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白骨掌
这日, 棠家有“双喜临门”,其一,棠延嗣从吏部司员外郎平调到上官左丞手底下做员外郎, 从尚书省下辖的吏部,跃升至都堂, 虽是平调, 亦是暗升了, 当晚海棠苑就自庆自贺了一番。
其二,大萧氏得了确切的回音, 太子府八月三十就来抬人。
两下里各有欢喜,在海棠苑服侍的众仆婢还多得了一个月月例的封赏, 在棠长陵院子里服侍的众仆婢却是风声鹤唳,但凡听见棠长陵的呼喝声,有吓哭的, 有吓晕的,还有胆小如鼠当场吓尿了的, 有门路的纷纷往别处钻营逃窜, 当下里海棠苑正是众仆婢争相挤进去的大热灶。
“我渴了,倒杯热茶来, 都死了吗, 进来个人!”
卧房的绿纱窗敞开着, 那道暴虐之声又传了出来,墙根下躲着的没处可去的仆婢个个抖若筛糠,你推我躲,都不敢进去, 一个身材最瘦小,才被买进来不久的小丫头没抗住被猛地推了出去。
小丫头没法子, 两眼含泪,抖着腿儿去了。
房内,衣架子倒了,长衫锦袍乱糟糟的堆在地上,地上铺的蟾宫折桂猩红地毯上有一片一片的饭渣汤迹,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碎瓷片。
棠长陵瘫在床榻上,披头散发,身上只裹了一件松霜绿的纱袍,断手处白布拆了,长出了皱皱巴巴的瘢痕,凹凸不平,狰狞可怖。
小丫头两手捧着茶盘走进来,颤颤巍巍在脚踏上跪下,“九郎君,请、请喝茶?”
“你看见了吗?”
小丫头慌忙摇头,猛地把眼睛闭上,“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棠长陵嗬嗬笑了两声,捏着用桐油刷的锃光瓦亮的白骨掌挑起小丫头的下巴,“我让你看,把眼睛睁开,看看我这断手,雪白雪白的,多好看呐,我让你看!”
蓦的,一股腥臊的黄液从小丫头的裙子底下流了出来,小丫头没憋住哭了出来,“九郎君饶命,九郎君饶命。”
棠长陵皱眉,劈手夺去小丫头手上捧着的茶盘,照着小丫头的脑袋就砸了上去,亏得他左手不利索,小丫头因惊恐身子往后方软倒了下去,这才逃得这一击。
躲在窗外偷看的,尚有两分善心,慌手慌脚跑进来,把小丫头拖拽了出去。
·
“棠氏女从未有给人做妾者,我万万没想到,你弄出这些事来,竟是为了把十娘送进太子府为妾,萧雁回,收手吧!”
“晚了,已经说定了,太子府八月三十夜里来抬人。”萧雁回冷眼看着棠伯龄气的跳脚,淡淡道:“前日晚海棠苑的升官宴好吃吗?听说,你高兴的过了头,还亲自下场弹了一支琴曲?”
棠伯龄脸色铁青,“休要岔开话题,我和你说的是十娘的事儿,与他人他事并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干系大着呢!”萧雁回蓦的把海棠杯重重砸在紫檀小几上,“你冷眼看着长陵废了,转头就去扶持棠延嗣,就是逼我去死,我都要死了,还不许挣扎两下吗。”
“这又是哪来的歪门邪理。”棠伯龄逼迫自己冷静下来,耐着性子解释道:“咱们夫妻数载,自打你生下长陵,你我有了嫡出子嗣,我从未偏心过延嗣,从来都是先紧着你们母子,我说这话你不可否认吧?”
萧雁回没吭声,仍旧高高昂着雪白的脖颈。
棠伯龄见她仍旧是高傲的如孔雀似的不愿意低头,再度软和了两分,“棠氏族规,三十无子方可纳妾,当年拖延到你三十有二,你我尚无一子,这才听从了母亲的安排,让我纳了孤苦无依投靠了来的远房表妹,表妹生下延嗣后,也是为着你,我再没去过她房中,你不可否认吧?”
萧雁回咬咬牙,把脸撇了开去,“当年若非看中你们棠氏这条族规,我也不嫁你。”
棠伯龄见她有软和的迹象,说话的语气越发温和,“当年,母亲想让你抚养延嗣,你说,生母在,你尽心尽力养了也不过是养一条白眼狼,不愿意一辈子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我棠氏族规写的明明白白,留子去母内宅大忌,但凡行此阴毒之事者,除族,报官。再后来,你求神拜佛的四处求子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有了长陵,我便把延嗣只当个庶子对待,甚至于为了抬起长陵,还压制了一二,长陵与延嗣,我只有亏待延嗣的,从未有亏待过长陵一分,雁回,你认不认?”
萧雁回紧紧抿起嘴,死死不吭声。
棠伯龄深吸一口气,拿出了十分的耐心与温柔,“长陵因引逗上官八娘而被人废了手,是我们理亏,甚至于卑劣,我羞愧的抬不起头来,我见长陵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也没叱骂他一句,可是雁回,你不能因为长陵废了,就让我把延嗣也废了吧,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你的夫郎,也是棠氏家主,棠氏需要继任者,扶持延嗣是应有之义,何况,我没给长陵找好退路吗?家族产业也需有人经营,怎奈何你们母子偏就看不上,还要我如何?倘若砍了我的手能接到长陵手上,我眉头也不皱的就砍了,可是呢,长陵的手的的确确回天乏术了,我亦无可奈何。”
“伯龄,今日我也与你说些肺腑之言。”萧雁回坐正身子,冷艳如霜,“你压制棠延嗣,你是他生父,他不会恨你,但我也压制了他,一旦你倾家族之力扶持他,他扶摇直上,转过头来必会报复我。”
棠伯龄连忙道:“有我在一日,绝无可能。”
“你死了呢?”
棠伯龄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心直钻到他的脑子里,冷的打了个寒颤,“雁回,夫妻数载,你咒我?”
“你别多心,只是一个比方。”萧雁回烦躁的应付一句,紧接着又冷笑道:“棠氏鼎盛时,的确,棠氏女无有为人妾者,可现在不是沦落了吗,当‘世易时移,变法宜矣’。犹记得,当年刚嫁进你棠家时,棠家是何等的富贵显耀,小皇帝都尊称你二弟一句亚父,伯龄,你就不怀念从前吗?”
棠伯龄怔怔望着她,一忽儿觉得可笑,一忽儿又觉得可悲,一忽儿又震怒,“到如今,我仿佛才看明白你,好好好,倒是我配不上你萧雁回了。”
话落,起身便走。
萧雁回连忙追在他后头,发狠道:“倘若你敢坏了我的好事,我和你没完!”
“我要亲口问问十娘,只要十娘一句话,我豁出老命去求陛下,也不许十娘去给人做妾!”
“那是太子妾,将来就是宫妃,能一样吗?你怎得这般顽固迂腐,好好好,咱们就一块去问十娘。”
夫妻两个你追我赶,前后脚就进了棠静韫所居的院子,彼时,棠静韫正在脸上敷了一层桃花粉保养肌肤,见父母一同来了,连忙捧着脸起身迎了出去。
“十娘,我棠氏女没有给人做妾的,太子也不行,你是自情自愿的吗?只要你有一丝不愿意,阿耶在陛下那里也是挂了名的,尚可转圜。”
萧雁回在绣榻上坐了,气定神闲,见隐囊下露出了一本书就随手抽出来翻了两下,只见上面画着两个臀股相叠的夫妻,正在亲嘴咂舌,立时又给塞了回去。
棠静韫却是瞥见了,又羞又慌,好在脸上敷着厚厚一层桃花粉,就赶忙坐到萧雁回身边,抱住她的手臂,低声道:“阿耶,上回曲江池赛龙舟,顶头那一层都有彩棚,彩棚里设了桌椅软榻,茶果点心,人家府上的小娘子就可以坐在里头,边吃边玩边看,悠闲自在还不怕晒,我们府上没轮上,被挤在边缘处,我的绣鞋都被踩脏了,最可恶是荔四,明知我狼狈却不愿意让我进她的彩棚去,阿耶,我比荔四差吗?论家世,早没人把她荔氏放在眼中了。阿耶,我知道,你为我择选了好些门当户对的郎君,可是,倘若我嫁给那些郎君,熬到死也熬不到镇国公夫人脚下去,我岂能甘心!”
话落,棠静韫放开萧雁回,在棠伯龄脚边跪下了,“求阿耶成全。”
棠伯龄怔住了。
萧雁回笑道:“如何?可服了吧。说好听些,你是个求稳求安的人,说难听些,你就是个不求上进的缩头乌龟,且退了吧。”
棠伯龄望着她们母女这番斗志昂扬模样,只觉心酸,“你们想的太容易了,想的太好了,你们不碰个头破血流不知道外头的人心险恶,世道艰难,稳稳当当的,平平安安的,有何不好呢,我也无可奈何,随你们去吧。”
说罢,颓丧灰心而去。
萧雁回与棠静韫皆不以为然,萧雁回起身道:“你那书册子太粗劣了,伤眼睛,晚上我让人给你送两本精绘细描的,你既早有准备,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棠静韫欢喜道:“还是阿娘懂我。”
“只盼着你此去终有凤凰涅槃时。”
“定不负阿娘的一番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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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来人,人都死哪儿去了。”
小萧氏甫一进院门就听见棠长陵暴躁的嘶吼声,顿时吓的一哆嗦,迈过门槛的脚缩了回去。
“我残废了,可还是府里的主子,连个小丫头都敢在我床前撒尿了,你们想恶心死我太慢了,一包毒/药毒死我啊。”
小萧氏一听,怒上心头,直奔向那一排躲在墙根下的仆婢,拧起一个侍女的耳朵来就质问,“谁给你们的胆子,在主子床前撒尿?”
侍女疼的眼泪直掉,“姨夫人误会了,事情不是那样的。”
这时卧房里的棠长陵听到小萧氏的声音了,哭喊着跑了出来,往小萧氏脚边一跪,抱着她的腿就道:“小姨母,只你疼我了,求小姨母救我脱离苦海。”
小萧氏也哭了,又是拍背又是摸头,“两府里都传遍了,八月三十夜里太子府要来抬十娘,十娘就是你翻身的机会啊,你安心等着。”
棠长陵经了断手之痛,脑子反而清明了,冷笑道:“太子府后宅就是一个小后宫,若想出头,要么如上官氏、独孤氏那般占家世,要么就艳冠群芳,最次要聪明颖慧,忍性韧性超群,小姨母自己盘算盘算,十娘占哪一样?!让我等十娘的造化,怕是入了土,化了骨,也等不到。”
小萧氏一想,顿时就道:“你说的是,十娘哪一头都不占啊。”
棠长陵从地上爬起来,把小萧氏拉到避人处,低声道:“小姨母,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倘若想翻身,契机还在遥儿身上,只是她现在月份大了,蒙狗贼看护的紧,且等遥儿生完孩子,还请小姨母助我。”
这可正说进小萧氏心窝窝里了,立时便道:“我也寻思许久了,等十娘的造化,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遥儿那头不正是现成的吗,咱娘两个想到一块去了,且等她生完孩子,咱们再想法子治她!”
第062章 寻画
深秋九月, 湖畔的柿子红了,叶子落的一片不剩,像一个个红红的小灯笼。
天高气爽, 风在今日缺了席。
榴荫下,摆了一张四面平绿云石大案, 上头摆满了刚刚剪下来的荷花, 红的、粉的、黄的、白的, 各有一堆,还有一堆莲蓬。
荔水遥坐在软褥大圈椅上, 跟前立着一个白釉海棠瓶,正闲着无事插花玩, 她大着肚子不能拿剪刀,脚踏上还坐着一个专门帮着剪茎杆的小豌豆。
九畹接过仆妇架船送上来的一捧粉荷,笑着走来, 道:“今日庄子上送来了好几大篓肥蟹,老夫人说晚上要蒸螃蟹吃, 奴婢们也有份, 只没有娘子的份。”
荔水遥故作可怜道:“少不得跟阿家多说两句好话,求两条蟹钳子吃吃吧。”
主仆正说笑呢, 兰苕神色不明的走了来, “娘子, 您还记得琼英吗?”
荔水遥稍微一想就道:“在荔家时,曾在咱们院子里听使唤,你带着教导了两年的小琼英?这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呢。”
“正是她。”兰苕挪了个绣墩坐着,赶忙道:“上回我去送中秋节礼就是找小琼英打听的事儿, 临走的时候我留了个心眼,嘱咐她帮着探听十娘子的后续, 方才门上有人来找,就是小琼英,娘子,您再猜不到十娘子处心积虑攀高枝得了个什么好果子。”
荔水遥拿起一支粉荷来,瞧着外头一圈花瓣打蔫了,边摘边扔,笑道:“我不猜,你爱说不说。”
兰苕笑道:“原来啊,不是太子府,是被抬进魏王府了。”
九畹跟着道:“坊间传闻,魏王面如恶鬼,性情暴虐,脾气阴晴不定,十娘子若真是进了魏王府,岂不是生死难料了?”
荔水遥手里的粉荷掉在了脚踏上,蓦的捂住胸口,干呕了两声。
兰苕连忙站起来,抚着荔水遥的背,道:“好些日子没这样了,今儿又开始了,是吃错什么东西了吗?”
九畹连忙道:“娘子的一日三餐都是我比照着秦王妃给的孕期食谱安排的,食材也新鲜,味儿也清淡,娘子每餐也克制着只吃七分饱,不能啊。”
荔水遥接过小冬瓜捧来的清茶,喝了一口,道:“与饭食没有干系,不必担心,这会儿我也已经好了,兰苕你坐下接着说,大萧氏给棠十娘谋划的不是进太子府吗,怎么变成魏王府了?”
兰苕忙道:“小琼英现下在小萧夫人院子里做二等侍女,她是偷听的小萧夫人和吴妈妈说的话,小萧夫人嘲笑了大萧夫人一顿,大致意思便是,大萧夫人总骂她贪婪愚蠢,这回大萧夫人也被别人蒙骗了,也犯了蠢犯了贪,她心里畅快之极,小萧夫人又说,十娘子被抬进魏王府过了一夜,第二天大萧夫人才得到消息,当场就晕了过去,醒来以后人就木木的,棠氏家主得知了就想去求见陛下,大萧夫人拦下了,说十娘子已经是魏王的人了,再把事情闹大,就把魏王和太子都得罪了,得不偿失,就说,十娘子命该如此,大萧夫人就病倒了。”
“大萧氏一门心思想荣贵显耀,把最后的宝都压棠十娘身上了,此番被独孤太子妃摆了一道,满盘皆输,一下子被抽空了精气神,不病也得病。”
兰苕摇头,“小萧夫人说,棠家主去打听了,似是太子的意思,太子疼爱魏王,怜他膝下无子,身边除了魏王妃就没有个家世像样的侍妾,太子府不缺侍妾,太子抬手就把上赶着的棠氏十娘子指进了魏王府。”
“这才真是命运无常呢,大萧氏算来算去,争来争去一场空,呵。”荔水遥拿起一支莲蓬来插进花瓶,摆弄了两下,觉得不好看,又拔了出来扔在大案上。
“还有一件事想和娘子说。”
荔水遥看向兰苕,“你说便是。”
“小琼英说,她已看见许多次,吴妈妈和郑王两位少夫人窃窃私语,她人虽不大,心智却不俗,自己跟我说,家里现如今各院各为王,朝令夕改,规矩都乱了套,自打上回小萧夫人被咱们家老夫人打了一顿,小萧夫人就辖制不住两位少夫人了,至于家主,依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就跟奴婢说,倘若将来荔家要发卖人时,想求娘子把她买下,她还想服侍娘子。”
九畹就插嘴道:“奴婢记着,娘子出嫁时她就想跟着来的,因着生病错过了,这丫头眼里有活,又聪明又机灵,奴婢带着教导两年,可顶服媚的缺。”
荔水遥点点头,望着湖面残荷,发起呆来。
又是一年春,望月小筑院子里那棵古桃树,花开的比旁处越发粉艳近乎妖异。
棠长陵又来了,高冠博带,意气风发,他抚着树身,撕开一切伪装,满脸的高兴,“思思,魏王秦云吉死了!是我,是我为你报仇了,他身边那个侍妾是我多年培养的死士,趁他发病拿刀乱砍乱杀时,她拿青铜美人觚把他活生生砸死了。只是可惜,他收藏的你的那些画都被陛下收了去,但是你放心,陛下有气疾,近年来又添了头风之症,我冷眼看着,魏王的死对他打击很大,让他本就日渐孱弱的身体越发不堪,待得将来他龙驭宾天,诸皇子争位,我必趁乱把你的画都弄回来。”
“思思,多年来宦海浮沉,身边都是尔虞我诈之辈,即便是依附我而活的女人们,各个假心假意,虚伪的令我作呕,我方深切的知道真心难得,思思,你别生气,她们都不过是我的泄欲之物,只有你是我心头所爱。”
荔水遥终是没忍住,偏过头去,趴在扶手上吐了出来。
把兰苕九畹等随侍之人吓个半死。
兰苕镇定心神,连忙指挥,“许是吹了冷风的缘故,娘子别怕。”
“止吐的安胎药还在原处放着,小冬瓜小豌豆去熬药,九畹,咱们两个把娘子搀回正院去,已是深秋时节,湖边是不能多待了。”
荔水遥吐过了,反而舒服许多,由着她们把她搀回了卧房。
黄昏时分,正院就掌了灯,蒙炎来不及解甲就匆匆而回,但见荔水遥正坐在厅上教蒙玉珠下双陆,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了下来。
“还想吐吗?”
说着话,抓起荔水遥的手就摸脉。
“我已经好了,谁告诉你的?”荔水遥手里还拿着双陆棋呢,就四下里寻找那两个时常隐形的小丫头。
蒙炎放下她的手就笑道:“不在屋里,在院子里,折了狗尾巴草逗鱼呢。”
“明儿我就给她们布置双倍的功课,可是把她们闲着了。”
蒙玉珠捂嘴偷笑,很是知趣的悄悄跑了。
蒙炎往更衣室去了,荔水遥跟了进去。
“我有事和你说,棠十娘被大萧氏弄进魏王府了,魏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坊间都传魏王暴虐,是真的吗?”
蒙炎将玄黑护腕卸下放在青铜大案上,又将胸甲拆下,顿了顿,望向荔水遥。
今日她穿了一身丁香色刺绣金银花的襦裙,灯色下,衬着她本就白嫩的小脸,更添三分净透粉润,用他给的那支粉玉兰花钗斜挽着一头青丝,皆垂在身前,长及腹下,他忍不住将她轻拥在怀,吻了吻小嘴,“别怪那俩丫头,是我嘱咐的,到了这个月份,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我少时跟着师父云游行医,见过的,挺着这么大肚子的农妇,自以为怀着好好的,夜里梦见孩子跟她告别,第二日就发现肚子里的孩子不动了,胎死腹中。”
荔水遥吓到了,忙问,“怎么回事,遭了鬼了?”
蒙炎抱起她轻轻放到床榻上,道:“师父说大抵是脐带绕颈,孩子自己绕不回来,把自己勒死了,这种情况,谁也没法子。倘若发现的早,还可敲锣打鼓的惊动孩子,让孩子多动动多转转,兴许尚能绕回来。”
“我知道了,我要时刻注意着,孩子要是不动了我就赶紧告诉你。”
“要是动的太过激烈频繁你也要告诉我,万万不可轻忽大意。”蒙炎抚着她发白的小脸,安慰道:“待得到了你生产那个月,我会在家里守着你,别怕。”
这时,兰苕端着茶盘,送上了一盏茶,一盅红枣燕窝来。
蒙炎喝了茶,就托着小瓷盅,好方便荔水遥食用。
片刻后,荔水遥吃好了,放下勺子,擦了擦嘴,抓着他手腕催促,“你跟我说说魏王吧。”
蒙炎把喝光了的瓷盅放到高几上,顿了顿,道:“魏王与鲁王是双生子。”
只这一句就让荔水遥惊讶的微张了小嘴,忽然想到什么就道:“怪不得呢,上官大郎也得了一对龙凤胎,原来是上官家有此承继。”
蒙炎点点头,接着道:“魏王比鲁王早生两刻钟,魏王生来体壮,鲁王生来体弱,陛下娘娘乃至秦王就难免偏爱鲁王一些,但太子殿下似是觉着不公,就偏爱魏王,那一年,我军大后方,娘娘带着幼子所居之地被敌方细作渗透,被发现时,细作挟持魏鲁二王逃出城去,我奉命去救,一箭射死了一个男细作,那女细作应与那男细作有情,她就疯了,二王她只能带走一个,就让我二选一,不得已我选了体弱濒死的鲁王,
后来太子找到魏王时,魏王的脸已经被毁了,身上也有深可见骨的鞭痕,从那以后,魏王性情大变,会发疯病,发病时见人就杀,更见不得鲁王,一见了就发病。”
荔水遥联想到鲁王的俊美,倘若她是魏王,一见了鲁王也要发疯,毁天灭地的心都有了吧。
蒙炎握着荔水遥的手道:“魏王应是对我也怀恨在心的,他虽深居简出,但出入太子府如自家,太子偏疼他如亲子,倘或赴宴时遇见,远远避开。你问鲁王,是为了棠十娘?”
“是,坊间把魏王传的如同修罗恶鬼,不免为她担心。”荔水遥立马又道:“魏王有什么偏好吗?比如喜欢收藏书画之类的。”
“没听说过,但魏王自己擅长画门神和恶鬼。”
荔水遥轻“哦”了一声,低下头略有些难为情,两只小手都握在他一只手腕上,“阿郎,我、我没出嫁之前,画了一些画,阿娘拿去卖了,其中有两幅画《空谷幽兰》《明月夜·渔翁垂钓图》我自己也很喜欢,你能不能帮我寻回?”
蒙炎的脑子有一瞬的混沌,但这回他反应了过来,“魏王前世买走了你的画?”
荔水遥蓦的咬住了唇,握着他手腕的小手全都缩了回来。
“自从嫁给我,我从未见你拿起过画笔,为何?”
刹那间,荔水遥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你出去!出去!”
第063章 兰溪居士
荔水遥太过激动之下, 有了喘不上气的症状,蒙炎浑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心脏急促的乱跳, “再也不问了,别哭, 别慌, 大口呼吸。”
荔水遥扯下帐帘, 将他阻隔在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出、出去。”
蓦的,荔水遥倒在了枕上, 呼吸不畅,脸色雪白。
蒙炎急忙扯开帐帘,捧起她的小脸就往她嘴里渡了两口气, 紧接着就抱了出去,在庭院风口处站定。
从暖香的卧房, 一下子经了冷风, 荔水遥蓦的打了个寒颤,呼吸也瞬间通畅了, 她自己也怕了, 控制着自己将前世的一幕幕景象压入心底。
在水池边逗鱼的小冬瓜小豌豆, 见家主抱了大娘子出来,都嘻嘻笑着跑了。
只兰苕听到了一点荔水遥的哭声,忙忙的把白狐裘送了出来,但见一个脸上泪痕点点, 一个脸上有悔意,不敢逗留, 急忙退避了。
假山池边,芭蕉下摆了一套金丝藤的桌椅,蒙炎用狐裘裹了荔水遥,抱着她坐了过去。
弦月如钩,星河澹澹。庭院中石灯两座,火焰明亮,映照着芭蕉墨翠,水面波光粼粼。
荔水遥望着锦鲤嬉戏弄出的水声,满心的后悔,轻咬着唇,“果然我是变丑了,是吧?”
蒙炎反应不过来,却还是连忙道:“没有。”
“你否认也没用,我知道,你许是腻了我。”
不然,何以反应那么快,脑袋一下子开了光似的,一猜一个准。
蒙炎轻抚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低声道:“生完孩子,你就知道了。”
荔水遥忽的笑起来,“你又变笨了,方才灵光一现,是吧?但是,你猜错了,你也知道魏王没有收藏别人书画的癖好,再说了,我画的画只是寻常闺阁花草图,任何一个画匠都可以信手拈来,也不值得收藏。只有那两幅图,是我自己喜欢罢了,寻不寻的也无关紧要,等我生完孩子再说。”
现在摆在镇国公府的有两艘巨船,她明知太子魏王那艘将扬帆起航,抵达彼岸,而秦王府那艘船被太子魏王那艘船撞沉了,她应该劝他及时跳上太子魏王的船的,但是就在刚才她竟想通过“寻画”,让他与魏王对上,她就是想利用蒙炎这把刀杀向魏王罢了。
荔水遥动了动手指,心想,老天爷收走你绘画的天赋也是应有之义,终究你的心已经被棠长陵那恶心人的玩意污染了。
蒙炎又觉可气又觉可笑,可这时荔水遥攀上了他的脖颈,伸出小舌头来舔了一下他的嘴,月夜昏灯,她仰着娇艳欲滴的小脸嫣然浅笑,像个诱僧犯戒的堕仙。
他忍着胀痛,额上轻渗薄汗,“你当真可恶!”
他的吻落了下来,凶狠急促,把那“作恶”的小舌头深深吸吮舔逗,又惩罚似的咬她耳朵,在她香软嫩滑的肩头留下一个个吻痕。
“你敢嘲笑我色令智昏,我都给你记下了,你且等着。”
荔水遥蓦的笑起来,“呀,你又灵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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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十娘初入魏王府那日,天色阴沉。
日暮四合时入府,被径直抬进了一处偏殿,里面有阴着脸的老宫嬷六个,不由分说就把她剥光推入一池浴汤之中,揉搓脏衣裳一般把她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清洗了一遍,便是丹穴谷道都没有放过。
棠十娘惊惧耻辱到了极点,欲哭无泪,一场洗浴过后,便把她坐上小轿之前满心的青云壮志散去了七分,还剩三分是对太子殿下的倾慕,她早打听过了,太子殿下正值壮年,凤目高鼻,身材高大,仁孝宽厚,肖似圣上,只要给她机会侍寝,她必要使出用心所学的房中术来,一夜就让太子殿下拜倒在她的裙摆下!
她含恨忍辱,憋着一口气,任由那六个老虔婆折腾她,给她擦干头发,只用一根红绸束起,只给她穿了一件薄透的粉纱素袍,绣鞋也没有,她被一条绣被卷起,被她们扛着送入了一处偏殿,安置在床榻上,随即,她们竟又将她身上的粉纱素袍也剥了去,而后迅速吹熄殿内所有灯烛退走。
刹那,殿内一片漆黑,殿外肃杀的秋风扑打绿纱窗,一声闷雷过后,淅淅沥沥的雨声也传了进来。
棠十娘用绣被将自己裹紧,浑身瑟瑟发抖,眼泪扑簌簌掉的比窗外的雨还要急切还要汹涌。
阿娘为何没有打听清楚,入太子府为妾还要经过这样的一番折辱,早知道、早知道,我……
不行!这一番折辱不能白受了,一定要侍寝,一定要得宠,一定要生下皇孙来,荔四是从一品的镇国公夫人,将来我一定要爬到妃位上去才能超过她,我一定要让荔四那得志便猖狂的小贱人跪在我脚下!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
“咔嚓——”
一声惊雷,打断了棠十娘的自我勉励,她吓的猛地将绣被拉高蒙住了头,呜呜的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有个身材颀长的人影出现在床榻前,猛地掀飞绣被就覆在了她身上。
“啊——”
棠十娘不防备吓的尖声大叫。
那人抬手就给了她两巴掌,“闭嘴。”
声调阴鸷,暴躁。
棠十娘唇角裂了,又痛又惧,“太、太子殿下?”
魏王嗬嗬笑了两声,捏着她手腕按在枕头上,一击刺破。
棠十娘惨叫。
与此同时,外头一道闪电划过窗纱,她蓦的看见,瞳孔骤缩,“鬼,鬼啊——”
竟然吓晕了过去。
魏王停了下来,摸向自己的脸,上面瘢痕一道又一道,仿佛一条条细小的会蠕动的毒蛇。
他扯着棠十娘的脚腕将她扯下床榻,如同扯一个破布娃娃,使得她的脑袋撞在脚踏上,把她生生痛醒。
棠十娘惊恐的浑身发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出偏殿,在长廊上拖行,“救命,救命,救命啊——”
魏王自言自语,“太子哥哥让我诞下子嗣,我听太子哥哥的话,不能发病,不能发病。”
负责照看保护魏王的內侍从各处黑暗中涌了出来,他们对光裸着身子被拖行的棠十娘视而不见,形成两道人墙,为魏王前行扫清障碍。
“殿下,清心殿在左边。”
“殿下,右拐。”
“殿下,到了。”
內侍急忙打开清心殿,魏王扔下棠十娘冲了进去,他们终于看见被拖的半死不活的棠十娘了,将她扶起推了进去,贴心的把殿门关上了。
“放我出去,有鬼啊,阿娘救我,阿耶救救我。”棠十娘拍打着殿门嘶声大哭。
殿内,空荡荡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祥云黑蝙蝠猩红色地毯,一架六盏大宫灯从顶上藻井垂在半空,把殿内映照的灯火辉煌。
也将魏王那张狰狞可怖的脸清晰的映照在棠十娘的眼中。
她顿时大喊大叫,拼了命的拍打殿门,“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殿中摆着两座落地屏风,紫檀为框架,绢画为面,离着两座屏风不远处安放了一张矮榻,魏王盘膝坐在上面,正盯着看。
可是棠十娘太吵了,太吵了!
他霍然起身,抓着棠十娘的头发把她抓了过来,将她的嘴捏成一条缝,“闭嘴。”
“太子哥哥要我生子嗣,我听太子哥哥的话,生!”
魏王掰着棠十娘的腿,双目赤红,浑身都在发抖,嘴里蹦出的却是一个个“杀”字。
他蓦的把棠十娘踹向榻角,指着她暴喝,“你闭嘴!”
棠十娘缩成一团,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屏住呼吸。
魏王吞下一颗安神丸,瘫在榻上,两眼静静的观画。
殿内,陡然一静。
棠十娘不由得也看了过去,便见,其中一幅,山涧瀑布水潭,潭水边上一丛兰花,满山青翠一点红,那瀑布画的仿佛能让人听见瀑布落潭声,但那一丛兰花静静生长在那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静然独立。
而另外一幅,苍穹明月,星河璀璨,天幕之下是澄净清澈的湖面,明月星河倒影在其中,天地仿佛混沌在了一起,湖面上有一点,细细看去却是一艘乌篷船,船头有个戴斗笠披蓑衣,正在垂钓的老翁,天地浩渺,人在其中如微尘沙粒。
两幅画,左下角落款皆是兰溪居士。
蓦的,棠十娘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呼吸急促起来,兰溪居士……兰溪居士……这枚印章和荔四的印章竟然一模一样,她虽没在荔四那里见过这两幅大绢画,但是她见过荔四的锦鲤图、兰草图、仕女图,她习惯在左下角落款,所用唯有那一枚青玉兰溪居士印章。
有这落款,她几乎可以认定,这两幅被人制成屏风的大绢画,就是出自荔四之手。
她下意识的看向那“鬼面人”,但见他竟真的安静了下来,魂魄也似被吸进画里面去了似的,与画一起归于静谧。
他身上穿着蛟龙纹锦绣紫袍,毁了容……他、他是魏王,她被魏王破了身,不是太子……
刹那间,棠十娘又惧又怒又恨,然而她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来,呼吸都放的极轻极轻,生怕把那暴虐的疯子惊醒过来。
她缓缓转头看向两幅画,荔四……荔四……荔四!
第064章 大雪至·生子
日子进了十月, 约莫再有一个半月便是产期。
外头无论是谁家有婚丧嫁娶,生子纳妾,升迁乔迁等事体, 荔水遥一概不去,也不见外客了, 只打点贺仪或是丧银, 让环首与兰苕送去, 自己专心养胎,静等瓜熟蒂落。
西厢房被拾掇了出来做产房, 亦早早的将远近最有经验的,在官府里记档的稳婆接进府中, 好吃好喝重金养下了,蒙炎虽会医术,但也从未接生过孩子, 有了稳婆仍旧不放心,又去皇后娘娘跟前求了两个有接生经验的医女在府中坐镇。
至于剪脐带所用的剪刀, 草纸、烈酒、铜盆等, 皆置备了双份放在西厢房内最显眼之处。
刘婵娟本来还觉得尚早,到了跟前再准备也不晚, 但她瞧着自家大郎, 面上虽镇定, 准备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就知他心里比谁还紧张,为安他的心也就跟着早早的做好了准备。
不知不觉, 冬至了。
《史记·封禅书》上说,“冬至日, 礼天于南郊,迎长日之至。”
这一日是一年之中王朝重要大典之一,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将去南郊举行祭天大礼。
蒙炎身为统领北衙六军的大将军,又是镇国公,肩负皇帝出行的安危,不得不披甲上朝。
临近产期,腹中孩子动的越来越频繁,荔水遥总是酣睡一阵醒一阵,这日天色仍旧黑沉沉的,蒙炎便轻手轻脚的起了,荔水遥亦被孩子一脚踹醒,也不睡了,跟着坐了起来。
当值的兰苕在书房听到动静,披着夹棉大袄就连忙起来掌灯。
片刻功夫,书房、厅堂、卧房,都有了光亮,九畹也穿着夹棉褙子走了进来,掀起床前的熏笼罩子,拿着火钳子拨弄了两下,灰灰的余烬铲去就露出了星红的火苗,她便又走了出去拿炭。
蒙炎拿了个隐囊塞在她腰后垫着,温声道:“今日南郊大祀,明日百官进表朝贺,后日陛下接见外国使节,等忙过这三日我便可在家中陪你待产。”
“你放心去吧,晚上早些回来。”荔水遥温柔一笑,推了推他。
蒙炎攥了攥手,心弦绷了绷,接过兰苕递来的黑狐裘斗篷,大步流星而去。
肚子里的孩子安静了下来,荔水遥就又躺下睡了个回笼觉。
天亮了。
“娘子,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可算落下来了。”九畹站在外头的走廊上,掀开棉帘子,敲响了红纱窗。
荔水遥也微微激动起来,裹上白狐裘,搭着兰苕的手慢腾腾走了出去。
天上飘起了雪花,起初细细如撒盐,慢慢的变作了鹅毛。
刘婵娟从长廊那头笑着走了来,身上穿着紫褐色葫芦锦做面,小羊皮为里的夹棉大袄,“儿媳妇,我一会儿要去东市置办年货,你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
“没有,阿家看着置办便是。”
“今日你阿翁要杀羊,晚上咱们就做羊肉馅的馄饨吃,还炸肉丸子,煮胡椒羊汤,大火狠炖红烧羊蹄子,把羊蹄子肉皮炖的烂烂的,用筷子一夹就断,这可是你阿翁的拿手大菜,我嘱咐了,怕你口味清淡不爱吃,就让在肉汤里头炖两根萝卜,萝卜切成厚厚的圆片片一起炖,炖的透透的,又香又入味,还不腻人,你尝尝,今日冬至,晚上阖家一块吃个团圆饭。”
“好的,阿家。”
刘婵娟见她脚上靸着绵拖鞋,脚后跟光光的露在外头,忙道:“想看雪,赶紧回屋穿一双厚厚的棉靴再出来,冻着脚后跟,回头暖和过来就发痒。”
“嗯嗯。”荔水遥含笑应着,转头就乖乖的往屋里去了。
刘婵娟笑着走了。
在厅上坐着,荔水遥捂着肚子皱了下黛眉,心有所感,便吩咐道:“烧热水,沐浴更衣。”
九畹才拿了棉靴过来,听到这话也没多想,自家娘子是个爱干净的,夏日里一日一洗,一日两洗都是有的,到了冬日,怀着孩子,最多也只能忍三天。
约莫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毕,头发也烘干了,荔水遥便坐在月牙凳上对镜梳妆,还让紫翘用彩绳编了满头的小辫子。
柿柿如意纹雪缎棉靴也穿上了,这才又走到廊檐下看雪。
才一个多时辰罢了,庭院中已是银装素裹,假山戴上了雪帽,水池上结了一层薄冰,锦鲤在冰层下静止,旁边的芭蕉早已枯萎被剪去了枝叶只留下了主根茎,包上了夹棉被子,只待来年开春时,在春雨中生发,转翠。
荔水遥缓缓闭上眼听落雪的声音,也蓦的听见了什么破裂的声音,两腿之间有液体流了下来。
“羊水破了。”
随侍在侧的兰苕九畹呆滞了一下,转瞬间反应过来,一人搀着一条胳膊就把荔水遥往西厢房里送,兰苕昂声呼喊,“小冬瓜小豌豆,娘子羊水破了,要生了,去后面楼上把稳婆医女全都叫下来,紫翘、紫翘,去通知春晖堂。”
满正院的人已是被训练过了的,一时的慌乱过后,全都谨记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井然有序忙碌起来。
黄昏时分,南郊大祀已毕,蒙炎飞骑而回,便见,西厢房的棉帘子严严实实的护在门上,不让一丝冷风吹入,他想了无数个日夜,他那么怕疼的娇娇儿,必定会撕心裂肺的哭,可是没有,西厢房静悄悄的,反而是他耶娘在厅上坐镇时,他耶不安的来回踱步,他娘摆了供案,案上摆了从六神观求来的六神瓷像,正在念念有词的跪拜。
他心生恐慌,转脚就要往西厢房冲。
“站住!”刘婵娟追出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儿媳妇进产房之前,特特交待了不许你进去,还和我说,你们是说好了的,我心里都明白,女人家生孩子,难免露丑,儿媳妇那样仙女似的人物,心性又高,又容易羞,你进去了,只会妨碍她放开了使劲,厅上你若呆不住就守在外头。”
“阿娘,怎么没有动静呢?”
刘婵娟摸着他胳膊在微微的发颤,少不得耐心解释起来,“稳婆医女不是早早都说过了,第一胎总是艰难些,一开始总要攒着劲儿的,要是一开始就把劲儿都用在喊叫上了,等到骨缝开了,她却脱了力,那才险呢。”
雪还在下,一会儿功夫蒙炎头上肩上就落了一层,刘婵娟知道叫不动他,她上了年纪却不能陪着挨冻了,转身就回了厅上,继续诵念六神之名,祈求母子平安。
天黑了,正院把能点的灯都点上了,灯火通明。
九粒有余丹,他化成汤药亲手喂了她,每月一丸,留下一丸是防备着生产时遇险用,这会儿正被他攥在手里。
这时九畹走了出来,道:“娘子让奴婢出来告诉,娘子清醒着呢,方才吃下了一碗冰糖燕窝,喝下了一小碗老参汤,郎主只在外面静等着便是,倘若你进去了娘子说她就不生了,一尸两命算了。”
蒙炎紧咬牙关,心中又疼又恨,点点头。
九畹打眼一瞧,就道:“郎主换一身家常衣裳为是,不然,倘若娘子生完,您要带着一身冰雪进屋看娘子和小世子吗?”
只多了这一句嘴,九畹忙忙的转身又进去了。
蒙炎稍一顿,快速进了卧房,找出一件鸦青的袍子换上,就又大步走出,在西厢房廊檐下站着。
小冬瓜搬了一把圈椅来放在蒙炎身后,蒙炎怎么坐得住,似一柄被冰封的玄铁长刀一般插在门旁里。
产房内,荔水遥疼的浑身冒汗,她咬着牙,瞪着床帐顶子想,原来生孩子和吞雌黄都是腹痛如绞,但是有些许的不同,生孩子的感觉是,清晰的感觉到腹腔内那小家伙是活的,小手小脚乱倒腾努力的也想出来,往下坠疼,而雌黄入腹,似有人拿着刀片在里头搅和,是鲜血淋漓的无穷无尽的疼。
吞雌黄那夜,她怕看守她的人听见,生生将牙齿咬碎了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在地上挣扎了许久,她失去意识之前,看见了一线天光。
这会儿,她又想着,生的不是孩子,是还蒙炎的一条命,就越发忍得下了。
可她越是没有动静,守在外头的蒙炎越是心慌,脸上冷汗滚滚而下。
一盆盆的热水端进去,一盆盆带血的巾帕扔在里头被端出来,蒙炎那双握刀上阵杀敌,砍敌头颅如砍瓜切菜,敌军不退他不退,从未颤抖过的手,发起了颤。
不知什么时候雪停了,漆黑的天幕上露出一弯月。
子时的梆子声响了起来。
就在此时,产房内忽的传出新生婴儿哇哇的啼哭声。
稳婆医女惊喜的大笑声,“生了,生了,是一位小郎君!”
兰苕九畹惊慌的呼唤声,“娘子,娘子!”
蒙炎冲撞了进去,便见荔水遥躺在那里,浑身如水洗,脸色苍白如雪,星眸中光泽暗淡。
“遥儿!”
荔水遥意识模糊,但她听见蒙炎的声音了,就努力掀起唇角,浅浅一笑,“还你,不欠了。”
余音落,便闭上了眼睛。
兰苕九畹跪地大哭。
蒙炎听懂了,心神俱裂,昂藏身躯抖若筛糠,四下逡巡,蓦的看见剪刀,抓起就在自己胳膊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一刀,血当即汩汩而出,令他赤红的双目稍稍清明,随即他将荔水遥抱起,捏碎蜡封,自己吞下有余丹,嚼碎了,捏开荔水遥的嘴渡了进去。
“水!”蒙炎赤目暴喝。
兰苕九畹吓的止住了哭声,连滚带爬的各自去了。
少顷,兰苕捧了一碗水送来,蒙炎喝了,又渡给她。
药丸、水,都能送进去,蒙炎镇定了一分,开始把脉。
脉象虽弱,却平稳,蒙炎又镇定一分。
掀开被子看了看,下/身亦没有大出血的症状,蒙炎再镇定一分。
“去前院找环首,让他拿我的名帖去太医署请擅长妇幼科的太医博士昝殷之。”
九畹领命,急忙去了。
稳婆见此情景,抱着襁褓,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两个医女缩在角落里更是不敢吭气。
这时刘婵娟急匆匆的进来了,从稳婆手里接走孩子,忙忙的问,“儿媳妇如何了?”
“你们出去。”
刘婵娟看着蒙炎抱着一动不动的荔水遥,心里咯噔一下,直道不好,可此时怀里的孩子正哇哇的哭,她顾不得别的,赶忙就给稳婆医女使眼色,道:“你们都跟我来。”
与此同时,城外,方寸山,太上观,年久失修的望月小筑庭院中,那棵古桃树顶风冒雪绽开了花蕾。
第065章 离魂症
蜡泪滴尽, 烛光已熄,窗外白茫茫的,不知是雪光还是晨光。
兰苕脚步匆匆, 领了一个手提木匣的人径直来到卧房床榻前,此人四十来岁年纪, 瘦长脸, 穿一身芦灰色水田纹夹棉长袍, 正是擅长妇幼科的太医博士昝殷之。
彼时,蜜黄色纱帐低垂, 蒙炎正坐在床沿上。
昝殷之屈膝跪地,拱手一礼, “拜见大将军。”
蒙炎立时便道:“快快请起,诊病要紧,不可耽搁。我夫人于昨夜子时生下孩子便昏迷不醒, 我为其把脉,脉象虽虚弱, 却平稳, 本不该如此,特请昝博士重诊。”
九畹搬来绣墩放在靠近床头的位置, 随即屏息凝神退避一旁。
昝殷之听出蒙炎语速中的急切之意, 也不扭捏作态, 起身坐了,蒙炎便将半面纱帐挑起挂在玉勾上,又将荔水遥的手从绣被中摸出,放在脉枕上, “您请。”
昝殷之并不敢乱看,垂着眼望过去, 便见一只仿若冰肌玉骨凝成的手,指尖粉白,不染纤尘,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提醒道:“大将军,覆上一张锦帕也可。”
“不必,这样诊断的更清楚。”
昝殷之便不再多想,探出三根手指摸向荔水遥的脉搏,一霎,屋内寂静的落针可闻。
约莫一刻钟后,昝殷之面上浮现疑惑之色,觑着蒙炎的脸色,低声道:“大将军,您诊断的脉象没有错,而且,依昝某多年经验,产妇的脉象大抵如此,养上一个来月就会慢慢恢复,昝某摸着夫人的脉息是向好的,比大多数产妇还强些,似有外力强势补足了一股气血一般,依此脉象来看,夫人更像是、是……”
“像熟睡了。”
昝殷之讪笑。
“这正是我请你来重诊的原因,我夫人很像是熟睡了,但是叫不醒。”
昝殷之心想,大将军身当重任,不可能拿我这等小小的太医博士戏弄,更不可能用自己的夫人,可见是确有其事,便摆正心态,肃然道:“请大将军容昝某一观夫人气色。”
“您请。”
昝殷之定睛看去,一眼便被摄去了心神,想他出入宫廷,也见过不少皇女宫妃,竟没有胜过的,娇艳二字似专为她而设,似朝露桃花。
蒙炎将纱帐放下,冷声道:“如何,可有论断?”
昝殷之心头惴惴,连忙低下头,拱手道:“夫人面白唇红,呼吸均匀,神态祥和,这……就是熟睡的样子。大将军倘若舍得,昝某想用银针刺激夫人的痛穴,可否?”
蒙炎轻轻抚弄了一下荔水遥的手腕,点了下头,“可。”
少顷,昝殷之额上沁出一层冷汗,将银针收起,就道:“大将军,昝某无能,委实诊不出夫人所患何病,请、请大将军另请高明。”
说罢,将脉枕收起,抱紧自己的医用匣子,脚尖朝外就想脱身而去。
蒙炎捏住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强迫自己冷静、理智,冷冷道:“我早打听过,你是太医署里头最擅妇幼科的,我请你在我府上多住几日,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再想想可曾遇到过这种疑难之症,你放心,我也算半个医士,无论如何都不会牵连你的性命。”
昝殷之自知今日是走不脱了,又得了蒙炎这句保证,心下稍安,把匣子放在自己脚边,蹙着眉仔细斟酌起来。
“大将军,昝某自问医术尚可,依经验看,无论是夫人的脉象还是身子都没有病症,既如此,昝某就想到,我们太医署设有咒禁科,平素昝某对咒禁科是嗤之以鼻的,也从不打交道,但今日面诊了夫人之后,昝某解释不清,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推测了。咒禁科有咒禁博士,大将军不防也请来一试?”
所谓咒禁科,便是以咒禁祓除邪魅治病的医科,依据的是出自《千金翼方》中的二十二篇禁经。
且不论这禁经能不能治病,经他一说,蒙炎已是醍醐灌顶。
其一,他师父就是道士,他跟随师父云游四方时也没少见一些解释不清的奇事怪病,
其二,他与遥儿皆是重生之人,既然身子上没有病症,又叫不醒,难不成、难不成遥儿的魂魄不在身子里了?
离魂?离魂?!
“昝博士可听过离魂症?”
昝殷之猛地点头,面露喜色,“离魂症,古已有之,这就对得上了,还请大将军去请咒禁博士,那是他们的本职。”
蒙炎有了希望,身上煞气卸去一半,说话语气也温和许多,“来人,请昝博士到前院大花厅暂歇,好酒好菜招待着。”
“还、还不能走吗?没我的事儿了啊。”
蒙炎不理他,环首已是走了进来。
“再去请一位咒禁博士进府。”
“是。”环首态度温和的看向昝殷之,“请昝博士随我来。”
“好、好吧。”
·
大雪过后,方寸山上白茫茫的,太上观观门半掩,正殿的窗户和门都挂上了打着补丁的青灰色绵帘子。
殿内,三台神君神像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中台司空星君坐骑卧龙龙头处摆着一个大海碗,装着半碗香油,一根灯芯浸在里头,燃着小火苗,碗沿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条裂缝。
彼时,殿中那四足两耳铜鼎被当做了火炉子使,上边架起了铁锅,正在咕嘟咕嘟熬着草药,下边铺着灰扑扑的被褥,正有一个小道童睡在里头,小脸潮红,呼吸粗重,伴有喉鸣声。
旁边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个老道士,道袍打着补丁,胡子拉碴的,正守着一个豁口陶盆扯面片。
这时,妙有背着一捆柴火进了观,把柴火往廊檐下一放就兴冲冲的跑进殿,“师父,出怪事了,咱后山有座小破院子里头不是有一棵大桃树吗,这寒天冻地的,它开花了,满树都是花啊,粉白|粉白的,忒煞好看。”
“你出去一趟被雪光闪着眼了不成,这大雪天谁家桃树开花啊。”
“真事,师父不信,咱们这就一块看去。”
这时,神座上传来“咔嚓”一声,随即香油起火,油流到哪里,火烧到哪里。
妙有惊呼,“着火了!”
老道士反应快,抄起屁股底下的蒲团就往火上砸。
妙有见状,脱下身上的破棉袄就盖了上去,将火油与空气一隔绝,总算是把火扑灭了。
“哎呀,不好,这可是那位夫人每月五两在咱们这点的长明灯。”妙有捧起裂成两半的碗片,内疚的道:“想是咱这殿里头还是太冷了,不仅小师弟冻病了,也把善信的长明灯冻裂了,下个月十五,人家来送月例,还得老实跟人家说明白才是。”
香油流到供神的香案上,把本就破旧的香案又给添了一片焦黑。
老道士拿妙有的破棉袄尽量擦干净,忽然老眼一亮,道:“正愁去哪儿弄点钱给你小师弟抓药呢,那位镇国公夫人的长明灯裂了,这是不祥的兆头啊,这不就是要钱的名头吗。走,收拾包袱,咱们背上你小师弟下山化缘去!”
妙有顿时也跟着嘿嘿笑起来,“阿弥陀佛,化缘去!”
老道士一巴掌糊他后脑勺上,“秃驴才说阿弥陀佛。”
妙有捂着后脑勺,笑嘻嘻道:“福生无量天尊,秃驴才化缘呢。”
“一样一样。”老道士把身上滚烫的小徒弟背起来,催着道:“快走快走,晚一点你小师弟就烧死了。”
·
自荔水遥产子已过去了三日。
太医署咒禁科的博士几乎都被蒙炎抓了来,可这些人把禁经二十二篇都诵烂了,一点用都没有。
便有人出主意说既是离魂,不如请道士打醮,和尚念经试试。
蒙炎当即请来一百零八位和尚,九九八十一位道士,在正院分成左右两堆,左边的道士打醮,右边的和尚念经。
春晖堂上,刘婵娟听着从正院传来的经声道韵,满面愁容。
蒙武望着睡在摇床上的小孙儿也是连声叹气。
蒙玉珠哭道:“阿娘,生孩子怎么会把魂儿生掉了呢,嫂子会醒过来的吧,都三天了。”
“不许哭,不吉利!”刘婵娟呵斥。
蒙炙抓着脑袋道:“咱能帮上什么忙呢?眼见着大哥那脸越来越吓人了,眼睛里头都是血丝,早上我去送饭,大哥守在嫂子床头猛地睁开眼睛,我还以为大哥要杀了我呢,差点把我吓尿了。”
这时鲁王荔红枝一起走了进来,荔红枝一脸的惊魂未定,“可不是,那是我亲妹妹,在你家生孩子出了事儿,我做姐姐的看一眼是死是活总行吧,他让我滚。”
刘婵娟连忙道:“亲家姨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这会儿他也失了魂了,待儿媳妇醒过来,他就好了。”
荔红枝走到摇床边上,往襁褓里一看,就叹气道:“好个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不愧是荔四生的。”
刘婵娟禁不住笑,“眼睛鼻子像儿媳妇,眉毛嘴巴都像大郎,脾性也像大郎,除了才降生时哭了一阵,到现在就没哭过,饿了就裹嘴儿,尿了就哼唧,大眼睛骨碌碌的转,似漏喝了孟婆汤似的,十足的有灵性。”
这时仆妇来报,“老夫人,门上来了一老两小三个破衣烂衫的道士,说是特来告诉,咱们家夫人在他们道观点的长明灯裂了,恐是不祥的征兆。”
顿时,在座众人都静了下来。
荔红枝立时便道:“还等什么,快请进来!满府里道士和尚站不下,蒙镇国已是疯了,不差外头那三个,死马当活马医吧。”
第066章 债主
正院里头, 道士和尚比着赛似的,经声道韵此起彼伏,声震云霄。
厅上坐着衣衫褴褛, 乞丐似的一师二徒,师父五十来岁, 脸上胡须乱蓬蓬的, 像年画上的钟馗, 一个胖徒弟,大冬月里只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道袍, 正直勾勾的盯着茶桌上摆的糯米红豆糕,一个瘦徒弟, 正被师父抱在怀里,脸色潮红,呈昏迷之状, 显见是正在发高热。
蒙炎独坐榻上,充斥血丝的双目死盯着那老道士, “你是方寸山太上观的观主?道号叫什么?”
老道士脸上顿时有了表情, 钟馗似的长相,顽童似的笑容, “贫道乾坤道人。”
“乾坤二字, 一般道人可不敢用, 想必您是有大本事的,何况是你们师徒主动找上门来的。”蒙炎望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两半碗片,露出一抹渗人的笑,“我夫人曾亲自前往你们道观, 想必你们道观与她是有渊源的,这会儿你们又说, 她点的长明灯裂了,是不祥的征兆,也对得上,那就说出一个解决之法,倘若我夫人能醒来,你们太上观从此就是我镇国公府供奉的家观,必让你们从此衣食无忧,倘若你们给出的法子没用,少不得我用这两半碗片子送你们去见道祖。”
妙有的小胖脸顿时一白,听着妙善粗重不畅的喘息声,舔了舔嘴。
乾坤道人却笑道:“今年的冬天太冷了,贫道还以为怀里这小徒弟的命数终究是到了,不曾想,有此机缘,倘若尊夫人得的是身体上的疑难病症,贫道没法子可想,在那边见贵府老夫人的时候就说实话了,可巧,尊夫人得的是离魂症,贫道这里还真有解决之法。妙有,把祖师传下来的那本手书游记拿出来。”
他们师徒全都下山来,自是要把家当都带上的。
妙有当即把手伸进破包袱掏了掏,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来就是一本泛黄的手书。
乾坤道人拿着书翻了翻,翻找到记载了引魂汤的那一页,笑道:“我们这一脉道门,只传承下来这一本祖师的手书游记,当中记载了一个引魂汤的道方,所需药材都是寻常可得的,只药引子难求,需挚爱离魂之人的心头血三滴,三碗水熬成小半碗,于子时喂给离魂之人,长唤其名,至鸡鸣之时,倘若能醒来便成了,倘若不能,那魂便是迷失了,或是投胎去了,再寻不得。”
蒙炎坐在那里没动,冷扯了一下嘴角,“胡言乱语!环首,带他们下去,给他们沐浴更衣,且让他们吃饱穿暖,等着。”
乾坤道人望着蒙炎,又笑道:“贫道师徒三人等着便是,只是贫道这小徒弟等不得了,求大将军给请个郎中看看。”
“可。”
环首便道:“前院大花厅上正有好些郎中闲着呢,随我来吧。”
“手书留下。”
“大将军用完了且记得还给贫道,师门传承不能有失。”乾坤道人随手把泛黄的手书放在了茶桌上,抱起妙善就随着环首出去了。
这边师徒三个被领出正院,那边春晖堂就得了消息。
刘婵娟双手合十念了三声“阿弥陀佛”,“亏得大郎还没真疯了,哪来的三个大骗子,不说别的,只说这心头血怎么取,难不成把胸膛剖开,心脏捧出来,辨出个头尾再下刀子不成。”
荔红枝看着睁开眼的小外甥,撇了下嘴没言语。
鲁王觑着荔红枝的神色,宽慰道:“大娘说的是,兄长不也说他们是胡说八道吗,何况兄长也是道门中人,似这种道方兄长一眼就能辨真假,还让环首给他们吃饱穿暖,不过是看他们师徒可怜罢了。”
“正是,这天寒地冻的,我看那个又瘦又小的道童都快病死了,想是为了这个,他们师徒才借着由头,骗到我们府上来,也亏得是我们府上,只当是为我新出生的大孙孙积德积福了。”
春晖堂上的众人只把那三个乞丐道士当成是为了活命,信口胡诌的骗子,全没想到,荔水遥三日不醒,蒙炎心里已经积聚起了戾煞之气,以及两世求而不得的疯劲,他此时还没发作,只是因为荔水遥躺在那里还有气罢了。
——没有什么他不敢试的。
夜深了,春晖堂上的人熬不住,各自散了,稍作歇息。
前院大花厅里被扣留的郎中和咒禁博士们已经被好酒好菜“款待”了三日,吃的肚子圆滚滚,此时又上了满满一大桌,他们吃不动了,就缩头鼓肚的看着乾坤道人师徒两个吃,至于病重的妙善,已是被昝殷之针灸了一回,又喂了一碗药下去,这会儿正被放在一旁榻上熟睡,呼吸声顺畅了,喉鸣也没有了。
正院的道士和尚,用了一顿晚食,又兢兢业业的开始了。
卧房内,灯火通明,蒙炎敞开胸膛,淡淡道:“开始吧,就用你的针灸包里头那根最长最粗的银针。”
昝殷之抖抖索索摊开自己的针灸包,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把他跳死了,他咽了咽口水,捏起那根最长最粗的银针,额上冷汗滚滚往下掉,“大将军,稍、稍一等。”
昝殷之挪了一盏灯过来,捏着银针在火焰上反复烤了三遍,烤完仍旧不放心,又问侍女要烈酒。
少顷,一碗烈酒被拿来,放在床畔高几上,他把银针放进去浸泡,在蒙炎越来越阴冷的目光中,昝殷之双膝一软就滑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哭道:“大将军,您会医术,本应知道,心脏乃是生命之源,您现在却要昝某往您的生命源头上刺入长针,取三滴源头之血,昝某做不到啊,您一旦有个好歹,陛下必定会诛昝某九族,昝某一人死无葬身之地没什么,却万万不能连累全族,求大将军放过昝某,也放过自己吧。”
“你出去吧。”蒙炎定定望着熟睡不醒的荔水遥,自己捏起了烈酒中的长针。
昝殷之眼见蒙炎要自己动手,急忙道:“大将军,万万不可啊!”
“要么你来,要么滚出去。”
蒙炎将放着引魂汤的茶桌挪到自己胸膛之下,又捏起浸在烈酒中的长银针,借着灯光,认准穴位,猛地就扎了进去,他眉峰微蹙,随着长针的针身完全没入皮肉,他咬紧牙关,脸上肌肉绷起,额上青筋充血,凸了出来。
随即,他猛地将长针拔出。
昝殷之蓦的闭上了眼睛,额头死死抵着地面。
“滴答——”
是血滴落入汤药的声音。
一连三滴,蒙炎脸色惨白,有一瞬的眩晕,手中粗长的银针也因他控制不住的松手而掉落在了脚踏上。
紧接着,蒙炎抖着手抓起地上酒坛,就灌了自己一口。
辛辣刺激的烈酒入喉,令他一瞬清醒。
这时,外头传来子时的梆子声,蒙炎抱起荔水遥,将混入了他心头血的引魂汤,一滴不剩的喂给了荔水遥,随即他就与荔水遥一起并排躺下了。
他握着她的手,轻声呼唤,“遥儿……遥儿……”
脑海中不禁就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
曲江园中,柳荫下,清溪畔,她立在那里看水中游鱼,安静的仿佛生长在那里的兰花,娇艳欲滴的样子像极了他爱吃的荔枝,那时他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冲阵杀敌的血腥煞气在体内肆虐,他一直在用清心咒压制,可越是压制,那股煞气越是暗中膨胀,就在那时,他遇见了她,她祥和静谧,像圣洁的仙,令他一眼倾心,满身的煞气都在看见她的那一刻消融了似的。
——他要她,立刻,马上!
方寸山。
夜空上,弯月如钩。
漫山遍野都覆了雪,白茫茫的,一阵风吹来,落下了片片粉白的花瓣,寻花望去,便见一枝桃花伸出了墙头,正有一个扎了满头小辫子的美人坐在枝头上望月,脸上有浓浓的困惑之色。
——妙有道长怎么不见了,人都去哪儿了?
——我似乎已经还完债了,魂魄都轻了二两似的,怎么还没轮到我投胎?
——仿佛忘了些什么。
忽的,夜幕震动,似水滴滴落水面,金光荡起涟漪,荔水遥蓦的抬起胳膊挡住眼睛。
再睁眼时便发现树下多了一口冒着金光的井,有个熟悉的,她一听就觉得脸红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遥儿……”
“荔水遥,你欠我的还没还完,快醒过来。”
胡说,我还完了的。我就是、就是忘了些什么,忘了更好,我擎等着喝孟婆汤呢。
“荔水遥,棠长陵还活着呢,他欠你的还完了吗?”
荔水遥叹气,没呢。
“遥儿……遥儿你回来……”
荔水遥被井里那声音喊的想哭,他是谁?
“咯咯咯——”
鸡鸣了。
金光在消散,那口井的井口亦在缩小。
荔水遥怕了,既然还是投不了胎,那就回去吧,她再也不要做孤魂野鬼。
她知道他是谁,她唯一欠过债的债主——蒙炎。
赶在金光彻底消散之前,荔水遥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鸡鸣三声,天光射下,荔水遥仿佛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呼吸,蓦的睁开了眼睛,就对上了一双赤目,仿佛要把她连骨带肉嚼碎了吞下肚去。
第067章 母子
窗外晨雾溟溟, 卧房内,灯色昏昏,趁着床帐内的那一盏莲灯格外的明亮。
“认得我是谁吗?”
荔水遥望着眼前这个敞着胸膛, 胡子邋遢,危险重重的男人, 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债、债主?”
蒙炎抚上她热乎乎的小脸, 龇牙冷笑。
“是,也没错, 我就是你的债主。”蒙炎抓起她一只小手揣在心窝处,“你醒了, 是我用三滴心头血唤醒的,你记着,你现在这条小命是我的, 没有我的允许,哪怕你的魂儿跑了, 我放血燃魂也要把你逮回来!”
话落, 将她两只手按在鸳鸯枕上,他整个人就压了下来, 这一吻, 裹挟着积聚熬煎隐忍了三日的凶狠, 直令荔水遥小身子颤颤的招架不住,娇声呼痛。
“现在,认得我是谁了吗?”
荔水遥星眸沁泪,软声哭道:“阿郎你压到这里, 这里又硬又痛,真的好痛。”
荔水遥指指自己的胸围子, 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蒙炎探手一摸,果真硬的像石头一样,他深深看荔水遥一眼,起身出去了,片刻而回,切齿一笑。
荔水遥望着他那笑,不知为何就害怕起来,“是、是压坏了吗?”
蒙炎扯下帐幔,将自己与她困在这一方床榻上,一把扯了她这封绣着红荔枝的胸围子,荔水遥慌忙抬起手臂遮了,“你做什么,我、我……”
荔水遥这才猛然想起,“我好像生了个孩子,孩子呢?”
“难为你竟还记得自己生了个孩子。”蒙炎冷笑,抱她在怀,两把抓住狠命一揉。
“痛——”
荔水遥惨叫,蒙炎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她的小嘴,“若非你做了逃兵,狠心绝情丢下我父子二人,也不必受这罪了。我方才已是问过昝博士了,没压坏,涨奶而已,需有人帮你揉通、吮嘬,你觉得谁合适?”
荔水遥呜呜两声,抓着他的手,一口咬在他大拇指上。
蒙炎眉峰微蹙,大拇指上的痛感让他真实的意识到,他痴迷两世的娇娇儿真的回来了,牙口还是这么惹他发痒。
蒙炎亲亲她的发顶,神色危险又柔情,“知道在我军中,但凡发现逃兵,是如何处置的吗?”
荔水遥实在觉出他的狠心来了,痛的她浑身冒汗,忽听他如此说,小身子僵了僵,嘴巴也松开了,脑袋瓜子灵光一闪,反而软下身子往他怀里靠去,“如何处置?”
“一旦抓回,立斩,头颅挂在寨门上,以儆效尤。”蒙炎忽觉手背上落了一场温温的雨似的,他低头一看,原是揉散了一片硬块,化作奶汁喷了出来。
他心脏猛地颤了一下,眸光刹那转深,“给你干这活儿不错,能日日有活儿干吗?”
那是她自己的身子,如何会没察觉,没看见,早已是通身红透,羞窘到极致,低声啜泣。
“原来你把我喊回来,竟是想日日折磨我,真的痛,你正经一点,快一点。”
蒙炎喘\息粗\重,猛地将她按在枕上,埋下了头。
窗外,道士和尚早已被撵了出去,昝殷之亦如释重负,被请去前院大花厅暂歇。
环首与兰苕似两尊门神一般守在廊檐下,天光云影,终于晴天了。
兰苕望着从云层后面露出小半个脑袋来的太阳,心弦一松,落下泪来。
环首在自己衣襟里掏了掏,掏出一块素白的绢帕来,沉默着递了过去。
兰苕下意识接了,转瞬意识到是谁的绢帕,想立马还回去,可已是被她用过了,只好低声道:“得空,我还你一块崭新的。”
环首没言语,只轻点了一下头。
彼时,正院是被蒙炎下令封锁的状态,他不开口,刘婵娟蒙武亲至也无用。
这会儿天已大亮,蒙炙硬着头皮来给亲哥送饭,发现锟铻守在春晖堂与正院之间的那扇小门处,不让他进,立时察觉出不对了,提着食盒转头就往回跑。
卧房内,荔水遥靠着床栏,由兰苕九畹服侍着,小口小口的喝冰糖燕窝。
紫翘小冬瓜小豌豆等,都立在两边,个个都像兔子似的红眼睛。
荔水遥吃完了,漱了口,整个人也还醒过来,就笑道:“定是咱们大将军小气没给你们封赏,才这样委屈的看着我对不对,不怪他,银箱子钥匙在我这里呢,我既醒了,这就给你们放赏。兰苕,你记着,全府上下,每人赏一个月月例,凡是在咱们院子当差的,额外再多赏一个月的。”
“奴婢记下了。”兰苕笑了笑,转身就对紫翘她们道:“娘子要坐月子的,要忙,要注意的事项多着呢,各司其职。”
这时,蒙炎走了进来,荔水遥瞧他一眼,脸上胡子刮干净了,也换了一身墨蓝色摩羯纹的夹棉长袍,头发半干,披散着,当他捕捉到她的目光与之对视时,她慌忙就撇开了脸,顿觉胸口隐隐发疼。
“乖乖在屋里坐月子吧,顺便想想你自己生的那孩子,该叫个什么名字。”
“说的仿佛不是你亲生的似的。”
九畹忍不住插嘴,“两位祖宗,可怜可怜小世子吧,降生三四日了,连个正经名儿还没有呢。”
荔水遥有些心虚,生之前她满心想着,孩子是蒙炎想要的,她还他一条命罢了,便把取名这事儿忽略的一干净,不禁道:“你怎么也忘了?”
蒙炎清了清嗓子,“现想一个也不晚。”
说罢,走到厅上坐着,叫了环首等亲卫进来,一连发下好几个指令,第一件便是解了正院的禁。
正院的门一开,荔红枝就先抱着襁褓冲了进来,进来卧室一看,荔水遥活生生的坐在绣被里,眼眶一红就骂道:“偏你生孩子和别人不一样,魂儿也能丢了,平白的让人跟着悬心。你再睡两天看看,我都怕蒙镇国发大疯,大开杀戒,自毁自灭,到时候血流成河,史书上都得狠狠记你一笔,红颜祸水!”
荔水遥接过她塞来的襁褓,望了一眼,顿时笑道:“好漂亮好乖的孩子。”
九畹搬来一个圈椅放在床前,荔红枝坐了,拿帕子一抹眼睛就嘲笑道:“好你个不要脸的荔四,竟自吹自捧起来。”
彼时,厅上忽的传来极响亮的一个巴掌声,紧接着就听刘婵娟哭道:“你用兵如神,你了不得,你使计使到你亲耶娘头上了,啊,你封着正院不让任何人进,亲耶娘你也防着,你可知道我在外头急的想跳河,生怕啊,生怕看到你血粼粼的尸体啊,你不想想我们两个老的,那小的你也当没有一样,你、你气死我了你!”
卧房里头,荔水遥抱着孩子,心虚的不敢吱声。
荔红枝坐到床边,扒开被角一看,见孩子正在裹嘴,小声提醒道:“你儿子饿了,你这会儿有奶吗?”
荔水遥心想,被那人下狠心揉通了,正涨呢,便扯下半面床帘子,拨出一个来,顺从本能,试着往孩子嘴里塞,孩子闻着奶味儿,已是拱来拱去的四处找,这一下子,这对初见的母子就对接上了。
荔红枝好奇,伸着脑袋来看。
荔水遥涨红脸,“三姐!”
“咱们亲姐妹,我看看怎么了,你又没我大。”荔红枝目测了一下,挑起柳叶眉一笑,“呀,差不多大了,想是因为有奶的缘故,可怜见的,今日才喝上亲娘的奶水呢。”
荔红枝也知道自己妹妹脸皮薄,把另外一面床帘子也给她拉上了,自己又坐到圈椅上,道:“说正经的,满月酒你们得办吧,那就需要娘家人添盆,咱们那个娘,那个德性,你我心里共知,说不得还想着借此狠敲一笔呢,倘若不依她,又不知她会怎么闹的你没脸。你如今是镇国公夫人,你的面子不仅是你的面子,更是蒙镇国的脸面,事情不好办,你心里要有数。”
荔水遥望着孩子小嘴巴一裹一裹的可爱样子,想了想,道:“那就不办满月酒,摆百日宴好了。”
“这也是一个法子。”
这时,厅上,刘婵娟哭够了,被蒙炎亲自送了出去。
荔红枝竖着耳朵听了听,没动静了,就低声道:“你这个阿家算是通情达理的了,没有亲娘不先心疼自己的孩子的。”
“咱们两个的娘是那样的,我又怎会奢望被别人的娘一视同仁,没冲进来骂我一顿带累她儿子就是好的了。”
“行吧,我也是白操心,你自己想的通透便好。”荔红枝犹豫了一下,问道:“生孩子真那么疼?我只知道有大出血的,有撕裂的,不曾想竟还会掉魂儿?”
荔水遥笑道:“三姐也想自己生一个?”
荔红枝也没扭捏,点点头,“我是打定主意不会再嫁了,但是总要有个孩子,一则为打发孤寂,二则也为了养老送终,但是,倘若生孩子还有掉魂儿的风险,那我还是不生了,及时行乐好了。”
荔水遥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就道:“前院大花厅上有个太医署擅妇幼科的太医博士,三姐可以去问问他,我这种情况应是极特殊的,不能拿来比照。”
荔红枝一听,立时站起来,道:“赶早不赶晚,趁着那位太医博士还在,我这就去问问。”
荔水遥见她这样急切,拨开帘子看她,笑道:“三姐身边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了?”
荔红枝笑道:“一个舞伴,长得俊美,身子干净,身份尊贵,性子还好,我不抓住了,枉为人。”
荔水遥讶然,随即一笑,“鲁王的胡腾舞确实跳的好,是个能与你共舞胡旋的。”
荔红枝眼圈一红,低声道:“连我的侍女牡丹都说,我配不上他。”
荔水遥笑道:“男欢女爱,三姐,及时行乐吧,咱们不亏便是了。”
“我正是这般想的。”荔红枝一抹眼睛,洒然去了。
第068章 除夕夜·复仇
这日, 镇国公府的侧门终于开了,远近闻名的郎中们,道士和尚们, 太医署的咒禁博士们陆续被送了出来,个个脸上带笑, 或是手里, 或是腰上, 或是医用匣子里都拿着,挂着, 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守在门外街道各处窥探消息的人等,正在暗中揣测呢, 就见镇国公府大管家拿了一张半人多高的黑漆大弓箭挂在了正门门楣上。
那些往恶意里揣测的顿时大失所望,耷拉着眉眼回去报信去了。
那些看热闹的,便把镇国公府小世子降生的消息传了出去。
那些与镇国公府交好的, 都长舒一口气,如花荣两府便都打发内宅妇人带着东西来贺喜探望。
蒙炎一概不许旁人打扰荔水遥坐月子, 刘婵娟这老夫人少不得出来见人应酬。
依世情, 孩子已降生三四日了,娘家母亲早该来探望了, 有些疼爱女儿的母亲, 怕女儿生产时害怕, 或是遇上难产,还会提前一个月住过来陪着待产,拿主意,荔水遥没有这个待遇, 甚至,为着满月宴有添盆这一节, 就不办了,直接办百日宴。
太阳高照,雪化了,地面上湿漉漉的。
笼在窗户上的棉帘子被掀开了一半,阳光就钻进来一半,把妆镜台铺的明亮亮的,落在匣子上的凤头衔珠金钗反着光。
卧房被分成了两半似的,离着窗户近的那一半微尘在光芒里跳动,离着窗户远的那一半,微昏微暗。
床榻上,母子俩一块睡着了,蒙炎轻步走进来,在床边坐下,荔水遥还是那一头小辫子,额上绑了一条柿红色榴花纹的抹额,衬的她本就不大的脸越发小了。
她侧身躺着,胳膊下搂着个小崽子,雪白的皮肤,红红的小嘴,乍一眼就像她,往细里再看就能在这小崽子脸上看出他的轮廓来。
这是他锚定她,留住她弄出来的一把锁,一条根,谁知,竟一点用都没有。虽说生了个无用的,但也是他的崽子,倘若陛下娘娘问起来,总得有个名字才好回话,叫什么好呢?
他望着这对母子的睡颜,满心安宁下来,开始认真的想名字就出了神。
荔水遥不知何时醒了,正静悄悄的看他。
他生有一对凌厉的剑眉,眉尾斜飞盖过眼睛,眼睛漆黑如墨,神气内蕴,尤其看她的时候,真的仿佛鹰眼盯住猎物似的,危险、侵略、势在必得,光芒灼人,总弄的她不敢与他对视。
棠长陵长的俊美精致,身上有文隽风流的气韵,是时下小娘子们最爱的翩翩公子美郎君,也是她所偏爱的长相。
而蒙炎与棠长陵这一款的长相完全不同,无论他的长相还是身材,都带着铁骨铮铮的凶悍气与生人勿进的煞气,让人不敢直视,这会儿他在出神,她才敢屏住呼吸偷瞄,才发现,他的五官竟生得这样好,剑眉鹰目就不提了,只说鼻梁,中间竟有个小驼峰,侧面看去,挺拔高耸,呼呼冒着冷艳高贵的气息。
荔水遥忽觉心口漏跳了一拍,呼吸也错乱了。
只这细微的错乱,蒙炎就察觉了,双目聚光,灼灼的望着她,“醒了?”
荔水遥慌忙转开眼睛,望着他胸前的麒麟补子,又蓦的抬起眼来,“你穿官袍,要上朝去吗?”
“你的魂儿跑了的时候,陛下和娘娘派人送了好些名贵药材和宫廷御药来,这会儿你醒了,我需要进宫亲自告诉一声,免得陛下娘娘担忧。”
荔水遥望一眼他的脸,小声道:“疼吗?”
“你说的是哪里?”蒙炎冷哼。
荔水遥轻抿一下唇,摸向他的胳膊,官袍下凸起了厚厚一圈,那是包扎了伤口的缘故。
“脸、胳膊和……心口。”
“疼不疼没什么要紧,你只要记着,都是你欠我的债,这债利滚利,一辈子你还不清。”
“你放印子钱放到我头上了不成?”荔水遥微一扬唇角,指尖一指怀里的小东西,“我不管,我是不认的,我欠你的还了的,你瞧,在这里呢。”
蒙炎却只看着她,板着脸道:“那就各认各的,我定是要日日从你身上拿利息的。你们娘两个接着睡吧。”
话落,起身,径直去了。
蒙炎前脚走,后脚九畹就走了进来,“娘子,吴妈妈来了,在前院倒座厅上候着,撵也撵不走,茶水已喝过三遍,擎等着要见。”
荔水遥轻抚着孩子翘起的三根胎毛,笑道:“咱们小世子真的是乖,吃饱了,尿一回,一觉睡到现在。”
九畹禁不住笑,“可不是,咱们小世子一点也不闹人,醒着的时候,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灵气十足。”
“抱到东厢去吧,我见见吴妈妈。”
“是。”
九畹上前,轻着手把孩子抱了出去。
紧接着兰苕就进来了,在荔水遥的示意下,将床前帐幔散了下来。
约莫一炷香后,九畹就领着吴妈妈进来了,吴妈妈身上穿了一件簇新的银鼠皮褙子,头上簪着一支赤金寿字簪,打扮的很是富贵。
“是吴妈妈吗?”
隔着帐幔,吴妈妈听着这道虚弱的声音,赶忙道:“回四娘子,是家里夫人打发老奴来探问,母子平安否?”
“我倒想不平安。”荔水遥躺在枕头上佯装哭泣,“日日像是坐牢一般,那牢头……罢了,吴妈妈,这屋里只有自己人,我想问问你,表哥那只手如何了,治好了吗?”
吴妈妈环顾左右,除了兰苕九畹,果然不见外人,立时就道:“四娘子可是把九郎君害苦了,听说,抬回家时连着手掌的皮肉就断开了,整个手掌都掉下来了。”
“是我害了表哥。”荔水遥哭道:“吴妈妈,不瞒你说,我这心里早愧疚的想一死了之,奈何那牢头盯我盯的死紧,这回我又给他生了个小郎君,越发的不让人喘息了。罢了,这就是我的命吧。吴妈妈,阿娘让你来做什么的?”
吴妈妈笑道:“夫人让问,满月酒是哪一日,她也好早早的把添盆礼备下。”
荔水遥便叹气道:“不瞒吴妈妈,我生产时凶险,满月酒怕是不能够了,百日宴再看吧。”
吴妈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那就得等到年后二月份上了,四娘子,老奴怕家里夫人等不到那时候了。”
说到此处,吴妈妈掏出帕子来就抹眼睛,顿时眼睛泛红就掉下泪来,“四娘子啊,家里夫人病了,这病是从这府上老夫人的根子上来的,一开始是心病,常常自己躲着不见人,再后来吃不好睡不好,日渐消瘦,就作弄下真病来了,四娘子啊,夫人嘴上虽不说,但是老奴看得出来,夫人知错了,满心悔恨,前日夜里夫人睡不着还和老奴亲口说,‘人呐,只有等病倒了,起不来床了,才知道究竟哪个孝顺,哪个不孝顺。’”
荔水遥一听就跟着哭出了声,“终究是我的生身之母,我还能真恨了她不成,吴妈妈,自从我挣命般的生下那个孩子,我这心里深切体会到了生子之苦,越发能明白阿娘的苦处,吴妈妈你且回去吧,只等我满月,我必千方百计的寻时机回家一趟看望阿娘。”
吴妈妈陪着哭道:“要不说,亲母女终究是亲母女,哪有隔夜仇,四娘子这回做了母亲,越发是个明白人了。如此,老奴这就回去复命,夫人若是知道,定然极高兴的。”
“九畹,你替我送送。”
“是。”
兰苕站在廊檐下目送九畹领着吴妈妈走出院门,当即返回卧房,但见床帘已是挂起了半边在玉勾上,便忙忙的走过去坐在床边,低声道:“娘子,小萧夫人真悔、真病了不成?”
“我有自知之明,对我,她至死也不会悔,只会恨。至于真病还是假病,且等我坐完月子,回去一趟,一探便知。”
“娘子冬至生的小世子,坐完月子那天正是除夕,翌日就是元正。”
荔水遥就笑道:“除夕是驱鬼除疫的好日子,元正迎春贺新,那牢头既是甘愿冒着生命之险也要把我找回来,那往后的日子我可要恣意了。元正之后就是正月十五花灯节,一年一次,我要赏完花灯再回娘家。”
兰苕禁不住劝道:“娘子啊,往后您可要待郎主好一些,经过这次,奴婢也看清了,郎主对您的喜欢,可不仅仅止于皮囊。”
荔水遥下意识咬住了手指,没言语。
兰苕还要再说,这时忽听得“咚咚咚”三下敲窗声,荔水遥浑身一僵,兰苕慌忙出去看时,正撞见蒙炎大步往院外走。
兰苕张了张嘴,想要喊住,却又不知喊住了还能怎么样,随即提着裙子跑回卧房,面带焦急的禀报道:“娘子,是郎主。”
“知道是他。”荔水遥把脑袋往绣被里一藏,踢了一下帐幔,“我要歇了。”
兰苕急道:“娘子,您就作吧,迟早有一日寒了郎主的心,您才知道后悔。”
荔水遥闷声道:“我坐月子呢,出去!”
兰苕听她声音带了烦怒,不敢再多言,无奈闭了嘴,把帐幔放下,在一旁矮榻上守着。
·
钉桃符,烧爆竹,敲锣又打鼓,声震九霄,除夕了。
是夜,阖家团圆,一起守岁,几家欢喜几家愁。
镇国公府是热闹的,只是宫里有夜宴,翌日还有元日大朝会,往来宫廷的各色人等众多,蒙炎担负着圣上的安危与宫禁,已是两日两夜未归。
荔水遥也出了月子,香汤沐浴,重梳云鬓,画了精致的妆容,穿了紫翘满绣蕊黄兰花的齐胸襦裙,只是她含羞带怯等待的那人却连人影也见不着。
春晖堂前面的地秤上,蒙炙蒙玉珠兄妹俩比着赛放炮仗,王琇莹也被带着活泼许多,跟着放了好几个,刘婵娟抱着小大郎,蒙武拿着个拨浪鼓跟着哄,满院子的欢声笑语。
荔水遥站在廊檐下,亦是带笑看着,星汉灿烂,年年如是,心里竟生出从未有过的空茫无助来。
·
棠家。
从海棠苑传来的爆竹声、欢笑声,声声入耳,棠长陵蹲在自己的院子里,正拿了一把小锄头,在一棵海棠树下刨坑。
院子里,只有海棠树旁边的石灯还是亮着的,余灯,有几盏蜡烛烧尽了,风一吹就黑了,有几盏里头的蜡烛烧歪了,点燃了灯罩子,被人弄下来踩灭了,几下里都是残灯的尸体。
北风呼号,天上飘下雪粒子来。
棠长陵把自己雪白的断掌小心翼翼的放进坑里,两手捧起一抔土慢慢撒,双眼在黑夜中放光,如同某种野兽。
“夺妻之恨,断掌之仇,此仇不报,宁生生世世沦入畜生道!”
“快了……快了……”棠长陵给自己的断手弄出一个小坟包来,咧嘴一笑,“遥儿妹妹爱的是我,就从遥儿妹妹开始吧。”
第069章 叙相思
元正, 天还黑蒙蒙的,荔水遥就按品大妆,同刘婵娟一起入宫朝贺。
文武百官朝见天子, 内外命妇朝见皇后,皆领宴而归。
初三日, 黄昏, 蒙炎归家, 翌日起,镇国公府便开始请吃年酒, 前院大花厅上,吹拉弹唱没停过, 屠苏酒、椒柏酒等各色酒水空罐子,空瓶子,一筐子一筐子的往外腾挪。
这日午后, 前头又传来婉转动听的歌声,荔水遥坐在大书案前怔怔出神。
兰苕九畹等侍女看着这境况, 干着急, 干瞪眼,该说的, 该劝的, 她们已是尽了全力。
“娘子, 奴婢还是那话,郎主连心头血都愿意给,您还想要他怎么样呢,也该您说句软话了。”兰苕捧来一盏茶放在荔水遥面前, 苦口婆心的劝道。
九畹匆匆从外面进来,开口便道:“娘子, 您听见这歌声了没有,这歌伎不止有黄莺似的嗓子,还有一张娇俏秀美的巴掌脸,身段更是风流袅娜,是郎主下属敬上的新年礼,我问虎翼是哪家不长眼的送的,虎翼那憨货竟不告诉我,任凭我怎么套话,他嘴巴闭的蚌壳一般,气死我了。”
荔水遥眼神空空的,点点头,“然后呢?”
“娘子,什么然后?”九畹满眼疑惑,看向兰苕,兰苕亦不解。
这时仆妇来报,吴妈妈又来了。
荔水遥空空的眼神一下子有了光彩,“九畹,你去把吴妈妈领进来吧。”
九畹当即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吴妈妈红着眼跪到荔水遥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带血的帕子来,哭道:“四娘子,夫人今早上吐血了,怕是时日无多啊,求四娘子快回去看看吧。”
荔水遥当即表现出急切来,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吴妈妈快请起,千万别弄出动静来,您从前面过来,定然知道这几日大将军正忙着请同袍下属吃年酒,纵然您今日不来,或是明日,或是后日,我也是要偷着回去的。吴妈妈,你先跟着九畹到西厢房喝口茶,歇歇脚,我换一身出门的大衣裳,再让陪嫁的白驹刘翠夫妻套车,我这就跟你回去。”
九畹当即便拉了吴妈妈出去。
兰苕忙道:“娘子,真要回去吗?”
荔水遥道:“回。回去之前,我得给大将军留点东西,磨墨。”
兰苕连忙动手,拿起水滴壶在莲花样式的砚台里滴了几滴水珠,捏起墨条就研磨起来。
片刻便得了一小片浓墨。
荔水遥唇角衔笑,执笔挥毫,便得了一副小图,到得她意识到自己画了一幅小图时,胃里便微觉不适,执笔的手也开始发颤。
她立即扔下,背过身去,长吸一口气,便去妆镜台上拿了一枚口脂小盒来,用食指蘸了一点荔枝色,涂在了小图上。
涂抹完后,她望着这幅图,又惴惴不安起来,但还是道:“小冬瓜。”
“在。”
“送到大将军手上,再告诉他,不可打草惊蛇。”
“是。”
兰苕虽不解其意,但也不多问了,只服侍着更换了出门的衣裳,点了四个仆妇,带上小豌豆,和九畹一起,随吴妈妈往荔氏去了。
却说蒙炎,他人虽在大花厅,一双眼一颗心却全在正院,小冬瓜一到大花厅,他就把她召到跟前,把东西抢到手里,展开一看,见是一副红杏出墙的小图,顿时便懂了,又得知荔水遥主仆已是登车先行,他片刻不敢耽误,本想骑马,转念又把环首叫到跟前嘱咐几句,换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绸小车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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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元宵节之前,正是各家各户请吃年酒的日子,荔氏却静悄悄的,门上的桃符与门神全都灰扑扑的,有的桃符裂开了黑黢黢的缝隙,有的门神枯黄残角。
正院,卧房,小萧氏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棠长陵从后廊后门悄悄摸了进来。
“小姨母,我来了。”
小萧氏正对镜乔装呢,从镜子里看见棠长陵,见他高冠博带,穿一袭翠竹色银线暗纹的圆领袍,又恢复了往日风流俊秀的模样,立时笑了,开解道:“这就对了,你是男儿郎,没了一只手怕什么,这世道,人想往上爬可不止仕途这一条路,只凭你这张脸,也多的是贵宦人家的小娘子甘愿为你踏脚石。”
又指指床前的靠背椅,道:“你且坐,我已是让吴妈妈拿着‘我吐了血的手帕’去镇国公府了,遥儿今日必定会来,我还让人把她先前住的院子洒扫了一遍,铺上了一套崭新的被褥,挂上了一架她喜欢的杏黄色兰花纹的帐幔,只要她来了,进了我的卧房,你就要又快又狠的抓住机会,事后我再以侍疾的借口多留她两日,你负责甜言蜜语的哄,我负责连敲带打,玩笑着胁迫,咱们娘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必要趁此机会一举把她拿下,控制在咱们娘两个的股掌之间,往后用起来才顺手。”
棠长陵举起自己狰狞的断臂,笑道:“小姨母放心,我只要给遥儿妹妹看看我这条因她而断的残臂,再哭一哭,事儿必成。”
“遥儿羞耻心极强,她清醒时,岂能从你,可还有别的准备?”
娘两个对视一眼,棠长陵缓缓摸出三根香来,小萧氏当即笑问,“哪来的?”
“平康坊,青楼里头专用来对付获罪的官家小娘子的,凭她是什么贞洁烈女,闻了此香也变荡/妇。”
小萧氏张开被她自己涂抹成苍白色的嘴唇,喜道:“要不说咱们是亲娘俩呢,竟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派人去平康坊青楼里买了类似的东西,只我买的那一包是粉状的,需放在香炉里使。”
说着话,小萧氏从床头捧下一个紫铜博山炉来,“已是放进去了,只等遥儿来就点上,我把这屋子让给你们成事,如此,便可保万无一失了。”
棠长陵望着喜滋滋的小萧氏,脸上笑容扩大,“是,咱们是亲娘俩,终究还是小姨母最疼我,亲娘也比不上。”
小萧氏顿了顿,正要描补一二,便忽听外头传来吴妈妈故意提醒的高呼声。
“夫人啊,四娘子回来了。”
“四娘子来看望您了,夫人啊。”
棠长陵一把抢走博山炉,身形一闪就躲到了衣架子后头。
小萧氏抓起梳妆台上放着的一块湿帕子,慌忙上床,将床帘扯下半面来,囫囵往被子里一钻,湿帕子一揉眼,眼眶子就红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咳,咳咳咳。”
“阿娘。”荔水遥提着裙子小跑进门,听得咳嗽声,双膝一软跪倒在床前脚踏上,哭道:“阿娘怎么就病的这样重了?”
小萧氏一把抓住荔水遥的手,故作虚弱之声,“遥儿,阿娘郁结于心,今早上还吐了血,怕是活不长了,阿娘想和你说些心里话,只咱们娘两个,我在隔壁院子为她们置备了一桌酒席,让她们自在吃喝去吧,行吗?”
荔水遥望着小萧氏红肿的泪眼,苍白的脸色和唇色,顿时泪水涟涟,“都听阿娘的吩咐。”
当即就转头对兰苕道:“你带着她们下去吧。”
“是。”兰苕攥了攥拳头又松开,“娘子若有事吩咐便高声唤人,奴婢不敢稳下心吃喝,必是竖着耳朵,提着心时刻听候着的。”
“好,我记下了,你们去吧。”
小萧氏直勾勾的目送兰苕九畹小豌豆等出去,又暗中示意吴妈妈把房门关紧,这才开始定睛细看荔水遥,但见她头上戴着垂珠金步摇,耳上是一对金镶宝石柿柿如意的耳坠子,样式虽简单,最难得的是这对柿红色宝石,她活到这个年纪也没见过这个颜色的宝石,还是这般的晶莹剔透,只一眼便爱上了,按下即刻想据为己有的心,哭道:“遥儿,阿娘悔啊。”
荔水遥同样抓着小萧氏的手,轻轻摇头,哭道:“阿娘有什么错呢,您只是想让遥儿听您的话罢了,遥儿经历一回生子之痛,方知您于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阿娘,往后遥儿会孝顺您的。”
小萧氏却哭道:“阿娘悔的是本应在你及笄那年就给你和长陵张罗婚事的,如此,你不会被迫嫁给蒙狗贼,长陵的手掌也不会因你梦中喊出他的名字而断,遥儿啊,阿娘将死之人,最后悔的就是这件事,想弥补你们,就把长陵也叫了过来,你们就在我床前一叙相思之苦吧。长陵,你可以出来了。”
衣架之后的棠长陵,将已经点燃的博山炉放在地上,振衣而出,玉面含悲,怆然泪下,“遥儿妹妹。”
小萧氏挣扎着下地,按着荔水遥的手不许她动,“你就坐在床上,哪里也不许躲,我就在外头厅上,给你们守着门,这一生啊,你们许是只有这一次一叙相思的机会了,遥儿,你好生和长陵说会儿话,为你们曾经的情意做一次告别吧。”
荔水遥低着头,双手交叠拢藏在大袖里,已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股香气仿佛将她带回了前世,就是在这间卧房内,小萧氏也说了一通类似的话,而后她自己就躲出去了,卧房内只她和棠长陵两个人。
前世,她和棠长陵究竟说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只烧骨灼心的记得,清醒后与棠长陵赤//裸相拥的那一幕,此后,自己就沦落了,糊里糊涂被他人操控了命运。
棠长陵走到靠背椅上坐着,睁着一双含情目,泪眼婆娑,“遥儿妹妹,抬起头来,给长陵哥哥最后一次仔细看一看你的机会,可好?”
荔水遥缓缓抬头,一笑嫣然。
棠长陵从来都知道荔水遥长得好,只是她从小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早就习以为常,今日一见,却令他情不自禁微微睁大了眼。
她外罩了一件白狐裘,里头穿的是莲红色刺绣金银花的齐胸襦裙,额上贴了珍珠花钿,欺霜赛雪,犹胜姑射仙,令他怦然心动,刹那间生出了一丝悔,情不自禁落下两行泪来,哽咽难言,“遥儿……”
“表哥,我记得幼时我想吃枝头上一颗又红又大的桃子,你爬上树为我摘,掉下来被树枝刺出了一条很深的伤口,留下了疤痕,那疤痕还在吗?”
棠长陵点头,摸向自己的左肋,“肋骨还断了一根,那是千卉园里的一棵桃子树,那时叔父当朝掌权,棠氏盛极一时,千卉园还是叔母瑞兴公主的千卉园。”
荔水遥点点头,“表哥,你闻到一股怪怪的香气了吗?”
棠长陵看着荔水遥深吸两口气仔细闻了闻,立时笑道:“许是小姨母换了熏屋子的香吧。”
荔水遥望着棠长陵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只觉得身子酥软,里头酸痒起来,脑子里头有人搅浆糊似的,身子一晃往枕上倒去,就见棠长陵站起身,嘴慢慢咧开,直升到两耳,忽的整个人化作一条毒蛇朝她扑来。
就在此时,这条毒蛇被人从后面掐住蛇头扔了出去,她眼前出现一尊山神将军,巍峨神圣,令她心动神摇,不能自持。
蒙炎抱起荔水遥,见她两腮潮红,眼泛春水,身子也发热,一眼便知是中了药,想到前世他浑然不知此事,荔水遥便是如此被糟蹋了的,立时暴怒。正值此时,棠长陵发了狠,举起花瓶扑过来要砸他的头,蒙炎一臂环抱着荔水遥,另外一只手握成铁拳,一拳击在棠长陵脸上,紧接着再添一脚,直接将棠长陵踹倒,狠命往他裤‖裆位置一踩再踩,当即便似有囊袋破裂声发出,紧接着不知名的液体与血水便泅湿了他一片衣料,棠长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凄厉惨叫,便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厅上,小萧氏已是被小豌豆钳着臂膀,压在榻上制住了,闻听惨叫,顿时白了脸,扯破嗓子惊慌大叫,“你把长陵怎么了?怎么了?长陵,长陵你跟小姨母说句话啊。蒙镇国啊,你别误会,只是让他们兄妹说几句话罢了,没怎么样,真没怎么样啊,放过他吧,遥儿,遥儿你说句话啊。”
荔水遥正被托臀抱着,她觉得蒙炎的脸凉凉的,正用自己热乎乎的脸蹭来蹭去,“阿郎,你好凉啊。”
蒙炎拉起白狐裘的兜帽给荔水遥戴上,扣着她后脑勺压在自己颈窝里,不许她再开口,忍怒克制。
这时环首从容而至,拱手禀报,“大将军,咱们的人已是将荔氏各处的大门侧门小门都把守住了,没有大将军的军令,一只鸟也甭想飞出去。”
“极好。”蒙炎切齿一笑,回身死盯了小萧氏一眼,当即抱起荔水遥就往外走。
荔水遥被他抱在怀里却不老实,她知道蒙炎一定会及时赶到,故此放任自己使劲闻了那霸道的香,这会儿已是发作了,难受的娇声啼泣,玉露团亦硬挺着往他胸膛里塞,一双往日里不堪攀折的小细腿一个劲的在他腰上盘磨。
兰苕九畹本就缀在后面,二侍女看出异样来,九畹当即就奓着胆子上前,“郎主,娘子的闺房在这边。”
“引路!”
“是。”
一盏茶后,蒙炎被勾缠着倒在了架子床内。
“我是谁?”蒙炎额上沁汗,哑声叱问。
“山神将军。”
蒙炎见她神志不清,知道此时她体内药性正浓,问什么都问不出来,需把自己做解药为她纾解一回方可。又想到前世,不是他,而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棠长陵,便把往日的温柔一抛,架子床吱吱嘎嘎的响个不停。
却说荔水遥,往日里是受不住他稍一用力的,这一回却似清泉玉露,涓涓沁蜜,尽君欢,恣意怜,令他食之不尽。
月亮出来了,撒了一地银辉。
床褥濡湿,皱巴巴的不能用了。
蒙炎便抱着荔水遥坐在圈椅上,又用白狐裘裹了她,掐着她腰肢,凶狠再问,“我是谁?”
荔水遥的嘴已是被他又吮又咬的红肿起来,月色里整张小脸靡艳到极致,“谁让你躲着不回来,明知我除夕夜就香汤沐浴在等你。”
蓦的,她小叫了两声,身子一软就倒在他怀里,“蒙大将军,蒙镇国,我的、我的郎主,行了吧。”
蒙炎吻着她香滑的肩头,冷笑,“我是牢头?你,坐牢一般?”
荔水遥扭了一下腰,用自己的鼻尖轻蹭了一下他的鼻尖,道:“还不是为了下鱼饵,你瞧,今日不就上钩了,由你亲自废了他,你畅快,我也畅快,且,随便是谁,哪怕告御状,废了他,你也不会背上他这条罪名。”
“以己身为饵,你就不怕弄巧成拙,我若不能及时赶到,你就……”只要一想到前世的后果,蒙炎一阵后怕,双臂下意识环紧,将她牢牢搂在怀中,在她颈窝里深吸。
“我不是给你留了一张小图,那般明显的暗示你要看不懂,那只能是我命该如此了。”
提到那张图蒙炎更气,才要下狠手,就得了一手的奶汁,“真是画的一幅好图!”
荔水遥慌忙推开他俯下的脑袋,自己裹紧白狐裘,只觉得腿心酸软的一塌糊涂,“明日把我舅舅舅母也请来作证,你等着吧,明日才有好戏看呢。哦,对了,绝不能少了我那位大姨母,以及大姨丈。”
“明日的戏台子我给你搭起来,你拿什么回报我?”
荔水遥一双星眸顿时瞪大,伸出手指头戳戳他古铜色的胸肌,“蒙大将军,这会儿就不认账了?”
蒙炎笑道:“不过是今日该收的利息罢了。”
话落,扯开狐裘,脑袋就钻了进去。
第070章 切结书
夜里飘起雪花来, 至第二日清晨,屋顶积雪,有二指厚, 屋檐瓦当下挂了一排长短不一的冰柱。
小萧氏的正堂中央摆下了一张四面平瘿木大榻,大榻四边放了四个熏笼, 里头的炭火烧的旺旺的, 但因三扇门都敞开着, 绵帘子被高高卷起的缘故,风雪侵袭, 堂上也没有热乎气。
棠长陵正躺在大榻上,双手双脚被麻绳捆着, 拉成一个大字型,此刻正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处在昏迷之中。
蒙炎坐在右下首第一把靠背椅上,荔水遥挨着他坐了第二把椅子。
蒙炎对面就是荔辰旭, 他正浑身僵硬的坐在那里, 藏在大袖里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一双眼耷拉着, 横竖不敢抬起。
而在荔辰旭身后, 站着荔云鹰荔云鹤两对夫妻, 个个低头缩脖子装鹌鹑。
小萧氏被堵了嘴,用一条红绫披帛捆在靠背椅上,一双眼睛时而愤怒的瞪着跪在地上的吴妈妈,时而怨恨的瞪着旁边的荔辰旭父子, 时而又瑟瑟发抖,恐惧的偷瞄蒙炎。
天地一色, 半空里又飘起雪粒子来,萧融世葛若素夫妻得了消息匆匆赶来,跨过门槛,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诡异安静的厅堂。
小萧氏一看见自己的兄长萧融世,眼泪哗哗的就往下掉,又跺脚又踢腿,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捆上了?”萧融世下意识的就朝小萧氏走去,被葛若素一把掐住胳膊,“荔氏父子都在呢,他们尚且由着自己的夫人,自己的亲娘被捆,可见是她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你急什么!”
“舅舅舅母,请上座。”荔水遥裹紧身上的狐裘,起身一礼,抬手一指上面的尊位,“上面榻几上放着一张切结书,事情始末,证人证词,以及祸害我的证据,十分齐全,舅舅舅母不妨先看看。”
葛若素一听,拉着萧融世就走了上去,上首尊位没坐,夫妻俩站着,头并头的把切结书一字不漏的看了一遍。
葛若素登时面露不敢置信的神色,忙忙走下来拉着荔水遥的手,关切的询问,“可有伤着?”
荔水遥轻轻摇头,笑道:“请舅舅舅母为我做主。”
萧融世的脸色铁青,走到小萧氏跟前一把扯下她嘴里塞的一团帕子,抖着手里的切结书,怒声质问,“萧锦书,你果真伙同棠长陵,祸害自己的亲闺女?”
小萧氏哭道:“没成,一点没成,兄长,你帮我看看长陵,他是死是活啊,怎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跟死了似的。”
蒙炎冷冷道:“昨夜拿参汤给他吊命,死不了,只不过为保他的命,把孽根切了而已。”
小萧氏的嘴顿时大张,扯着嗓子尖叫,“你说什么切了?”
“切了什么?!”
两道女声同时响起,荔水遥转头望去,便见大萧氏与棠伯龄,一同进来了。
哦豁,人终于齐了。
蒙炎不废话,起身,抄起一杯热茶往棠长陵脸上泼去,棠长陵眼睛还没睁开,嘴巴就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长陵,长陵啊。”小萧氏大哭。
棠长陵身上盖了一床夹纱被,棠伯龄上前一步,抖着手掀开被子一角,往里面一看,顿时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一双眼就红了,“敢问蒙镇国,我儿究竟犯下了何等大罪?”
葛若素捏了捏荔水遥的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当即从萧融世手中取走切结书递给棠伯龄,冷笑道:“棠家主不妨自己看一看,倘若不信,这地上不是还跪着一个吴妈妈吗,这老奴可是萧锦书的亲信。”
说完,葛若素硬扯着萧融世的手,把他按在了上首尊位上,自己陪坐。
大萧氏把堂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反而镇定,兀自在荔水遥旁边的靠背椅上坐下了。
荔水遥垂眸,扯了一下帕子。
棠长陵痛醒了,高高翘起头颅往自己裆部看去,双目凸起拼命往外瞪,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荔水遥将他此时的惨样,与前世意气风发的得意样子一比,顿时莞尔,“大姨母、大姨丈,表哥虽伙同我阿娘祸害我,但我家大将军也为我报仇了,表哥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事我便算了,大姨母大姨丈若没有异议,请在这份切结书上签字画押吧。”
大萧氏蓦的看向荔水遥,冷掀唇角,“未曾想,原来你是个深藏不露的,我竟是看走了眼。”
“大姨母好不讲道理,这话说的仿佛我才是施害者一般。”荔水遥叹气,“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阿娘伙同表哥谋害我不成,反被抓获,倒成了我的不是了?阿娘表哥拿刀架我脖子上,我还得笑脸相迎,心怀感恩,逆来顺受,才是大姨母想看到的场景,是吗?”
“死……我要你死!”
倘若情绪能实质化,此刻从棠长陵脸上散发出来的恨毒和恶意已经化作恶鬼把蒙炎活吞了。
蒙炎眼风掠过他,直接看着棠伯龄道:“棠家主,你还有话可说吗?”
棠伯龄捏着切结书,脸上一忽儿涨红一忽儿铁青,自己纠结权衡了片刻,脊梁一塌,肩膀一垂,颓丧道:“拿笔来。”
葛若素让出自己的位置,道:“棠家主这里坐吧,小几上笔墨都有。”
棠伯龄一时未动,满目又疼又恨的死盯着棠长陵。
“长姐!”小萧氏红肿着一双眼睛怒瞪大萧氏,“长陵被废了,这回是真的完全废了,你就这样算了?你就这样算了?!”
大萧氏冷冷道:“废了好,从此你也死了愚蠢作妖的心,也休想再讹诈我。”
小萧氏一愣,随即怒叫,“你可要想清楚,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
大萧氏厌烦的看着她,“随你。”
小萧氏惊呆了,一时语塞。
“阿娘,阿娘——”棠长陵彻底疯了,嘶声怪叫,“你要为我做主,你要为我做主!”
大萧氏冷冷看向他,“你自己做下的事,被当场拿获,依律,人家把你当场刺死,缴纳一百斤铜便可赎罪,你还妄想让我为你做主,我怎么给你做主?我拿什么给你做主?废物!孽畜!”
“你是我亲娘吗?我喊的是我亲娘。”棠长陵像被砸烂了一半身子的毒蛇,凸着眼珠子翘起三角蛇头,吐着蛇信子,“亲亲表妹心肝肉,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个凉薄冷血的娘其实是你亲娘,小姨母才是我亲娘,这就是为什么小姨母会和我一起算计你,因为小姨母不是你亲娘,是我亲娘。”
话落,棠长陵哈哈一阵狂笑。
在他疯癫的大笑声里,装了半天鹌鹑的荔辰旭有了反应,他噌的一下子站起来,扬手就给了小萧氏一巴掌,颤着声儿质问,“那小孽畜说的是不是真的?”
小萧氏捂着脸,两眼发直,嘴唇哆嗦起来,“长姐、长姐。”
大萧氏坐在那里,身子舒展开,两臂放在扶手上,冷笑道:“没用的东西,慌什么,自小便是如此,外人看你张牙舞爪,仿佛一个泼辣货色,实则就是个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胆小如鼠的废物。”
大萧氏缓缓抬眸看向棠伯龄,“别用你那恶心的眼神看着我,我现在就告诉你,是,十七年前,我和锦书前后脚怀孕,我们姐妹二人借口去六神观安胎,在六神观生产,实则早就商量好了,倘若老天垂怜,让我生下男孩,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奈何老天爷不长眼,偏让我生了个没大用的丫头片子,偏让已经不缺儿子的废物萧锦书又生下一个儿子,为了稳固我在你棠氏掌家大娘子的地位,我只好换孩子,我有了嫡子护身,才令我在你棠家真正站稳脚跟,说一不二,是,荔水遥才是我生的,棠长陵实际上是萧锦书生的,是,混淆两家子嗣,这件事是我萧雁回做的,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
棠伯龄蓦的捂住胸口,咽下喉头涌上来的腥甜,一个踉跄跌坐在了椅子上。
满堂众人,都被萧雁回镇住了。
荔水遥尤为震惊,手里子母猫咪滚绣球的丝帕被她一扯两半。
蒙炎伸出大掌,将她两只小手覆住,轻轻握着。
“那么,大萧夫人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吗?比如,我生来体弱的原因。”
萧雁回直勾勾盯住荔水遥,“你连我用催产药催你下来的事情都知道了?看来我还是小瞧你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棠长陵嗬嗬怪笑两声,蓦的死盯住荔水遥,“表妹,你也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何时何地?”
联想到自己此时的下场,棠长陵刹那恍然,突然激动起来,双目赤红充血,“你反算计我?你伙同蒙狗贼将计就计反算计我?你不是爱我吗,是假的,是假的?!”
荔水遥不答,侧眸莞尔,“被反算计的滋味如何?”
“啊——”棠长陵撕声大叫,剧烈挣扎,恨不得化身野兽挣脱麻绳扑上来把荔水遥活吃了,“荔水遥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茶桌上摆着时令鲜果和糕点,蒙炎选了一个红柿子往他嘴里一塞了事。
立时,满堂清净。
原来蒙炎没收住力道,柿子塞嘴,把棠长陵的下颌骨塞脱臼了,口水横流,发不出一点声音。
萧雁回看着棠长陵,垂下眼,道:“我是你生身之母,往后改口,叫我阿娘。”
“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没有其他的了吗?”
萧雁回嗤笑,“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向你道歉?不可能,这些年来,虽然你叫着我大姨母,我为你操的心一点也不少,萧锦书以你的名义问我要过的银子、首饰、玩器,乃至于你嫁妆里一半的细软,都是我给的,除了不能让你叫我一声阿娘,我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荔水遥把扯裂的丝帕团成一团,缓缓笑开,“从没指望过,当真相揭开时,高傲如你会向我道歉,我只是、只是真切而真实的明白了,你我母女之间,有缘无分。”
“你可以恨我,随你的意便是。”
荔水遥还她一声嗤笑。
棠伯龄震怒,“萧雁回,我要休了你!”
萧雁回从袖袋中掏出一张和离书扔地上,“你敢休我,我就敢告你宠妾灭妻,此时,我一败涂地,无惧无畏,可你还光鲜,我豁出去把你往下扯,你也得受着,倘若你我能安生的和离,我带走我的嫁妆,咱们两个尚能好聚好散。不然,你逼急了我,凭我做你棠氏这三十多年的掌家夫人,我也能活生生咬下你身上一块血肉来。棠伯龄,和离书我来时已经写好了,你只要签字画押,从此后你我各不相干。”
“长姐、长姐,我呢,我怎么办?”小萧氏涕泪横流,浑身抖若筛糠。
葛若素这时插话道:“萧融世,你这两个好妹妹混淆别人家族的血脉,这样的大丑事倘若被别人知道,咱们萧家的女孩儿还能嫁得出去吗?你如今还是萧氏族长,手里握着萧氏族谱,今日倘若你不将这两个毒妇除族,我便与你和离!”
萧融世仍处在震惊到傻了的状态,被葛若素掐胳膊掐疼了才蓦的有了反应,“除、除族?这、这如何使得?”
葛若素掐着他胳膊上的肉狠狠一拧,咬牙道:“譬如我们要为显诚娶新妇,打听着新妇的两个姑姑做出了互换孩子,混淆家族血脉的事情,这个儿媳妇你要是不要?”
“自然是……”萧融世的脸一下子难看起来。
“你为咱们大孙女想一想,将来她如何嫁人?!还是说,你打算把慧心丫头嫁给贩夫走卒?”
“绝无可能!”萧融世说完,蓦的攥紧双拳,眼神复杂的看着大小萧氏,“你们两个、你们……”
不止萧氏有女孩,棠氏也有。
棠伯龄咽下满嘴的血沫子,蓦的闭上眼睛,道:“不是、不是故意换的,只能是抱错的,是抱错的!”
萧雁回顿时仰天大笑,少顷,抹掉眼角笑出的眼泪,道:“一切如我所料,抱错的就很好。除族便除啊,反正我也没儿子,往后余生,我自己快活,活到哪天算哪天。”
小萧氏哭道:“我有啊,我怎么办?”
荔云鹤怒道:“父亲,你说句话啊。”
荔辰旭的嘴唇发颤,怒道:“拿纸笔来,这就写休书,这就写。”
萧雁回见萧锦书竟只会哭,便怒道:“有你哭的时候,现在把你的脑子拿出来用用,我和离能带走嫁妆,你被休弃,还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他们能让你带走嫁妆和体己吗?难道指望我接济你不成,休想!”
萧锦书慌了,扯着嗓子尖叫,“我要和离,我要带走我自己的嫁妆和体己,长姐你要帮我。”
萧雁回耷拉下眼皮,整个人早已是坍塌在椅子上,“你看我像不像一尊泥菩萨。”
萧锦书定睛一看,慌的牙齿打颤,转头哭求萧融世,“兄长,我和离后,能在你家里给我划一个院子住吗?”
葛若素冷笑,“休想!”
荔水遥起身,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熏笼,拿下铜罩子,把扯坏的丝帕往火炭上一扔,转身就笑望蒙炎,“下雪了,我想踏雪赏梅,咱们回家去吧。”
“走,回家。”蒙炎牵起她的手,径自离去。
满堂众人,目送他们夫妻二人走入鹅毛大雪中,为之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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