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文殊公子把玩着手中杯盏, 斜眼乜了一眼司马贤,慢条斯理道:“王爷高看在下,儿女情长的事, 我如何猜得透?”
“是啊,感情之事向来不可捉摸, 猜不透便不猜了。我与先生大业未成,无心男欢女爱,倒是未有此烦恼。”司马贤悠然一叹,随即正色道,“言归正传, 不知先生近日下榻何处,总算将先生约出来一叙。”
文殊公子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淡淡道:“我出城了, 不在燕京。”
司马贤恍然道:“难怪我给虚白水榭的老夏传信,他说找不见你。先生如今返京,愿与我见面商谈,可是到了先生曾说的合适之机?”
文殊公子略坐起身子,依旧是一派懒散慵然的姿态:“太子党和康王一派的争斗日渐激烈,朝堂近半臣子皆牵涉其中,王爷滞留燕京时日已久,该离京就藩了。”
司马贤惊讶道:“此时离京?”
当年被封齐王时, 就该离京就藩,因秋猎那场事故,太子害他从疾奔的马背上跌落摔折了腿,父皇方允他暂留燕京治腿。这几年, 腿一直没治好,父皇也就没提过就藩的事。
文殊公子道:“远离京中是非, 也正好借此机会医治王爷的残腿。我为王爷寻了方外的一名游医,其医术不亚于宫廷御医,王爷的腿或可痊愈。”
司马贤激动道:“当真可治?”
文殊公子道:“约莫五成。”
司马贤面露失落,复又重拾希望:“五成,总比没机会好,这本就是奢望之事,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看向文殊公子,又道:“原来先生离京是为我寻访治腿的医士,先生待我之心,赤城坚贞,我日后定不会辜负先生。”
文殊公子勾唇。
司马贤同随行侍卫下船后,文殊公子踏出船舱,长身站立在甲板上,吩咐掌舵的老夏将船开至河中央。
原本平静无波的河面,荡漾起巨大的水波。
此时已是日落斜阳,河面上并无多少的船只。
老夏忽的大喊:“公子,小心!”
话音未落,九名黑衣蒙面刺客破水而出。
文殊公子撩袍后退一步,抬手接过老夏扔过来的长剑,举剑指向为首刺客:“来者何人?”
“杀你之人!”
刺客们也不废话,齐刷刷攻向文殊公子。
文殊公子举剑相迎,一手剑法举世无双,出神入化,且招招狠辣无情,身形更是快若闪电,刺客一时竟无法近身。
老夏亦纵身跃至甲板,手握长棍,与刺客交缠起来。
别看老夏是个五十岁左右的须发老者,但那一手棍法可谓虎虎生威,棍棍杀机致命。
以文殊公子和老夏的武功,想要解决区区几名刺客不在话下,可当文殊公子反手斩杀一名刺客后,动作忽的一顿,他略微弯身,脸上似痛楚难忍,就在这分神的片刻,一柄锋利的刀直朝文殊公子脖子砍去,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侧身躲避,仍被避之不及的刀锋划伤手臂。
鲜血汩汩而流。
刺客们瞬间看出文殊公子身体有恙,立时改变暗杀策略,立时分出两人拖缠住老夏,剩余几人全部围攻文殊公子,誓要取其性命。
“想要我的命,尔等也配!”
文殊公子露在银色面具外的眼睛扫过在场刺客,森寒冷漠,再出剑,其剑法比之前更凌厉,刺客们竟被逼退数步。
等老夏解决掉身边的两名刺客,正要相助文殊公子时,远处几道利箭破空而来,瞬息间,便将剩余的刺客悉数射杀。
射箭援助的是自己人,是暗中保护文殊公子的手下。
文殊公子心神稍懈,身体强撑至极限,长剑哐当落地,整个身体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如雪。
老夏赶紧扶住他:“公子没事吧?”
文殊公子无力地摆手:“无……”
刹那间,又是数道利箭破空袭来,老夏大叫一声‘不好’,赶忙挥棍抵挡。刺客们竟然还有后招,暗杀不成,便放冷箭。
老夏又要抵挡暗箭伤人,又要护着文殊公子,可谓是分身乏术。
下一刻,文殊公子就被暗箭逼的跳入了水里。
老夏仓惶大喊:“公子!”
……
“可恶!竟然追丢了。”
顾桑撑手靠在树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为了追回荷包,她竟然一路从长街追到了护城河边的小树林。饶是如此,还是将人追丢了。
那名乞丐看起来长得瘦不拉几,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竟然这么能跑。
可恶!
刚发的例银,还有没用完的金条,全都放在荷包里,就这般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顾桑从怀中掏出白玉发簪,还好新买的发簪还在,要不然她真要呕死了。
等她歇息够了,正要离开小树林时,忽闻一阵由远及近的器械打斗声。顾桑赶忙躲进草丛中,小心翼翼地扒拉开一片草叶探头望出去,发现是两拨人在斗狠。
两伙人皆以面巾遮面,看不出是什么人,唯一可区分的便是他们的穿着服饰不同,一伙是黑衣劲装,显得有组织有纪律,一伙则显得比较随意,除了面巾是统一配备的,衣裳应是平时各自的常服,像是比较随性的江湖组织。
打斗异常激烈,皆是殊死之搏。
双方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真刀真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有着统一制服的黑衣杀手明显不敌,不一会儿,便横尸数首,死状颇惨。
其中一人死前大睁着眼睛,正瞪着顾桑的方向,将她吓得浑身一哆嗦。那人断胳膊残肢的,血肉模糊,煞是可怖。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顾桑心惊肉跳,不敢停留,趁着无人发现,躬着身子,轻手轻脚地逃离。
今日真是流年不利,倒大霉了,先是被乞丐偷了钱,又瞧见这般血腥的杀人场面。等女主去静安寺礼佛时,她也要去拜拜佛,去去晦气。
天色逐渐暗下,直到听不见任何厮杀的声音,顾桑才一阵后怕地停下脚步。
脚尖似碰到什么软绵之物,顾桑下意识后退了一大步,全身戒备。缓了一会,并未看见什么奇怪的人或野兽蹦跶出来,她强稳心神,定晴再看,发现河边草丛里竟是躺着一个人,无声无息,不知死活。
顾桑大着胆子踢了一脚,见那人没反应,本不欲多管闲事打算转身离去,不想瞥见那人脸上的……面具?
等她拨开草丛,将人完全翻转过来,可不就是文殊公子。
文殊公子全身湿透,从头到脚无一处干的地方,那张透着寒光的银色面具上也全是水迹。
这是溺水了?
顾桑探手试了一下鼻息,来不及多想,立马横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胸口开始做心肺复苏。
一下,两下……也不知做了多下,顾桑直累得满头大汗,许是文殊公子命不该绝,就在她力气用尽前,总算是将呛入肺部的水悉数吐了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从文殊公子身上下来,就对上他突然睁开的眼睛。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先是茫然,而后是恼羞成怒。
文殊公子冷喝:“你在干什么!”
顾桑:“救你啊。”
文殊公子:“下来。”
顾桑麻利地爬下来,见文殊公子恍若杀人的眼神,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她弯了弯眉,坦然道:“是我发现了你,你昏迷在岸边,呛了水,呼吸微弱,危在旦夕,也是我将你体内的水按压出来。至于为何坐于你身,那是因为方便用力,一时情急之下,唐突了公子还请见谅。”
天空中升起一轮明月,破开云层绽放清辉,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叶折射而下,隐约映着小姑娘姣好的面容。
文殊公子抚着胸口,有气无力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不必!”顾桑说,“你救我一次,我还你一次,这才算真正的恩情相抵。”
文殊公子薄唇轻抿,想要坐起来,却牵扯到手臂上的伤,疼得他又倒了下去。
顾桑凑上去一看,蹙眉道:“你受伤了?”
文殊公子说:“一点小伤。”
顾桑:“那也很疼啊。”
文殊公子愣了一下,就听得哗啦一声,只见顾桑从衣裳上撕下一段布条,而后又蹲在他身边小心查看伤势,待顾桑看清文殊公子右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她瞪大双眸,不可思议道:“你管这小伤?”
不等文殊公子回答,她便上手帮他包扎伤口,动作轻柔,一边包扎一边说:“没有伤药,只能简单帮你处理一下。”
说话的功夫,顾桑便包扎好了,甚至还扎了一个蝴蝶结。
文殊公子注视着手臂上的蝴蝶结,温声道:“姑娘可否扶我起来?”
他如今是半分力气都无,连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他不想躺着,仰视她。
顾桑点了点头:“可以。”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也低估了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其间不知几次拉扯到文殊公子的伤口,她拖抱着他上半身,哼哧哼哧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方才将他扶靠在树上。
这番动作下来,两人免不了肢体上的接触,顾桑一心救人倒未做他想,而文殊公子闻着小姑娘身上的幽幽清香,阖了阖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顾桑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也靠在树上喘气。
她看了一眼文殊公子,面具遮脸虽看不出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似乎相当痛苦虚弱。
顾桑蹙眉道:“你的伤泡了水,必须要大夫医治敷药。不过你也瞧见了,我一个弱女子实在搬不动你,不如你先歇着,我帮你去叫人。”
文殊公子抬眼:“不用麻烦,我的仆人会找过来。”
顾桑:“好吧。”
文殊公子虚眸睨着顾桑,垂在地上的手指轻动,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一支白玉发簪。
他道:“这是姑娘的簪子?”
“啊?是我的。”顾桑伸手去拿,却被文殊公子扬手躲了过去,他攥紧簪子,说,“以姑娘容颜,似乎不适合这般素雅的发簪。”
“呵呵,被你看出来了啊。”顾桑白了他一眼,“这是我送与长姐的,你快还回来,要不我就硬抢了,如果伤到你,后果自负。”
“长姐?”文殊公子低眉,顿了片息,将白玉发簪递还给顾桑,“看来,你们姐妹感情颇为深厚。”
“那是,大姐姐对我好,我自然也会对她好。”顾桑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收好,不无骄傲道,随即又垂下眸眼,想到女主对她的图谋不轨,深深叹了口气,“如果大姐姐能不惦记……我就更满意了。”
“惦记什么?”文殊公子问。
“我们姐妹之间的事,岂可为公子一外人道尔?不说我了,说了你也不懂。”顾桑微微眯了眯眼,眸底划过一抹狡黠的光芒,“不过,我听说公子机智近妖,怎么会受伤,又怎么会掉入河里?”
她以为,以文殊公子寡言深沉的性子,定不当同她说这种事。
没想到文殊公子今日话却异常多,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并没隐瞒:“百密必有一疏,游河赏景,遭了暗杀。”
顾桑随口一问:“谁要杀你?”
文殊公子:“若我所猜不错,刺客应是吴国舅豢养的死士。”
顾桑想了想,道:“吴国舅要杀你,那不就是太子的意思?”
康王和太子争斗如火如荼,吴国舅怎么不帮着对付康王,反而要暗杀文殊公子?
文殊公子眸光轻闪:“不确定。”
以他对太子的了解,应当是不屑派人刺杀他,多半是吴国舅私下的主张。
“不对。”
顾桑回忆起原书的一些剧情,理清了一些关键,霎时福至心灵,不禁脱口而出。
按照《女帝》一书的主线剧情,结合现实中对女主的熟悉与认知,她一直以为是因为女主以及女主暗中推波助澜的原因,才会彻底激化太子和康王的矛盾,然先渔翁得利的却是齐王司马贤,焉知背后没有文殊公子这位能人门客的功劳。
还有,树林里两拨人的厮杀,说不定也与文殊公子有关。
文殊公子轻问:“什么不对?”
顾桑蹙眉瞥了一眼文殊公子,见他紧紧地环住双臂,身体有些瑟瑟发抖,顺势转移了话题:“你是不是很冷?要不我帮你生堆柴火?”
春日料峭,浸湿的衣物黏在身上,定是不好受。
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书中的女猪脚,肯定要抱着男猪脚以身体驱寒,然她不是女主,文殊公子也不是男主。
所以,当文殊公子摇头说不用,也不管人家是当真客气话,还是另有缘由,顾桑听罢,便歇了生火的心思。
她看一眼渐暗的天色,拍拍手站起身:“如果你的仆人没有找来,我总不能陪你一直等,恕不奉陪,我该回家了。”
万一先找过来的人是刺客呢。
看着顾桑离去的背影,文殊公子黑眸的光明明灭灭,他忽然出声道:“姑娘,请留步!”
顾桑回头:“公子还有事?”
文殊公子咳嗽了一声,强撑着问道:“我与姑娘似乎颇有缘分,不知姑娘可愿将这份缘分维持下去?”
顾桑看着他,皱起眉头。
文殊公子慢慢道:“不如我换一种说法,不知姑娘可愿与我携手白头?”
这话太过突兀,也太过荒谬。
什么?文殊公子脑子莫不是进了水?
顾桑惊诧不已,她指着自己,一字字道:“你喜欢我?”
她才拒了侯天昊,就又有人对她表白。
桃花这般繁盛么?
文殊公子颔首:“对,姑娘于我很特别,我不想错失姑娘抱憾终身!”
顾桑偏了偏头:“可我不喜欢你,我连你相貌都不知晓,怎会对你有感情?”
文殊公子勾唇,温雅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你可以摘下我的面具,看看我的长相,想来应该不会让你失望。”
顾桑乌溜溜的眼珠一转:“这么说,公子并不如坊间传言那般貌丑无比,反而貌似潘安?”
她朝文殊公子走了两步,想要摘取他的面具,最终却又放弃了。
“还是算了。”顾桑面露纠结,最终战胜了好奇心,“万一我摘下你的面具,你非让我负责怎么办?”
文殊公子低喃:“真的不看吗?说不定你真的会爱上我。”
顾桑哼了哼:“那我……就更不能看了。”
说完,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文殊公子仰靠在树干上,注视着那抹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唇角。
第 52 章
夜色深沉。
戌时三刻, 顾桑刚从角门进府,就看见外出应酬归府的顾显宗,她脚步一滞, 趁着顾显宗发现前,埋头加快步伐往芳菲院而去。
“站住!” 一声醉醺醺的怒喝传来。
顾桑一顿, 转身,小跑向顾显宗。
顾桑伸手扶住顾显宗的手臂,仰头望向便宜老爹的澄澈眸子里满是孺慕之情:“父亲,你实在太辛苦了,每日不仅要处理诸多公务, 时不时还要应酬疏通关系,桑桑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看着父亲为这个家劳心劳力, 却无法帮父亲分忧解难。”
听着女儿软糯清甜的声音,又见女儿这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自己,再加之酒精的作用,顾显宗深感女儿的贴心,即使被自己冷落无视依旧不对自己生怨怼,反对自己这个老父亲百般体贴,飘飘然之下,顾显宗完全忘记了质问顾桑晚归的事。
“你有这份心足矣, 为父不需要你们姑娘家为这个家做什么,姑娘家就该锦衣玉食享受父兄的庇佑。”
顾桑暗暗翻了个白眼。
如果真不要她们当女儿的做什么,就不会非要顾皎顾及名声远嫁李家,也不会生怕顾九卿不同意康王这桩婚事。
她内心腹诽, 面上却带着微笑:“父亲疼爱女儿,女儿也心疼父亲操劳辛苦。父亲今日喝了许多酒, 身体定然吃不消,我这就去熬煮一碗醒酒汤,官场上的事女儿无法帮助到父亲,但照顾父亲的身体,这种微薄小事还是能做到的。”
说罢,便将顾显宗交给了随行的小厮,自己则匆匆去了厨房。
等小厮将顾显宗扶将到屋里,没过多久,顾桑就端着熬好的醒酒汤过来了。
“父亲,这是桑桑亲自煮的,里面还加了一些陈皮葛根,醒酒开胃。”
一碗热乎乎的醒酒汤下肚,顾显宗没那么难受了,心里也十分熨帖。
他看着眼前乖巧伶俐的顾桑,忽的想起已逝的孔姨娘,他早已不记得孔姨娘的样貌,但依稀记得那是个温柔老实的女子,同样的不因他的冷待而生怨,顾桑这般良善不愧是她所生。
但仅是一瞬,心底的愧疚和怜悯消失的荡然无存。
脑子清醒了些,顾显宗便询问顾桑镇国公府的事,施氏将亲事推拒过后,方才告知于他。
“桑桑,镇国公府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在他看来,哪有庶女招婿的说法,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顾桑低了低头,说:“大姐姐要嫁到康王府,二姐姐远嫁离京,两位姐姐各自成家后便要事事以婆家为重,而我不想侍奉公婆,比起侍奉别人的双亲,我更愿意留待家里侍奉自己的双亲,在父亲膝下尽孝。”
顾显宗拧眉:“这就是你想要招婿上门的原因,不是拒绝镇国公府的托词?”
当然是托词了。
顾桑抬起眸子,说:“当然,不是托词了。二姐姐成亲之时,我便同母亲提过招婿的事。”
顾显宗沉默了一瞬,复又看向顾桑。
这么多年,他最疼宠的女儿是顾皎,就这么放在掌心宠了十几年,结果却远嫁离京,一年到头见不了两回。顾九卿虽不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却是他最看重的嫡女,是顾家的门面,嫡女也不负众望,不费吹灰之力便有了康王这门绝佳的亲事。
如果,如果太子和康王之争,康王胜出,顾九卿无疑就是未来的国母。
即使康王败了,顾九卿还尚未嫁入康王府,那完全有理由摘出来,另择他枝。
至于顾桑,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女儿,没想到却是最体贴孝顺的。就连顾皎陷害算计她一事,她依旧能一笑而过,全不作计较。
失了同镇国公府联姻的机会,顾显宗大感失望,但听顾桑这番言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儿子媳妇总归没有女儿侍孝周到。
顾家门第日显,府中虽有两子,顾明柏却是个结巴不堪为用,只有顾明哲勉强能挑门楣。而赘婿入门,相当于多了半个儿,日后可辅助顾明哲撑起顾家的荣辱兴衰。
久不见顾显宗表态,顾桑以为顾显宗会发怒,正待开口时,却听得顾显宗说道:“招婿也不是不可,但不能招那种平庸无能之辈,家世稍微次些无碍,但人品一定要过硬,能力学识皆要经得住考究。”
这就同意了?
顾桑垂眸,一脸乖顺:“全凭父亲做主!”
这种态度让顾显宗越发满意。
原以为顾桑远不如顾皎懂事,事实上,是他心有偏见。
对比顾皎面对顾李两家亲事的撒泼哭闹之态,显然顾桑更为明理懂事。
其实,顾桑对嫁不嫁人,招不招赘婿,都不甚在意。
反正,她的亲事皆不由自己做主,顾显宗和施氏都有心插手她的婚事,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好嫡女已经存了带她一同出嫁的心思。
*
回到芳菲院洗浴过后,顾桑趴在窗口,手托香腮,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昭南院兀自出神。
她曾以为,女主或许嫁人后,那番隐晦的心思或可熄灭,但女主竟有冒险带她共嫁一夫的念头,虽然女主说是开玩笑,但那样子可全然不像。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攻略女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待女主他日君临天下,她又能逃往何处。还不如始终坚持初衷,彻底傍上女主这只粗大腿。
既下定决心,日后无论面对何种尴尬处境,她也绝不再彷徨、纠结无措!
当内心最后的那点子底线舍弃,好像女主对她的昭昭之心,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看了半晌,昭南院的灯火依旧没有熄灭。
顾桑眸光轻动,一把抓过桌上的梨木匣子,一阵风似地去了昭南院。
一路行过梅园水榭,绕过曲廊,刚走到内室门口,陌花就出来拦住她:“三姑娘,请留步!主子此刻不方便见你。”
话音刚落,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道清磁冷沉的声音。
“让她进来。”
陌花愣了愣,错身让开路。
顾桑看了她一眼,打帘进了内室。
听着隔壁盥洗室传出的水声,她才知诚如陌花所言,确实不太方便。如果是昨日的她,心有魑魅,必定觉得留在这颇觉不自在转身就走,可对于此刻的她,将所有的一切杂念全部摒弃,心中唯有攻略女主这件事,便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自己对女主亦是有所图,无法改变女主,唯有改变自己。
顾桑隔着帘子问了一声:“大姐姐还要洗多久,可需……我帮忙?”
看吧,也就那么回事。
里面似静了一瞬,顾九卿道:“不必。”
顾桑没再说话,将梨木匣子放在小几上,坐在椅子上慢慢等。也不知等了多久,久到顾桑眼皮打架,实在困得不行,顾九卿方才从盥洗室出来。
他穿着纯白的里衣,外罩一件比较厚重的披风,几乎将他整个人掩埋其中,唯有一张绝艳虚弱的脸和满头墨发露在外面。
泡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澡,顾九卿的脸色未见半分红润,反而苍白的毫无血色,那抹薄唇亦是惨白惨白的,感觉随时都要晕倒似的。
顾桑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大姐姐,你?”
顾九卿薄唇紧抿,瞥了一眼手臂上的纤白手指,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吃力地朝床榻边走去,短短几步已让他气喘吁吁。
顾九卿靠在软榻上,略缓了缓,方才虚抬起眸眼睨向她:“这么晚了,过来干什么?”
顾桑左右看了一眼,找出张干帕子,不由分说地帮他擦拭起湿发:“先别管我做什么,我先帮你将头发绞干。大姐姐洗澡不喜人伺候,可头发湿了,也不知道让陌花姐姐帮你擦干,着凉生病了怎么办。”
“等一下。”
顾九卿忽的抬手按住她的手,感受到肌肤上那双冰凉无温的手,顾桑的手指下意识颤动了一下,那是被冰的,并非想要逃离他的触碰,她抬起眸子望向他,“大姐姐?”
顾九卿黑眸幽暗地注视着她,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声音却犹似压抑着某种痛楚:“帮我……取一下药,床身有处暗格。”
说完,伸指敲了敲床侧一处。
顾桑来过顾九卿闺房数次,却不知床榻边竟还有暗格。
那处暗格设置的极其隐秘,与床身几乎融为一体,就算细看都瞧不出端倪。若非顾九卿主动说破,怕是她一直都不会察觉。
里面放着两瓶药,一个棕褐色瓷瓶,一个黑色瓷瓶。她拿起棕褐色药瓶,问道:“大姐姐,是这瓶吗?”
顾九卿摇摇头。
那就是黑色药瓶了。
顾桑赶忙从黑色药瓶里倒出一颗药,喂到顾九卿嘴边,顾九卿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颗难闻的药丸吞下,鼻尖是少女的掌中香,一向难吃的药似乎都染上了几分香气。
他有些失神。
见他将药吃了,顾桑又起身倒了一杯热水:“大姐姐,喝点水。”
顾九卿靠在软枕上,没有动。顾桑心中一动,顺势将水递至他唇边,顾九卿才慢吞吞地喝了两口。
做好这一切,顾桑重新拿起帕子,坐在床边,细心地擦拭起顾九卿的湿发。
顾九卿阖上眸子,任由那双柔软的小手在他发间穿梭。小姑娘的动作依旧生疏,但显然比第一回的技术高,至少没有间或扯痛他的头皮。
顾桑手上动作未停,瞥了眼顾九卿苍白的面容,随意问道:“大姐姐,你服的药能根治你的病么?”她知道女主是身中奇毒,却故意说成是病。
顾九卿眼未睁:“不是病,是毒。”
顾桑一顿:“什么毒?”
本以为顾九卿讳莫如深,不会告诉她,没想到顾九卿却说了。
“寒毒。”
难怪女主通体发寒,毒发时犹似结了层寒霜。
顾桑默了半晌,轻问:“何时中的毒?”
静默良久,顾九卿面无表情道:“很久,很久以前。”
顾桑凝眉,不确定地问道:“是大姐姐走丢的那两年吗?”
顾九卿哼了声:“不是,在那之前。”
顾桑顿时疑惑极了。
那就是顾九卿幼年时期被人下了毒,可女主那时只是个懵懂稚女,能被谁下毒?
蒲姨娘吗?应该不是。
以女主睚眦必报的性子,如果是蒲姨娘的话,哪儿还有现在的安生日子。
而且,竟然还瞒过了顾显宗和施氏,就是现在,他们都不知道顾九卿中毒的事。
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瞒过家中所有人,可能吗?
寻常情况下,定是不可能的。且许嬷嬷说过,女主幼时是个天真烂漫爱笑的小女孩,没有这般心计和手段。许嬷嬷从小看着顾九卿长大,不可能说谎,那么有问题的只能是顾九卿。
心中陡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如果女主不是真正的顾九卿呢?
顾九卿看她一眼:“看来,妹妹都猜到了。不妨说说,你都猜到了什么?”
“我……”
顾桑垂眸,下意识就想来个死不承认,可转瞬便明了,以顾九卿谨慎的性子,怎可能说出这么低级惹她怀疑的话,分明就是故意为之,那些原本不欲她窥视的秘密此时却大有让她一点点知晓的架势。
她低声道:“大姐姐并非真正的大姐姐。”
若非顾九卿故意透漏,她根本想不到这方面。
穿书到现在,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女主的身份。
如果顾九卿并非原本的顾九卿,那么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可是,大姐姐将这么重要的秘密告诉我,就不怕我说出去么?”
顾九卿挑眉:“你会说出去吗?”
“不会!”顾桑斩钉截铁道,“大姐姐这般信任我,我自然不会辜负大姐姐的这份信任。”
“信任,倒也谈不上。”顾九卿斜眼看着她,一字字慢悠悠地道,“我知道妹妹怕死。”
顾桑:“……”
虽然知道女主并非真正的顾九卿,可她心中依旧有诸般疑惑。比如,女主究竟是谁,毒又是谁下,真正的顾九卿又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今夜的顾九卿似乎特别反常,也特别好说话,不知是何事触动了他的心弦,或许这是难得窥探更多真相的机会。
顾桑沉吟了片刻,也不在权衡是否危险,开口问道:“大姐姐,我心中依旧困惑不已,不知大姐姐可否替我解惑?”
顾九卿:“不能!”
顾桑愣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便老老实实地帮他擦头发,也不再肆意窥探女主的隐秘。
待头发全部擦干,顾桑又拿起梳子将头发梳的顺滑无比,而后打开那方梨木匣子,将白玉发簪取出来,在顾九卿头上比划了一番:“大姐姐,这是我白天出门时买的,当时一眼就相中了,大姐姐戴上定然非常好看。”
顾九卿从她手里接过发簪,凝眉端详了两眼:“妹妹有心了。想来妹妹今日外出玩的非常尽兴,且不知是何有意思的事,让妹妹归家甚晚?”
“也没甚么有趣的事。”顾桑一滞,不自然地说道,“大姐姐知道的,不就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托谢二姑娘将我约出去说道那事,不过我可是义正严词地拒绝了,世子爷以后估计不会再找我了。还有啊,他约我的事,我事先不知情的。”
嗐!她又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干嘛解释的这么仔细,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
顾九卿冷哼:“就这点子事,耽搁到晚上?”
顾桑挠了下面皮:“我不是还给大姐姐买发簪了吗?见时辰尚早,就又逛了一会儿,哪知道就逛到天黑。”女主连侯天昊这种毛头小子的醋都吃,若知道她救了政敌文殊公子,怕是更不高兴了。
顾九卿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随手扯过被褥盖在身上,闭上眼睛:“我累了。”
顾桑看了一眼顾九卿苍白的脸色,感觉女主的精神面貌颇为不好,方才又说了诸多话,怕是强撑着,她望着他一会儿,伸手放下床边的帷幔,又用长匙拨了拨香炉里的香味,方才离开。
翌日,天光熹微。
正是熟睡之际,顾桑被外面一阵阵的动静吵醒。她打着哈欠探出脑袋,唤来外间值夜的梅沁,询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梅沁回道:“好像是大姑娘要出门,陌花姑娘正吩咐婢子们整理行装。”
“这么早?”顾桑蹙眉,“大姐姐可是去静安寺?”
“奴婢这就去打听一下。”梅沁转身就要出去,却被顾桑叫住了,“不用了,帮我收拾几样简单的衣物。”依女主昨晚的情况,定是要去静安寺疗毒。
“对了,千万不要忘了将话本子带上。”寺里清静无聊,话本子可以消遣解闷。
说罢,又让秋葵进来伺候她梳洗穿衣。
简单梳洗过后,梅沁那边也收拾完整,顾桑拍拍秋葵的肩膀,吩咐道:“等会儿帮我告知母亲一声,我陪大姐姐去静安寺礼佛。”
秋葵点头应是。
顾桑没打算带任何丫鬟,从梅沁手里接过包袱,便去了昭南院。
这边也刚好收拾妥当,车马皆停在昭南院外。
顾九卿从屋里走出来,春日已回暖,可他还穿着厚重的冬衣,手里捂着暖炉,头戴帷帽,将他整个面容遮掩。
刚走出屋子,便停伫在了门口。
顾桑一眼就瞧出顾九卿的异样,陌花陌上侍立一旁,分明想上前扶他却畏惧顾九卿没发话,又不敢擅自上前。
顾桑将包袱交给陌花,几步走到顾九卿面前,伸手就扶住他的手臂,登时将她冻得打了个寒战。
一碰到顾九卿的身体她才发现他身上温度极低,不经意触碰到他手背肌肤的刹那犹如挨着一块冰坨子。
她看着他,小脸扬起一抹清甜的微笑:“大姐姐,我陪你一起去静安寺吧。”
顾九卿没有说话,只点下了头。
见他同意了,顾桑又道:“大姐姐,你慢点,我扶着你走。”
顾九卿几乎大半重量都靠在她身上,那股子寒气尤甚,她只是隔着衣物挨着他便体会到了何为冷若寒冰,没想到寒毒竟如此刁钻,身中此毒的人又该是何等的痛苦难忍。
顾九卿却是生生忍了将近十年,从稚童至妙龄女子的年纪,一直深受其害。
难怪女主的心性实非常人所能及。
第 53 章
即使顾桑搀扶着, 顾九卿依旧走得很慢,每一步皆走得无比艰难,顾桑知道他在默默忍受毒发的痛苦, 又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反常,才会死命强撑。
数年忍受剧毒的折磨, 又要隐瞒中毒的事,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马车的距离不过短短数十步,用时却较寻常几倍之久,顾九卿浑身无力,即使有她作为人形拐杖, 他的脚步亦是虚乏困顿,待顾桑终于将顾九卿扶上马车,他再也撑不住, 歪头栽倒在车里。
若非顾桑及时拽了他一下,顾九卿的头怕是要碰到车壁上。
白纱帷帽掉落。
顾九卿头发眉梢结了层白色的冰霜,那张漂亮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苦之色,他死死咬着薄唇,鲜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下,妖冶而刺目。
从始至终,他只是咬牙忍耐,未发出一声。
顾桑眉头深蹙, 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哪怕曾经见过他毒发的这副模样,再次见到依旧无法淡定。
此时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顾桑从腰间掏出帕子, 倾身去擦他嘴角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后, 她看了看染红的帕子,又看了看顾九卿唇边新渗出的鲜血,这样咬下去,嘴巴迟早被咬的血肉模糊。
“大姐姐,你实在难受的话,不如咬着帕子吧。”顾桑将帕子折叠起来,伸至顾九卿唇边,“如果嘴上留了疤,定会有损大姐姐的容颜。”
顾九卿瞥了她一眼,扭过头。
见状,顾桑以为顾九卿是嫌弃帕子脏,遂收起血污的绢帕,小小纠结一番,又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要不咬我的手,我皮糙肉厚,不怕……疼。”如果她的声音不打颤、手不抖的话。
眼眸余光扫见那一抹手指,纤细莹白,脆弱的不堪一击,焉能承受他的利齿。
顾九卿无声摇头,没有领受顾桑的好意,但他松了口,没再蹂躏自己的嘴,而是改为紧咬牙关。
马车出了顾府,一路朝着城门的方向行驶而去。
车里铺着厚厚的褥子,顾九卿依旧觉得冷,由身及心的冷,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头都似浸在冰雪严寒中。他浑身战栗不止,尽力蜷缩起身子,仍是感觉不到半分暖和之意,又痛又冷。
本不欲让顾桑见他如此狼狈丑陋的一面,她也无法缓解他的痛苦,然当她提出陪他一起去静安寺时,他却没有拒绝。
或许,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久了,仍是奢望有人陪同。
“大姐姐,很冷吗?”顾桑将车厢里的被褥全都盖在顾九卿身上,可他还是颤抖,头发上凝结的冰霜也没有任何消散的迹象。
她犹豫了片刻,想要伸手抱住他,以自己的体温帮他驱散些许寒意。然,她刚伸出手,就被顾九卿拒绝了。
“离我远点,没用。”
手僵在半空中,顾桑愣了片刻,没有坚持。她坐在靠近车门处,看着顾九卿咬牙同寒毒抗争的模样,心不可抑制地揪了起来。
她看了眼顾九卿,拿出包袱里的话本子,轻声道:“大姐姐,书里的故事特别有趣,我给你读读吧。”
说完,也不管顾九卿是否想听,便捧着话本子声情并茂地读了起来。
这是一个欢喜冤家的简单故事,整个故事偏向于轻喜剧风格,情节没有较大的波动,大多都是男主和女主有趣的互动日常。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惯爱斗嘴,打打闹闹,经常发生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女主是个欢脱的性子,嘴上不饶人,男主每每都爱同她抬杠斗嘴,事后又后悔做出一些搞笑的补救之事,令人捧腹大笑。
双方长辈都头疼不已,直到两人长大,长辈们开始为他们议亲,他们才慢慢意识到自己对彼此的感情,终成眷侣。
书中语言诙谐幽默,顾桑也非一板一眼地死读,会配合夸张的肢体语言和生动的表情,时不时旁白点评两句男女主。
顾九卿拥着被褥缩靠在角落里,自成一方天地,本是与世隔绝无人可走进的黑暗之境,可他却仿佛看到一束光亮强势地破开阴霾照射了进来,似要驱散他心中的黑暗和孤寂。
他并没听清她口中的故事,意识浑噩之间,只依稀看见她不断翕合的绯红唇瓣,以及那张小脸上呈现出的鲜活灵动。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一刻,或许他沦陷了。
*
马车抵达静安寺时,顾九卿早已昏死了过去。
顾桑将帷帽给顾九卿重新戴上,又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襟,方才让陌花和陌上将顾九卿扶下马车。好在他们上山早,寺庙门前尚未有香客,陌花和陌上带着昏迷的顾九卿绕到寺庙后面一处偏角门进去。
两人对寺里的路线极为熟悉,一路所过竟没碰到半个和尚,便将顾九卿带到了惯常安置的寮房。
顾桑已知道顾九卿中毒之事,陌上也不避讳她,直接对陌花说道:“玄叶高僧云游归来,我先请他替主子施针暂压毒性,然后再将主子送往后山泡温泉药浴。”
陌花面色凝重地点头,等她回身准备找巾帕帮顾九卿擦拭额头的寒霜冰晶时,便发现顾桑已经先她一步行动了。
顾桑一边擦拭顾九卿面上的冰霜,一边回头吩咐她:“陌花姐姐,我对寺庙不甚熟悉,麻烦你帮我取些热水。”
陌花默了默,转身走了出去。
顾桑用巾帕一点点擦掉顾九卿头发眉梢的那层冰霜,不一会儿又生出新的寒霜,如果不控制体内的寒毒,身体发肤上的霜雪源源不断的生成,根本无法擦拭干净。
真不知是谁给顾九卿下这般歹毒的毒药?
能对一个小女孩下毒,下毒之人必定是世间极恶的大坏蛋!
顾桑忿忿的想。
顾九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因剧痛难忍面部早已扭曲,痛苦非常。
哪怕是昏迷的状态,也习惯了无声忍痛。不像她,一个小小的痛经,就能让她哀嚎哭叫。
她伸手,想要抚平顾九卿皱成一团的眉峰,却怎么都无法抚平。眼见着他如画的长眉再次生出霜雪,顾桑只好拿起巾帕继续擦拭,擦着擦着,她不禁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顾九卿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有这么多白霜,也不知衣服掩映下的肌肤又暗藏了多少。
视线下移,目光落在顾九卿严密紧实的领口,略顿,她抬头看向毫无知觉的顾九卿,一咬牙,伸指解开他衣襟的盘扣。
不知为何,分明同为女子,顾桑的手指不可抑地颤抖起来,心脏也砰砰地跳动。
手指紧张地蜷缩了一下,她慢慢拉开顾九卿的白衣,就在她将要敞开最里面的绸衣时,身后陡然响起一道怒喝声。
“你在干什么!”
顾桑闻声转头,只见平时鲜少动怒的陌花,此刻正满面怒容地盯着她,眸子里隐约闪过一抹冰冷的杀气。
陌花放下装满热水的铜盆,快步走至床边,一把夺过顾桑手中的帕子,当发现只是略微褪去了外衣,心顿时稍宽,抬手将被褥重新盖在顾九卿身上,许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转向顾桑时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三姑娘,主子一向不喜旁人碰触,奴婢一时急言,还请三姑娘莫要怪罪。”
顾桑抬眸看着她,抿了抿唇:“陌花姐姐好像讨厌我?”
“三姑娘多虑了。”陌花躬身道。
顾桑还想说什么,陌上恰好带着玄叶高僧推门而入。
玄叶高僧看见杵在一旁的顾桑,当即愣了愣,方抬头看向床榻上的顾九卿,惊道:“这回竟比往日严重。”
玄叶高僧精通医理,且顾九卿的寒毒一直经由他治疗,对寒毒可谓相当了解,一眼就看出不同。
玄叶高僧一边诊脉,一边问道:“此次毒发有何征兆?”
陌花和陌上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得,明白了。这不是她该知晓的事!
顾桑什么都没说,径直转身出门。须臾片刻,陌花和陌上也出来了。
顾桑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蹙眉道:“你们怎么也出来了?大姐姐身边不留人么?”
陌上回道:“玄叶大师施针时,不喜他人在场。”
顾桑沉默片刻,问道:“玄叶大师能治好大姐姐的寒毒么?”
陌花低着头没回答,陌上则摇了摇头。
顾桑秀眉深蹙:“此毒无人可解么?”
陌上面色沉痛道:“主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顾桑说:“那就是目前没办法解毒了。”
一个要当女帝的女主,竟然早就身中奇毒。然而,书中没有任何描写女主中毒的情节。
顾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女主并非真正的顾九卿,那现在的顾九卿还是原书中的女主吗?
半个时辰后,玄叶高僧满脸疲惫地走出房门。
顾桑立即上前,一脸紧张地问道:“大师,大姐姐醒了么?”
玄叶高僧摇头:“尚未苏醒。”又转向陌花和陌上,“我只是暂时压制毒性一二,想让大姑娘醒过来,还需配合温泉药浴,你们速速将大姑娘送往后山温泉洞。”
陌花和陌上谢过玄叶高僧,便将顾九卿带去后山。原本顾桑也想跟过去,却被玄叶高僧叫住了。
“三姑娘,你去了也是无济于事,不如就在寺里歇息。”玄叶高僧慈眉善目地看向她,“大姑娘的情况不容乐观,至少需连泡十日药浴。如果有人上山找大姑娘,你可替她周旋抵挡一番。”
顾桑眯了眯眼:“看来玄叶大师跟大姐姐不只是医者与病人的关系,想来定是知道大姐姐的过往,也知道寒毒是何人所下。”
出家人不打诳语。
玄叶高僧笑了笑,道:“无可奉告!”
顾桑所猜不错,玄叶高僧确实知道女主真正的身世来历,但他跟陌花陌上一样,都不会告诉她。
除非,女主自揭。
第 54 章
祈福树下。
顾桑站在凳子上, 脚尖踮起,层层叠叠的衣裙随风轻荡起逶迤的弧度,她仰头, 奋力将手中写好美好愿景的祈福条高挂树上,红绸布条墨迹未干, 上面写着‘愿大姐姐平安康健,无病无痛!’
她看着风中轻荡的红布条,唇角略弯。
树影间斑驳的阳光洒落在她莹白如玉的小脸上,如雾里看花,格外朦胧迷人。
不远处, 司马睿脚步略作停顿,抬眸望了一眼虔诚祈愿的顾桑,随即皱起眉头, 转身朝后院寮房的方向走去。
方诸也看了眼顾桑,随即眯起眼笑道:“六殿下,那好像是顾三姑娘?”
司马睿不耐地嗯了声,明显不愿提起顾桑。
方诸来了燕京后,从刘尚那边听说顾桑觊觎司马睿暗中献殷勤的事,只是司马睿对她向来不假辞色,可谓厌烦透顶。明知道司马睿倾慕顾九卿,还不知恬耻地拿出这般做派, 司马睿看上不顾桑,刘尚也瞧不起她。但据他所见,顾桑似乎并不像刘尚说的那般不堪,知道司马睿喜欢她姐姐, 并没死缠烂打耍弄心机,也没有嫉妒, 分明挺善良的小姑娘。
即便如今顾九卿被下旨赐婚给了康王,顶着未来康王妃的头衔,顾桑也没在司马睿面前搬弄口舌,更没有趁虚而入。
如果真是那种有心机的小姑娘,早就趁此大好机会,到司马睿面前行挑拨之举。
方诸只当是司马睿和刘尚对顾桑偏见过甚。
然而,下一刻就打脸了。
“六殿下,好久不见,我们又在静安寺碰面了。”
一道惊喜雀跃的声音陡然从身后传来,单听这道娇脆悦耳的清音,足可见声音主人的欢喜。
只见顾桑提起裙踞快步上前,微不可察地挡在司马睿面前。
那张小脸红扑扑的,额头隐有薄汗渗出,显是一路狂奔所致。她是担心顾九卿的秘密有暴露的危险,但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迫不及待的在司马睿面前刷存在感,又故意做出同司马睿亲和的举动让顾九卿误会。
司马睿倏地沉下面庞。
他就是这样想的。
顾桑一直都在离间他和顾九卿之间的感情。
想起顾桑在旁人面前扬言嫁他之事,司马睿更没好脸子,见顾桑全不将他昨日的警告放在心上,他冷冷道:“让开。”
顾桑没动:“大姐姐正在午憩,恐怕不方便见外男。”
外男?
司马睿铁青着脸,若非尚存一丝君子风度,恨不得立刻将顾桑丢出静安寺。
上回写信给顾九卿私下见一面的请求被拒后,司马睿心下彷徨无依,即使顾九卿顶着圣旨赐婚,他也该相信顾九卿对他的感情,可不知为何,在他和顾九卿的感情中,他总是不自信没有安全感的一方,一有风吹草动,就担心顾九卿会弃他离去。
司马睿只想快点见到顾九卿,无心同顾桑废话,给身后的刘尚使了个眼神,刘尚立马会意,一把将顾桑拽到一边去,司马睿则走到顾九卿房门前,抬手正要敲门时,只听得顾桑凉凉地说道:
“六殿下,你就那么想见我大姐姐?”前半句颇为幽怨,活脱脱像个爱而不得的怨女,然而后半句急转及下,言语威胁蛮横,“你今天非要见我大姐姐的话,我就告诉全燕京的人,你跟我大姐姐私相授受之事。”
这话一出,成功扼住了司马睿的命脉。
顾九卿在他心里,一直都是冰清玉洁的九天神女,不容自己玷/污,更不容他人亵渎半分。
司马睿的手顿时僵住。
“顾桑,你敢!”
为了破坏他跟顾九卿的感情,顾桑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是了,顾桑曾经不惜下药暗害顾九卿,若非顾九卿善良大度,他早就送她去见官。原本还以为顾桑有所改观,却不知仍是本性难移。
顾桑推开刘尚钳制住自己的手,直视着司马睿,一句句慢声道:“六殿下非要冥顽不灵么,大姐姐即将嫁与康王,你跟她不会有好结果,莫不如……就此放下?”司马睿称帝没过多久,便英年早逝,可不就是没有好结果。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司马睿脆弱的神经。
顾九卿就是他的逆鳞,谁也不可触。司马睿瞬间怒红了双眼,猛地逼近顾桑:“你再说一遍。”
顾桑:“……”
果然,男主只会因女主而暴怒,这么几句话就承受不了。
方诸赶忙上前,打圆场道:“三姑娘,我与六殿下此番前来找大姑娘,并非只为私情,而是为公事。”
顾桑看了一眼怒容满面的司马睿,挑眉道:“哦?有何公事需要同大姐姐商议,不妨说来听听。”
方诸笑道:“大理寺最近正在调查一桩比较刺手的人命官司,嫌疑犯早年曾是静安寺的俗家弟子,六殿下故而行至于此,一来是调查此人的经历行踪,二来案情尚有几处疑惑不得解之处,听说大姑娘正在寺中,特想请她指教一二。大姑娘冰雪聪明,思维敏捷,说不定可理清案情的疑点。”
案子是真的,但无需司马睿亲自走上这一遭。
司马睿暴躁道:“先生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一个不学无术人品堪忧之辈,你便是同她说了,她也不懂,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顾桑小脸一冷,反唇相讥:“六殿下倒是谦谦君子,却不知君子当成人之美,更不知何为男女当避嫌,尤其是大姐姐尚有婚约在身,其无耻卑劣程度尤甚小人之心,打着公事的名头谋私意图勾/引良家姑娘。”
司马睿怒瞪着顾桑,气得额角青筋凸起,正待发作时,顾桑忽地对他一笑,那笑灿若星辰,澄澈的眸子似鞠满清泓。
“六殿下,口渴吗,可要喝一杯清茶?”
吃错药了!
司马睿不知顾桑意欲何为,刚要说话,就听见刘尚和方诸说道:“见过康王殿下!”
是司马骁。
可恶,他竟然也来找顾九卿。
司马睿掩在袖子里的手倏然紧握成拳,眸子里的愤怒暴涨,顾桑蹙眉,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怎么,想让康王发现你和大姐姐之间……”
司马睿身量挺拔高大,顾桑身形娇小,此番又刻意靠近司马睿寸许,略微低着头,若女儿家羞怯的情态,从司马骁的角度看过去,司马睿恍似以身躯护着顾桑成维护的姿势,两人距离颇近尽显亲密,俨然一对浓情蜜意的情侣。
司马骁乍然见到司马睿的侍卫时,第一反应是以为司马睿来找他的未婚妻顾九卿,这会倒是打消了心底的顾虑。那位小姑娘是顾九卿的庶妹,同司马睿举止亲昵,难怪司马睿会出现在此。
司马骁收回探究的目光,笑道:“没想到一向以公务为重的六皇弟,竟也有闲功夫来此会佳人。”
一个‘也’字充分说明了司马骁来静安寺的意图。
司马睿并未参与到康王和太子之间的纷争,司马骁对他态度自是不错,言语虽调侃,却全无讥讽之意。然而,司马睿看着司马骁那张刺眼的笑脸,只听出了讽刺。
司马睿极力压制着满心嫉妒和怒火,但说出的话仍是忍不住泛酸:“我可没那闲工夫。”
司马骁狐疑地看了一眼司马睿。
顾桑掩唇轻咳了声,暗含警告地往司马睿身上瞥了一眼,方才绞着衣角,垂着脑袋说道:“康王殿下,你误会了,我与六殿下没……没什么的,六殿下只是来静安寺查案,可不是专程来见我。”这话简直越描越黑,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说罢,象征性地扯了扯司马睿的衣袖。
司马骁见状,心底刹那间腾起的一丁点疑惑烟消云散。
司马睿盯了一眼顾桑,刻意加重了语气,说道:“对,我就是来查案,碰巧遇到了顾三姑娘。”
顾桑抬了抬眸,轻声轻气地叹息:“六殿下同我说起相关案件的细节和疑点,我一介小女子哪儿听得懂这么复杂的案情,遑论给出可行性的建议,正好康王殿下在此,不如请康王殿下帮六殿下解惑吧。”
司马睿和司马骁同时愣住。
就连方诸亦是听得云里雾里,略一思忖,转瞬便明白了。
究其目的,还是不希望司马睿跟顾九卿见面,所以打算利用康王牵制司马睿以达成目的。小姑娘还是挺有心机,不过单看她的表现举动,似乎当真对司马睿有情,可她跟顾九卿一样,对司马睿更像是虚情。
顾九卿是有大图谋,可顾桑呢?
司马睿反应倒快,附和道:“三姑娘所言不错!我差点忘了,四皇兄曾破获过几桩大案,得父皇称赞有加,经验更是老道丰富,不似我刚接手大理寺,经验尚浅,还请四皇兄为我指点迷津。”
他见不到顾九卿,司马骁也休想。
司马骁抬头看了一眼寮房的方向,皱眉道:“恐怕……”
顾桑适时地打断他:“康王殿下是想见大姐姐吧,不巧大姐姐舟车劳顿,上山后感觉身子不大爽利,中午都没怎么吃饭,便睡下了。等大姐姐身子大好了,你再来找她吧。”
司马骁面带关切:“可曾问医?”
顾桑答:“玄叶大师过来诊过脉,无大碍,只需静休即可。”
原来顾九卿不舒服。
司马睿沉默片刻,对司马骁道:“四皇兄,既然顾大姑娘身子不适,我们不便在此喧哗,恐扰了她的清静。”
司马骁当即不再多言,点了点头,便同司马睿查案去了。
呼。
总算将两尊大佛送走了。
顾桑目送一行人离开寮房,方才转身进屋。
第 55 章
司马睿秉承着自己没有见到顾九卿也不能让司马骁如愿的心态, 硬生生将司马骁拖了一下午。
司马睿主管大理寺以来,可谓孜孜不倦,将堆积的陈年旧案全部整理了一通, 说起案子那叫一个滔滔不绝,能探讨请教的案子更是数不胜数。
若是平时, 司马骁自然乐意同他交流,以此拉近距离。
可现在……
司马骁实在招架不住,心里焦躁不已,又忧心顾九卿的病情,见司马睿口若悬河半点都没有止住的趋势, 冷不丁将话题转移到了储君太子身上。
“六皇弟,你以为太子皇兄如何?”
司马睿一愣。
司马骁端起茶盅轻抿了一口,慢悠悠道:“太子手底下的人在朝中频频出错, 惹得父皇生厌不满,虽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太子的每一个错误决策为之付出惨痛代价的都是朝堂百姓。远的不说,就说除夕的那场烟花事故,不仅让皇家威信全无,更是差点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有不臣之人,趁乱放一把火, 大燕怕是要改朝换代了。”
司马骁有意拉拢司马睿,即使拉拢不得,也不希望司马睿与太子统一战线。
司马睿心中冷笑,康王倒是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太子如何不是, 都没有觊觎他的顾九卿。
司马睿面上不显,正色道:“四皇兄, 妄议储君乃大过。太子的是非对错,自有父皇评判,为人臣当忠君,为人子当敬父,质疑储君岂非质疑父皇?”
说完,司马睿看了眼司马骁沉下去的脸色,叹气道:“我只知道太子是嫡,是将来荣登大宝之人,是父皇一手扶持最器重的儿子,我们犯不着在太子那里落下不好。”
言外之意,无论太子如何不好,如何犯错,都是他日的新君。同样也提醒康王,不论康王如今如何同太子作对,等太子登基,被新君清算过往旧怨可就得不偿失了。
果然,司马骁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
只要不拿顾九卿做筏子,司马睿便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挑唆康王和太子。
……
落日的余晖渲染了整片天空,寺庙在夕阳的照射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红晕。这样瑰丽的美景转瞬即逝,太阳消失在天际,黑夜随之降临。
清扬激越的暮钟声响彻整座寺院,空远绵长。
顾桑趴在窗边,遥遥望着后山的方向,那颗略显浮躁的心情似乎随着这一道道响起的钟声而逐渐平静了下来。
时辰尚早,她便找出话本子打发时间,读了没多久,便看见一个可疑的身影偷溜进小院,那副蹑手蹑脚的模样,倒像是做贼。
这就是男主?
顾桑鄙夷地摇摇头,放下话本子,推开窗,朝着猫腰躬身的司马睿招手:“六殿下,好啊。”
司马睿身形蓦地一僵。
司马睿见司马骁被自己成功气到,心情大好便想趁着夜色偷摸过来找顾九卿,他刻意放轻脚步,既要避着旁人,更要避着顾桑,哪知还是被眼尖的顾桑发现了。
心里那个恨。
司马睿郁闷极了,面色不善地瞪了一眼顾桑:“不出声没人当你是哑巴。”
顾桑单手支颔,阴阳怪气道:“哟,不怕被康王发现……你肖想他的未婚妻?”
司马睿黑着脸道:“他不会来。”
司马骁此人疑心重,却以君子自居,为了顾九卿清誉,不会做出大半夜探病这种惹人非议的举动。
顾桑支着下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有恃无恐。”
司马睿发现隔壁房间亮起的灯火,心中一喜,顾不得同顾桑呛声,抬腿就要走过去。然而,他脚步刚动,屋里的灯火瞬间熄灭。
没有外人在场,司马睿对她印象本来就不好,顾桑也懒得伪装,肆无忌惮地嘲笑道:“哦豁,大姐姐又睡下了。”
还不忘继续补刀:“想来是大姐姐不愿见你呢。”
看着陷入黑暗的房间,司马睿登时怔在原地。
脸上不是愤怒生气,而是伤心难过。
顾九卿不愿见自己吗?
是了,她连他的信都不回,他暗中送的东西也都被悉数退回,这是在同他划清界限。
不,不是这样的,顾九卿心里只有他,与康王的婚事非她所愿,不是她不想拒绝,而是害怕累及家人。
她说过,成亲前夕便是自戕之时,他怎可以怀疑她?
短短瞬息间,司马睿的心绪变化历经拉扯矛盾纠结,几欲愁断心肠。
一切都是司马骁的错,定是他背地里用了见不得的手段才谋得同顾九卿的婚事,还有顾桑同样可恶可恨,明知他对顾九卿的感情,却偏要插足,故意离间他们的感情。
司马睿愤而抬头,大步上前,猛地逼近窗口,对着窗内站着的顾桑高高地扬起巴掌。
顾桑没有躲闪,反将自己的脸高高抬起,幽幽道:“六殿下,麻烦你下手重些,不用顾忌我是个女儿家,我还怕六殿下下手轻了,大姐姐看不见我脸上的伤呢。”
不得不说顾桑是擅长气人的,每一句话都精准踩雷,司马睿偏又发作不得。
他不能给顾桑在顾九卿面前搬弄是非的理由。
司马睿额头青筋暴涨,甩手骂道:“卑鄙无耻!”
顾桑扬唇一笑:“承蒙夸奖!”
这时,陌花皱着眉从隔壁房间走出来。
“六殿下,三姑娘,你们可否小声点,如此喧吵,大姑娘如何休息的好?”
顾桑素手一指司马睿,委屈道:“陌花姐姐,是六殿下非要同我吵吵,扰了大姐姐的清静。”
司马睿怒:“强词夺理!”
陌花看向司马睿,态度恭敬,但语气却没什么情绪波动:“六殿下,请回吧。静安寺人多口杂,你这样只会给大姑娘造成困扰,大姑娘对殿下过往所言,字字皆真,请六殿下静候即可。”
司马睿问:“这是你家姑娘亲口所说?”
陌花躬身道:“是,大姑娘让奴婢转告给六殿下,一字不差。”
司马睿沉默了半晌,道:“好,我听九卿的,帮我告诉她,让她好好将养身子,我定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说完,便转身离去了。
顾九卿尚未苏醒,陌花听说司马睿和司马骁同时上山,担心顾桑应付不过来惹二人生疑,这才下山帮她应对。
顾桑看了一眼司马睿消失的背影,摸摸下巴:“还真是应了那句话。”
半晌都没听见后半句,陌花忍不住问道:“哪句话?”
顾桑叹气道:“哎,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不得不感慨一句,女主真的擅长洞悉男人的心理,无法轻易得到的才最让人惦念,平日也不见女主为男主做过什么事,偏能让男主为她思之若狂。
陌花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桑,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屋。
“诶,陌花姐姐,你不去后山侍奉大姐姐么?”
陌花头也不回:“有陌上。”
顾桑惊了一瞬:“什么?”泡药浴这种事让陌上一介小厮伺候?
脚步一顿,陌花显然反应过来,又道:“主子不喜欢近身伺候,只需有人在外面守着,不让山间猛兽靠近即可,这种事自是陌上护卫更安全。”
顾桑摸摸鼻子:“哦。”差点以为自己想岔了。
陌花抿抿唇。
顾桑曾去过温泉洞,竟然没有发现主子最大的秘密。初时,她以为顾桑是假装不知,可后来发现顾桑是真没堪破主子的男子身。
第二天,司马睿便下了山,而他还把康王也一并带下了山。
奇怪!康王还没见到自己的未婚妻,怎肯乖乖同司马睿打道回府。
顾桑吃过素斋,找来一个小沙弥打探情况。
原来司马骁昨夜睡觉时,被一条毒蛇咬伤了腿,寺里擅医术的玄叶高僧又恰巧不在,司马骁只命人将毒伤简单处理一番,哪知司马睿早上去辞行时,得知司马骁被蛇咬伤之事,说什么也要将司马骁带回京城找御医救治。
毒蛇出现的也太过巧合了,怕是司马睿放的,正好趁机将司马骁带下山,又不会让人怀疑他的动机。
好一个心机男主。
春日山花烂漫,静安寺外的林间草丛里开满了争妍斗艳的花朵。
顾桑没有摘那些靡丽的花儿,而是摘取一些不知名的纯白小花,看起来虽不如其它花儿鲜艳,却独有一份清雅纯淡之美。
她将一束束白花插在净瓶里,摆放在顾九卿的房间里,富有禅意的屋子顿时生动了许多。
顾桑推开窗户通风,略微低头,便嗅到一股清淡的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等顾九卿回来,第一时间就能闻到春日里的花香,而非佛寺里浓郁刺鼻的梵香味。
寂静的屋子里,落针可闻。
顾桑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那种声音莫名令人毛骨悚然。屋里只有她,陌花去了后山,她以为可能是老鼠,老鼠虽不可怕但恶心。
脊背僵直了一瞬,顾桑摸过桌边的茶盏,当她转过身准备砸过去时,眼眸陡然瞪大,惊惧地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一条黑黄相间的蛇正盘踞在桌子腿上,那双倒三角眼阴冷地盯着她,吞吐的蛇信子让人胆战心惊。
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顾桑踉跄着脚步朝门口跑去。
一瞬间,那条蛇随之窜起,张开血盆大口,朝她扑过去。
顾桑双腿打颤,就在她感觉冰冷的蛇信子拂过脸庞时,有人速度比毒蛇更快,将她拉到了怀里。
与此同时,陌上出手如电,轻易就捏住了毒蛇的七寸,前一刻尚且凶残的毒蛇,此刻如焉了吧唧的蚯蚓。
熟悉的清冷幽香瞬间萦绕鼻尖,顾九卿的怀抱虽冰冷却令人心安,顾桑不再畏惧意图伤人的毒蛇,她抬眸看向顾九卿,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无血色,但身上凝结的冰霜已经消散。
“大姐姐,你总算醒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她是真的担忧,不似作伪。
“我没事。”顾九卿低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无事,才看向那条被陌上抓在手里的蛇,“我的房间为何会出现毒蛇?”
这是金环蛇,外表艳丽,不同于剧毒的银环蛇,虽有一定的毒性,但毒性并不强,不会让人立即毙命。
陌花上前道:“金环蛇是六殿下昨夜放于康王房门,咬伤了康王过后,不知怎么跑到了这里。是奴婢疏忽了,没有及时发现金环蛇藏匿于主子房间,还请主子宽恕。”
“与你无关。”顾九卿淡声道,旋即吩咐陌上,“伤人的孽畜留不得,立即处理了。”
看来她猜得不错,真是司马睿放的蛇。不过,司马睿嫉妒归嫉妒,倒没有趁机放一条让人顷刻间就致命的毒蛇。
其实,顾桑不知道的是,并非司马睿不想,而是司马睿无法善后。如果司马骁被毒蛇咬死在静安寺,第一个惹人怀疑的就是他司马睿,若被有心人扒出他跟顾九卿私下联络的事,顾九卿也会受尽唾骂。
司马睿不得不放弃。
嫉妒使他发狂,但尚没彻底丧失理智。
第 56 章
陌上捏着金环蛇从顾桑身边走过, 软绵的蛇身突然弹动了一下,冰凉的蛇头几欲触碰到顾桑的手背,惊得她条件反射性地抓紧顾九卿的手臂, 身子也死命往顾九卿靠去,仿佛只有他身边才安全。
顾九卿微不可察地拧眉, 低眸看向那双死死抓住自己的纤纤玉指,视线略顿,他抬手覆盖住她的手背,女孩手背的骨头细弱柔软,与男子天生不同。
他稍微用力, 掰开她一根嫩白的手指:“衣服快被你扯烂了。”
清冽低哑的声线落入耳畔,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哂。
顾桑恍然回神,豁地缩回了手, 肌肤上那种由顾九卿掌心传入的冰凉入骨之感瞬间消失。
她的手不同于他的寒凉,当她的手抽离,顾九卿手心里尚残留着那股子温暖柔软。
顾桑小心瞄了眼惨遭她‘蹂/躏’的地方,顾九卿一身纯白衣衫无一处褶皱,偏右臂处的布料被她抓的皱巴巴,落了瑕疵。
顾九卿仪态端方,向来不允衣容有失。
“大姐姐,我帮你捋顺。”
说罢, 就要上手拂去衣间的皱痕。
下一刻,她的手就被顾九卿一把握住了。
“皱了便皱了,呆会儿换一件便是,何须劳烦妹妹。” 他看着再次落入自己掌心的玉手, 微微握紧,似乎是贪恋那股子热乎劲儿, 不舍再松开。
泡在热腾腾的温泉池中,他并没感受到任何温暖。但此刻,身上却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顾九卿的视线从她手上慢慢移到脸上,白生生的,显然尚未从毒蛇带给她的惊吓中恢复过来。
温泉池中她杀蛇的一幕清晰浮现脑海,他不禁嗤笑了声:“胆子怎么变小了,我记得妹妹曾经徒手可杀蛇,当时那条蛇比金环蛇的毒性更强,也不见妹妹临阵脱逃,这会子反倒被吓住了。”
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天知道她有多害怕蛇这种滑溜的生物,见之便心跳如鼓,头皮发毛。
然而,顾九卿带给她的感觉比小黑蛇更恐怖,分明是想杀她,两相其害取其轻。
她只能选择看起来稍弱的小黑蛇。
心里这般想着,面上却道:“我怕蛇,可我更怕蛇会伤害到大姐姐。那是我第一次砸死一条毒蛇,若搁在平时,我是万万不敢的。”
反正她的意思是,为了顾九卿,她什么都能做,连命都能豁出去。
当顾桑杀死那条意图攻击他的毒蛇时,她说出这番话,顾九卿是压根不信,只会觉得顾桑虚伪透顶。
此时此刻,他却觉得,她或许是真的。
顾九卿薄唇抿起,狭长的凤眸深深地凝了一眼顾桑,唇角略微上扬。
他牵着她的手缓步走进内室,一眼就看见摆放在窗侧的纯白小花,空气里散发着清淡的花香,闻之令人心情舒畅。
他俯身轻嗅,花香扑鼻而来:“这是你摘的?”
顾桑勾了勾唇,笑意清软:“对啊,大姐姐喜欢白色的花嘛,我便去寺外摘了几朵点缀屋子,大姐姐是不是感觉屋里亮堂了许多。”
顾九卿轻碰花蕊,漂亮而泛白的面庞上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难为你将我的喜好一直放于心。”
他只说过相比其它鲜艳的花儿,只白色的花朵可入眼,她便放在心上。
“大姐姐的喜恶,就是我的喜恶。”顾桑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丝谄媚,却又不显恶俗,反而狡黠灵动。
话是这般说,但顾桑本人比较倾向于五颜六色的鲜花。
白色的,总感觉丧得慌。
可那有什么关系,一个人的喜好随时都会改变。
顾九卿站在窗边,只欣赏了片刻徐徐绽放的白色小花,便感觉体力不支,一阵眩晕袭来,顾桑随时关注他的状态,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异样,伸手将他扶靠在榻上。随即,又取过软枕放在他背后,力求让他靠的舒服。
顾桑看了一眼顾九卿发干的嘴唇,起身去倒了杯水:“大姐姐,润润嗓子。”
温泉池里泡久了,身体本就有些缺水,顾九卿连喝了好几杯水方觉舒适了些。
“大姐姐,你的身子深受寒毒侵蚀,比较虚弱,可别着凉了。”顾桑知道顾九卿畏寒,体贴地找出一条厚被褥给他盖上。
端茶倒水,嘘寒问暖,无一不周到妥帖。
顾九卿黑羽乌鸦般的长睫垂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眼皮沉重,神思倦怠,声音也渐渐低弱下去:“我先睡会儿,妹妹自便。”药浴减缓他的毒性发作,却也让他困顿乏累。
话音刚落,他便阖眼睡了过去。
看着毫无精神的顾九卿,顾桑心里跟针扎似的难受。她伸手掖了掖被角,确保无一丝风渗入,便坐在塌边守着他。
她撑着下巴,瞧他惨白的面孔,瞧他的眉眼,瞧他挺翘的鼻,瞧他削薄的唇,瞧着瞧着,人便有些恍惚。
他的唇形尤为好看,有棱有角,只是唇色发白,不复往日靡丽的色彩。
盯着盯着,脑子里不自觉浮现出旖旎的风景。
如果被这样好看的唇亲吻着,该是怎样的感觉?
下一瞬,顾桑猛地一阵摇头,啊呸,混想什么呢。
什么感觉,你不是早就体验过了嘛,当初被蛇咬伤,就是被这两片薄唇吸出了毒血,何况还是心窝那般私/密禁/地。
又出现另一个小小的反驳之声:可你昏迷了,全无印象啊。
顾桑拍了拍自己燥热的脸颊,走到窗边,试图让风吹散她心中再次升腾而起的浮躁。转瞬又担心顾九卿怕冷,反手将窗户掩上。
她重新坐回塌边,就那么近距离盯着他,看着女主这张绝世容颜,眼皮逐渐搭聋下来,没一会儿,就靠在塌边睡死了过去。
陌花端着素斋回来,见此一幕,又默默地退了出来。
陌上处置完毒蛇,瞥了一眼陌花手中原封不动的斋饭,问道:“主子没吃?”
陌花木着脸说:“主子睡了,三姑娘也睡在主子身侧。”
陌上习以为常道:“又不是第一回。”
陌花委婉提醒道:“毕竟主子他……”
陌上说:“我知道你的忧虑,反正我听主子的。主子信任三姑娘,我便信三姑娘。”
……
顾九卿醒来后,一眼就看见身旁熟睡的顾桑。
小姑娘的睡姿极为不雅,一条腿搭在他身上,另一条腿撑在地上,毛茸茸的脑袋则搁在他手臂上。
他睡的太沉,竟不知她何时溜到了榻上,这回绝然不同于以往的同塌共枕,以前他是半睡半堤防的状态,哪怕是寒毒发作痛不欲生时,他也习惯性防范周遭的一切事和物,绝不会有片刻松懈。
而这次,却全无半点防备意识。
只因为身侧之人是她,便觉心安?
近段时间,他真是……越发魔怔了。
顾九卿揉了揉眉心,低头凝视着顾桑酣甜的睡颜,沉默半晌,他抬手推开她的腿,又将被褥盖于她身,方才起身下榻。等他重新换了件雪色白衣,勉强吃了几口斋饭,她仍在熟睡,全无苏醒的迹象。
这般好眠当真令人羡慕。
他负手站在塌边,斜阳从窗棂照射在他身上,将他的身影投射在榻上,他的影子笼罩着那方娇小的人儿,似重叠在一起,勾勒出缱绻暧/昧的意味。
他莫名笑了声,转身离开。
夜幕降临。
顾桑被寺里浑厚的钟声惊醒,她发现顾九卿不在,而自己则睡在榻上,先是迷糊了一瞬间,而后便反应过来,顾九卿定是去了后山疗毒。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夜空,没想到自己竟然睡了将近一天。都怪话本子的故事太吸引人,昨晚不知不觉就看了半宿,今日才会这般嗜睡。
感觉肚子有点饿,正准备出去找吃的,陌花便端着斋饭叩响房门。
陌花将饭菜摆在桌上,一碗米饭,一碟清油炒青菜,一碟清炒地瓜,还有一碟咸菜。
没办法,佛门之地不见荤腥。
顾桑眯眼笑道:“陌花姐姐,你帮我留了饭菜?”这个时辰,早就过了饭点。
陌花将箸筷递给她:“主子吩咐,奴婢莫敢不从。”顾桑出门没带丫鬟,主子就命她照顾顾桑的饮食起居。
“大姐姐身子不好,还担心我的温饱问题,大姐姐对我的这份好我必定日日铭记于心。”顾桑双手捧着饭碗,颇为动容,“只恨我不能以身替大姐姐受苦。”
陌花:“……”
顾桑:“对了,陌花姐姐,大姐姐今晚上还要泡一整夜吗?”
陌花点头道:“主子体内的寒毒凝聚的寒气不易驱散,时间短了,效果不佳。”
顾桑在心中算了算顾九卿来静安寺礼佛的次数,问道:“大姐姐每回来静安寺,都是寒毒发作之时?”
陌花说:“十之七八。”
十回有七八回是毒发,两三回是安抚六皇子。
这跟原书描写的剧情完全不一样。
原书是女主到静安寺,基本都是同男主私下相会。
大概率,剧情已经崩得不行了。
顾桑转了转溜圆杏眸,继续埋首饭碗。
顾九卿每天晚上泡药浴驱毒,及至天明回寺,白天基本呆在房间闭门不出。
这回药浴驱毒的功效不同以往,后遗症特别显著,顾九卿变得容易嗜睡,白日里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偶有精神状态尚佳时,会让顾桑给他读话本子上的故事。
顾九卿一边翻看佛经,一边听她读话本子。
顾桑以为他没有听,便故意乱读一通。
经书不轻不重地敲在她脑门,顾九卿睨她一眼:“重读,我听着。”
顾桑抚着额头,嘟囔着抗议:“大姐姐,你在看佛经。”哪能一心两用?
顾九卿说:“眼在看,耳在听,互不影响。”
顾桑撇撇嘴。
女主怎么就喜欢上了听故事?她不就那天见他难受,便给他读话本子转移注意力嘛,结果就上瘾了。
读故事跟写字都是一件辛苦活儿,读书费嘴,写字费手。现在手倒是闲了下来,嘴巴又要受累。
算了,看在女主被寒毒折磨的份上,她就善良大度一点,不跟他计较。
方才的话本子是本虐恋故事,男女主虐来虐去,虐的她眼睛疼。
所以,她准备换个故事。
顾桑眨了眨眼,建议道:“大姐姐,这本富家千家爱上落魄书生的故事,我看过结局,实在太过悲惨,不如我们换个明快的故事。我读的轻松,你听的心情也好。”
顾九卿回:“随你。”
他对书中的内容并不感兴趣,只喜欢听她朗读故事的声音。
或明媚,或悲沉,或清甜,她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诱他沉沦。
第 57 章
不断翕合的少女唇, 饱满莹润,似绽桃含春,无时无刻不在引诱着他。
内心的野兽已经蓄势待发, 他无数次疯狂地想要一品香泽,手里的佛经勉强压制着不断滋生的欲念, 他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身份未真正明朗前,他害怕将人吓坏。纵观这些时日的相处,顾桑由初时的抗拒抵触,到如今对他刻意的小撩拨表现的坦然自若,对他们之间的相处似乎已经接受良好。但他知道, 如果他有进一步的亲密举动,诸如亲吻,他并不认为她有这么强大的心理承受力。
站在顾桑的角度, 这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就算他已经透露出自己并非真正的顾九卿,摆脱了血缘禁锢带给她的冲击。可这最后一层身份,男女之差,始终是巨大的阻碍。
他尚在思量中。
信任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而他要做的事容不得半点风险。
顾桑拿出新的话本子,翻开第一页,正准备开读时,眼睛倏忽瞪圆, 似看到了什么惊悚的东西,猛地将书本合上。
顾九卿眼眸余光扫过她的小脸,眉心微凝:“怎么不读了?”
顾桑转了转眼珠,弱弱地表示:“我觉得这本不合时宜, 还是再换一本?”
“不必,就它。”
“大姐姐确定?”
“嗯, 确定。”
顾桑再三求证:“不后悔?”
顾九卿拧眉,轻吐一字:“读。”
顾桑眸底掠过一抹狡黠的光芒:“这个故事跟之前的不一样,既然大姐姐喜欢,我就勉为其难为大姐姐读上一读。”
她说罢,重新打开书,兀自压下面皮上的羞臊之意:“且说王家小公子夜半无人之际,偷摸溜进老父新纳的刘姨娘房中,将花荣倦淡的美娇娘抱了个满香怀,不由分说寻那娇娇红唇,刘姨娘半推半就被那孟浪狂徒褪去衣衫,干柴烈火一触即燃,当下二人搂抱着滚上榻……”
这就是一本古代小黄文,通篇都是酿酿酱酱的桥段。
各种场所的偷/情猎欢,假山,后院,桥廊,汤池,秋千架,与之欢乐的女子上至老父的妾室姨娘,下至表亲堂姊妹,还有那被强抢入豪宅的贫穷民女,勾栏院子的花魁娘子。
“红绡帐暖,春暖香汤,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盘桓至窗外鸡鸣,方才整衣而起……”
顾九卿攥着佛经的手寸寸收拢,指骨捏得发白,面皮紧绷隐忍:“这就是你挑选的话本子?”
简短几字,似从喉咙深处一字字挤压而出。
惹人遐想的靡靡之音,戛然而止。
顾桑麻溜地合上书,将封面在顾九卿眼前晃了一圈,干巴巴地笑道:“员外郎公子二三情事,单从书名,哪里能看出里面是什么鬼内容?”
顾九卿眼眸余光瞥见桌上竖起的铜镜,里面的自己脸色又红又白,反观顾桑面色正常,眸色清澈如波,仿佛并未被书中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掀起涟漪。
原来,情动的只有他。
这个认知仿若一盆冷水,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顾九卿看她一眼,面色森冷:“读的很好,下回别读了。”
瞧他倏然冷下的面孔,顾桑以为是自己戏耍太过,见他拎起桌上的茶壶,颇有眼力见地接过他手中的茶壶,倒了杯茶水,眨巴了一下眼睛递给他:“倒茶这种粗活哪能劳烦大姐姐。”
看着她那狗腿的模样,顾九卿心里就来气,冷声道:“不喝了。”?
女主阴晴不定的性子……真叫人头疼。
顾桑沉默了瞬息,便将茶杯放下,好像没有看见顾九卿的冷面,唇角扬起一抹微笑,清甜声音带着一丝哄人的意味:“大姐姐想喝水时,我再给大姐姐倒。”
倒显得他无理取闹。
顾九卿脸色更冷了。
经过数回跟女主斗智斗勇的经验来看,当女主无缘由的不高兴时,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女主都不会领情。可似乎也不能冷着女主,如果一直冷着女主,女主会更不高兴。
顾桑暗暗将自己鄙视了一把,瞧吧,让你嘚瑟,又不是不知道女主气性小,开不起玩笑,这下又将人惹毛了。
电光火石般,顾桑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女主似乎特别爱生气,生的还是闷气。就好像男女谈恋爱时,敏感多疑没有安全感的一方总是无缘无故的闹脾气,至少在对方看来,是毫无理由的,但实质上是缺少安全感,或是计较对方其实没有那么在乎自己,也没有那么爱自己。
虽然,她已经说服自己正式女主对她的……不轨之心,可她是顺其自然、顺水推舟的态度。对于女主对她的小暧昧,小撩拨,秉持着不拒绝不抗拒,但也不主动。
她从来都没有回应过女主对她的感情。
如果换一种思路思考,就当她跟女主进入到恋爱模式,那么她这种态度,肯定会让女主患得患失。女主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而她纠结挣扎过便顺从了,女主肯定当她是默认了这段有违常理的感情。
无论男女,只要处于恋爱中,心眼都如针眼小。何况,女主还是女的,那心眼就更小了。
顾桑的目光转至桌上的那一方铜镜,看见镜中顾九卿冷若寒霜的脸,忽的福至心灵,她拿起铜镜,屁股往顾九卿身边挪了挪,近到几乎挨到了他身上。
她将铜镜举在顾九卿面前,脑袋顺势往他的方向靠了靠,二人的脸同时出现在镜中。
一个清丽俏颜,一个冷面倾城。
她笑了笑,镜中的她亦是笑靥如花。
“大姐姐,你看到了什么?”
顾九卿漆黑的眸凝着镜中的那张明灿的笑脸,他看到了她。
但他说:“什么都没看见。”
顾桑往他跟前又移动了寸许,她的脸几乎就要挨上他的脸庞,两人近在咫尺,顾九卿能清晰感受小姑娘唇齿间的芳香,一瞬间,他手握成拳,屏气凝息。
“大姐姐,你再仔细看看,看看我眼中有什么?”顾桑眨眼道。
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他的脸。
她眼中有他。
镜中是他和她,而她眼中还是他。
顾九卿说:“无聊。”
顿了一息,又补道:“幼稚!”
虽然,顾九卿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她还是说了出来。
“我的眼中有大姐姐!”顾桑轻声道,“大姐姐真笨,这都看不出来。”
这便是她的回应。
她眼里有他,至于心里有没有,连她自己都搞得不是很清楚。
不得不说这话确实取悦了顾九卿。
那张冷若寒冰的脸如初雪消融,重绽芳华。
那一瞬,顾桑亦被灼了眼。
顾桑倏地侧过脸,也不知是她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唇刷的一下扫过顾九卿的脸颊。
温软的触觉,稍纵即逝。
顾九卿狭长的凤眸颤动了一下,手里佛经应声落地,大掌忽的揽上顾桑的肩膀,略一使力,便将她推倒在了榻上。
顾桑心如小鹿砰砰乱撞,她的手横亘在胸前,既似防御,又似安抚自己狂跳的心。
顾九卿紧紧地盯着她,抬手抚上那一抹朱唇,指尖来回摩挲着,那抹红越发艳丽。他喘气声渐显,低头而下,就在顾桑以为他要吻上她时,顾九卿却忽然起了身。
虽未真正品尝,他也能想象出她的美好。一旦尝到了这种蚀骨销魂的滋味,后续的一切都将失控,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坚守。
顾桑垂眼。
原来矛盾纠结过的,也不只是她。
好吧,心理平衡了。
屋内寂静无声,气氛略有些微妙。
这时,陌上敲响了房门:“主子。”
顾九卿弯腰拾起地上的佛经,平静地坐在窗边翻阅,端的是优雅清贵,仿佛方才险些失控的不是自己:“进来。”
陌上推门而入,将送入静安寺的情报书信递给顾九卿后,便退了出去。
顾九卿放下佛经,随意地翻阅着信件。
以往,顾九卿看这些机密要件时,都会将顾桑打发出去。
这次,他却没有。
顾桑想看看女主背地里都忙些什么,便探头凑了过去,打算悄悄瞄上几眼,一封信随即伸到她面前,顾九卿的声音随之传入耳畔:
“想看就看,何须鬼祟做派?”
顾桑一顿,忙不迭地接过信:“恭敬不如从命。”女主竟然没有避开她,这是不是说明,女主对她的信任更进一步了。
看来,方才‘土味情话’的效果立竿见影。
这封信上写的全是关于东宫太子的动向,连东宫里争风吃醋的琐事皆有。
顾桑扒拉出另一封信,则是关于齐王司马贤的消息。
司马贤不日前突向魏文帝请辞就藩,魏文帝见司马贤言辞恳切,便同意了。司马贤自然不甘心远离权力中心,只是为了避免卷入皇权争斗之中,以便事后渔翁得利。
“齐王就藩途中遭遇了一次暗杀?”顾桑忽然凝眉。
文殊公子被刺杀是吴国舅下的黑手,这回司马贤遇刺,莫不是也是吴国舅的杰作。
顾九卿看她一眼:“你对司马贤的事感兴趣?”
顾桑摸摸鼻子:“只是好奇谁要杀他?”
顾九卿说:“吴国舅。”
顾桑道:“吴国舅不是都重病不起了么,还不消停?何况,齐王目前对太子没有威胁,他不该帮着太子对付康王吗?”
顾九卿将看完的一封密信随手扔进火盆里,嗤了声:“目前,又不代表以后。”
吴国舅想在力竭之前,帮储君尽可能解决一些隐患。暗杀文殊公失败后,便掉头对付齐王,企图让文殊公子失了贤主无用武之地,或是改投太子营帐。
毕竟,良禽择木而栖。与其辅助齐王,还不如辅助太子来的容易。
可惜,吴国舅打错了算盘。
女主好像什么都知道,身在朝堂之外,却对朝堂江湖的动向一清二楚,群臣后院的腌臜事都有所耳闻。
情报工作做的那是相当到位。
顾桑从信件中获取的信息越多越心惊,若非困囹于女子这个身份,女主颠覆整个朝纲怕是轻而易举,女主对整个朝堂的掌握恐怕连皇帝这个正主都要生惧。
等她将这些信件大致看完,才发现顾九卿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
这日早上,顾桑如常去寺外采摘了一捧新鲜的小白花点缀顾九卿的房间,回来路过宝相前殿的许愿池时,忽瞥见里面的乌龟王八仰躺在池底,露出白白的肚皮,四只小短腿奋力挣扎,散落在它四周的铜钱被它划蹬出清澈的声响,池底的水被搅腾浑浊,它想要翻过龟身,却怎么都翻不过来。
那模样,既滑稽又可怜。
这是一只老龟,同那棵千年许愿树的历史一样悠久。上了年纪的老龟不同于年轻的小乌龟,行动迟缓,几乎不可能自己翻成四仰八叉的样子。
只能是人为。
顾桑在心里将没素质的翻龟恶人骂了一顿,找来一根长竹竿,准备帮一把老乌龟。
长长的竹竿伸向水中,刚触碰到龟背,一声娇喝突然响起。
“顾桑,这种混蛋事你都干得出来,真叫我大开眼界,菩萨面前的神龟你都敢欺负,也不怕折了阳寿。以后我们许愿不灵了,找谁说理去!”
杨靖儿被人套麻袋黑打了一顿,事后怎么都找不到幕后凶手,也不知是得罪了哪路小人。故而听说太子妃到静安寺上香散心,便也跟着过来求菩萨保佑,去去霉运。
熟料杨靖儿刚拜完菩萨出来,一眼就看见顾桑趴在许愿池边拿竹竿戳乌龟,又见乌龟四脚朝上,想当然以为这定是顾桑的‘杰作’,好不容易抓了个现行,怎可能轻易放过此等机会。
这可不是她找事,是顾桑错在先,她占了大理。
杨靖儿挺直了身板,企图将周围人的目光吸引过来,高昂着声音道:“这只神龟已活了上千年,静安寺落成之日便有了,同神兽无异,岂容你肆意欺凌?”
顾桑没有理会杨靖儿,略一使力,老龟便顺着她给的力道成功翻身。
见状,杨靖儿愣了一瞬,心想顾桑铁定是将乌龟翻来翻去的戏耍,随即指着顾桑的鼻子道:“你将寺中的神龟翻来覆去的折腾,弄出了好歹拿什么赔?我定要将此事告知方丈,且看方丈如何处置?”
“现在的小姑娘怎么一点分寸都不懂,这是佛门之地许愿的神龟,又不是家里豢养的小乌龟,怎能随便捉弄耍笑?”
“小姑娘长得挺乖巧可爱,可做出来的事却……啧啧啧,简直让人不敢恭维。”
“也不知家中长辈如何教养的,对佛寺中蓄养上千年深受佛法熏陶的生灵全无敬奉之心,怕是府中下人没少受她苛责谩骂。”
不断围聚过来的香客们,只听信杨靖儿的一面之词,纷纷谴责起来。
杨靖儿底气更甚,抬头挺胸,那张圆饼大脸不无得意地瞪着顾桑。
第 58 章
顾桑放下竹竿, 随手掏出一枚铜币扔进许愿池,方才不紧不慢地转头看向‘正义凛然’的杨靖儿,那眼神里适时地露出失望, 她摇头叹息:“杨五妹妹,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老爱误会人呢?”
杨靖儿怒:“不要脸, 谁是你妹妹,少跟我攀亲!再说了,谁误会你了,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杨五姑娘。”顾桑立马改口,“我知道你的堂姐是太子妃, 而我大姐姐即将成为康王妃,可太子和康王之间的事……不是我们这些内宅姑娘可置喙的。但你就算再不喜欢我,也不能往我身上泼脏水吧, 伤害寺中灵龟的恶名我可担不起。”
人群中有人听出了端倪,原来两位姑娘的家族是对头,分属不同阵营。
再看骂人的杨家小姑娘,衣着华贵,本该是圆润有福气的脸看上去更为刻薄,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而她嘴里作恶的顾家小姑娘则是淡定从容,即使为自己分辨,说话也是柔声弱气, 那双眼睛纯稚明净,一看就是人美心善的好姑娘。
当然,这只是单纯从两姑娘的面相来看,知人知面不知心,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论证。
杨靖儿大声道:“你这是狡辩,眼见为实, 我都亲眼看见了。”
顾桑道:“还请杨五姑娘慎言,你看见了什么,看见我将四仰八叉的神龟翻过来,可你看见是谁将它翻成这样的吗?”
杨靖儿撇嘴:“不是你,还能是谁?”
就在此时,一个小沙弥拿着长棒疾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妇人和五六岁的小男孩。
小男孩眼睛红肿,明显哭过了一顿,正被妇人拎着耳朵数落着:“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我一转身的功夫,你就用棍子给许愿池的乌龟翻了个身,这又不是自家屋里养的普通乌龟,冲撞了寺里的菩萨佛祖,以后不保佑你了怎么办。”
小沙弥看到许愿池边围聚的香客们,以为他们是忧心仰面朝上的乌龟,拨开人群走了进去,看见池底悠然自得的老龟,随即一愣,转瞬看到顾桑脚边放置的竹竿,立马反应了过来。
小沙弥认得顾桑,顿时笑道:“多谢女施主为它解困。”
见此状况,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都是熊孩子做的。
清澈见底的池底尚留着熊孩子捣蛋的工具——一根不知哪里找来的细长木棍,又有了妇人和小沙弥的话佐证,大家都知道顾桑是好心帮老乌龟翻身,方才附和杨靖儿讨伐顾桑的几名香客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佛祖面前,差点造了口业。如果做好事的小姑娘心里脆弱,一时想不通寻了短见,那可真是造孽了。
率先助纣为孽指责顾桑不懂分寸的中年男子,上前道:“小姑娘,对不住了,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你说出那番话,还请你莫要往心里去。”
其他几人也纷纷出来道歉,毕竟佛祖看着呢。
顾桑轻轻笑了笑:“不妨事的,我都习惯了。”
习惯什么了?
杨靖儿瞪大眼睛,凶巴巴地瞪着顾桑。
众人以为是顾家小姑娘习惯了被杨家小姑娘欺辱,一时气愤填膺,纷纷调转矛头为顾桑鸣不平。
“既然,事情已经明了,是你不了解事情真相就冤枉顾家的小姑娘,你该向人道歉。”
对顾桑道歉?绝无可能的事。
杨靖儿涨红着脸,脱口而出:“我才不要!”好不容易揪住顾桑的小辫子,为自己找补一回,结果还要给她道歉,门儿都没有。
这态度无疑犯了众怒。
“小姑娘,你怎么能这样,知错不改,家里长辈就是这样教你为人处事的么?”
“杨玄蔺老太爷那是多么高风亮节的一个人,为人谁不称道,怎么小辈都是这副德性,真是地里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
“看这样子,杨家的小姑娘没少欺负人,想来是跋扈任性惯了,面对寺里的佛祖菩萨都敢违心,也不怕被神明惩罚。”
来寺庙上香的三教九流之辈皆有,不同于权贵世家女,顾忌这顾忌那,不可能将人彻底开罪。即使杨靖儿与人发生争执,是她错在先,自有其他人过来打圆场,事情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而今日这些人看似打抱不平,实则爱跟风,跟墙头草无异。前一刻,杨靖儿占了先机,他们便不明真相地针对顾桑。后来发现顾桑才是好的,便又转头讨伐杨靖儿。
虽然,杨靖儿在顾桑手里吃过几次亏,可她还从没道过歉。
让杨靖儿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错误,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滚开。”
杨靖儿气得脸色青红交加,怒视着人群,怒吼道。
人们没有滚开,反而更加言辞犀利地指责起杨靖儿。
“小小年纪怎么好赖不分,我们又没招惹你,你都是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以后嫁了婆家,婆母怕是要在你面前当孙子。”
“说那么远干什么,就说近的,这姑娘在家中怕也是称王称霸的存在,父母生养了她,肯定没少受她气。我家要是出了这种不孝女,乱棍给打死!”
大家太能扯了,都扯到杨靖儿不孝父母的伦常。
顾桑抬眼看了一眼快要气哭的杨靖儿,她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靖儿想利用旁人的言语打压她,她还给她而已。
她暗叹,这姑娘怎么就不长记性和脑子呢,明明就拿她没办法,每次都要主动撞上来。
这就是书中的无脑炮灰么。
“靖儿,跟顾三姑娘道歉。”
这时,一道温柔却不失威仪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闻声望去。
只见一个美丽端庄的女子立在人群外,芙蓉面,美人妆,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就连美人蹙眉,亦是别有风情。
有人认了出来,惊呼道:“是太子妃!”
众人立时就要跪下行礼,太子妃杨清雅身边的张嬷嬷立即上前,制止道:“此地是静安寺,佛祖面前众生平等,大家不必叩拜。”
众人一听,立马觉得太子妃是个和善的人,身居高位却没有半点架子。
太子大婚之后,因着这桩盛大的皇家喜事,冲淡了烟火事故的不良影响,魏文帝对太子的态度恢复如昔,将修缮水库的事交由太子督导,结果没几天就发生堤坝坍塌压死人的事。而宫中也不甚太平,太子妃的陪嫁侍女投井自尽,据说是侍女知晓太子妃闺阁中的一些隐秘事,太子妃与传闻中的青梅竹马互通往来,才会被灭了口。
诸事不顺。
然后,就有流言传了出来。
太子和太子妃的这桩婚事不吉利,既冲撞了皇家气运,也冲撞了太子的福运。
太子妃深陷流言蜚语之中,心情郁郁。听说静安寺灵验,恰逢今日十五,便到寺中上头香,祈求佛祖保佑太子顺遂安康。一为上香拜佛,二为散心远离宫中的流言。
太子妃只想低调的上完头香,哪知杨靖儿同人起了争执,底下人一打听才知是顾家的姑娘。太子水库的事同康王脱不了干系,而她身上的流言却与宫里的华贵妃有关。
若是平时,太子妃必定第一时间就要站出来制止杨靖儿,她知道这个堂妹的品性。
杨清雅朝众人点点头,随即转向低头咬唇的杨靖儿,不怒自威:“我已大致了解事情经过,此事原是你误会了顾三姑娘,于情于理都该求得顾三姑娘谅解。”
杨靖儿红着眼睛,跺脚道:“堂姐,我不……”
杨清雅冷声道:“靖儿,道歉!”
张嬷嬷拼命地给杨靖儿使眼色,奈何人家就是看不见。
顾桑看了眼为她主持公道的太子妃,又看了眼拒不认错的杨靖儿,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臣女顾桑见过太子妃。这件事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误会澄清,便算了,五姑娘只是年轻气盛,太子妃就莫要为难五姑娘了。”
见好就收。
大家见顾桑宽仁大度,得饶人处且饶人,更是对她赞不绝口。
杨清雅见她模样生的清纯乖巧,礼仪周全,乍见心中是欢喜的,这样的小姑娘很会讨人欢心,不像杨靖儿只会让她头疼。
然而,那位样样出众的顾九卿即将嫁与康王,而她嫁作太子妃,注定了顾杨两家的姑娘只能对立。
太子妃对康王和华贵妃有怨气,但从小所受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当众给无辜者难堪的事,而且也不宜对顾桑发难。
杨清雅将手腕上的手镯取下,说道:“这本就是靖儿的错,靖儿被家人娇惯坏了,这个手镯就当本宫替她赔礼了。”
顾桑哪儿受得起太子妃的赔礼,赶紧将手镯推回去:“太子妃,你这是折煞我了,我是万万不敢领受的。”
杨清雅却将手镯径直塞到她手上,声音柔和:“说是赔礼,其实更是奖赏与你的,你助老龟解困,被人误会也不恶语相向,足以说明你是个纯良的姑娘,三姑娘就莫要推辞。”
说罢,便又向杨靖儿斥道:“做错了事而不知悔改,我便罚你抄写佛经五十遍,可服?”
杨靖儿懊恼万分,好歹没有蠢到无可救药,至少知道不能当众跟太子妃唱反调。她跺跺脚,不情不愿地道:“堂姐,我服了。”
反正,让她对顾桑说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
她宁愿抄写佛经。
赏罚分明,又和善待人,不愧是储妃。太子妃这番处理,轻易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
同是清流杨家人,杨靖儿跟太子妃的气度简直没法比。
太子妃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清容温雅,让人如沐春风。
顾桑低头看了眼手里金镶玉的镯子,暗叹,太子妃当真是大手笔。
……
太子妃一行人住在远离顾九卿的东面寮房,杨靖儿跟着杨清雅回到歇榻处,正要委屈抱怨时,杨清雅忽的转身,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为何不道歉?”杨清雅厉问。
杨靖儿彻底惊住了。
这是堂姐第一次打她,就为了顾桑?
“回答我。”杨清雅冷眼看着震惊不已的杨靖儿,叱咤道,“我三番两次提醒你认错,为何不认?若真是那顾三姑娘的错,也就罢了,分明是你挑事在前。”
没本事善后,又要招惹别人。
还差点让她下不来台。
据她所知,顾桑只是顾家不受宠的小庶女,却能知进退,机敏又宽仁。而杨靖儿是杨家嫡出的姑娘,却是这般目中无人的模样,说话口无遮拦,做事全不计后果,也不管是否会给杨家埋下隐患祸端。
当年那个有鼻子有眼的‘青梅竹马’,最先就是从杨靖儿嘴里传出去。所谓的青梅竹马不过是二房杨靖儿的亲表哥,她是大房所出,跟二房倒底是隔了一层亲,念在同族同亲的份上,跟杨靖儿一道唤声表哥。那位表哥每回有何好吃的好玩的,给杨靖儿准备一份,定也要送她一份。
杨靖儿跟小伙伴玩耍时,便会炫耀兄长又送了什么什么,不忘带上她,落在旁人耳中就变了味儿。
当时年幼,不知厉害。
当母亲察觉不妥提醒她时,她便断了同那位表哥的一切往来。
杨靖儿本是无心之失,却没想到给她和太子的感情带来危机,更是成了华贵妃攻击她的利器。
杨靖儿呆若木鸡,望着杨清雅熟悉的脸庞,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见状,杨清雅放缓了声音:“靖儿,你可知我除了是你的堂姐,也是东宫的太子妃。算了,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以后遇到顾桑躲远点。”
想了想,又补充了句:“顾家的姑娘都躲远点,你在她们手里讨不了好。”
以杨靖儿的脑子连顾桑都奈何不了,对上顾家那位大姑娘岂有半分胜算。
杨靖儿看着杨清雅脸上不加掩饰的疲惫,想到祖父说堂姐在东宫不比家中自在,看着风光无限实则步步危机,她忽然低下头:“对不起,堂姐。”
杨清雅苦笑:“你方才有这般痛快就好了。”她也不必损失一个手镯。
“去隔壁屋子抄写佛经,没写完前,不许离屋。”
“嗯。”杨靖儿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去抄写佛经,只要不向顾桑低头就好。
她就是讨厌顾桑,第一次见面就讨厌。
顾桑讨好奉承自己,实则句句都讽刺她脸大脸胖。
杨靖儿离开后,杨清雅抬手揉了揉眉心:“我记得顾九卿来静安寺已有些时日,不知她何时下山?”
张嬷嬷回禀道:“老奴已着人打探清楚,顾九卿到寺的第一日就感染了风寒,一直在屋里养病。估计等她病愈,才会下山,想来应该还要几天。”
杨清雅似想起了什么,眉头凝蹙,半晌才道:“备一份礼,去探探病吧。”
第 59 章
顾桑往插瓶里换上新鲜的花朵, 低头闻了闻清淡怡人的花香,她从窗户往外瞧去,天空高远洁净, 耳畔是山涧鸟鸣声,心情舒畅而惬意。
无关紧要的人带来的不愉快, 没有在她心底没有泛起半点波澜。
身后传来熟悉的幽香,她倏而回头,顾九卿正在她身后,她看着他明显好转的脸色,心情越发明媚, 顾桑弯唇笑道:“大姐姐,你回来了。”
顾九卿负手而立。
他看着顾桑,此情此景, 让他生出一种‘此刻的顾桑就像是等待夫君归来的妻子’的错觉。
见他只是盯着她看,也不说话,顾桑摸了摸自己的脸,揶揄道:“我脸上长花了吗?”
顾九卿摇头,神情认真:“没有,只是觉得妹妹今日似乎比往日……好看。”
被人夸好看心情自然好,尤其是被女主夸奖。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挺好看。”顾桑飘飘然,不自觉翘起了尾巴, 但不忘带上顾九卿,“不过,比起大姐姐,还是稍逊一筹。”
顾九卿低声一笑, 狭长的凤眸溢出熠熠光芒。
不知为何,顾桑总觉得今日的顾九卿温柔的不可思议, 是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温润柔和,让她颇为受宠若惊。
她歪头问道:“大姐姐,你已经连泡七日,今晚还要去后山疗毒吗?”
顾九卿回:“暂时不必。”
寒毒已经暂时被压制。
若非出了一点意外,本不该如此严重。
只是暂时?
顾桑心口一紧,想到寒毒还会继续发作以及顾九卿备受折磨时的痛苦隐忍,胸口就跟堵了块大石头般难受,她忍不住抱怨道:“这劳什子的怪毒,难道就没有一劳永逸的解毒法子么?”
顾九卿习惯了用谎言伪装自己,他的话向来真真假假以此混淆他人耳目,他下意识便要说此毒也许无解,可看着顾桑脸上毫不掩饰的忧愁,话到嘴边又改了:“能解,只是比较麻烦。”
一听并非无可救药,顾桑立马高兴起来:“太好了!”
下一刻,眸色略暗:“那大姐姐为何不彻底解此寒毒?你说比较麻烦,那应该是非常棘手了。”
顾九卿微微颔首。
解毒有凶险,他暂时还不想冒险。
他并不想深谈寒毒一事,顺势转移了话题:“听说杨家人找你麻烦了?”
“大姐姐知道的,杨靖儿跟我不对付。不过,我也没吃亏。”顾桑笑眯眯道。
顾九卿看她一眼,深表赞同:“你也不是那种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太子妃也在静安寺,听说要小住几日。”顾桑晃了晃杨清雅送给她的手镯,委婉提醒道,“太子妃看起来是个温善的人,且不知她会不会为了太子迁怒到大姐姐身上?”
她记得原书中太子妃确实算计过几回顾九卿,但书中的顾九卿跟康王没有婚约并未绑在一起,即使康王和太子对立,女主跟太子妃并无多大的利益纷争,只是出于女子的嫉妒心理,妒忌女主才华样貌皆优于自己,才实施了一些打压,但都被女主机智的应对过去。
但现在,剧情跟原书已经大不相同,她就不确定太子妃对顾九卿是哪种心理了。
要知道太子妃到静安寺并非只是为了上香礼佛,而是为了躲避宫里四起的流言,而这些流言是康王的母妃华贵妃一手主导。
这都是从女主的情报网了解到的信息。
顾九卿长眸半眯:“等着且看,不就知道了。”
正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大姑娘,太子妃知您身子不适,故来探望。”
门外,陌花的禀告声将将落下。然后,顾桑就看见方才还精神抖擞的顾九卿立马如‘弱柳扶风’般歪倒在床上,一把拉过被褥盖在身上。
探病探病,不病着如何探?
顾桑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顾九卿,走过去将门打开,她朝杨清雅敛衽行礼,随即将杨清雅等人迎将进屋,顾桑见顾九卿完全没有要起床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替他描补道:
“大姐姐久病不愈,昨儿又吹了点冷风,导致病情有所加重,恐不便下床见礼,还请太子妃见谅。”
这时候,顾九卿倒是配合性地掩着唇咳了声,只是任谁都看得出那份敷衍。
张嬷嬷皱眉,正要说什么,却被杨清雅抬手制止:“这里不是宫里,没那么多繁琐规矩,且顾大姑娘尚病着,无须多礼。”
顾桑立马道:“多谢太子妃体恤大姐姐。”
说罢,便让陌花搬了张凳子,待太子妃落座后,又上了素茶点心。
杨清雅端茶轻抿了口,抬眸朝顾九卿看去。
即使见过他的容颜,此刻依旧被惊艳到。那是一种清冷出尘的气质,如雾霭白雪,如林间清风,世间无人可比拟。即便她如今有太子妃的身份作为加持,仍旧一眼就相形见绌。
她记得幼年的顾九卿似乎平平无奇,也不知从哪年开始,顾九卿长相越来越出众,才情也越来越好,燕京城的人就爱拿她和顾九卿作比,比才学比容貌比性子,原本她是燕京第一才女的存在,比着比着,她就退居第二,再后来,燕京城就只有顾九卿的传说。
诸如,顾九卿是九天神女转世,清冷不食人间烟火,无人可亵/渎之类的。
而大家后来议论她,多是太子的未婚妻、杨家嫡女。倒是忘了,现今又多了一桩青梅竹马的风月谈资。
杨清雅收敛思绪,语带关切地开口:“顾大姑娘病情加重,寺中又不太好请大夫,正好我带了一名御医上山,不如让他过来替顾大姑娘调治一番。”
顾桑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女主肯定不愿让人察觉他中毒的事。
顾桑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顾九卿轻咳了一声,声音虚弱道:“也不是什么大病,都是些老毛病,原就是家妹夸大其词。何况,玄叶大师已为我瞧过病症,就不必劳烦御医走这一遭。”
语罢,顾九卿似乎为了印证自己的话,试着坐起身。
杨清雅见状,便道:“顾大姑娘病着,就这般躺着,快别折腾了。”
顾九卿又躺了回去。
顾桑:“……”
顾九卿话里话外没有将就太子妃的意思,杨清雅心中微恼,面上却不得不维持谦和端庄的态度。
场面一时有些冷场,气氛颇为尴尬。
顾桑也打不定太子妃当真只是来探病,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时,而顾九卿恍若看出太子妃的意图。
“不知太子妃所为何事?”
杨清雅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顾大姑娘既这般说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只是一点小事需顾大姑娘帮忙。”
丝毫不给顾九卿反对的机会,杨清雅继续道:“太后久居宫中,多年礼佛,对佛法佛经甚为喜爱。而顾大姑娘亦是喜爱礼佛,与佛法有缘,我曾听寺中僧人夸赞顾大姑娘一手佛经丝毫不逊色于名寺高僧,甚至远胜之,故而想请顾大姑娘亲手抄写一份佛经,容我送入宫中为太后祈福。”
这点小忙,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
然而,当太子妃身后的侍女捧出一卷经书时,顾桑眼尖地发现顾九卿的眼神微变,只一瞬息的变化,依旧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杨清雅指了指侍女手中的经书,笑得温婉和丽:“太后近日喜读这则《百业经》,如果太后收到顾大姑娘的手抄经书,定会称心如意。”
顾九卿接过经书,问道:“太子妃当真确定?”
“自然。”杨清雅道。
顾九卿应承下来:“那便如太子妃所愿。”
看着顾九卿那双漆黑冷眸,但不知为何,杨清雅心底隐约不安。
应该是她想错了。
毕竟她要做的事……华贵妃母子加诸在她和太子身上的事,怎能不收回一点利息?
目的已经达到,杨清雅也就没有必要留下同顾九卿寒暄,让张嬷嬷将备好的礼留下后,又嘱托顾九卿养好病抄写也不迟,便转身离开。
顾桑凑过去看了一眼顾九卿手里的经书,她对佛经不甚熟悉,只知道百业经是小众佛经,不如《金刚经》、《莲华经》这些大成佛法出名,这则佛经通篇讲述的都是善恶因果报应。
太子妃只是单纯希望顾九卿抄写一份佛经送入宫里吗?如果太子妃没有被华贵妃针对的话,或许有这种可能。
不会是想在佛经上做手脚算计顾九卿,顾桑蹙眉问道:“大姐姐,这份百业经有何古怪?”
顾九卿凝着手上的经书,诡谲的凤眸满是渗人的寒意:“约莫是催命符。”
顾桑惊住。
“这佛经不抄了,我帮你还给太子妃。”她说着就要夺过经书,却被顾九卿扬手放在桌上,他无所谓地道,“死不了。”
见顾九卿这副模样,大概明白他必是有了对策,只是实在不明白一卷小小的佛经为何有如此大的杀伤力,她以为太子妃可能会在佛经上动手脚陷害顾九卿惹怒太后,但怎么都不至于要顾九卿的命。
却没想到太子妃一出手就是致命的杀招。
这是有多大恨有多怨,单看太子妃表面却是怎么都看不出来。
不过,顾九卿没有明说佛经为何会成为催命符,他只说:“太后和皇帝都不会希望看见《百业经》,尤其是我们这位皇帝。”
顾九卿面上并没多少情绪,但顾桑还是隐约堪破了一些什么。
没过几天,顾九卿抄完经书,交给太子妃后,便下山回京了。
杨清雅看着宣纸上的字迹,是时下女子惯常的簪花小楷,却又明显不同,字迹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不见温婉反而行云流水,潇洒飘逸,通篇都是妙莲佛性。
如果是其它佛经,太后必定十分喜欢。
第 60 章
太子屡次在康王手底下吃了大亏, 储君声望受损严重,岂肯轻易揭过,太子对康王的反扑来得极快。
春闱放榜之日突然闹出科举舞弊的丑闻, 引得天下学子震怒,寒窗苦读数十年, 原以为最为公允的入仕之途竟不过是场笑话,学子们纷纷游街示威,要求朝廷给予说法。
三月春闱是由康王派系的礼部尚书主持,此人势微时曾深受康王母族华家的大恩,与康王同仇敌忾, 是康王最坚定的拥护者。
科举舞弊历来就是大案,最严重的后果会让读书人对大燕朝堂丧失希望,失去信念。
天下学子人心浮动, 朝堂人心不稳。
魏文帝异常震怒,下令彻查春闱舞弊案,结果查来查去,不只查出了科举舞弊,还查出了卖官鬻爵贪墨等诸事,读书当官这条路几乎被康王派系垄断,他们想让谁进入朝堂当官谁就可以当官,这无异于挑战了皇帝的权威, 戳了魏文帝的肺管子。
魏文帝肺都快气炸了,怒拍御案:“他们怎敢?怎敢?”
与科举舞弊案相关的官员全都下了诏狱,等候发落,以礼部尚书为首, 事涉十几名官员。
就在魏文帝为春闱舞弊案烦怒时,大监神色匆匆地疾步而来。
“陛下, 不好了,太后晕倒了。”
忠毅伯府,顾家。
顾显宗只觉自己陷入两难之境,他在朝中任职工部侍郎,工部负责大燕营造土木修建以及水利兴造等事,太子负责的水库堤坝,他自然参与其中,出事后太子便怀疑是他暗中动了手脚,属实是冤枉。
结果,这茬事尚未理清,康王这边又爆出科举舞弊案,他一个工部侍郎手伸不到科举上面去,可他的嫡女是康王未过门的妻子,也不知会不会被迁扯。
转瞬,想到顾明哲今年春闱榜上无名,原本心有郁郁,如今倒莫名松了口气。
顾显宗看着自己愁白的头发,富贵险中求,果然不是那么好求的。
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写个折子上表忠心。
可能无用,但聊胜于无。
就在顾显宗提笔斟酌词句时,管家白着脸匆忙跑进书房,气喘吁吁道:“老爷,大姑娘出事了。”
“什么!”顾显宗惊得手一抖,宣纸上顿时划出一道浓稠的墨迹,他急问,“究竟出了何事?”
管家回道:“老奴也不清楚,来的是宫里的人,上来就将大姑娘抓走了。”
顾显宗惊道:“夫人呢?”
“同三姑娘在大门口。”
等顾显宗赶过去,早已没了宫里人的影子,只看见施氏和顾桑站在门外,施氏心急如焚满脸忧虑,顾桑则替她抚背顺气,轻声细语地劝着什么。
顾显宗上前问道:“夫人,宫里的人可有说什么?”
施氏狠狠地瞪了一眼顾显宗,心知不是同他置气之时,焦躁道:“什么都没说,带走九卿的是陛下身边的御林军,口风颇紧,拿银子贿赂都不好使。”
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让人着急心慌。
顾桑大概知道缘由,可又不能说。
肯定跟那则百业经有关,顾九卿明知经书有问题,依旧将计就计,定是有他的打算。
顾显宗也毫无头绪,耐着性子安抚了施氏几句,便吩咐人套上马车:“我去向相熟的同僚打探一下消息,你也别闲着,派人跟熟识的官眷贵人们打探打探,也不知道是不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顾显宗寻思着,朝堂上的事应当不至于牵扯到顾九卿头上。
施氏没有反驳。
两人奔走大半日,总算有了一点眉目。
原来是宫里的太后出事了,昏迷不醒。
据说太后晕倒前,太子妃曾进献过一则佛经,而后没过多久,魏文帝便下令将顾九卿抓入天牢。虽不知佛经里有何门道,但太子妃去静安寺礼佛散心的事不是什么秘密,一查便知。
那几日,顾九卿也在静安寺。
施氏一回府就让人将顾桑叫了过来,仔细问她关于太子妃在静安寺的事。既然,顾显宗和施氏查到这里,她再隐瞒着就没甚意思,便如实说了。
顾桑状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父亲,母亲,莫不是太子妃让大姐姐抄写的佛经有问题?”
一则《百业经》就让太后晕倒,可能吗?
顾桑一直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顾显宗和施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慌之意,施氏强稳心神,对顾桑道:“桑桑,天色不早了,你也为你大姐姐担惊受怕了一天,回去歇着罢。”
“是。”顾桑垂了垂眸,乖巧应道,“大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会逢凶化吉。父亲和母亲,也要保重身体。”
顾桑出去后,施氏又将门外的下人全部打发到外院,方才转头看向顾显宗,心里憋的那股子焦虑、惊惧、愤怒倾泻而出,尽数撒在顾显宗身上:“如果女儿出了什么事,我就是做鬼也绝不饶过你!”
“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赶紧合计下女儿的事。”顾显宗得知太后晕倒跟佛经有关,心里更是忐忑不安,但愿不是他想的那样。
施氏勉强找回一些理智,白着脸问道:“太后何时开始礼佛?”
顾显宗想了想,猛地瞪大眼睛:“陛下登基后,也就是建原一年。”
曾经,太后尚不是太后,只是先帝的德妃时,宫里未曾传出任何德妃喜好佛法的风闻。当今陛下登基的那一年,德妃荣升为太后之后,才在慈宁宫开辟了出一处佛堂,开始笃信佛理,为大燕祈福,保佑大燕国运昌盛。与其说是为了大燕国开始信佛,不如说是为了当今陛下。
毕竟,当今陛下的登基之路过于血腥,这就涉及到十二年前那场皇权倾轧。魏文帝残杀手足,谋朝纂位,实行一言堂,铁血镇压反对他的人,史官都不知杀了几波,控制言论,让史官歪曲政变事实,魏文帝才是杀兄的乱臣贼子,却将那位光风霁月的怀仁先太子定在耻辱柱上,不许当世之人提及半句,连那人的名字都不能提及,否则大兴文字狱。
那真是至黑至暗的两年,无论是朝臣百姓皆人人自危。
追随先太子的余孽不知绞杀了多少回,顽固不懂变通的臣子也不知杀了多少,反正菜市口流的血都没怎么干过。
等帝位稳固,底下再也听不到任何反对之声,包括那位备受推崇的怀仁先太子一并消失在朝臣百姓嘴里,先太子连同他的威望溟灭于世间,魏文帝方才改变策略实施怀柔之策,安抚朝臣百姓。后来,再无先太子余孽与他抗争,手段才愈发平和了些。
至今想起当年事,顾显宗仍是胆战心惊,幸亏顾家识时务倒戈的快,要不然他坟头的草都不知长了几波。
如今,魏文帝的子嗣相互攻奸,大有演变成兄弟相残的命运,也不知是不是善恶终有报。
而那百业经主讲的就是善恶因果报应,这不就是内涵太后和皇帝十二年的那场政变要遭报应。
顾显宗愤怒道:“太子妃表面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想到算计起人却是毫不手软,当真是狡诈阴险。知人知面不知心,她竟然使出这样恶毒的手段陷害我顾家,着实可恨。”
搞不好整个顾家都要搭进去。
施氏在心里将太子妃及杨家人千刀万剐了一遍,争权夺利为何要拉上她女儿,九卿尚未嫁入康王府就遭受这无妄之灾,转眼又想到女儿在天牢里指不定如何遭罪,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平日里从不示弱的人,终于显露出妇人的脆弱:
“现如今该怎么办?九卿身子骨本就不好,怎受得了牢狱之灾,也不知里面吃睡如何?”
天牢的待遇能好到哪里去,怎么都要受一番罪。
顾显宗勉强压住内心的焦躁,耐着性子道:“九卿只是被下了天牢,还未审讯问话,应该无人对她动用私刑。我下午出去打探消息时,已经打点过天牢里的狱卒,你且放宽心,女儿不会遭罪。”话是这样安慰,实则顾显宗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施氏并未被安慰到,依旧焦虑难安,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马就将顾九卿从牢狱中救出来。
顾显宗烦躁地捋了一把短须,斟酌道:“九卿向来不与人为敌,太子妃对付她,定是因为康王之故。我们要不要去求康王帮忙?”
施氏瞪着顾显宗,愤愤道:“九卿以及顾家岂不同康王彻底绑死在一条船上,一旦船翻了,定要死无葬身之地。明日我同你一起进宫面圣,先探探陛下的口风。九卿是被太子妃蒙骗所致,太子妃肯定不会承认她的所作所为,怕是在太后和陛下面前另有一套说辞。如果在陛下面前为九卿分辨陈情,肯定要找出太子妃陷害九卿的证据才行。”
无凭无证的,岂不任由太子妃给顾九卿定了罪。
顾桑倒是知道太子妃让顾九卿抄写百业经之事,可她与顾九卿是姐妹,却有做伪证的嫌疑,只会让人误以为顾家姐妹攀咬太子妃。
不管能不能找出证据,都要拼死为女儿分辨求情。
然而,第二天,顾氏夫妇连陛下的面都没见到,就被赶出了宫。
魏文帝在太后寝宫侍疾,连早朝都没上,魏文帝不眠不休地守在慈宁宫,虽然皇帝早年间对兄弟残忍,对太后这个母亲却是极为尊重孝顺。
吴皇后亦是守在太后床塌边,一整夜都未合眼。
这时,有内侍从殿外进来,在吴皇后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吴皇后嘴角往上扬了扬,抬手挥退内侍,对魏文帝道:“陛下,华贵妃忧心太后凤体,特来侍疾,正在殿外候着。”
魏文帝冷着脸道:“让她滚!”
科举舞弊案在前,太后昏迷在后,魏文帝对华贵妃和康王两母子颇有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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