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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长灯(一)


    就算对于乌鸦来说,这也是一次足够奇异的经历。


    玛莎典狱长是他两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位“活死人”,而这居然意味着,他不需要用近乎“附身”的方式,以“经历死亡”来读取信息。


    玛莎女士亲自站在他面前,把事情说明白了。


    感天动地,这是多少活着的甲方都办不到的事!


    乌鸦抵达典狱长的葬身之地后,“契约书”就已经自动生成了。


    典狱长的遗愿是:把“黑山谷”托付给合适的人。


    而这也在她决定将乌鸦带到月桂树下那一刻实现了。


    因为典狱长的遗愿达成,契约书生成后又消散,乌鸦得到了她的馈赠——黑山谷本身。又因为黑山谷成功托付给了乌鸦,典狱长遗愿达成。


    这事一时间说不清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总之,在死亡的见证下,这形成了个神奇的闭环。


    “黑匠人和黑医生有自己的组织基地,”典狱长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这些都是亡命徒,不会待在固定位置,跟你把‘迷藏’安在车上的思路很像,他们的坐标也是不断移动的。他们通过狡猾的流浪商贩卖东西,黑匠人造物和黑医药一直在市面上流通——霍尼那把业火枪,就是以前黑匠人用一件血族那边的违禁品改造的。”


    “他们的生活物资和制物原材料都会经过我,黑山谷北部仓库的隐藏空间有暗门,就是供他们出入的……噗,两大协会对他们恨之入骨,做梦都想把这些黑匠和黑医关进黑山谷,怎么不算他们梦想成真呢?”


    “我和这些阴沟里的家伙是共生关系,不会互相背叛。但就跟这山谷里的看门人一样,那边也没人见过我。以前,我都是利用山谷本身直接和他们沟通,所以你也不必露面,他们不会知道黑山谷换了主人……这些也是你的人了。”


    “那个傀儡娃还可以用,你如果不想暴露自己,就继续让它变成我的样子吧,黑山谷知道怎么安排她。”


    “最后,可以请你保留这棵月桂树吗?它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姐姐做看门人的头一年时候种的。不……不用特意照顾,黑山谷自己会养好它。”


    “感觉挺新鲜,我真像传说里那些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啊。”这是典狱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她操纵的丑娃娃落了地,不再出声,玛莎支撑到这里的意识永远消散了。


    整个黑山谷的信息涌进了乌鸦的脑子——里面关了多少人、都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每个看门人的信息、净化的物料数量、去向……以及山谷里各处正在发生什么。


    他甚至能听见庭审现场,之前大出风头的达米安诺斯长老正来回踱步,大声主张应该把匠人协会里的火焰晶放进神秘主导的新基地里监管,“是我的人揪出了这些蛀虫”云云。


    乌鸦心说:哇哦,真的假的,这么膨胀?


    于是他念头一动,审判厅地面立刻变形,手舞足蹈的达米安诺斯长老一脚踩空,跟唾沫星子一起飞出去给霍尼奶奶拜了个年。


    更奇异的是,黑山谷并没有重新变回“死物”。


    这件尖端匠人造物和玛莎本人融合的瞬间,似乎就隐约触碰到了当年四号“炼金术”的境界。玛莎走了,她遗留的灵性还在。


    其实血族和秘族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匠人造物”。当年四号拒绝死亡,以身为祭,创造了“阴影”,炮制出残渣和尸体里出生的血族与秘族,在黑暗里繁衍不息。


    数百年后,四号的继承人也是以身为祭,在前人基础上改造了“黑山谷”这件匠人造物,赋予了它生命和灵性。黑山谷吞噬血族秘族残肢上的“毒性”,刚好像就是剥离“阴影”的过程。


    契约达成的瞬间,乌鸦甚至能从周遭一草一木里感觉到它的心情。


    在尾区的人类社会,“黑山谷”就是恐怖的象征、炼狱的代名词,可是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在乌鸦的感觉里就像条小狗,尾巴尖还会发抖的那种,一边害羞,一边意意思思地想凑近。


    先是几颗小石子无风自动朝他脚下滚去,山谷里凭空起风,“呼”一下,把浓烈的月桂花香和潮湿的雾一起扑在了乌鸦脸上。大概是见他不反感,整个山谷都雀跃起来,山脚崖边的树木乱颤,公告牌上金线跃动,山谷深处簌簌地抖动起来。


    谷中正在做苦力的罪人们茫然抬头,巡逻的开门人面面相觑,审判厅里叽叽呱呱的神圣、神秘和医生同时住嘴,敏感的医生代表第一个抬头:“地震了?”


    “嘘——”黑山谷最高处的月桂树下,乌鸦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嘴唇边,“低调一点。”


    一切瞬间平息,正要跑去报信的看门人抬起的脚还没落下,整个黑山谷就风停云滞、一片死寂,连正常的鸟鸣虫鸣都听不到了!


    “好啦,没有骂你。”乌鸦抬手拍了拍月桂树,“正常点就行,给我挑几支开得最好的花。”


    月桂树立刻扭动起来,一会儿垂下这一边,一会儿垂下另一边,像个不安的选择恐惧症,唯恐上供的东西让主人不满意。


    乌鸦一边挑挑拣拣,一边重新打开领口通讯用的匠人造物。


    花芯还没完全张开,加百列的声音已经传出来了:“你在哪?”


    乌鸦顿了顿,发出好像无知无觉的疑惑声音:“黑山谷啊,走之前不是告诉你了,是不是没认真听讲?”


    另一边的加百列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这破地方,风真大。”


    乌鸦嘀咕一声,委屈但懂事的黑山谷立刻围着他掀起一阵鬼哭狼嚎的旋风,卷走了他自己扯断的发绳。


    “呸,”乌鸦吐出糊进嘴里的头发,“对了,这里有好东西,快去给我找个花瓶……都行,相信你的审美……你喜欢花多的还是叶子多的……”


    在李斯特惊恐的注视下,加百列把通讯花收回了掌心,从沸腾的业火变成了三十六度的血肉之躯。


    他俩面前是一头雾水的洛——洛刚从附近的小镇里义务看诊回来。


    年轻的驿站长以前憎恨父亲为他挑选的“医生”路线,从来不肯多花心思,连像样的低级药物都做不出几样,现在只好用力补课,抓住一切机会磨炼火种。


    洛的行程分明没通知过任何人,加百列却仿佛有什么预知能力似的,精准地逮住了他。


    “找我有事?”没有“魅力”作祟,清醒的火种很警惕,特别是加百列身上有很不妙的气息。


    加百列想了想:“请问这驿站哪里有花瓶?”


    洛:?


    得到“佐伊以前好像有,我一会儿找找给你送过去”的答案,加百列礼貌地跟他点头致意,回去了。途中,大天使还顺手拦住了老伊森被风卷走的帽子,没等老头追过来,就扣到了他爱犬的头上:“不客气。”


    老伊森和狗:“……”


    翻滚的情绪平静了,加百列能感觉到,就像他就着“魅力”的尸体吃完小蛋糕。但他心里没有像往常一样“排空”,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退潮渐渐显露出来。


    “他没有发现发绳上的蜘蛛丝吗?”这个念头气泡似的浮起来,又“啪”一下碎在海平面。


    不,真的一无所知,就不会有这次通话。


    乌鸦其实更擅长自娱自乐,如非必要,没有那么大分享欲。


    那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呢?


    他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说“我知道,但不喜欢,这次算了,下次不要再放”。


    加百列脚步忽然停下,跟屁虫似的李斯特立刻跟着急刹。


    加百列:“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李斯特心说:大佬,您一言不发地揣起个血族天赋物就走,我还以为这是要胁迫洛医生,逼着他给开通去黑山谷的路……不从就一榔头敲死。


    “以防万一。”


    加百列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李斯特还在霍尼身边的时候,就有种特异功能,只凭直觉,他就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得夹尾巴苟着、什么时候可以凑上去撒娇耍赖。


    此时,他就是觉得加百列可以好好聊天不会跟自己计较,于是壮着胆子抱怨:“大佬,你有时候怪吓人的,你知道吗?”


    加百列莫名其妙:“当然知道啊。”


    李斯特:“……”


    好家伙,您是真会做人啊!


    极乐小哥噎了几口凉风。


    “干吗要这样呢,我们有时候都不敢跟你说话,”李斯特诚恳地发出疑问,“当然,你有时候可能也不想跟我们多说,那船长大人呢?”


    加百列又看了他一眼。


    “那个……那蜘蛛,你是放在船长大人身上了吗?”人生点数全加在“情商”上的极乐立刻接收到了“继续说”的意思,叹了口气,“那玩意……噫,阴森森的,多恐怖啊,船长大人知道了不会生气吗?”


    加百列:“嗯?要是你,你会生气吗?”


    李斯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现场表演何为“敢怒不敢言”:“不敢不敢,我不敢。”


    但乌鸦没有不敢的。


    加百列皱起眉:“他也不跟你们生气。”


    李斯特丝毫不以为耻:“不跟我们一般见识啦。”


    加百列忽然一顿,那一刻,他豁然开朗,明白了自己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何而来。


    真正的“棉花人”是不可能杀伐决断的,乌鸦绝对不是没脾气。可是不管他怎么明目张胆地逼迫、试探,乌鸦都没说过重话,哪怕是拒绝,也都是温和而有回转余地的。


    “不跟我们……一般见识。”轻轻地,加百列把李斯特的话重新咬了一遍。


    就好像在那个人心里,他是什么脆弱的、需要照顾包容的小孩。


    第112章 长灯(二)


    李斯特的第六感当场响起十级警报,立刻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我是说不跟‘我们’一般见识,‘我们’可不包括大佬你啊。废物的赛道很挤了,容、容容不下你。”极乐的救场话张嘴就来,哪怕这话违心得咬嘴,“船长大人对你脾气好,那肯定是因为你值得好啊哈哈……哈……”


    加百列没再听。


    与“什么都不灵只有感觉灵”的李斯特截然相反,加百列的大脑是条理清晰、常识充沛的,但他的感觉就像一团混沌,只要里面不是出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动静,他甚至都很难察觉。


    “被人当成不值得一般见识的小孩”,有人会自欺欺人地把这理解成“宠爱”,沾沾自喜;有人会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羞辱,勃然大怒。


    但加百列既不会自我洗脑,也没那么多不知所谓的羞耻心,对他来说,别人把他当颗蛋都没鸟问题。


    他只是站在那陷入了思考,感觉不是很对劲。


    但具体哪不对呢?


    不知道。


    加百列从早晨思考到下午,又从下午思考到了傍晚。傍晚时分,洛果然送了个花瓶过来,但花没到。


    驿站长宣布,他要在黑山谷多逗留几天。


    加百列第一反应是把洛逮来——黑山谷是禁地,需要走特殊通道,大型驿站的驿站长才有权限开——他要过去。


    可是乌鸦仿佛又预料到了他的反应,用“有几件事私下跟你说”救了洛的小命。


    “家里不适合两个人住,很多家具要换,很急,因为我们可能不会在这边逗留太久,走之前必须要弄好。我这辈子就一个要求,不要收拾我的书桌,看到排列整齐的书桌我大脑会瘫痪。”


    加百列遭到会心一击,眉心褶皱消散了八成。


    然后乌鸦又嘀嘀咕咕地抱怨:“黑山谷里到处都是血族秘族的东西,阴森得要死。这边囚犯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的活,从早到晚叮叮咣咣的……然后犯人都收摊了,审判庭还没吵完,这帮老头老太太,真离了大谱……”


    等那略带鼻音的声音带起的热意消散,加百列已经把花瓶仔细洗干净摆好、将需要撤换的家具列好了清单。


    跟水晶花瓶面面相觑的加百列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乌鸦最后也没说他要留在黑山谷干什么。东拉西扯一通,降智迷魂效果居然堪比二级“魅力”,到底是谁能复制吸血鬼天赋?


    乌鸦是闭着眼说完最后一段话的——睁眼就是天旋地转,他实在是吐不出什么东西了。


    摸瞎收起匠人造物,他让黑山谷折叠空间,把他送到了一处僻静的看门人休息室,靠着墙足足缓了十分钟,剧烈的头痛才稍稍平息。


    乌鸦已经很克制,没用那只“阅读死亡”的眼睛去扫视整个山谷,只是让黑山谷送他去了专门处决“火奸”的行刑台。他本以为火种这么稀少,在人类社会里又属于“特权阶级”,沦落到黑山谷的应该很少,结果左眼差点炸开。


    这里面有一部分是真正的“火奸”,可能是像三月一日一样,被外族胁迫;或者本身就是血族养的宠物家畜,意外被“违禁品污染”,火种遗留物与他们想要尊严和人格的天性本能共鸣,短暂地点着了一点火星,又重新被黑暗吞没。


    这些人的遗愿不可继承,因为九成都是后悔,想回到做普通宠物的日子。


    剩下的死囚,有争权夺势被人陷害进来的,不慎落网的黑匠人或者黑医生,恣意妄为导致一时上头、因种种屁事杀了其他火种的神秘……


    这些人的遗愿也都一言难尽,不是报仇雪恨就是报复社会。


    不过乌鸦翻遍了整个尾区的黑暗秘辛,被怨气冲得差点把胆汁吐干净,除了八卦,也算没白忙,他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其中之一来自一位圣地的“愤怒”,因为争风吃醋失手杀了同僚。愤怒的恋爱脑临终时只想知道心上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乌鸦联系艾瑞克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过得挺好的,已经跟了达米安诺斯长老,前途无量。这冤种前不久刚被处决,火种遗留物还没来得及返还圣地,正好存在旁边的储物柜里,便宜了“盗墓贼”。


    乌鸦得到了“愤怒”方向的火种能力,这下估计要把他是“三级”的流言坐实了。


    “愤怒”的火种能力简单描述就是放火。“愤怒之火”能点烟,也能直接点燃血肉,专克黑暗生物,高级“愤怒”的火光甚至能对血族产生类似阳光的效果。


    而作为所有火种路线里的最强攻击技,“愤怒”对火种主人的身体强化也非常极致,即使骨骺线已经闭合的成年人,也能在觉醒“愤怒”之后长高一两公分,肌肉、骨骼的强度和硬度数倍于普通人……虽然这跟乌鸦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个借用能力的小偷,又不是人家“疯狂”女士的正经继承人。他的“健康”是当年使用“奇迹”保全意识的代价之一,不到他魂飞魄散那天是不可能恢复的。


    因此对他来说,“愤怒”强大,也有限制,限制就是他本人的身体承受能力。


    如果他像别的秘线火种那样使用能力,只能发挥出微弱的一级水平,基本就是个有腿的点烟器。但普通火种只有摸到三级的边时,扩张的知觉才能观测别人的情绪浓度,乌鸦有作弊的左眼,可以假装“三级”,直接利用环境里的情绪。


    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状态好再加止痛药,“恐惧”的能力大概能用两三次,“愤怒”大招出一次他自己就得跪下,所以他现在是个有撒手锏的……点烟器。


    除了实在的火种能力,乌鸦“翻垃圾”的另一个收获是,他把人类社会的地下黑市摸了个明明白白——比将黑山谷变成黑市大本营的玛莎女士还明白,毕竟典狱长不能离开黑山谷。


    黑医的组织跟医生协会一样松散,有点像互助会,平时大家各自为政,活动范围遍布尾区。


    黑匠人则不同——有人的地方才需要“医生”,而“匠人”却更偏向于离群索居。黑匠人里三个最大的组织,两个都不在尾区。一个在背区,一个在腹区,都自称“协会”。


    其中,尾区的黑匠人很多是匠人协会排挤出去的,“黑”在没有身份。这些“正经匠人”掌握了黑市的话语权,做东西的思路和匠人协会差不多,一般也排斥用人体材料。


    腹区的黑匠人是真“黑”、真恶,他们“荤素不忌”,人人手上沾满人命,经常弄出一些破底线的东西,甚至不避讳用火种遗留物做违禁品。腹区匠人就算是在黑市里,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邪派。


    至于背区那一小撮黑匠人就洋气了,他们“黑”在“背叛人类”。他们居然和一些脑子活份的血族合作,有自己的工厂——血族当名义老板,他们利用匠人造物降低各种生产成本……乌鸦在鼠头人那吃过的一种罐头居然就是他们生产的!而告诉他这个信息的那位老兄就是私自往尾区走私罐头时被抓的,遗愿里都在挂念那批货。


    人类想从“野生动物”重新回到牌桌上,靠“火种”打打杀杀肯定没戏,他们必须要有钱、有生产力。如今这个情况,靠“科技”已经完全没戏——绝大多数人又不识字又不识数,大脑都退化成智障了。


    结合记忆和血族网上查的资料,乌鸦知道当年叛变的人工智能占据了水瓶洲,那里的“居民”是一种主脑控制下的半机械人。这解释了血族分明以万圣节为“新年”,为什么不干脆把“十一月”改名成“一月”——摩羯洲的各种网络服务几乎都来自水瓶洲,历法是跟着那边来的。而血族的科技发展水平,也在水瓶洲刻意限制和吸血鬼们的不思进取下,比五百年前不进反退。


    在这种情况下,现阶段,唯一一条路就是利用匠人造物。


    乌鸦本人不懂匠人造物,之前只是个设想,没想到黑匠人那边已经实现了。


    都怪匠人协会知识垄断故步自封。


    乌鸦缓了半晌,眼睛能稍微睁开了,用黑山谷主人的权限偷听了一会儿审判庭里在说什么,然后给霍尼长老发了信息:匠人必须取消协会,可以由圣地方舟和医生协会共同监管,其他不论,内部各种资料和文献必须开源。


    虽然玛莎女士说,他作为黑山谷的主人,不用亲自和黑匠人们接触,但这一趟背区,看来是必须要走的。


    第113章 长灯(三)


    作为出生在圈里的“浆果”,从星耀城到城郊二十公里的河中驿站,就是两千这辈子走过的最远的路。


    这段路,她从前世走到了今生,也从畜生走到了人。


    迷藏初建,站长让他们自己选择未来的时候,别人都决定跟着伯爵去密林更深处。


    伯爵是他们的嬷嬷,虽然严厉脾气差,但她会管理他们、命令他们。对于小羊来说,有人驱赶就是幸福,何况这里也是真的幸福。他们能吃饱、能穿衣,不用十几个人挤一个笼,不用没完没了地生孩子,也不用没长大就死。


    但也许因为伯爵没当过她的“嬷嬷”,也许因为别的,两千自己也没想明白,反正她独自走上了一条岔路。


    告别的时候,同伴们都欲言又止,两千强忍着没露出恐惧。但坐着装载迷藏的车回星耀城那天,两千在新房间里一宿没睡着,一闭上眼,就是鼠头人身的怪物狞笑着闯进来,冲她露出沾着血肉的牙。


    那时候,两千以为“决定跟着驿站长返回星耀城”,就是她这一辈子最疯癫的时刻了。


    后来发现不是。


    她还可以数着贩蒜的钱,一边记账一边学认字;可以像当年鼠头人投喂她一样投喂罴人,打扫罴人掉的毛,牵着罴人在下水道里逃窜;还可以跟着几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孩子,在天灾似的风暴里完成封存迷藏的任务……


    现在,两千终于知道了,这世界,一切都是有限的,包括想象力。


    此时,她正坐在一辆飞驰在摩羯洲高速公路上的货车里,目的地是背区——鬼知道背区在哪,可能是西天上吧?


    数不清的血族和秘族同路而行,到休息站的时候,伪装成血族的驿站长还入乡随俗地插了秘族的队。会议室的音箱能听见驾驶室和外界的声音,那无能狂怒的骂声一听就是鼠头人的尖嗓子,两千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捏紧了扑克牌:“……过。”


    李斯特崩溃:“别啊!别过,求你了!再想想办法,我们要扫大街扫到明年了啊!”


    这是他们离开人类社会的第三天,所有人都从最初的严阵以待里淡定下来,现在已经可以一边用无边镜窥视着来来往往的血族,一边在会议室聚赌了。


    输牌的打扫卫生。


    这是荣誉和未来之战,众人在会议室里围着牌桌正襟危坐。驿站长玩心比恒星还重,虽然在开车,但克服万难也要参与。


    每次发完牌,不参加聚赌的人就用手机拍一张,发过去让乌鸦看一眼牌。然后一心八用的驿站长就一边在血族车流里穿梭,一边用耳机听着大家出什么牌,遥控别人帮他打。


    一开始,善良的草莓和马克还唯恐他“盲打”记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帮他解说,提醒他桌上有什么牌、每个人还剩几张……驿站长欣然接受了孩子们的好意,痛痛快快地虐菜。


    喜提“扫大街七天乐”后,所有人都沉默了,最后,连加百列都放下没刷完叶肉的叶脉书签,被引上牌桌和不归路,收获了“打扫会议室”的机会。


    加百列:“……”


    他倒不是很介意打扫卫生,只是虽然没打过,但“输了”,对他来说依然是个很新鲜的体验。


    会议室的音箱里传来驿站长贱嗖嗖的声音:“我们下个季度的卫生值日表是不是排完了?一天也没给我剩啊,唉,你们好小气哦……”


    车载导航适时发出冰冷的机械音:“您已超速。”


    艾瑞克:“好了好了,我说,咱们差不多也该收摊了——还有,你怎么在高速公路上都能超速?”


    茉莉咬牙切齿地把牌往桌上一扔:“不许收,再来!我不信了!”


    “妹啊,”驿站长隔着音箱劝她,“你看你,点儿背就算了,赌品还不佳,输红了眼老想翻盘,还试图出千。以后出去别跟别人说你打牌是我教的。”


    “你肯定用别的道具了!”茉莉蹦起来,追尾巴小狗似的团团转着找,“你是不是从哪弄来了新的匠人造物?你肯定能偷看我们牌。”


    上一局,茉莉使坏,故意报错自己出的牌,结果话音没落,就被乌鸦轻描淡写地拆穿。


    两千:“好像没有这种匠人造物……”


    “那就是违禁品!”茉莉恨不能把自己的名字从值日表上抠下来,“啊啊啊我不信!”


    乌鸦:“啧,凡愚。”


    艾瑞克脑子“嗡嗡”的:“驿、站、长!”


    悲伤大哥不想打牌,就想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黑山谷那边的审判庭到底怎么说的。


    乌鸦没等庭审结束就把他铲走了。黑山谷外,乌鸦和那个神秘的典狱长凭空消失后发生了什么,艾瑞克至今一头雾水。


    他们这时刻在“脑残”和“靠得住”之间摇摆的驿站长进山谷晃了一圈,挖出来几套能以假乱真的血族假身份和皮衣……来源让人不敢细想。


    然后他随便通知了霍尼一声,紧锣密鼓地就奔着背区出发了,艾瑞克至今没找到跟他私聊的机会!


    霍尼长老掺着疑惑的震怒至今还搅合着艾瑞克的脑浆。


    背区!


    就算是对火种来说,那也跟西天差不多了!


    “那好吧,”驿站长遗憾地发出良心发现的声音,“不欺负小朋友了,毕竟‘打牌’这条火种路线我已经升到五级了。”


    他年轻时候还写过一本书,讨论牌桌上各种“卢瑟”的心理画像和他们的出牌策略,首印之后就被拉斯维加斯一状告到大法官那,于是他有幸成了一位禁书作者。就驿站里这帮菜鸡,两圈下来,他听个喘气声都知道谁手里大概有什么牌。


    “要不要玩点别的?”乌鸦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会议桌子底下有个盒子,伟大的船长特制飞行棋,怎么样?”


    艾瑞克:“已经玩一天了,驿站长,我们是不是也该……”


    可惜没人怜惜中年人忡忡的忧心,艾瑞克话还没说完,加百列已经把纸盒子抱了出来。


    悲伤大哥:“……”


    他刚要说什么,就看见纸盒上有一行手写字迹:“匠人协会轰然倒台,出席庭审的都是有分量的大人物,这里面有你,你是——”


    艾瑞克目光一凝,手快的茉莉已经从旁边抽了张纸牌,上面画了两撇相当抽象的小胡子,旁边标注:达米安诺斯。


    茉莉:“……”


    她今天到底摸什么了,捡了白毛掉的头发吗?怎么这只手这么晦气?


    好事的李斯特也不甘落后地摸了一张,翻开眼睛就一亮:“哇,这怎么好意思!我当盖亚长老吗?我不配啊……”


    五月探头去看,卡片上是一个长发女士的简笔画轮廓,旁边标注:盖亚。


    “这是谁啊?”


    “是我们圣地的四大……五大长老之一!”


    神秘路线的圣地,目前包括霍尼在内有五位长老,其中三位是“愤怒”单方向——“愤怒”不容易跟其他方向合并,一不小心就单到底。


    神秘的长老团首席是个“极乐”与“悲伤”双方向,负责维系整个圣地的安全,轻易不能离开。


    艾瑞克若有所思地问:“这次‘圣地’方面把盖亚长老派出来了?”


    盖亚是另一位双方向长老,“悲伤”合并“恐惧”双方向。


    从火种路线就能看出来,这是位思虑颇重、稳重保守的人,大概是代表圣地出面,专门给霍尼和达米安诺斯两个老“祸精”兜底的。


    问题是……


    霍尼长老分明说过,根本没在庭审现场看见乌鸦,三级火种可没有老眼昏花的情况,长老们的知觉可以覆盖整个审判庭。


    他们驿站长是怎么知道的?


    一边给其他人讲圣地高层的结构,艾瑞克一边自己摸了张牌。


    艾瑞克:“……”


    纸牌上是一双蚊香眼,标注是:医生协会听审团成员丙。


    “驿站长,”艾瑞克索性直接问,“医生协会这次去了多少人?”


    有丙,肯定也得有“甲乙”吧?


    “医生协会,作为残缺路线的一支,没有三级火种,所以都是年长且德高望重的老医生做长老。”乌鸦的声音从音箱里传来,“这回派了个声势浩大的听审团呢,最年长的带队长老一百零四岁,最年轻的成员才七十六,全团总共七人,真牙二十二颗……”


    艾瑞克:“好了可以了,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迅猛龙和小熊马克运气都不佳,迅猛龙抽到了“成员甲”,还在青春前期的马克小朋友抽到了那位“一百零四岁”。


    茉莉:“那我们神圣呢?”


    加百列翻开纸牌给她看,是个颇为风流写意的男性剪影,备注:罗兰。


    “好像在我这里。”草莓也应了一声,她的身份牌上画着一把剑和一个天平,备注是:塔莉亚。


    草莓:“‘塔莉亚’……我是谁?”


    “是火种审判庭长。”艾瑞克说,“要把火种投入黑山谷,必须经过火种审判庭,两条路线以上的火种列席,主持人就是‘神圣’的塔莉亚女士。她是方舟三位长老之一,是个罕见的‘真理’与‘审判’双方向。”


    茉莉:“罗兰呢?”


    “方舟的天才,”艾瑞克说,“三十八岁就晋升长老,整个尾区最年轻的三级火种……呃,至少以前是,你们圣线一直传说他是老爹的接班人。”


    相比圣地,神圣路线的方舟在三级火种的数量上略逊一筹,但分量都很重。


    其中被人尊称为“老爹”的大长老,融合了“神域”“圣光”和“审判”三个方向,距离四级“亚圣”只有一步之遥。和圣地的首席先生一样,“神域”也事关方舟安危,老爹也不会轻易动。


    艾瑞克摩挲着下巴:这回霍尼和达米安诺斯掀翻了匠人协会,方舟除了“老爹”之外,另外两位长老都来了啊。


    第114章 长灯(四)


    两千和五月互相让了一下,拿走了最后两张。两千拿到了医生协会的“乙”,五月一脸牙疼地双手供起了“霍尼”的牌,然后牌盒空了。


    艾瑞克拉开纸抽屉掏了掏:“驿站长,你不来?”


    乌鸦一本正经:“我这正开车呢,要安全驾驶。”


    艾瑞克:“……”


    这陌生的语言是人话吗?


    “我有一次跟我爸去圣地的时候见过,有一张地图,玩法好像是摇骰子走步数,看踩中什么格子。”李斯特翻开纸盒,“但那个好像不用抽身份卡……哇!”


    盒里没有飞行棋常见的纸棋盘,只有一个小电筒,打开后,乳白色的光泼洒出来,在半空打出了一个光影交叠的……立体棋盘!


    起点格子里有几枚棋子的虚影:三颗红色对应三个“神秘”角色,两颗白色对应两个“神圣”,剩下四颗蓝色则代表医生协会。


    从起点出发了红蓝白三条路,不同阵营的棋子要走不同的方向。


    “这是匠人造物?!”


    用匠人造物当玩具,这也太奢侈了!


    “哪弄来的?”


    “送桂花的那位朋友给的,”乌鸦顺手把脖子上挂的小石头塞回了衣服里,“艾瑞克见过。”


    其实是从黑山谷的“私库”里拿的,典狱长作为黑匠人的“供货商”,本人又是个极富创造力的二级匠人,当然有很多不入账的匠人造物。


    不过她把整个黑山谷都给了他,所以乌鸦说这是“朋友送的”也没什么不对。


    黑山谷被玛莎赋予了生命,已经可以自动运转,里面一草一木都是山谷的一部分。乌鸦不用像历代典狱长一样,待在山谷里承受污染,他随身带一颗小石子就能作为媒介控制黑山谷……只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没办法,万事万物都有代价。


    有了生命,当然也就有了感受,黑山谷“消化”有毒原材料上的毒性,也会感觉痛苦。每到这时候,那种痛苦就会顺着连通的精神传递给它的主人。


    不过好在,黑山谷处理材料是定时分批次、不是源源不断的,而且比平时跟死者精神交流好多了,对乌鸦来说,大概也就是个生长痛的程度,与得到黑山谷的巨大好处相比,这点代价可以忽略不计。


    艾瑞克一愣,立刻“恍然大悟”:难怪乌鸦没出现在庭审现场,消息却比谁都灵通,那个神秘的玛莎真是黑山谷的典狱长,并且私下里和他达成了某种合作!


    “原来如此。”中年人知道私下交易不方便公开说,“心照不宣”地替驿站长遮了过去,顺便对上西天……去背区这件事没意见了——肯定是交易的一部分嘛。


    毕竟是驿站长,艾瑞克放心了,虽然有时候看起来令人疑惑,到底还是稳重可靠的!


    他晃了晃空了的纸盒,盒里最后一样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颗木质的骰子,和让人眼花缭乱的棋盘比起来,这骰子随便得有点冒犯。它好像就是胡乱削的,量都没认真量,上面用蘸水笔手写了几个数字。


    可是它落在桌上时,在座所有火种却都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反应最大的是小罴人马克。马克本来老实坐在地上,被那突然掉落的骰子吓得猛地往后一仰,差点钻到另一侧桌子底下!


    直到一只骨瓷似的手握住了骰子,隔绝了恐怖的气息。


    “这么敏感……”乌鸦几不可闻地嘀咕了一声,“哎呀,马克怎么了,是不是捂在盒子里的东西有点发霉了?嗅觉太敏锐有时候也受罪——快给孩子喷点除味剂。”


    加百列食指中指夹起骰子,拇指轻轻一拨,六面骰就在他两指间旋转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熊孩子一眼,敷衍地把骰子在除味剂喷头前蹭了一下,喷头都没按下去。


    这木骰子上有某种危险又吸引他的味道,而在方才,它又活物似的,将所有的气息都收敛了。


    活物?


    加百列习惯性地想用“洞察”看一眼,却发现没有“激活动力”了。


    “魅力”用完了,而血族天赋物这玩意有个巨大的缺陷,就是能储太少,用完就废。他们从星耀城安全署“借调”了六件,其中两件加百列用过了,剩余能量顶多也就能再用一次——驿站长现在禁止他因为鸡毛蒜皮滥用天赋物。


    当然,他也可以不听。


    其实迷藏驿站里的每个人都可以不听驿站长的——除非危急情况,乌鸦不会用发号施令的态度说话,也从来没说过不听他的会怎样。乍一看,驿站长好像挺放任,可所有人又都会自动围着他的话音转。


    假如一个人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就会变得非常游刃有余,可以随便选一种自己喜欢的,比如润物无声地控制别人,比如——


    乌鸦对他提要求的时候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那张可怕的书桌上盯着他看了一分钟。


    啧,太省事了吧?


    加百列把木骰子扔在桌上,忽然感觉有点亏。


    自从答应了和他一起住,乌鸦就会有意识地尽量待在他能看见的地方,会在所有人都在的时候单独给他关注……那种非生理性的饥饿感已经消失好几天了,此时不知怎么,又慢慢地露了头,絮絮地催促他:不够,眼神不够,关注不够,还要吃点别的。


    “那我先开始,”李斯特拿起木骰子,在手里掂了掂,念出飞行棋指南,“‘第一轮只有投出六点才能移动棋子,否则原地逗留’,好……咦?等等!”


    这套飞行旗的悬念在于每个空白格子会开出什么,而不是棋子会走几步——以火种对肌肉的控制力,用手掷骰子,基本想要几步是几步。


    谁知李斯特上来就失手。


    “这骰子是不是歪了啊,”极乐小哥对着骰子上大大的数字“一”露出怀疑人生的表情,“伟大的船长大人,不会是你自己削的吧,这能玩吗?”


    “骰子是飞行棋的灵魂,”伟大的船长大人露出神棍似的微笑,“它会知道把‘你’带到哪去的。”


    “灵魂”叛逆得很,就不六,谁扔都不行。就在大家开始怀疑驿站长又在玩弄他们,给这玩意下了“不能六”的诅咒时,骰子传到最后的五月手里。


    “一直扔不出来,会一直卡在这吧,那不是……”


    “啪”一下,骰子落在桌面上,打断了五月的话:六。


    棋盘上瞬间光影变动,一颗鲜红的棋子自发移动起来。


    李斯特替认字还有些吃力的孩子们念出棋盘上的字:“霍尼长老义愤于匠人协会的一手遮天,率先对匠人协会的知识垄断发起攻讦。棋盘激活,下一轮中,所有角色掷出任意点数都可移动,红色阵营角色移动数字加一”。


    红色棋子沸腾起来,仿佛再现了审判庭上率先发难的“神秘”们。


    “哇——”


    这比扑克牌刺激多了!


    李斯特卷起袖子:“冲啊盖亚长老,我们……”


    骰子落地,又是个“一”。


    李斯特:“……”


    这玩意是不是在针对他?


    代表“盖亚”的红色棋子往前挪了两格,沸腾的红光消散,格子上浮起文字:“盖亚长老支持同阵营伙伴,但必须注意不要得罪医生协会,防止白色阵营得利。下一轮,红色阵营角色移动速度减一。请角色说出不能得罪医生协会的原因。”


    “角色……啊,我吗?”李斯特眨眨眼,“肯定不能啊,得罪医生,不想活啦?我们火种小队出任务前,都要找医生拿药,受伤生病了也都要找医生治疗,得罪协会,人家把驿站医生都撤回怎么办?”


    “霍尼长老的新基地里不是有火焰晶吗?”茉莉插嘴,仿佛达米安诺斯附体,“残缺路线的火焰晶,应该能随机激发出新的‘匠人’或者‘医生’吧?干吗非求他们?”


    “学徒和二级医生差很远的,”艾瑞克叹了口气,“大部分有用的药只有二级能做,培养二级需要时间——再说‘残缺路线’两个方向跟我们不一样,不是火种一觉醒能力就觉醒的,都得学习,你以为只有匠人协会禁止知识外流吗?”


    他说着,随便扔出骰子,也是个“一”。


    棋盘上浮起窝囊的蓝光:“该角色因年老耳背,没听清庭审发言,轮空一轮。”


    艾瑞克:“……行。”


    这骰子确实有灵魂,缺德的灵魂!


    蓝色棋子仿佛是来展览老年病的,一圈下来,有“牙疼说不出话的”“正在打盹的”“尿频发作离席的”……全体轮空。


    直到加百列接住骰子,轻轻一弹,打破了“全一”队列。


    白色棋子足足往前推了五格。


    “罗兰长老赞同取缔匠人协会,甚至想把医生协会一起取缔,但来之前被老爹叮嘱不许乱说话,只好装聋作哑,原地轮空一轮。”


    加百列:“那他来干什么?是我的话就离席……出去找那个掀翻了匠人协会的人,让他再掀一次。”


    乌鸦:“……”


    艾瑞克立刻从无边镜里看出了什么:“等等,驿站长,方舟的罗兰不会真的去找你了吧?”


    茉莉难得露出一点心虚,在椅子上蹭了蹭:“呃……在洛的驿站那,有神圣找我说过。”


    第115章 长灯(五)


    艾瑞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然后呢?”


    茉莉:“然后我说‘跟我说干吗,我又不是驿站长,自己找乌鸦去啊’。”


    艾瑞克倒抽了一口凉气。


    “然后我就忘了嘛,我也很忙的……”


    茉莉每天要在训练场待十个小时、要补习各种常识,晚上还要和小伙伴们一起,到驿站长那里听他讲一个小时课……她有什么办法?


    身体的肌肉记忆只能靠一遍遍重复;她当“宠物”浪费了十四年,有那么多不知道的事;乌鸦虽然时而跑题,但他对神圣路线的理解比那些资深的神圣都深,茉莉现在的“审判”已经和刚出星耀城堡时候天差地别了——虽然依旧受限于年龄和强度,但她已经学会了浓缩能量、控制精度,再也不是只能“蜇”一下血族流浪汉的水平了。


    她嘀嘀咕咕:“他们也没说什么事,没说是这个长老找啊,就说是个什么‘大人物’,我哪知道是什么人物?‘方舟’里我就认识一个人。”


    已经过世很多年了。


    没经过社会规训的野生人类想起了什么,又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而且乌鸦都说了,神圣那边的事让我自己看着办!”


    艾瑞克谴责的目光透过镜子,扎向了他们正在“安全驾驶”的驿站长。


    乌鸦也没甩锅:“嗯。”


    “驿站长,她才十四岁!你让她自己看着办,你……”


    “十四岁不小啦,”乌鸦单手搭着方向盘,“好多神圣像她这么大的时候,都变成火种遗留物了。”


    茉莉:“对啊!”


    艾瑞克:“……”


    对什么对,你俩能聊点活人的话题吗!


    “罗兰长老虽然资历浅,现在还没什么话语权,但他三级之后成功合并了‘神域’,以后很可能是方舟的下一任大长老。”艾瑞克揉着太阳穴,开始“爹爹不休”,“不管我们将来要做什么,都不可能靠我们这一点人,就算你是‘巫师’、甚至‘法师’,一个独行侠能有多大力量?来自方舟方面的示好千载难逢啊驿站长……”


    “没错,我需要很多人的力量,也包括神圣,罗兰长老又帅又厉害,跟伊森老爹一样重要,”乌鸦把车速挂在超速边缘,在车载导航上随意地戳着,“他想表示友好,可以来找我,河中驿站没说‘罗兰禁止入内’吧?或者送封信过来,让我去见他也行,拐弯抹角通过个一知半解的小姑娘找我递话算什么?我懒得陪他玩‘权力的游戏’,太子爷是四十多岁,又不是四岁。”


    他是来搅局的,不是来参演《猴王争霸》的。


    司机开车到不熟悉的地方,半路查看导航很正常。这会儿众人注意力都在飞行棋上,没人在意乌鸦不停戳导航的动作……除了加百列。


    加百列对黑山谷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吵架毫无兴趣,这里面他就认识一个纵火老太,此时目光已经完全转移到了无边镜上。


    盯着镜子里乌鸦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加百列一歪头:乌鸦看似“随机”,做人做事跟他那被火箭炮炸过的桌子一样无序,但加百列知道不是,比如乌鸦很少会在半路上查导航,他对事情的预先推演和计划几乎是事无巨细的,不会连路都记不住。


    这是在干什么,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这时,木骰子从草莓手里扔出了一个“二”,飞行棋上出现了一行字:“独一无二的塔莉亚长老,她不关心其他问题,但对目前匠人协会的现状痛心不已,希望打破知识垄断,改革制度,与她有同样选择的角色步数加一(阵营不论)。”


    茉莉不等李斯特念完,就问:“为什么说她‘独一无二’?”


    “呃……我没见过神圣的长老。可能因为她的初始方向是‘审判’吧,据说靠审判升到三级的,方舟历史上就这么一……”李斯特说到这,蓦地意识到失言,立刻闭嘴,小心地瞄了茉莉一眼。


    “审判”,冲得都快,死得都早。


    “啊哈哈,”李斯特狼狈地岔开话题,“所以她一升上三级就开始主持火种审判庭啦,后来合并的‘真理’就更罕见了,整个方舟以前都没有呢!”


    草莓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把骰子传给五月,总感觉“白色阵营”要输——本来人就少,俩人立场还都不坚定。


    五月第二次为霍尼长老投出了一个“一”。


    “请角色引导审判庭风向,选择当务之急:(1)匠人协会知识开源,打破垄断。(2)代表圣地发起对匠人协会所属财产的争夺。


    选择(1),白色阵营角色塔莉亚增益生效,同阵营盖亚后退一步,对霍尼从支持转为掣肘,霍尼后退一步。蓝色阵营全体后退一步。


    选择(2)同阵营所有角色加一步,白色阵营所有角色后退一步,白色阵营将展开报复。蓝色阵营不动。”


    “好复杂,”五月皱着眉算了半天,“就是说,如果选第一个,蓝色阵营会变成对家,我……我伤敌一万自损八千。选第二个,白色阵营会变成对家,我相当于是损人利己。”


    茉莉插嘴:“什么鬼,选第一个。”


    “啊?”


    “第一个是为了尾区所有人好,第二个是跟圣线争权夺利,一个是公义一个是私欲,你可是霍尼长老!”茉莉看起来恨不能把五月推开,自己上,“霍尼长老才不会搞内斗的破事呢,当然是打破匠人协会的知识开源更重要!”


    “哦,”五月没什么主意地抓了抓头发,“也是哦……而且感觉蓝色阵营更弱一点吧,一直轮空,选他们当对家也比较好打。”


    加百列把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当成耳边风,研究了一会儿无边镜,很快会玩了,丝滑地将无边镜从后视镜转移到了“导航”屏幕上。


    无边镜上直接跳出了此时的屏幕画面,并从屏幕反光里,看见了乌鸦不太清晰的正脸。


    从这个角度看,那张脸看着屏幕时面无表情,很难想象会议室音响里随时插话的活力声音是他发出的。


    屏幕画面果然早就不是车载导航了。


    加百列凭借丰富的相关从业经验,一眼就看出来那是个正在运行的定位追踪。


    地图上移动的小亮点就是追踪目标。


    “原来如此,”加百列想,“他方才在加油站休息区高调插队,不是闲得没事故意找茬,是制造小混乱,趁机在什么车上装了定位器。”


    这是在追踪什么人,要干什么?


    就在这时,乌鸦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眼睛一动,冰冷的五官线条立刻柔和下来,露出加百列平时看惯了的灵动神色。


    驿站长在迷藏里权限非常高,大概是感觉到无边镜换地方了。


    发现有人偷窥的乌鸦似乎有点无奈,随后又露出一点促狭,抬手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将手指印在了无边镜连着的屏幕上,冲加百列比划了个“嘘”的手势。


    加百列的瞳孔倏地放大了一点,没等他回过神来,就被人塞了一枚木骰子:“到你了。”


    加百列:“……”


    他再一看,无边镜的视角已经回到了后视镜。


    五月版本的霍尼长老选择了“公义”,作为“白色阵营”的加百列和草莓就都没什么参与感了。


    罗兰长老赞同,但不便在医生协会的激烈反对中站队,因此作壁上观。塔莉亚长老同上,增益只给了两轮。但同阵营盖亚的减益越来越大,随着蓝色阵营的激烈反击,达米安诺斯同样开始拖后腿。


    艾瑞克虽然被按在“听审团员丙”的位置上高歌猛进,却越来越坐立不安:这是真实的庭审吗?那最后结果不会……


    他不断往无边镜里看,迷藏里感觉不到行车颠簸,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艾瑞克总觉得镜子里的画面在晃,路面好像没那么平整了。


    突然,年轻人那边传来几声难以置信地喊叫,艾瑞克定睛看去,只见立体棋盘上出现了一行红字:角色霍尼退回初始格,出局。


    茉莉扔下骰子:“我不当这臭老头了!”


    让五月的角色退回初始格的最后一击,就是她给“达米安诺斯”掷的格子。


    “气死我了,医生协会太可恶了!”


    “一百零四岁”的马克“嘤”道:“对不起。”


    五月大受打击:“都是我手气不好,霍尼长老我对不起你……”


    “驿站长,”在一群孩子们的七嘴八舌里,艾瑞克面沉似水,“棋盘是匠人造物,我们扔的每个点数都不是随机的吧?所以这是……这是真实的庭审结果吗?”


    “什么?!”


    “等等!”


    “不……不会吧……”


    在忽然紧张的气氛里,只有加百列悠悠地插了一句:“你把车开到哪去了?”


    众人这才发现,乌鸦早下了高速,把车停在了一个挺荒僻的地方。


    无边镜从后视镜转移到了车子前灯上,迷藏里就看不见驿站长的身影了,只能看见不远处有仓库似的建筑,门口停着几辆彩绘着品牌商标的货车。


    其他人对那商标有些陌生,只有两千一眼认了出来,低声说:“那是‘浆果’罐头,我以前生病的时候吃过。”


    “嗯,”音响里传来驿站长的声音,“这是一系列价格便宜、定位低端的浆果罐头,产自背区,目标客户是背区和尾区的‘果农’。厂商隶属于背区血族的大型资本集团‘小可爱’……”


    众人逐渐茫然。


    就听乌鸦话音一转:“生产设备中有两件水准不低于‘迷藏’的匠人造物,八成职工是浆果——人。”


    迷藏里半晌鸦雀无声,李斯特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伟大的船长大人在开玩笑吧……啊哈哈……哈……”


    “没有哦,亲爱的。”乌鸦的声音带着叹息似的,“我们离开星耀城用的证件,还有这几件克隆人皮,都是那边提供的。”


    “给血族干活的人,还有匠人造物,那不是、那不是……”李斯特脑子一片空白,说到最后,嘴里只剩下“阿巴阿巴”。


    “黑匠人。”驿站长平静的声音打碎了他最后一点期冀,“他们是黑匠人三大窝点之一,现在是我们的盟友——艾瑞克,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我突然决定去背区吗?”


    艾瑞克的脸色已经像个死人。


    “如果庭审是这个结果,霍尼长老的未来、尾区的未来都一目了然了吧?”


    为了不得罪医生协会,霍尼会被圣地当成弃子,反正她只是个一把年纪的单向,圣地不缺这一款。


    至于罪名……很简单,哪个前线的老火种没偷偷用过黑匠人和黑医生的东西,陪了霍尼半辈子的业火枪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那里面可有火种遗留物——老太婆一看就跟黑市勾结很久了。


    新基地也好、里面的火焰晶也好,一样也保不住。神圣和神秘为了自证清白,可能会掀起对黑市的大清洗。


    新的匠人协会很快会成立,门槛会更高,对知识的垄断也更严丝合缝。


    这是尾区——人类社会仅剩的角落……的未来。


    乌鸦的声音很温和,话却像背区的寒冬一样严酷:“船就要沉了,水灌进来之前,总要找救生艇吧?”


    第116章 长灯(六)


    迷藏里大小事务都不避讳未成年,除非有特别不堪入耳的,乌鸦才会临时把他们支开,事后转述“清洁版”简况。但不是在人类社会里长大的人,心智上始终像隔着一层。直到这时,孩子们才慢半拍地跟上了艾瑞克他们和驿站长的对话。


    茉莉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一瞬间露出凶相,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她第一反应问:“霍尼长老呢?”


    乌鸦没回答,但失魂落魄的艾瑞克被她一语惊醒——他从觉醒火种开始,就一直跟着霍尼,当然有私下联系前队长的方式。


    片刻,艾瑞克脸色更难看地抬起头:“联系不上。”


    乌鸦这才说:“嗯,路上我已经试过了。”


    迷藏里的人只能听见他说话,看不见驿站长的脸,都听出他声音里的干涩压抑,像是强忍了一路。


    智者仓皇、强者软弱、没心没肺之徒捉襟见肘时,最刺人心。


    “不过暂时不用太担心,”驿站长似乎也意识到了,清了清嗓子,试图安众人的心,“就像草莓抽到的那张身份牌,塔莉亚庭长私下里会行方便的,我那边也还有个朋友可以照应。”


    “对,对……”艾瑞克努力定了定神,拍了拍李斯特的肩,“审判庭长和黑山谷的典狱长都会站在我们这边,不用太担心……听到没有?”


    草莓紧紧攥住了她手里的纸牌:“可是伯爵呢?珍珠姐姐他们呢?”


    草莓不傻,驿站里一批一批的“劳动力”、驿站长转述给他们的三月一日、偶尔艾瑞克和李斯特提起圣地“某些极乐”时讳莫如深的态度……


    她都看见了,知道那些无人庇护的弱者会有什么下场。


    霍尼是圣地的长老,为数不多的三级火种,再怎样也有公开的审判、起码的人身安全。但如果她失去了新基地的控制权,跟着她的伯爵他们会沦落到谁手里呢?


    没有人回答。


    这氛围不知触动了马克什么记忆,它幼而不小的胸膛里发出水开一样的“咕噜”声,充满恐惧地哀鸣起来,豆大的小眼睛落下泪来。


    五月惶惶无措:“我选错了,是吗?我最开始就应该选第二个……”


    不选择“公义”就好了,他想。


    他发现自己真的有点算不过账来,只知道选第一个是“蓝方”当对家,第二个是“白方”当对家,没想选了“公义”就成了所有人的对家。


    唯有两千没参与讨论,如过去千百次一样,命运呼啸而过,她只是低眉顺目,默默收拾起散落一桌的纸牌和骰子。


    加百列局外人似的戳在一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朝两千收拾好的纸盒看了一眼。


    “闭嘴,不许哭,再哭抽你!”茉莉冲脑门的火气漏出了一点,又堪堪压住——她从小就适应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怒,知道怎么带着胸中块垒该干什么干什么,“行,驿站长,背区就背区,黑匠人就黑匠人,如果‘不黑’的狗东西就是这个鸟样,那我就黑了!你说,下一步做什么——那个血族货车里有你说的‘同盟’人吗?”


    在无边镜照不到的地方,乌鸦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不,那几辆车里是真正的血族。”他手动把翘起的嘴角扒拉了下去,以免沉痛的话里带出笑音。


    “我现在用的身份证件是黑匠人那里拿到的,毕竟是黑匠人,谁也不能保证这身份没问题。另外,黑匠人宣称他们和血族是‘合作关系’,但我无法验证,在我看来,这些人很可能是被血族控制的,至少是一定程度上的控制。我们用从他们手里流出来的身份,一旦抵达背区,很可能立刻被那边的吸血鬼监控到,这就成了一次自投罗网。


    “诸位,背区是血族的人口大区,重要位置上都是天赋者,社会治安跟尾区天差地别,秘族人口只占1%,人类几乎没有生存空间,我们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是的。”艾瑞克艰难地回笼着成年人的理智,心悦诚服地点点头:驿站长确实是稳重可靠的。


    “我顺着假身份信息,稍微做了一下背景调查,大概了解了他们在尾区的经营情况,锁定了一辆最近要回背区的运货车。”乌鸦说,“这家公司所属的集团经营范围不止一个领域,有自己的仓储和冷链,现在距离日出还有二十分钟,他们停靠的应该就是尾区与背区交界处的一个站点,准备在这里的员工宿舍过‘白夜’。仓库里卸货分拣的工人后半夜——也就是正午之后才上工,现在当值的只有两个仓库管理员,正在跟货车司机和运输员聚赌,是动手的好机会……”


    艾瑞克一开始还屏息凝神地听着驿站长的高论,听到后来,表情越来越茫然:“不是,等等……动什么手?你怎么知道他们在聚赌……加百列先生?”


    乌鸦说到一半的时候,加百列已经在对照着血族天赋物的清单挑道具了,业务非常熟练,闻言抬头:“嗯?”


    艾瑞克:“你干什么去?”


    加百列:“问血族借身份去背区。”


    李斯特神魂还没归位:“怎么借?”


    加百列:?


    这还能怎么借?


    “只拿他们的证件和皮衣就行。”加百列以前有“裁缝”的时候,还会顺手拿走血族的皮,现在用完了,没法制作“血族皮衣”。好在迷藏临走时洗劫了洛的库存,补充了好多除味剂,注意跟其他血族保持距离,也能凑合着糊弄过去。


    他完全不受迷藏里沉郁的气氛影响,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善良地帮忙划了重点:“哦,要注意的是,需要让身份的原主人合理失踪,所以处理方式要低调。”


    不能做成随意发挥的摆件。


    李斯特:“……”


    随着他们从南往北,气温在降,从未离开过星耀城的人们都有些不适应,纷纷加了衣服。


    可是此时,艾瑞克却冒出一脑门热汗。他固然身经百战,正面遭遇过无数外族,但那不是事先做好了周密准备就是被逼到绝境。虽然是火种,“血族”俩字对他来说始终是“一级警报”,需要谨慎对待,能避则避。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大马路上开车已经很疯狂了,他还要打劫血族?


    “怎么能这么贸然闯血族的地盘?这么大一个物流中心,你知道里面什么情况吗?我们从来没来过……”


    加百列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无边镜:“问驿站长。”


    “什……”


    “哦,”驿站长接话,“在高速上一直追着人家容易被发现嘛,所以之前在休息区‘偶遇’的时候,我在他们车上放了点东西,劫持了那位网瘾运输员的手机……稍等一下。”


    音响里安静了一分钟。


    “好了。”乌鸦点点头——还得是尾区黑市,什么违法乱纪的东西都能弄到,“我连上他们这个站点的监控了,会议室角柜第三个抽屉里有可通话耳机。”


    “好。”加百列丝毫不见意外,拉开抽屉摸出一副耳机带上,转身要往外走。


    “慢着!”艾瑞克忍无可忍,再次挡在了加百列面前。


    加百列:“……”


    天使长的耐心终于告罄,看向艾瑞克的目光开始不善,中年人本能地耸起肩,却没退开。


    “我跟你去,”他喉咙滚动半晌,终于挤出这么一句,“我跟你去,这是我们所有人的事……李斯特,喷好除味剂,去拿耳机,跟上。”


    他们是火种。


    哪怕真的要就此流亡,他们也不能凡事依赖加百列。


    这个人诡谲如云,艾瑞克看得出来,加百列或许讨厌血族,对人类却也没什么归属感,艾瑞克始终无法像信任队友那样信任他。


    就算可以信任,人也是要靠自己活下去的。他是霍尼队长亲自带出来的,队长教过他智取、力克,种种应战手段,没教过他躲在别人后面。


    茉莉才不像想太多的大人,加百列一动,她早就绑好辫子戴上耳机,也不问别人意见,直接跟上去了。


    草莓先是下意识地跟了几步,又意识到自己跟上去也没用,讷讷地停了下来,攥着“塔莉亚”牌的手紧紧地搅在了一起。


    如果她也能去,如果她有用……


    没人看见的地方,她随身带的那件“违禁品”中的火种遗留物,正缓缓地发出微弱的震动。


    加百列脚步一顿,停在她面前:“还差一点。”


    草莓愣愣的:“什么?”


    驿站长的声音从音响里传来:“知道了。”


    他俩对暗号似的说了两句话,迷藏里的三个火种已经从集装箱里钻出去了。加百列反而成了断后的,他想了想,绕到了驾驶室里,才刚一从副驾驶座位上钻出来,就迎面遭到“袭击”——乌鸦把一块曲奇杵到了他嘴角。


    加百列:“……”


    驿站长左手手指曲起,在右手手背上比划了个“磕头”的姿势,无声地对加百列说:封——口——费。


    加百列顿了顿,叼走曲奇,随后一把抓住那骗子想撤回去的手,慢慢地舔掉了手指上的糖渣。


    第117章 长灯(七)


    那是个充满侵略意味的动作,遥远的神性与冰冷的兽性比邻而居,挤在缺乏色素的发肤与眉目里,相距只有一线。


    此时,加百列盯着乌鸦的目光就像准备捕猎的食肉动物。


    手指敏感,乌鸦本能地颤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真的慌张,大概是因为他自我感觉离“猎物”差太远,当时反而有点没反应过来。


    一愣之后,乌鸦又觉得很有意思,心想:“这是在干什么?”


    加百列理解、但不尊重一切人类社交规则,这意味着,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恋人”“朋友”“普通熟人”的相处模版。他会在不太熟的时候随便践踏社交距离,也会在收到表白、搬到一起住之后,依然像往常一样相处。


    对加百列来说,那些血族调情、约会、身体交流都是“过程”,最终目的是把他喜欢的人收到身边可控的距离里。目的既然达到,他就消停了。他既不会像求偶的动物一样献殷勤,也不要求别人这样对待他,只要他觉得安全,甚至能像个无害的抱枕摆件一样安静好相处。


    乌鸦让绷紧的手指放松下来,饶有兴致地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他的表情就像被蹿出来的黑影吓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家里小狗,放松得很明显,还带着一点充满宠爱意味的哭笑不得。


    这反应与加百列的预期……不,他其实也没仔细想自己会得到什么,但肯定不是这种。


    加百列一呆,下意识地松开了抓住乌鸦的手。


    “懂了。”乌鸦心想。


    有的人用关照表达亲近,有的人会撒娇,有的人会甜言蜜语……还有被当成邪神堕天使养大的人,因为生命经验太过贫瘠,只会用恐吓一种方式“要抱抱”。


    怪可爱的,让人很想欺负他。


    乌鸦坏笑了一下,趁机薅过加百列的脸,把手指上的濡湿全抹在了那张血色稀薄的脸上。


    迷藏里面的人可以从车的任意一个位置出来,但进门需要验证,只能从集装箱的固定入口进。加百列完全从副驾驶的座位里钻出来之后,身后的空间通道就关闭了,无法原路返回。于是他往后一仰,正撞在实心的座椅靠背上,避无可避,整张脸都落在乌鸦手里,被捏成个鬼脸。


    加百列:“……”


    他还没反应过来,熟悉的气息倏地靠近,被抹了一脸口水的地方传来异样的触感。


    “好甜。”低而含糊的声音轻轻拂过耳膜,然后蜻蜓点水的亲吻和勾住他下巴的指尖一起离开,又落在他嘴唇上。


    游刃有余的血族杀手倏地睁大了眼睛,睫毛像受惊的蝴蝶一样闪烁起来。抵在他耳边的手臂只是虚搭,贴在他身上的人也如纸糊,可是加百列就是有种灵魂被攫住的感觉,战栗着僵住了,一时忘了怎么反抗。


    片刻,纳闷加百列怎么还没下车的茉莉他们正要回头去找,就见车头的副驾驶忽然开了车门。


    加百列以近乎仓皇的姿态下了车,头发罕见地有些乱,逃也似的冲出去几步,又带着点犹豫地回头张望了一眼。


    他好像怕被什么追上,又好像期待被什么抓住。


    然而货车里并没有什么“会薅光天使翅羽”的怪兽,只有一本正经的驿站长。


    驿站长虚伪地摆出一张沉痛的脸,捏着帽檐对他们微微一低头:“祝我们好运。”


    加百列:“……”


    李斯特还在茫然无措,艾瑞克一半心思被尾区和圣地占着,一半被阴影似的命运堵着,被驿站长话里的义无反顾一催,眼泪差点下来,根本没注意别的。


    只有茉莉缀在最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加百列,又回头看了一眼乌鸦,感觉很不对劲。


    上次他们从地下城出逃,过个马路队伍减员四分之三,到处都是血族的火箭炮和秘族的怪物,大家哭都不知道眼泪往哪流。乌鸦就跟见过世界毁灭一样心硬如铁,吹着牧歌横穿腥风血雨,音都没错一个。


    难道这次的事比那回还严峻?不至于吧。


    这时,沉浸在其他剧情里的艾瑞克跟李斯特耳语几句,又在极乐小哥欲言又止的小眼神里,走到加百列身边,郑重地压低声音说:“我们商量过了,加百列先生,不到万不得已,还是请你不要动用血族天赋物,我们不能永远依靠你。”


    加百列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艾瑞克看着那双疏离冷漠的眼睛,带着几分讪讪之意苦笑:“再说你也不是真正的血族,人类用那种东西……归根到底还是有伤害的吧?”


    几个人的耳机里传来驿站长的声音:“我同意。”


    加百列——看起来很酷,其实什么都没听见——接触不良的听力瞬间插上了电源。


    于是乌鸦此时的声音和方才那声幻觉似的“好甜”交叠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撞出了震耳欲聋的回音。


    加百列后背陡然一紧,内脏好像开始融化,心脏仿佛没头苍蝇,一头撞在空荡荡的肋骨上。如果不是他的基因那么“昂贵”,加百列几乎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


    他甚至取出随身带的血族天赋物看了一眼:这件天赋物平平无奇,一看就是毫无才华的工匠做完后、再送去给梵卓家的药师闭眼灌能量的量产货,怎么看怎么普通……他身体的异常肯定不是受这玩意影响。


    而且……


    加百列按住胸口:很恐怖,但不难受。


    驿站长的声音再次带着电流音划过他的耳骨:“前方路口,有个物流园巡逻员正在向你们这个方向走来,注意隐蔽,他听见你们走路的声音了,正在加速——”


    血族,即使不是天赋者,移动速度也快得难以想象。


    乌鸦语速够急了,但他话音刚落,一道鬼影已经出现在了路口,几乎与几个人贴了脸!


    血族巡逻员疑惑地四下张望,他方才明明听见了脚步声,小巷里却空无一物,只有不知哪长出来的歪脖子树“沙沙”作响。


    不知为什么,血族巡逻员有点不安。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巡逻员眯着眼从兜里掏出个墨镜,握紧了紫外线电棍,抽了抽鼻子:好像有迷迭香味。


    “小贼,还敢在这抽烟,”他给自己壮胆似的咕哝着,用紫外线电棍到处捅,“看我把你皮烫掉……”


    角落里没有人,树上、树后也什么都没藏,巡逻员把可疑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正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忽然,他余光瞥见了旁边的树。


    蓦地,一股凉意顺着血族的后脊爬了上去——那树梢晃动的方向与风向不一致!


    下一刻,血族双手攥着的紫外线电棍落了地,不知怎么,他手脚一阵虚软,脚下拌蒜,踉跄着就要往旁边倒。


    巡逻员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扶一下,一手按在树上,触感却不对,他摸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一只“爪子”猛地抓住了他,诡异的“树”发出孩子式的尖细声音:“吮血食肉之咽喉,裂!”


    “神圣的四个方向,核心都是规则。规则多荒谬都没事,那就是一个输出火种力量的‘通道’,哪怕你规定‘煤是白的’都行。但它必须足够清晰稳定,越具体越好,不要用‘杀人者死’这种太宽泛的,死法太多了,你的力量会弥散得满世界都是。


    “而且你自己要对规则坚信不疑,才能保证通道稳定性,这不容易,所以前期不建议构建太离谱的规则,也不要贪多,专注一条,可以先借助语言的思维凝聚效果,不断打磨强化,直到你把这条规则像钢印一样打在心里,运用自如。”


    比起“方舟”那些又是自省践诺、又是苦修法条的玄学修行方式,乌鸦的注解显得一点也不“高尚”,但把原理说得清晰明白。这让茉莉在短短几个月就能初步控制“审判”的打击范围了——那几乎是许多战斗在第一线的“神圣”到死都做不到的事。


    尽管年纪小积累浅,茉莉的火种力量不强,但“精确”本身就是最大的加持。别的一级“审判”用尽全力也就能把血族推个跟头,她指向血族咽喉的手如轻薄的手术刀,瞬间划破了血族的喉咙!


    半大孩子的力量不足以破坏血族坚韧的血管,但她成功割伤了对方的声带。


    随着“极乐”蹩脚的知觉扭曲失效,血族巡逻员惊恐地张大嘴,却只发出风声。经验丰富的艾瑞克趁机捡起地上的紫外线电棍,捅进了血族嘴里。


    “呲啦”一声,没有人皮保护的血族生吞了一口高强度紫外线,半个脑袋从里面烫熟了!


    靠在墙上的加百列这才一伸手接住尸体,以防它倒地发出动静。


    再看三人火种小队,艾瑞克还好,茉莉额角见了汗,李斯特已经站不稳了。


    为了方才情急之下的那个“知觉扭曲”,李斯特几乎使出了洪荒之力,这会儿一脸茫然地原地虚脱,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居然能做到!


    要知道,一级的极乐在火种小队里只有打杂和写报告这两件事!


    “危机解除。”耳机里传来乌鸦的声音,“这个血族身上应该有工牌和工卡——李斯特,还好吗?你随身的包里有提神剂。”


    茉莉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上去扒血族的衣服:她敢肯定了,乌鸦方才准是故意等血族靠近才提醒的。这事果然有诈,那恍恍惚惚的白毛明显是同谋,被收买了!


    艾瑞克看着杀伐果断的茉莉一晃神,忍不住想:“要是我们秘线的,要是队长在,得多喜欢她啊……”


    随后他迅速定了定神:他是个老火种,不管怎么样,不能还不如个小孩。


    “我来,”艾瑞克拍拍茉莉,“注意警戒,刚才真漂亮!”


    被艾瑞克牵肠挂肚着的霍尼长老偏头打了个喷嚏,脑子“嗡嗡”的。旁边标致得像幅画的漂亮极乐少女连忙凑上来,双手端起手巾和水杯,慌张地问:“长老,是有灰尘吗?”


    霍尼眼睛一瞪,挥开她:“呛不死我,让你练火种力量释放呢,你没事老盯着我干什么?”


    极乐少女瞪着雾蒙蒙的灰眼睛,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她是达米安诺斯长老最漂亮、最贴心的收藏之一,连圣地的风见了她都会放慢脚步。这次因为圣地在关于匠人协会的后续处理谈判中大获全胜,达米安诺斯长老风头无两,得意忘形,才舍得把她“割爱”给霍尼长老。


    结果来了以后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就是天天挨骂,骂得少女几乎怀疑人生,忍不住朝旁边玻璃窗看了一眼,看是不是自己变丑了。


    霍尼喝道:“还不快去,照什么照,镜子能给你照成二级?!”


    可她是个极乐,极乐要二级干什么?


    但少女不敢还嘴,只好柔顺地找个墙角面壁而立,毫无头绪地跟自己的火种沟通。


    霍尼面沉似水,烦躁地喷出口气。


    这次黑山谷庭审,她和乌鸦有默契,他们的目标都是匠人协会知识开源。可是乌鸦却不让她提,还当着她的面联系达米安诺斯,撺掇那老东西暗中贿赂医生协会,拉拢他们在“分赃不均”时站“圣地”。


    达米安诺斯干这种事简直是老本行,一拍即合。


    只要不触及“知识开源”的禁区,医生协会本来就不想介入圣秘两家之争,乌鸦还不知用什么办法监听了那群豁牙露齿的老头老太,跟达米安诺斯那个老王八一明一暗、狼狈为奸,把神圣那边心不在焉的塔莉亚和独木难支的罗兰堵得狼狈不堪,最后方舟方面只堪堪拿到了新匠人协会的“共管权”,其他什么都没捞到。


    “知识保密”条例依然神圣不可侵犯,新的匠人协会将由三方共管,协会变成一个学术交流的地方,三方各自推选自己人来进修,然后觉醒的匠人各回各家,为各自的势力服务。


    霍尼让乌鸦气得庭审期间好几宿没睡着,如果不是伯爵拉着,再加上乌鸦一直以来确实没让她失望过,霍尼能把他和达米安诺斯一起下锅炒了。


    庭审尘埃落定,彻底冷静下来以后,霍尼才回过味来,因为伯爵告诉她:“分裂就是开源。”


    是的,这场闹剧一样的“分赃”过后,原本铁板一块的匠人资源将成为三方的竞争场,有竞争,就没有秘密。各方都会拼命给自己人泄题加码,珍贵的资源会从卑鄙的裂缝里流得到处都是。


    想通以后,霍尼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这一局她押出去的信任没有付诸东流……结果这口气没松完,就得知乌鸦那小子招呼都没打一声,私自离开了星耀城!


    霍尼打听了一圈什么都没问出来,再去联络,乌鸦就不说了,艾瑞克和李斯特也失了联。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准是乌鸦弄到了什么能屏蔽通讯工具的匠人造物,把艾瑞克他们的通讯屏蔽了。


    艾瑞克这小子,一把年纪,脑子往舌头上长,智商都跟着唾沫星子喷出去了!


    这种当也能上!


    第118章 长灯(八)


    能屏蔽其他通讯工具的匠人造物,其实就黏在飞行棋的盒子里头,不过因为飞行棋本身也是匠人造物,把那小东西的气息完全遮掩了,反正两千这个还在苦背材料的小学徒亲手收拾都没发现。


    火种小队出去以后,驿站长有几分钟临时切断了迷藏内外的联系,于是对于留守的人来说,会议室音响里一片寂静,无边镜中只剩荒郊中惨白的黎明。


    会议室里,四人一熊无语相对,像是被抛弃在了小小的孤岛上,只有小罴人压抑地抽噎着,重温他家破人……熊亡前的惴惴。


    世界上有安全的地方吗?可以收留他,可以让他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也许驿站长说的“背区”有吧?马克拼命调动想象力,试图把虚无缥缈的背区想象成小熊乐园,把自己的精神从绝望里拯救出去。


    五月也在想象。


    驿站长为什么要切断迷藏内外的联系呢?一定是因为他要和火种小队交代外面的情况,而那情况也一定非常危险,怕他们留下的几个听见,跟着一起担惊受怕……这念头一起,五月已经开始害怕了。他瞪着大眼睛拼命往无边镜里看,恨不能连镜面旁边的花纹也仔细研究一遍,好像“看”得够多,就能对未知的危险做一些准备。


    草莓没在看外面,她的耳目被自己心里的嘈杂声吞没了。第一天进入尾区的人类社会,驿站长教她对伯爵说了那一段“不要”,说服了伯爵,也成了草莓自己所有思考的锚点。


    她想要一个隔绝风雨的地方,封住门窗,可以和她的朋友们躲在里面,拒绝颠簸的命运。可是她也想要跟上茉莉,不要落下,不要在渺小和无能中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要随波逐流。


    “不要想,”两千收拾完会议室,又拿出自己的识字书默读下一篇,“不要想。”


    迅猛龙作为唯一一个被留下来的成年人,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他认为乌鸦关掉声音不让他们听,是因为觉得他们没用。


    在星耀城,迅猛龙去很多地方都可以当向导,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快要离开尾区了,他还有什么用呢?在人类社会这几个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体与别人不同,很多人得知他的来历后,都会用异样的目光扫一眼他的下半身,再尴尬地移开,留下成吨的羞耻。


    他从一个充满使命感的“幸运”,变成了见不得人的残废……现在又变成了见不得人且没用的残废。像一张擦过脏东西的卫生纸。


    突然,盯着无边镜的五月“啊”了一声,镜面上凝固的画面开始变动,在一些陌生的建筑物窗户上跳转。


    一个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你们刚才都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啊,见鬼,不小心把声音关了。”


    “站长哥……”


    “船长大人!”


    乌鸦脖子上挂着耳机耳麦、拎着手机,怀里还抱着个长得很奇怪的机器。他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会议室里沉闷的气氛,径自走进来,脚步和语速都快得要起飞。


    “快过来帮忙,监控太多,我一个人看不过来。”乌鸦放下东西,顺手撸了一把马克的熊头,只跟那双小眼睛对视了一眼,就会读心似的,残忍砸碎了小熊的幻想世界,“背区没有秘族,如果你落到吸血鬼手里,八成会被送去动物园,天天挨鞭子挨饿给人表演算数——哦,忘了你学不会,那就钻火圈。”


    马克发出一声惊恐的抽噎,不知是为算数还是为火圈。


    乌鸦一拍他天灵盖:“去打印机那,把园区地图拿过来挂墙上,你个高不用踩板凳……快点!”


    马克“吨吨吨”地冲了出去。乌鸦随即一把搂过迅猛龙的肩膀,将蜷成纸的大金毛强行展开薅起来,体温让迅猛龙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这仓库在尾背两区交界的地方,有点老,很多地方监控不全,只能用无边镜视角当补充。无边镜没法像监控镜头一样通过编号判断位置,你方向感好,你来盯——五月,过来给你龙哥打下手。”


    “姑娘们,”乌鸦在迅猛龙后背上拍了一下,又转向草莓和两千,“别发呆!草莓,一到六号监控是你的,七到十二号两千的。马克,贴完地图赶紧过来,给我盯着后门和消防通道那一块的监控……等等,你族是不是视力都不行?”


    乌鸦说着,不知从哪摸出块生命石,跟摸出块薄荷糖似的随手丢给小罴人:“嗑嗑看,看能不能嗑出点特异功能,起码治治近视。生命石迷藏里有的是,反正就你一个人吃。”


    乌鸦简直是一阵龙卷风,一刮进来,整个会议室里顿时一阵人仰熊翻,什么胡思乱想都掀上了天。


    人在焦躁不安的时候,随便给他们块墙皮,他们都能兢兢业业地抠面清明上河图出来。何况驿站长严肃地吩咐了:“他们几个人的安全,全靠各位了。”


    加百列按了按耳机,有点无语,他听不见乌鸦说话了,指路的变成了那几个一惊一乍的小鬼。


    “有鬼有鬼!有个吸血鬼出来上厕所了!北区卸货点有个血族出来上厕所了!”


    茉莉:“好的,知道了,闭嘴,因为我们在南区。”


    加百列:“……”


    他有时候真想不明白尾区血族的审美,嗓门这么大的品种居然没有“血宠失格”。


    加百列角区出道、尾区乱杀,什么场合都见识过,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热闹”的猎杀行动。


    “后面有条小路,可以抄近道。”


    “你们右边的路上来了一伙血族工人,小心……”


    “李斯特,你那条紫外线电棍好像要没电了。”


    不时还有假警报。


    “等等……哦,没事,我看错了。”


    以及居然还有来指挥他的……


    “后面后面!加百列!后面的小路上有血族!真的有,快走!”


    叛逆的杀手非但没快走,还掉头回去,迎面撞上值夜班偷偷喝酒的仓库管理员,把那五迷三道的血族一棍送走。听见耳机里的女孩劫后余生似的替他松了口气,感觉很奇异。


    而他这边,三个被赶鸭子上架的临时火种小队,也摸索出了三板斧的配合战术: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李斯特知觉扭曲辅助埋伏,艾瑞克万物卸力配合偷袭,茉莉来一个戳哑一个,最后由紫外线电棍一击必杀。


    加百列只负责插着兜掠阵、处理尸体,偶尔帮他们补个刀,没启动的血族天赋物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兜里。


    乌鸦没再说话,加百列只能从背景音里,分辨出那人手指飞快敲打键盘的声音。


    一开始,每一次遭遇吸血鬼,耳机里就会紧张得仿佛大难临头。在这样的注视下,连原本心里没底的李斯特也只好硬着头皮端起架子,摆出经验丰富的“老火种姿态”。


    几经磨合,迷藏内外两组居然磕磕绊绊地配合了起来,成功解决了“同时遭遇两个方向来的吸血鬼”的危机事件后,紧张开始逐渐变成兴奋,迷藏里那几个盯监控的居然还出起各种主意来。


    加百列很不习惯,甚至觉得嘈杂,他以前“打猎”的时候可没跑过这么长的地图。一度想摘掉耳机,扔下这些名叫“同伴”的累赘杂物,自己翻进血族的员工休息区。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的时候,耳畔敲打键盘的“哒哒”声忽然一顿,隔着冰冷的耳机,乌鸦的视线好像向他投了过来。


    加百列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他放下手,耐着性子,继续缀在火种小队身后,很快,发现那敲键盘声“如影随形”起来,字面意义上的。


    乌鸦敲键盘的节奏和上了他的脚步!


    加百列走得快,敲键盘的声音就急,走得慢,那声音就会跟着缓慢下来,他停下,敲击键盘的声音也会跟着停。发现他跟其他人拉开了距离,停下的手指就轻轻刮擦起键盘帽,好像在带着央求催促他。


    加百列故意忽停忽走、忽快忽慢,那键盘声从未跟丢,当着所有人跟他玩这个“你来我往”的秘密游戏。


    有生以来,加百列一直在入侵别人的地盘,这是第一次他有种自己正在被追逐的错觉。


    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头皮发麻,随即,细微的战栗中,又滋生出失控的期待。这段路走得既长又短,加百列觉得自己正在受折磨,却不肯摘掉耳机。


    忽然,草莓压低了声音:“等等,前门口开来了几辆车,不对劲。”


    “门口?”李斯特正要说他们离大门口还远,可以绕开,就见加百列皱眉按住了耳机。


    键盘声停了。


    乌鸦第一次开口打断行动:“等一下。”


    正门监控镜头下,一个车队缓缓开了进来,一水的豪华轿车,跟这物流园格格不入。


    原本裹着皮衣打瞌睡的血族门卫慌忙打开电子门,然后战战兢兢地正了衣冠冲出来,站在路边目送车队进去。


    乌鸦当机立断,对潜入园区的同伴说:“补除味剂,找地方隐蔽。”


    果然,他刚叮嘱完,整个因为“白夜”安静下来的物流园都喧闹起来。


    巨大的电动遮阳棚沿街升起,原本擅离职守的血族从各种聚赌小窝点冲出来,懒散的巡逻队小跑着集合,李斯特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血族从他们旁边跑过去,刚吃完宵夜的嘴还没擦干净,带起的腥风差点让他隐蔽用的“知觉扭曲”破功!


    正门口的监控拍到了车屁股,真正的富二代马克忽然指着其中一辆的车标:“我爸爸也有带这个标志的车,是他最贵的一辆。”


    小罴人话音没落,手速极快的乌鸦已经顺着车牌确认了车主的身份:“小可爱”集团大股东的公子,刚从角区毕业,空降家族企业当太子,负责集团物流。因为近期尾区动荡的局面,正亲自巡查线路。


    这个消息就在“小可爱”集团官网头条上挂着,因为他们这位“太子”是个高贵的天赋者,要不是有家业要继承,也许会成为背区某个地方的领主大人。


    乌鸦选择在这一处动手,原本就是掐算着这个血族天赋者的大致行程,本以为要费点功夫才能接触到,谁知今天居然能当头撞上!


    “计划变更。”驿站长轻声说,忍不住感慨,“运气也太好了吧……加百列宝贝,我在那么多提供‘开光服务’的庙里排过队,他们加一起都没你灵。”


    第119章 长灯(九)


    亚历山大·费雪面无表情地吩咐司机:“窗户升上去,晒死了。”


    尽管这会儿天才刚蒙蒙亮。


    费雪一伸手,旁边秘书就训练有素地递上了点好的迷迭香,费雪少爷没把烟往肺里吞,只是含在嘴里漱着,似乎是想用口鼻中的迷迭香驱散这里的臭味。


    在他看来,整个尾区都弥漫着这种臭味。


    可能是下水道味,也可能是那些吃速食血的人。速食血都是香精掺动物血做的,据说喝多了,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秘族似的味,又腥又骚,让人恶心。


    费雪看向窗外,余光扫过那些卑躬屈膝的搬运工和货运工,心里升起一点饱含轻蔑的同情。


    穿深色皮衣的是分拣工,为了缩短运输时间,货物分拣都是白夜里干的,顶着炽烈的太阳,一干一整宿;皮衣发皱的是运货的,不分白夜暗日地奔波在路上,风餐露宿,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里啃老鼠干充饥,臭虫一样逮哪睡哪。


    这种日子居然还能麻木地过下去,费雪少爷想不通,难道这些人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真就天生缺智慧短灵魂?他有时候觉得家里的血宠都比这些人“通人性”,然而他现在居然就跟这种东西困在一起,还要“管理”他们。


    喷出一口烟,费雪少爷更烦躁了。


    亚历山大·费雪,出身于费雪家族。家族掌握着背区最大的畜牧业农产品集团,虽然卖的大多是土里土气的廉价产品,集团名还跟闹着玩一样,但他们确实家财万贯,蝉联背区第一纳税大户五十年。


    少爷十二岁出现“天赋悸动”,从此成了整个家族的希望,立刻买房置地,把他转学到了角区。


    到了角区,万众瞩目的“皇太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乡下人”,落差犹如天堑。费雪必须加入最激进的组织——只有极端,成员才会抱团,才能包容他的“乡下人”身份,给他一席之地。


    就这样,亚历山大·费雪成了个极端的血族至上主义者。他歧视秘族,反科技、反水瓶洲倾销,主张驱逐秘族移民,严格管控生命石资源,以强硬外交态度对抗水瓶洲,发展自己的科技,将每年十一月正式改名为一月。


    至于他本来是怎么想的,小时候是不是还在水瓶洲的电玩城里乐不思蜀过……都不重要,他整个青春期都在为他的主义“斗争”,斗了十年,不是也是了。


    好在费雪的天赋资质好,即使在角区也算优秀了,他觉醒时评级逼近二级。近年来角区一直有传言,说天赋评级标准会整体下调,如果是真的,只要下调百分之五,他就是实实在在的“二级天赋者”了,二级是可以直接拥有封地和贵族头衔的。


    费雪的天赋也很有前途,是“记忆读取”,自带精神威压。


    面对比他弱的天赋者和普通人,他的天赋能力可以直接逼迫对方吐出相关记忆,是审讯神技。


    因为这个天赋,他在大学的时候就接到了军方的橄榄枝。而作为激进派,他也一直是“神圣守卫”的骨干。


    “神圣守卫”名义上是个学生社团,有军方背景。


    圣月华大学的“神圣守卫”第一任会长就是卡弗,如今已经成了深受迈卡维家族信任的高级秘书、下一代风暴的心腹。一旦小安德鲁正式接管迈卡维家族,摩羯洲高级军官中必有卡弗一个位置。有这位师兄牵线,本校“神圣守卫”的每一代的核心成员都能得到迈卡维家族的资源,毕业参军,只要不是自己太废物,平步青云是理所当然的。


    那才应该是他的前程。


    可他那贩卖农副产品的可笑家族,一群蝇营狗苟的愚昧商人,为那么一点税收优惠,居然肯给那些软骨头的保守派当走狗。甚至不惜以放弃他这个几百年才出一个的珍贵天赋者,也要向保守党表忠心。


    他们要求他毕业后立刻回家,否则与他断绝关系、断绝经济往来。


    亚历山大·费雪狠狠地用獠牙咬着烟屁股。


    他是屈服了,但不是为了那些不值一提的零花钱和庸俗的财产继承权。


    只是……他也是人,也有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而且当年师兄卡弗也劝他忍辱负重,他家的集团生意横跨摩羯洲五大区,是少数几个物流网能涵盖尾区的大财团之一,他们想实现理想和大业,也需要有这样的支持。


    这次迈卡维家的小安德鲁先生亲赴尾区边陲星耀城、收拾边境地下势力和秘族非法移民,作为暗线,费雪理所当然地争取到了“背尾”物流网的管理权。本想作为躲在幕后的“黑手套”,他能跟着风暴在尾区肆虐,谁知后来一系列的事让人目不暇接:星耀城的地下城塌方,治安官迈卡维与地下黑市两败俱伤,卡弗师兄更是……


    因为尾区局势复杂险恶超出想象,家里现在紧急催他回去,亚历山大·费雪知道,如果他不能表现出对业务的掌控力,那些老家伙绝对会把他弄到其他部门。回去有场硬仗要打,哪怕是临时抱佛脚,他也必须把沿途园区的底摸完。


    否则哪用这么赶,还得夜宿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谁知道住一宿身上会沾什么霉味……


    “少……总监,园区的正副经理都来了,想跟您道歉,他们不知道您这个时候过来,都没有准备……”这时,秘书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车窗落下,探进了一颗谄媚的脑袋,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浑浊的腥味。


    费雪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口迷迭香,用烟圈将口鼻保护起来,摆摆手。


    秘书秒懂,机灵地下车,替他关好车窗车门,下去跟物流园的人交涉了。


    一刻钟以后,鞋底都不想沾地费雪少爷臭着脸,被人毕恭毕敬地请进了物流园最高招待规格的会所里。


    临时布置是来不及了,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打扫一遍,地板上洒满熏香和花瓣,然后收到少爷一句“脑子有病”的评价。这地方后窗正对一大片花园,据说如果是暗日,打开窗户,能看见月亮从花园水潭上升起。


    费雪少爷对乡下的月亮没兴趣,心里事多,他见人就烦,进了屋就把人都赶了出去。


    秘书在隔壁随时等着听候吩咐,带来的保镖一宿不能睡,要轮班在费雪少爷住处守着巡逻。亚历山大·费雪自负于天赋者的能力和身体素质,作为以好斗著称的激进派,他从小就是搏击训练馆的常客,根本不屑于这些“普通人”保镖的保护。


    对他来说,保镖就是衣服上的宝石袖扣,就是排场和装饰。


    好在这些没用的东西还算训练有素,知道怎么尽可能降低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以免对天赋者过于灵敏的感官造成干扰。


    可是园区里的蠢货就没这种素质了。


    大概是为了在高层面前显示干劲,仓库那边的分拣工们今夜提前开工,干得热火朝天,动静格外大。虽然有百米之远,也没有人大声吆喝,但这里不是角区,没有给天赋者专用的静音房间,工人们来来往往走路的动静对天赋者来说就已经是噪音了。


    园区经理还时不常用自以为蹑手蹑脚的动静跑来,询问少爷有什么需要。


    少爷需要他们都安静!


    窗外日头已经爬得很高了,费雪还烦躁地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人都被迷迭香腌入味了,费雪仍然毫无睡意,百无聊赖,只好做一些日常消遣——


    这是费雪天赋能力的另一面。


    “记忆读取”用于审讯,审讯对象只能是比他弱的,二级以上可以完全免疫。但在别人没有防备的时候,他可以用隐蔽模式,随机对周遭三十米之内的人进行“记忆读取”。


    这种方式虽然隐蔽,但不实用,因为一般情况下,人的记忆需要“调取”,也就是被问到、或者看到了什么“触景生情”,相应记忆才会浮现。而在没有受到精神威压的情况下,就算偶尔回忆起什么,也都是些没什么逻辑的零散画面。


    费雪利用的是他这方面天赋的“副作用”——耗神。


    无差别扫描三十米内所有生物的脑子,即使以他的身体素质,坚持五分钟也能让他昏睡一觉。


    而且就算画面零散,他偶尔也能窥见一些阴私。


    比如安静如空气的保镖之间打架动过枪,有个保姆收过贿赂,那对上级比血宠还温驯的秘书先生会打老婆……他还读出过一个司机吸蒜的画面,那个狗东西当天晚上就被扭送安全署了。


    费雪闭上眼,想象自己的精神像影子那样往周遭扩散,一些无序的画面陆陆续续地涌入。


    导航地图……大概是哪个司机,黑暗安静的卧室……想睡觉的保安吧?迷迭香、街边广告上衣着暴露的模特、账单、家庭战争、不认识的地方……等等!


    费雪蓦地睁开眼。


    他方才捕捉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好像是个小镇街边,街上有各种路人,但那些“路人”个个顶着不同的面孔!


    这不可能。


    别说场景里那种破破烂烂的乡下地方,就算在充斥着贵族子弟的角区圣月华大学里,学生们也不可能天天穿“高定”出门。只要是成衣,再高级,都是批量生产的,用的原材料是活的克隆果而已,再加上流行趋势,校园里还是会到处“撞衫”。


    费雪坐起来,再次放出精神。


    那古怪记忆的主人似乎离他更近了,画面更清晰了,这回,血族少爷看清楚了,那些零散画面里的“人”皮肤上都有古怪的血色!


    那根本不是人,是散养的浆果……不,散养也不会这么自由,这是个野怪窝!


    画面里的野怪浆果们神色平和,不可能是见到血族的反应,这记忆的主人身份不言而喻。


    有一只胆大包天的小野怪闯进了物流园。


    费雪兴奋起来,就像从小只去过动物园的城市人第一次碰见活的野生保护动物,一时连他那堆糟心事都抛诸脑后了。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野怪的记忆也能读取!


    少爷专心致志地屏蔽了其他人,兴奋地用精神追踪起野怪,很快,更多零散的画面涌入。


    野怪吃饭、野怪写字、野怪扎堆玩耍,野怪……


    费雪愣住了——他在记忆画面里看见了一只一闪而过的……罴人。


    第120章 长灯(十)


    罴人在摩羯洲的秘族移民里是什么地位,众所周知。角区那反秘族的宣传海报画就是个阴险的大熊头。安东尼死后,甚至有专门面向社会精英的“高端媒体”做了长篇的熊物专栏。


    安东尼的几个儿女和近亲都在通缉令上。


    野怪记忆里这只幼崽分明就是罴人教父的小儿子马克!


    如今对尾区形势稍微了解一点的都知道,安东尼有个小儿子,身负秘契,在风暴眼皮底下溜走,至今下落不明!


    费雪的心狂跳起来。


    这只野怪知道“秘契”的下落!


    如果别人在这,可能真不会往这个方向想。


    “神秘野怪夜半到访,小伙寻踪而去,发现秘族大笔宝藏和失踪‘秘契’”——这事听着像个老套的三流幻想小说桥段,还不如“报恩蟑螂以身相许”抓人眼球。


    可偏偏是费雪。


    娇生惯养的费雪少爷当然也没见过活野怪,但他知道,费雪家有一条神秘的生产线。


    在背区,农牧业竞争相当激烈,虽然费雪家有权有势,早年间占据了大量的优质自然资源,近些年也在各种层出邪门科技围堵中应接不暇,险些放弃低端市场……毕竟低端市场既不需要“优质”,也不需要“大自然”。


    可是后来,费雪家突然在你死我活的价格战中大获全胜,并以产品质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靠的是一支“秘密武器”。


    费雪家在背区北部雪原、西南山区和神秘的大盆地里有几处秘密厂区,都以名贵香料命名。厂区外圈雇佣大量武装人员、甚至昂贵的天赋物作安保,是费雪家的最高商业机密。


    多年来,无数想潜入其中的商业间谍花样百出,然而即使突破了外层武装、绕过了天赋物埋伏,依然无法入内。因此传出流言,说费雪家这几个“香料厂区”里请了天赋者坐镇。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天赋者可没那么不值钱。


    真相是,那里面都是神秘的“野怪”——当然,野怪们不喜欢“浆果”“野怪”之类的称呼,为了避免激怒他们影响生产,费雪家内部会用拟人的方式称其为“香料工”或者简称“老香”“小香”。


    “香们”在厂区里建立了小小的社会、蚁穴一样的迷宫,以及不断变换的出入口,他们警惕、排外,性情暴烈,遭到外敌入侵,会不计后果地拼死反击。就算是费雪家这个“饲主”,也必须尊重他们的领地,只有费雪家固定负责“香料厂”的几个人才能进出这块自然保护区,连同费雪族长在内,不超过五个人。


    亚历山大·费雪一直认为“浆果”是“门纲目科属种”里的“目”,都到不了“科”,否则无法解释同属“浆果”的野怪和家养血宠为什么差距这么大……这也是为什么只让他管物流而不是生产,作为农牧业大集团的“太子爷”,他生物没及格。


    可能是“香”这个字就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费雪少爷对这种精灵一样的神秘生物充满了想象,从小就沉迷于带浆果的“人外”小说,进了青春期以后还发育出了咬床伴脖子的私癖。


    那么尾区这种野生动物满街跑的地方,有更神奇的“野怪国”很奇怪吗?


    仅仅是电光石火间,费雪从小看过的意淫小说就淹没了他:这里的“野怪国”多半依附于某个地下势力,是迈卡维大人的敌人。


    只要抓住那只误闯物流园的野怪,凭他的天赋能力,很轻松就能顺着这一只找到他们的老巢!泼天的富贵、神秘又通人性的美丽生物……甚至错综复杂的尾区关键情报,以及“秘契”!


    那他还在这些破破烂烂的物流园里耗什么?


    这种功劳足以给他换来个军官……甚至贵族头衔。如果他能像卡弗一样,成为迈卡维家下一任族长的心腹重臣,就算脱离家里那帮种地放牧的老东西又怎样?说不定到时候,他们会反过来巴结他!


    那一瞬间,费雪身上从上到下一起充了血,沸腾的脑浆填平了皮层所有沟壑,他想也不想就行动了起来。


    天赋者行动起来迅捷如风,少爷带来的保镖、各种工作人员足有二三十位,谁也没听见动静。可这一点微弱的风却不知怎么,惊动了神秘的野怪,费雪才一动身,那被他锁定的野怪忽然停了一下,随后迅速往远处逃窜,奔着后窗的花园去了!


    果然好神奇!


    费雪毫不犹豫地戴上护目镜跳了窗,果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对于天赋者来说,野怪的奔跑速度和乌龟爬也差不多,费雪好整以暇地欣赏了那背影片刻,在那野怪跑到水潭附近时倏地抬腿,眨眼就落到了水潭后,吹了声口哨。


    隔着水雾,野怪蓦然回头,血族顿时抽了口气,在阳光下粼粼波光中睁大了眼睛。


    他想:是真的,和精灵一样。


    那个生物高挑、体型单薄,极有灵性地打扮成了人的样子,神迹般的纯黑长发和眼睛,一根杂毛也没有……刹那间,那些他偷偷看过的“小众”书里、所有让他迷恋的角色都有了脸。


    费雪兴奋得咧开嘴,一对尖牙很没礼貌地现了世:“嗨,你好……嘶!”


    血族眼睛忽然一阵刺痛,费雪抽了口气,护目镜上闪过了一面铜镜的倒影。


    可惜天赋者没那么容易受伤,费雪浑不在意地摘下护目镜——反正他的高级皮衣上有护目的眼膜。


    “‘小香’的把戏,还挺扎手。”


    就这么一滞的光景,那只美丽的野怪已经闪身钻进了花园后面的小树林里。


    血族慢条斯理地抬脚:“可是你不会以为这样就能跑掉吧?太可爱了。”


    自觉在“闲庭信步中追捕猎物”的血族没注意,此时,他距离自己房间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三十米。


    他生怕追丢,在房间里时就已经把“无差别扫描周遭”的模式改成了正常模式,集中全部精神牢牢锁定了自己的猎物,不断收到野怪的记忆画面。


    逃窜的“小香”在高度应激中,自然会回忆起和攻击有关的事,费雪饶有兴致地阅读着。


    “哦哦,这就是你的能力,精神恐吓……哇,还能给自己加速吗?好厉害,哎哟,这可是个危险品……”


    血族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野怪开向他的三枪,闪现在猎物身后,一把抓住了那持枪的手腕:“这可不是好孩子……嗯?”


    这手感不对,粗糙坚硬……怎么摸着像老树皮?


    幻觉?


    李斯特:“现在!”


    他这一嗓子纯属是出于缓解紧张,几乎在李斯特开口的瞬间,消音的业火枪子弹已经撞上了血族的爪子。


    就算是霍尼长老亲自来,都很难瞄准这种偏向战斗的血族天赋者。要想打中他,只能靠预判他的行动,先于对方行动开枪。


    此时李斯特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难以置信,他居然在驿站长的加持下,扭曲了一个血族天赋者的知觉!


    老天爷老霍尼奶奶啊,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活的天赋者!


    这真是“极乐”能做到的事吗?!


    李斯特今天可算知道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他们这支火种小队,总共仨人,除了辅助就是添头,唯一一位能正面攻击的,人还没他胸口高。


    这一路能不靠加百列大佬、磕磕绊绊地横穿血族物流园,已经是个奇迹了。本来他们已经接近目的地,按原计划,只要偷偷潜入休息室,把那几个打牌的运输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拿走他们的身份卡和人皮衣就好……这种任务他们还是有点经验的,萎靡的普通打工鬼也不算太难对付。


    然后事情忽然就变了,园区里来了个血族天赋者。


    驿站长从尾区暗网上弄到了他的资料:评级强一级,记忆读取、精神威压。血族天赋者搏击会会员,拿过“少年组”季军!


    对于当时已经深入园区的火种小队,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首先是整个园区的吸血鬼全出来了,空荡荡的园区一下子鬼满为患。其次,驿站长弄明白状况以后,立刻预判出了那个天赋者落脚过夜地方,是火种小队撤离的必经之路。


    就算当时立刻走也来不及了,因为以车队速度看,肯定会撞上。


    原本的目标不用想了,那几个偷偷聚赌的立刻散了,混入人群,跑回了一点动静能惊醒全楼的员工宿舍。


    尤其雪上加霜的是,原本约等于不存在的巡逻队和保安全体出动,打了鸡血似的到处巡查。而被困其中的火种小队不能逗留太久,他们身上带的除味药剂根本撑不到夜里,一旦药效消退,几个人会比秃子头上的虱子还明显!


    这简直是绝境。


    按照火种小队执行任务原则,这种情况是要“断尾求生”的。艾瑞克第一时间要求切断通讯,让驿站长开走迷藏,他们有“缘”再见。


    然而他们伟大的、不走常规路的船长大人拒绝了这个方案,并提出了一个奇想。


    “他说他要干什么?”听完驿站长命令的艾瑞克和李斯特异口同声,都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加百列耸耸肩:“目标改变。”


    茉莉:“干掉那个天赋者。”


    李斯特清楚地听见了弦断的声音……可能是“悲伤”大哥悲伤的脑神经吧。


    猎杀天赋者!


    全尾区受迫害的秘族为什么不从天蝎洲打过来?


    全摩羯洲受压迫的血族为什么不揭竿而起?


    人类为什么要在深山老林里夹着尾巴苟活?!


    这跟颠覆大陆倒反天罡有什么区别?


    加百列也不行啊!


    加百列能提取天赋物里的黑暗能量,可是天赋物里的能量水平也都只有一级,他就算把自己逼到极致,顶破了天,也就是个普通一级天赋者水平,更不用说人类的身体承受这么大的黑暗能量会造成多大伤害……


    然而还不等李斯特从“阿巴阿巴”中恢复语言功能,驿站长已经单方面地通知他们:“我来做诱饵,我这边距离近,计划路上沟通,一会儿见,亲爱的水手们。”


    李斯特茫然:“……哪儿见?”


    艾瑞克绝望:“地狱吧。”


    茉莉:“哦,好。”


    加百列……加百列已经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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