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炎得的这一支部伎有二十四人,十二人各擅一种乐器,十二人擅歌舞,这二十四人中男女各半。
一场宴饮下来是极耗体力的,故,宴未开之前,荔水遥就先安排他们下去灶房用饭。
黄昏将至,伎人们饭毕到齐,便令他们隐于屏风后,屏风后设有一张四面平大矮榻,宴开之时便可聚坐其上。
石阶下空阔处用一张猩红色团鹤纹大毡毯铺成舞池,舞姬们就可以在上面跳舞。
这会儿蒙家人耐不住好奇都早早的到了,蒙武刘氏老夫妻俩聚在一个大火箱前,正在看一个男庖厨烤羊。
刘氏拉着蒙武,指着羊就道:“你猜猜这道菜吃的是什么?”
蒙武顺嘴道:“肉香味儿都烤出来了,吃的还能是什么,烤羊肉呗。”
刘氏摇头,“我亲眼看着的,从头盯到尾,这道菜叫什么珍浑羊殁忽,吃的是羊肚子里的鹅,鹅肚子里的熟肉和糯米饭,你说说这吃的多奇巧吧。”
蒙武眼睛微睁,“那羊和鹅怎么弄,总不能就扔了?那不行,太糟践东西了,你们吃最里头的,烤羊肉和鹅肉留着我慢慢吃。”
“谁说不是,最里头的留给孩子们吃,咱两个老的吃外头的,可不能白白糟蹋了。”
那边厢,蒙炙围着酒瓮打转,蒙玉珠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荔水遥后头,闭着嘴巴,竖着耳朵,一副又想学点东西,又不想添麻烦的可爱样子。
荔水遥想了想,笑道:“明日以后,得闲就来寻我,我刺绣的功夫寻常,但是教你一些针法还是可以的,倘若你还想学一些投壶、捶丸、马球一类出门应酬玩乐的小把戏,我若得闲也可以慢慢教你。”
蒙玉珠得偿所愿,顿时眉开眼笑,抱着荔水遥一条胳膊就道:“嫂子,往后我是你亲妹子,大哥若是欺负你,我站你这边。”
荔水遥怎会当真,只是笑笑,抬眼瞧见蒙炎带了鲁王过来,便抽出自己的胳膊迎了上去拜见。
鲁王头戴蛟龙戏珠紫金冠,身穿一袭金线刺绣如意卷云纹紫袍,脚踏片金鹿皮靴,腰垂玉环香囊,一身华贵,郎艳独绝,受了荔水遥一礼后,连忙大方还礼。
鲁王虽俊美,蒙炎站在他身旁却无人能忽视,一则因他身躯昂藏挺拔,二则是因他周身气韵迥异于人,仿佛清净道境升腾而起的一柄无锋重刀,令人情不自禁的仰望。
“兄长,既是家宴,就随意些,我坐这里吧。”鲁王把主位空了出来,选了朱漆彩绘长坐榻,坐在了挨着主位的那一头。
蒙武刘氏走来一看,纷纷看向蒙炎,打死他们老两口他们也不敢坐主位啊。
“耶娘坐这里吧。”蒙炎稍微一想就把蒙武刘氏安排坐在了鲁王对面,他自己也挨着坐了。
自然的,荔水遥是挨着蒙炎的,如此,这条坐榻上就有了四个人。
黄昏已逝,明月出山。
敞厅内外的挂灯、立灯、石灯都被陆续点亮。
乐声起时,棠静韫姗姗来迟,一袭青梅色齐胸襦裙,粉色长帔拖地,高髻丽妆,款款而至。
相互拜见之后,荔水遥就想把她安排在鲁王身畔,奈何她面皮薄,红着脸站着不动。
荔水遥只好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如此,棠静韫只要一抬头就能瞧见鲁王的脸。
蒙炙和蒙玉珠自是坐在了下首位两张藤墩子上。
不一会儿,红艳艳的荔枝就被侍女们捧上了大桌,用玛瑙高足盘盛着,底下铺了一层碎冰保鲜,共九盘,每人跟前分得一盘。
鲁王拿起一颗就剥壳,笑道:“兄长,我就不客气了。”
蒙炎剥了一颗放在荔水遥跟前的盘子里,道:“咱们兄弟何用说这些废话,自在随心便是。上菜吧。”
荔水遥轻拍手掌,屏风后的伎人们就放开了演奏起来,鼓瑟吹笙,弹琴击鼓,顷刻间气氛就起来了。
这时九畹含笑上前一步,侍女们上得一道菜她就报一个菜名。
这一席,只喝的就置备了六样,清茶水、竹叶春酒、三勒浆、冰镇糯米酒、玫瑰甜浆、黄米稀粥;吃的大菜又有六盘,分别是红焖野鸭、铁扒肥鸡、卤汁炖雁、炙鹿脯、汤浴虾球、丁香鱼脍;甜点也有六种,蜜汁糍粑、蜜渍果脯、酸梅糕、五色薄饼、水晶花糕、荷叶酥。
刘氏看着这满桌子的菜肴,色香味俱全,既咋舌吞口水,又心疼抛费。
蒙武夹了一个虾球放在她碗里,笑道:“吃吧,今夜咱们老两口也算长一回见识了。”
蒙炙蒙玉珠这对兄妹就像掉进米缸的老鼠,眼见上头的“大人”们都动筷子了,他们就不再假装矜持,看着什么好吃就去夹一筷子。
蒙炎端起酒樽和鲁王碰杯,浅饮一口后瞥见荔水遥悄悄给她自己倒了一杯冰镇糯米酒,伸手就盖住了她的酒樽,拿给身后的兰苕,低叱道:“是她能喝的?”
兰苕方才走神了,这才没瞧见,慌忙接过酒樽,就道:“娘子脾胃弱,可不能喝这个。”
随即把酒樽交给身后小婢,就去盛了一碗温热的黄米稀粥来。
“你怎么听他的?”荔水遥看着自己跟前寡淡的稀粥,不满嗔怪,少顷,叹下一口气,道:“算了,但也不至于就给我喝这个,倒一杯玫瑰甜浆来吧。”
“鲁王今夜可俊美,可华贵?”
荔水遥抬眸瞥他,盈盈一笑,“郎主莫非是想问,今夜吾与鲁王孰美?”
蒙炎呛了一口酒,诧异,“云祥是俊美,你是娇美,他为郎君,你为娘子,有什么好比的,难不成娘子是想问吾,兄弟和娘子,孰为重?”
荔水遥哼他一鼻子,“哦,我知道了,原来你那两个很会扮猪吃老虎的小奸细是学了你,真是名师出高徒。”
蒙炎一笑,拿酒樽去碰她的花神杯。
曹妈妈眼瞅着自家娘子被鲁王俊美的面皮迷了神魂,连忙狠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心,并低声提醒,“荔三娘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就怕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娘子你可警醒些吧。”
棠静韫定定神,轻扯荔水遥的衣袖,“四表姐,荔三哪里去了,你可知道?”
恰好此时,宴乐的节奏陡然变了,一行舞姬踩着鼓点翩然登场,众星拱月般把一个穿着波斯舞服,露着雪白肚皮的美人簇拥了上来。
荔水遥捏着花神杯,翘起食指往那边一指:“你往舞池里瞧去。”
棠静韫心上发紧,赶忙转头望去,一眼就被那戴着红头纱蒙面的波斯舞姬吸引了,雪白的肚皮露着,赤着脚,手腕脚腕上都带着金铃,当她舞动起来时发出叮当脆响,如同金玉相击,媚眼如丝,身柔如柳,好一个珠圆玉润,异域风情的妖女,不是荔红枝那豪放女又是哪个?!
棠静韫气的手抖,鼓足勇气缓缓转头去看鲁王,却见他两眼已经看呆,酒樽举在自己唇边一动不动。
荔水遥把棠静韫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也去看鲁王,见他如此,顿时发笑。
“笑什么?”
荔水遥与他碰杯,笑意荏苒,“我笑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你的好兄弟和你一样。”
荔水遥凑到他耳边,吐息带着玫瑰香,悄声低语,“都是色胚子。”
蒙炎蓦的攥住她的手,大袖一遮,藏在桌下把玩揉捏,“那棠氏内学堂还让你们学这个?你也会不成,给谁跳过?”
他手掌的温度灼热,荔水遥轻挣了一下,生怕被人瞧见,不敢闹出动静来,拿脚踢他,薄嗔浅怒,“放开。”
蒙炎一眼也没往舞池里瞧,只揉着她手追问不休。
荔水遥便道:“我没学那个。”
说话的功夫荔红枝这一支胡旋舞即将要跳到高潮,可屏风后琵琶乐人的技艺却追不上荔红枝舞动的速度了。
荔水遥扭脸就对兰苕道:“去把琵琶乐人的琵琶拿来给我。”
棠静韫一听荔水遥这是要下场了,她不甘心被荔红枝抢去风头,也对身后曹妈妈道:“跟着兰苕,去取一把琴来。”
曹妈妈心里正着急呢,闻言胖脸登时一喜,忙忙的去了。
蒙炎满心期待,这才放开荔水遥的手。
荔水遥退下七宝金镯放在桌子上,接过兰苕递来的琵琶就抱在怀里,棠静韫也赶紧接过曹妈妈拿来的琴摆在了自己腿上。
鲁王再也克制不住,放下酒樽下了舞池。
荔水遥侧身而坐,望着荔红枝拼命舞动的样子,转轴拨弦,三两声试音过后,纤纤十指就快如残影的直奔高潮而去。
棠静韫不甘示弱,以琴声加入。
荔红枝跳胡旋,鲁王跳胡腾,一个回风舞雪,一个矫若游龙,一个媚眼尽情抛洒,一个舞兴被勾起,尽数承接。
跳到高潮,荔红枝把鲁王也忘了,她在荔水遥催命似的琵琶声里忘情了、忘我了,在棠氏内学堂上学时的少女时光却如洪水一般在她脑海中席卷,撞破她的心门,冲破她的心房,令她泪如雨下。
蓦的,荔水遥扣弦止音,与荔红枝互相望着。
荔红枝一屁股瘫坐下来,头晕脑胀,哭着吼道:“你想要老娘的命啊。”
荔水遥“噗嗤”一声笑了,神态娇慢昂然,“是啊。”
至于棠静韫,中途没跟上荔水遥的节奏,她就把琴抛了,僵坐在那里,板着脸一言不发。
蒙武刘氏老两口,一支舞看完,惊叹连连。
蒙炙嘴里叼着一根鸡腿,两眼放光,啪啪啪鼓掌。
蒙玉珠一脸艳羡,原来这就是世家女,刺绣、绘画、书法、跳舞、弹琵琶、弹琴、打马球,还有什么是她们不会的,想到此处,已是深知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是追不上的,从此刻起真正决定恢复自己的本色了,她本农家女,她分得清五谷杂粮,认得出十多种能吃的野菜,下水能捉鱼,上树能捕蝉,能奔能跑,身体健壮,这才是她的长处。
鲁王的俊美也晃她的眼,令她一颗心跳的乱七八糟,但她更有自知之明,和荔三娘子、棠十娘子相比,自己这长相只算得上清秀而已,倘若在鲁王府,怕是铺床叠被都轮不上。可她是骠骑大将军的亲妹子,将来所得的郎君定然也是不俗的,就像大哥能娶到仙女似的嫂子,她说不定也能得一个英俊美貌的小郎君,只要她不生贪心,往上高攀鲁王这样的,将来自有她的好日子过。
一刹那悟了,蒙玉珠浑身松快,上手撕下一只鸭腿就大口啃起来。
“我也来我也来。”蒙炙一抹油乎乎的嘴,高高举起手就兴奋的喊道:“我要给大家讲个笑话听,说有个秀才年近七十,忽生一子,因是有了年纪而生,即取名年纪。未几,又生一子,似是个能读书的材料,就取名叫学问。次年,又生一子,秀才自嘲曰:‘如此老年,还要生儿,真笑话也。’,因此取名笑话。三子年长无所事事,秀才就让他们入山打柴。及归,秀才问妻子曰:‘三子谁打的柴多?’,妻子曰:‘年纪有了一把,学问一些也无,笑话倒有一担1。’”
蒙炙说完,自己拍桌大笑。
席上诸亲友,见他如此,都捧场的笑了一笑。
刘氏扯了扯嘴角,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低头吃肉。
蒙武笑完就沉默了,端起酒樽喝酒。
蒙玉珠却很能明白蒙炙的处境,站起身夹了一个虾球放在他碗里,“二哥,吃虾吧。”
蒙炎没作声,和重归座位的鲁王碰杯。
棠静韫本是坐在荔水遥身边的,可当荔红枝和鲁王共舞之后,就被曹妈妈撺掇着抢先一步挪到了鲁王身畔坐着。
荔红枝嗤笑一声,坐到了荔水遥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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