堵了他们的嘴巴。
不堵他们的嘴,杨党下面的人又要闹了。
里里外外不是人,这个首辅也实实在在是难做。
他有些疲惫,听着杨水起的话,也没打算继续隐瞒了,只是阖着眼淡淡道:“嗯,是要结亲。公主那边松了口,你就嫁去吧,今日这门亲事就要说下。”
既然昭阳松了口,那么这件事情早说早叫人安心,寻了国公府的庇护,杨奕和杨风生二人才能放心。
许是没想到杨风生竟然这么直接,杨水起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这些话,慌了些许,“什么就结亲了?为何我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要结亲了!公主松口又算是什么意思,她松不松口的又同我何干,她松她的口,我又没叫松口!是我要成婚,又不是你们成婚,为什么我都不曾先答应,你们倒先替我先答应上了!”
难怪呢,难怪这几日杜呈和杜衡来得这样频繁,又难怪,难怪杜衡总是有得没得来找她说些话。
原来真是打了这样的算盘!
杨水起越想越是委屈,她道:“骗子!你就是个骗子,还说什么天下无双!”
她的声音显然已经带了哭腔,“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下无双的人,你既然寻不到,我不嫁人便是了,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随随便便给我找个人嫁了。”
杨水起的眼眶已经的红了几分,带了些许的湿意。
天下无双。
杨风生无奈道:“能待你好,那便是天下无双。杜衡这人,绝对没有你想得那样不堪,何不试试呢?”
杨水起只不断摇头,争辩道:“待我好?凭什么就说他待我好?他做了什么?不过是往家里跑了几趟,便叫哥哥以为他是死心塌地了!为什么?你们究竟有多不爱我,才会觉得他这般就是已经为了我好!”
她真的不能明白,太廉价了些吧,光是跑上这么几趟,就叫他们觉着杜衡是个良配。
他还没有当初她追萧吟那样一半费劲!
现在的杨水起就像是一只刺猬,被父亲和兄长推出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实在无法接受,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她的哥哥和父亲却已经先和旁人达成了共识。
到头来,也不过是通知她一声。
她们把她当什么了?
她好像才是那个外人一样。
杨风生难得没有同她吵,只是耐心道:“你犯不着生这天大的气,杨家近来的情形,你
不是不知道,我们这是……”
“这是什么?是为了我好吗?!”杨风生话都还未曾说完就叫杨水起打断,她道:“谁要你们这样的好!杨风生,你不要自以为是了好不好,杨家怎么样,就算是真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不能一起扛?我姓杨,就算是要死,我也要一起死!”
杨风生怎么也说是她的兄长,就算从小到大,他同她时常拌嘴吵架,但大多数的时候,还是纵容着她。
可是今日,杨水起说了这样的话,杨风生却再也无法忍受。
“住嘴。”他低呵了一声,厉声道:“要死一起死,杨水起,你够格吗。”
杨水起笑了一声,声音似乎都带了几分惨意,“不够?对,我做的孽还不够,我多去杀几个人放几把火,是不是才能和你们一起死?”
她不够格,是,她确实不够格!不就是死吗,还管她够不够格!
杨风生的话实在刺痛了杨水起,气得她什么话都憋不住了。
啪!
一声脆响在空气之中炸开,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很早之前,杨奕就说过,他养了一个大小姐,还有一个大少爷,两人一争起来,就谁也不肯让谁,什么伤人的话都能脱口而出。
也正是因为两个人太亲近了,所以,也更知道,什么话能伤人。
不知道是那句话刺到了杨风生,他在气极之下,竟动手打了杨水起。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被凝固住了。
杨水起捂着脸,眼眶通红一片,但好歹还是忍住了眼中的泪。
她不再看他,转身掀开帘子就要下马车。
“你要去哪里?”杨风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杨水起道:“我死外边也同你没干系。”
挨了一巴掌,她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意,似下一秒就要哭了出来。
杨风生也咬牙道:“成,死外边也同我没干系,爱去哪便去哪。”
杨水起头也没回便离开了这处。
马车下头,肖春见到杨水起出来,马上凑了上去,不想竟在她的面上赫然见到一个红色掌印。
她大惊失色,哑然片刻,而后忙道:“这……这是怎么了啊?”
马车上也就只有杨风生和杨水起两个人,将才她只听到里头传来片刻的争吵,而后陷入了一片死寂,再然后杨水起便跑下了马车,不消多想也能知道这脸上是挨了谁的巴掌。
除了杨风生,又还能有谁呢。
马车上头,杨水起为了和杨风生赌气,这眼泪如何都落不下来,可是下了马车之后,那股气终于迸发出来了,她用手背揩着泪,边哭边道:“走……走便是了,谁稀罕他,谁稀罕他们,全都是骗子!”
肖春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到杨水起已经往杜家相反的方向去了。
“诶,等等我小姐!”肖春来不及多想,马上追了上去。
虽然说杨风生和杨水起这两个人,日日吵架,时时吵架,但也没有哪一回能吵成这个样子。
怎么,怎么还动手了呢?!
天云照耀,快到了午时,阳光也刺眼,尤是在夏日,刺眼的光,都快晃瞎了人的眼。
也好在虽宾客众多人来人往,本来还有些许宾客盯着这处看,但在萧家人出来之后,就都转向了那边,杨水起这处闹出来的动静,也不少有人能见得。
杜衡本也想早早出来寻杨水起,奈何昭阳那边见他这副迫不及待出去赔钱的样子,也生了几分赌气,死活不肯放人,以说亲为胁,押着人在自己的身边。
没法,都等到了今日,杜衡也不想要在这个最后关头再弄出了什么事来。
那边萧家一行人也来贺寿,他们下了马车,马上就有不少的人拥上去同萧正他们寒暄客套,人潮之中,萧煦见到身边的萧吟心不在焉,低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萧吟的视线从杨水起跑开的方向收回,垂眸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水起的背影早已消失,萧煦又往他将才的地方看去,除了停着一辆杨家的马车以外,便什么也没了,他以为他又是在想杨水起的事情,叹了口气,便道:“若你还是放不下,主动同她说说话也好,若是不主动些,便更是什么可能也没有。”
萧吟的性子实在有些吃亏,他的傲气在哪里都没问题,独独在追人这一事上是要吃大亏呀。迈出去第一步有些难,但只要迈出去了,便什么都好了。
周遭的声音叽叽喳喳,十分吵闹,萧吟勉强听清了萧煦的话。
将好有人又想凑上去同萧吟说话寒暄,然不知怎么了,只见萧吟突然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先回去了,父亲母亲帮我同国公爷带声好。”
说完了这话,又行了个礼,便不顾得他人阻拦,离开了这处。
萧煦以为按他的性子来说,本还要再说两句,然而话都没有继续说出口,就已经见得他没了人影。
人都到门口了,却突然又离开了,也得亏说这话的是萧吟,若是换上旁人,迟早是要挨上一顿骂。萧正、萧夫人有些不明所以,但听得他这话,便也没说什么,只叫他路上小心些,便没旁得话去追究了。
萧煦看着萧吟往别处走,没去杨家的马车那边,也猜出什么来了,杨家的马车那边,只有杨风生的小厮一人,那如此,想来杨水起便不在马车上头了。
他盯着马车看了许久,也不知道他看谁,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
杨家最后还是只有杨风生一人出现,本来昭阳还想要见见杨水起这人,最后没见着也只能作罢,只是杜衡那头终究还是觉着有些失落,只以为杨水起讨厌他到了这等地步,便是连国公府都不愿意踏入了。
昭阳倒还反了常,竟还反劝起了杜衡来,她道:“说不准人姑娘今日是真有事呢,不过没上咱家,你就这样难受?犯不着,以后难受的事情还多着呢。”
一时之间都分不出是在安慰还是在捅刀子了。
杜衡:……
但即便如此,昭阳现下也比从前好上太多,杜衡也难得没呛嘴,起身往外去,去杜呈身边和杨风生谈事,既今日杨奕没来,那说好的婚事便只能和杨风生谈了。
杨奕很着急这件事,他怕后面要出什么变故,只想早些定下来。
毕竟他造了这么多的孽,朝中树敌颇多,若出了事情,且不说景晖帝,旁人一定争相来清算杨家。
如无意外,今日就要先说定了婚事,往后纳征什么的,再挑吉日。
*
这里杨家兄妹吵了起来,出了事情,那头杨奕被喊入了宫后也算不得多好。
今日被喊进宫的,除了杨奕,还有皇太子朱澄。
两人前后脚到了西苑,将好就被掌印太监陈朝一同领去了皇帝的精舍。
三人到了殿门口,依稀能听得精舍里头传出景晖帝的声音,口中似乎是在念着什么诗。
几人走得越近,声音也越清楚,凝神去听,终于听得清楚了些。
“一句半言便通玄,何须丹书千万篇。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
诗句的声音还混杂着法器击罄的声音,在大殿之上盘桓回响。
杨奕的记忆力超群,先前听景晖帝念过几回这个,心中有了盘算,回去翻过书,是以一听便有了记忆。
景晖帝现下念的,是前朝的一个精通内丹术的文人所著的书籍。
几人入了殿门之后,景晖帝放下了手上的法器,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看向了来了的人道:“不用行礼了。”
而后又问,“朕将才念的诗,你们可曾听过?”
陈朝自不用说,成日跟在景晖帝的身边,这诗自然是听过,但皇太子在,首辅在,他不敢先多说什么。
陈朝去觑朱澄,却见他额间冒汗,神色中似带了几分不知所措。
夏日
本就暑热不说,且这精舍里头,比旁的地方还要热些,委实是个冬冷夏热的地方。
景晖帝修道修了这么些年,这身子骨也早就不知是什么修坏了,冬日不觉冷,夏日不觉热,这样违背了天地之法,长此以往下去,哪能知好。
因着精舍里头不用冰鉴的缘故,朱澄那边一紧张便出了不少的汗来。
他哪里知道什么诗不诗的,他只听景晖帝念叨过几回,有些许耳熟罢了,哪能知道是谁写的不成?
这天底下的诗千千万万。
他自然不能知道。
知子莫若父,景晖帝便是看着朱澄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而后又转向了杨奕问道:“好,他是个蠢笨的,朕这念了百八回的诗,也不能叫他往心里面放一放,杨锦辞,你说,这是什么诗,又是谁而做?”
这番话将朱澄贬得一无是处,只见他脸色比将才还要难看些,心里头反倒是怨怼起了杨奕。
杨奕太聪慧,反倒显得朱澄何其愚笨 。
况且,这也本不是聪慧不聪慧的事情,景晖帝这话还在暗骂朱澄不上心。猪看两回都能学着跑了,他念了这么多回,却也没能叫他放在心上。
论聪慧比不上人家,论心思也没人家澄明。
所以说啊,有人是天生当儿子的命,而有人天生就是当孙子的命。
杨奕听景晖帝唤他,便也不再踟蹰,回了话。
“若臣不曾记错的话,这诗或是前朝的诗人白玉蟾所著的丹数著作《紫清指玄集》,而皇上说的这句诗,便是其中的一篇,为《玄关显秘论》。若记错了,还请皇上莫怪。”
景晖帝脸上确露出了几分满意,果然,还杨奕让人舒心一些。
可惜,实在是可惜。
景晖帝道:“不错,是他的不错,想来你也是上了心的。”
殿内阒然无声,只偶有滴漏的声音传来,一声一声,沁人心门。
杨奕躬手道:“从前听闻皇上念过几回,便入了心。”
听得此话,景晖帝干巴巴笑了两声,也不知是喜是怒。
天威难测,而景晖帝尤甚之。
常年修道而不早朝,景晖帝蜗居在自己的这一方天地,却还能将群臣牢牢把控而不敢造次,也可见其御人之数,及其心思可怖。
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便要用十足的气力。
算起来,自从杨奕入了翰林之后,每日揣度着景晖帝的心思,也累得慌。好在,这样的日子,也算是要到头了。
没等他想什么,景晖帝已经开口道:“若朕说,这人说的话,还真叫不错。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
景晖帝笑了两声,忽地砸响了手边的钟罄。
钟罄被猛敲一声,发出了炸耳的声音,在大殿之中盘旋不绝。
景晖帝看向了杨奕,抬声道:“杨奕,朕看你不仅是明白着这话,似是将这当作至理名言了不是?一国首辅,本惟敬天勤民,可如今边疆百姓受苦,你竟坐视不理,在旁高高挂起!朕本当盯视于你,奈过求孝天,一念惓惓之际,才叫出了纰漏,竟让出了这样的乱子!”
帝王生怒,杨奕、朱澄、陈朝三人马上跪了一地。
坐视不理?高高挂起?
杨奕都要叫气笑了,这话难不成说他自己才是吗。
就连陈朝听到这话都有些汗颜,这些年来,杨奕给景晖帝当牛做马,他最是看在眼里。
反倒好意思拿这些话来说杨奕?
如今见他生了这样的怒,而后又听他这话,像是北疆那边出了事。
但北疆那边的总督是杨奕的人,若真出了事,杨奕也不见得会比景晖帝知道的晚。
杨奕的声音带了几分委屈,他道:“皇上,您若这样说,臣万死难辞其咎,这究竟是出了何事啊……?”
景晖帝冷哼一声,坐在椅上,俯着杨奕,他问,“朕问你,北疆的总督胡宁,是不是你手底下的人?”
将才还只是朱澄出汗,现下就连杨奕都出了汗了,怎么突然就提起了胡宁。
说起胡宁这人,年岁还要比杨奕年长几岁,但这官做的没杨奕透彻,年近半百还没什么建树,后来不知道是因何缘故,入了杨奕的眼,再后来便被他一手提拔至总督之位。
若胡宁做了什么事,也必将是要被推到杨奕的身上的。
杨奕道:“是识得此人……”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这胡宁是杨党,是杨奕的人,但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总也不能直接说是结党营私。
然话还未曾说完,就叫景晖帝打断。
“你不要同朕装模做样,现下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做戏!”景晖帝像是气极,便是连装也不愿意装了。
杨奕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能叫他气成这样。
景晖帝从桌旁拿来了一榻纸,甩到了底下。
纸张从空中散落,漫天飘散,一张又一张落到大殿上。
杨奕随便捡起了其中一张,速速扫了几眼,越看眼睛越花,他揉了揉眼,反倒叫汗珠进了眼,又是一阵酸痛。
胡宁……带兵一万……反击北疆……全军覆没……
这字杨奕都认识,怎么连在一起他就看不大懂了。
一时之间,杨奕脑袋都有些发昏了。
这胡宁是发了什么癫症?
现下是能反攻的时候吗,他就这样带着人打去了,这不是闹着玩吗?
难怪景晖帝气成了这样。
朱澄在一旁看杨奕神色越发不对劲,也都有些好奇这纸张上头究竟是写了些什么。
他刚想要也去捡张纸来看,却听得景晖帝呵斥道:“你可看清楚了这上头都写着些什么?!”
这一声吓得朱澄抖了抖,又缩回了手去。
杨奕擦了擦额间的汗,道:“臣看……臣看这胡宁真真切切叫猪油糊了脑,世人称他胡家军厉害,便将他夸得找不北了,一冲动,便什么事情都做出来了……”
“你休想为他开脱,一万的将兵,说丧命就丧命,这是既成事实,你为他脱不开罪。只是杨奕,你说,这一万士兵的命,他胡宁一人,拿什么来赔!你知道吗,朕……简直都快要怀疑他通倭了。”
朱澄现下算是听出些名堂来了。
估摸就是胡宁不堪受西北鞑靼困扰,就带着胡家军起兵反抗,直击西北,虽说他是北疆的总督,负责那一带军事,但,在现下这样紧要的关头,若是打赢了,便什么都好说。
若是输了,那他胡宁的脑袋也莫想要了。
战事本就吃紧,你还来了个大败战,岂不是干脆是要北疆那块乱了套,将国土拱手让人吗?
朱澄心下大喜,看来都不用他们出手,这杨党的人就自己犯了蠢!
他在一旁拱火,道:“这样的大事,胡总督竟也不商议一下,竟就一人不声不响地发了兵……虽说这胡家军是厉害,但也禁不住这般挥霍啊!”
“住嘴!!都给朕住嘴!”
朱澄本想要煽风点火,但是却说错了时候,现下景晖帝气在头上,如何还听得这种话。
朱澄一下子就缩了脑袋,安静了下去,没敢再吭声。
若说景晖帝之前对北疆那边不闻不问,是因为事态还没那般紧急,可现下,胡宁这一出,直接将那边的火拱到了最烈,若再不出兵,若再不管,岂不是真要弃了北疆,叫他们打到京城里头来吗?
景晖帝倒也没这般昏头,事关国土,事关京城,他决计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着常年修道,吃各路“灵丹
妙药”,他的眼下时常挂着一片青黑。
他面色阴沉,看向杨奕道:“你养的人,朕就问你,这事你能不能处理?”
杨奕有些踟蹰,道:“事态到了这样的地步,已经不单单是出钱就能解决的地步了……”
景晖帝死死盯着杨奕道:“杨奕,你想要什么,告诉朕!”
没有杨奕做不到的事情,除非是他不想做。
景晖帝不是蠢人,相反得来说,他很聪慧,他知道,杨奕在犹豫,那便是还有所求。
他屏退了朱澄、陈朝二人,只留下了杨奕。
那边两人退出殿外,一时之间都无话去说,末了,还是陈朝仰头看天,长长叹出了一口气来。
“变天喽!”
殿内。
景晖帝已经从椅榻上起身,他颤着步走到了杨奕的跟前,手死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他道:“朕知道,你近些时日和国公府走得很近。”
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在眼窝之中,就像是毒蛇一般盯视着杨奕。
“嫁吧,你能把她嫁进杜家,让昭阳满意,那也算是你的本事,朕……不阻拦。”
纵容他的亲外甥娶一个奸臣之女,景晖帝这样说,已经是让出了很大一步。
北疆那边要胡宁,更要杨奕。
就算现在这个天大的篓子是胡宁捅落出来的,也只能让他们去管。
本以为这个让步,已经足够,但景晖帝还是心急了。
杨奕过了良久,才出声道:“皇上,你可还记得,当初您不叫我家里头那孩子参加科举,逼着他弃了这条正道。那孩子多聪慧的人啊,若是后面真能参加了殿试,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杨奕的神情有些惘然,眼珠浑浊叫人看不清楚情绪。
“提他作甚?”景晖帝蹙眉。
杨奕笑了笑,“臣这回想求的是臣家里头的那个混账儿子,但……皇上金口玉言,既给那俩孩子点了谱,便也不好再改了吧。”
景晖帝马上就知道自己这是叫杨奕摆了一道。
从前的时候杨奕倒还会让让他,但现下或许是知景晖帝不可能会放过他了,干脆趁着最后的关头能多要一些,便多要一些了。若这次之后,景晖帝就弃了他,他岂不是连谈判的东西都没有了吗?
景晖帝咬牙切齿道:“怎么,你现下要为他求个科举的名额不成?”
他见杨奕提起这个,理所应当以为他是想要为杨风生求科举。
谁料杨奕突然给景晖帝磕起了头来,他凄声道:“哪里还敢求科举呢,臣只要他活着,那便是最好的了。他这孩子打小便是个苦命的,科举这件事情就是我坑害了他,若当初不是我害了二皇子,子陵他也不至于受人以柄……”
景晖帝拿杨奕杀了二皇子的事情来说事,杨风生自也没有法子再继续下去了。
杨奕话未完,就叫景晖帝打断,“还敢……还敢提麟儿……!”
他的儿子叫他杀了,他还让他快活了这么多年,他难道还不算仁慈吗?!
这世上没有地方能比宫里头还多些秘密。
其实杨奕杀二皇子本可以掩藏,可他根本就没打算躲。
他是故意露出的马脚。
若说报仇,单单杀了人那便是太轻松了。
可是杨奕素来喜欢杀人诛心。
他在得知杨平的死讯之后,恨不能将徐家人啖肉饮血,但能怎么办呀,根本就没办法,他只能在暗处看着徐家人高高兴兴,风生水起,看着贵妃有孕,诞下了二皇子后,徐家更加昌盛。
他们幸福美满,而他却家破人亡。
看着仇人快活的滋味有多不好受,没人会比杨奕更懂了。
整整十八年,他等那一天等了整整十八年啊。
他故意叫人知道是他杀了二皇子,徐家人恨他吧,徐贵妃都已经恨疯了,可那又能如何呢?
他们能将他如何呢。
现下风水轮流转,他们只能看着他杀了二皇子,看着他依旧风生水起,他们只能在背地里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他,啖肉饮血。
但是,他们又能如何呢。
三年前,杨奕推了二皇子入水的时候,是他将将拔擢为首辅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挤走了他的老师,抢到了首辅的位置,又凭借着卓越超人的手段,稳稳地在景晖帝的身边扎根。
在那个时候,景晖帝就已经离不开他了。
试问哪个皇帝不想要像杨奕那样的臣子,事事将你放在第一,如此便罢,这么一个偌大的帝国,在他的手上也不曾出过什么大事,让景晖帝能好好地当了他的甩手掌柜。
奸臣奸臣,在景晖帝的心中,杨奕哪算什么奸臣,那是他的心肝大宝贝。
也正是因为如此,杨奕才敢去赌,去赌,他和二皇子,在景晖帝的心中,究竟谁更重要,结果显而易见,杨奕赌赢了。
儿子嘛,哪有舒坦日子重要。
景晖帝知道,他已经再寻不到像杨奕那样的人了。若是杨奕出了事,下一个上位的首辅,可不会再像杨奕那样捧着他了,而且,也决计没有人能比杨奕再能干了。
若杨奕不对二皇子动手,两人相亲相爱,景晖帝说不准真能叫杨奕好好终余年。
景晖帝有的时候,甚至在想,若是杨奕瞒着他,瞒着他的话多好。
可是他,故意在锦衣卫的面前露出了马脚,故意叫人散出了他杀了二皇子的消息……
他杀了他的儿子,还敢笃定他会吃这个哑巴亏,他竟然连他也算计。
景晖帝如何能忍受。
聪慧如景晖帝,他知道,原来杨奕也是将他做了垫脚石,原来杨奕连他也算计。
从那以后,景晖帝会重用杨奕,可也已经下定决心,若有朝一日他下九泉,也一定要拖着杨奕一起死。
从来没有人背叛他。
无论是什么原因。
“杨锦辞,到了现在,还在算计我。这么年,我将这么多的人当作了棋子,就连你的老师,也不例外,现如今,我倒也被你摆了一遭,被你当做了棋子。当真是好本事啊,当真是天大的本事啊!”
景晖帝现下触了情,就是连朕都不称了。
“麟儿死的时候只有那么点大,你……你歹毒至此,如何下得去手?那年的水那样的冷,你如何下得去手!”
景晖帝现下倒问他如何下得去手了,当初徐家杀了他哥哥的时候呢?他怎么不去问他们如何下得去手。
杨奕抬眼看他,“可我哥哥死的时候,他们又怎么就下得去手了呢。”
杨奕问他,“徐昌自己没本事,上不了金銮殿,便将我哥哥绑了去,这样可以吗?寒窗苦读十年,却还要为他人做嫁衣,这样可以吗?草菅人命,害人家破人亡,这样又可以吗?”
“我阿兄死的时候,就不冷了吗。”
他一改往日柔善,视线如鹰隼一般,直视着景晖帝,分明是在跪着,可却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景晖帝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可在这个时候,杨奕又软了下来,他猛地磕头道:“臣能残喘苟活至今,全仰赖圣上如天之德,二皇子的命,臣会偿,北疆的事,臣会定,可皇上,臣子臣女何辜啊!”
景晖帝看着他,眼神中终于露出几分其余的情绪,他颤着眼皮,指着杨奕问道:“你……你死不足惜!但是你说得对,北疆,北疆还要你。你就是吃准了朕要用你,才敢这样有恃无恐!好,你最好是死在北疆别回来,省得叫朕给你安插个抄家灭族的罪来。”
杨奕听到了自己想听得话,终露出了笑来,“好,臣为皇上除了北疆的小鬼,就死在北疆。”
杨奕现下的语气,竟难得叫景晖帝想起了从前,从前杨
奕就总是喜欢说这些来讨他开心。
而现如今,终于能够拔出这根横梗在心头的刺,景晖帝却竟也没有快意,反而心中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湮灭。
杨奕会死在北疆吗,景晖帝也不知道。
*
乌云遮月,天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黑了下去。
杨水起从杜家离开之后,一直往着人烟稀少之地走,生怕叫人撞见了她在哭,虽在路上稀稀疏疏碰见了两三人,但好歹人也没有缺心眼到上前来问她在哭些什么。
杨水起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依稀记得,她从天亮哭到天黑,哭到肚子一直打鼓,哭到了没有力气。
街上人群熙攘,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在街角散开,灯火亮眼,长街若黄龙,亮如白昼。
最后,杨水起也没有回家去,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街上。
今晨出门的时候她本也没吃多少东西,又加之哭了近一个下午,早就已经饿得不成了样子。
肖春一路下来,一直也不敢去问杨水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后来见她自己一个人走上了街,在一家卖馄饨的小摊前停了下来,才适时劝道:“小姐,你这哭了这么久,多少吃点吧,饿了谁总也不能饿了自己呀。”
杨水起也没倔下去,顺坡下驴,点了点头。
肖春见她还能用饭,笑了笑,周遭人多,肖春赶忙给她找了个位子,拉着她坐下了。
“老板,上两碗小馄饨!”
“好嘞!”
两人定下来之后,肖春才终于有机会去问今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水起哭了一日,连眼泪都快哭干了,现下只耷拉着眼皮道:“他们不要我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肖春本以为,杨水起哭了一个下午,是因为杨风生的那一巴掌,可是现下,她说,他们不要她了。
她一直在重复。
他们不要她了。
杨家从一开始便不会有好下场,这是杨水起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即便是没有好下场,她也心甘情愿,即便是五马分尸,挫骨扬灰,她亦是没有所悔。
她没有牵挂,如果真有一天,杨家被抄家灭族,对杨水起来说,是无所谓的事情。
她在懂事以来,便已经给自己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准备。
可是在她的心中,即便是死,也是一家人都要死在一处。
将她一个人丢下的话,那算是什么事啊。
光是想想,杨水起都无法忍受。
在杨水起和肖春的背面,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人,馄饨摊主的女儿跑过去问,“哥哥,你要吃些什么?”
萧吟小声凑到了小女孩的耳边道:“一碗小馄饨就好了。”
小女孩打小也是个花痴,从未曾见过像是萧吟这样好看的人,点了点头,红着嫩生生的小脸便跑开了。
人群吵吵闹闹,但萧吟坐在杨水起的不远处,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都说我不懂,说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什么都知道的,我很早就知道了。可是肖春,我们不是一家人吗?爹爹从小就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同生共死的呀,现在却想推开我,有这样的吗,有他们这样的吗。”
于杨水起来说,他们一家人就是,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在地府又何妨。
“好不公平,当真好不公平。”杨水起仰头看天,眼中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蓄上了泪。
天下这么大,没有了爹,没有了哥,哪里都不是家。
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悲观过,有些事情不能细想,一想,便细细密密都是绝望,没有出路。
杨奕将事情做的太绝,杨水起从来不曾埋怨过他,埋怨他这样不要命。
若是杨奕不将事情做这么绝,他们当也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杨奕从来没有和她说过从前的事情,所以杨水起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也从来不会去怪他。
可是他,他们,第一反应却是丢了她。
她不能接受。
馄饨不知道是什么被端了上来。
杨水起拭了拭眼角的泪,她道:“肖春,我不要回家了,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了。”
肖春知道杨水起是在说气话,可不知道为何,杨风生现下还没出来寻人。
没有法子,她也只能是先哄好了杨水起。
这回出来,身上没带多少银子,就连衣裳也没带,离家出走?能走哪里去。
杨水起囫囵吃了些馄饨,只觉味同嚼蜡,但好在肚子总算是舒服了些。
这边好不容易安静了会,却突然生出了一场变故。
有两三男子见到她们两个姑娘坐在这处,竟生了歹意。
毕竟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杨奕,也不是所有的人又都认识杨水起,他们只见她生得好看,又只有两人在外,便也以为她们是好欺负的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就盯上了她们。
“喂,一个人在这里吃馄饨吗?我们带你吃些好吃的去?”
这些人是这片地界出了名的混混流氓,寻常没事就喜欢偷鸡摸狗,调戏姑娘,仗着家里头有个在知府衙门里头的亲戚,也没甚人敢得罪他们。
常人走在路上见了他们都得绕着走,生怕沾了什么晦气。
他们现下一来,就将馄饨摊的人都吓跑了开。
少女身形消瘦,有些许乌发也散落在了肩头,精致乖巧的容颜同这小摊格格不入,周身散发的气场也不像是寻常人家。
但,即便猜出这是哪个官家小姐,那些地痞流氓还是没能忍住上来调戏一二。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并未见得她有什么害怕的神色。
杨水起就连手上的汤匙都未曾放下,只是着看向他们淡淡笑道,“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虽然是在笑,但是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甚至还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寒。
这样的眼神,总之这几个混混从未曾一个这样大的姑娘脸上见过。
寻常人家的姑娘,若是碰到了他们几人,早就吓哭了去,哪里还能笑得出来?
又听她这话,恐怕家里头当真是有个当官的老爹。
有两人当真生出了几分后悔的心绪,不该这样莽撞就上来调戏了人,一会趁她走在路上,一棒子敲晕了岂不方便,何必现在招惹。
反正这样的事情他们常做,事后也没人敢将事情闹大。
况且,就算是闹大了又如何,他们上头可是有人。
为首那人也知自己或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却还是硬着头皮喊道:“我他娘管你爹是谁……”
还未喊完就被一碗馄饨扣了头。
馄饨已经不如何烫了,只是一时之间被泼了个满头,还是叫人来不及反应。
众人看着杨水起的眼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这这这……怎会有如此彪悍的姑娘?!
杨水起本就烦得不行,刚好就有人撞了上来,她知道周围暗地里头定有杨家的侍卫跟着护她,是以也不怕惹了事。
那人挨了一脑门的馄饨,顿时雷霆大作,恨不得生吃了杨水起,他猛地拍桌踢蹬就想往她身上招呼。
杨水起虽然知道暗中有侍卫,却也怕侍卫短时间护不住她,还是下意识抱了脑袋。
她也不傻,叫白白挨了这一拳。
然而就在同时,那人拳头只挥出一半,就被人生生截住。
“谁他娘的又来……!”
话未完就听得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
众人齐目望去。
只见地痞的手腕被一只手兀地
钳住。
钳制住地痞的手白净修长,手背上似有青筋突起,蕴着巨大的力量。
月光混杂着灯笼散发着的橙光,柔和的光照射在那个身穿月白描金长袍的年轻人身上,将他身上散着的戾气都磨平了几分。
杨水起见拳头没有落到自己身上,想当然以为是杨家的护卫出现了。
她放下了捂在脑袋上的手,本想趁着救兵出现,再骂那些个小混混几回。
“狗仗人势”这事情,杨水起最喜欢做了,又逢这些个小混混什么时候惹她不好,非要在现下这个时候来寻事。
可第一个字还不曾骂出去,就生生咽回了肚子里面,因为眼前站着的人,并不是她以为的护卫。
而是,萧吟。
第三十六章
事实上, 护卫们确实在暗处,也确实在那地痞想要动手伤人的时候出手,只是, 萧吟的动作比他们快多了。
待到了他们再想出手的时候,萧吟也已经救下了人,如此他们自也就没了再现身的必要。
杨水起见到萧吟后,愣了片刻。
萧吟这样,算是英雄救美吧?
若是从前, 杨水起定然觉得她和萧吟当真是天定的良缘, 这话本子上的事情,总是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可是现下,杨水起只觉着……
怪晦气的。
这英雄救美, 果真也如同她爹说得那样俗套。
她想完了这些, 也不顾萧吟在场, 继续将方才未曾骂出口的话骂了出去。
现下她有火气要撒,才不憋着呢。
“我去你的, 我早就同你说我有人罩着了吧,你偏不信?滚开远些,别叫姑奶奶瞧见你……”
本想叫人滚开远些, 但不知怎地又突然换了想法, 杨水起叉腰骂骂咧咧,“不,不对, 你倒霉了,我今个儿心情不好, 偏偏要扭了你送官!”
“我呸!你以为你是谁,老子……老子才要去官府里头告了你们!”
那人断了手腕已经痛得龇牙咧嘴, 还想要上去动手打杨水起,奈何萧吟手上力道更大,几乎都快讲他的手折断了。
这地痞都奇了怪了,这人也不见得有多壮实,锦衣玉服之下也瞧不出有腱子肉,怎这力气就这般大!
萧吟听到杨水起同这流氓对骂也无甚反应,只杨水起将才看他的眼神,又是那样的疏离。
实在有些伤人了。
萧吟手上力道不松,面上却十分温顺,捏着地痞就像是捏鸡仔似的。
他不管大喊大叫的地痞,只是垂眸道:“好,要送官吗?我去吧。”
萧吟这般,简直称得上低眉顺眼了。
可这副样子,非但没有叫杨水起好受,反而竟让她不知从哪冒出了一股无名火来。
他这般顺从做些什么?
她不需要他对她顺从。
他难不成忘记了上一回她是如何说他的吗,现下竟还凑上来。
杨水起撇开头去,执拗地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萧吟,我不需要你。今日便是没有你,我也能将他扭了送官,没有你出来,我也根本不会如何。”
杨家的暗卫一直在暗中跟着她,若萧吟不出现的的话,他们也会出现的。
“出来,你们都出来!”杨水起突然对着不远处大喊道。
旁的人叫杨水起的举动吓了一跳,独萧吟知道她在做什么。
今日他跟着杨水起的时候,发现有另外一伙人也跟着她。
想来,也只会是杨家的侍卫了。
侍卫们见已经暴露,也终不再躲藏,很快就到了杨水起跟前。
杨水起朝着他们的方向扬了扬头,转而对萧吟道:“你看吧,我根本就不需要你,你还是想要同我说和是吗?我才不要呢。”
她又对侍卫们道:“去,你们去把他们抓了,送去官府!不许放过!”
说罢,周遭求饶声四起,杨水起却头也不回就要离开这处。
萧吟见杨水起走了,又跟了上去。
他不是一个厚脸皮的人,至少说,他也亦有他的自尊。
几次三番遭到杨水起如此厌恶,他却仍旧,仍旧是要跟着她。
这是什么样的情感,他不知道。
与其说是不知道,倒不如说是有些……不敢知道。
因为即便知道了,现下也不能如何,只能这样跟在她的身后。
他听她哭了一个下午,也跟着难受了一个下午。
但他连出现也不敢,只敢一个人在背后跟着。
他怕一出现,她便要更难受。
人群熙攘,唯他们这处一片沉寂,两人一前一后,杨水起在前,萧吟在后。
杨水起不说话,不停步,萧吟就一直跟着。
终于,她烦了。
然而,回过身去,看到人群之中的萧吟。
混迹人群之中的他,因为身形高挑,十分扎眼,又加之相貌实在出众,便是于人群之中,也像是一块发着光的白玉,叫人无法忽视,分明人潮热闹拥挤,可萧吟好像就是同他们格格不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清。
杨水起想说的话,忽又全被堵回了肚子里面。
杨水起小的时候养过一条狗。
那条狗是只很笨很笨的狗,总是会叫别的狗欺负,后来杨水起养了它,便再也没有人、没有狗敢去欺负它了。
狗也同人一样,需要爱。
或许是因为先前从没有被好好对待过,这狗自跟了杨水起之后便十分衷心,只会跟着她一人,每日都会蹲在她的脚边,陪她玩,便是踢也踢不走,就连有时候杨风生想要逗逗这狗,都会挨了它的呲。
她想,萧吟从前,或许也挺孤单的。
孤单到旁人对他好一点,他便不放过你了。
杨水起的眼中,终于带了几分别的情绪,不再只是厌烦。
她不会将萧吟拿来同狗作比,但不得不承认,他们在这一点上面十分相像。
这说来说去,都还是她自己造的孽,若非从前这般涎皮赖脸,现今也不能叫萧吟缠上。
杨水起嘴巴张了又阖,她想说,回去吧,别再跟着她了,她也要回家去了。
跟了她一下午,他也累了吧。
可是他们隔得有些远,旁边的人又太多了,她的声音太小,他会听不见的。
萧吟见她想要说些什么,上前走了两步。
然在此刻,不知道是从哪里放起了烟花,天边突然炸开了一阵又一阵绚烂烈焰,明亮的烟花染彩了本来黑寂的夜空。烟花炸响,发出一声又一声热烈的声响,明灭的火光之中,两人却恰好就在这一刻对视。
众生皆无色,两人相望,心照不宣的,眼中皆是天际的烟火与对方。
今日是国公爷的生辰,昭阳公主包揽了烟火下来,专门候着这个时候来放,她排场素大,尤是在国公爷生辰这样的日子,更要好好庆贺一番。
烟花绚烂夺目,晃得人眼都几分缭乱。周遭的看客们也都举目望天,无暇再去顾及其他,似生怕下一刻钟,再一眨眼,这烟花就要散没了。
月光下,烟火下,萧吟好像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他想,或许是因为今日的烟花太好看了。
眼前的女子容貌实在动人,灿烂的烟火下,她眼若春水,泛粼粼波光,面若中秋,静若水中观音,叫人不敢亵渎多看。
心声跳得厉害,可待萧吟再回过神来之时,眼前的小姑娘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了身影。
他抬眸,看向了天上还在绽放的烟花,却发现好像也不过如此。
原来,好看的不是烟花。
*
待杨水起回到了杨家的时候已近亥时,她回了家才知道杨风生也出了门。
至于去了哪里,她没问。
她凭什么问,她才不会想知道他去了何处,做了什么。
她不声不响回了家,不叫下人通传,自己一声不吭便闷头往自己的院子里面去了。
可没想到,回去的时候,杨奕已经在院子里头等着她了。
待她到了家的时候,烟火已经放停了一顿时间,月夜寂静,偶尔响起了牛虻知了叫唤的声音,茉莉花的香气铺满了小院,杨水起一回去便
被花香铺满了鼻。
灯笼昏黄,不怎么亮堂,杨水起心绪不好,便一路垂着脑袋,不曾抬头去看,也没注意到杨奕就坐在院中,一个人的自顾自就往屋里头去走。
“连我都不理了吗?你个没心肝的。”杨奕见杨水起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头去,出声喊道。
似乎是没想到杨奕也在,杨水起愣了片刻,而后很快顶道:“是,全天下的人都有心肝,你有心肝,杨风生也有心肝,一个两个有心肝到要将女儿、妹妹送人,独这个被送走的人没心肝!”
杨水起的气本好不容易下去了一些,现下叫杨奕一说,瞬时又委屈上了头。
究竟是谁没有心。
他们一声不吭地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便有心了。
杨奕看她又要头也不回往里走,急出声喊住了她。
“先别走,这般小孩子气如何做得,以后嫁了人也要这样吗?”
嫁人,竟还敢说嫁人。
杨水起叫杨奕气哭了,道:“嫁人嫁人,你自己怎么不去嫁,要我嫁给他做什么,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
这回轮到杨奕愣了,他没想到杨水起的情绪竟这样激动,他讷讷道:“行,我不说嫁人就是了,你过来,爹过几日就要去北疆了,有话想要交代你。”
“你去你的就是了,我不听,我不想听。”杨水起哪里知道北疆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事,就连杨奕都不知道,而且杨水起也不知道杨奕这一回去北疆意味着什么,只当他是去北疆处理战事,就如往常一样,不过是出个公差罢了。
杨奕道:“别犟,当真是有话想同你说。”
这话却是激得杨水起更是反叛,“我犟什么?我没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说些什么吗?现下左右就是想劝我乖乖嫁人,反正我到了年纪,总归是要嫁人,不嫁给杜衡也是旁人。再不然就是劝我好生听话。”
她都知道他的,这么些年来,他哪一回说的不是这些?
杨水起抬声质问他,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听着也带了几分说不出来的凄凉悲苦。
“你叫我好生听话,叫我不要惹事,你自己呢?!你惹的事情还少吗。你若不惹事,我们会到今日这样的境地吗,还要这样胆战心惊吗!你惹了事,我又不在乎,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想要推开我呢!?反正不管怎么去说,你都有你的那一套理。你是能中状元的人,我说不过你行了吧,我也不要再和你说了。你走就是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杨水起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就往屋子里头去了。
肖春跟在她的身后,急得都出了汗,再怎么,杨奕也是她的生身父亲,说这样的话,实在过了些吧!
她怕杨奕多想,忙解释道:“老爷,小姐她今日实在是伤了心,不是故意说这些的,她……她……”
她不是真心的啊。
肖春断断续续还想解释些什么,却被去而复返的杨水起扯走了,她哭着喊,“我就是故意说这些的!我就是真心的!你同他解释什么?”
他都不和她来解释为什么要将她莫名其妙嫁去国公府,他从来只知道叫自己乖乖听话,不曾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那么现在她又有什么好去和他说的?
杨水起自己不说,也不叫肖春说,硬扯着她就往屋子里头去了。
而从始至终,杨奕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杨水起的眼中带了几分痛色。
他方才,确实是想对她说,待他走了之后,她要好好听话。而且,他还想说,杜衡没有她想象的那样不好,是个好孩子。
但他没想到,原来这些唠叨的话,她早就……早就听烦了。
杨奕这才想起来,他对杨水起说的话,说来说去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几句。
可是他除了和她说这些,又还能说什么呢。
“我走了,你要听哥哥的话。”
“你要好好吃饭,不许总是挑食。”
“不要总是跑这跑那的,京城不太平。”
“好好听话!不要总是想着惹事!”
往昔他说过的那些话,就这样猝不及防闯入了脑袋。
他好像也确实忘了,他叫她不要惹事,可他自己却又总是惹事。
这孩子果然聪明得很。
她原来一直都知道,杨家现下有多危急。或许她也知道,就是当年他杀了二皇子,才叫他们落入现在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
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从来都不曾说过。
她会恨他吗?恨他为了复仇,而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杀了二皇子,会恨他因为一己私欲,而也害了她和她哥哥吗。
杨奕不知道。
可是如今看来,她或许,是恨的吧。
杨奕看杨水起哭得这样伤心,心中也难受得不行。他好像也是从今日起才发现,他对杨水起和杨风生一直都不大好。
他总是忙着自己的事情,一年到头不是在户部的衙门里头,就是在私底下部署操心着各种的事情,以至于挤不出来什么时间给他们兄妹俩。
他和他们相处的时候,好像不是在同他们说些大道理,就是在喊他们听话。
谁家孩子愿意天天听大道理呀?
杨奕记得,小的时候,杨水起总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头,就自己一个人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看书。
而他总是忙着各种各样的公务,一忙起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还时常忘记坐在角落里头的杨水起。许多时候,杨奕就连最后出门用饭都会忘了喊杨水起一起,末了还是杨水起自己上来扯着他的衣袖,奶声奶气道:“爹爹,你怎么又忘记我啦?”
他的心太小,小到只能装下他的阿兄。
小到只知道复仇。
杨水起没了娘便罢,就连他这个当爹的,也时时忘了她。
可是她从来没有怨怼过他,没有说过“爹爹从来都不陪我。”“爹爹根本就不爱我。”“爹爹总是忘记我。”“我讨厌爹爹,我不喜欢爹爹。”……诸如此类怨怼之语。
只有今日,在他们说要将她嫁人的时候,她终于说恨他了。
院内晃动的烛火幽幽暗暗,杨奕的脸也有几分模糊不清,空洞的眼中渗出了一滴又一滴的灼泪,烫穿了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身心。
杨奕擦了擦泪,略微肥胖的身躯因为低声啜泣,就连气都要供不上来了。
她恨他呀,那么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竟然也恨他呀!
怎么办?
杨奕头一次觉得不知所措。
当初就算是在知道杨平死了,他也只有恨而没有无措。
可是,现下他却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奕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久到肖春从屋里面出来。
肖春没想到杨奕还在,见他没什么神情,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肖春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后道:“小姐今哭了快一日,将才终哭累了,现下已经躺下休息了。”
她还想为着杨水起将才闹脾气的事情解释一下,但却被杨奕阻止了。
他从怀中拿出了盒药膏,伸手递给了肖春。
他今日一回家便知道了两兄妹闹了别扭的事情,也知道杨风生一气之下,动手伤了杨水起。
“你趁着她睡觉的时候给她擦些,不然明个儿起来,要肿得不像话,小姑娘家嘛,都爱美呀,到时候难看了,要不高兴的。”
“好,一会我就给小姐擦上。”肖春接了药膏,应了声。
杨奕点了点头,东西给了,也就没继续待下去了,转身回了正堂,去等杨风生的消息。杨风生从国公府的宴席那里回来之后,也不知道去忙了什么事情,出门了一趟便再也没回来了。
临近卯时,天边露出了鱼肚白的之时
,杨风生终于归家了。
杨风生被下人喊去了正堂。
他坐到了椅上,伸手揉了揉眉心,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杨奕说话。
“你不该动手的。”杨奕的声音听着很淡,但杨风生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满。
杨风生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很快就恢复了动作,他道:“我知道。”
他知道他不该动手,但他还是动手了,这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要打回来吗。”他问,没有等到杨奕的回答,他又笑了笑,“你要不还是打回来吧,不然我心里也怪难受的。”
打回来吧,这样或许就能好受一些了。
“我打你做什么?我又不曾挨了你的打,要打也是你自己喊她打回去。再说了,咱们家又不兴那一套,没必要把官场那一套搬进来。”
你打了我,我就势必要打回去你。
这是杨奕这么些年来和那些清流之间的相处方式。
可是,现下扯了这么多年的头花,景晖帝终于要踹了杨奕。
但没了杨奕,还会有下一个杨奕。
清流不可能独大,就像杨奕这个首辅再怎么厉害,也还是要多方受人掣肘。
这是景晖帝御臣之术,也是他这么些年稳坐高台缘故之一。
他只管权力制衡,只管守稳了他老朱家的江山,其余的,看天随缘吧。
杨奕道:“我们家里,没有这些烂七八糟的东西。累了,太累了,斗来斗去的,也真没劲。”
好在,终于要结束了。
一切都能结束了。
他的声音带了几分颓然,杨风生从中听出了几分不对劲来。
“出什么事了吗。”
杨奕“嗐”了一声,而后马上道:“能有什么事啊,你别担心,就是北疆那边战撑不下去了,皇上喊我去看看。”
“撒谎。”杨风生直接道。
昏暗的屋内,只有晨曦的微光,杨风生借着这一点光,盯视着杨奕,似乎想要从他的眼中看出什么来。
他道:“是皇上,他今日找你说了什么吧。来了吗,他还是不打算放过我们吧。”
“嗨呦,你多想些什么呢……”
“我多想了吗?我多想……你当我是傻子吗。”杨风生猛地站起了身来。
他倒宁愿是他多想了,但他太过敏锐,光是从杨奕的几句话,几个眼神之中就能看出不对劲来。
“去北疆做什么?为什么要你去北疆,是不是想要让你干脆死在北疆了是吗?”
“有你这样咒老子的吗?”
“那你不去不行吗。”
北疆是龙潭虎穴,是一个能吃了杨奕的地方。
此行杨奕去北疆,肯定凶多吉少。
杨风生的声音似乎带了几分恳求之意,若是细细去听,好像还带着几分哭腔。
杨奕看着屋外的天,晨阳很快就笼罩了整片天,阳光照进廊庑,镀上了一大片金。
“杀人偿命,应该的。我的命,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定下了。”
“死就死了,我不在意,这么些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呢,你死什么,你才这么点大,你好好活着就行。”
“不能好好活着的话,活着也行。”
杨奕现在又还能奢求些什么呢,独独他们能活着,活着就已经是顶顶好了。
“活着……活着……你太狠心了。爹,你真的太狠心了。说不要我们就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这些话从你的嘴巴里面说出来就这么轻松呢。”
杨风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了杨水起的心情,他的身形很高,可在这一刻,他的身影被光投射在地上的,竟显得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可怜无助。
他道:“就算有什么事情,我们一起担着不行吗。为什么非要,非要这个样子。”
他的话语还带了几分急切恳求,“你这么聪明,一定还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他是谁啊,他可是杨奕啊!只要他想,就一定还会有法子的不是吗?
杨奕不忍再看杨风生,他看向了屋外的天,阳光正好,明媚灿烂。
只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悲悯。
“这世上有法子的事情太多了,可是,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有法子的。”
他又不是什么神仙,他之所以能走到如今,早就是已经不要了性命,若要命,他也走不到今时今日这样的地位。
他说,“孩子,当年的事情,爹对不起你啊,你心里苦,爹都知道。若有来世呀,别叫再碰见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啦。你不能出事,就算是出事了,也要活着,你不想着自己,你也要想着你的小妹,你放心,真的放心留下她一个人吗?”
他不自私。
他很好。
杨风生很想这样说,可是他的喉咙却不知道是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什么话也都说不出。
他不像杨水起那样,能主动地去表达自己的感情,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宣之于口,他寻常的时候并不迟钝,唯独在论及感情之时,比谁都要愚钝。
杨奕看着他这样,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再多说下去,只怕要将他也惹哭了。
杨风生哭……自他长大之后,他就没见过了。还是莫要哭了,不然他也哄不来啊。
他扯开了话题,故作随意道:“对了,亲事和国公爷说好了吗?”
杨风生没想到他竟就这样想要扯开话题,但他已经没有再继续不依不饶下去的必要了,因为他看出来,杨奕去意已绝,不论他再说些什么,都是无用的了。
他瞥了眼,看向了别处,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淡淡答道:“说好了,你去北疆前就有媒婆能上门了,你去北疆之前,这事估摸就能定下来了。”
这事本提前几天就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今日也不过是再走个流程确认一番。国公爷是个好人,杜衡也不错,杨奕执意将杨水起嫁进杜家,只希望他们能庇佑她的后半生。
杨奕不怕杜衡是一时兴起,万一后面变了心岂不糟糕。有国公爷在,便是看在杨平的份上,也能让杨水起有善终,准确的来说,与其说杨奕看上的是杜衡,倒不如说是看上杜呈。
他见事情说定,也稍稍放心,他又问,“你今日去哪里了?怎么天亮了才回来。”
“方和师跑了。”
方和师?跑了?
杨奕问,“跑?她不是素来稳重懂事,性子也闷,怎么会跑,又是跑去哪里了?”
“她和男人跑了。”
杨奕更惊,“和男子跑了?”
杨风生想起这个头就疼,他敷衍地“嗯”了一句。
杨奕看向杨风生的眼神更是可怜,他喃喃道:“难怪昨日不见你亲自去寻小妹,原来是去追人了,那人呢,可找回来了?”
“找回来了。”
杨奕问,“可送回家去了?”
杨风生没有隐瞒,如实答道:“被我关在京郊的一座庄子上了。”
*
杨风生在八月初的时候就动身前往北疆了。
自从上次他和杨水起吵了架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杨水起不愿意见他们,就连吃饭也是自己一个人窝在屋子里头吃的。
她不愿意,杨奕也不逼她,三人便一直不说话。
此行杨奕去北疆不但带去了兵,还带去了钱,杨奕也不是神仙,既是要去驰援,只去他一人,如何都没用,北疆的那个烂摊子已经烂破了天,宫里头若再不出些钱,那便是杨奕去了也无力回天。
城门前,浩浩汤汤站了一群人。
杨奕的视线在人群之中反复搜寻,却仍旧见不到杨水起的身影,说不伤心是假的,他终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气,只面上还是强撑起了笑来,同众人寒暄道别。
第三十七章
首辅亲自率兵出征北疆不是一件小事。
文武百官在知道杨奕要亲自前往北疆之后也都聚在了城门前践行。
但, 景晖帝仍旧是缺席不见,只派了陈朝来吩咐了几句话。
杨奕还未曾上马,尚在城楼之下和各位同僚寒暄。
“此次北疆战事吃紧, 蒙古铁骑来势汹汹,阁老可万万要小心啊。北疆危难之际,全线将士托你一人,西北一柱国之干臣,也实在是难啊, 若有什么用得到兵部的地方, 阁老只管来说。”
说话这人正是国公爷杜呈。
将北疆全都托付到了杨奕一人身上,也实在太难了些,况还总有些不分轻重, 虎视眈眈的人在一旁盯视着他, 巴不得去闹出什么事情来。
杜呈也不怕因为和杨奕亲近而得罪了旁人, 是以这么多的大臣,也就杜呈先同杨奕说了话。
杨奕挺着大肚子, 大笑了两声,道:“好,还是国公爷爽快, 国家大事面前嘛, 我也就厚脸皮了,若有什么需要的,我可不客气, 到时候可是只管张嘴了。”
杜呈听他还有心思开玩笑,也笑了两声, 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些许。
“首辅大人如此本事,岂还怕平不了这些个蒙古铁骑?鞑靼小儿, 便是见了我们大启的首辅那也是要俯首称臣的,岂敢再犯?”
俯首称臣,从来都是只能在皇帝面前用的词,这人这样捧着杨奕,是何居心?
说话的人是宋河。
或许是看出来了些什么,知道杨家许要走了下坡路,抑或者是看杨奕要去了北疆,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北疆那边现下这样难,杨奕他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还真能弄清了这摊浑水吗?
人总是这样,看不到危险的时候,便总喜欢得意忘形,原形毕露。
宋河一以为自己有了机会,便又开始忘记了从前杨奕给过他的警告。
北疆那边杨奕都管不过来了,宋河还真不信他能将手伸到京城里面来。
杨奕讳莫如深地看了宋河一眼,他的视线带着与长相不相符的犀利,若一记飞刀甩到了宋河的身上。
宋河叫这眼神看得发毛,硬着头皮看了回去。
前段时日陈朝分明已经给他透露,杨家要倒台的消息,但看杨奕这样,怎么不大像呢……
陈朝是司礼监掌印,内廷宦官之首,虽说头上的主子只有景晖帝一人,但是官场上嘛,总要讲究和光同尘,不和外廷的权臣弄好关系,很多事情也很难办,很多路也都不好走。
从前陈朝确实是和杨奕站在一边,但他也没想到杨奕是个不要命的,现下杨奕要倒了,他自然也要给自己麻溜物色下家。
萧正虽然是次辅,但是不行,这人太过刚正,过刚则易折,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会累。
陈朝都一把年纪了,可不想给自己寻了麻烦。
思来想去,物色了半天的人选,便选了宋河。杨党的二把手,为人圆滑,将来未必不能讨得景晖帝的欢心,未必不能是下一个杨奕。
然而,陈朝还是低估了杨奕,高估了宋河。
在他们这一代,杨奕是传奇,不会有人能比之分毫。
杨奕看着宋河小人得志的样子,就已经猜出有人给他透了信,至于透信的人,想也知道会是谁。
他的视线从宋河身上移开,看向了陈朝,而后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地轻笑,他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他问,“老祖宗,皇上可有什么话要吩咐?”
陈朝也是千年的狐狸,听得杨奕这声莫名的笑,也只面不改色道:“还真有,只这话要借一步来说。”
“好。”
两人离开了人堆,走到了一旁,确保旁人听不见话之后,陈朝才道:“皇上叫我同阁老说,京城这边,好不好,全看阁老将北疆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北疆好,京城这边也才能好。”
这是在拿杨风生、杨水起威胁他了。
还是不信他,还是怕他。
杨奕笑了,笑得讥讽,“成,我都在皇上身边多少年了呢,既说到必做到,我知道嘛,老祖宗的耳目遍布天下,想抓个人杀个人再清楚不过了。但,我答应皇上的事情我会做到,死的话……我也会寻个好机会送自己个儿上西天嘛。”
景晖帝不会放心他活着的。
他必死无疑。
打消帝王疑心最好的方式便是死。
但他死了呢,景晖帝又真的会放过杨风生和杨水起吗?
不知道,杨奕不知道。
杨水起若能嫁进杜家倒还好说,有国公爷和杜衡在,出不了什么大事,但是,杨风生呢……他这样聪明,景晖帝会不会将他赶尽杀绝呢。
杨风生今日也跟来送杨奕最后一面了,现下一袭黑衣,混迹在人群之中,若不注意看,也不能看到他。
杨奕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父子俩人视线相撞。
也不知过了多久,杨奕才收回了视线,他没再看,只对陈朝道:“我答应皇上的事情,我必守诺,但也希望你能叫皇上,同样守诺。”
杨奕说完这话就回了方才的地方,路过宋河之时,他皮笑肉不笑地压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长商啊,我是圣上的棋子,你也是呀。现下,我这枚棋子已经用尽废退,到了你这个棋子顶替上去。身为过来人啊,我给你个建议,要想稳当坐好了这个首辅的位子,可得当好了圣上的狗。他要你咬人,你可决计不能松口了。你呀,就是太有想法,可是,有想法也不见得是好事。”
杨奕这一番话,说得宋河浑身刺挠。
待他再想辩驳之时,可杨奕已经不想再同他贫顶,踩着塌上了马车。
阳光照在城门之上,上面的铜片熠熠生辉,发着不寻常的光亮。
杨奕坐在马车内,掀开了帘子,视线在人群之中逡巡着,但,还是没有见到想见之人。
果真还在气他。
杨奕笑了一声,声音带了几分无奈,他收回了视线,大声道:“好!时辰不早了,我便走了。”
“各位!保重!”
杨奕今日离京而去,或许再也不会回京,京城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不仅如此,就连天下也没有他的归处。
车队缓缓驶离城门,看着马车逐渐消失不见,杨水起终于缩回了脑袋。
她一直躲在角落里头看着杨奕,见人走了,才收回了视线,她靠在墙上,只觉心中空落落的,有种说不出的,莫名的感觉。
“肖春,他走了。”杨水起目光有些失神,讷讷道。
气氛有些沉闷,肖春故作轻松道:“又不是不回来了,北疆那边打完战,老爷也就回来啦。到时候,小姐的气也该消完了。”
回来。
还会回来吗。
景晖帝不是一个好人,杨水起的印象之中,他就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若有人得罪了这个小人,他势必要咬回去。
杨水起怎么都觉得这次杨奕去北疆有种说不出得感觉。
为什么总觉得,这次好像和以往太不一样。
他常年在外奔走,但从前无论是哪一回他出远门,杨水起都没有像是现在这样不安。
这股不安的情绪几乎快压得她喘不上气。
肖春见她还放不下心,继续安慰道:“能出什么事呀,这天底下谁都会出事,独我们老爷不会,这么些年,首辅哪一回不危险,可哪一回又当真出了事。”
肖春时常觉得,这天底下若真有神佛,那他们家的老爷便是大罗神仙。
不论什么困难,在他手下都不算是事。
“希望吧。”话虽如此,杨水起的心却仍旧没有因为她这话放下。
杨奕走了,两人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转头就要离开。
但还没走出几步,眼前就被一高大身影遮住,杨水起抬头去看,就见杨风生站在他的面前。
“既来了,为什么不出来送人。”杨风生看着她问。
杨水起瞥开了头去,不愿看他,嘴硬回道:“路过而已。”
他们都冷战了快有十来日,现下她才不要先低头。每一回都是她先低头,这回她才不。
“路过?”
杨风生笑了一声。
“还在生气啊。”
不是反问而是肯定。
杨水起马上就道:“没有。”
凭什么就她一个人气生气死,而他们却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该如何就如何。
杨风生看出来,上次他们的争吵果然是叫她气狠了。她从来没气这么久过,气到就连杨奕走了也不肯出来见一面。
杨水起脾气是好,却也倔得要命。
都不知道是随了谁。
杨水起不想再在这处和杨风生纠缠下去,抬步就想要离开。
“对不起。”
甫一抬起脚,就先听得站在对面的杨风生先道了歉。
“上回打你是我不对,你若想打,就打回来吧。”
杨水起没有想到杨风生竟同她说这些,怔愣了片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杨风生看她发愣,笑得更叫厉害了,他道:“怎么,你也真叫贪心的,说了一遍还不行,还要来第二遍吗?好,那我再说一遍就是了。”
“对不起。”
杨风生果真不厌其烦又说了一遍。
这一回的道歉听着比上一回听着竟还带了几分郑重。
城门那处因为杨奕的离开也散了场,人来人往十分吵闹,纷扰声飘到了这处来。
听着周围吵闹的声音,杨水起的心中却出奇的宁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始终一声不吭。
杨风生见她如此,心绪稍沉。
这是还在生气吗,竟就连道歉都不管用了。
就在他心中忐忑之时,杨水起终于开口了,只听她闷闷道:“哦,原谅你了。”
说罢,便迈过了他,往回去的路走了。
杨风生追了上去,“喂,既都原谅了,怎么还这副样子。”
一说杨水起就又来了气,她不顾杨风生在追她,只顾着自己闷头走,只是口中还忍不住质问,“你想要我怎么样?你们还想要我怎么样?都不要我了,我还要欢天喜地,高高兴兴的吗。”
杨风生是说了对不起,杨水起是说了原谅他,所以就要开心欢喜了吗。
她拿什么去高兴。
杨风生语塞,最后还是软声音道:“别这样,小妹。”
或许是杨奕的离开,让杨风生也没了再去犟嘴吵架的心思。
他现下,只有这个妹妹了。
若杨风生再同杨水起吵几句,杨水起绝对能奉陪到底,可杨风生三番几次的服软,将杨水起的火气也一点一点浇灭殆尽。
“我哪样了我。”杨水起确不生气了,却觉委屈。
她很想说,她是人,又不是什么物件,说不要就不要的物件。
可这么些日子,犟了这么多日,也不知道是在犟些什么,现下就连想要再争执的心也全被杨风生的两句话说没了。
被两句话就说没了脾气,就这么点出息了。
兄妹二人并肩走着,肖春和正为不约而同退下到了一旁。
两人从城墙那边走到了街上,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杨风生突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递给了一旁的杨水起。
杨风生道:“拿着,爹昨个儿晚上喊我给你的。”
杨水起瞥了眼杨风生递信的手,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却始终闷着头不肯接。
杨风生叹了口气,硬是将信塞到了她的手里,劝道:“收着,不想看也收着,往后再想看的时候拿出来看就是了。”
信的封面写着“吾儿亲启”四个大字。
杨水起被迫收下了信,但她不敢看,她有些害怕,害怕这封信里面,写着她害怕看到的东西。
她怕在信中看到什么诀别的话。
她不看,她不要看。
她将信塞到了衣袖之中,她要等杨奕回来了再去看。
太不寻常了,杨奕从来没有给她留过信,为什么,为什么这回竟然还留了信。
在杨水起来看,这压根就不是什么信,反倒是什么要了命的诀别书。
杨奕若不回来,她是决计不敢打开这封信笺的。
兄妹二人又陷入了一阵无言,只安静走在街道上。然而,自从杨奕走后不久,这京城的天忽就变了,将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之间竟就落起了雨滴。
眼看着雨有越下越大之势,两人只能找了地方躲雨。
这雨来得太急,太突然,没人想到这样的天竟会下了雨,也根本也没想着带伞出门。
杨水起同杨风生找了一家茶楼进门去躲,其间不时也常有人进门躲雨,一下子这个本就不怎么大的茶楼被塞满了不少的人。
而这些人大多是将才聚在一起送杨奕的官员们。
大家都是一起从城门那处回来的,也都是还没走到自家的马车边就遭了雨,无法,这雨下得有些急,也都只能叫底下的下人们去弄伞来,他们自己暂且先找初处地方躲雨。
这家茶楼今日也是运气好,迎来了一尊又一尊的大佛。
这些个官员放在平日里头,连面都见不着,现在一下来了这么多,多到这个小茶楼都要塞不下了。
茶楼里头说书人一身酱色直襟,四五左右年岁,他说了这么些年的书,在江湖中靠着这一张嘴巴吃饭,早就是个人精,一眼就看出来了今日这些人来路的不寻常。
身上穿着的官服,哪个绣着的不是飞禽鸟兽,那可都是宫里头的大人物啊!
这些宫里头的人,忌讳颇多,不知道哪一句话说不准就会惹恼了他们,若惹恼了他们,可没什么好下场。
从前说书人还总喜欢说些什么官场大话,例如“豪门贵胄”之间的爱恨情仇,就如杨水起和萧吟从前的那些事情他可没少说。
但现下,他可不想说了什么惹他们不开心的话。
一言一行都需要谨慎,不可触了他们的霉头。
若是可以,说书人想干脆撂挑子不干也罢,直接不去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但没法,当家的掌柜让他把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务必要哄得这群爷高高兴兴。
这说书人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说,躲也躲不掉,真真是被架在了火上烤。
没法子,他思来想去,硬是想了个法子出来。
对了!干脆便讲些关乎情爱的本子就算喽!这些高官们不过是躲片刻雨,当也不会怎么去关心他在说些什么,只要他说的话不出什么错,不坏的离谱,其余的,便没事了吧。
思即此,说书人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当场就开了嗓。
然而,这说书人不过说了三四句话,就叫一人打断。
“说书的,你可知我们是谁?说这些东西合适吗。”
说书人眉头一跳,怎在心中思索了半天,还没开口说两句就已经叫人打断。
便是说这群当官的不好伺候,说些小情小爱的话本竟然也不成了?!又不曾议论谁的是非,竟是连这也要管?
他还没来得及想出应对之策,就听得一个声音响起。
“宋大人好大的脾气,不过是个话本子竟惹得你如此生气。”
说书人暗自松开了一口气,往说话那人看去。
五十左右的年岁,容貌俊朗,即便是老了,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俏容颜。
这人生得和善,就连说的话也都和善。
宋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国公爷何故讥我,我又没叫说错,这些东西素日里头他爱如何说便如何说,只今日,这么多的同僚都挤在这一间小小茶楼,难不成就听他说这些?真当所有人,都同那些个小女子一样,成日里头只知晓些情情爱爱的吗?”
这话直指意味便十分明显。
小女子……这里哪里有什么小女子。
众人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了角落之中的杨家兄妹二人。
气氛似有些焦灼。
看宋河阴阳杨水起,杨风生发出了一声冷笑,“所以,宋大人是想要叫这说书人论些军国大事才叫上得台
面吗?你是在难为他还是想要借此机会阴阳谁呢。”
杨风生的话说得直接,将宋河虚伪的嘴脸扯破,直点出他不过是想借题发挥。
既宋河想要撕破脸皮,杨风生也没甚必要同他虚与委蛇。
当敌人朝你伸出鹰爪之时,躲避只会叫自己遍体鳞伤,和让对方有恃无恐。
即便杨家现下的情形不容乐观,但在面对宋河的时候,他也不能躲。
越是躲,便越是叫他得寸进尺。
宋河没恼,只还是阴冷地笑了一声,“是吗,我决没有此意,若有也不过是你自己多想罢了。难不成说,杨公子是以为说这些小情小爱的的上得了台面?”
杨风生也笑了,疑惑道:“上不得台面吗?可是我怎么还记得前些时日,宋大人刚抬了第七房姨太太呢。真上不得台面的话,大人此等行径……”
“便是上得了台面了?”
他自己都这副德行,还敢说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话。宋河想要借题发挥,偏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品行,反倒是叫人有了把柄,以此反唇。
周遭响了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几分嘲笑。
既是笑话宋河连一个小辈都说不过,也是笑话杨奕走了,杨党内部自己就要先打起架来了。
宋河听到嘲笑之声,脸色涨红了些许。他脸色难看,可看着眼前的杨风生如此能说会道,说也说不过,他的视线一瞥,瞥到一旁的杨水起,便将话头引去了她的身上。
“是,我娶姨太太又如何?有何说不过去的地方吗。你总不能因为你爹不娶,便不叫旁人不能娶。这天下,便是连带着做农活种地的家里都有两三小妾,我娶小妾,可有何说不过去的地方?”
娶这么多的妾室,虽说出去不大好听,但也确实无可指摘。
他看向了杨水起继续道:“我做的事情合乎礼合乎法,但令妹呢?我今日便是大言不惭地说她只知情爱,不知羞耻,又有何错?便是有点羞耻之心的女子,都断断不会像他一样。”
宋河的话难听到了极至,在场的人都忍住蹙起了眉。
“宋侍郎,这样说一个小辈,不合适吧?”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说不出的冷淡讽刺。
众人循着声音来处看去。
男子的身姿笔挺,肩宽腰窄,一身圆领白衣锦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除了身形,就连那脸实在过于优越,高鼻薄唇,光华内敛。
他一露面,就引了茶楼众人视线看去。
萧吟将才和萧正萧煦也聚在城门那处,三人走得慢些,落在人群之后,本来看小茶楼这处人坐得差不多满了,萧正本不想挤,奈何还没出声,萧吟已经抬步往里头走了。
本来今日送别杨奕的这样的日子,萧吟本是不用来的,再说过几日他就要参加秋闱了,来这凑这个热闹做些什么。
没人知道萧吟今日为什么要跟来,就连萧正也不理解,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小儿子,也会主动参与这些?从前也不爱热闹,巴不得越清净越好,现下又往这茶楼里头挤些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现下看到了杨水起也出现在茶楼之中,又听萧吟蓦然出声,他的眼神肃然清明了些许。
原是如此。
虽然杨奕对萧吟如此行径有些不大满意,但在外面自也不会拂了他的面子。
是以即便面上算不得多好看,却也只偏头不语。
然而众人见萧吟出声为杨水起说话,神色却都变得耐人寻味了几分。
尤其是宋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一样,他看的视线在杨水起和萧吟之间来回切换,最后意味深长道:“若我不曾意会错了,萧二公子可是在为这杨小姐说话?从前某也对杨小姐、二公子的事情略有耳闻,本以为只是传言,可端端看二公子行径,看起来倒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了。”
宋河的话句句带刺,他们的事情分明都已经过去了这样久,不说两月,一个月至少也有了。
一个月能发生许多事情,况且说,杨水起从爱到不爱,便是一刻钟都没有。
宋河现下又将这件事情拿出来说是想为了什么?不过是看萧家、杨家,甚至说是近日正在和杨家走得极近,有结亲意图的杜家的笑话。
爱看热闹乃人之常情。
将好当事人都在场,这泼天的热闹谁都要瞧上几眼。
萧吟直视着宋河,虽说宋河年纪同萧正差不多,为官数十载,但同萧吟这不过十八,还尚未娶妻,人生阅历也没多少的人来说,竟也不曾占得几分便宜。
宋河叫他凌冽的视线看得暗自心惊,也开始有些后悔当着他的面说了这些挑衅的话。
终于,萧吟开了口,“不,不是……”
不是传言。
他想说,从前的一切不是传言,他们的事情,本来就不是传言。
第三十八章
明明知道这样说定会被宋河寻到把柄, 他下意识就想如此说。
可他的话终究是被慢了一些,被人截住。
杜呈阻了萧吟后头要说的话,他道:“传言传言, 如何做真,这话在每个人的嘴巴里头倒了一番又一番,几句为真。倒是宋大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扯着几个小辈说这些话,合适吗?这样的话, 便是说也不该由宋大人来说, 反倒是……”
萧正看出了杜呈的欲言又止,故作好奇,出声问道:“倒是什么?”
萧正虽同杜呈没什么交际往来, 但因宋河, 竟也莫名地站到了一边去。
有了萧正的提问, 杜呈说出了未曾说完的话,“都说宋大人木秀林风, 可不知道是姨太太娶多了的缘故还是如何,怎也带了几分妇人之气?成日便爱拿孩子作谎,说些风情之事。宋大人说这说书人说这些东西, 是上不得台面, 怎么?你谈这些便是上得了?”
宋河将才还以此发难说书人,可现下是切切实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脸色涨红了些许,还想再说, 却听萧正冷哼一声,道:“则玉如今尚未说婚, 宋大人还请‘嘴下留情’,给我们则玉留些活路罢!”
这话, 宋河明白,他便是连萧正也得罪了透。
虽说从前他们便也不对付,可在明面上扯破了皮,还是第一回 。
没办法,今日杨奕离京,宋河实在是有些高兴得过了头,他被压制了这么些年,终于能翻身当大王如何不高兴。
一得意,果真就出了事。
旁人的笑话没看成,反叫自己狠丢了面。
他干笑两声,也不打算和他们再表演什么同僚之情,本就是不对付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现下扯到了明面上头罢了,宋河道:“萧二公子年纪轻轻就已声名显赫,又岂会是我两句话便能诋毁?况说,不过是几句顽笑话,何至于就如此上纲上线?”
上纲上线。
究竟是谁在上纲上线。
萧正才发现,这杨奕原能如此顺眼。
即便杨奕不干人事,但也好歹能算是个人。这宋河呢?一朝得势,尾巴就能翘到天上去了。
这哪是人。
狗不也是如此做派。
萧正也不歇得和他在这方面多争,沉着脸往旁边看去,不愿再理会于他。
杜呈也不再看脸色青一阵又白一阵的宋河,只笑着对杨风生和杨水起道:“来,孩子们,既都来了,便坐一起吧。”
将才他们二人只将自己缩在角落,杜呈也没注意到他们。
杜呈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同僚,同他一样,脾气也甚好,不曾因为这是杨家人而有什么不善,对他们二人投以微笑。
杨风生侧过头去看杨水起,似在询问。
四周有些许安静,众人似都在好奇杨水起接下来的举动。
杜、杨两家说亲的事十分低调,除了两家人知晓,以及稍稍亲近些的人知晓以外,这事还不曾被传出去。
杨水起知道旁人都在看她,都在等待她的答复。
但在众多人之中,却觉有一道视线异常灼热,几乎都要将她的身上看出一个窟窿来。
视线太过灼热,就连杨水起想要忽视也不忽视不掉。
萧吟在看她。
他看她做什么?
杨水起已经不想知道萧吟为何这般在意她和杜家是否亲近了,但她已经能敏锐地感受到,杨奕走了,连带着宋河马上就嚣张起来的态度,都让她察觉出杨家最近有大事发生。
若是说从前,杨水起不想和杜家攀亲家,不想和杜家的人扯上关系,她决计不委屈自己。
可是,现下就从杨奕他们这样着急将她嫁人,杨水起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她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拂了杜呈的面子。
即便他是个十分心善的好人。
不会因为她的举动而生出什么不满。
但也不能就这样欺负老实人呀。
不能因为国公爷人好心善,不会同她追究,她就冷着个脸不去理人了呀。
杨水起笑了笑,她生得甜,主动对人露出笑颜,便更是人畜无害。
她说,“好,杜叔叔,我们坐一处。”
这是杨水起第一回 主动对杜呈笑,第一回主动同杜呈说话。
从前那段时日,杜呈经常往杨家跑,杨水起就算是和他说话,也大多不曾笑过,多是出于礼数,才跟他说上一两回话。
但现下,见得她笑,一时之间竟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杜呈心中乐开了花,他早早就说是女孩好,放那里笑笑都叫儿子看得舒心。
他顿觉真真是捡了个宝,也亏杨奕能将杨水起托付于他家。
杜呈笑得夸张,他道:“好好,好孩子,来,坐这,和风生一起来吧。”
他笑得旁若无人,招呼着两人赶紧往这边坐下。
看他们相处如此熟稔,看来,传言说他们两家定亲,似乎不假……
那边兄妹二人才坐下,门口那处又奔来一人。
是杜衡。
一开始,见到了门口站着萧吟几人,杜衡也愣了愣,而后很快就回了神来,直接无视,路过他们后直接走至杜呈那桌。
他的怀中抱着两把伞,手上还拿着一把湿掉的伞。
他是来送伞的。
“将才看着变了天,想着你们出门没带伞,就来送伞了,倒还真赶了巧。”
赶巧碰见他们还在这茶楼之中躲雨。
他也不知道方才茶楼之中发生的一场血雨腥风,但看到现下杨水起同他爹坐在一处,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淡笑,心中也滋生出了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她是愿意接受他了吗……
旁边杜呈在兵部的同僚看到杜衡亲自来送伞,感叹道:“还是尚书教子有方啊,遣下人来便行,难为世子亲自跑上一趟了。”
杜呈知道杜衡来意,听到了同僚的话也只笑笑不说话。
杜衡将方才用过的那把伞递给了杜呈,又将怀中一把递给了杨风生,最后似是无奈,对着杨水起道:“糟了,出门太急了,伞没带够,只剩下了一把。”
是太着急带不够伞吗?几人都不稀得拆穿他了。
分明是想和杨水起撑一把伞罢了。
杨水起“哦”了一声,然后也笑着回道:“无妨,我同哥哥撑一把伞便可以了。”
可杨风生却不接茬,他淡声道:“不,你们既已定了亲,撑把伞也没什么。”
杨风生的声音不大响,但周遭因着方才一事,茶楼之间一时之间也都没什么声响,此刻这话就若一记惊雷落入了平静的水面。
亲事?!何时就说了亲!
这不是,不是开顽笑吗?哪有这样的亲事,这当真不是儿戏?
况且说,昭阳啊,那可是生了双长在脑袋上的眼睛的昭阳啊!当真看得上这杨水起?这个在京城中出了名混账的杨水起?!
但,若说意外却也不怎么叫人意外,这坐着的都是些人精,光是看杨杜他们之前来往如此频繁,也能猜出之间的些许猫腻。
可却不知道动作竟这样快,竟不声不响地就说了亲。
也实在是太快了些。
这事本就瞒不了多久,纳吉过后是纳征,杜家往杨家送聘礼,哪个能瞒得住?况且说趁着杨奕现下还在北疆那边,尚未出事,先行定了亲,也不至于后来横生了变故。
杨风生一开始就没打算瞒,干脆在今日将此事开诚布公。
杜呈、杜衡也没想到杨风生这样直接,不过这事,他们本就是以杨家为主,若杨风生要说,他们自没什么意见。
现下,独独杨水起……
杜衡悄悄地觑着她的神情。
生怕她要冷了脸,说出什么话来。
不只是杜衡,就是连带着杨风生心中都难得有些忐忑。
前些时日,她因为这事生了很大的气,而他没同她商议,就将此事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
八月仲夏,下了雨的天气又闷又热,炎热潮湿一并扑来,空气之中带着的粘腻感叫人十分难受。
杨水起叫这稀薄闷热的空气熬得如烹斗煮心,釜汤正沸。
谁知,杨水起竟也没有发作,只是淡笑,“好。”
她同意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不知道杨水起心中在想些什么,可是好歹,面上也是同意了。
可是她能怎么办?
都到了现下这样的境地,他们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们还要她怎么办。
她现在还要作天作地说什么我不喜欢,不可以的话吗。
不合适了,好像不可以了。
周遭人窥探的视线,沉闷的空气都让她喘不上气来,她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杨水起话一说完,门口站着的萧煦就侧头去瞥萧吟的神情。
显然他的神情算不得多好。
他的性子平稳,一般情绪也不外露,即便是不喜也只是微微蹙眉。
似听到指骨作响,萧煦看到,萧吟的眼中没有什么温度,神情冷峻,就连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知道,萧吟现下定是已经气极,但他又是为什么而气?
因他们定亲吗。
他怕若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萧吟真要做出什么失态的事情。
但在他担心之时,只见那边一行人已经起了身。
杨水起同萧吟擦肩而过,就连余光也不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仿若将才为他们说话的不是他一般。
几人到了门口,而后撑伞步入雨幕之中。
萧吟见人走了,终于有了些许反应,他侧头去看,只见伞下,杨水起和杜衡靠得极近。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不会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而后悔,因为事既已成,再悔又有何用,即便是悔也只会叫自己陷入泥淖。
可是现下,萧吟他,悔不当初。
*
雨水到了晚间时刻就已渐渐停了下来,只有些许水珠顺着廊庑滴下。
从这里回去之后,萧吟去找了汪禹。
汪禹正在镇抚司里头审讯犯人,从诏狱里头的时候带了一身的血腥气,见萧吟来找他,他面上有几分意外,手上还擦着血迹。
他问道:“这几日还不忙着备秋闱,怎还有空来寻我呢?”
两人往椅子那头走去,萧吟撩袍坐下,问道:“你可知道杨奕此次去北疆的内情?”
内情。
此事定有什么不好说的内情吧。
这走得也太突然了些。
没有内情,萧吟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听到此话,汪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故作随意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去就去了,不过是帮着平定祸乱的,能有什么内情。”
萧吟盯着汪禹的眼,直接道:“你说谎。”
汪禹见萧吟如此断定,心知也骗不过他,便直接道:“嗯,是出了事,西北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前些时日呈送到皇上跟前,皇上看后龙颜大怒,后在国公爷生辰那日叫去了首辅,老祖宗他说,往后京城要变天了。”
变天。
无非就是杨奕失势。
萧吟
闻此,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只手指拢紧了些许。
杨家是佞臣,案例来说他们失势,他该高兴,但杨家有杨水起,若杨奕出了什么事情,杨水起该怎么办。
见到萧吟沉默,汪禹就是动一动脚趾头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马上接着道:“萧则玉,你清醒一些,杨奕他害了多少的人?你算算,他当上首辅之后,手下沾了多少的血,多少的清流被他们杨家父子坑害!他们失势,那是天恩!你不该因为儿女情长所以就对那样的烂人产生什么旁的情绪。”
哪有光作威作福,却不去承担任何后果的道理。
天道轮回,如今这样的境地,是他们一家人应得的。
见到萧吟迟迟不说话,汪禹追着他问,“说话,萧则玉,你别不说话。”
萧吟的沉默叫汪禹有些害怕,可是良久,萧吟终于出声道:“可是,没了杨奕,还会有一个杨奕,你又怎么知道,下个人,便比得上他了?”
“那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事情!我们该去管的,独独就是恶有恶报。萧吟,你别犯糊涂啊!从前的时候,你不是比谁都要讨厌他们吗。况且说了,今日他们在茶楼那处发生的事情我都晓得了的,就算杨奕真出了什么事情,杨水起也已经有了国公府做靠山,你怕什么呢?”
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中了萧吟,只见他瞳孔猛地一缩,看向汪禹的眼神都冷了几分。
汪禹马上道:“哎呦喂,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萧吟起身,往外走去,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
“我也可以是。”
国公府可以是她的靠山,他也可以是。
“可是他们已经说亲了啊!”汪禹喊道。
“说亲又如何。”
汪禹:?
人话吗。
汪禹从前不是不知道萧吟这人,甚至说,他见过他发狠的样子,也知道他从来都不是旁人口中那样光风霁月的公子,他的手上有沾染过血,也使过些不大光彩的手段,但他以为,至少他的骨子里头是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
可是现下,他没听错吧?
说亲了还能怎么办?他想当搅屎棍不成。
第三十九章
两日过后, 月上柳梢,还未曾到宵禁时刻,傍晚的街道人来人往, 十分热闹。
醉红楼前,出现了一道不寻常的身影,一个白衣公子正绕小路,从侧门进了楼里。
他隐着身形,尽量走在角落, 低着头往里走, 然而即便如此,却还是因为太过出色的容貌叫人注意。
有人迎上来问,“公子, 是第一回来吗?楼里头可有相识的姐妹?我去给你唤来。”
这醉红楼就是个寻快活的地方, 那迎客的女子虽看萧吟打扮模样正经, 却偷摸着来了这样的地方,心中不免还是鄙夷。
但鄙夷的话也只是归于心中说, 面上还是笑着迎人。
因着上一回萧吟在醉红楼被杨风生算了一道,以再次来这,那些算不得多愉快的回忆又接踵而来。
江北敏锐地察觉出来了萧吟的不耐, 他忙上前对那个女子道:“这位姐姐, 我们今日已经约好了人,暂不劳烦你了。”
听见说是约了人,女子便也没有继续再缠下去了, 悻悻转了身离开,嘴巴里还嘟囔道:“约了人就约了人, 板着张脸做什么……”
说的是萧吟。
都上这种地方了,还沉着脸做什么。
摆脱了女子之后, 萧吟很快就上了二楼,他的视线停留在尽头的那间厢房之前。
门前站着两个店小二守门。
楼梯口驻足片刻,萧吟手上抚着腰间玉佩,抿唇问江北,“确认是这一间吗?”
江北回道:“是,将才手下的探子确实看到员外郎往这间房走,而后杨风生马上就进去了。”
听江北如此说,萧吟也没有再犹疑,抬步往里走去。
店小二见到有人来,马上拦住了他们二人,他道:“这位公子,屋子里面有人,请移步别处吧。”
萧吟面不改色撒谎道:“他们难道没有同你说,还有人要来吗?”
这句话把店小二弄不会了,他们二人凑在一起耳语。
“将才公子不是说让我们守好了门,不让旁人进来吗?”
另外一人却又说,“可他说的也不大像是假话呀,万一还真是公子喊来的呢。”
哪有人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萧吟便是连脸都不曾红一下,说的怎么会是假话。
况说他又生得正派,一本正经做谎谁又能看得出来。
店小二一时之间犹豫不决。
最后其中一人道:“好,公子等片刻,我们进去通传。”
他敲了敲门,见没人应,便又敲了两下。
过了片刻,又等了几息,里面终于有人出来开门。
正为面色不大好看,低声斥道:“做什么敲门,不是叫你们看好门,不要扰了这处吗?”
门被打开,露出一点缝隙,隐约能从中看得里面光景。
萧吟抬眼一瞥,似乎见到有寒光闪烁。
他猜到恐怕里头两人谈不拢,依杨风生的脾性,又想直接拿剑威逼利诱。
没有想到竟然是萧吟来敲门,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正为赶紧把门合上,他不满道:“萧二公子做什么偷窥……”
正为说话向来不客气,江北听到后,直接呛道:“你说话这么难听干嘛,我们只不过是有事……”
眼看江北想要再争,萧吟忙出面拉住了他,他道:“江北,不得无理。”
萧吟一开口,江北立马就噤了声。
好吧,得罪不起,杨家的人现下他一个都不敢得罪,不然萧吟迟早要将他赶走。
而后萧吟对正为道:“我知道你家公子在同户部员外郎议事,烦报一声,有要事相商。”
正为想到里头的情形,现下自家公子正拿着剑架在那人脖子上,可不是见人的时候啊!
“我都已经看见了。”片刻后,正为又听萧吟道:“我是帮你家公子的。”
这话莫说是说进去杨风生不信,就连正为也不大信。
但他上下打量萧吟神情之后,发现人又确实不大像是做谎。
他狐疑道:“你帮我们家公子,你如何帮?你可知道他们是在说什么,又可知道他们为什么而吵?萧二公子,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
听得正为如此不善的语气,萧吟却也没有恼,仍执拗道:“我从不做谎。”
正为看向萧吟,只见他说这话之时,面上尽是说不出的坦坦荡荡。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正为心中一番天人交战,若再耽搁下去,里头的员外郎说不准真要叫杨风生给戳出个窟窿来了。
他最终还是让开了身。
萧吟见他松口,也不耽搁,到了声多谢就往推开了房门进去。
屋内。
那两人围一张圆桌面对面而坐,杨风生依旧拿着剑架在那位员外郎的脖颈之上,并未有因为方才门外传出的动静而松动。
他眸光发冷,即便是见萧吟进来,也仍旧不曾有什么神情,说什么话。
那个户部员外郎见到萧吟来了,恍若看到了什么救星一般,忙举起双手求救,他殷切地看向了萧吟,颤颤巍巍哭求道:“二公子!二公子救命啊!!”
他本想起身跑到萧吟的身边,然而眼看他想要跑,杨风生手上用力,将剑逼近他的脖颈,寒光闪烁,顷刻之间就冒出了血珠。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他大声求饶,却终究是没敢再动。
眼看这人性命堪忧,萧吟无视了他求饶的眼神,仍旧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杨风生手上终归是没有再使劲,只是看向了萧吟说道:“你和你哥哥一样,都很喜欢不请自来。”
上一回萧煦也是这样擅闯了他的地界。
现下萧吟也是这样不声不响就进来了此处。
萧吟没有应萧煦的这番话,只是问道:“员外郎如何得罪子陵兄了?”
子陵兄?!
在场几人都愣了愣。
员外郎本以为是看到了希望,然看听到萧吟这声“子陵兄”,只两眼一黑,脖子一歪,引颈待戮。
他都喊他子陵兄了,他还指望他救他吗。
杨风生眼中露出了几分疑惑,反应过来后直接骂了一声,“萧吟,你瞎套什么近乎呢。”
瞎喊什么,跟有病似的。
再又说了,他都寻到了这处,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现下还在这里明知故问。
萧吟被如此说,却也没甚反应只是带了几分疑惑问道:“我记得从前员外郎是杨阁老带进户部的,子陵兄现下对他这样,真的好吗。”
这员外郎是杨奕手底下的人,受他提携,算是杨奕的人,可如今却被杨风生拿剑指了脖子。
端看萧吟眉头轻蹙,倒像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却听杨风生冷冷地哼哧一声,“如何不好?”
萧吟垂眸不语。
杨风生看萧吟这副样子,心中暗骂当真和他哥哥一个死样子,他忍不住讥讽道:“他当初受我父亲提拔,一个一无所能的蠢物,本是连最末等的七品芝麻官也够不上,现如今叫他入了户部,当了个五品员外郎,还不够是恩赐吗。可曾经受了惠的时候还知道为他是瞻,现下一看风向变了,便想着寻了下家,能这样吗?”
“萧二公子,从一而终四个字,你难道也不明白吗。”
杨风生的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堪称残忍的笑意,“既然这样的人留着无用,倒还不如杀了干净呢。”
宋河得了陈朝的提醒,知道杨奕这一回许是凶多吉少,于是乎开始想要渗透蚕食杨奕的势力,况且他们一个是一把手,一个是二把手,底下的人跟杨奕是跟,现下杨奕如果倒了,跟宋河又何尝不是跟。
杨奕底下的人顺时涌入宋河麾下,这员外郎正也是想要跟着旁的人一样转投了宋河。
但还没有跑成,就给杨风生抓过来喝茶了。
眼看底下的人都要跑了个干净,杨风生又如何不急,今日也是想要杀鸡儆猴,给这员外郎一个警告,也是给底下的那些人警告。
员外郎哭求道:“公子就放过我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也是没有办法呀!”
“你没办法?你是太有办法了,反正见旁人跑了,也想赶紧投诚。怎么,我爹还没死呢,就叫你这样急不可待。”
人人都当他这回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是吧。
杨风生眸中寒意更甚,手上又用了一点力,剑刺得更深。
员外郎现下就是连哭也不敢哭了,生怕一点动作,都要使得自己皮开肉绽。
他有什么错?!鸟尚择良木而栖,杨奕失了势,他难不成还要吊死在这棵树上吗?
他又不是什么贞洁烈女!
员外郎心中悲愤不已,却不敢再说什么,生怕一点举动、一句话都要惹恼了眼前的这个疯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吟终于出了声,他沉声道:“员外郎这样的举动确实不太合适啊,哪有光享福却不共患难的道理啊。”
本还以为萧吟能说出什么话来,一句话直接让员外郎本就悬着的心直接吊死。
杨风生也弄不明白萧吟是何意思了,他现下可是要杀人,他不拦着?不去说些他罪不至死的大道理?
这还是萧家人吗。
果不其然,他又听萧吟道:“但也不必叫他死吧。”
“呵。”杨风生发出了一声冷嗤,看向萧吟的眼神带了几分嘲弄,果真是又要说些什么大道理的话。
他用眼神示意萧吟继续说下去,他倒是要看看他要说出个什么名堂来。
萧吟看懂了杨风生的眼神,便跨步上前,走到了圆桌边一同坐下。
他不顾现下形势紧张,自顾自地拿起了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他边倒酒,边道:“死何其便宜轻松,但若真杀了他,子陵兄就是明晃晃给宋河递了个把柄,依照现下的态势,他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闻此,员外郎死灰复燃,眼中闪现了光芒,连忙道:“对对对,二公子说的对!!冷静啊,公子你切莫要冷静啊。”
“你在教我做事?”杨风生看向了萧吟,似笑非笑道。
他现下这个样子,可不就是在教他做事吗。
萧吟将手上的盛了酒的杯子递到了杨风生面前,而后笑着摇了摇头,他道:“子陵兄,杀人这事是最简单的,你也是知道的。可现下杀了他好像也没什么用了,如若是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自是再好不过,可风险太大,代价太大,会叫人寻了把柄。”
杨风生的眉头蹙得厉害,终于正色看向了萧吟。
萧吟却在此时起身走到了杨风生的身边,拿来了他手上的剑。
杨风生这回竟也任他动作。
员外郎见萧吟接过剑,方要松一口气,却看萧吟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剑上的血,一边看着自己笑道:“员外郎总是要出门的吧,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出门。出门游玩,回乡祭祖……你说,会不会在路上偶遇山匪,又会不会在走水路之时偶遭水祸……明天和意外总是不知道哪一个先来。”
萧吟笑得清风朗吟,嗓音干净清脆,如玲玲珠玉相互碰撞。
但这笑却叫员外郎生出了一股恶寒。
“员外郎,你是不是在想,只要你一直躲在家里不出门就没事了?等到首辅回不来京城,等到杨公子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你便安全自由了?”
“不,不是的。”萧吟笑着摇头,手中把玩着的长剑时不时闪着刺骨的寒光,闪得员外郎眼睛生疼。
萧吟的嗓音那样好听,可是现下,大音希声却如恶魔低语一般,灌入了他的耳朵。
他说,“则玉保证,只要我活着一日,你的意外便迟早会到。”
萧吟言下之意,只要他萧吟在,他便永无宁日。
员外郎怎么也没有想到这萧次辅的二公子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传言……这什么狗屁传言果然不能听信一点!
员外郎本来还以为有所出路,可是现下来看,最后的活路也叫萧吟堵得彻彻底底。他现在敢去不要命的得罪杨风生,可是得罪了杨风生之后呢,连带着萧吟一起得罪?
听他那话的意思,是必不会放过他了。
这世家大族的公子向来是不把人的命放在眼里的,萧吟若真杀了他,萧正如何都会为他圆场,况萧吟自己也说了,随便寻个意外的由头便把他杀了……那是连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他可以慢慢熬,熬到杨家倒台,可是杨家即便真的倒台了呢,他还难不成去把萧吟也熬死了不成?
萧吟十八,他三十八!
员外郎汗水岑岑,汗水瞬间浸湿了里衣,他几番权衡利弊,知道是跑不成了!现下投靠了宋河又有什么用?他难道真的要去日日担惊受怕活着,生怕不知道哪一回出门就叫人捅死在了半路。
想明白了这些,员外郎往地上跪去,他道:“我知道二公子的意思了,这几日是我鲁莽,往后断不会再起旁的心思了。”
说罢,他便起身往外走去,只见他神色失魂落魄,全然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而从始至终,杨风生在一旁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待他走后,江北和正为也知道他们二人是有话要说,也跟着一起退了出去,几人出去之后,门又重新被人阖上。
杨风生起身,离开了圆桌,走到一旁的大红酸枝圈椅上坐下,他双臂展开,搭放在旁的扶手上,一只手撑着脸,看向了萧吟的眼神带了几分探究。
“萧吟,这便是你的真面目吗?”
若今日这是他的真面目,也难为他演得这么辛苦了。
萧
吟将剑递还放到了桌上,脸上也已经收敛了笑意,他就那样立在那处,月光从窗户窜进,爬上了他的侧脸,衬得更加洁白如玉。
他被如此诘问,却也没有觉得有什么,淡声回道:“真面目?”
杨风生也笑了一声,“人前倒是正人君子,人后原来也会使些下作的威胁人的手段。”
萧吟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窗外,他道:“何来真面目一说,我可以是正人君子,也可以是小人。子陵兄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都是他,正人君子是他,无耻小人亦是他。
萧吟是以君子示人,但许多时候,如果不当小人,事情也就办不了。
他不介意使些下作的手段,也不介意当小人,更不介意叫旁人知道自己也会有如此一面。
萧吟觉得这个话题没有意思,他看向了杨风生,问,“难道子陵兄不想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来说这些,做这些吗?”
杨风生难得没有回怼,他抬眸,直视着萧吟,“为何?”
萧吟勾起一抹极淡的笑,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期待,他看向杨风生,问道:“子陵兄不觉得,相比杜衡来说,我也不错吗?”
第四十章
“什么玩样?”杨风生听到这话下意识脱口而出。
杜衡?
一番品味过后, 杨风生马上就明白了萧吟的意思。
好好好,难怪呢,难怪一口一个子陵兄喊他喊得这般亲切, 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窥探他们的行踪,又在他们议事的关键时刻出来帮他一把。
最后问他,他和杜衡相比如何?
杨风生若再品味不出来这其中的意味,也真是蠢了。
杨风生几乎马上就出声讥讽,“萧吟, 你要不要脸。当初杨水起就跟猪油蒙了心一样的追着你, 没头没脑跟个傻子一样,就连脸皮都不要了也往你家跑。后来你如何伤她的,你忘记了是吗, 现下竟还敢去肖想她?!”
好生涎皮赖脸, 有这样的事?好马尚且不吃回头草, 他萧吟现下后悔了是什么意思。
萧吟自知有愧,垂首低声道:“我知道错了。”
他当真知道错了。
“错了?道歉有什么用?我若杀了你全家, 我同你说道歉的话,管用吗?现下还有什么好撕罗掰扯的。”
“我知道不管用。” 若是一直在这件事情上追究下去,萧吟知道, 自己今日便是白来了, 他马上就很灵活地换了一个话题。
萧吟马上又道:“可是国公府有公主,公主的脾性你我都知,她往后若是真嫁进国公府, 势必离不开内宅,离不开昭阳, 虽说女子嫁人,是嫁夫君。可婆母不好, 就是会受委屈。”
这是不争的事实。
当初萧吟的母亲萧夫人和萧家老夫人的干系并不算好,萧吟时常看到萧夫人被萧老夫人气得一个人偷偷躲着哭,说句难听的……后来自从老夫人患病离世之后,萧吟就没再见他母亲怎么哭过了,甚之说同之前相比更加还年驻色。
萧老夫人对萧煦、萧吟两兄弟非常疼爱,但萧吟也从来不因为母亲如此行径就觉她忤逆不孝,萧老夫人待他们来说是好的祖母,可对他的母亲来说,决计不是一个好的婆母。
他怎么又能因为母亲受过了苦,而他没有受过,便去说些什么指责她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说不出。
他小的时候心思便多,将那些事情看在了眼里,长大后便也一直记在了心里面。
他说,“女子在后宅,怎么可能绕得过婆母?绕不过的,昭阳只有杜衡一子,恐怕更会苛责其妻。”
杨风生打断了他的话,质问道:“你好意思说昭阳?你自己家里倒还不如他们呢。”
他说昭阳不行,他怎么也不回过头去看看他自己家里面又是何情形。
那还不如杜衡呢,他说这话自己听了不想笑吗?
萧吟闻此果真沉默。
可他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很快又抬起了头来,认真地看着杨风生道:“往后我可以离开萧家。”
中天月色,夜月融融,从房间的窗户依稀能看到一轮明月,街道繁华喧嚣声依稀从窗外透进。
夜晚混杂着吵闹喧嚣,倒也不叫那么寂寥。
杨风生直接被这句话定住。
而后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之时,萧吟又很快接着道:“一年,只要一年,科举过后,我可以脱离萧家的。”
他说,他脱离萧家。
如果因为他的母亲和父亲不喜欢杨水起,他说他脱离萧家。
杨风生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萧家啊,寻常人想投胎都投不进去的地方,他说离开?
他从小到大都是世人眼中“别人家的公子”,没有谁对其不做称赞,就连疑心慎重的景晖帝都对其颇为喜爱,现如今,只要科举过后,他再娶一美妻,这辈子就等着名垂青史。
现下说什么离开萧家的蠢话?
萧吟道:“家中还有哥哥,我可以走,可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你定然不相信,给我一年的时间,行吗,一年后我一定……”
话还未曾说完就被杨风生打断,他道:“一年?谁等你一年。萧吟,你别再说疯话了。况且说了,这事我说了做数吗?你伤的人是小妹,又不是我,你同我这些有什么用。还有,你不要再去纠缠她了,当初伤她的是你,如今要回头的又是你。萧吟,她又不是下贱,非你不可。”
即便杨风生被萧吟说的话震惊到了,也确实是对他改观了些许,但最后还是理智回笼。
他也没傻到会去等他一年。
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一天足矣,一年?谁知道他后面又会不会变心。
这个世上,最不可听信的便是男子给你的承诺。
杨风生不再同他多说,起身就已经往外出去,只留下了萧吟一人站在屋内,神色看上去有些许落魄。
但在几番调理过后很快就恢复了如常,是了,本就没那么轻松,哪里有轻易的事情。
杨水起不愿意原谅他,杨风生当然也不会就这一件事情就对他彻底放心改观。
他不是哄杨风生的,他想一年之后,或许他就可以离开萧家。
但萧吟现今只有十八的年岁,下下个月才过十九的生辰,谁会相信他的话,旁人也只会将他口中的一年之期当做个笑话,不过是没有受过苦的公子哥儿,便敢大言不惭的说出这些话。
承蒙祖荫,得旁人唤一声“萧二公子”,脱离萧家,没了这些光环,谁还会尊他?
好像萧吟的现在一切都是萧家所给予。
但好像没人想过,京城从来不缺富贵人家,就是砸个钢镚都能随便砸到个官来,可是在这样的地界,像是萧吟这样的公子,独他一个。
即便萧吟不出生在萧家,谁知道他又会不会是下一个杨奕。
*
京城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几日翻眼就过,很快就到了秋闱的日子。
随着那日城墙送别,茶楼一事,杨家和杜家的亲事很快就已经叫众人所知。
这件事情引起了不少人的讨论。
然而讨论杨水起同杜衡之外,还少不掉的一个人便是萧吟。
“瞧瞧,我就说,这当初在萧二公子屁股后面跟得再紧又是如何?现下还不是要乖乖嫁人。”
两位中年妇人携手走在一起,他们晨起出门买菜的路上,凑在一起说着城中发生的新鲜事。
“是了是了,这不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吗?当初那事传得多热闹啊,我家里头那死孩子还哭了呢,生怕这顶好的萧二公子要叫那厮糟蹋了,谁能想呢?一抹白上头混了一点黑……”
“不不,何止一点,杨水起这人,就是一大坨黑。”
京城之中,没有人喜欢杨家,更没有人喜欢杨水起。
不喜欢杨家,是因为杨家是奸臣,而景晖帝不过是个被奸谗小人蒙蔽的明君,百姓远离庙台,看不清杨奕亦是景晖帝手中的一枚
棋子。
只是这棋子在某一日,反过来将了执棋人一军,便叫他不能忍受,势必要铲除这个胆大包天的祸害。
至于杨水起嘛……或许是女子对女子的恶意好像总是很大,杨水起做的事情若放在男子身上,那可能就不大一样了呢,又又或许是杨水起做的当真太过了一些?毕竟追着一个男子上蹿下跳,从古至今,又有几个。
是了,是杨水起的问题。
被世人指摘,被他们唾骂,全是她自己的问题。
在说他人不好的时候,人也总是喜欢为自己找借口,毕竟他们是善良的人,怎会无缘无故地去指摘一个没有毛病的人呢。
所以他们骂她,那便是有他们的道理。
另外一妇人又叹道:“也是了,真是可怜了国公府的世子爷了,年纪轻轻带了这么大一顶绿帽。”
之前分明还在嘲笑杨水起自不量力,可现下这话说的又像她和萧吟之间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什么话都进他们的嘴巴里头倒了一遍。
日头正晒,她们寻了个的阴凉的地方走,这事在她们的嘴巴里面也终究只是用来消遣的话,说了几句之后,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了,而后又说起了别的家长里短来。
放眼看去,整个京城沐在一片阳光之下,云霄雨霁,彩彻区明。
今日是秋闱开始的日子,京城里头十分热闹,各家各户的人都把贡院堵了个满。
而杨家,却笼罩在了一片低沉之中。
虽然杨水起自那日回家之后,什么都没说,也不曾有生气的迹象,但还是叫人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生气,不吵闹,才叫人害怕。
然而杨风生无论说什么,杨水起也只说无事,就连肖春也不知道杨水起在想些什么。
但肖春有些担心她。
今日天气好,杨水起便叫人搬了张椅子在凉亭里头,因着是夏秋衔接之际,白日难免暑热,即便是在亭中,也仍旧好不到哪里。
肖春又去端了盆冰鉴来。
这才舒服了些许。
天气好,人的心情难免也好些。
杨水起躺在椅上,视线投向远处一望无际的蓝天,肖春在旁试探性出声问道:“小姐,今日秋闱开始,世子爷也参加科举去了。”
杜衡也在今日参加科举。
杨水起听后,神色未变,只每天拧紧了些许,似乎陷入了一阵思考。
因着近些时日她的胃口不大好,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上尤其明显,下巴较先前也显得更尖了些。
精致小巧的脸蛋,朱唇琼鼻,只平日里头总是带着亮光的那双杏眼,如今却稍显黯淡。
肖春在一旁为她扇风,又去瞥她脸上的神色。
她多希望她能吵吵,能闹闹。
所有人都想她安安静静、逆来顺受,想要她听话,可是如今她真这样了,却又莫名叫人跟着担心。
过了良久,杨水起终于回了神来,她侧过头去,看向了肖春。
她没有说杜衡,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情,她说,“从前哥哥不能参加科举,我其实也早该知道我的结局的,可我没想到竟这样快。”
杨家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杨风生是,杨水起也是。
风生水起,终究只是个笑话。
可杨水起又笑了,她说,“可是,我不过是嫁给了个我不大喜欢的人罢了,同哥哥相比,算得上很好了,我不该再说什么的,爹爹走了,我也已经不能闹了。”
若是从前,杨水起能闹翻了天,可是这次事情的不寻常,杨水起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又怎么敢再去闹。
她就连杨奕给她的那封信,至今也都不敢打开。
国公府愿意收留下她这个烂摊子,也是顶顶地良善了。
她怎么能又再去拂了他们的面子。
她是整件事情最大的受益者,是她的父兄将她强塞进了杜家。
杨水起好像就是连哭都哭没什么理由。
便是这种感觉压迫得她连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肖春看出杨水起的精神已经有些萎靡,她叫她这副样子有些吓到,几乎都快哭了出来。
“小姐,你若难受,咱不嫁就是了,不嫁就是了……”
“傻,真傻。”杨水起还是在笑。
她像是在说肖春,也像是在说自己。
没机会了。
既杨奕觉得杜家能护佑她,就是铁了心要把她嫁人。
杨奕在去北疆,本就难,她若再去闹,他便更难。
杨水起不敢闹了。
不过几日,本还是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已经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她本就心思感敏。
在父兄面前,她也总是没有安全感,总是会害怕被他们抛弃。
好了,现在也不用再怕了,已经发生了。
杨水起拿过了肖春手上的扇子,盖到了自己的脸上,遮住有些发干的眼睛。
她说,“没事的,我嫁就是了,只要他这回好好回来就是了。他好好回来,我就什么都不怪了。”
一定要回来啊。
爹,一定要回来。
*
天色稍晚,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落在了嫩绿的枝桠上头,杨风生乘着马车到了京郊的一座庄子上头,庄子里头待着的人便是前些时日想要私奔逃走的方和师。
杨风生到了后,马上就有个管着庄子的嬷嬷迎了上来,她面露为难,说道:“方小姐这些时日不肯吃饭,怎么劝都不听,后来还是好不容易哄着才用了一些下去。”
听得这话,杨风生点了点头,算是知晓,又问,“好,还有呢。”
方和师虽面上温婉,但杨风生知晓她的性子也是出了奇得倔,她若要闹,也不只只是不吃饭绝食这般了。
果然,嬷嬷接着道:“方小姐她……她昨日还拿着剪子伤了自己……”
杨风生心头猛地跳了一下,眉峰紧紧蹙起,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凌冽,问道:“这事为何不早些同我说。”
早些?还能怎么早,今日本就要去派人传话,结果他就先来了。
不过耽搁了几个时辰,也没想到他会发难,嬷嬷只好赶紧告罪。
“不不,不曾伤到,被拦了下来了……”
好在杨风生并不打算在这件事同她深究些什么,只见他大步往方和师的屋子那处去了。
这间院子是杨风生在京郊置办的私产,里头并不怎么大,胜在地处偏僻,院子小巧细致,该有的东西也都有,不比别处大宅子差到哪里去。
丫鬟们见到了杨风生来了这里,纷纷行礼。
杨风生走到方和师的房屋门前,屋门被丫鬟打开。
他抬步想要往里头走。
然而,才一开门,里头就飞了一个茶杯出来。
杨风生侧身一躲,杯子砸到了门上,瞬间四分五裂。
他看向了方和师,笑了一声,道:“这么生气吗。”
自从方和师那日被带回了这坐庄子关起来之后,杨风生便再没有露过面,无论方和师如何说要见他,可他从始至终却都不曾露面,今日还是他第一回 来。
他不来便罢,可却又不准许方和师离开这里半步。
方和师想要发脾气,而旁边的丫鬟们却也都不管不顾,任由她闹,若她不吃饭,丫鬟们就被要嬷嬷拖出去打板子,后来闹得多了,方和师也不忍心看到无辜之人受了牵累,也就不闹了。
可是不闹,她自己心中又是郁结。
于是就在昨日,她寻了机会,拿了剪子想要往自己身上捅,还好叫丫鬟发现的及时。
方和师便是这样一个良善的人,便是闹也不想要叫别人伤着,宁愿往自己身上捅刀子。
可是这样良善,怎么砸起他来就一点都不带手软的。
方和师连看都不愿意看杨风生,只冷冷道:“你打算关我关到死吗?什么时候能放我出去。还有,你把他又怎么了。”
杨风生讥讽道:“现下还有心思关心他吗。”
“我不关心他难不成又去关心你吗!”
杨风生的话也不知道是哪里刺激到了方和师,一句话就将她说得炸开。
在不
知道杨风生使手段赶走了多少个相看的人家之后,方和师终于忍无可忍,随便拉着个看得过去的人就一起跑了。
饶是那男子虽没想到平日里头柔静的姑娘性子又是这样野,可最后还是被她容颜所动,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就答应跟着她一起私奔。
谁知道,还没跑出多少,就被杨风生的人抓了,那男子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去,而方和师被他囚在了这座庄子上头。
杨风生看着她为那个男子如此生气,气也不打一处来,他说:“你如何成这般?你清楚他是何为人,你们又认识几日,你便这样不管不顾跟着他跑,你在想些什么?”
不说还好,方和师起身,朝他走近,几乎贴在他的眼前,她的个子算高,可在杨风生面前却还是显得娇小。
她抬眼看他,眼中都快淬出了冰来。
“我在想些什么?”方和师反问,“杨风生,你在想些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想管我多久?你又凭什么管我。”
她就不明白了,杨风生究竟是以什么立场来管她。
他又究竟凭什么以为,他能管她。
当初分明是她先抛弃了她,分明是他先说没意思了。
那她如今去嫁人,又同他又什么干系!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像是个死人一样,对她不闻不问!
她自己选的路,她自己会承担,不用他来操心!
况说,既然这样放不下,既然这样脱不开手,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她又做错了什么,陪他在这里玩这些你追我逃的游戏?
方和师越想越气,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两人贴得近,她的呼吸喷洒在了杨风生的脸上。
虽是在对峙,但空气之中充斥了一股别样的味道,对于方和师突如其来的凑近,杨风生的瞳孔震了震。
他想推开她,想让她离自己远一些,因为他怕再这样下去,就会情动。
可是手却僵直不能动。
她问,他凭什么管她。
他极力平复了心绪,冷声回道:“我不管你?就这样叫你作践你自己吗?”
然而话方一说完,一张柔软的唇就堵了他的嘴。
唇覆在嘴上,只要一低眸便能看到她那尽在咫尺,紧闭的双眼。
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推开她。
然而,事实上,他却动弹不得,沉溺在了这一片温柔之中。
一开始本还是方和师主动,可是后来始终是情难自抑,主动之人变成了杨风生来。
空气之中只剩下了粘腻暧昧的气息,后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两人才松开。
将才灼热激烈的氛围在两人分开之后逐渐消散,两人陷入了一片莫名的死寂。
前一刻恨不能拔剑相向,可下一刻就已经难舍难分。
像话吗……
杨风生也开口说了话,他瞥了头,不敢看方和师,他说,“方才是意外。”
意外?分明是方和师故意先凑上去的,他现下说意外是想要去哄骗谁。
“不是意外,我就是故意的。”
方和师显然不想要同他再说什么谎话下去,她又不依不饶看着杨风生问道:“你呢,将才为什么又不推开我,第一反应为何又不是推开我?”
“杨风生,你骗得了我,骗得了你自己的心吗?”
杨风生低头,看着方和师的眼中有了几分错愕,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不同于杨风生的想要回避,方和师步步紧逼。
她又上前,仰头看他,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了。当初既然我不要我了,那便干脆一些,现在为什么又要凑上来?你放不下我,为什么又要将我推开啊。”
她说杨风生放不下她,可她又何曾放得下杨风生。
那是同她一起长大的人,给她光的人,他能说分开就分开,凭什么。
这两三年,方和师彻底认清了自己的本心,她真的放不下他。
以至于,他一出现,她又失了分寸。
他分明就对自己也有情,方才的情动,难不成又都是假的吗,可是为何就是还是不愿意承认?
她是怎么对不起他了吗?要他这样折磨她。
听到了方和师的这些话,杨风生终于明白了,他道:“你是故意的,是故意跟他跑的是吗?”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她就是想要试探他,看他会如何。
又或者是去逼他,逼他自己承认他根本就不曾放下。
下意识的反应如何骗人?
杨风生方才的举动还不曾说明吗?
方和师看他又想说什么诀别的话出来,她的眼中渗出了眼泪,瓷白的小脸上又被泪珠浸满。
她仰头看他,这个眼神看得杨风生更加不忍。
他从来都不知道方和师什么时候竟这样爱哭,好像这几次见她,没有一回是不哭的。
对啊,怎么能不哭呢,当初他那样待她,如何不哭呢。
杨风生笑了,狠下心来讥道:“方和师,你怎么还敢信我呢?你嫁你的人去呗,我只是出于我们曾经的情谊,帮你把把关罢了,怎又叫你多想了呢?”
她哭得太过伤心,又因为这些时日折腾自己折腾得狠了,面色苍白得吓人,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昏了过去。
杨风生看得心疼,却还是说出了伤人的话。
事已至此,已经两三年了,难不成要前功尽弃吗。
不可以,他们必须要分开,他们不能在一起,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前路,怎么敢再去害了方和师。
方和师可以嫁人,但他非要趁着现下还可以的时候,给他择个像样的如意郎君。
可是怎么选,怎么选都不满意。
他怎么就谁都看不上。
方和师听了杨风生的话,只是摇头,不断摇头,她发出了一声凄苦的笑,她问,“你究竟是碰到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我,为什么?”
“子陵……杨子陵……”她唤着他的名字,自从他们闹掰了之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唤过他了。
从前,她喊他的时候,恨不得他去死。
杨风生痛苦地阖上了眼睛,不敢去看她。
他好像,又回到了前三年,被景晖帝逼迫的那日。
他不敢睁眼看她,怕看到那双绝望的眼。
“杨家现下的情形算不上好,我爹在北疆应该……回不来了。”
只要杨奕不回来,首辅不测的消息一出,杨家就若丧家之犬,谁都能踩一脚。
可她的声音还在耳边传来,她环上了他的腰,她的声音带了几分恳求,她道:“我不在乎,我什么都在乎!不要丢下我了,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了啊……你一次又一次地招惹我,你要我怎么放下你啊,杨子陵,你不可以这样狠心啊!”
她哭得气喘,身子也在他的怀中颤抖。
这三年,自从他和方和师说了诀别的话后,他不见得比她好受到哪里去。
他对不起她。
可他本以为他对不起她,她总能忘掉他的。
可事实何其明显,他忘不掉她,她亦是忘不掉他。
他的手最后还是没忍住抚上了方和师的背,指骨轻轻抚着她的脊背,以示安抚。
也是这个举动,让他自己为是的诀别在这一刻也显得尤其可笑。
根本放不下啊,这三年,他以为的放下,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他低着头,眼角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疼出了泪来。
他笑了笑,终于释怀。
“好,不丢下你。那你,可莫要,莫要再恨我了。”
既躲不掉,接受吧,那便只能接受吧。
他放不开她啊,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从前的时
候,方和师总说她自己配不上他,可她不知道,杨风生一次又一次地哄她说,是他配不上她,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是真心话。
是真心实意的真心话。
她很好,配不上她的,也从来都是他。
她好到,让杨风生觉得,她嫁给了谁都不大好。
杨风生曾在寺庙里面求了他与她的签,下下签。
他想,这破签,假的,不作数的。
*
因为方和师从家里出逃,相当于已经和方家决裂,现下即便她没跑出京城,可也再万万不能回了方家,不然等着她的,必然会是她父母的巴掌与家法。
她这一跑,就彻彻底底把自己和方家断开了关系,他们不会再认她这个女儿了。
而两人和好,杨风生也没必要再叫她待在京郊的庄子上头了,直接带着人回去了杨家。
杨水起本还整日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来,见到了杨风生把方和师带来才终于有了几分人气。
杨水起是在那天第二日的晨时,见到的方和师。
杨风生喊杨水起去膳厅用早膳,她本不大想去,但听到方和师在,撒腿就跑来了这处。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杨风生在唬她,可现下没想到竟还真就看到了方和师坐在杨风生的身旁。
她立马奔到了方和师的身旁,她终于来了,终于肯再来了。
这么多年,她从小就跟在他们两人的屁股后面跑,杨水起是将她看作自己的姐姐。
本以为他们吵架,方和师再也不会理他们了。
却不想,她竟还能心平气和坐在了他们家里头。
方和师一段时日不曾见到她,见她瘦了这样多,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心疼道:“怎瘦了这样多,这脸上都要瞧不出什么肉来了。”
杨水起鼻子更泛酸,她瘪了瘪嘴,道:“难为姐姐记得我呢,若不是同哥哥和好了,你便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吗。”
杨水起就是跟在杨风生后面的跟屁虫,方和师和杨风生好,她便也能和她好,他们不好,她也不能同她见面了。
方和师不会主动来见她,杨水起怕杨风生骂她,也不敢去见方和师。
一来二去,就造就成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已经过了八月,现下早晨的天也凉快了些,也不用再频繁地更换冰鉴,空气之中的气息也十分舒服。
然一派祥和之际,杨风生看着杨水起同方和师在那头腻歪,眉头却微微蹙起,杨奕走后,他一直忙着手底下的事情,若不是方和师提醒,他都不曾注意到她竟瘦了这样多。
所以,她嘴上不说,心中还仍旧在介怀那桩婚事吗。
杨风生坐在圆桌一旁,试探性出声道:“这个中秋,他们秋闱将好结束了,杜衡托我邀你,去长安街看花灯。”
秋闱拢共三场,每场三日,从初五那日开始,结束那日,刚好赶上中秋放花灯。
中秋放花灯也是本朝的习俗,虽没过年元宵那会热闹,但大小也是个节日,京城的人喜热闹,便也在这过节的日子想法子闹腾起来。
杜衡找她,去放花灯。
杨水起听到杨风生的话,也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但笑意却实实打实地褪去了,她随意问道:“为什么要你说,他自己没嘴巴吗。”
为什么不敢同她说,还不是怕她不答应。
杨风生一开始见她不笑,以为她是不喜,可是听到她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杨风生盯着她的脸,似是不想放过她脸上的一丝情绪变化。
他问,“他若同你说,你会去吗。”
杨水起觉着杨风生的话有些意思,这两者之间有差别吗。
只要是杜衡说的,她现下能拒绝吗?
毕竟,他们现下已经说了亲,不是吗?
她也不想再叫杨风生为她操心了,杨奕走了,宋河那边又一直想闹些什么,杨风生也很累的。
她抬眼看她,眼中不见勉强,她道:“他喊我去,我自然会去。”
她笑着道:“放心吧,哥哥,待中秋那日,我会去贡院门口看他。”
“然后,我们一起去放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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