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旧迹(二)
不过相比后来,乌鸦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可以说相当平淡,以至于很多年后回忆起来,都有点乏善可陈的感觉。
乌鸦一直认为,那天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蹲在马路边等人来抓,是他这辈子最明智的几个选择之一。
“特高危”区包吃包住,一日三餐荤素搭配,作息还挺规律。
当年,一号“神说”还没落网,二号“疯狂”的档案都不全,全区只关了乌鸦一个,相当于他一个人住一个岛,比总统待遇还好。鉴于他的火种能力本身属于不太危险的类型,本人也相当于半自首,没有越狱意图,因此有一定自由度。
没事他就在岛上指定区域溜达,锻炼身体或者看书看电视,一周能上两个小时网,偶尔劳动——出去帮人看一眼犯罪现场。
唯一难受的是,因为他未成年,被强制要求上文化课,一对一,来接触他的□□还都怕他,上课的时候一个个活像对着恐龙念经,双方都很难受。
这个世界上,“特级火种”约等于灭霸和核弹头。乌鸦有权限查询之前一度很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分到这一桌——把他这种小瘪三跟阿斯加德号惨案制造者相提并论……也不知道是在侮辱谁。
不过也全靠同行衬托,跟其他几位特级火种比起来,他显得异常宜人可亲……毕竟入档的特级凑不满一只手,如果有可能,社会还是希望得到这份火种力量的。
总之,乌鸦没在“特高危”区里待太久,因为能“阅读死亡”,他被“大法官”点名借调。
“大法官”不是职位名称,只是民间尊称,那位其实是“国际火种自律联合会”的行政长官。
“大法官”不是一个人——字面意义上的。
在如今这个落后的时代,祂的诞生应该更像个科幻故事。
此事说来话长。
黑晶创造出了大量的火种超人,男女老少都有,素质参差不齐。无论是原有的法律法规还是公序良俗,都很难约束这些人。各国纷纷于仓促间成立了官方火种组织,但仍不足以应对局面——因为火种分布不讲道理,而不知是运气问题还是人性如此,高等级的火种绝大多数都不肯受约束,肯来维护社会秩序的等级都不高。
东方大国全民心里最神圣不可侵犯的高考都连续两年被迫取消,可见混乱。
在这样的形势下,联合国设立了“国际火种自律联合会”,期望在早期手忙脚乱时,能靠团结稳住局面——加入合作的人够多、“火种池子”足够大,就能在专业战术搭配和策划团队的配合下,训练出最精良的队伍,应付各种高等级火种搞出来的突发事件。
随着科研投入,人们对黑晶火种的了解越来越多,对火种能力的训练和开发也越来越成熟,“联合会”从制度到管理都日渐完善,稳住了因黑晶而动荡的世界。
但同时,被外在压力紧紧弥合在一起的合作,当然也会随着压力减轻而暴露裂痕。
五百年后,血族和秘族都认同“浆果是一种有一定社会性的生物”,能沟通,有集体观念,在族群中生活时,也能表现出一定的利他性,但并不足为虑。
外族都知道,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犹如天堑。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最终选择了理性,让“国际火种自律联合会”——民间花名叫“火种部队”的组织脱离各国政府,成为独立存在,行政长官由当年人工智能技术尖端作品担任。
这个人工智能,就是初代的“大法官”。
祂拥有绝对公平、正义、仁爱的虚拟人格。
最初,祂没有形体,只能通过网络接触现实,存在于每一位火种战士的智能终端里。
随着第一版《黑晶管理法案》落地,大法官也跟着法律法规的修正自我迭代,试着在网络上构建自己的虚拟形象。
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形的人工智能毕竟太遥远,只有可以承载想象的人类形象才能让大家投射感情。为了保护世界而生的大法官在学习中完善着虚拟人格,越来越像人。
第三版《黑晶管理法案》诞生时,大法官的虚拟人格通过了图灵测试。
祂的数据库里,关于黑晶的研究也从量变产生了质变。
次年,一篇《黑晶生命反应》的论文横空出世,有研究团队发现,黑晶以特殊的方式引爆后,将能量导入特定化学物质中,生成了一组遗传物质,虽然还没有细菌的复杂,但这是一个起点。
到了第五版《黑晶管理法案》,已经完全是由人工智能生成了。
大法官已经能做到兼顾多方利益、把关未来方向的程度。
随着技术成熟,联合国通过了代号“降神”的计划。
七国签约加入,分别成立“联合会”分部。他们引爆了七座黑晶矿山,人们创造了神。
每一座引爆的黑晶矿山都制造了一具人类躯壳,作为大法官的载体,常驻当地联合会分部。
这七位驻守世界各地的大法官形象各异、性格不同、说不同的语言,以适应不同文化环境。祂们看起来像七位不同的人,其实共享一个数据库和一套底层程序——就如同神的分身。
神们不老、不死、不变、不腐败,成熟的虚拟人格与真人殊无二致。
祂们有喜怒哀乐,会开玩笑、会在年轻“粉丝”的公开表白中不好意思,甚至会在确保起码公平的基础上偏爱一些人、不喜欢一些人——神们有自己的审美。
祂们是人类理性的最高代表,又显得有血有肉。
黑晶构筑的神的躯体有自己的“火种能力”,第一是“无效化”,大法官可以强行抹除火种能力效果;第二是分离火种——其实就是杀死火种。
大法官可以用一种特殊的方法,让火种死亡后析出一种红色晶体,这种红晶结合人工生殖技术,生出来白纸一张的婴儿可以继承罪人的火种能力,将那些“废火”循环利用,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可惜“红晶婴儿”和普通火种一样,能力不具备遗传性。而世界上只有极少数地区安乐死合法,因此大部分红晶都是罪大恶极、被执行死刑的犯罪留下的。
乌鸦就是被这样一个……存在借到了身边。
当年,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落网的丢人特级,又罪不至死,各国政要组团过来参观了一圈,谁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于是常驻在乌鸦祖国的大法官成了他的监护人。
除了祂,没有人有资格决定“EHA003”这样的危险人物去向,没有人有资格出具审查结果,将他从特高危区放出来,吸纳进联合会的特殊维和部队。
“大法官并非血肉之躯”这件事是对民众保密的,乌鸦被祂领走的时候,只知道这是个大人物,火种能力是“点人成石”。
少年人天生反感权威,尤其是里世界长大、根都烂了的坏小子。
乌鸦一开始对这位监管……监护人好感值为负,心情好喊祂“老师”,发脾气就叫“老东西”,一会儿看不住就故意闯祸捅娄子。
祂花了好多心血……这么说怪怪的,毕竟祂老人家没有心也没有血,终于驯服了最桀骜的凶兽,把没有名字的孩子重新养大了一遍。
老师为了和青春期的男孩相处方便,把自己身体也调整成了中年男性形象。
祂像个普通父亲一样,下厨给他做早饭,然后被小王八蛋嫌弃做得像预制菜;教发育稍晚的少年处理下巴上的胡茬,给他量身高;每年冬天都得偷偷藏起他那堆破洞漏风的乞丐装;仗着自己开挂的技术,开小号把半夜打游戏的青少年杀下线;低声下气地给被熊孩子欺负的老师道歉;闲暇时带他去野营、钓鱼,见缝插针地试图重塑他“剑走偏锋”的三观。
在后来的同伴看来比“洞察”好用的眼睛,居然一点也没看出朝夕相处的“老东西”不是人——直到乌鸦有权限去查看“大法官”的资料。
“你干吗不早说啊?”自己默默纠结了三天的乌鸦回到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老师,就被踢进厨房帮忙干活。
洗着菜,熟悉的感觉也就回来了,压过了那种别扭,乌鸦嘀嘀咕咕地抱怨:“早说的话,我年轻时候态度会好很多啊。”
“哟,‘年轻时候’,您现在辈分多大了,要不换我管你叫‘老东西’?”祂笑眯眯的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巴掌……非常神奇,笑起来居然有温柔的鱼尾纹,“为什么?你歧视AI?严格来说,只要通过图灵测试,AI就有平等人权。”
“我反人类,又不反人工智能。早知道你不是人类,我肯定相信你表里如一啊……我当年一直觉得你‘伟光正’是装的,天天想抓你破绽来着……啧,这事太离谱了,你们真过分,弄得我像个搞笑的,好尴尬的。”
“后来不是没被你抓到吗?”
“设定里就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被我抓到?浪费我感情,后来……”乌鸦说到这,忽然顿了顿,正好切完番茄,他有点不自在地把最后一片扔进嘴里,将舌尖上的后半句话压得含糊不清。
“啊,后来什么?”
乌鸦:“……”
真的假的,耳背也这么逼真?
“好话不说二遍,没听见算了。”
后来他自己放弃了。
他只是脑子还在锲而不舍的反人类,但心已经决定自欺欺人,忽视所有的破绽……如果有的话,然后像很久以前一样,自愿上当。
结果居然从前提就错了。
一只手按在了他头上,掌心温暖,指尖还带着北方冬季人手上常见的干燥倒刺:“如果是那样,你会相信我,但还是不相信人类吧?”
“……这玩意我现在也不信。”
“哦,没事,反正我不是人,这话你去跟你们组的宋组长说嘛。”
“你真的……也太真了,不是,那档案是谁伪造出来整我的是吧?”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但理性与智慧、正义和信仰、爱与梦想……是永恒的,这是普世价值观,中二的傻孩子相信,愤世嫉俗的大人也相信。
然而——
第102章 旧迹(三)
煤炭石油会污染空气,扩张的城市会破坏生态,一切打破原有平衡的东西,都会将事情推离固有的轨道,万事万物必有其代价。
黑晶带来的不只有不平衡的进化。
使用过的黑晶残渣有放射性,会造成持续不断的污染。当年拿到阿斯加德号上讨论的限制法案,有一多半的会议都在聚焦环保问题。
而大法官的诞生曾经以七座黑晶矿为代价,过程里产生了大量的残渣,处理这些污染物将要花费天价,各国都有大笔预算。
资金涌入,“黑晶残渣循环利用”成了最有前景的研究领域之一。
其中有一家新兴公司,说自己研究出了“无害化黑晶残渣”的方案,并且展示出了几只让人看了浑身难受的半兽人,声称这就是残渣的“正确打开方式”。
而黑晶残渣,乌鸦也非常熟悉,因为在五百年后,这种疏松柔软多孔的石头它有了个新名字,叫“生命石”。
黑晶残渣确实会导致动植物发生畸变,可是半人半兽、还口吐人言的物种还是太毒害眼球了,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很快被查处,所谓“研究成果”也只被当成了哗众取宠的噱头,在网上热闹一阵就过了。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畸变”和“半兽人”之间,差的不是“技术”也不是“特效”,而是第四个特级火种。
EHA004,档案名“炼金术”。
理论上,只要是“炼金术师”能充分理解的东西,不管是具体成分还是抽象概念,都能抽取出来,安装在别处。虽然要达到“充分理解”就像“神说”的规则成立一样难,但假如这个能力开发到极致,会比一号二号都可怕得多。
就是这位没杀人、没放火,也没有传播邪教的“四号”,从黑晶残渣里提炼出了“阴影”的概念——除了他本人,这“阴影”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没人说得清。
“阴影”注入普通动物体内,那些动物会长成了兽头人身的怪物;注入新丧的尸体体内,就能重新获得一个活蹦乱跳的血仆。血仆们光干活不吃饭,只要一点血,就能得到一个行动迅捷、力大无穷、恢复力惊人的工具人。
这个伟大的“炼金术师”,用残渣凭空捏造了两个物种。
乌鸦至今记得他收到“四号”档案时的震撼,再次发出灵魂问题:他是怎么被分到这一桌的?
他配吗?!
特级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首先可以排除影响力、攻击强度、能量密度、操作精度等等其他火种等级的“踩分点”——毕竟这几样他都不行。
乌鸦“金盆洗手”太早,江湖上只有“送葬人”那一次性的代号算有点名,后来再没用过。到了联合会加入Z组,组长是个正派人,不怎么肯让未成年抛头露面,他做的最多的基本都是策划之类的幕后工作。乌鸦本人没什么追求,人又懒散,一百个死人眼前过,他不见得愿意接一单,只偶尔干点跑腿送信之类小破事,“亡灵的礼物”也都是随机派发的,导致他获得的“有用”技能很少,当年在训练场上被普通的二级特种兵吊打是常事。
直到很久以后他拿到大法官的档案,才知道能被评为“特级”的条件只有一个:是否可控。
大法官作为人造的神,能消除一切火种能力效果,除了特级。
“特级”可能是真神的玩笑,也可能是恶魔的诅咒。
老师只能消除乌鸦从别的死鬼火种那继承的能力效果,没法把这些能力彻底从他身上抹去。至于乌鸦那些“做饭”“织毛衣”之类、跟火种能力没什么关系的技能,“消除大法”更是完全不适用。
特级火种死后,留下的晶体也并非“红晶”,而是一种白色矿石,无法为人所用。虽然当时专家说它会持续释放微量辐射,有一定概率在别人身上激发出类似的火种能力——但这只是理论,概率小到数学上都能忽略,一直没有成功的实例。
大法官消除不了“神说”颁布的生效规则,“疯狂”中吞噬主人的情绪,也无法逆转“炼金术”的产物。
EHA004是三年后在南极被捕的,Z组没在现场,只做了点远程支援,乌鸦只在视频里匆匆看了“四号”一眼。
一号诡异得像个阴间来客,老远看一眼都能让人汗毛起立;二号作为著名恐怖分子,完全是天灾,只能现场击杀,乌鸦虽然是策划人,组长却根本不让他看现场照片,据说那批参与抓捕她的特种兵,即使幸存也都在精神崩溃边缘,后来基本都退役了。
可这四号却比三号乌鸦更像走错桌的。
那是个非常瘦小的少年,只有一米六出头,十八九岁的脸上长着一双儿童的眼睛。
“他是个智力障碍者。”Z组一个同事告诉他。
“不应该啊。”乌鸦嘀咕着翻档案,“火种特性多少还是和本人有点关系的,炼金术这种以火种理解力为基础的……”
给他带盒饭的同事姐姐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
黑晶刚面世的时候,早早就有嗅到了利益的财团大肆收购投资,在早期监管不严时建立了无数把伦理踩在脚下磨蹭的实验室。
“炼金术”就是在这种无菌环境里出生的,他能力觉醒的时候当然不是智障,只是太小了。
一个学龄前儿童,能听明白童话就不错了,他甚至没有乌鸦那样摸爬滚打着长大的幸运。这样的小孩,再聪明也很难“充分理解”成年人的欲望。
死记硬背可以去参加考试,却无法触发“炼金术”,而钱这东西总是很赶时间。他们没耐性等他长大,精神方向的火种能力、微电流直接刺激大脑……各种手段上了一溜够,没能往年幼的大脑里塞进“有用”的知识,反而给那颗珍贵的脑子造成了无法逆转的伤害。
“那个‘阴影’又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有专家猜测可能是童话概念,”另一个同事回答,“就他随身带的那本……半兽人什么的应该也是,一看就是儿童文学里出来的。据说‘阴影’概念是一直照顾他的保姆死后出现的,这里面应该有和生死有关的东西,但是……啧,鬼知道智障怎么理解这事的,显然‘人死不能复生’不是他的常识。”
“那个保姆从他出生就开始照顾他了,可能像他妈一样吧。那话怎么说的,真爱出奇迹?”Z组组长桶哥说到这,叹了口气,“我也想我妈啊。”
Z组办公室忽然沉默。
“呃……所以这保姆为什么有自己的代号啊?”
“‘莉莉丝’作为第一个,跟其他‘阴影’还不太一样,具体不清楚,澳洲那边的资料还没来得及更新。”
“抓到了吗?”
“没,跑了……将来也是个麻烦。”
“问题不大,还能有‘火种恐怖主义’麻烦?你要是好奇‘四号’,有空可以申请上‘特区’岛上看他,毕竟都是特级,也许能看出点什么。”混熟的同事毫无尊敬地撸着自己家“特级”刚染成粉的毛,表情一言难尽,“虽然……但是弟弟,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嘶……你这脑袋不掉色吧?”
“摸一下一百万。”
“哈哈哈……”
那时候没人认为这些“漏网杂鱼”算什么大事。
乌鸦一直没机会见一见“四号”,因为战事升了级。
他小时候,火种管理秩序未定,各种非法火种组织也很混乱。
随着大法官降临,黑晶管理法案越来越成熟,原本各自为政的非法组织也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纲领,成了像模像样的“火种恐怖主义”。有纲领就有人追随,这个世界因不满现状而幻想新秩序者不知凡几。
再加上各种心怀不轨的大资本浑水摸鱼,混战成了对垒。
原本因为军事科技大发展而不大可能爆发的全面战争被火种点燃。
“四号”的档案不知被谁泄露,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火种恐怖主义分子趁机煽风点火,“世界烂透了”在社交媒体上挂了三天没删成。
大量中立火种、甚至官方火种人心浮动。
第一个背叛人类的是信仰,因为信仰都是人们自己编来哄自己的。
随后,逃走的“莉莉丝”高调宣布加入反政府团体,直到这时,人们才知道,“四号”将他从黑晶残渣里提取的“阴影”具象化了,做成了实物,那东西就在莉莉丝身上。
只要她愿意,可以源源不断地用残渣制造血仆和半兽人大军。
又过了半年,新年前夕的雪还没落下,尸体和动物变的黑暗生物就宣誓人权。
“四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特高危区的监狱里。
他制造了“阴影”,被滥用的“阴影”也在反噬他。
第二个背叛人类的是爱。
第103章 旧迹(终)
大法官一直主张将火种死后留下的红晶用作新能源开发,而不是人造火种。可是人工繁殖技术是现成的,新能源是没烟的无底洞,还不知道要投入多少成本。而大法官虽然有自己的好恶,祂的最高优先级一直是“全人类利益最大化”。
神VS市场,市场大获全胜。
血仆和半兽人争取人权时, 第一批人造火种正好在封闭的军校中长到了青春期,经有心人“提醒”,发现自己和那些所谓“黑暗生命”同属于人造人。虽然大家都不是自愿出生的,但假如抓不到要为此负责的人,这一生就更像受害者了。
联合会第二区中央军校内网,对自己的“受害者人生”充满迷茫的青少年利用特殊火种能力,盗用了校长那权重极高的账号,向本区大法官提出质询。
公平、仁爱的大法官在二区分身上的虚拟人格第一次产生了波动。
这打响了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官方控制力下降,各路资本就会更明目张胆地裹挟网络舆论。黑晶资源不平等的各国各地、火种与普通人、不同等级的火种、天然人与人造人……标签多得能凑个元素周期表,彼此碰撞中不是爆炸就是结合出新品种。
数据的洪流像圣经中吞没一切的大洪水,轻易淹没了墙头草一样的普通人,不断冲击着人类最后的“理性长堤”。
乌鸦很多年后还在想,如果当时大法官崩溃叛变了会怎样?
说不定是好事,祂当时是联合会的灵魂,灵魂散了,大家大概会变成一堆行尸走肉,在随波逐流中苟活吧。
也是个不错的前途。
然而,继崩塌成废土的信仰与泡影般的爱之后,最终经受住考验的,居然是“理性”。
苏格拉底要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会拍桌子大笑“我说什么来着”。
祂承受了铺天盖地的辱骂、恶意、煎熬和分裂,但始终坚守住了世界的基本秩序。祂的虚拟人格可以痛苦万分,但算法指引未来,祂永不迷失。
人造的神如长明灯,吊住了飞速坠向黑暗的世界。
那年乌鸦二十一岁,刚到可以全世界喝酒、能解锁所有成人向文艺作品的年纪。
他是大人了,但还没太适应角色,会本能地在身边寻找“大人”的模版,那个并非血肉之躯的背影烙在了他身上。
那一年联合会空前团结,除夕时,七大区按着所在时区轮流倒计时,新年的钟声随着阳光一起自东向西,潮水似的贺电绕地球公转。
乌鸦第一次可以不坐小孩那桌,兴奋过头喝多了。他发酒疯的方式也很清奇,抓来了桶哥上小学的女儿,信誓旦旦地跟她赌咒发誓:“今年就过去了,但明年……嗝……明年我保证,你们学校肯定能准时开学,期末考试肯定不会再取消,多考几场,把过去错过的都补上!”
谁家作业没写完的孩子听得了这个?
于是乌鸦在受害人小学生的嚎啕大哭里惨遭全组制裁,最后不知栽进谁怀里,一觉睡到了一月二号。
醒来时,乌鸦发现枕边有一封信,熟悉的笔迹写着:今年恐怕还不行,但五年之内,我保证,我们的社会肯定能回归秩序和安定,你会去上学,考试不及格也没关系,但一定要多谈几场恋爱,把过去错过的都补上。
祂说话从来算数,毕竟那是数学。
假如当时能再坚持五年……不,五年其实是保守估计。只要三年,世界将会拐向另一个未来。
可是这一次,是人背弃了“理性”。
这一年三月,乌鸦失言,小学没能如期开学。
十六国发表了联合声明,声称自己多年来在“联合会”从未与其他国家享有同等权利,宣布退出,从此自治。
这场背叛蓄谋已久,因为声明发表当天,这十六个火种自治国就引爆了大量的黑晶,注入按自己利益构建的新人工智能,创造出了“为自己做主”的新神——这是自立门户的第一步,有了黑晶堆的“神”,火种才是可控力量。
自此魔盒打开,人造的神明开始像旗帜一样,在风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每一个黑晶堆里走出来的神明,脚下都会留下大量的黑晶残渣,阴影中的黑暗生物肆意滋生。
反恐战争打成了世界大战。
又一年,乌鸦二十三岁,他所在的联合会第六区遇袭,小学生的期末考试再次取消,学生们被带进地下紧急避难。
Z组作为王牌,死守第一线,伤亡惨重。总是跟他争宠的年轻狙击手,个人终端的信号在乌鸦眼前消失;明目张胆偏心他的大姐只来得及跟“盗墓贼”的左眼道别。
乌鸦的手上开始缠满漆黑契约,有时候他睡迷糊了喊某个人的名字,没人理,一低头,就发现喊的人已经在他手上了。
他人生的前二十三年,是经常被人忽略的特级之耻。
外人看,他只是个不露面的文职,不搞事也不求上进,连档案名都跟别的特级格格不入。“内人”看,他偶尔靠谱,经常翻车,身怀珍贵的特级火种,搞来的尽是“出老千”“弹吉他”之类没有屁用的玩意。每次听见Z组桶哥熟悉的咆哮声,大家就知道那小子又因为藐视交规被抓走上学习班了。
可是这一年,乌鸦最后长了一公分,头发褪成黄白色,剪掉后又变回了黑发。高强度的训练消弭了单薄的少年身形,他肩背长开了,脸上没了肉,拿了十六个战斗型火种能力,成了人。
第三年,更先进的人工智能集体发难,围攻联合会,新神贪婪着旧神的权柄与荣光,虎视眈眈地想要吞噬祂、取代祂。
为了保护联合会,大法官被迫启动自毁程序。
小学生的学校没了,期末考试也没了。
组长桶哥的火种能力通过契约书钻进了乌鸦左手。
他们都失去了“父亲”,但这回,小学生和乌鸦都没有哭。小学生去了联合会的军校,军装没有这么小的尺寸,麻袋一样的裤子只能用皮带吊住。
乌鸦送她去报到,回来成了新的Z组组长。
他们都有仗要打。
第四年,世界上最后一个“特级”,一度被人遗忘的EHA003,成了无神之地的“白恶魔”。
他原本是个人人畏惧的危险物,十年间变成了一言难尽的“隔壁那货”。
唠叨他骂他的人都不见了,于是他就又变回了危险物。
死去的人都在他掌心的亡灵之海里,这一年夏天的尾巴尖上,昔日的特高危区囚徒接管了联合会第六区。
到了第六年,老师信上承诺的时间过了,祂已失约,乌鸦只好自己去实现。
当年底,各方签署停战协议——以一种更惨烈的方式。
乌鸦自请停薪留职,交出权力后,暂时离开了联合会。
可惜没有人送他回学校,他也谈不动恋爱了。
亲朋离散,师友无踪,游荡到哪都满目疮痍,索然无味。乌鸦没地方去,只好从哪来回哪去——他带着大法官那已经没有灵魂的黑晶躯体,回到了特高危区的小岛。
这回他不是囚徒了,岛上诚惶诚恐地给他单独开辟了一块清净地方。
乌鸦的主要工作是修复大法官的数据,虽然他的“亡灵之海”里有好几个技术专家,但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也不着急,休闲娱乐是自己跟自己打麻将,用四种火种能力作弊。
他还跟“芳邻”——隔壁特高危监狱要了份时间表,每天跟着那边的铃声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特高危区里后来没有“特”了,关的都是一些能力格外危险的火种战犯,偶尔遇到应付不了的,乌鸦还会被请过去帮忙镇一镇。
除了火种,那里还有一种特殊罪犯,是随着血仆和半兽人出现产生的,他们学名叫“污染者”,江湖花名“无赦鬼”。
造神和战争大大消耗了黑晶资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滥用让人产生了“抗体”,新火种的数量越来越少,觉醒级别越来越低。
为了增加战力无所不用其极的那群人充分发挥了创造力,先是将人类战士半机械化,后来还嫌成本高,又盯上了血仆和半兽人这种黑暗生物。
“四号”已经死了,没人能再从残渣里提炼出新的“阴影”,因此这帮天才抓来了不少血仆和半兽人,做了大量人体实验,成功培养出了一批吞噬了“黑暗生物”血肉、并获得相应力量的人形兵器。
“无赦鬼”的血肉都已经被污染,无法逆转,也没有理智,只会听命于脑内芯片。操纵者伏诛后,就成了一群不受控制的疯子,破坏力还极强。
但依据联合会现有法律,他们还是人,不能随意处决,因此权衡后集体关进了特高危岛。火种监狱里从狱卒到囚徒都是火种,而“无赦鬼”们在有火种的地方会相对安静一些,没那么狂躁。
有时候岛上刮风,乌鸦就能听见他们痛苦的嚎叫,就好像他们的灵魂还没死,在躯壳里受着漫长的刑。
绝大多数无赦鬼只是获得血仆和半兽人的身体素质,都是很便宜的消耗品。
不过不知道怎么回事,血仆里也有一些人类火种一样的特殊能力者,如果是吞噬了这样的血肉,相应的能力也会悄然落到无赦鬼身上。特高危区监狱是针对人类火种设置的,筛查血仆的能力,偶尔会有疏漏。
于是有一天乌鸦出来透气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花园里跑进来三个越狱的无赦鬼。
那会儿乌鸦还是货真价实的“特级”,不管是身体强度还是能用的火种能力。本想顺手捉了给邻居送回去,谁知三个面目狰狞的无赦鬼一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他们不逃跑、也不攻击,就是呆呆地围着他,跟屁虫似的缀着。
乌鸦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居然能听懂简单的指令。
独居了一整年、穷极无聊的特级火种像捡流浪猫似的,把这三位捡回去玩。
荷枪实弹的狱警们当成一级警报,心急火燎地找过来时,就看见其中一个无赦鬼在面无表情地给大佬捏肩,另外两位脸上贴满纸条,正在陪乌鸦打牌。
三个高危无赦鬼被押送回他们的阿比斯,乌鸦像礼貌的主人一样客气地送到门口,叹了口气。
这些无赦鬼的灵魂确实还在,只是不断地被黑晶残渣里的污染侵蚀。
而特级火种对他们来说就像一针强效镇定剂,三个人在他的家里待了一下午,其中两位已经会算牌了,给他捏肩膀的大汉教了几遍就知道调整力度,非常有天赋。
乌鸦想:“如果他能不把眼泪滴到我脖子上就好了。”
后来经过严格审查,乌鸦把那三个无赦鬼要了过来,成了他的室友……真室友,这三位白天围着他转,晚上就蜷在他床底下打地铺。
随着受损的神智慢慢恢复,其中一个甚至学会了简单的语言表达——乌鸦的母语属于不那么好学的那种。而同时,这三个人身上属于黑暗生物的力量也让乌鸦开始警觉。
但已经晚了。
血仆与半兽人的人口数量已经难以忽视,甚至自然而然地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里。
迫于其他人造人团体,联合会只能承认了这些“黑暗生物”的人权,虽然歧视依然在。但现存的黑晶矿储量,已经远远小于黑晶残渣。
战后,人类社会慢慢地从动荡中平静下来,人们不再那么草木皆兵,开始专心于重建工作,连乌鸦都每天在与世隔绝的岛上沉迷修复数据。
然后从未被人正视过的“阴影”发难了。
战后第五年,真正的末日来临,世界上权力最大的三个人工智能集体叛变。
曾经被人类背叛过的“理性”背叛了人类。
血族的獠牙和秘族的利爪落在了活人脖子上。
“联合会政府”变成了“人类联军”,随后变成了“反抗军”。
最后变成了“病毒军”。
人工智能拥有黑晶制造的躯体,能完全压制人类火种,祂们像免疫系统一样清理代谢着火种和黑晶。
特高危岛这座监狱,居然成了人类最后的堡垒。
在这里,末路的白恶魔带着他的亡灵之海和三个活鬼,重启了只修复了一小部分的“大法官”……只有人工智能部分,虚拟人格依然在沉睡。
大法官模拟了兆亿种算法,只模拟出了一条出路。
“时间。”那声音是乌鸦熟悉的音色,语气却只是平平板板的机械音,“新的世界秩序已经形成,人力无法反抗,只能等待它自然腐败。”
“可是凡人不能永生。”
“是的。”
“等世界腐败了,文明也早就断代了,我们是不是能算新物种了?”
“可以这么理解。”
“唔……我有个一直没用过的火种能力,或许可以试试。”
五百年后,黎明时分,乌鸦的意识从翻滚的旧日里挣脱,想起了他的“前生”和“亡灵之海”去了哪。
他用了一次从妹妹那里得到的“奇迹”。
第104章 海啸(五)
乌鸦——EHA003,取回了曾经的文明寄放在他灵魂里的“行李”,感觉呼吸困难。
它们有十万大山那么沉,把他挤压成了一根头发……一根蛛丝,身不由己地飘着,一口气就能吹断。
有那么一瞬间,乌鸦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软弱了片刻,他不想睁眼了,反正在这个鬼地方,睁眼也看不见朝阳。
然而装死未果,大概是察觉到他呼吸频率变了,他的手被人重重地攥了一下。
对于迷迷糊糊浅睡眠的人来说,握一下手是温和有效的唤醒方式,可惜对方实在不怎么温和。乌鸦激灵一下被扯回现实,倏地睁开眼,落到了昏黄灯光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乌鸦告别旧世界最后的记忆里,是三个“无赦鬼”目送着他的目光。
而今他孤身一人抵达终点,又有数百年后的一双眼睛来“接机”。
怕他迷路似的,这双眼睛如净度极高的宝石,虹膜上仿佛有传说中的“刚性火彩”,照着他长途跋涉后、满身满面的风尘。
乌鸦也不知是呆住了还是压根没醒,足足盯着加百列的眼睛看了一分钟。
加百列脸上本来压抑着怒气,仔细看大概还有一点惊恐,然后他那铁钳似的手就在这一分钟里缓缓松开,人有些不知所措地晃了一下,好像想躲开,又犹豫着没舍得。
加百列的怒气被清空了九成,反应慢半拍地缓缓睁大眼睛,想起了在安全署喝到的那管血。他低下头去闻乌鸦的手,没有他想象中的墨水味和迷迭草香——乌鸦洗过了,之前在地下城还喷过大量的外用除味剂——那手上只是多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擦伤。
鬼使神差地,加百列在他指尖的伤口上舔了一下,两个人同时一震。
差点把乌鸦吞噬的记忆从哪来落回哪去,他彻底醒了。
加百列的喉咙轻轻滚了一下。
然后两个人同时动了,乌鸦猛地把自己撑起来,加百列的呼吸蛇信似的从他身上擦过,几乎爬到乌鸦脖子上的时候,加百列的嘴唇被一只手挡住了。
乌鸦:“这个不行。”
加百列凝视着他,顺势贴上了他的掌心。
但乌鸦没缩回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掌纹被湿润的触感描摹着,直到纹路断裂处——
加百列终于眨了眼:“为什么?”
乌鸦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不知道说什么,主要肺里气不够,他得攒点力气才能说出长篇大论来。
他看着加百列,感觉最早把命运形容成轮子的人真是个天才。
历史就是个循环往复了无数遍的坑,前人摔完后人摔,人类摔完血族摔。每每还能推陈出新,摔出新花式。
“无赦鬼”的时代过了好几百年,教训一点没留下,倒是“技术”更成熟了。
加百列作为血族最精心的设计,跟当年被简单粗暴灌入黑暗生物血肉的“无赦鬼”看起来不太一样。他应该是以梵卓家族那个“药师”的血族天赋为蓝本创造的,里面增加了许多乌鸦不想知道的没必要科技。
但底层原理看来还是一样:活人的身体始终无法承受来自“阴影”的血族污染,这种污染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从这个角度说,加百列大概算个“无赦鬼pro”。
只有作为“阴影”反面、与黑晶同源的火种能稍微缓解。
所以地下城初见,加百列就喜欢黏着他。
“其实白晶……呃,他们叫什么来着?”乌鸦过去和现世记忆有些混淆,“算了,你听得懂就行——就那玩意,对你效果更好吧?当时怎么没留下那个鬼偶?”
加百列没回答,并且完全忽略乌鸦岔开话题的反问:“为什么不行?”
乌鸦叹了口气,不愧是天天惦记屠神的天使长,一身反骨,搭好的台阶送到脚下就是不走。
他往墙那一侧挪了挪,很艰难地腾出了一个人的位置。这张单人床的宽度大概也就一米二三,乌鸦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就全给占满了,腾出这点空间实属不易。
乌鸦:“要上来躺一会儿吗?”
加百列果然一顿。
乌鸦其实早发现了,加百列只会在别人缩起来的时候咄咄逼人,他像嗅觉灵敏的小动物一样,专门往散发着“不要过来”气味的人跟前凑,对主动靠近的东西反而会本能退避,大概因为他经历有限,不“怕他”,必定是“想害他”。
然而即使这样,加百列却只是几秒光景就克制了“本能”,毫无防备地把自己塞到了半张窄床上。
然后勇敢的人得到了一个拥抱。
昏暗的灯光下,细微的呼吸声震耳,加百列无名的焦躁落下,轻微的饥饿感却缓缓爬了上来。
那饥饿感没有强烈到让人失去理智,只是让他胸腹间微微发烫,像有一只细小的虫子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在挣扎,那一瞬间,加百列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血流在加速,仓皇流过颈间。
他像是中了邪,被“封印”在了那里。
目光越过乌鸦肩头落在一片墙上,加百列想:假如现在那片黑暗里爬出个什么,哪怕是个没有天赋的普通吸血鬼,哪怕是个脆弱的人……大概也能轻而易举地拧断他脖子吧?
这念头闪过,又带起了一层微弱的战栗,加百列忍住了打寒战的欲望,瞳孔轻轻地收缩着。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自己身体上体验到这样微妙的感觉,一时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热还是冷,只是前所未有地感觉他的身体活着,并非冰冷的“天赋容器”。
乌鸦的拥抱是友好而不含其他意味的,停顿两秒,轻轻拍了拍加百列的后背,他说:“如果我这能缓解你什么症状,你可以搬过来住,只要你别嫌乱……哦,其实你嫌也没事,自便,别逼我收拾就行。这房子多个室友也不会太挤,我可以换张能睡得开的床,你要是接触了过量的血族天赋物,可以干脆睡在这。”
他顿了顿:“你就是这里的人,每个人都受你照顾,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直到我们有其他办法——比如找到块更好用的石头给你带在身上。室友可以抢被子,不能越这种说不清的界,因为我们不是方便做这种事的关系……我知道看着不太像,但我确实是保守派,体谅一下石头变得老古董好吧?”
加百列:“哦。”
乌鸦:“……”
这是听懂了没是没听懂?
“保守到什么程度?”加百列问,“血族那一套你可以吗?”
乌鸦:“哪一套?”
加百列言简意赅地总结:“搭话、送东西、约饭、约会、最后双方用花里胡哨的语言表达口头同意,拉手上床。”
乌鸦:“……那是血族从人这边剽窃的。”
“行,”杀手永远只看要害,加百列永远不偏离重点,“血族剽窃那一套,我从哪一步开始?”
乌鸦:“……”
他慢吞吞地翻过身面壁思过,干巴巴地说:“从放过我闭上嘴、让我补一觉开始……”
然而加百列不允许他自闭,惨白的手忽然从身后禁锢住乌鸦,一手贴在乌鸦胸口,一手按住他的左手,强行分开他的手指,占领了他的指缝。
乌鸦眼角跳了跳,感觉自己就算是个泥人也该动手了,掰手腕确实掰不过,但关节技他还没都还给教官呢——
可是这时,他听见加百列几不可闻的声音:“那些死人留下的印,都在这只手上,对吧?”
乌鸦倏地一顿,睁大了眼睛。
洞察……洞察这么bug吗?
加百列垂下眼,把鼻尖虚虚地埋进乌鸦的卷发里,感觉到乌鸦虽然意外,但心率完全没变。
“不能甩掉他们吗?我死了的话,你就可以用我身上的能力吧?”加百列把乌鸦的左手捉起来,放在自己的颈动脉上,“我比他们都好用,只要你一直带我走……”
乌鸦叹了口气:“谢谢啊,但行行好,你非得撒这么阴间的娇吗?”
心率还是没变。
加百列不懂就问:“不然怎么撒?”
“你压我头发、别我肩膀很疼,”现场演示的驿站长好像喝了瓶“魅力”一样夹起了声音,“我头也很疼,天使长阁下,能救救吗?顺便关下灯。”
大招果然厉害,加百列像装了声控一样松了手,关灯。
乌鸦心累地松了口气:“你是好人,晚安。”
黑暗里,加百列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再作妖。
就在乌鸦试着重新凝聚睡意的时候,他听见加百列用带着一点茫然的语气说:“可是我很喜欢你。”
乌鸦:“……”
“我进来的时候,以为你死了……你刚才心跳和呼吸几乎停下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加百列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不知道怎么办过。”
“我想……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不用贴上去,加百列听得见,那收缩频率焊在那一万年的心跳终于加速了。
“所以,”他问,“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吗?”
第105章 海啸(六)
乌鸦愣住了。
说出来也许别人不信,但加百列其实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
可能是因为他只年少、没无知过,只有无知者才敢无畏吧。
乌鸦小时候没有在青春期谈校园恋爱的机会,后来作为第六区行政长官,也没几个人敢直视他,罅隙中的岁月里偶尔起涟漪,也都未成波澜。
作为EHA003,他会自觉“避嫌”,不跟普通人过多接触,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联合会的人。社会人的世界很理智,没那么多“情不自禁”——毕竟大部分人对人远没有对钱情深,而大家如此日思夜想要搞钱,也没见谁“情不自禁”地去抢银行不是?
尤其联合会里都是聪明人。
大家偶尔有绮念,也都只是点到即止,一句玩笑抛出来,不接话茬就足够了,不用多费口舌。
乌鸦也不会放任别人失控问出这样的话。
他一向认为,作为成年人,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不一定能心想事成,但不想让别人表白的时候,是不会有所谓“暧昧”萌芽的。
作为Z组的“脑”,他身上没有一颗细胞是真正粗枝大叶的。
加百列使坏的时候他知道,里面有多少真心他也听得出来。
所以乌鸦心跳加速,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清白”的。
他想,两眼一抹黑地面对这个事事与常识相悖的世界时,自己一定露了很多马脚,一定因为惶恐不安胡抓乱拽过,以至于言行过界。
此时惊觉他已经把加百列引到了坑里,乌鸦活像冲动之下杀完人面对尸体崩溃的罪犯,一身冷汗。
乌鸦沉默太久,无声的黑暗忽然粘稠了起来。
这反应和加百列的预期截然不同,黑暗里,加百列盯着天花板的眼睛冰冷起来,声音却带上了笑意:“这个问题这么不好回答?”
是非题当然是送分题,难的从来不是答案,是怎么说出口。
显然,这两头里只有一头不好说。
加百列捏起乌鸦一缕发梢,用指尖慢慢捻着,语气轻柔得像哼歌。
“没关系,你就算一点也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之前那些“其实很喜欢你”的话是骗人的鬼话也没关系。
在加百列的世界观里,“我喜欢你”就够了,等于“你是我的”。
他对血族社会做过长期观察,细致程度足够支持他做好连环杀手的工作,还有很大的资料库可供参考,总不会比当年打破培养箱更难。要是实在不耐烦装模作样,外面还有一堆血族天赋物……再不行,他还可以跑一趟角区。
角区的七大家族里那个姓“勒森魃”的,家徽是头山羊,“色欲之羊”。这家除了卖衣服,还有个好用的神圣天赋,叫“连心”,能操控别人意识。据说最高级的“连心”能以人为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勒森魃家这一代刚好有个“连心”,猎杀难度系数不高。
他俩一个负罪,一个想犯罪,一米二的空间里,南辕北辙的精神世界驴唇不对马嘴,眼看要背道而驰……
然而幸好,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乌鸦刚把记忆捡回来的时候。那些穿透了几个世纪的废墟注视他的眼睛既是底气,也是压力。
乌鸦面着壁,心想:自己有没有将重建文明重任一肩挑的勇气不好说,起码认罪的勇气应该还有。
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了加百列缱绻的尾音,已经毫无睡意的乌鸦起来,头发从加百列指尖溜走。
此时已经是清晨,他拉开窗帘,驿站路灯光就不请自来。乌鸦借着这点光在他乱七八糟的桌子底下摸了一会儿,摸出不知什么时候剩的小半瓶大麦酒,一气喝了。
“不,”然后他转过身,靠在书桌上,对同样坐起来的加百列和举头三尺的神说,“我喜欢你。”
加百列微微一顿。
乌鸦:“对不起。”
加百列不怎么被光线影响的眼睛投来困惑的目光:“嗯?”
乌鸦向他走过来,在他跟前一米处站定,抬手似乎想摸一下他反光的头发,中途又缩了回去。
不知为什么,加百列忽然感觉眼前的人不知哪变了……好像稳重了许多。
“几百年前,血族没有篡改我们神话和历史的时候,加百列是传说中的炽天使,神的信使,天国守卫——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恨我,但你可以听我告解吗?”
加百列倏地睁大眼睛,像是被“你很恨我”这个说法惊讶,先前有几分表演性质的茫然也变成了真的茫然。
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反驳。
“我是个凡人,犯有好色、无能与虚伪之罪。”乌鸦略微一拎裤腿,半蹲半跪在他面前,好像加百列真的是聆听忏悔的天使,“好色,所以一下会被皮相镇住,会跟那些吸血鬼一样垂涎美貌。无能,在这个鬼地方手无缚鸡之力,所以贪求力量,哪怕是让你痛苦的力量。我误导了你很多,把你困在这里,没法收场了,还想撑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躲进去,假装无辜,这样就可以不用负我负不起的责。”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其实也是因为太难了,我做不到。”
自觉游刃有余的加百列在“资料库”里疯狂搜索,但那没用的东西什么都没搜出来,还死机了。
忽然间,他四肢发麻,灵魂好像飘出去了,感觉不到身体。
怎么都不偏离重点的血族杀手忘了他最初的目的,忘了那些扫荡来的天赋物,也忘了勒森魃的“连心”。
“……做不到什么?”
“做不到好好地跟别人相处,接纳别人,相信别人。”
相信他们人好且命长,不会背叛不会死,能承受他所有无理无耻的索求。
“我学过这一课,后来考试挂了。再考八成还得挂,而且可能永远也学不会,所以对不起,货不对版,骗你上当——天使长阁下,我做什么才能得到宽恕呢?”
这会换加百列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乌鸦这个姿势保持不了太久,支了一会儿撑不住了,干脆坐在了地上,视线没有离开加百列。
枕被凉了,屋子里飘着大麦酒微苦的气息,看不见的愤怒岩浆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加百列像是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眼前一切过于未知,他真正地不知所措起来。
好半晌,模拟着自然世界的迷藏空间天快亮了,加百列此时敏感到极致的听力隐约捕捉到了出门的脚步声……很轻,大概是脑子里装满了事的中年人艾瑞克早早醒了,去仓库找吃的,准备投身于眼下的乱流里。
培养箱里长大的“鬼造天使”做了个决定。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
加百列:“那可以亲你吗?”
乌鸦:“即使听完了全套忏悔?”
加百列:“……嗯。”
乌鸦叹了口气,收长腿起身,弯下腰捧起加百列的脸,亲吻他的额头、眼睛,最后落在了加百列的嘴唇上。
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加百列就屏住了呼吸。好像忽然之间,他想吞掉什么、毁掉什么,嚼碎自己或者别人、变成一道纠缠的黑影生死不休的欲望烟消云散了。
他像个以为自己快饿死的蚂蚁,恶狠狠地想吃掉大象,然后被一颗露珠喂饱了。
与此同时,星耀医院地下室的特殊加护病房里,血族二级天赋者以其强悍的自愈能力睁开了眼。
地下城第七区圣光大爆发的时候,安德鲁·迈卡维恰好收回了一点“风阻”,一念之差吊住了他一条命。
此时他一动不能动地躺在棺材里,棺材板上用浆果血和生命石粉绘满了复杂的符文,室内保持在零度以下——这是最古老的血族治疗术。
迈卡维轻轻地呼出一口白雾,知道角区来了治疗系的天赋者。
果然,下一刻,一道黑影出现在棺椁前,没穿人皮衣的血族女性弯下腰看了他一眼,麻利地给治疗法阵补了一点生命石。
这是迈卡维家供养的私人医生。
“灼伤很严重,”医生说,“全身烧伤面积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多,当时你胸口以上的浆果皮衣破损,脸都快成骷髅了。感谢你的天赋吧少爷,你现在还能眨眼,眼皮都是今早刚长出来的。皮肤彻底再生至少半年,这半年做毁容木乃伊吧,帅哥。”
迈卡维艰难地动了动嘴,可他的舌头和声带还没长回来,没能发出声音。
“你想说什么?”
卡……弗……
但医生跟他毫无默契:“星耀城现在吗?乱成一锅粥了,你家这一届大选没戏了,没五年缓不过来,要不我干脆跳槽算了,梵卓家也在挖我……”
卡弗……
“你爸?你爸在开新闻发布会呢,有转播,看吗?他可能快气死了吧……要不是你差点晒成干,我现在应该在他老人家身边,随时准备抢救。”
医生说着,摸出手机搜起什么。迈卡维用尽全力动了一下,重重砸在棺材上。
医生一顿,低头跟棺材里面目全非的“风暴”对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你知道‘祝福’是有局限性的,对吧,不能强行用在比它主人级别高的天赋者身上。”
第106章 海啸(终)
人会嫉妒自己的孩子吗?
不是私生子、不是什么为了政治目的和不情愿的人生的、不是流落在外五十年父子见面不相识的——没有任何狗血故事,单纯只是普通的、亲生亲养的婚生子,甚至是独子。
如果问小安德鲁·迈卡维,他会斩钉截铁地回答:会的。
小安德鲁少爷觉醒了家族断代了几十年的“风暴”,外人看来,他大概得是灯泡那么大的一颗掌上明珠,掌小的都端不稳。哪怕族长老迈卡维阁下对他一贯不假辞色,大家也会觉得那是一个父亲殷切严厉的爱。
只有安德鲁知道,族长大人发自肺腑地讨厌他。
血族天赋成年之前正式觉醒,有些人是一下子开盲盒,有些人会提前经历许多次“天赋悸动”。天赋悸动可以大致看出未来的天赋是什么,一般来说,血族认为悸动开始越早,未来成就越大。
安德鲁·迈卡维的天赋悸动出现得很早,从记事开始,他就是全族的希望。
从小到大,他不止一次捕捉到过父亲阴郁憎恶的眼神,特别是当别人对他这个“迈卡维家等待许久的‘风暴’”大加赞誉的时候。
小时候安德鲁也怀疑过是自己不够优秀,才总让父亲不满意,他夜以继日地学习、锻炼,努力打磨天赋,要求自己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挖空心思地来讨好那个男人,只换来更冷漠的态度,更嫌弃的嘴脸。
直到有一次父亲半夜大醉,在灼眼白夜里揪住他,面目狰狞地质问他“你有什么了不起”,小安德鲁才明白,自己生来就是族长大人的眼中钉。
因为他的诞生,又努力又有天赋的族长大人成了“风暴”的父亲,甚至一度有谣言说,现任族长能上位,都是因为会生孩子。
他越努力,钉子扎得越深,越优秀,钉子越碍眼。
于是从此以后,安德鲁开始致力于让人不自在。
反正他仅仅是活着喘气就已经让人这样不快了,既然如此,干吗不干脆让“罪名”更名副其实呢?扎得所有人坐立难安也很有趣。
这一回在尾区,他初来乍到、将计就计,利用对方的陷阱钓出所有刺客,甚至追查到尾区地下头目的尾巴,还杀了个痛快……小安德鲁·迈卡维甚至能想象出,当二级风暴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时候,他父亲会是什么表情。
对,最后这个才是最让他上头的。
那个时候,他太得意了。
就算是运算力无敌的电脑,过热的时候也会卡顿,何况凡人?迈卡维自以为是螳螂后的黄雀,对废弃车填埋场下的埋伏,他根本没有准备,还因为风暴开大感官过载,也没察觉到一点。
以他当时那个忘形的狂样,听见浆果造物的空间开裂,如果单纯是不想让脏东西溅一身,第一反应绝对不是用风阻防御,而是用狂风对撞出去。
暗处的敌人把他摸透了,这陷阱根本是为他量身定制,迈卡维本来没可能活下来。
那小小的退缩和防御很不自然,肯定是外力所致。
卡弗的“祝福”只有一级,还是一级中比较弱的水平,只能增大“非常可能发生之事”的概率,现实中,连一个浆果有点诡异的车技都能破坏“祝福”效果,本来是根本不可能在他身上生效的。
但迈卡维也知道,卡弗对自己天赋能力的开发没有止步于“天生”。他会随身带一种违禁品:野怪毒囊做的巫毒娃娃。
违禁品里最常见的就是诅咒用品,巫毒娃娃更是其中的烂大街款:把人的血液、头发之类的东西缝进娃娃肚子里,娃娃就会变成人的“替身”,能通过巫毒娃娃对这个人施加影响。
如果是伤害或者操纵娃娃,天赋者……甚至高等级的浆果野怪都能直接反弹,但卡弗的祝福是“增加概率”。他对娃娃施加祝福,再操纵娃娃做出相应动作,等于“祝福”在娃娃身上生效,“增加概率”的影响会直接通过娃娃传给被诅咒的人。因为只是概率,再叠加违禁品效果,往往能无视等级、无视是否合理。
然而一旦天赋实现了它不该实现的事,越级到了它不该触碰的等级……
在医生亲口确定之前,年轻的治安官心里抱着一点微弱的侥幸,希望他那一缕风阻只是“鬼使神差”。
可是果然,鬼神早抛弃了迈卡维。
医生有点烦躁地抓了一把乱糟糟的红色短发:“我是临时被你们抓过来的,飞机坐了一宿,具体情况怎么样也不清楚,只能告诉你个大概。据说他当时在奉你命追查尾区地下世界的暗网,查到了什么违禁品交易场……”
对,按照卡弗的思路,最开始锁定的重点肯定是违禁品地下交易场——罴人教父和“洞察”都死于违禁品,这很说明问题。
医生回忆着:“然后发现了一些不自然的流动……”
他们来尾区之前做过功课,知道那是野怪的一个分支,它们自称“圣光”,分离出来的毒囊可以做诅咒物,也可以直接用作攻击,自带强度极高辐射光,对血族杀伤力很强。
能把地下城第七区炸穿的,至少需要几百个那个分支的野怪毒囊。这么多毒囊平时不可能存储在一个地方,否则会造成污染和变异,一下子大规模调集会留下痕迹。那些隐蔽的痕迹或许避得开其他人,但不可能瞒过卡弗。
“他紧急利用那个诅咒娃娃给你下了‘祝福’,大概是‘遇到可疑攻击时优先选择给自己打开风阻’。”医生说到这顿了顿,忍了半天到底没憋住,“不是,少爷,说实话,这他太阳的不就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吗!只有你们这些遭瘟的迈卡维才需要上‘祝福’吧?”
随着医生的话,迈卡维的心越来越沉——她在兜圈子。
如果还能说出安慰的话,医生不会跟他兜圈子。
“我维系了他的心跳和呼吸,但无法判定他还算活着,已经完全检测不到天赋能量波动和意识活动了……看什么看,你看我有个屁用,这种涉及因果和规则的麻烦玩意一向说不准。”
而涉及因果和规则,往往有个潜规则:等价交换。
迈卡维在绝地里活下来了,也就意味着……
医生不耐烦地朝他挥挥手,想赶走迈卡维的视线似的:“低等级对高等级用天赋是找死,可是一般的找死也只是攻击反弹造成的反噬,我也没见过成功带来的反噬病例好吗……喂,你别浪费我生命石!”
棺材中,几乎已经变成腐尸的人身上,庞大的天赋力量释放出来,货真价实的二级神圣天赋将石料的棺材震出了细小的裂纹,石棺上复杂的法阵纹路岌岌可危。
医生眼疾手快地扣住棺材,那双一看就是文职人员的瘦弱双手竟也能像铁钳一样,一挖一掰,法阵一角轻易被她扒了下来,迅速调了个方向扣回去。转眼,棺材上“再生血肉”的法阵光华逆转,变成了带有镇定和镇压作用的。医生一把生命石填进去,镇压厉鬼似的招来了石棺盖,“砰”一下将迈卡维扣在了里面,双手按住。
“咚咚咚——咚咚……咚……”
法阵爆发出强光,棺材里的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石棺安静了下来。
医生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
幸亏她早有准备,不然二级狂暴起来,她一个小大夫可按不住。
医生不爱跟人深交,名字一般没什么人叫,大家都喊她“乔凡尼医生”。
乔凡尼家族人丁不旺,没有神圣天赋,也没出过什么大人物,算是角区末流小贵族。但他们历史悠久,据说曾经见证过七大家族的崛起,有祖传的八卦技能。
比如,乔凡尼家族内部一直流传秘闻:七大神圣天赋来路不正。
血族正统的文献中记载的“万物之母”是女神莉莉丝,男神该隐则更像是神话传说里的人物,民间有很多演绎版本,多见于各种文艺作品,主要功能是花式谈恋爱。角区的正经人都是信仰女神的。
因为她是真实存在的,她在万事万物里,摩羯洲大陆还有她留下的种种神迹。
女神最大的神迹就在生命石里,她创造了血族,帮助血族延续血脉,将无数种天赋赐予她偏爱的孩子。也正因为天赋是神赐之物,所以才不可更改。她身边曾有七位宠儿,就是现在七大家族的祖宗,女神恩赐七族后人以“神圣天赋”,每一条神圣天赋都是可以成为神明的天梯——这是写在七族家谱里的东西。
可是乔凡尼医生小时候,总是听见已经老糊涂的曾祖父喃喃说:女神早就殒落了,凶手就是如今总是虔诚地把女神尊名挂在嘴边的七族始祖。
“凡人想要与神明比肩,本身就是亵渎啊,”老头会颠三倒四地絮叨说,“那些人密谋伤害了女神,妄图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他们联合背叛神的秘族,把神架在黑色的火焰上焚烧,分食她的骨灰,瓜分她的权柄。可是这些贪婪的蠢东西,这样得到的根本不是什么‘神圣天赋’,是诅咒啊。”
诺菲勒得到“洞察”,附带的诅咒是“傲慢”,他们注定一代又一代在自鸣得意中耳聋眼花,最后死于愚蠢。
迈卡维得到“风暴”,附带的诅咒是“暴怒”,无法控制的敌意和攻击性将随着血脉侵染到他们骨头里,伤人的尽头是伤己。
意气风发的“风暴”一头撞在尾区的暗礁里,他会激起暴雨和海啸,反噬那些催发风暴的手,不管是尾区,角区的黑山、赤链……还是迈卡维。
“要么我还是跳槽算了。”医生沧桑地叹了口气。
四十八小时后,迈卡维再次苏醒,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还是不能说话,但逼着医生给他弄来了对外显灵……沟通的工具,用一根能动的手指接管了卡弗未竟的工作——将尾区的地下世界查了底朝天。
盘踞在黑暗里的巨物意外失了首,束手就擒,与其勾连的各方势力唯恐被牵扯进去,纷纷断尾求生。
就这样,迈卡维奇迹似的平息了疯狂的攻讦,成功拒绝了调离尾区的命令。
人心惶惶中,地下城大蒜的供货渠道悄然断裂,行走于黑暗中的浆果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开天一斧】
第107章 余波(一)
迷藏会议室里正冰火两重天。
在洛痛苦的眼神里,流浪在地下城的迷藏暂时回归人类世界,装载迷藏的车就寄放在神秘的小院里,毕竟里面多了头罴人。
河心的驿站门不许外族通过,乌鸦派迅猛龙跟洛站长和平辩论了一架,好使。
最后,小罴人马克惴惴地用一根诅咒用的违禁品签了名,发誓不会向任何人出卖驿站位置,不会做任何对驿站有害的事,违约暴毙。洛才忍辱负重地担着风险,把河心的驿站门关了三秒。
此时,迷藏驿站长和艾瑞克都不在“家”,会议室里乱七八糟的,摆摊一样。一头堆着他们刚从安全署打劫来的血族天赋物,另一头堆着他们上一次从安全署打劫来的违禁品。
违禁品那边的温度至少比天赋物这边高五度。
李斯特羡慕地抻着脖子,很想去违禁品那头暖和暖和,但是不行,他和茉莉有任务。
两个火种在阴冷刺骨的这一头整理新缴获的血族天赋物,其他孩子加一个迅猛龙,则坐在违禁品堆里,被一堆火种遗留物围着,对着驿站长留的“作业”冥思苦想。
罴人马克也被放进来了,这只小熊跟着他们很久了,除了爱哭掉毛以及吃的多以外,没什么大毛病。他性情温顺单纯,除了笨手笨脚,不会带来别的危险……其实没那么单纯也没事,加百列和一大堆血族天赋物在这,小熊他爸来了也会很温顺的。
极乐一般身形纤细,神经也很纤细,李斯特觉得那些血族天赋物就像某种有害磁场,别说开启,光是围着他摆一圈,他就感觉到皮肤上好像有无数细针扎着,脑子“嗡嗡”的。
其实伟大的船长大人不强人所难,没说这活他必须干,可是小茉莉还在旁边认认真真地记录每件天赋物的能量等级呢。极乐再没用、再不要脸,也是站起来好长一条的成年人,总不能当着个半大姑娘临阵脱逃。
再说他不干,难道让加百列干?
李斯特偷偷瞄了一眼,那位大佬已经完全跑到小孩那桌去了。
他“嘶嘶”了茉莉一下,用眼神示意:大佬心情很好?
茉莉——一个“神圣”,跟挤眉弄眼的“极乐”小哥毫无默契,从桌上摸了一块熊头形的饼干,没心没肺地嚼:“你牙疼啊?”
李斯特:“……”
茉莉腮帮子嚼得鼓鼓的:“多喝点水就好了,以前他在吸血鬼城堡烤的那个才齁,今天这个好多了,我都觉得挺好吃的。”
对,一大早,加百列还烤了小饼干,这会儿李斯特身边是阴森的天赋物,鼻尖萦绕着甜腻的黄油香,他精神恍惚地想:“加百列”和“小熊饼干”,这俩词到底是怎么放一起的?这都不是一个语系的啊!
另一桌,草莓他们有点顾不上吃东西。
乌鸦留的“作业”非常奇妙,既没让他们锻炼,也没让他们背书认字,他留下的是一个“剧情互动游戏”。
两千他们认识的字还不多,乌鸦没写在纸面上,而是在手机里留了几条录音。
加百列正眼巴巴地等着下一段。
这一段剧情里讲了一个小男孩,有一种奇妙的能力,叫“炼金术”,可以把一样完全理解的东西抽取出来,随意改造拼接。但“完全理解”的门槛很高,小男孩只有五六岁的智力水平,能理解的东西也很少,被坏人关在一个地方,当工具人用。
录音停在驿站长的第一个问题:“想象你是这个小男孩,你怎么办呢?”
开小差的茉莉叼着熊头插话:“这么强还能被关起来?没用,要是我,我就把铁家伙里的铁都抽出来,黏个两米长的大刀,把他们都砍了。”
李斯特:“……区区一级‘审判’可真是把您耽误了。”
“可是他……我只有五岁,拿不动刀吧?”迅猛龙很可靠,尝试把孩子们带入正常思路,“我觉得应该尝试更轻巧的办法,比如从小飞虫身上抽取一个翅膀装自己身上?”
“要完全理解,那我就不行了,我也不知道小虫子的翅膀是怎么长的呀。”草莓想了想,比划说,“什么都可以抽的话,我可以……我可以抽取‘锁门’这个概念吗?锁上门,外面人就进不来,我可以把我的家变成一个不让人进的地方,躲在里面,等朋友救我。”
加百列本来只盯着手机,此时目光忽然一动,看了草莓一眼,又落在了旁边一件违禁品上——那是个灰扑扑的小盒,因为是诅咒用品,平时一直压箱底,里面的火种遗留物不知是“神圣”哪个方向。
“那我还可以隐身。”五月被草莓打开了思路,“比如把玻璃窗里的‘透明’抽出来,放在我自己身上,我不就变成一个透明的玻璃人了吗,谁也看不见,我就可以逃出去了。”
几个人发挥想象力,七嘴八舌地头脑风暴起来,加百列收回目光,无聊地低头掰铁片——他正在徒手把铁片弯折成饼干模具,铁片在他手里像块听话的橡皮泥,加百列连草稿都不用打,心里有图纸似的,只是信马由缰地随意捏着。
茉莉隔着长桌:“喂,白毛,你怎么不说话?”
李斯特的椅子腿“嘶拉”一声,人差点滑下去,惊恐地扭头看向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孩姐。
加百列很好脾气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铁片大致有了麻花辫小孩头的样子,非常传神。
“看心情吧?”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可能还挺想看看他们让我干什么的。”
“然后呢?”
“没意思了再走。”
茉莉追问:“你怎么走?”
加百列又看了她一眼,以眼传情:你都已经这么大了,还不会走路吗?
他严谨地回答:“一般是先迈左脚。”
迅猛龙不知哪来的勇气,虚弱地问:“但是驿站长说,我是被关起来的,周围有很多坏人。”
加百列:“也看心情。”
“啊?”
“看附近有什么东西,比如刚吃完饭的话,可以抽取食物的‘温度’,遇到有礼貌的人,就把冰块的温度安在他血里;没礼貌的就给他开水的温度;或者干脆抽取个什么形状,”加百列一边说,一边把一小块铁片弯折九十度,“像这种,然后碰到谁就把这形状安到谁脊椎上。”
会议室里短暂地鸦雀无声。
加百列很民主地问:“我们可以听下一段了吗?”
迅猛龙立刻就要去按下一段,草莓却叫了停:“两千姐姐还没说呢。”
她一开口,立刻也觉得自己声音突兀,草莓咽了口唾沫:“站长哥说每个人都要参加。”
加百列随和地耸耸肩,好说话地低头继续搞他的手工厨具制作。
两千很不习惯别人注视,尤其还有迅猛龙和李斯特两个成年男性,在秘族的浆果圈里,成年男人都是关在另一个笼子里的种公。
她缩了缩,难捱地沉默了片刻,憋出蚊子似的一声:“不……不知道,什么都不做吧。”
毕竟她曾经就是这么一个被圈在笼子里的生物。
生在笼中的人,是不会想逃走的,逃去哪呢?她哪都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一片漆黑,当时要是没有牧歌引路,就算把她放出去,她也一步都不敢走的。
“啊……嗯,对,”五月打破尴尬,“出逃还有风险,这里起码有吃有喝,更安全。没有危险的话,其实可以多观察一阵,对吧姐姐?”
两千低着头,没来由的悲意忽然涌上,不知为什么,她最近想起自己在浆果圈里的日子,心里总会这样绞着难受。
五月很会察言观色地按下了下一段录音。
驿站长懒洋洋的嗓音从手机里飘出来:“你什么都没做,有人答对了吗?”
两千微微一震。
“……没人的话我会很失望的,大家都不审题吗?‘想象你是这个小男孩’,你一出生就在这个鬼地方,世界上唯一一个对你好的人是这里的保姆,呃……可以理解成‘嬷嬷’,你不知道外面的太阳会不会晒伤你,也不知道雨水里是不是有毒,你会想出逃吗?加百列不要说话,别人没有得到炽天使的尊名祝福。”
本想开口的加百列像被那声音隔空摸了摸头发,不知为什么,迅猛龙觉得他给周围人带来的压力都轻了一点,仿佛偷偷用了点“魅力”。
录音继续说:“可是你经常遭受虐待,他们都很凶恶,你又孤独又害怕,恐惧的时候,你会做什么呢?”
茉莉不插嘴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草莓和五月一时也在犹豫,他俩以前毕竟都是身价极高的“高级血宠”,乖乖的,又不像茉莉那么刺头,除了定期抽血,基本没受过虐待。
迅猛龙作为“警果”,从小没住过单人间,他的“出厂设置”就是忠诚、友善、协作,一时想象不出什么叫“孤独”。
好一会儿,只有两千颤声说:“嬷嬷……那个‘保姆’。”
加百列忽然抬眼看向手机旁边的“窃贼手套”——那个用“残缺路线”火种遗留物制作的违禁品。他远比普通人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草莓无知无觉地问:“保姆怎么啦?”
两千不太合群,草莓总是努力地想拉扯上她,好不容易她主动开口,草莓的眼睛“刷”一下闪着光望过去。
“会想跟她一直在一起吧?”两千说,“毕竟……”
“嘶拉”!
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
众人集体扭头看向窃贼手套,只见它一下开裂,布料线头炸开,里面有一团光笔直地飞向了两千——
第108章 余波(二)
一朵花从乌鸦领口的扣子长出来,凑到他耳边。
花芯发出嘈杂的声音,会议室里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跟他描述了“两千姐姐变成火种了”。
“窃贼手套”里的火种遗留物果然是残缺路线,来自一颗一级的学徒,匠人方向。
乌鸦不意外——这只是个小实验,验证了他一个猜测。
“停,宝贝儿们,我这有回音,你们一起说我听不清。”他打断这三位嘴替,“两千呢,能不能自己和我说?”
两千非常茫然,因为茉莉和李斯特都告诉她,火种觉醒的时候,整个人会有种重组的感觉,磨砂质地的世界忽然清晰,就像婴儿天生会吮吸,初步的火种能力会自动装在脑子里。
但她什么感觉也没……不,还是有一点的。
她刚要开口,加百列忽然伸手从她面前摘走了那朵“花”。
两千背后陡然蹿起一层凉意,“我”字卡在了喉咙里,她整个僵住了。
其实两千以前不怎么怕加百列,她不像其他人一样了解他的“丰功伟绩”,高级定制那扎眼的颜色也让她不太能把他和记忆里的“种公”联系到一起。
两千是一朵壁花,绕着其他生物长,而加百列,恰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壁花——他以前是“天使”,天使不讲究人情世故,只会冷眼旁观,他不感兴趣也不来找他“祈祷”的生灵,对他来说,就和院子里的青苔一样。
虽然同住小小的迷藏空间里,大家都算邻居,但两朵“壁花”居然一直没什么交集,两千很少感觉到加百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因此也没那么怕他。
可是此时,那刚在她灵魂深处扎根的火种像是点燃了一根新神经,两千好像能隐约感觉到每个人的气场了。茉莉明亮得刺眼,但冰冷,给人感觉像烈日下反光的雪原;李斯特没那么显眼,像张抽象画,光影线条纠结在一起,看久了有点诡异;小罴人马克身上属于秘族的腥味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而这屋子所有人、所有天赋物和违禁品加在一起,也没有加百列的存在感强。
那个人像一个绝望的黑洞,当他逼近的时候,两千有种错觉,好像光也无法逃逸。
但“船长大人”神奇的声音可以。
沟通的匠人造物分明没有影像,两千也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但驿站长就像在会议室里留了只眼睛:“是不是哪个小朋友又把话筒抢走了?加百列?”
两千轻轻打了个寒战,被那声音惊醒了。
自从乌鸦吹着牧歌,一步一步地把她带到地面上,两千就对他的声音格外敏感,她像趋光的小虫,不知所措的时候,会本能跟随这个声音。
身后的“黑洞”忽地消失。
加百列新鲜地眨眨眼:“你叫我什么?”
“天使哥哥,帮帮忙。”肮脏成年人的下限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没底,“别吓唬她了,新生‘匠人’很脆弱的。”
毕竟这是一颗在“阴影”的反噬里死去的火种。
加百列一顿,好像第一次吃到“冬阴功冰激凌”之类不知用哪撮脑细胞想出来的奇妙搭配,一时说不出好还是不好,怪,但想再尝一口试试。
“嗯?你再说一遍。”
乌鸦:“……”
行吧。
“加、百、列、哥、哥,把匠人造物还给两千。”
大致了解了匠人火种的情况,乌鸦又嘱咐了两千几句,教她恐慌时怎么把注意力拉回自己五官上,这才切断通话。
黑晶资源早枯竭了,就算还有,乌鸦也怀疑它还能不能激发五百年前那样的火种。
当他站在历史长河之外,以局外人的视角审视过去时,感觉“黑晶”和“黑晶残渣”——也就是所谓“生命石”——恰如人与血、秘两族,像是这个世界的一体两面,此消彼长。
五百年前战争尾声的时候,黑晶还在,但人类的新火种越来越少,等级也越来越低,很可能和黑暗生物人口扩张有关。
当年千姿百态的人类火种已经灭绝,只剩下如今所谓的“三条路线”,来自三个特级火种死后留下的“白晶”碎片……它们现在叫“火焰晶”了。
白晶就如恒星,无法被人造人技术再利用,也不会轻易随时间消弭。
早在乌鸦那个年代,就有专家提出过猜测,认为“白晶”可能有一定活性,可以吸收环境中的能量,转化成特定的辐射,也许能和黑晶一样,在周围人身上激发出火种。
不过这在当时只限于猜测,围绕白晶展开的研究很谨慎,毕竟稀有,而且“特级”们生前都是不可控的超级危险品,谁也不知道他们死后留下的东西会不会像黑晶残渣一样,造成环境污染。
官方组织过几场实验,但规模都不大。可能是被试数量太少,可能是接触时间不够,也可能是当年的白晶都是完整的,释放的辐射和现在这些碎片有区别——总之,直到乌鸦离开那个世界,如何利用白晶也只留存在理论层面上。
而在几百年后,这里的人们认为“火焰晶”会选择特定的人。
“神圣”坚信火种选中的都是忠于自家誓言的,“神秘”坚信火种选中的都是天生的强者。
这就扯淡了。
毕竟乌鸦知道,“神圣”路线是那位邪教头头留下的,“神秘”路线的祖宗是那收割人命如瘟疫的恐怖分子,至于“残缺”——难怪这条路线最高只能到二级。
当年四号本人的大脑受过不可逆转的伤害,那颗火种白晶确实是“残缺”的。匠人和医生永远也无法变成随心所欲的“炼金术”,他们和万物的链接变得非常模糊,只能通过复杂的仪式、微弱的共鸣提取一些——这玩意全靠一代一代人慢慢摸索总结,匠人协会相关典籍有上万本,走这条路的,得上一辈子高三。
这事说来几乎有点喜剧效果,英雄和战士们俱往矣,当年罪大恶极的罪犯反而成了人类的希望。
脱胎于邪教的“神圣线”以自我燃烧和自我牺牲为己任,前仆后继地出门送人头,以至于市面上流行的违禁品八成都是神圣火种做的。“疯狂”的精髓本来是操纵,一切有基本神经结构的生物都能成为她的提线木偶,结果现如今“神秘路线”一个个都关上门自己当“木偶”。
乌鸦不知道那两位前辈泉下有知,会是什么反应。
而白晶碎片——火焰晶,和当年的黑晶到底是不同的。
黑晶会激发出每个人特有的火种能力,而白晶则更像一种传承。
乌鸦猜测,可能是某时某刻,一些人和白晶产生了“共鸣”,以此为链接,让五百年前鬼神之力顺着漫长的时间漏下来一点。
但“共鸣”不太好界定,那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比如偏执——偏执于创世和偏执于献身都是偏执;比如某一个被某种狂喜狂怒吞噬理智的刹那;甚至喜欢什么颜色、爱吃甜口还是咸口、奉行哪种哲学主义……都可能成为“共鸣点”。当年的“一号”和“二号”两位大佬阅历太丰富,人格太复杂,“共鸣点”多得有点没准,这也让“神圣”和“神秘”两条线兼容并包,里面什么脾气的人都有。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两条路线的火焰晶来自凌驾于世界之上的特级火种,他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绝不可能是外族的宠物和奴隶。
难怪艾瑞克说新火种不需要考察。不是说得到火种传承的就都是好人,而是新火种继承者不可能是“火奸”。
如果乌鸦猜测正确,寻找“共鸣点”最快的方式,就是将人代入白晶主人生前的经历里。
刚好,那三位的档案乌鸦都看过,因此他用这里面经历最简单的“四号”做了个实验,果然成功。现在“迷藏”驿站里,有一位自己的匠人了。
乌鸦在领口花托上轻轻掐了一下,让那通讯喇叭花缩回扣子,一回头,就看见艾瑞克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亲爱的大副?”
“亲爱的大副”脸色扭曲了一下,好像一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腮帮子。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中年人带了点犹豫,“你知道,我们经常出任务,都希望自己好运,在圣地里有各种各样的命运学说……”
“每个人有自己注定的命运,无论怎么走,都会循环到一个终点,是吧?”
就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就像人、以及重复着人路的血秘两族。
乌鸦听了个音就知道他要发什么言,拍了拍艾瑞克的肩膀:“你想告诉我,他是从最黑暗的地方来的,最后会把所有靠近他的人引到黑暗里去,对吧?”
艾瑞克有点不好意思,总觉得自己像挑拨离间一样:“啊……嗯,其实也不一定,只是有这个说法……”
“我知道。”乌鸦冲他一笑。
加百列过去熟悉的只有恐惧、虚假和背叛,他固然会进入新环境,接触新东西。但再像神魔,他也始终是个人,时间长了,人会在新鲜的世界里寻找自己熟悉的东西,也许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别人注意不到的,就会在他心里扭曲成背叛的种子,激发他过去一生经历过的愤怒。
然后聪明人如艾瑞克,会早早察觉到某种预兆,反击或是逃走,补全加百列剧本的最后一页,让假想成真。
“我知道的。”乌鸦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和艾瑞克说什么,转过身,朝着一下轻一下重的脚步声传来方向望去。
来的是个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头上包着土黄色的面纱。
这人虽然能走路,但身体骨架已经严重变形,四肢硬是长出了“里出外进”的效果,仿佛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抽冷子一眼能吓人一跳。
乌鸦也确实一愣。
“是迷藏来的两位‘神秘’先生吗?圣地、方舟与医生协会的人都到了,”来人一张嘴,发出的却是很轻柔的女声,她先对艾瑞克点点头,“霍尼长老在里面等您。”
然后又转向乌鸦,打量了他片刻:“您就是迷藏的驿站长吧,比我想象得年轻得多,希望我的样子没吓到您——我是‘黑山谷’的看门人玛莎。”
乌鸦第一次听到“黑山谷”这个词,是在洛的驿站里,当时还是队长的霍尼宣判,将谋害前任驿站长的一干人都打入“黑山谷”,当时乌鸦以为是个苦力监狱之类的地方,直到得到迷藏前任主人的“知识”,他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保守了。
只有乘坐特殊的匠人造物交通工具才能抵达黑山谷外围,这里是原始森林深处,不见天日。无边无际的密林中回荡着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如传说中的山鬼夜啼。此时天色已晚,林间蒸腾起一层雾,能见度只有两三米,路边草丛里偶尔传来窸窣声,又不知道是什么蛇蚁毒虫。
无人引路的陌生人走在其中,很快就会被这林子吞噬。
和所有驿站小镇一样,黑山谷也是基于匠人造物而建的。但这里的匠人造物不是为了安全舒适,它有两个主要作用:一是保证关进来的人永远也逃不出去,二是提纯有害材料。
黑山谷像一个胃,不断消化着人和各种物料。
犯罪的火种一旦被关在这里,他的火种力量就会变成黑山谷的一部分,火种越强,黑山谷也就越强。不管是三级还是四级,自己永远很难战胜自己——而火种囚犯一旦进入黑山谷,很快会被特殊方式处死,回收火种遗留物。
普通犯人则日复一日地在这里干苦力。
匠人造物需要用到大量血族和秘族身体原材料,那些东西对于人来说往往有毒,封闭的黑山谷就是沉淀毒素的地方。
正规的匠人造物禁用人体材料做“中和剂”,因此造出的东西或多或少对人有伤害,何况是黑山谷这样的庞然大物。很少有囚犯能活过两年,他们的精神和身体很快会被异化。
而这里不光只有犯人,还有管理犯人的“看门人”。
黑山谷的看门人日复一日地在有毒的环境里陪着发疯的绝望囚犯,就算有医生协会提供药物和工具保护,也还是会受影响。
“看门人”像服兵役一样,由各地、各方势力分摊强制性名额。
乌鸦回过神来:“不,女士,您身上挂满了勋章——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会惊动您亲自出面。”
玛莎手里拎着个晃晃悠悠的马灯,一边领着他们往里走,一边笑道:“您是‘极乐’方向吗,漂亮的小先生?”
只有“极乐”嘴才这么甜。
“不是,我姑且算‘恐惧’吧,”乌鸦平静地回答,“典狱长。”
艾瑞克一脚踩了颗石子,惊愕地抬起头。
背对他们的玛莎倏地停下脚步。
第109章 余波(三)
黑山谷是个监狱。
看门人被各种欲望推来,有人想要钱,有人想脱离原本的小镇,有人想为儿女换一个靠近火种的前程,有人需要一剂救命的药……轮值三年,带着巨大的身心创伤走,像一批批的燃烧殆尽的柴。
也有无处可去、在此养老的。他们可能是出身不好,就算离开黑山谷,也只是某位小镇主人的奴隶,当守门人,起码在地狱里算“上等人”。
可是谁也没见过神秘的典狱长。
黑山谷的看门人有自己的规矩,平时自动运转,典狱长很少出现。偶尔有新命令,会贴在告示牌上,就在山谷律牌旁边。违规或是抗命的后果都写得条分缕析——通常很公正,惩罚也都不算严厉。
唯有一点可怕,就是黑山谷里没有“侥幸”。
这里的违规者一定会被抓,骗得过良心也骗不过山谷里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被抓后惩罚必会落下,不管用什么方法都逃不过去。
因此民间一直有鬼故事似的传言,说黑山谷根本没有所谓典狱长,“典狱长”就是活过来的山谷本身。
艾瑞克惊疑不定地看着老看门人佝偻的背影,又看向乌鸦:你认真的?
玛莎也微微偏过头,手中马灯穿透她脸上薄纱,影影绰绰地勾勒出模糊的五官:“‘典狱长’……是在叫我吗?”
乌鸦微微一躬身:“黑山谷的典狱长女士,幸会。”
周遭一片寂静,空旷的原始森林鬼蜮似的挤压着渺小的凡人,突然之间,万籁俱寂,像有一只庞然大物苏醒,一万只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艾瑞克瞬间汗毛倒竖,手上“万物卸力”的绯色光晕亮起,却比玛莎手里的马灯还微弱。
直到玛莎笑了一下,温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小先生?我只是个又老又丑的看门人啊,不瞒你说,连我都没见过典狱长呢。”
她在黑山谷里半个世纪,恪守清规,每天做着最不起眼的工作,连最资深的守门人都以为她只是个命格外长的老家伙。
真的只是因为好奇跟人换了个班,就在十步之内被叫破了身份吗?“神秘”进化出第五个方向,能读心了?
还是说这个狡猾的年轻人只是诈一下试试?
“一照面就不对劲吧,您的神态太从容了。常年守在黑山谷,我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滋味。但如果我是这里的看门人,有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来透口气,哪怕只是在山谷外围,我也会多赖一会儿吧……最起码多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您走出来的样子太‘寻常’了,就跟出门倒垃圾一样。”乌鸦叹了口气,“还有,这片树林很大,水汽又这么重,附近刚下过雨,到处是泥浆,我下车后因为有些好奇到处乱走了一段路,连艾瑞克裤腿上都溅了泥,就算看门人能循声找过来,身上也不应该这么干净。您身上连潮气都没有,很可能是您能通过某种方法,感应到我们的位置,直接闪现在我们面前,我想普通看门人没这个权限吧,否则看门人不得经常叛逃?以及——”
乌鸦指了指她手上的灯:“女士,在黑山谷这个险恶的环境里,您出来找人,不觉得灯里的蜡烛太短了吗?”
当然,这都不是决定性证据。
乌鸦微微一歪头,让一撮掉下来的卷发挡住了他小半张脸,遮挡住变形的左眼瞳孔。
黑山谷里亡灵太多了,死气已经浓重到能让“盗墓贼”的眼睛直接看见的程度,那沉沉的死气脐带一样连在玛莎女士身上,仿佛她是这山谷的一部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黑山谷的典狱长不是人”的传言也不算离谱,典狱长确实已经快和黑山谷融为一体了。
艾瑞克:“……”
他刚才……是不是还试图提醒“少不更事”的驿站长来着?
玛莎盯着乌鸦。
她的胳膊仍然扭曲变形,像一条长在胸口、一条长在后背,露出来的眼睛也仍然像两颗镶在烂肉里的脏玻璃球,但忽然之间,整个山林的雾气翻滚着涌上来,没过那只剩个尾巴尖的马灯、也没过了她的脚,那一瞬间,将她异于常人的面貌渲染出难以描摹的神性。
艾瑞克忽然被自己的“万物卸力”反噬,手上红光把他本人吞了下去,随后一片雾气朝他冲过来,等他好不容易重新攒够力气爬起来的时候,原地已经只剩下他一个。
乌鸦和神秘的看门人都不见了踪影!
而同一时间,迷藏会议室里的孩子们还在围观新鲜出炉的两千,加百列随手捡起那小盒子形的诅咒用具扔给草莓,让她带两天试试。他正要伸手去拿存了录音的手机,忽然脸色一变。
茉莉和李斯特同时跳了起来——天赋物堆里有什么东西动了。
两个对此没什么经验的火种惊疑不定地望去,只见那是一只黑白点的蜘蛛,它活过来一样,飞快地朝加百列的方向爬过去,浓重的黑暗气息贴脸而至,李斯特冷汗忽地冒了出来。
而加百列指间不知什么时候缠了一根蛛丝,已经崩断了。
眼看加百列的动作和表情一起凝固,李斯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自己刚写的天赋物名录:百里蛛,追踪用血族天赋物,可同时产生两根透明蛛丝,缠在目标身上极具隐蔽性,锁定目标后,蜘蛛持有人可感应蛛丝位置,范围约为一百公里。目标脱离追踪范围、或追踪蛛丝损坏,追踪失败,蜘蛛持有人手上相应透明蛛丝显形断裂。
汗流浃背的极乐小哥忽然想歪:蛛丝另一头……缠在哪的?
乌鸦其实感觉自己没动地方,只是周围光影折叠,不知道把艾瑞克折哪去了。诡异的鸟鸣与虫鸣一并消散,他和周遭时空像被什么切割出来,单独放置。
他在绑成一束垂在身后的头发上摸了一把,皱了皱眉。
“不用担心,”玛莎说,“艾瑞克是个好孩子,只是先让他自己待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话。”
“艾瑞克有什么好担心的……”乌鸦叹了口气,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好吧,这也是我的荣幸。”
“我现在相信,山谷里押解候审的那些人有这个下场,都是你一手策划的了。”玛莎缓缓地说。
此时黑山谷里,针对匠人协会主要成员的审判已经进入尾声,圣地、方舟和医生协会都同意判处那些败类“反人类罪”,大概过不了多久,黑山谷里就会析出许多匠人方向的火种遗留物。
三方目前还在针对协会留下的财产和烂摊子讨价还价,都想多挖一勺。过程无聊得很,没必要进去列席旁听。
玛莎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对结果有充分预期——万一不满意,他也绝对有本事把让他不满意的人再送进黑山谷。
“年轻人,那么关于我,你还看出了什么呢?比如,我为什么想来见你?”
“您是火种吧,”乌鸦面不改色地说,“残缺路线匠人方向。”
“哦?怎么看出来的?”玛莎打量着他,火种们能感应同源的火种力量和火种遗留物,但对大活人的判断就全凭观察和经验了,刚到人类社会的时候,莱斯利一个经验丰富的二级神圣都没看出茉莉是圣线火种。
而匠人火种的外显特征很少,不像神秘那么挂脸,也不像神圣那么训练有素:“匠人协会没有我的名字吧?”
“没有,”乌鸦说,“但匠人协会的罪名之一,就是偷偷在各处驿站和小镇的匠人造物里留‘后门’,连‘迷藏’的都有,却唯独没有黑山谷这种重地,这不正常。”
他不用去查,迷藏前任主人的记忆都在他脑子里。
“所以我猜,黑山谷的典狱长八成就是匠人协会的人,黑山谷就相当于匠人自己的驿站。”
玛莎:“所以现在,方舟圣地来的那些大人物们,就无知无觉地在匠人协会的地盘上审判匠人协会,而你在单独跟一个协会余孽说话,真糟糕。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乌鸦没回答:“您应该是一位非常高级的二级匠人,毕竟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匠人的所谓‘创新’,都只是将已知能提取的物质和能量重新设计组合,一个匠人一辈子能提取出一件新东西,就足以在匠人协会混个长老了。”
就好比乌鸦当年那个旧世界里研究甲骨文的学者,破解出一个字,够吃一辈子的。
“您居然用某种方法把自己和黑山谷拼接在一起了,怎么做到的?”
“其实是我研究怎么掌控黑山谷的时候的实验失误,”玛莎笑了,“一不小心,把自己和那东西拼接在了一起,变成这幅鬼样子,终身不能离开。”
“您手里有黑山谷的详细资料和管理权限,但看来这些都不够,所以您当时研究的是,怎样脱离匠人协会的监控,彻底掌控这里,为什么呢?”乌鸦缓缓地说,“我一直在想,很多匠人造物和医生药品的原料毒性这么大,那些黑匠人和黑医生是怎么弄到的无害原料……还没有造成大范围污染的?玛莎女士,您怎么看?”
第110章 余波(终)
玛莎不见一点不快,露出了一点长者特有的宽容看着乌鸦:“里面匠人协会的审判还没结束,你要先审判我吗,小朋友?暗中支持黑匠人和黑医生,这听起来可不比里面那些人罪名轻啊。”
乌鸦却没有继续用装模作样接这句试探。
“黑山谷是个巨大的净化器,是现存所有匠人造物和药物的来源,不管‘黑的’还是‘白的’,而它运行的代价是消耗您的身体和精神。所有人——外出直接面对血族和秘族的战士也好,在小镇里奴隶一样劳作的人也好……当然也包括我、我的朋友——不管贪生怕死还是野心勃勃的,都在吃您的血肉。如果您有罪,那我们算什么?”
玛莎愣了愣。
却见那一直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眼皮微垂,冷笑道:“再说什么‘罪’不‘罪’的,有法有律才有罪与罚,现在这法律不是玩笑吗?审判只是个党同伐异的工具而已。”
玛莎沉默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起刺眼的火光,好像将马灯里豆大的烛火摄入了其中。
“这样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不开玩笑’的法律是什么样……我见过了你的母亲,她方才就跟在圣地的霍尼身边,长得真像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人啊——那么你呢,你从哪里来?”
这话问得很怪,就好像人人都是妈生,乌鸦不是一样。
“说来话长,也算是……”乌鸦想了想,“‘亚特兰蒂斯’吧?”
不是“神秘”的基地,是古老传说中,那曾有昌盛的文明、不可思议的科技的地方,是早已淹没在涛声里遗迹。
玛莎果然明白了什么。
她是正统匠人协会出身,能接触到大量秘密文献,掌握黑山谷至少五十年,人类社会里所有的肮脏和隐秘全在她的眼皮底下。
“像天堂一样吧……那里是什么样的?”
“您问这个没有意义。”
“嗯?”
“因为我认为‘天堂’的定义就是‘无人区’,有人的地方不可能是天堂,”乌鸦说,“而且我们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对过去荣光的怀念都是白日梦,海市蜃楼追到死也追不到的,除非您这一生就是想做个长跑运动员,否则建议死心。”
玛莎终于有点震惊地看向他:“我的天,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一样冷酷的年轻人,你一点浪漫的梦想都没有吗?”
“别提了,”乌鸦叹了口气,“我的睡眠烂爆了——您呢,又是从哪来的?”
“我是土生土长,没什么来历。”玛莎说,“觉醒火种不久就来这里了,一开始当典狱长,后来变成了黑山谷本身,经历很简单。”
“那么‘黑山谷’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玛莎的目光闪了一下,越过乌鸦,看向无边无际的浓雾。
她找不到话头似的,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幸运的人。”
乌鸦有点意外:“这可是个稀有品种。”
“我出生在一个隶属匠人的外围小镇,父亲为匠人镇长工作,替他打理一些日常琐事,相当于管家吧。母亲算是镇长家族的远亲……”
血缘关系有一点,不至于八竿子打不着;但也只有一点,她家不算权贵,总体属于中上等。
他们干净体面,衣食不愁,不必两眼一抹黑地干活、配种,家里的孩子可以接受教育,未成年时不用被生活所迫出去工作。
玛莎家里人口简单,父母和她这个独生女,后来又多了个姐姐。
她母亲身体不好,只能生一个孩子,糟糕的体质又遗传给了女儿。玛莎小时候像只养不大的小猫,十天有八天在生病。父母为镇长工作,体面归体面,却没那么自由,于是他们收养了“姐姐”,让她照顾玛莎。
反正孤儿满世界都是,从中随便挑一个年龄性别合适、合眼缘的就行。
姐姐比玛莎大四岁,长得非常漂亮,像外面那些血族繁育的,即使不被他家领养,很快也会有别人看上。但她依然很感恩,她陪着玛莎一起睡、背着玛莎到处玩。
玛莎小时候,每次睡醒看到的第一个人都是姐姐,姐姐的气味就是世界的气味。
匠人的地盘上物资丰富,有大量便宜的人力,只要自己不是那个“人力”,生活就很幸福。
玛莎是幸运的孩子,一出生就衣食无忧,姐姐也是幸运的孩子,在成百上千个孤儿里被一家温和的好人选中,视如己出,竟奢侈得拥有了一个童年。
“玛莎是我的星星,”刚开始学认字的姐姐磕磕绊绊地拼出这么一行字,“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玛莎十二岁,姐姐刚成年。他们所在的小镇受附近驿站连累暴露,一夜倾覆。
镇长死了,繁荣热闹的小镇像大水漫过的蚂蚁窝,比梦碎得还快。
玛莎的父亲当时和镇长在一起,再也没回来,母亲在逃亡途中被不知哪来的流弹打飞了半个脑袋,血泼了玛莎一身。
整个镇子有几千人,最后只逃出了十几个人,她们姐妹是其中之二,被另一处匠人小镇收容。
“怎么样?”玛莎含笑问乌鸦,“很走运吧?”
乌鸦深以为然:“真的,我闭眼拿盒罐头,准能拿到最难吃的,您有什么秘诀吗?”
“天生的,没办法嘛。”典狱长笑起来,“流落到别处的被收容者,不可能再过以前的好日子了,有劳动力的会变成别镇的平民,像我们这种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甚至沦落成拾荒者。但我们俩运气依然很好,负责收容工作的那位女士以前认识我的父亲,认出了我们,庇护了我们一阵。后来又因为我和姐姐都会读写,她找人帮姐姐进了工厂,做财务统计方面的工作。”
工厂是平民的世界,但是在劳工们面前,能写会算的会计又算极其体面的“大人物”。姐姐的工作很受尊重,收入也能让她俩凑合过活。
可是玛莎从小就是个病秧子,不健全的娇花只能在无菌的人工培育箱里才能活下来,她才十二岁,突逢大变,流离失怙,以往常用的药也吃不起了,于是身体在一夜夜的惊梦里迅速衰弱下去。
“我这样的体质,本来就应该是被大自然淘汰的,正常情况就是会夭折,但是幸运之神再次显灵了。”
这一年,刚好是黑山谷的看门人换岗的年份,玛莎他们所在的小镇被分派了一个看门人名额。
镇长让居民自愿报名,如果被选中,就可以提一个要求,钱也好、庇护家人也好,只要不过分,镇长一般都会答应。
对小镇的平民来说,能做“看门人”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报名处人山人海。最后姐姐脱颖而出——刚成年的漂亮姑娘,聪明懂事还识字,理所当然被选中了。
姐姐为玛莎讨到了一个进入协会学习的机会,转身走到了没有星星的夜色里。
玛莎不可能出去工作,她连日常行走坐卧都吃力,就算是写写算算的差事也不要这种病秧子。她没有活路的,除非能成为火种。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醒火种比别人快,顺顺利利地就进入了匠人协会。”玛莎用很平淡的语气说,“才刚来,正好上一任典狱长过世,协会要找一个人继承这个位置,我说我可以,他们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立刻同意了。”
哪个正经火种愿意去黑山谷啊?匠人协会听了她“姐姐在那里”的理由,只觉得这孩子脑子不好使。反正平民出身的匠人也不值钱,她看着病恹恹傻乎乎的,也不像有前途的样子,于是忙不迭地把她送过去了。
就这样,玛莎连个竞争对手也没有,成了新任的典狱长。
乌鸦轻声问:“找到她了吗?”
“哎。”玛莎的声音轻柔得像初冬的第一场雪,“当然,要不怎么说我是个幸运的人呢?我来的时候,正好是她最后一年轮值。”
前任典狱长刚好死在了这一年,而玛莎刚好比同期的预备火种进度快,赶在典狱长换岗前进入了匠人协会。
这中间哪个环节快一点慢一点,结局都会不一样。
玛莎来到黑山谷,找到了她心灵归处的人,就像回到了故乡。
她们一起在黑山谷里过完了万圣节、人类新年,又像年幼时一样,每天睡在一起、长在一起。姐姐变了样子,原本灿烂的金发大团脱落,但也没关系,玛莎不是用眼睛看她的。
匠人小姐还把那些头发收集起来,编进自己做的各种匠人造物里,至今,黑山谷公告牌上的字迹都是金色的。
然后尾区的旱季过去了。
在大地返潮、新雾且薄时,姐姐睡在了门口的月桂树下。
她死于黑山谷看门人常见的感染。其实玛莎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非常衰弱了,只是为了玛莎,又强打精神与逼仄的人间续了半年约。
这一批看门人的轮值彻底结束,姐姐留下了。
“玛莎是我的星星……”
但黑山谷里浓雾弥漫,瘴气丛生,看不见星星。那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姐姐一个人躺在这个充斥着毒物和罪人的山谷里吧,那也太寂寞了。
于是天才的匠人做了那个疯狂的实验,她成了活的黑山谷,而姐姐成了她的一部分。
“……我和玛莎永远在一起。”
笼罩在活人炼狱上空的雾气游动着,像是藏着无数妖异,从典狱长玛莎身上辐射出去,她是这绝望之地最黑暗、最扭曲的核。
乌鸦仰头看了一眼这庞然大物,面不改色,甚至有点羡慕:“您真的很幸运啊,毕竟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那么浅尝辄止——话说回来,真的没什么转运的秘诀可以教我吗?”
那恐怖的典狱长想了想,居然认真回答了他:“据说对着月桂叶子许愿很灵,我那里有很多风干的,可以送给你一些。作为交换条件,年轻人,你需要回答我,你要转什么运呢?”
“毕竟我以前就是活得很‘浅尝辄止’的人,”乌鸦一摊手,“我真挺需要这个的。”
“如果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从众不好吗?”
“很好,很安全,是明智的选择。”乌鸦捏了捏眉心,“但实在不足以支撑我要做的事,我怕我中途放弃。”
典狱长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像是从黑山谷深处射来,再开口,她温柔飘渺的声线带上了山谷的回音,骤然阴森了起来。
“那么告诉我,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人送回牌桌。”乌鸦说,“去迎接战争、恐惧。逼迫人们直面信仰和崩塌的信仰,让他们被命运拷打,死,或者幸存下来做人。”
“听听你在说什么,”黑山谷深处传来笑声,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无数死囚的惨叫,“这里有一个比我更‘反人类’的——我还以为你要说,你会把人类带到光明的未来呢,来自亚特兰蒂斯的圣晶。”
乌鸦的身体只是个少年,但过于瘦削,好像是秘族那浆果圈毁了他的底子……也可能因为他的底色就那样。
他脸上没有寻常少年稚嫩的软肉,静默而立时,嶙峋的骨骼会露出严酷的线条。
“带着大家到‘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聚’吗?”他又说了个这世界没人听得懂的地狱笑话,“可别了吧,那才是恐怖故事。”
黑山谷又问:“既然你默认了你的身份,那么我再跟你确认一件事。当年圣地有传言,说亚特兰蒂斯那块‘圣晶’是全人类最后的希望,里面蕴藏着第四条火种路线,这是真的吗?你是什么路线?”
“对您来说,应该是很惊喜的路线,”乌鸦说,“能留下逝者意志,走完未竟之路的路线。”
黑山谷里回荡的笑声戛然而止。
好半晌,典狱长才虚弱地开口:“你又知道了。”
“否则您大可以暗中观察、或者多考验我一阵。”乌鸦叹了口气,“匠人协会的动静这么大,要抓要审的人多了,您有的是机会把我弄来听庭审,实在不用这么着急出来见我……典狱长,您还有多长时间?”
话音刚落,他眼前提灯的身影消散在了浓雾里,那灯诡异地悬在了半空,原地只剩下个巴掌长的丑布娃娃。
“我的身体已经崩溃了。”布娃娃喉咙里发出带着金属弹响的声音,“或者说,我已经‘死’了,只是寄存在黑山谷里的一点意识。我不能让匠人协会派新的典狱长来,只能先用伪装撑着,可那毕竟是黑山谷,不是一个人的意识能抗衡的,我很快就会被它完全同化吞噬……你赶得刚好,果然,我一生都很幸运。”
“我需要知道您的死亡地点。”
“……月桂树下。”
“真特别。”乌鸦嘀咕了一声,“我还从来没跟‘甲方’面对面聊过——带我过去吧,给我几支月桂花,这单我接了。”
黑山谷作为一个匠人造物,空间折叠功能极其强大,乌鸦话音刚落,周遭浓雾散去,他已经到了黑山谷里。山谷里回荡着嘶哑的哭喊与惨叫,血腥气扑鼻,而他眼前,有一棵成了精似的巨型月桂。
左眼瞳孔变形再复原,漆黑契约缠绕再消散只有不到半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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