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九卿长睫慢慢抬起,一双薄凉的黑眸斜过那张笑靥如花的脸,像是被刺了眼似的,目光转瞬移开。


    他没有理睬她。


    顾桑也不在意,四处瞄了一圈,发现长桌末尾还有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妇人,一直低垂着头,穿戴朴素毫不起眼。


    她早就将顾家人员搞清楚了,这位是不受宠的韦姨娘。


    除了早死的孔姨娘,便只有蒲姨娘和韦姨娘两位妾室,比起妻妾成堆的人家,顾显宗这算好的。与其说顾显宗专情,不如说蒲姨娘笼络男人的手段高明。


    韦姨娘身边坐着一双儿女,男孩约莫十岁左右,长得偏瘦弱,也不知是不是挑食的缘故。女孩看着更小,只有七八岁梳着双髻,倒是有几分可爱。


    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席间人,有些害怕,一看就是胆小的孩子。


    小男孩是二公子顾明柏,小女孩则是四姑娘顾兰。


    顾家除了四位姑娘,便只有两位公子。大公子顾明哲是蒲姨娘所生,却记在施氏名下,算是府中嫡子。若非如此,顾家正儿八经的嫡系只有顾九卿。


    家族传承没办法,施氏没有生儿子,就要认其他女人的孩子为嫡子。原本施氏是希望孔姨娘生下儿子,好抱养在名下,可结果生的却是女儿。


    韦姨娘的儿子顾明柏又比顾明哲晚生几年,且说话不利索有些口吃,便让顾明哲讨了便宜。如今靠着顾显宗官位的荫蔽,正在国子监读书,享受着嫡子的优待和资源。


    这是施氏心中的一根刺,吞不下,吐不出。


    顾桑有些同情施氏。


    古代女人怪可怜的。


    当妾有妾的可悲处,正室也未见得事事风光。


    久不见顾显宗和蒲姨娘出现,施氏不免动了怒:“老爷怎么还没到,还不派人去请!”


    正说着,顾显宗便出现在膳厅门外。


    只是施氏见顾显宗一副明显洗浴过春风满面的模样,气得差点转头就走。


    丈夫回家先和妾室厮混,这事儿搁任何一个正室身上都受不了。


    尤其是,蒲姨娘和顾皎一人一侧挽着顾显宗,颇有几分挑衅和示威的意味。两母女也不知同顾显宗说着什么凑趣的话,惹得顾显宗连连发笑,衬的其他人更像外人,而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


    顾九卿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所谓的‘一家三口’,轻声对施氏说了句什么,施氏脸色才变得好看了些。


    蒲姨娘故意扶着腰身,福了福礼:“让夫人久等,是妾身的不是。实在是老爷离家办差多日,妾思念老爷成疾,忍不住同老爷诉了一番衷肠,便不想忘了用膳时辰。”


    诉衷肠?分明就是耳鬓厮磨!


    施氏的脸色又不好看了,韦姨娘头更低了。


    顾桑暗叹:这种事也值当拿出来显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干的勾当?


    “父亲。”


    顾桑忽然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期期艾艾道:“姨娘对父亲的感情真真是情深义重,父亲外出公务辛劳,车马劳顿,一归家,姨娘便紧赶着对父亲嘘寒问暖,体贴父亲在外做事的辛苦,从申时到戊时,整整两个时辰的殷切慰问和关怀,当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想对父亲表达一番濡慕之情,便是搜肠刮肚也只能干巴巴地唤一声父亲,再说不出旁的花样了,也不知姨娘从何处学来的好口才、好本事。”什么好本事?不过是勾人的狐媚手段。


    这话说的看似处处称赞蒲姨娘,可细一回味,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说是嘘寒问暖,可蒲姨娘只说了如何如何想念他,并没问及他吃穿如何,住的可还习惯,办差顺利否,根本没有体贴他做事的苦与累,反而是哭诉了顾皎没法进宫赴宴的事,哭诉自己为妾的身份拖累了女儿的将来,直到他免了顾皎的惩罚,并许诺了好处,才有了后面的一番云雨……


    顾显宗不禁多看了顾桑一眼,且撒开了蒲姨娘的手。


    觉察到顾显宗的变化,蒲姨娘恼恨地瞪了一眼顾桑,正打算补救两语时,施氏不咸不淡地接过话头:“三姑娘,你走的路还没蒲姨娘吃的盐多,比不得姨娘的妙语连珠,口才方面及不上是正常的,不必妄自菲薄。你是个老实孝顺的孩子,做父亲的不会忽视你这份孝心。”


    说罢,又转向顾显宗:“老爷,菜都快凉了,先坐下用膳。今儿个本念着老爷归家,外出做事诸多劳累,恐吃不好睡不好,特吩咐厨房炖煮了老爷惯常爱吃的几样小菜,以及补养身体的几道药膳汤品,老爷可得趁热吃。”


    顾显宗看着施氏那张威严的脸,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有劳夫人挂心。”


    从始至终,顾九卿对几人之间的暗流视而不见,仿若一切跟他无关。


    顾显宗落坐时,看向顾九卿的眼神格外慈爱,轮到顾桑和韦姨娘的一双儿女,却是明显不喜。


    明白了,顾显宗只喜欢顾九卿和顾皎两个女儿,其他都是摆设。


    顾桑倒不在乎便宜父亲的喜欢,大快朵颐地享受着美食,对于顾皎频频瞪来的目光也彻底无视。


    没了顾桑起头阴阳怪气顾九卿,顾皎也没得添油加醋的机会,自是要扮演‘姐妹和睦’的样子,毕竟她在顾显宗这个父亲眼里是个识大体的乖乖女。


    饭间,顾显宗重点关心了顾九卿,问了一些日常琐事,又问了练琴的相关进展,顾九卿都一一答了,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态度比较冷淡,但依旧掩饰不住顾显宗对嫡女的爱重。


    “为父相信九卿的才华,宫宴上必能一鸣惊人,讨得贵人们喜欢。”


    他的嫡女定能入皇家贵胄的眼,届时是入宫,还是嫁皇嗣为妃,皆有可能。


    只可惜,太子妃人选已定下,要不可博一博。


    顾九卿垂眼,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底若有似无的阴翳:“我,不为任何人喜欢。”


    他们不配。


    顾显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对顾九卿的态度习以为常,倒也没多说。


    心道:你都准备献艺了,得不得贵人们另眼相看,可就由不得你了。


    顾桑瞄瞄顾显宗,又瞄瞄顾九卿,埋头干饭。


    *


    散席后,顾显宗没有去蒲姨娘住处,而是去了施氏的主院。毕竟晚上的补汤还是熨帖的,暖了顾显宗的胃。


    只是,施氏同他说了顾皎故意针对顾桑的事,顾显宗对顾皎的维护让她极为不悦。若是以前,施氏提这件事只是将顾桑当做筏子,可如今,倒是真心疼顾桑。


    没了娘,爹又不关心,连差点高热死掉这种事,生父都能表现的如此冷血。


    原本顾显宗还要留宿,施氏怎能容忍丈夫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后,晚上还要与她同床共枕,便打发走了顾显宗。


    “我累了,你还是去其它屋歇着罢。”


    直到顾显宗拂袖离去,许嬷嬷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夫人,何必呢?”


    施氏道:“不想恶心自己。”


    ……


    顾桑本想跟顾九卿同路,奈何某个不长眼的家伙,非要找她不痛快。


    青石小路上,顾皎拦住她的去路,趾高气昂道:“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顾桑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顾皎,下一刻,状似反应过来,笑道,“恭喜二姐姐。”


    顾皎被搞懵了:“恭喜什么?”


    顾桑笑眯眯道:“恭喜二姐姐免了惩罚,恭喜二姐姐抄完《女则》,重获自由,这不算是喜吗?”


    “谁要同你说这个?”顾皎恶声道,“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要弃明投暗,非要背叛我,去捧大姐姐和主母的臭脚?你别忘了,大姐姐是要嫁出去的,以后顾家可是我哥哥的,也就是我跟我娘的。”


    顾皎只想给顾桑一个教训,好让她迷途知返,并不想失去这个共同讨伐顾九卿的同盟。


    因为,顾皎害怕顾九卿,不敢正面杠。


    可顾桑敢。


    顾桑没被顾九卿推过冰池,对顾九卿没有阴影,而顾皎差点冻死,对顾九卿有着发自心底的惧怕。


    如果顾桑知道顾皎的真实想法,只会呵呵冷笑。她对顾九卿的阴影,不比顾皎少。


    差点被活生生掐死,还悬着沉井而死的命运。得亏她心理素质爆表。


    顾桑说:“二姐姐,我想你搞错了,我不是弃明投暗,而是弃暗投明!大姐姐这般优秀的人,值得我们做妹妹的,一辈子追随!二姐姐狭隘小气,嫉妒成性,再不改正行事作风,小心哪天自食恶果。”


    “你!贱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因内心的阴暗被顾桑戳破,顾皎气急败坏,扬手就要打顾桑。


    顾皎爱留长指甲,这一巴掌下去,非刮花脸不可。


    顾桑错开一步,抓住顾皎的手腕,用力一甩,将顾皎甩得踉跄几步,她环视了一圈,低声道:“二姐姐,旁边就是你掉下过的池塘呢,这个季节虽不及冬天寒冷,但估计也不好受吧。”


    “你要干什么?”顾皎惊慌道。


    “我想说啊……”


    顾桑咧开嘴,慢慢扯出一抹冷笑。只是那笑在树影婆娑间,阴暗的光影下,衬得有些阴森,犹如鬼畜。


    “大姐姐能做出的事,我也做的出。我什么都没有,可不比二姐姐什么都有。”


    “所以,没事少来烦我。”


    顾皎连连后退,惊得说不出话。


    她被顾桑威胁了。


    恐吓完顾皎,顾桑哼着小调愉快离开,却不知暗夜深处隐藏着一双诡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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