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挑唆
最后一声净街鼓落下,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星月齐明。
荔氏正院厅上灯火通明。
蒙武刘氏在堂下螺钿兽腿大榻上坐着,面无表情的板着脸。
荔辰旭在左下首陪坐, 脸皮涨红,山羊胡颤巍巍抖动, 荔云鹰荔云鹤两对夫妻在他后面站着, 眼神乱飘, 战战兢兢。
中间隔了一张茶桌,坐着的是大萧氏, 脸色沉冷的吓人,她本不想来, 可又怕小萧氏狗急跳墙爆出那件要命的秘事,只得来了。
蒙炎和荔水遥在大萧氏对面坐着,蒙炎面无表情, 荔水遥则用帕子遮脸佯装伤心,透过缝隙赏看小萧氏, 此时她瘫坐在地上, 发髻乱的鸡窝一般,钗斜簪歪, 耳坠子也掉了一个, 脸上的装哭花了, 白一道红一道,两边脸上各有一个青紫的巴掌印,脖子上有一道道的血檩子,至于被衣裳遮盖的身子想必也有抽痕, 可见阿家气狠了,下手贼狠。
当堂坐着这般多的主子, 服媚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下半截的疼痛都似僵麻了一般,让她不敢呼疼。
“你怎么不等我被打死了你再姗姗来迟呢!”小萧氏怨毒的盯着大萧氏,“许是你就这般打算的吧,长姐。”
“住口!”大萧氏深吸一口气,望向上面坐着的刘婵娟,冷冷道:“纵然她再有错,亲家动粗却是过了,当我萧氏无人?”
刘婵娟回以冷笑,一点也不怵,“我听出来了,亲家大姨的意思是我蒙家仗势欺人,欺你萧氏无人,那我还说你们世家贵妇欺我老农妇无知呢,且算了吧,当谁是傻子不成,咱们把这些假大空的帽子且撇下,亲家大姨,你只说,她一个当娘的给亲闺女下堕胎药,这事恶毒不恶毒?”
“是,她过了。”大萧氏心里梗的发疼,嘴上还得被迫护着,“可是……”
“没有可是!”刘婵娟立时开口打断,“我只问亲家大姨一句话,倘若有人给你亲闺女亲儿媳下堕胎药,要打掉你的孙辈,你能忍气吞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荔水遥登时直勾勾的盯着大萧氏。
大萧氏却把眼皮垂下不吭气了。
刘婵娟冷笑,“自打知道我儿媳妇怀了,可把我高兴的,昨晚上我兴头的睡不着做了一夜的虎头鞋,到天亮我就做好了一只,我只等着年根底下我大孙降世给他穿在小脚丫子上,要不是家里的小丫头眼尖心细抓个人赃并获,说不得我儿媳妇就把堕胎药当安胎药喝下肚子里去了,这一喝下去,血水下来,我心心念念十多年的大孙就没了!谁赔,谁能陪?!是你吗,亲家大姨?”
大萧氏一句辩白的话也想不出来,只能撑着脸面听着,狠狠瞪着小萧氏。
“那你也不能打我,我是你能打的吗?!”小萧氏怒瞪。
大萧氏清清嗓子,强扯出一个笑来,“遥儿,幸好你也无事,总归她是你娘,只是因着你不听她的话,惹她气恼,她这才一时想偏了,不若……”
“不若什么?!”刘婵娟怒声喝断,“她是苦主,还是做女儿的,你做长辈的问她就是逼她,亲家母还用忤逆不孝的大罪压她,你们把她当软柿子捏,当软包子勒逼,我看着都可怜,今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怕再说狠些,倘若不是这个儿媳妇温柔大方得我的心,我恨不得把你们萧氏这个毒妇的膀子撅下来一个,再敢逼逼,亲家大姨你试试!”
荔辰旭又气又怕,终是抖着胡须憋出一句话,“你打也打了,究竟还想怎么样?亲家母请直说吧,能照办的我们照办便是。”
蒙武便笑道:“亲家公,咱们听着便是,且别插手。”
刘婵娟便道:“既然亲家公开口了,那我就直说,第一件,从此后亲家母不许踏足我镇国公府一步;这第二件……”
荔水遥扯了一下九畹的袖子,九畹会意,往地上一跪就哭道:“老夫人,明面上娘子的陪嫁人口全都明明白白写在嫁妆单子上,身契也都如数给了,只是小萧夫人独独把奴婢几个贴身服侍之人的身契攥在手里没给,有两回,小萧夫人还跑到咱们府上训斥奴婢几个,总说身契在她手上攥着,让我们听她的话,可奴婢几个自小就陪伴在娘子身边,只对娘子忠心耿耿,还请老夫人帮着要来。”
刘婵娟顿时想起下药的服媚来了,猛地一拍小几就怒道:“好啊好啊,原来你早就留了一手,这回是下堕胎药,下回你要是往我们府上吃水井里撒一大包毒\\药,是不是就想毒死我们全府上下,你好发绝户财?”
这话太难听,如同把荔氏按在脚下踩。
荔辰旭又气又急又惧,指着小萧氏直哆嗦,“还不快让人把身契拿来?!”
小萧氏不服,还要呛声,大萧氏转头看向角落里缩成鹌鹑样儿的吴妈妈,怒斥,“你去找出来,倘若不听话,就都是你撺掇的,现如今不许主家打死奴婢了,但是打上几十板子把你扔在柴房关着,不给水米,几天内也能死透了!”
吴妈妈顿时吓的魂飞魄散,飞也似的钻进卧房,不消片刻就捧了一个红木方匣子出来。
九畹见了,登时就去抢在手里,急忙打开数了数,单单把服媚的身契挑出来,往她身上一扔就道:“娘子说了,你不必跟我们回去了,十几载相伴一场,成全你一腔痴情。”
服媚却悔了,拖着下半截身子往荔水遥这边爬,哭道:“娘子,奴婢错了,你带奴婢回去吧,事儿发了,夫人吃了大亏,她绝饶不了我的。”
九畹又气又悲落下泪来,“你竟也知道小萧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怎么就猪油糊了心窍背叛娘子呢,可见是娘子平素待你太宽和了,让你认不清真心假意,不知好歹。”
说罢,抱着匣子返回荔水遥身后站着,不再多言。
小萧氏正满心怨怒无处发泄,此时终于想起服媚来,扯着她头发拽回来就扇她的脸,服媚疼的嗷嗷叫,忽的,小萧氏不扇她脸了,瞅着荔水遥道:“你四个丫头里面,属她长得最好,既然你不要她了,我这里也不要背主的东西,她这个品相的,卖到青楼楚馆也能得个好价钱。”
服媚嚎哭大叫,“娘子救我,救救我。”
荔水遥抚着胸干呕起来。
蒙炎起身,不管旁人,抱起她便道:“耶娘,今日之事暂且如此,咱们回吧。”
“回吧。”
蒙武刘婵娟随之起身。
大萧氏望着被蒙炎抱在怀里的荔水遥,冷冷讥讽,“终究是你的娘家,由着婆家踩踏到这个地步,你面上很有光。今时你颜色好,他娇宠你,他日你色衰爱弛,又无娘家撑腰,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了。”
蒙炎蓦的顿住,荔水遥搂着他的脖颈回望,大萧氏坐在那里,依旧一副端庄高雅的做派,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冷若冰霜,她从那里面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爱之意。
“大姨母,堕胎很疼的。”
“你没沾上一点!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那是你母,你却由着别人作践她,令人齿冷!”
荔水遥觉得自己依旧是懦弱的,不然何以泪蒙双眼,心痛如绞。
蒙炎震怒,但只能忍了,将荔水遥脑袋扣在胸前,大步而去。
刘婵娟听了大萧氏的话心头顿时惴惴不安起来,蒙武牵起她的手,“回家再说。”
镇国公府的车架深夜在大街上穿梭,自是被负责宵禁的金吾卫逮个正着,小将不敢拦阻就着急忙慌的去告诉了独孤擎
他是金吾卫将军,夔国公世子,独孤家下一代掌权人,朝堂之上,与蒙炎不对付。
独孤擎骑马奔来,在镇国公府辇车前停驻,含笑拱手,“镇国公,被我逮着了。”
蒙炎撩开车帘,冷冷道:“我这会儿有事没工夫和你闲扯,你如实报上去便是,明日让御史弹劾,放行。”
独孤擎一挑眉,让开了道路,“恭送。”
蒙炎摆摆手,把车帘撂下了。
回府后,月已偏西,众人困乏草草收拾一回便睡下了。
春晖堂,刘婵娟却睡不着,扯着蒙武也不让他睡,满面愁容,“亲家大姨这人不咋地,有句话却说的对,那终究是儿媳妇的娘家,今日我是不是真的闹的太过了?早知道我不该图一时痛快把亲家母打了,那终究是她亲娘,她心里要是偷偷埋怨我可怎么办,现在我还能吃能动不怕什么,再过几年我年老体衰,儿媳妇正当年,她要是偷着虐待我可咋办啊?”
“儿媳妇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睡吧睡吧。”
“人心隔肚皮,再说了婆媳在一块住着,总有个锅盖碰锅沿的时候,将来我们婆媳要闹起来,她肯定会把今日我打她娘的事儿翻出来。”
越想越悔,可把刘婵娟愁死了。
毕竟是上了年纪,今日闹这一场蒙武也困乏,听着听着他就睡过去了。
刘婵娟见状,只得把眼睛闭上,强按着自己睡了。
第052章 山楂栗子糕
这日阴雨连绵, 用过早食后,老两口哪里也去不得,就在堂上闲坐。
又都是闲不住的人, 蒙武在廊上弄了一堆木头料子,拿着把锯子在锯木头, 刘氏让侍女搬了个绣墩子摆在门槛内, 她坐在那里, 腿上放着个藤编笸箩,手指头上戴着顶针, 一面缝制虎头鞋一面时不时的叹气。
蒙武自是知道老妻因何叹气,但婆媳问题, 自古就是难题,他也不知该如何解劝,只得顺其自然。
“我想来, 疏不间亲,我就是太冲动了, 我这脾气到老也改不了, 儿媳要是恨我就恨我,也该我受着。”
蒙武叹气, “别想那么多, 总归是有大郎在, 他还能不孝顺你。”
刘婵娟长长的“嘁”了一声,“你还没看明白,其实大郎和蕙兰是一样的,就看人家长得好, 就被迷的晕头转向的,儿媳妇更高一筹, 把大郎捏的死死的,到咱们老了,大郎还是这么着天亮就走,天黑才归,咱老两口还不是得落儿媳妇手里。”
正说着,刘婵娟一抬头瞧见荔水遥从长廊那头,带着侍女过来了,连忙换上一副笑脸,“这风雨天气你怎么想着出来了,可是有事?”
荔水遥到了近前先行礼,含笑道:“阿翁万福,阿家万福。”
蒙武连忙笑道:“快和你阿家屋里坐着说话去吧,我闲着无事学着做两个能摇能晃的小木马,来年这时候就能用上了。”
“胡扯,来年这时候大孙才三四个月呢,坐都不会坐,你先做个摇床是正经。”
“这就学着做。”蒙武一笑,弯腰继续干活。
“风也不大,我陪着阿翁阿家在这里坐一会儿说说话吧。”
小红一听,连忙去堂上搬来一个绣墩放在刘婵娟旁边,荔水遥坐了,兰苕便把提梁小食盒递了上来。
荔水遥从里面端出一盘子糕点,两手捧着送到刘婵娟面前,“阿家,小姑说您喜欢吃山楂,也喜欢吃栗子,我就亲手做了这些山楂栗子糕,您尝尝?”
刘婵娟受宠若惊,连忙放下针线接在手里,心里纳罕,“可了不得,好孩子,你这还没到三个月,身子又娇弱,怎么想着亲自动手做糕点去了。”
“阿家别笑话我,山楂和栗子都是兰苕九畹弄好了的,我就揉了两下,就贪了她们的功劳,说是自己亲手做的了。”
刘婵娟喜她诚实,瞅着盘子里做成梅花样式的小糕饼,一口就吞了一个,细细咀嚼,连连点头,“好吃。”
自己又吃了一个,连忙拿了一个塞蒙武嘴里,蒙武吃了也忙说好吃。
“阿家,我心里实在感激你,又不知如何报答,就问小姑阿家喜欢吃什么,小姑说您喜欢吃山楂和栗子,我就想着做了这个糕饼,往后阿家想吃只管告诉我,我做给您吃。”
刘婵娟一愣,“你不怨我把你娘打了?”
荔水遥连忙摇头,“阿家尚且怜惜我护着我,可我阿娘和大姨母却……碍于孝道,我也不好说她们的不是,往后逢年过节大抵还会遵循风俗往娘家送礼去,但阿家只要知道,我心里是明白的,再者,阿家为自己的孙儿讨公道,那是应当应分,我也即将做母亲了,倘若那不是我亲娘,我也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是阿家,她偏偏占着亲娘的名分,我没法子。”
刘婵娟连忙道:“好孩子,阿家知道你的苦了,可别哭,你怀着孩子,倘若常常哭泣,生出来的孩子也会爱哭不好带的。”
“嗯,我听阿家的。”
刘婵娟见她眼圈红红,小脸白嫩,又这般乖顺,小模样实在可人疼,就道:“往后她们再仗着孝道勒逼你,你告诉阿家,阿家护着你,不是我吹,你阿娘和大姨母绑一块都不一定能打过我这个老婆子。”
荔水遥破涕为笑,拿起笸箩里的虎头鞋,道:“阿家,你做的这个小鞋子好可爱。”
“还没做完呢,待我再用毛皮子裹上边,虎头上绣上‘王’字就更好看了。”
“阿家,是不是还得准备尿布啊,用什么布料好呢?”
刘婵娟道:“这个你别操心,我都给你置备齐整,你吃好睡好玩好,日日开开心心的,养胎就是你的重任了。”
“嗯,我都听阿家的。”
刘婵娟心里欢喜的不行,但见荔水遥抚胸似是不舒服的模样,便道:“阿家是过来人,头几个月最难熬,快回去歇着,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就吩咐灶房做,家里没有的咱们就去外头买,可不能亏了嘴。”
荔水遥心里实在感激,起身,郑重的福身一礼。
蒙武人老成精,一眼就看明白了,咧嘴一笑就道:“你的心意我们老两口知道了,快回去吧。”
待得目送荔水遥消失在长廊尽头,蒙武就笑道:“是个心头敞亮,体贴人心的好孩子。”
刘婵娟也明白过来,心中愁闷忧虑顿时散的干干净净,满面欢喜,“该到大郎有福,咱们老两口也有福。”
老两口都笑了,干起手上的活计来更卖力了。
·
三月二十七立夏,蒙武一大早就去菜园子摘了两把新鲜果蔬敬奉祖先,刘婵娟煮了好几大锅立夏蛋,发给府中上下服侍人等一人一个。
春尽夏至,莲湖水边也滋生出些许飞虫,有知名的,也有不知名的,垂钓台上便挂起了薄透的白纱帐,柱子上,栏杆上,灯柱上也挂上了各色流苏香袋,里面装了雄黄艾草和一些防治蚊虫蛇蚁的药材,小风拂面时,总能闻到一点药香味儿。
今日满府里应景吃立夏蛋,空气里便又多了混合着茶叶香的蛋香味儿。
荔水遥闻不得,就走来钓台上,坐进摇椅里,拿起钓鱼竿钓鱼。
今日蒙炙放假在家,脖子里挂着颗蛋,正蹲在水边,手里拿着个网子捞蝌蚪,这个十五岁的小郎,总是乐呵呵的,似是永远都没有烦恼,她在他身上体会到一点“乐天知命,故不忧”的味道。
荔水遥慧心一笑,低头瞥见自己放鱼饵的青瓷小缸空了,便道:“小郎,我鱼饵用完了,你帮我挖两条蚯蚓可好?”
“好嘞,嫂子你且等着,我给你挖几条又大又长的。”
“那样的我害怕,挖小的吧。”
蒙炙挠挠头,“切成小段行不?”
荔水遥听着蛙鸣鸟啼,看着荷叶游鱼,欢喜道:“如此甚好。”
小风从湖面上吹来,纱帐轻轻飘动,如烟似雾。
钓台内,蒙玉珠王琇莹吃完立夏蛋,忙让侍女点了熏香祛味儿,她两个和小冬瓜小豌豆一起,趴在大书案上写大字。
这四个人里头,蒙玉珠的“学问”最高,写出来的字虽大,却已经方方正正的能看了。
小冬瓜小豌豆和王琇莹都还在描红阶段,小冬瓜小豌豆做到了书面整洁,再也没有一团一团脏兮兮的墨迹了。
王琇莹才开始描红,刚学会握笔姿势,手老是颤抖,写出来的就多是墨团子,她羞愧的想哭,“小姨母,宣纸和笔墨都挺贵的,且别让我白白糟蹋了吧。”
蒙玉珠连忙往外头看一眼,见荔水遥坐在摇椅里轻轻晃,似是没听见,就赶忙道:“可别让你舅母听见,你舅母什么都好,就是看不得身边的小娘子不识字,你舅母怀着咱们府上大宝贝呢,可别惹她生气,闷头写吧,我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写啊写啊,慢慢就把字写方正了,也认了千儿八百个字在肚子里。”
王琇莹只好忍着羞耻,抖着手一笔一划的继续描字帖。
坐在一旁绣墩上负责监督她们的紫翘微微一笑,把绣花针在头发上蹭了蹭,就要往绣棚上扎,这时兰苕走来把绣棚夺了去,把一盘子红透的樱桃放她面前,嗔怪道:“娘子让你歇歇眼睛,又忘了不成。”
“干坐着我也坐不住啊。”
“娘子给琇莹小娘子写了一个习字本子,今日的十个字还没教呢,你负责吧。”九畹笑着走来,塞了一本字帖给她,“我坐得住,偷个懒,帮娘子穿鱼饵去。”
钓台之畔有一棵石榴树,榴花如火,太阳高升,映出了一片花荫。
日光斑斑点点的落在荔水遥身上,暖融融的,她泛起困来,握着钓竿的手就松开了,九畹连忙接住搁置在旁,天气虽渐渐热起来,可此处是四面平的钓台,在这里睡了,吹久了湖风只怕要生病,九畹想着荔水遥怀着身子,倘若真病了又是一大愁,便狠心要叫醒,这时蒙炎走了过来,“你下去吧,我来抱她。”
九畹顿时松一口气,放轻脚步退下了。
因是在家中不见客的缘故,荔水遥斜挽了一个堕马髻,簪着粉玉兰花钗,穿了一身莲红色榴花绣纹的齐胸襦裙,眉眼如画,长睫如扇,朱唇软嘟,一张小脸似花蕊一般嫩艳,她肤色又白透,仿佛能掐出一把水来。
蒙炎不觉便看痴了,这时蒙炙举起一网子蚯蚓,赤脚踩水跑来,正要唤人,一瞥见蒙炎正似狻猊一般盘踞在荔水遥身畔,他顿时打个寒颤,悄没生息的溜了。
蒙炎把自己眼睛遮上,把满脑子的不宜之想压下,俯身,手臂穿过荔水遥的腿弯就把她抱了起来。
荔水遥惺忪着睁开眼,盈盈浅笑,“今日立夏,我们大将军也得假了?”
蒙炎望着她脸上温柔的笑,心脏怦然,没答,径自把她抱进了风荷水榭,放她在床榻上。
荔水遥一沾了枕头,眼皮就沉重的睁不开,“怎么总是睡不够。”
“睡吧,睡够了咱们再说话。”
话落,蒙炎便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他轻轻抚着她日渐隆起的香腹,欢喜与期盼情不自禁就盈满心间。
这时呱呱的蛙鸣从打开的窗棂传进来,蒙炎警醒过来,狠揉了一把脸,他想,前世就是色令智昏,不曾想,今生得到了她的身子,还是这般的受她美色迷惑。
想那平康坊中,美人无数,他从不曾多看一眼,怎么偏偏就是她,让他食髓知味,偏执索取,日日都嫌不足。
若非如此,他早该发现她与前世不同的种种异样之举!
且等端午,他要试她一试,就知分晓。
风荷水榭和垂钓台是连着的,蒙玉珠王琇莹看见蒙炎过来了,都噤若寒蝉,又瞥见他抱着荔水遥进那边去了,蒙玉珠已是知道一点人事了,怕王琇莹听见一些她们这样未出阁小娘子不宜听见的动静,忙拉着她走了。
兰苕九畹等侍女也都安静下来,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日上中天,日光晒人,湖上的荷叶微微的发蔫,钓线依旧垂在水中,钩子上挂着半截蚯蚓,有一条大鲤鱼游到了此处,一口咬了去,逃之夭夭。
荔水遥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她饿醒了,满脑子就想立即吃点东西,这时却听外间有说话声。
“有了身子的妇人便是如此嗜睡,委屈舅父舅母在这里坐等。”
“没什么委屈的,最难得是大将军你,有些做人夫郎的,自家娘子怀着孩子有些嗜睡的症状,还要叱骂懒惰,赶着大肚婆去操持井臼之事,浑不似大将军这样通情达理,纵着她昏天暗地的睡足才罢,是我们遥儿的福气。”
荔水遥轻轻打开半扇门,仔细辨认了一番,试着唤道:“舅父?舅母?”
“哎呦,可算醒了。”葛氏循声望去,站起身,也把荔水遥仔细打量了一番,顿时笑道:“好些年不见了,我们遥儿竟出落的这样可人,我是你舅母,没戴金钗玉环,也没穿锦绣绫罗,我呀,只是个农庄老妇,可还愿意认?”
只见,舅父萧融世,舅母葛若素,皆穿戴的朴实无华,舅父脚上更只得一双千层底麻布黑履,他抚须笑望过来,温雅和气,似清癯文士,又似踏实耕种的大农庄主人。
舅母头上也没戴什么假髻,只用自己的真发盘了个简素的矮髻,簪了一支素菊银钗,手腕上所戴也是一对素圈银镯子,她亦含笑,和蔼可亲。
即便如此,可终究都是相貌不俗的人,哪怕岁月在他们脸上錾刻下了痕迹,也仍可见年轻时候的风华。
而今,荔水遥细细打量着他们,不知为何,心中感触颇多,望着他们便想到了“洗尽铅华”四个字。
“遥儿拜见舅父,拜见舅母。”
荔水遥赶忙上前行礼,眼圈微微的泛红。
旁边有镇山太岁一般的大将军“虎视眈眈”,葛氏哪敢让她屈膝弯腰,便忙托着胳膊扶正她的身子,笑道:“快别多礼,这个时辰你定是饿了,有了身子的人饿不得,舅母这就下去给你做槐叶冷淘面,大将军心细,已是让人把所需食材都备齐了,不消片刻便可得。”
荔水遥连忙拉住,羞愧道:“舅父舅母远道而来,本该是我这个做甥女的大宴款待,如何能让舅母在甥女家下灶房,那日我与大将军闲话,只是忽然就想到了,就提了一嘴,虽念念不忘了好几日,但此时已经过了那个迫切想吃的劲儿了,舅母且坐着,我这就下去安排饭食,诚请舅父舅母留下享用。”
这时萧融世就笑道:“午食大将军早已安排下了,只等你醒来,你舅母给你做一碗槐叶冷淘面,咱们就能一块用了,放你舅母去吧,舅父肚子饿了,擎等着呢。”
葛氏含笑抽出自己的手,跟着九畹去了。
“阿娘在灶房里等着舅母呢,你放宽心。”蒙炎扶正自己身畔椅子上的靠枕,温声道:“坐着等一会儿便可以吃了。”
荔水遥坐下,就羞愧的道:“都是我的不是,才把舅父舅母从老家一路舟车劳顿折腾到了京城,您一路辛苦。”
萧融世笑道:“大将军派了一队人马,用辇车把我和你舅母接来的,那个叫虎翼的小将热忱实诚,一路上把我和你舅母照顾的妥妥帖帖的,一点也不辛苦。而且,大将军的人来的正是时候,早几日我已是和你舅母商量着进京一趟,一则是,来年你显诚表哥要进京赴考,就想着把京中老宅翻修翻修,拿来给他住。二则是,你阿娘和大姨母多年不与我来往了,我心中虽是有所猜测,但还是想和她们见上一面,这其中倘若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说清楚。”
“舅父见过阿娘和大姨母了吗?”
萧融世脸上的笑立时就顿住了,怜惜又愧疚的看着荔水遥道:“遥儿丫头,你受委屈了。”
只是寻寻常常的一句话罢了,却让荔水遥一下子落了泪,加之她怀孕的人本就情绪敏感,虽只得了这一句话,但是一想到两个娘的无情,她的眼泪就哗啦啦的流个不住。
蒙炎急忙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忽然想到自己从来不用手帕,就张开手掌去接她泪珠子。
荔水遥被他没头没脑的举动逗笑了,推开他的手,就掏出自己的手帕抹眼睛。
萧融世见此,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这时蒙武刘婵娟和葛若素,带着提食盒的侍女走了进来,蒙武就笑道:“亲家舅父,咱们这就开饭了。”
萧融世起身,含笑拱手施礼。
葛若素便笑道:“我一去就看见亲家母把面条都切好了,整整齐齐码在案板上,出力的活我一样没干上,只调个味儿罢了。”
刘婵娟便笑道:“儿媳妇爱的也是亲家舅母亲手调制的这个味儿罢了,面条子谁擀都一样。”
一时,侍女们将十菜一汤摆毕,众人上桌,每人跟前都放了一碗翠绿清爽的槐叶冷淘面。
这时节吃冷面,爽口亦应景。
许是哭了一场,心里痛快了,荔水遥整整吃下了一碗,很是餍足。
饭毕,蒙武刘婵娟借口走了,把此处留出来,给他们舅甥闲叙家常。
荔水遥拿眼睛看蒙炎,蒙炎微笑而已,老神在在的陪坐,偏就不走。
荔水遥拿他没办法,只好继续闲话,“舅父说,我阿娘和大姨母多年不与您来往了,逢年过节也不互送节礼了吗?”
葛若素扯出一个淡笑,垂下眼眸,端起花神杯浅啜。
萧融世望着蒙炎,斟酌着不知如何开口。
“舅母?”
葛若素摆手,笑道:“别问我,那两个是他的血亲,但凡我多嘴多舌,就是我的不是了。”
萧融世尴尬一笑,“双亲去世的早,都算我拉扯大的,难免偏疼些。”
蒙炎笑道:“舅父要说的话是不方便我在场听吗?”
荔水遥忍着没瞪他,软着声推他手臂,“外头树上的樱桃都熟透了,你且去摘一些回来,让舅父舅母尝尝。”
葛若素顿时侧目。
萧融世连忙道:“如何能使唤大将军摘樱桃,也罢了,本想着家丑不可外扬,但大将军既是你的夫郎,也不算外人了,我就说了,这朝堂上有政见不合老死不相往来的,在一家一族之中也有意见志向不合的,我与你阿娘和大姨母便是如此。”
说到此处,便是长长一叹,神态晦涩。
葛若素实在没忍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荔水遥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着他慢慢讲来。
蒙炎瞧她白玉似的小耳朵高高竖起,仿佛好奇心旺盛的猫,忒煞可爱,便是一笑。
“你外祖外祖母去世的时候,其实兰陵萧氏就只剩个空壳子了,还有个在我看来惹祸的‘兰陵萧氏出美人’的名声,可随着你阿娘和大姨母及笄以后,美名远扬,慕名前来提亲的人家还是极多的,最后,你大姨母做主,为自己和你阿娘选中了北海棠氏和荔氏。她们出嫁了之后,又过了几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卖掉兰陵萧氏祖宅。”
荔水遥微微张嘴,“把空壳子卖掉了……”
萧融世点头,“只因我看透了,家族末世,族中资源匮乏,整个家族人心涣散,各为一己私心,你争我夺,互相算计,如同瓮中养蛊,这样的家族外壳虽还在,内里却已经断绝了生机,不如壮士断腕,把空壳打碎,各奔东西,就似一朵蒲公英到了成熟的时候,随风飘散各处,谁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就各凭本事,也凭气运了。”
“我阿娘和大姨母不赞成您卖掉祖宅,是吗?”
“是。”萧融世低头喝一口茶水,继续道:“她们觉得有兰陵萧氏的名头在,她们在婆家的地位才稳固,我卖掉祖宅,拆散家族,就是拆毁她们在婆家地位的根基,故此怨恨于我,至这几年已是完全不与我通消息了。”
葛若素面露讥诮之色,但她忍住了,对两个小姑,一句重话也没说。
荔水遥莫名觉得自己与舅父同病相怜了,心里竟没那么难受了。
“舅父可伤心?”
萧融世沉默了下来。
第053章 假哭
“我心中亦有愧。”
当荔水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 顿觉不妙,陡然双手紧握。
“舅父此话何解?”
葛若素深呼吸,蓦的把脸扭向了外头。
萧融世叹气道:“她们顾虑的是, 可我实在无能,穷途末路, 已经没有法子维持祖宅的光鲜了, 供奉祖先牌位的祠堂漏雨, 公账上不但挤不出一点来,盘账时竟出现了大亏空, 实在是到了不得不卖掉祖宅的地步。”
听到此处,葛若素蓦的转过脸来, “遥儿丫头,你可知那时候你阿娘写信来说什么?”
荔水遥忽的就想到了荔红枝。
“她写信来问族中可有长成的女孩,可高高聘财嫁出去!”
萧融世窘然涨红一张老脸, 轻扯了一下葛若素的袖子。
荔水遥偷望蒙炎,正与他四目相对, 小脸也涨红了。
葛若素自觉失言, 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蒙炎便笑道:“舅父好见识,壮士断腕, 未尝没有枯木逢春之时, 我打听着, 见真表哥在东海郡下广陵做县令,显诚表哥去年参加东海郡解试,得了第一,两位表哥都是胸有丘壑的人才, 未来可期。我虽是个粗人,却薄有两分威望, 一则可保见真表哥在任上的政绩不被他人抹杀,二则显诚表哥将来倘若得中进士,亦可保其关试授官时不被刁难,该得的官职不被抢占。”
葛若素捏着花神杯的手轻颤,“有大将军此话,便够用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萧融世经历家族变迁,生存的压迫,对世情早已有了深刻的体察,早早的就把年少时的清高孤傲磨灭了,顿时就笑着拱手,“承情承情。”
荔水遥低眉垂眸偷一笑,心想,我的枕头风还没吹呢。
想了想,又把话题扯回来,“舅母,阿娘大姨母埋怨舅父卖祖宅,不与舅父来往,舅父竟只自觉有愧不成?”
提到这个葛若素就有气,顿时就道:“何止,还将卖祖宅的银钱,与族中人分时,给她们又分出了两份,巴巴的送上了京。不是我说,他傻了吧唧的,真正做到了长兄如父,对那两个妹妹,只知付出从未想过索取,为她们着想的也太过了。”
萧融世连忙辩解,“她们有她们的难处,我只是想着让她们在婆家的日子能好过些。”
荔水遥垂眸,默默想,舅父果然与前世的我一般……总是想着他们的难处就心软了,随即就是妥协与忍让,可他们不会心软,反而会利用你的心软变本加厉。
“舅父舅母何日到京,何日去看望的阿娘与大姨母?”
葛若素笑道:“四日前就到了,大将军还盛情邀请我们住到府上,我们想着既是京中有旧宅,还留了老仆看守,拾掇干净就能住,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前日去的荔家,见了你阿娘和大姨母。”
说到此处,她就不往下说了,只拿眼睛看萧融世。
萧融世长叹一声,道:“与她们不欢而散,虽说长兄如父,可终究不是父,她们也做了当家主母许多年,各有主见,并不听我的。”
“何止,看了咱们的穿戴打扮深怕咱们是进京打秋风的,在得知是你想吃我做的槐叶冷淘面,大将军特意派车去接来的时候,又软下身段想请我们从中说合,你舅父答应了。”葛若素讥诮道。
荔水遥笑道:“舅父打算怎么说合?”
萧融世满面羞愧,斟酌片刻后才道:“终究是你亲娘,倘若从此不来往了,不知内情的只会戳你脊梁骨骂你不孝,于你名声是大损害,如此,面上还是要好看些,过几日就是你娘的生辰,你往荔家送一趟寿礼弥合弥合便是了。”
荔水遥早知道,一次是打不痛小萧氏的,何况后面还有个大萧氏,还有个棠长陵,她必然是要一一清算的。
便拿起帕子遮脸,故作委屈的哭道:“是啊,她于我有生身之恩,养育之恩,一时的错处我还能记一辈子不成,她没给我下堕胎药之前,我就为她备好寿礼了,舅父放心。”
蒙炎忽的揪住她的帕子拽到了自己手里,荔水遥惊了,一双星眸瞪大。
蒙炎见她脸上一滴泪也无,便面无表情的把帕子还了。
荔水遥一颗心嘭嘭跳,慌的六神无主,赶紧又拿帕子把脸遮了,再没有心思陪着说话了。
萧融世葛若素见状,干坐着也尴尬,便告辞回家去了。
待得他们走后,蒙炎也离府出去了。
荔水遥心慌意乱,生怕引起他的怀疑,晚上见他又如常的回来睡觉,全无异样,她稍稍放下心来,想着言多必失,他不问她因何假哭,她就也装着忘了。
·
四月初五,小萧氏的生辰,因只是个散生日罢了,荔家也无人在意。
小萧氏一早收到荔水遥让兰苕送来的红宝石抹额,得意的大笑,“我说什么来着,母女哪有隔夜仇,遥儿素来孝顺心软,谁忘了我的生辰她也不会忘了,年年都想着,今年也不会例外。”
眼珠子一转,对镜将抹额勒到头上就去了隔壁棠家。
彼时,大萧氏正在理事厅盘账,一见她来了就把下人都打发了,揉按着额头就问,“你若是有正事就快说,若是闲磕牙就赶紧走,我忙着呢,没工夫搭理你。”
小萧氏在大萧氏旁边坐下,高昂着戴满金钗花叶的牡丹头,笑道:“四月初一是你的生辰,遥儿给你送了什么寿礼?”
大萧氏拨弄算盘珠子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她,但见她特意把额头伸着,一眼就看见了那扎眼的红宝石五福献寿抹额,“她竟还送你寿礼?”
小萧氏笑道:“遥儿的性情像兄长。”
大萧氏噼里啪啦打起算盘珠子来,冷冷道:“没刚性的东西。”
“这么说,遥儿没给你送?”小萧氏细细打量大萧氏一回,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顿时舒爽的哈哈大笑,“我们是‘亲’母女,没有隔夜仇,你不过是个姨母,又拆散她和长陵,想必是真的把你恨上了。”
“滚出去。”
小萧氏偏就不走,伸着额头给她瞧,“长姐,我这红宝石可大?你有这么大的红宝石吗?”
“来人,请荔夫人出府!”
“别赶我啊,我自己走。”
说罢,扬长而去。
·
满三个月以后,荔水遥孕吐的症状减轻了,昏昏欲睡的时候增多了。
荔红枝把小酒馆开起来了,问她要酒。
她就在清醒的时候把陪嫁人口清点了一番,将没有差事可做的仆妇聚在一处偏院里,摘果子酿酒。
时光如流水,不知不觉便到了五月份,这日她正躺在花荫下摇椅上钓鱼,蒙玉珠拉着王琇莹兴高采烈的走了来,“嫂子,明日端午,长乐公主在曲江池办了个龙舟竞赛,蒙炙和上官九郎君他们一块报名了,我俩和荣二花七打算去给他们呐喊助威,嫂子帮我们打扮的好看一点,行不行?”
上一世也有此节,那时没有王琇莹,蒙玉珠和荣二花七两个小娘子一块去曲江池看龙舟竞赛,当时看龙舟竞赛的人摩肩接踵,她们都挤在一座石桥上,那石桥塌了,一桥的人都被砸进了水里,有的当场身亡,有的重伤残疾,蒙玉珠和荣二娘子就是当场身亡的,花七娘子胸腔遭受重击,虽救回了一条命,也不过多活了两年而已。
蒙炎既是重生的,他应该会有安排,荔水遥就漫不经心笑问,“你大哥可有和你说过什么?”
蒙玉珠气呼呼道:“大哥说端午就让我们几个呆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一年才一次的端午节啊,那么热闹怎么能错过呢,嘿嘿,我们打算偷着去。”
荔水遥缓缓坐直身子,“只说了这一句就完了?”
“哎呀嫂子,你别管,明日我带着她们过来找嫂子梳妆打扮,行不行嘛~”
一边说着一边就拉着荔水遥的手撒娇。
“好,明日你们全都到我院子里来,一个都不能少哦。”
“谢谢嫂嫂,嫂嫂真好~”
荔水遥心想,这是危及性命的事情,蒙炎粗心以为他一句话这些小娘子就会乖乖的听,殊不知她们为了凑热闹自有自己偷溜出门的法子。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几个天真烂漫的小娘子重现前世的悲剧。
第054章 龙舟竞赛
荷叶掩映下, 一尾侧鳞金黄的大鲤鱼一口咬下挂在鱼钩上的半截蚯蚓就想逃,却不想把鱼钩也咬进了嘴里,挣命似的摇头摆尾, 激荡起哗哗的水声,荔水遥戴上丝绢夹棉手套, 挑起鱼竿, 把那鲤鱼摘下扔了回去。
金鳞大鲤鱼一沾水, 顿时迅速摆尾逃之夭夭。
前世坍塌的那座石桥是一座岁月久远的古石桥,她得到外头传来的消息是死了七八个, 重伤的十多个,还有轻伤的数不清, 因是争看长乐公主举办的龙舟赛才导致的这一场惨祸,长乐公主被御史弹劾,皇帝陛下就下旨狠狠训斥了一顿, 罚没了其一千封邑,还严令禁止长乐公主再举办任何宴会和赛事, 勒令其在公主府中反省。
长乐公主也因失去了这一项娱己的偏好而一直抑郁不平, 再后来就发生了那件惨事。
想到此处,荔水遥就果断做出了决定, 明日强行把玉珠那几个小娘子留在我的院子里必会引起蒙炎的怀疑, 既然如此, 索性从源头杜绝此次悲剧的发生,多救几个人,只当为腹中孩儿积福。
此时,九畹捧了一杯甜甜的玫瑰果饮走来, 荔水遥接在手里喝了一口便道:“去摘一筐子樱桃,备车, 我要去拜访长乐公主。”
九畹虽疑惑却不多问,当即领命去了。
·
长乐公主府。
“母亲千辛万苦为你寻得的坐胎药,你为何不喝?!”独孤六郎举步逼近,满面怒火。
正在为长乐涂抹蔻丹的侍女被吓到了,手一抖就抹到指甲盖外头去了。
“安心涂你的。”长乐安抚了一句,扭头就冷冷看着独孤六郎,“你还敢打我不成,退下!”
独孤六郎满心憋屈,不得不后退两步,“公主,咱们两个是被硬凑到一起的,为的是什么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你老老实实的一日三顿把坐胎药喝了,早早生下个男孩,你我二人都能交差。”
“我的身子健健康康没有任何问题,为何要我喝那些来历不明的药,要喝也是你喝。”长乐公主举起手,吹了吹没干的蔻丹,“你没和你母亲说实话吧,床笫之事上,你似个鼻涕虫一般,次次弄的我满心厌烦,我没张扬出去,已是很给你面子了,是你、狠该喝药!”
顷刻间,独孤六郎一张还算俊美的脸就变得紫涨,“为了不喝药,你怎能如此赤\\裸裸的污蔑于我!”
“我懒得和你争论,滚出去!”
此时,女官上前一步,恭敬道:“驸马,请出去吧。”
独孤六郎气的浑身发抖,无处发泄,上前一步抓起长乐手边的茶杯就狠摔在地,随即快步逃出。
长乐望着他慌张逃窜的背影,“啧”然讥笑,“可真有出息啊。”
这时,外头侍女进来传话,“回禀公主,镇国公夫人带了一筐子樱桃前来拜访。”
长乐顿时笑了,“快把美人请进来。”
女官忙命人把一地碎瓷片收拾了。
荔水遥带着兰苕九畹进来时,地面就被擦拭的干干净净了。
“拜见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长乐连忙走来,将屈膝行礼的荔水遥扶起,拉着她的手一块坐到榻床上。
荔水遥就笑道:“上回得了公主一筐子荔枝,我就想着回礼,一时又不知回个什么礼合适,正好阿翁栽种的樱桃近来都熟透了,每一颗都甜甜的,我心念一动,兴之所至,便让侍女摘了一筐子给您送来,公主可别嫌我冒昧。”
“我若嫌你你连我公主府的门都进不来。”长乐抓着荔水遥的手捏了捏,揉了揉,开心的道:“我喜欢你这句‘心念一动,兴之所至’,我有时也是如此,明日的塞龙舟便是我心念一动想出来的,也是因着近来我母后心情郁郁,我就想着弄个什么接母后出来散散心,反正端午节民间也常有自发举办的,我就搞个大的,大家一块庆祝节日,热热闹闹的多好玩。”
荔水遥忙道:“我也喜欢凑热闹。”
说完又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轻轻叹气,“奈何大将军怕明日人太多碰着我不让我去,我自己也怕被挤着,就想着既是公主办起来的,想找公主走个后门,找一个稳稳当当的,人又不多的好位置。”
长乐“咦”了一声,“你竟不知道?”
荔水遥脸上露出疑惑来,“不知道什么?”
“想必是大将军近日军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长乐笑道:“母后答应明日出宫看赛龙舟,大将军请命亲自负责母后的安危,调了左龙武卫出来,提前好几日就把曲江池各处的桥梁,栏杆,廊道都检修加固了一遍,还在池边扎了好多彩棚供给各府,以及百姓,镇国公府也有一个,和我的彩棚紧挨着,是最好的观赛位置。”
荔水遥蓦的按住“噗通”“噗通”急促跳动的心口,暗中惊呼,幸好我一念生出慈悲心来想多救几个,就想着来长乐公主这里借着闲话之机,牵出石桥年久朽坏之事,幸好我来了,不然明日就是我露出破绽之时。
也是我情急之下百密一疏,蒙炎嘴上虽对待弟妹严厉,但心里是十分爱护他们的,事关蒙玉珠的性命,他怎么可能只是提一嘴便罢了,原来和她想到一块去了,他已经从源头上杜绝了悲剧的发生。
了却一桩心事,荔水遥和长乐闲话家常时越发轻松愉快,至于长乐将来会遭遇的那一桩惨事,她打算临到发生时再提醒,不然无凭无据的说出来,定会惹得长乐不喜,还会被认为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如此,又与长乐公主一块下了两盘双陆,时候不早了,荔水遥婉拒了留饭,告辞出来,回到家时,黄昏已至,卸妆更衣后不久,净街鼓就响了起来。
华灯初上,用过晚食,荔水遥在庭院中散了散步,喂了一会儿水池里的小锦鲤便回了屋,在书房随手选了一本游记来看,依着往常,这个时辰蒙炎若是不归那就是宫中有事绊住了,也会派锟铻或是百辟回来告诉一声,可是今夜直到亥时的梆子声响起,仍旧无人来,荔水遥不免又心慌起来。
回想此前自己种种的行事举动,不说与前世有相似之处了,简直就是判若两人。
若她是蒙炎,早就警觉了。
荔水遥将床帐子全都放下,把自己缩在床脚,咬着手指,一张小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
怎么办?怎么办?
他不知道我重生了,前世的事情我又没做过,他可以把我当个干干净净的人,可若他知道我重生了,我前世与棠长陵有染,还亲手喂他毒酒将他害死了,我与他之间不仅隔着背叛,还隔着他自己的一条命啊,他会怎么处置我?
越想越慌,荔水遥怕的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她忽的感觉隆起的小腹抽动了一下,连忙两手抱住,心生欢喜,这可是我的保命符了,每夜他都对着这里又亲又吻的,想必是极喜欢这个孩子的,反正没生下来之前他应该不敢拿她怎么样,如此想着,她也不慌了,心一定,困意就上头了,她缓缓躺下,拉高绣被,闭上眼睛,且睡!
她却不知,蒙炎就在前院书房中,将她今日的动向掌握的一清二楚。
蒙炎一夜未归。
翌日,也只是环首进来告诉了一声,曲江池畔有镇国公府的彩棚,令她带着玉珠琇莹以及荣二花七几个小娘子去看赛龙舟罢了。
荔水遥抱着破罐子破摔,临刑前也得吃一顿饱饭的心态,豁出去了要去好好玩一场,便派人去把荔红枝也接了过来。
毕竟,倘若她在镇国公府失势,荔红枝满心欢喜开起来的取名“酒西施”的小酒馆怕也会被蒙炎收走吧。
彼时,曲江池上,于起点处拉直了一条挂着红绸花的彩绳,每一朵红绸花下对应着一条龙舟的龙头,共十条,中央两条,一个是金黄色的龙头,一个是玄黑的龙头,二舟齐头并进。
池畔柳堤上彩棚无数,已是人头攒动,当中视野最佳的位置有一座最大最高的彩棚,正是长乐公主府的,左边紧挨着的矮一些的彩棚就是镇国公府的。
彼时,荔水遥坐在铺了夹棉锦褥的圈椅上,望着地上两大板箱的酒水有些无语凝噎,“三姐,你确定要在这里卖酒?”
荔红枝穿一身火红的宝相花纹窄袖襦裙,打扮的十分干练利索,叉腰笑道:“你要是怕我给你丢人,只当不认识我,端午节喝雄黄酒,喏,这一大箱就是雄黄酒,旁边这箱就是你酿的醉颜酡,这样大好的赚银子的机会我可不会放过。”
蒙玉珠一听,啊,醉颜酡,用好几种果子酿的,酿成时嫂子给她喝了一杯,香香甜甜的好喝!馋虫上来舔了舔嘴,趁着她们姐妹俩说话的功夫,她就蹲到大板箱边上,捂着自己的脸伸手去“偷”。
荔水遥望着自家小姑这“掩耳盗铃”的举动,哭笑不得,“想喝就拿出两瓶来和她们一块分着喝,只有一点,这酒虽不怎么醉人,但倘若你一口气喝三四瓶,脸就醉醺醺的红了。”
蒙玉珠嘿嘿一笑,一手拿了一瓶出来。
荔水遥心想,也好,趁此让她赚上一笔。
“卖吧。”
“你……”
见荔水遥这样干脆,倒让荔红枝有些无措了。
“自打知道长乐公主要在曲江池办龙舟竞赛,好些卖吃食的店铺都想着挑了自家的东西来卖,我也想着这是个赚银子的大好机会,也早早准备上了,原本想的是随大流,也用扁担挑到外围去叫卖的。”
荔水遥轻哼,“你用这等梅子青的小玉瓷瓶分装着,每一瓶成本价就不菲,挑到外围平民百姓堆里去卖,卖得动才怪了。”
“是了,是了。”荔红枝顿时觉察过来,笑嘻嘻道:“亏得我的好妹妹不嫌我丢人,想着我,不但把我带到彩棚里来观看赛龙舟,还允许我卖酒,不然真就大亏特亏了。”
就在此时,一支禁卫军如流水一般涌了进来,在隔壁大彩棚周围列阵,连带着自家的彩棚外也驻扎过来两个穿甲跨刀的卫士。
荔水遥心想,这怕是皇后殿下到了,连忙带着蒙玉珠荔红枝等娘子们躬身站着相迎。
便见,长乐公主、郡主县主等一众皇家贵女簇拥着一个老妇人缓缓走了过来,老妇人穿戴的仿佛一个寻常贵妇,身形消瘦,发髻上银发清晰可见,神态和蔼可亲,想必就是皇后殿下了。
荔水遥只是悄悄看了两眼罢了,就见那老妇人竟然径直朝她走了过来,登时身子紧绷,大气也不敢喘了。
长乐笑道:“遥儿,这是我母后。”
“拜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万福。”
蒙玉珠荔红枝等小娘子也跟着喊,跟着要行跪拜礼。
皇后却一把托住荔水遥的手,拉着她不让她往地上跪,又对蒙玉珠她们道:“你们也快起来吧。”
“此时,我只是个感应女儿一片孝心,出来散心的老母亲罢了,何况,炎儿是我义子,你便也是我儿媳妇,这会儿你大着肚子,还跪什么。我有两个不省心的儿子,一个亲生的鲁王,一个就是炎儿,都是二十大几了不开窍,我还当这两个货要打一辈子光棍去,不曾想炎儿先开窍了,他得了你,就跟得了绝世宝刀似的,现如今你连娃娃都为他怀上了,我高兴的什么似的,了却一桩心事了。”
一通话把荔水遥说的又羞又愧,小脸红的什么似的。
长乐也笑,“母后,可别说了,再说下去她这小脸就红的烫手了,咱们进棚子坐着去,龙舟赛这就开始了。”
这时皇后动了动鼻子,寻香辨物,就看见地上摆着两大箱梅子青玉瓷瓶,茶桌上正放着两瓶打开的,便笑着提醒道:“你是有身子的,可不能喝酒,果酒也不可。”
荔水遥心念一动,鼓起勇气,拿了一瓶出来,两手捧着递向皇后,软声道:“皇后殿下,我一点也没喝,这是我用好几种果子酿成的果酒,还加了薄荷汁,取名醉颜酡,味道清凉甘甜,还带着清淡的果香,是夏日饮用的佳品,您可要品尝?”
在后面战战兢兢,垂首站着的荔红枝顿时吓的屏住了呼吸。
“怪不得我闻着这味儿沁人心脾,原来是你自己酿的,那我得尝一口。”
长乐连忙道:“母后,我嘴馋,先让我喝一口。”
荔水遥顿觉自己鲁莽了,小脸微微泛白。
皇后躲开长乐伸过来的手,打开盖子,就喝了一小口,清凉入喉,令她灵台一清,便笑道:“这酒真不错,以后宫中御酒当有此酒一席之地。”
荔水遥惊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长乐轻笑道:“还不快谢恩。”
“谢、谢皇后殿下。”荔水遥慌的又要行跪拜礼,皇后笑道:“不必跪,坐着去吧,龙舟赛这就开始了。”
话落转身,拿着没喝完的酒往长乐的彩棚里去了。
簇拥着皇后的一堆人走后,镇国公府的彩棚为之一空,荔红枝一屁股坐地上了。
蒙玉珠王琇莹等小娘子,也都软手软脚往椅子上爬。
兰苕九畹同样身子发虚,把荔水遥搀到圈椅上安顿好了,才双双坐地上去了。
“吓死了、吓死了。”蒙玉珠瘫在圈椅上,小声咕哝。
荔红枝爬过来,拿起一瓶醉颜酡,打开盖子就咕噜噜一气喝干,大喘两口气这才觉得又活了过来,激动的满面通红,凑到荔水遥跟前小声问道:“皇后殿下的意思是,从此后咱们这醉颜酡就是贡酒了,是吗?”
荔水遥不敢答,“待我回去问问大将军。”
她自己酿的酒自己知道,绝没有到了让皇后殿下一喝便如喝了琼浆玉液的惊艳感,这里头定是有别的缘故。
“对对对,谨慎些好。”荔红枝仍旧激动不已,浑身上下微微的发颤。
这时咚咚咚的战鼓响了起来,龙舟起点处,穿着各色紧身薄衫的小郎君们各自登舟,手握木桨,准备就绪。
接着登舟的是每条龙舟上的舵手,舵手不握浆,而是坐在一面小战鼓之后,手持鼓槌。
十位舵手,其中最扎眼的有两位,一位身穿金黄锦袍,一位身穿玄色锦袍,分别是皇太子之嫡长子仁安郡王秦怀仁,秦王之嫡长子嗣王秦绍承。
蒙玉珠大呼,“我看见蒙炙他们了,在最左边那条绿色龙舟上!”
这时身穿轻甲的蒙炎出现在石桥上,一手提大铜锣一手握鼓槌,登时,秦怀仁与秦绍承同时仰起头目不转睛的死死盯住。
荔水遥一眼看到了他,一颗心高高悬起,便见他手起槌落,连敲三下,当第三下铜锣声响起,舵手敲响战鼓,十条龙舟从彩绳下冲出,小郎君们恨不得把手中木桨划出火星子来,奋勇争先!
战鼓咚咚震耳欲聋,金黄龙头,玄黑龙头,齐头并进,一时竟分不出先后。
曲江池畔,围满了人,有的挤在桥上,有的爬到了树上,随着激动人心的战鼓声调动起了气氛,纷纷起哄喝彩。
在彩棚中的娘子夫人们,看着水沾湿薄衫,清晰透出鼓胀胸肌的郎君们,也都激动起来。
就在此时,长乐的彩棚中冲出两位贵女,拍着湖畔栏杆大声助威,喊的竟是一样的口号,“长兄威武!”
一个是皇太子嫡长女清河郡主,一个是秦王嫡长女东都县主。
二女惊愕,相视一眼,各自露出嫌弃的表情,清河郡主龇牙一笑,立即改口喊出,“仁安郡王威武!”
东都县主不甘示弱,昂声嘶喊,“长兄威武!”
皇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举起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
长乐望着自己母亲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咬住了满口银牙。
“母后,我错了。”
“与你何干。”
第055章 书房试探
“威——威——”
“冲——往前冲啊——”
“咚咚咚——”
战鼓声, 助威声,郎君们狂放的狼嚎声,娘子们矜持的娇笑声, 声声穿过人墙传了出来。
外围一座假山上,棠长陵棠静韫兄妹正站在上头, 在此处, 只能望见曲江池上一片粼粼碧波, 倒是把站在石桥上负责敲锣的蒙炎看得一清二楚。
棠长陵背手在后,只面无表情的望着那一片碧波, 棠静韫却是焦躁急切的来回踱步。
就在这时她的侍女终于回来了。
棠静韫立时便问,“怎么只你自己回来了, 她身边的侍女怎么没跟你回来一个,谁领我进去?”
“奴婢、奴婢拼命挤进去了。”侍女带着哭腔道:“也见着九畹了,她说、她说……”
“你要急死我, 她说什么?!”棠静韫呵斥。
“镇国公府的彩棚小,容不下旁人, 让您再去别家问问。”侍女说完, 把脑袋一垂,肩膀一缩, 就抽抽搭搭的小声哭起来。
棠静韫又气又羞, 听着人墙里头的热闹, 悲上心头,转身与棠长陵四目相对,蓦的落下泪来,“龙舟竞赛, 你连报名人家都不要,我想进亲表姐的彩棚去, 人家一句话打回来,咱们棠氏竟落到这样的境地了,母亲偏还劝我择个差不多的郎君为夫婿日子才安乐,可今日遭辱,若不能报复回去,便是将就着嫁了人,我一生也难得安乐?!我与她也不差什么,我不服!”
“我亦不服。”棠长陵垂眸,握紧挂在腰上的象牙雕玲珑球,“十娘,事在人为。”
就在这时棠长陵的书童也回来了,“郎君,上官八娘子从上官家的彩棚里出来,往她们自家的马车上去了。”
棠长陵心想,应是上车更衣去的,机不可失,立时撇下棠静韫走了。
棠静韫呆呆望着,越发悲怒,泪如雨下。
便在此时,龙舟竞渡陡然生变,一条紫色龙舟放弃前冲,径直撞向了玄黑龙舟,紫舟的龙头抵住了玄黑龙舟的舟身,趁此时机,金黄龙舟飞也似的往前蹿了一大截,杏黄旗就在眼前。
“独孤七,你好样的!”秦绍承怒声暴喝,紧接着他的鼓声也变调了。
电光火石,一条红舟蹿了出去,追着金黄龙舟的龙尾,猛地就撞了上去,直接将金黄龙舟撞偏了航道,远离了杏黄旗标。
秦绍承顿时哈哈大笑。
秦怀仁暴怒。
池畔的清河郡主与东都县主直接对骂起来,若非皇后在场,怕是要直接上手撕打。
绿舟上的舵手是上官九,见状,直接把鼓槌扔了,“兄弟们,划水吧,重在参与。”
蒙炙连忙点头,嘿嘿笑道:“要不,咱再往边上让让?”
上官九郎当即同意,“兄弟们,咱靠边划去。”
“得令!”
“嘿呦!嘿呦!嘿呦!”
顿时,一舟臭味相投的兄弟一块使劲,速速把“战场”让了出来,贴水边停泊,划水看热闹。
荔水遥看着蒙炙他们那条龙舟,被他们的举动逗笑了。
这时,隔壁彩棚有了动静,片刻后,驻扎在自家这边棚子门口的两个卫士撤走了。
荔水遥走了出去,便见长乐的彩棚空了,她又急忙往石桥上望去,蒙炎也不见了,她想,蒙炎本就是负责皇后殿下安危的,皇后殿下既然要回宫,蒙炎必然是去护送了。
很快,金黄龙舟和玄黑龙舟上的人也发现此处的彩棚空了,两舟退出了竞赛,杏黄旗依旧孤零零的飘在水中央。
大佛大王们都走了,蒙炙他们这些划水的“猴子”们放开了玩闹起来。
划着龙舟在宽阔的水面上横冲直撞,嘎嘎傻乐。
因着皇后殿下来的时候刻意没张扬,故此直到皇后殿下离开也只有少部分权贵家的夫人娘子们知道罢了。
待得仁安郡王和秦嗣王两边人马也退走之后,曲江池上的龙舟竞赛仿佛才真正开始了,看热闹的人群放开了玩乐,小贩的叫卖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荔红枝也赶着时机,挨个彩棚的兜售雄黄酒和醉颜酡去了。
荔水遥也彻底放松下来,还让护卫出去买了好些民间小吃回来品尝,她也怕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只挑拣着尝了一点看起来干净的,比如蜂蜜凉粽、竹筒粽子,还有用翠绿的芭蕉叶包着的雕胡饭。
蒙玉珠等小娘子吃饱饭后还把蒙炙他们那条龙舟喊了过来,纷纷爬上去坐着,被带着在水面上游了一大圈才又被送回来。
荔水遥也想乘坐龙舟在水上玩一玩,但低头看看自己隆起的小腹还是算了。
至黄昏,晚霞漫天,荔水遥才带着小娘子们姗姗归家。
在外面逃避了一日,终究还是要面对的。
荔水遥对镜梳妆,簪上他给的那支粉玉兰花钗,抹上他用荔枝汁液所制的口脂,换上一身藕粉色齐胸襦裙,就道:“去前院寻一个大将军的亲卫问一问,今夜大将军何时归,就说今日皇后殿下特意见了我,和我说了好些话,我有要事要和大将军说。”
九畹领命,当即步履匆匆的去了。
兰苕望着荔水遥拉低的胸口,又惊又怕,低声道:“我的祖宗,你这副打扮去见大将军,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荔水遥挽着披帛走向窗边,望着悬在夜空中的弦月,缓缓道:“兰苕,别担心,我有分寸。若是、若是他把持不住伤了孩子,那我也就知道了。”
兰苕听她如此一说,一张脸“唰”的一下子就白了,“您就知道什么了啊,自从新婚夜后,娘子言行举止就迥然有异,奴婢一直把惊疑压在心底,索性今夜问出来,娘子究竟想怎么样,您给个准话,奴婢也好帮衬着。”
荔水遥没答,这时九畹匆匆回来,“娘子,大将军此时就在书房中。”
荔水遥转身就走,兰苕紧追着跟随,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九畹拿起椅背上放的披风,也忙手忙脚的跟了上去。
夜深人静,竹风微凉,书房门口悄无一人,房内灯火通明,雕花窗上映出了一道巍然的人影。
“你们回去吧,不必在此等候。”
说罢,荔水遥径自推门而入,便见蒙炎正在书案上执笔写着什么,知她进来,抬头一瞥,一顿,“约莫一刻钟便可忙完,屏风后有一张睡榻,你且去那里歇着。”
荔水遥紧绷的心弦因他这句自然而然的关心之语而松弛了稍许,她没听他的,反而绕过书案挨近他,绣着折枝杏花的裙摆似有若无的蹭着他的衣摆,“我站在这里等你,可以吗?”
她一靠近,那幽幽兰香就直往他鼻子里钻,令他脑子迟钝,蒙炎捏着笔管的手指情不自禁用力,只听“咔嚓”一声,笔管折了,荔水遥惊了惊,就在此时他将书案上文书等物往后一推,蓦的将她抱到上头,粗粝的手指在她红艳艳的唇上一碾,放在自己嘴里一尝,双眼就渐生赤色,喉间低鸣,“怀着孩子故意来勾引我,你找死?!”
荔水遥星眸覆雾,娇声哽咽,“我怕……”
话没说完,他便将她所有的话语吞了,两臂环住她肩箍在怀中,这一吻来势凶猛,他也失了怜惜,将她两片唇恣意蹂i躏一番才放过,又去含她耳垂,在她修长雪腻的脖子上如野兽巡视领地一般密密实实舔吻了个遍,她被吻的泣娇音,情不自禁搂在他颈后。
那齐胸之处的如意结本就勒的低低的,她又因怀了身子,身子较之前更加秾艳,雪缝深深,跳脱如兔,激烈拥吻之时,双兔早已脱出绮罗。
他蓦的放过已被他吻的娇艳欲滴的唇,一手掀翻莲花灯罩,将灯芯捏灭,搂她在怀,将蹀躞带往地上一扔,捏起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按在胸膛上,塞进怀中,就哑声道:“你知道,我经受不得你一丁点的撩拨,今夜是你自找的。”
荔水遥意乱情迷,尚不知一个痴恋她两世的壮年男子有多“险恶”,她只知道他尚怜惜她,对她的身子依旧痴迷,一颗心就安了,还有些窃喜,全无防备。
书房外,竹林,兰苕九畹坐在石鼓凳子上静静等待,猛地瞧见书房的灯熄了,兰苕九畹双双倒吸一口凉气,自来都是她二人轮流值夜,没人比她们更清楚,于床笫之事上,大将军似没有够的时候,也只在娘子确诊怀孕后才消停了,今夜、今夜娘子在大将军书房留宿,会出事吧?
“怎么办?”九畹白着脸问兰苕。
“先冷静,我们得冷静。”兰苕牙齿颤颤,“大将军、大将军会医术,娘子的身子是个什么状况他比谁都清楚,除非、除非大将军不珍惜,否则绝、绝不会让娘子出事。”
“对对对。”九畹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咬牙道:“再等等,我冷眼瞧着,大将军还是很爱惜娘子的。”
兰苕点头,“这府中,老主人老夫人,玉珠小娘子,蒙炙小郎君,都是厚道善良的人,大将军也是,定不会做出糊涂事来,再等等。”
等啊等,等到子夜,书房也没传出惨叫来,兰苕九畹这才放心了,相互搀扶着回正院去了。
“虚惊一场,明儿一早咱们再过来。”
“好。”
翌日,午后,荔水遥躲在卧房里,用温热的花瓣香汤泡手,经过书房一夜,她算是对那位蒙镇国有了崭新一页的认识!
“娘子,百辟小郎君过来传话,大将军在门口辇车上等着您,说要赶在樱桃下市前,带您去得胜楼吃樱桃宴。”九畹捧着一块雪白的软巾走进来,满脸带笑。
荔水遥只觉得十根手指又酸又软,由着九畹擦干,自己挖了一块香膏抹手,听得那人名字两腮就发赤,“我不去,让他自己去。”
“去吧去吧,奴婢也想尝尝得胜楼的樱桃宴。”
“那、那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
“是呢,奴婢的面子多大啊。”
“坏丫头,你打趣我?”
“不敢不敢。”九畹哈哈笑,轻推着荔水遥进了更衣室。
第056章 樱桃咕噜肉
得胜楼, 共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阁组成,以飞桥曲廊相连,中央那座楼最高, 共五层,专用来卖货, 又名物华天宝楼, 一楼卖的是绸缎锦缂等布料以及成衣, 二楼卖的是首饰头面摆件珍玩,三楼卖的是笔墨纸砚以及书画作品, 四楼卖的是西域等地的舶来品以及一些稀世珍物,五楼卖的就是得胜楼起家的根基, 酒曲和酒水。
东楼是酒楼,以美酒与美食为招牌;西楼是瓦舍,一日内有十数个勾栏开场, 杂耍卖艺说书戏曲,娱乐品目多种多样;南楼是供给客人夜宿之所;北楼文雅, 歌舞一绝, 文人墨客多聚集于此,以文会友, 诗词唱和, 偶有惊艳一时的佳作传出, 为青楼楚馆中的歌伎经久传唱。
此时,飞桥曲廊上人来人往,有挽手闲逛的恩爱夫妻,有壮妇婢女围随簇拥的夫人娘子, 有豪商大贾,还有文人墨客, 官宦子弟。
东楼,三楼一间雅阁之中,樱桃宴十八道菜已上齐了,最后一道压轴大菜名叫樱桃咕噜肉,用一个玉白的瓷盘盛着,香气诱人,色泽酱红,每一块肉都似樱桃一般大,均匀裹满樱桃酱汁,盘子边缘点缀了一圈又大又红的樱桃,鲜妍亮泽,仿佛刚刚从树上摘下来。
荔水遥眼巴巴的瞅着,已是口舌生津,蒙炎舀了一小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快吃吧。”
荔水遥蓦的红了脸,小声道:“我以前不这样啊。”
“医书上说都是怀孕的缘故,此时不是你想吃,是我们的孩儿想吃。”蒙炎忍笑安抚。
荔水遥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拿起玉白的调羹没有负担的享用起来。
这一小碗不过两三口的量,樱桃咕噜肉是酸甜口的,一点也不腻人,片刻功夫就吃光了。
荔水遥情不自禁又看了过去,把小碗递给蒙炎,“你的崽儿说还要一碗。”
蒙炎终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荔水遥两腮泛红,气哼哼的瞪他。
蒙炎连忙又给她舀了一碗。
自小的规矩已刻进骨子里,荔水遥吃了七分饱,十八道菜即便还有没尝过的,她也放下筷子,端起了清茶漱口。
蒙炎见状,咳嗽了三声。
顿时,就从隔壁传来了清晰的说话声。
“把他嘴里的塞子拔了。”
两间雅阁,只以一扇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碧纱橱相隔,糊的是绛红薄纱。
咦?这个声音有点熟悉,隔壁也似有热闹正在发生,荔水遥按捺不住好奇心就竖起耳朵细听。
“让我说你什么好,看来上回那顿打还是打轻了。”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掷在了地板上,随即就传来了碎裂声。
“象牙雕玲珑球里藏邀约小娘子幽会的纸条,亏你想的出来,谁给你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勾搭我妹妹!”
话落,“啪啪啪”就是三个巴掌。
荔水遥确定了,是上官大郎的声音!
联想到方才蒙炎那三声突兀的咳嗽声,荔水遥蓦的明白了什么,隐隐的激动起来,心想,怎么,棠长陵贼心不死,又仗着美貌去勾搭上官八娘了?
“我与八娘志趣相投,是真心相爱的!”
荔水遥一听这声嘶吼,顿时就确定了,挨打的是棠长陵。
上扬的唇角实在压不住,旁边又有蒙炎“虎视眈眈”,她赶忙端起茶杯佯装浅啜。
蒙炎也没看她,拿起一个蟹黄蒸卷就吃起来。
“八娘不在这里,你装什么情圣,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听闻你少有神童之名,也薄有文才,有正道不走偏走捷径,那就是贪心不足了,我与你父亲说过几次话,冷眼观他是个老成持重,踏实耕耘的人物,你庶兄也有几分你父亲的品格,偏你却是个浮躁轻佻,自视甚高之辈,简直有辱门楣。你既然不想走正道,那还要这只能握笔的右手有何用,不如今日我就替你废了吧。”
蒙炎此时方看向荔水遥,荔水遥此时正全神贯注的听隔壁的热闹,全无所察。
“咔嚓!”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似是怕惊扰了旁人,被猛地堵了嘴。
荔水遥不止唇角上扬,整张小脸都克制不住的绽开了笑,不曾想,原来这骨头折断之声是这般悦耳怡情。
蒙炎也微扬了唇角,他垂下眼,夹起一片炙鹿肉刚要往嘴里塞,想着鹿肉有补肾助阳的功效,他吃了无异于火上浇油,偏那娇娃只可亲抚不可深抵,只得搁置在旁,夹起一颗清汤虾球来吃。
这时兰苕九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荔水遥连忙道:“快扶我起来,我要到天宝楼逛逛去。”
兰苕连忙走来搀扶,笑道:“有好事发生不成,娘子说话声都带笑。”
荔水遥顿时僵住,缓缓看向蒙炎,见蒙炎正低着头,一副专心致志享用美食的模样,稍稍放心,笑道:“听了一耳朵隔壁的热闹,有个郎君似是意图引逗别人家的小娘子,被人家哥哥逮个正着,挨了好几个大嘴巴子呢。”
九畹搀扶着荔水遥另外一只胳膊,顿时就道:“这样的郎君居心不良,若是真有意于人家小娘子,何不找官媒光明正大的去提亲,想必是自觉匹配不上人家小娘子,才起歹心,想弄出个先斩后奏来。”
荔水遥连连点头,把满心的畅快压下,清了清嗓子,道:“大将军,你在这里吃着,我去天宝楼逛逛可好?”
“去吧,看上什么就买下,让人送回府中去结账,不必俭省。”
荔水遥喜笑颜开,这时小冬瓜和小豌豆在隔壁吃完樱桃宴也回来了,似小尾巴一般缀在后面跟着一块去了。
荔水遥主仆一走,蒙炎举起酒樽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令他灵台顿清。
这时,梅兰竹菊四君子碧纱橱上,镂雕翠竹的那一扇被推开了,上官大郎走了进来,在蒙炎对面坐下就笑道:“嫂夫人逛天宝楼去了?这般的好兴致啊。”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重情的小娘子,面对曾经心爱过的人挨打,一丝不忍也无,只有畅快的笑。”
上官大郎挑眉含笑,“人都说爱恨交织,倘若恨中有爱,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心爱之人挨打,还是会生出不忍之心,只有对那人只剩下纯粹的恨了,才会一丝不忍也无。”
至此,蒙炎确定,荔水遥和他一样,重生回来了。
那么,她前世是怎么死的?
亲耳听见棠长陵被废掉右手而无动于衷,她究竟想做什么?
他死后,她拿了放妻书回娘家,联想到小萧氏的为人行事,棠长陵的卑鄙无耻,荔红枝的遭遇,他嚯然起身直奔隔壁。
彼时,棠长陵被捆着扔在地上,嘴里塞了抹布,双目赤红欲裂,右手反翘,他一看见蒙炎顿时激烈挣扎起来,浑身惊颤。
蒙炎满眼含戾,一脚踩在他反翘的手掌上,登时,白森森的骨茬刺破皮肤扎了出来,鲜血喷涌而出,他整个右手手掌折叠断裂,只剩一层血肉模糊的皮连着。
棠长陵当场昏死过去。
上官大郎啃着龙凤糕走回来,道:“大将军,他这手可是我折断的,御史弹劾时我也有话可辩驳,棠伯龄追究时我也有理有据,大将军不许揽在自己身上,独孤家盯上你手里的军权了,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多谢。”
“咱们兄弟何用说这个,走走走,喝酒去。”
上官大郎生怕蒙炎一怒之下不管不顾把棠长陵的脑袋剁了,赶忙拉走了。
却说荔水遥,因心里实在高兴,又有蒙炎说的不必俭省的话,就不嫌累的从一楼逛到五楼,布料成衣全没有看上的,只在二楼看上了一个麒麟长命金锁,一个翠玉雕成竹节样式的玉如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正可拿在手里把玩。
又给蒙玉珠挑了一副红珊瑚珠的头面,给王琇莹挑了一副小米珠的头面,都不甚贵,胜在花样精巧别致,未出阁的小娘子戴着很显活泼俏丽。
想着紫翘留在府中看屋子,樱桃宴没吃上就给她买了一副锦鲤金耳珰。
给刘婵娟挑了一对福字金簪,轮到给蒙武买,荔水遥实在想不出买什么了,就把得胜楼的招牌酒都买了一坛。
至于蒙炙,她只比小叔子大两岁,还是要避忌着,就让小冬瓜去得胜糕铺买了几样招牌糕点。
整整一日,又吃又玩又买,实在痛快,至黄昏到家,得胜楼已是早早的把东西都给送到了,都堆在正院廊檐下。
“我的呢?”
正对镜摘耳环的荔水遥蓦的顿住,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心虚的不敢看他,“逛了许久都没找到配得上大将军的东西……”
实在是,她忘了,便仿佛灯下黑一般。
“意料之中。”蒙炎走到她身侧,握住她的小手揉了揉揣进怀里,望着镜子里那张总是能迷的他三魂七魄少一二的娇艳玉容,“这小手就很配得上。”
登时,玉容烧红,娇声低语,“还、还酸着呢。”
“我替你揉一揉。”
她坐在月牙凳子上,他站着,甫一低头便可见她胸围子上绣的红杏花,花下一对玉兔,香滑迷人,可变化万千形状。
蒙炎逗弄着那朵杏花,哑声道:“你可知咱们在得胜楼用饭时隔壁那个意图引逗别人家小娘子的郎君如何了?”
荔水遥身子绷紧,轻咬朱唇,“如何了?”
“右手被人折断了,再高明的正骨郎中也接不回去。”
“好惨啊。”荔水遥眼尾染上赤色,低头轻咬他探在她眼前的胳膊,“你这手也不能要了,也折了算了。”
“随你折去。”
外头廊上,兰苕九畹紫翘正将礼物都分了出来,安排仆妇往各处去送。
卧房内忽的熄了灯,兰苕见状,习以为常,回身去就把屋门严严实实关上了。
第057章 下饵
翌日, 天色微阴,燕子低飞,略有些闷热。
荔水遥反而在齐胸襦裙外又多添了一件天水碧色对襟褙子, 把锁骨之下的肌肤全遮的严严实实的。
兰苕九畹等近身的侍女都心中有数,知道自家娘子脸皮薄, 都只装作寻常。
用过早食后, 全府的男主子, 上朝的天蒙蒙亮就骑马走了,上学的起晚了, 拿上一包羊肉大葱陷的蒸饼就带着书童咋咋呼呼的往外跑,蒙武则乘车外出巡庄去了, 女主子们就都聚到垂钓轩内乘凉。
刘婵娟闲不住,搬来两匹轻薄透气的白色绢纱,让侍女小红小翠一人扯一头, 完全展开再折叠成长方形,剪的一块一块的, 荔水遥看不懂, 拿起一块透亮的疑惑道:“阿家,这样薄一块, 一滴水也兜不住啊, 小娃娃一泡尿岂不是就把小衣裳全都浸湿了。”
“我的笨孩子, 一块绢纱透亮咱就不能三四块,五六块叠放在一起,然后用针线锁上边呐。”
荔水遥顿时笑了,“阿家说的是。”
刘婵娟捏着白丝线穿上针孔, 笑道:“我生了四个,都是经验出来的。那时候家里穷, 一块布头子那都是好东西,先得留着补衣裳,再是做鞋,哪里舍得撕扯了给孩子做尿布,你猜猜那时候用的都是什么?”
“我猜用的是破烂的不能再穿的旧衣裳,或是旧床帐子之类的。”
刘婵娟笑着摇头,“是炒熟了的黄土。”
荔水遥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黄土怎么做尿布?抓一把糊在小娃娃屁股上不成?可是衣裳就脏了呀。”
“你还当有人专门抱着哄呢,农忙的时候就把孩子放在黄土尿窝里,尿了就尿了,有时忙忘了也得饿着,直等到晚上才顾得上抱起来,放在晒了一天的热水盆里洗一洗就行了,有些不讲究的人家,洗也不洗直接就抱到床上哄睡了,小娃娃一年到头都是灰头土脸的。”
“郎主小时候也蹲过黄土尿窝吗?”荔水遥忽然促狭的问。
刘婵娟笑道:“提起大郎啊,自小真就有神异,我第一个孩子是蕙兰,蕙兰邋遢,三岁还尿炕,说话费劲,大郎生下来就不哭,大眼睛又黑又亮,几个月大的时候要尿要拉就知道嗷呜嗷呜的喊人,到了一二岁会走了,就知道自己扶着东西去院子里,他那道长师父就说了一通神神叨叨的话,总之那意思就是大郎带了宿慧,借我的肚子下凡,将来有大造化,果不其然,应验了,真是好大的造化,我们一家子都跟着改换门庭,沾光了。”
荔水遥脑海里立马就想到画面了,一个小豆丁穿着开裆裤,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的在柴门犬吠的农家院子里走来走去,顿时就笑了,禁不住手痒想画下来,才生出这个念头便忽觉想吐,捂着嘴出去了。
刘婵娟忙吩咐道:“去给你嫂子摘两个酸杏去。”
蒙玉珠放下绣棚赶紧去了。
荔水遥吐完,就在花荫下摇椅上坐着,鱼饵用完了,她就放了空钩入水。
不知什么时候,荷叶间长出了亭亭玉立的小花苞,一只红尾蜻蜓飞了来正落在尖尖上。
这时九畹快步走了过来,低声道:“娘子,门上的仆妇进来禀报,吴妈妈赵妈妈一块来了,现正在倒座厅上等着,她们来传大萧夫人和小萧夫人的话,要您回去一趟。”
荔水遥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笑道:“你替我走一遭,附耳过来。”
九畹连忙把耳朵凑上去。
荔水遥在她耳朵上说了好一会儿,九畹点头,“奴婢记住了。”
“去吧,带上小冬瓜,说完了话就赶紧回来,她们这会儿正处在怒极发恶又无处发泄的状态,你别遭了殃。”
“是。”
这时蒙玉珠捧了一盘子沾着水珠的黄杏过来,“嫂子,给。”
“多谢你。”荔水遥含笑拿了一个,张嘴就咬了一口。
蒙玉珠只是看着罢了,嘴里就分泌出酸液来,小脸立时皱巴成一团。
荔水遥一乐,起身道:“走吧,我检查一下你们两个的功课。”
“啊?啊!”蒙玉珠如遭雷劈,惨嚎一声,“嫂子,你没说要检查啊。”
“一个字都没写不成?”荔水遥板着脸,佯装生气。
“那不能,岂能让嫂子白为我们操心一场。”
荔水遥便笑道:“写多少张字帖不是目的,你便是一张都没写完,只要把字认得了,我也算你们完成功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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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氏,棠长陵所居院落,厅上,大萧氏冷脸如冰,小萧氏双目红肿。
九畹跪在下面,哭道:“我们娘子是今早上才知道的噩耗,心里油煎一般,她哭着想来,大将军不许,还派了两个亲卫把守正院院门,娘子说,九郎君遭遇此劫许是因她之故,大将军说她梦里喊了、喊了九郎君的名字,大将军就把九郎君恨上了,她满心愧疚,想以死谢罪,奈何大将军似是知道,派了两个小侍女贴身看守,实是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娘子让我来探问探问,九郎君可还好吗?”
“好个屁,整个写字的右手腕骨生生被踩断了!”小萧氏破口大骂,“坏事精!淫i妇!贱人!她怎么不去死!”
九畹哭道:“娘子已是心存死志,奈何腹中胎儿大将军极为看重,偏要她生下来。”
“够了!”大萧氏冷冷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小萧氏恨毒的盯着大萧氏,咬牙切齿道:“岂能就这么算了,长陵再怎么说也是你棠家家主嫡子,棠伯龄还想窝窝囊囊的忍了不成?”
大萧氏拍案而起,指着小萧氏的鼻子道:“若不是你鼓动他去引诱上官八娘,他何至于被上官大郎捏住七寸,上官大郎一口咬定是他折断的,蒙镇国不过是误踩,上官大郎还拿出了物证玲珑球和那张字条,圣上本就宠信蒙镇国,自然采信上官大郎的话,还能如何,你有本事你去报仇雪恨!我无能,更觉丢人之极!”
大萧氏的脸色青红交加,“引诱贵女,还遗留下罪证,蠢不可及!蠢不可及!”
话落,甩袖而去。
九畹把话说完,见势不妙,早早就带着小冬瓜溜了。
小萧氏瘫在椅子上嚎啕大哭,“完了,全完了。”
少顷,大萧氏又急匆匆转身而回,一把捏住小萧氏的下巴,压低声音道:“我这个亲娘还没哭呢,你哭的这个样儿合适吗?!别逼我扇你,滚回去。”
小萧氏吓的一哆嗦,猛地打了个哭嗝,低声道:“我知道了,长姐你千万要想想法子,咱们培养长陵是耗费了心血的啊,万万不能就这般废了。”
“何用你多言!”
卧房内,棠长陵倚着床栏半卧,直勾勾的盯着门帘,可是直到外间厅堂上没了动静,也无人掀起。
仿佛刹那间,内外都冷清灰败下来。
他双眼中布满血丝,下意识的握拳,只觉得右手还在,当剧痛传来,他垂下眼去看时才认清现实,他的右手已经没有了,那处裹缠着白布,刹那,绝望与悲凉席卷全身,呵呵,蠢不可及?残废了、失败了,自然就被骂作是蠢不可及,就是弃子,倘若成功了呢,自然又是鲜花着锦,别样热闹。
“轰隆——”
窗外劈下一道天雷来,棠长陵忽的想起什么,着急下榻,下意识又去用右手扶床,猛地戳碰到伤口疼的他直接摔在了脚踏上。
他忍着疼,缓缓爬起来,嘶声呼喊,“来人,把我的那只绿檀长方匣……”
棠长陵猛地顿住,重跌倒地,失声痛哭。
没有了,被他亲手付之一炬。
这时棠伯龄掀帘子冲了进来,扶起棠长陵抱在怀里就温声安抚,“九郎别哭,阿耶在呢。”
“阿耶,我、我……我把表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都烧了。”
说完,他把头埋在棠伯龄怀里嚎啕大哭。
棠伯龄拍着他的后背,一声长叹,“遥儿那是多好的孩子,我是把那小丫头当儿媳妇养的,你眼大心空不知珍惜,我本该骂你活该,但看见你已经得了这样沉痛的教训,我还说什么呢,你自己也痛悔了。孩子,往前看吧,既是从此断绝了官途,那就换一个活法,好在家族中还有些营生,待你养好身子以后,学着接管吧。”
棠长陵浑身发抖,缓缓抬头,死死盯着棠伯龄,“父亲的意思是,从此后要我成为庶长兄之副贰?”
棠伯龄没言语,叹息着将他扶到床榻上,为他盖好锦被才道:“这是为父为你想到的后路,倘若你有更好的选择,也随你。”
“父亲,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棠伯龄见状,起身道:“你好生想想吧。”
说罢走了出去。
棠长陵瞪着床帐顶子,冷冷的想,父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为嫡,他为庶,我曾将他当狗一样撵出祖宅,踢回祖地做小县令,我现在废了,你让棠延嗣居我之上,他又岂会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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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的打着滴水下的芭蕉,水池里的锦鲤也怕的纷纷躲在荷叶下不露头了。
荔水遥伏在月洞窗上望着这番雨中景色,不免又想到前世,前世小萧氏病卧在床,把她叫回去侍疾,她在娘家住着,就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气,在小萧氏的卧房中,她糊里糊涂的和棠长陵躺在了一张榻上,做了苟且之事。
棠长陵说,他们有情,是情不自禁,小萧氏却是用玩笑的语气说,倘若你听话,这就是我们三人之间的秘密,倘若你不听话,少不得宣扬出去,蒙镇国若是知道你红杏出墙会如何呢?
她就怕了,却从没怀疑过这一场“通奸”是她最亲的母亲和最爱的表哥故意设下的圈套。
还是在她死后,做鬼的那几十年,她反反复复的回忆从前种种,深挖自己的内心,才恍然觉知,她不是没有怀疑,而是不敢怀疑,不敢面对。
她接受不了最亲的母亲和最爱的表哥合伙坑她,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控制她,这样一件残酷的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所以,她在那时那刻甚至还会为他们想出很多开脱的理由,想着,他们肯定是有苦衷的。
他们拿着亲情和爱情的利刃抵着她的心窝,逼的她一步步的忍让与妥协,最后退无可退,只有死去。
真是懦弱啊。
这时腹中那调皮鬼踢了她一脚,她微觉不舒服,摸了摸那鼓起的小包,莞尔。
那次事件的发生是在明年春,极好,那时我也生完了,正可以做个了结,然后就可以养孩子玩,好好享受完这一生,想必就可以喝下孟婆汤忘记所有,干干净净的投胎去了。
倘若真有来生,做一棵兰花就很好,最好是一棵空谷幽兰,静然而生,自然而死。
绝不能变成荔枝树,还得结果子,结了果子被人采摘时多疼啊。
这时九畹带着小冬瓜回来了,兰苕迎了出去,“姜汤早早就给你们炖好了,一人喝一碗,喝完了就去沐浴更衣。”
“不急。”九畹走来窗外,把在棠家的所见所闻都禀报了一遍。
荔水遥道:“知道了,你快把姜汤喝了。”
“不碍事。”
九畹接过兰苕递来的姜汤,温热正合口,一口气喝了,又道:“奴婢打听了一嘴服媚。”
兰苕一听情不自禁的关心道:“她如何了?可得偿所愿?”
九畹摇摇头,“她识文断字,长相身段又好,小萧夫人把她大价钱卖到青楼里去了。”
兰苕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狠心无情,也亏得识文断字,也亏得是进了青楼,要知道,青楼之下还有更腌臜的地界。”
荔水遥望着九畹心想,你前世只因为我顶撞了小萧氏几句就被卖到青楼里去了,你性子刚烈,没几日就跳了井。
紫翘更惨,因绣活好,就被小萧氏关起来没日没夜的逼着做,熬了几年把眼睛熬瞎了,身子熬坏了,被扔去了乱葬岗。
是我无能懦弱没能护住你们。
服媚前世过的却是极好的,因通风报信有功,在上官芳菲死后,得偿所愿成了棠长陵的侍妾。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随她自求多福吧。你快带着小冬瓜沐浴更衣去。”
“这就去,娘子也别一个姿势伏在窗台上,回头又该岔气了。”
“好。”荔水遥一笑,果然听劝,换了个姿势赏雨景。
至晚,荔水遥用过晚食,在回廊上散了散步,觉得困乏了,洗漱后便上了床,倚着床栏半卧,让兰苕给腹中调皮鬼读书听。
蒙炎提着个小食盒进来,看见兰苕手里捧着的竟然是一部《史记》,顿时就笑了,“我们的孩儿可听得懂?”
兰苕一笑,把书放在高几上出去了。
“听的是读书声的韵律,是熏陶。”荔水遥一本正经的道。
蒙炎在床边坐下,从食盒中捧出一个小瓷盅,盖子一打开就是一股浓郁的药香味儿。
“不怎么吐了,不用再喝安胎药,我不喝。”荔水遥赶忙捂住嘴。
蒙炎板着脸,把瓷盅暂放高几上,将她搂到膝上抱紧,“这个必须喝,一滴不许剩。”
荔水遥挣不开他,情绪上来就眼泪汪汪的,“不喝。”
“必须喝。”
“你欺负我。”
“孩子越大越耗气血,你本就气血虚,再过两个月必然会有喘不开气的症状,这是补药,喝了可补足你的气血,调理你的体质。”
“那你早说啊。”荔水遥深吸一口气,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口感苦中带甜,一点都不涩,还带着一股特别的仿佛空山新雨的味道,这味道她记忆深刻,是、是……有余丹的味道。
莫名的心酸,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了下来,这辈子学聪明了,不给蜜丸,给做成汤药了。
“哭也不行,一滴不许剩。”
荔水遥乖乖喝了,一滴没剩,心想,来生做一棵荔枝树也行。
第058章 满月酒
一夜雨后, 天青云白,万物生发。莲湖上多出了好些尖尖的小荷苞,水岸边一丛丛的菖蒲花都开了, 黄灿灿的喜人。
白纱帐在夏风中轻轻飘动,垂钓轩内, 三面屏榻床上铺满了裁剪好的长方形绢纱, 六层叠在一起, 有已经锁边缝制好的,也有没缝好的, 刘婵娟贴屏靠着,盘着腿, 手里捏着一块,正穿针引线的密密缝制。
荔水遥坐在一张铺着夹棉锦褥的大圈椅上,背后面塞着一个水蜜桃形状的隐囊。
地上铺着柳绿色缠枝葡萄纹的大毯子, 毯子上堆满了夏季用的布料,蒙玉珠和王琇莹正坐在里头挑选, 眼睛都挑花了, 只觉得每一匹都美到心坎上了。
荔水遥早选好了,定了那匹春水色联珠花卉纹缭绫做齐胸襦裙和披帛, 落霞红折枝梨花纱做大袖披衫。
刘婵娟咬断线头, 催着道:“你们俩别贪心, 快快选好了裁剪缝制出来是正经。”
荔水遥笑道:“也不急,三两日便能做好,上官家是十六日的满月酒。”
刘婵娟便又嘱咐道:“十六日跟着你们嫂子去上官家,那等累世富贵的人家办满月酒, 亲戚人等到场的必定极多极热闹,你们可别只顾着自己贪玩, 要似左右护法似的护着你们嫂子,都记住了没有?”
王琇莹连忙道:“外祖母,记住了。”
蒙玉珠也道:“我们也不敢在那等人家里乱窜乱凑热闹,必是要紧紧跟在嫂子身后的,阿娘把心放肚子里。”
说罢,选了一件翡翠色缠枝莲纹缭绫往自己身上比划,“嫂子,这一件做襦裙好不好?”
“可。”
王琇莹也认得许多布料了,知道缭绫不仅是贡品,还是最贵重的,便一盖不选,只选较为便宜的纱料,没一会儿就选好了。
刘婵娟虽坐在榻床上缝尿片,眼睛却时不时的看下头,见王琇莹选了纱便道:“正好,上回你们嫂子给你们一人买了一套头面,正可搭配,可不能再买了。”
“都听阿家的。”。
“你这孩子我也算看明白了,嘴上很会卖乖。”
荔水遥便笑起来,“阿家疼我。”
刘婵娟也笑了,想气也气不起来,嘴上还是说了一句,“还是要俭省些。”
荔水遥连连点头。
蒙玉珠左肩上搭着翡翠色的缭绫,右肩上搭着珊瑚红的缭绫,仍旧是犹豫不决,就道:“嫂子,你和我们讲讲上官家吧,我只知道当今皇后是上官家的。”
荔水遥便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们只随意听听,只当是闲话家常,上官家祖上是北魏皇室,在旧朝时有过一段最辉煌的时期,出过三位宰辅,两位太师,两位太傅,再到旧朝末年,乱世混战时就选对了阵营,才有了上官皇后,成为皇室之下,两大世家之一。”
“另外一个世家是独孤家,对吧?”
荔水遥望着蒙玉珠微微一笑,“是,独孤家也选对了阵营,但是晚了一步,但宫中也有独孤贵妃和孤独婕妤。上官皇后生下了四个皇子,独孤氏两位宫妃,只得两个皇子,且排行靠后。”
刘婵娟就笑道:“皇后娘娘争气,有四个儿子,独孤家再送多少女儿进宫也无用。”
荔水遥心想,储位的确怎么样都轮不到独孤家的外孙,但是后来,太子登位,独孤家从龙有功,却稳稳把上官家压了下去。
只因上官家也是如此想的,四位中宫嫡子都是上官家的外孙,他们就置身事外了,反被独孤家钻了空子。
“这回的满月酒,是为上官大郎正妻所生一对龙凤胎办的,上官大郎娶的是忠敬伯的嫡长女董元娘,忠敬伯也是一位眼光毒辣之人,原本是江北首富,向陛下献上了大半副身家买军粮,才在后来论功行赏的时候得封忠敬伯,因擅经营贸易,现任太府卿,对了,大将军说,得胜楼就是忠敬伯府的产业。”
蒙玉珠“哇”了一声,“忠敬伯府一定很有钱!”
荔水遥接过兰苕递来的清茶,喝了两口才笑道:“反正得胜楼是个日进斗金的地方。”
“可不是,只你一个小媳妇那日就从得胜楼搬回来两大车东西。”
“阿娘,两大车,有一车都是酒,嫂子又不喝那种酒,还不是买给阿耶的,你头上正戴着嫂子给你买的福字金簪呢,一给你你就喜滋滋的戴上了,全家人都有,嫂子也只给自己买了一件,唠唠叨叨的好烦人。”
“臭丫头,你脾气大了,敢和你老娘顶嘴了,快过来让我打一下解气。”刘婵娟被亲闺女说的不自在,立时拿出老娘的身份来镇压。
蒙玉珠爬过去,脑袋往刘婵娟怀里一拱就撒着娇的道:“你打你打。”
王琇莹呆呆的看着,眼眶微湿迅速把头低下了。
荔水遥走了出去,坐在花荫下,拿起了钓鱼竿。
雨后,湖边泥滩草丛里多了许多□□,浅水处乌泱乌泱的都是小蝌蚪,不敢想,这要是全孵化出来,呱呱的叫声怕是要把人的耳朵都聒噪聋了。
“九畹过来,你去前院找个亲卫,让带着人进来,把湖边这些蝌蚪□□都清理一下,。”
“是。”
日子里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要有风花雪月诗情画意,荔水遥心想,每个人经历不同,想法不同,过日子的方式自然也就不同。
三四日的功夫,出门赴宴的新衣裳,头面首饰就全都准备妥帖了。
到了十六这日,蒙炎带着护卫骑马在前,辇车在后,里头坐着荔水遥、蒙玉珠和王琇莹。
上官家族人众多,亲朋就多,满月宴一日办不完,需办三日,也就不得不分出三层来,第一日请的是至亲与至交,上官家为后族,至亲里便有太子太子妃,三位王爷两位王妃,至交里就有镇国公府,如此,能出现在同一日里陪坐的也只能是显贵人家。
第二日请族亲。
第三日请同僚下属。
男宾女宾分开坐席,男宾在外院大敞厅,女宾在仪门内大花厅。
太子妃病体沉疴不能来,代表太子府女眷来添盆的是独孤良娣,被安排着与秦王妃褚氏、魏王妃郑氏同坐主桌,荔水遥也被安排在这一桌,下首位置就是独孤良娣,上首位置是秦王妃。
似蒙玉珠这般跟着当家主母来的,未出阁的小娘子就被安排在末尾。
彼时,大花厅正堂下摆了一只浅绛彩婴戏图大水缸,足足有她三个身子粗,半个身子高,正当荔水遥疑惑时,一众年龄不一的贵妇人就簇拥着两个老夫人喜笑颜开的走了进来,这两个老夫人怀中一人抱着一个大红襁褓包着的孩子,头戴翠玉冠的是上官大郎的母亲,赵国公夫人,头戴金莲冠的是忠敬伯夫人。
主礼人敲了三声铜锣,便有人往大水缸里放东西,一束用红绸捆着的艾草,一小盆桂圆,一小盆捧红枣,一小盆栗子。
“这就是我们家新得的一对龙凤胎,小七郎和小六娘。”赵国公夫人把孩子抱来主桌,秦王妃就含笑起身,轻轻扒开襁褓看了看,道:“两个孩子都好看。”
魏王妃也跟着看了两眼,笑着附和,“都好看。”
荔水遥随大流,也跟着道:“好看。”
独孤良娣笑道:“多年未开怀,一开便得龙凤胎,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忠敬伯夫人扯开嘴笑了两声,“可不是,我们家元娘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世子夫人的名位总算稳了。”
亲近的人家谁不知道董元娘嫁给上官大郎八年无子,大喜的日子偏要提出来膈应人。
秦王妃望着赵国公夫人亲亲热热的道:“舅母,太子妃没来,今日我充个大,就做第一个添盆的吧。”
说罢,便往那又粗又高的大水缸里扔了两串赤金璎珞圈长命锁,一串雕刻的是祥云麒麟纹,一串雕刻的是吉祥八宝纹;魏王妃准备的也是两串赤金长命锁,一串是锦鲤抱福字样式的,一串是蝴蝶样式的;
荔水遥一看便想笑,只因她准备的也是两把随大流不出错的长命锁,只不过是羊脂玉材质的,一串是祥云如意样式的,一串是莲花样式的。
赵国公夫人便笑道:“我们小七郎,小六娘的长命锁戴不完,诚谢诚谢。”
“才六把就戴不完了?这里还有呢。”独孤良娣见状,笑嘻嘻的往里面又添了两把。
秦王妃回去坐着了,荔水遥也没再看,瞧着忠敬伯府的亲眷都纷纷上来添盆了,为防被挤着碰着,她就也回去坐着了。
只听得那只大水缸里丁铃当啷的响个不停,金的、玉的、银的,长命锁、手镯、脚镯、臂钏,足足响了两刻钟才完,时下添盆兴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添盆要满,倘若不满时,不管差多少,外祖母要补足。
忠敬伯夫人往那大半满的水缸里一瞧,便是胸有成竹的一笑,“来啊,把老身给两个外孙准备的那两座十二寸的如意金钱树抬进来。”
立时,众女宾便往门口看去,便见四个壮妇抬进来的是实打实的两座金钱树,树上挂满了用纯金打造而成的如意金钱,晃动时,金光灿灿,这绝非是黄铜能冒充的了的。
满堂女宾纵然都是非富即贵人家出来的,也少有见到如此豪横的,刹那,就有诸多人等发出惊叹声,艳羡声。
忠敬伯夫人等这一天等了八年呐,终于扬眉吐气,“亲家,可还满意?”
赵国公夫人欢喜的什么似的,她只知道是她两个亲孙子亲孙女得了这两座如意金钱树,将来的聘礼、嫁妆就都有压箱的了,连连点头,“满意!满意!”
荔水遥抚着自己的孩儿,终是不免遗憾,董元娘八年无子,娘家给她撑腰,硬挺着不许上官大郎有庶长子,至今日董元娘龙凤双胎满月,又得两座黄金树,她的底气是娘家给的,更确切的说是疼爱她的父母。
“镇国公夫人。”秦王妃轻碰了一下荔水遥的胳膊,笑道:“我姓褚,褚元娘,我称呼你荔四娘子可好?”
“这如何敢?”荔水遥打叠起精神,恭谨应对,“您是王妃。”
“倘若当初镇国公没有跪辞,便也封王了,我虽年长,你虽年幼,但镇国公年纪大呀,咱们是同辈,你不必太过拘泥。”
秦王妃生得珠圆玉润,端庄明艳,一团和气,说话也温柔,但荔水遥却不敢放松心弦,只含笑夸道:“王妃这黛眉画的好,花钿是小翠鸟的形状,好生别致。”
秦王妃轻抚一下自己的黛眉,笑道:“身边侍女妙手偶得,我叫它拂云眉,至于这花钿,是我生辰时,姮娥用翠玉片亲手为我雕磨出来的。”
“东都县主孝顺。”
“我生了四个,姮娥最得我心。”秦王妃望一眼荔水遥的肚子,又捏了捏她细细的手腕,道:“我生第一个的时候没有经验,怀胎到了后期只觉得饿,怕饿着孩子,饿了我便吃,到生的时候就把孩子养的过大了,难产,疼的我昏死过去又被针扎醒过来,你可要注意,到了胃口大开的时候也不能由着性子吃,要克制才好。”
“亏得您提醒,我才知道还有这种情况,我记住了。”
秦王妃见她如此乖顺模样,与姮娥卖乖时颇有些像,便生出两分怜爱之心来,笑道:“我那里有一本自己亲手写的孕期食谱,回头我打发人送你府上,你可比照着安排一日三餐。”
荔水遥心动了,就没出声拒绝。
这时旁边的独孤良娣笑道:“荔四娘子,你如今不方便,可为蒙镇国安排房里人了?”
荔水遥哽了一下,笑道:“蒙镇国自有安排,他不用我多事。倒是良娣,如今太子妃病重不理事,听闻太子府的中馈之权在您手上,难不成,是您给太子殿下安排侍寝事?”
独孤良娣顿时黑了脸,“放肆!”
秦王妃夹起一颗肉丸放在自己的小碟子里,慢条斯理的道:“还不到你对国公夫人说‘放肆’这两个字的时候。”
一直装隐形人的魏王妃这时冷笑开口,“长姐活一日,你一日就只是个良娣!”
却原来,太子妃和魏王妃同出一脉,都是荥阳郑氏,是一母的亲姐妹。
独孤良娣恼羞,却没敢在这种场合放怒,更知道,依此时自己的身份地位,也不能甩袖而去,便忍下了,后半程酒宴表现的十分安静祥和,一派大家风范。
第059章 扬州瘦马
上官家摆宴的花厅高阔宽敞, 每一桌之间都有两三步的余地,且还设下了纱屏相隔,可即便如此, 众贵妇人小娘子们聚在一起,脂粉香、衣裙熏香, 花果酒气, 荤素菜香, 混合在一起后的味道也并不好闻,荔水遥便觉胃里不适, 正想借更衣之便到外头去散散,这时长乐身边的女官走了来, 说长乐此时正在上官八娘的闺房中吃酒,请她过去说话。
瞌睡来枕头,荔水遥当即就带着蒙玉珠和王琇莹并侍女仆妇随那女官去了。
及至被领进一座院落, 进得门去,入目便见廊下摆了一溜的牡丹花, 魏紫姚黄赵粉, 朵朵艳丽灿烂,粗略一数便有二十来盆。
庭院中又有一座秋千架, 精雕细刻着仙草灵芝祥云瑞兽的花纹, 漆朱描金, 吊着座椅的绳索竟也弄出了花样来,以打络子的方式编了两条花叶藤蔓,将绳索从上缠到下,又精致气派又漂亮。
“遥儿, 快进来。”长乐公主迎了出来,牵起荔水遥的手就往卧房里带。
卧房门上是粉珍珠串成的珍珠帘, 长乐和荔水遥前脚拂开帘子进去了,珍珠帘发出清泉似的悦耳响声,珠光宝气将蒙玉珠和王琇莹拦在了外头。
蒙玉珠“哇”了一声,只敢看没敢摸,王琇莹则是慌的倒退了两步,生怕给碰坏了,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便见,卧房内摆了一个小酒桌,酒桌上摆了一攒盒的酱香卤货,并一匣十二瓶梅子青玉瓷瓶,荔水遥微微一挑眉便露出一丝笑痕。
上官芳菲脸色酡红,眼皮子也似睁非睁,仔细辨认了一回就直愣愣的开口道:“棠长陵是个怎样的郎君?你从实说来,不许骗我。”
荔水遥在长乐旁边的绣墩上坐下,“你叫我来,原来是为了开解她啊。”
长乐一指头戳在上官芳菲圆润的大脑门上,恨铁不成钢的道:“偏她是个不争气的,竟为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动了两分真心,说什么一醉解千愁,怎么不喝死你,可真有出息。”
荔水遥便笑道:“我那好表哥,俊美如玉,风仪翩翩,他若打定了主意时,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是信口拈来,以假乱真,八娘子在不知不觉中被撩动心弦,再正常不过了。”
“你竟这样说他?”上官芳菲一下子酒醒了三分,眼睛也睁大了,“那日在簪花宴上见你抱着定情信物,可是一副舍肉的痛苦样儿,你与表姐串通好了是吧?”
“为解你情愁,让我说谎,即便我与公主意趣相投,脾性相合,我也不干。”荔水遥轻敲酒桌,忽的笑道:“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长乐亲手为荔水遥斟了半盏清茶,笑问。
“拿我与棠长陵的旧事来说,曲江宴赐婚之前,他就用风筝制造了和八娘的偶遇,他早就想另娶明珠了,却不与我明说,他把错处趁势推到大将军身上,哄着我说,大将军仗势强娶,他无可奈何,由此获取我的愧疚,获取大将军的愧疚,然后为自己谋取利益,还总想着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是个把坏事做了,却不想做坏人,还想让别人以为他清清白白。”
长乐饮下一口酒,笑道:“既要、又要,还要。”
“对!我说了一大堆,比不上公主这六个字一针见血,我当敬公主一杯,以茶代酒如何?”
说着举起梅花杯,压低了去碰长乐的青釉花口高足杯。
长乐受了这一敬,眼见荔水遥一口喝完了杯中茶,她又为其斟了七分满。
“你这肚子又大了许多,产期在几月份?”
“大将军说在年根底下。”
长乐探手过去,隔着春水色联珠花卉纹襦裙摸了摸,笑道:“这也是我侄儿,等这小家伙满月酒时,倘若是个小郎君我就送一把金麒麟长命锁,倘若是个小娘子就送一把金莲花长命锁吧。”
荔水遥顿时笑的花枝乱颤。
长乐见她如此,也跟着灿烂一笑,“何故笑的这个样儿?”
荔水遥便把添盆时秦王妃、魏王妃、她自己和独孤良娣这八把长命锁的趣事儿说了一回。
长乐笑道:“小儿添盆,长命锁最是常见的,不出错的,还寓意吉祥的,大家都是如此想。”
上官芳菲不干了,拿着梅子青酒瓶敲桌子,“你们两个说说笑笑把我晾在桌子上,是个什么意思?表姐不是叫你来开解我的吗?你倒是说啊。”
“我是给你解闷的不成,谁管你呢。你呀,父母疼爱,长兄关心,生来就在蜜罐子里,可别不知足。”
上官芳菲撇嘴,“我也有我的愁苦之处。譬如独孤良娣,太子妃人还在呢,她就巴巴的盼着她死,她好扶正。我们家竟也有意那个位置,出了姑母一个皇后还不知足,我做不来那样的事儿,为着一个破位置就盼着别人死,作孽啊。”
长乐顿了顿,低声道:“太子妃的日子不多了。”
荔水遥仿佛漫不经心似的道:“怎么哪里都有独孤氏,宫里有,太子府也有,几位王爷府上也有吗?跟下棋子似的。”
上官芳菲与长乐对视,少顷各自撇开,长乐笑道:“大将军可与你说过什么?”
“极少与我说朝堂上的事儿,那回我从娘家回来晚了,碰上宵禁,正被金吾卫将军独孤擎逮个正着,大将军不与他废话,直接让他如实上报,硬着头皮让御史弹劾,我寻思着,我们大将军怕是与那个独孤擎不和睦。”
长乐笑道:“独孤家野心大着呢。”
上官八娘发了一会儿怔,红着眼咬牙道:“倘若需要我联姻,我去便是,从此以后被高高捧在那里,我只把自己当庙里供奉的金身菩萨,人生短短数十载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不奢望情爱。”
说到此处,许是酒意上头,她自己就趴在桌子上嗷嗷大哭起来。
荔水遥与长乐都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反是她自己又抬起脸,泪眼婆娑的道:“我想要个郎君真心爱我,一生只我一人,生三两个孩儿,富贵顺遂的快活过一生。”
长乐摸摸她的狗头,讥笑道:“我这个公主尚不能快活呢,你这个愿望太奢侈了,人生在世少不得委曲求全。”
忽的,长乐拍案而起,“走,咱们去平康坊找男人去!”
“啊?”荔水遥微微张嘴,这才发现长乐的脸也酡红酡红的,竟是也醉了。
“我知道一个南风馆,里面的郎君个个器大活好!”
“啊?!”荔水遥这回真的惊住了,星眸睁的大大的,眼见她们表姐们手拉手真要去,她连忙去把卧房的门关了,“不可呀!冷静,冷静,来人啊,快去煮一锅醒酒汤来。”
这时,蒙玉珠在外边敲门,“嫂子,酒宴散了,大哥来接咱们回家去。”
“你走吧。”长乐挥挥手,笑嘻嘻道:“我只嘴上说说,还没去过呢,唉。”
荔水遥打开门,见外头守着长乐的女官,上官芳菲的侍女,想着有她们在定不会让自己的主子出事,她便带着蒙玉珠王琇莹出去了,在大门外与蒙炎会和,他骑马,她登车,一块回家去了。
翌日午后,秦王妃前脚送来孕期食谱,后脚太子府就送来了两个扬州瘦马。
一个叫琼花,雪肤花貌,依如她的名字一般;一个叫凝脂,身段袅娜,肌肤白里透红。
兰苕盯着她们足足看了一刻钟,心中警铃大作,“娘子,她们是针对……”
“不必多言。”荔水遥翻了翻秦王妃给的食谱,是用簪花小楷写成的,字迹清丽,还有因写错了字抹去的小墨团,便想,秦王妃很有心,她接了秦王妃的东西就不能退掉太子府给送的美人。
“既是指名给大将军的美人,还需大将军亲自过目,让她们站在门口打帘子吧,晚间大将军回来,一眼就能看见。”
兰苕冷着脸,“你们随我来。”
两个美人一前一后娇怯怯的道:“是。”
九畹急了,凑到跟前压低声音道:“娘子可千万不能犯糊涂,晚间郎主回来您只要开口,必能把这两个膈应人的东西送走。”
“他位高权重,这样的事儿有一就有二,这一回,我仗着自己还年轻貌美,开口了,也送走了,下一次呢?等我年老色衰,这样的事儿必然还有,他还会送走吗?世事随流水,过一日算一日,等我的事儿完了,我再发嫁了你们,我一身轻松,到那时我的日子才痛快呢。”
九畹一听荔水遥竟有了把她们嫁出去的心思,登时就把扬州瘦马忘了,双膝跪在脚踏上,握着荔水遥的手道:“娘子要把我们嫁出去,可是因着服媚背主,伤了心肠,便把我们三个也防备上了?”
“我若是连你们也防备上了,日子也不用过了。”荔水遥拉她起来,笑道:“罢了罢了,这样吧,你们谁有了喜欢想嫁的人就和我说,我给你们做主。”
“现如今,奴婢只想着尽心服侍娘子,别的事儿一概不想。”九畹起身,去倒了一碗正宜入口的茶来放到荔水遥手里,“娘子晚上想吃什么?奴婢好去吩咐灶娘。”
荔水遥把孕期食谱交到她手上,笑道:“你看着安排,安排什么我吃什么。”
九畹立时欢喜起来。
与此同时,荔氏,正院厅上,大小萧氏相对而坐。
大萧氏开门见山,“遥儿的聘礼里头有一尊羊脂玉卧佛,你拿出来我有用。”
小萧氏把身子一扭,避开大萧氏的正脸,“她的聘礼我都给她带回去了,你若不信,我把嫁妆单子拿出来你验看验看。”
大萧氏冷笑,“你用劣货换了遥儿的聘礼,此事我从没提过,但是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休想用被你做了手脚的嫁妆单子糊弄我!你要清楚,长陵科举无望,只能打理家业,现如今棠伯龄已经开始将家族资源向棠延嗣倾斜,不久的将来,棠延嗣母子必会压在我头上,我绝不能坐以待毙,我手上只有静韫可用了。”
“你想如何,细细说来?”小萧氏又把身子扭了过来。
“我打听着独孤良娣喜收藏玉佛,我要敬献给她,请她办事。”
“办什么事儿?你不说我不给!”
大萧氏深知她脾性,忍着气道:“我想把静韫运作一番送进太子府,搏一搏,将来若有造化,长陵便可翻身。”
“长姐,此事大有可为!”
第060章 一捧雪
清夜繁星, 湖中落月。荷风拂来,水月起皱波。
垂钓台下,孤蛙悲鸣, 垂钓台上,榴花落, 树下的摇椅上似有一捧雪。
蒙炎携满腔怒大步流星而来, 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起初竟连他也没发现摇椅上那“一捧雪”是一件雪白的狐裘,她人就窝在狐裘下, 蜷在摇椅里,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 寂静的仿佛湖面上升起的雾岚,见了日光就散了,无论怎样都抓不住。
蓦的, 他心中一慌,上前去, 一把掀开狐裘, 将她抱起,他坐了进去, 将她整个抱在怀里, 怒声怒气的质问, “你可真贤惠,把正院都让出来给那两个扬州瘦马是吧,怎么,还想让老子今夜在你的睡床上与她们双飞不成?”
“别……”荔水遥掰着他的手指, 不许他乱揉。
她发了声,终于有了人气似的, 顿时他心里就不慌了,揉弄着那对玉露团,越发要听她的娇泣之音。
“那我能怎么办,我又不像董元娘,有个硬气的娘家,还不是只能赌你的良心和宠爱,你却只会欺负我。”
她怀了身子的人本就情绪敏感,身子也敏感,被他粗粝的大掌掠夺侵占式的狠弄,又觉舒服又觉酸疼,难耐不已,便哭了。
这哭声听在蒙炎耳中却激的他浑身的血液沸腾,身躯灼热,他在她香腮上亲吻厮磨,“收了便收了,我手底下独身汉多着呢,正愁去哪儿给他们找媳妇,我只气你终究是个没心的东西。”
“我这大娘子不争不妒,如斯贤惠,让你享艳福还不好?你别不知足。”荔水遥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拔出了他一只可恶的手,微微喘息。
蒙炎掰过她小脸来,捻着她柔嫩朱唇,冷厉道:“倘若你如愿嫁给棠长陵,也这般贤惠的往他床榻上送美人吗?我不愿挑破,偏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令我生怒!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终究也暖不热你这块冷玉是吗?”
荔水遥蓦的掐住他捻痛她唇瓣的手指,微一咬唇便道:“他也曾对我好过,幼时只因我想吃枝头上那颗又红又大的桃子,他就爬上去为我摘,还掉下来摔个半死,至今身上还有树枝刺破肌肤留下的瘢痕,那又如何呢,也不耽误他后来将我舍弃,将我利用,你现在对我好,我心里清楚你只是喜欢我的脸和身子罢了,也不耽误将来我年老色衰时,你说一句,‘你也老了’。所以,大将军,何必说破呢,我们就这样过吧,过一日算一日。”
蒙炎听她提起棠长陵,提起他永远都参与不了的过往,脑子里一根弦就“铮”的一声断了,“你怎么死的?不是他把你害死的?”
荔水遥的身子一下子就僵死了一般,她尖声叫道:“我活的好着呢,儿孙满堂,富贵无极,白头终老!”
蒙炎还要再说,荔水遥蓦的吻了上去,吻了一下就伏在他颈侧哭道:“你别说了,不许说了,就这样吧,等我、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蒙炎又要开口,荔水遥两手都用上捂住他的嘴,哀声道:“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再让我安稳的活几个月,我会还你的!”
“还……”蒙炎把她的手扯下来,又怜又怒,“还什么?”
“给你。”荔水遥挺着胸往他手里撞,又搂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嘴堵上了。
软身艳肉在他怀里慌颤,兰香小舌往他嘴里乱钻,惶惶不安,不管不顾,他既心疼又怜爱,又要抽出一丝心神来顾着那碍事的,又怕剥了衣裙湖风吹坏了她娇弱的身子,忙不迭的把狐裘捡起将她裹住。
摇椅吱吱嘎嘎的晃荡了起来。
那漏网之蛙听得两脚兽欢好之声,越发呱呱悲鸣。
月落乌啼,榴花簌簌落。
摇椅停了下来,蒙炎自己不上不下的暗自平息,他低头望着怀中人,已是累的熟睡了过去,夜深人静,蛙鸣就显得聒噪,他忽的惊觉,探手在她鼻端轻试,气息竟微弱的仿佛化在了空气里。
他是男子,气息比女子沉重,可女子睡眠之时的鼻息再是微弱也不能弱到这个地步,又想到之前他也察觉过几次,就心生不祥,慌的捧起她的小脸把她亲醒。
可荔水遥正不知如何面对他,被吻的气喘吁吁也死活不争眼,反而把脸往他胸膛里一埋,又佯装睡去。
确定了她还是活的,就罢了。
俯身把地上的裙裳亵衣一股脑抓起来塞狐裘里,连着人一起抱走,将她安置回正房之后,他就急匆匆走了。
深更半夜,出现在爷娘床头,只听得他老娘鼾声如雷,他阿耶照样在旁边呼呼大睡。
他没压制气息,见床畔矮柜上有茶奁,他正渴了,自己倒了一杯温水一口喝干。
闹出的动静把老两口惊醒,还以为进了贼,刘婵娟吓个半死,一见是他,当即就抄起鸡毛掸子把这龟儿子打了出去。
随即,他又出现在蒙玉珠床头,隔着纱帐听得妹妹的呼吸之声亦是强劲有力,他便确定荔水遥的气息确实有问题。
整整胡思乱想了一夜,想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原因,是重生带来的吗?可他亦是重生之人,他身上完全没有异样。
苦于没有解法,只得把此事暂时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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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秋,这日一早,兰苕带着一车华而不实,惠而不费的节礼往荔氏去了。
荔水遥的肚子越发大了,反而勤快起来,日日都要在湖边回廊上散步,早中晚各一圈。
此时,刘婵娟正包着头巾,穿一身粗布短褐,站在湖边青石上,指挥着仆妇采摘菱角。
“晚上咱们就煮一大锅菱角吃,但这东西性寒,只能委屈你少吃几个,等年根底下把娃娃生下来,坐完月子,就能想吃什么吃什么了。”
荔水遥笑道:“阿家有经验,我听阿家的。”
刘婵娟欢喜,又道:“下个月月底湖里的莲藕也能挖了,到时候也可以送人。”
“阿家持家有方,儿媳敬服。”
刘婵娟上扬的嘴角将将落下又高高的扬了起来,“你也是个会过日子的,要我说多读书就是有用,前几个月你说要买果子酿酒,我还打击你说,酒是那么好酿的,白白的糟蹋果子糟蹋银子罢了,不成想,就被你酿成了,还被皇后娘娘选上成了贡酒,这不就是一项长久的营生吗,可见读书好。”
荔水遥解释道:“阿家,我都是小打小闹,酿的那醉颜酡也不比人家多年酿酒的行家出众,只因着此前咱家里无人弄起买卖营生,阿翁只踏踏实实的侍弄田庄,陛下和娘娘正愁还能给郎主封赏什么呢,我酿的酒正撞上这件巧宗罢了。”
“那也是你酿得成,支棱的起来,娘娘想施恩才有地界可施,可见大郎娶了你是他的福气。”
“阿家可别夸我了,脸都红了。”
婆媳两个正互抬互敬,说的热闹呢,兰苕找了过来。
荔水遥想着,许是她给打点的那一车节礼遭了嫌弃,兰苕在荔氏吃挂落了,就带着她往垂钓台上走去。
“受委屈了?”
“左不过被小萧夫人骂了几句。”兰苕扶着荔水遥在摇椅上坐下,她自己把杌子扯过来坐着,立即就道:“奴婢听说了一件、一件怪异的事儿。”
“荔家出什么怪事我都不觉得奇,说说我当笑话听。”
“不是荔家,是棠家。坊间都传开了,说大萧夫人病重,请了无数郎中都看不好,有个游方道士上门,说曾在一个大雪夜受过大萧夫人一饭之恩,特来报恩,给了一个偏方,偏方虽寻常却需要一味极其难得的药引子,您再也猜不到那药引子是什么?”
荔水遥被勾起了好奇心,忙问,“你跟九畹学坏了不成,还和我打起哑谜来,快说是什么?”
“血亲之人的肉一块。”
荔水遥登时笑道:“让我猜猜是谁割了自己的肉,大萧氏弄这一折戏出来必有用意,难不成是为了让棠长陵翻身,给他安个孝顺之名,想通过举孝廉的途径给他谋官?”
“娘子猜错了。”兰苕笑道:“是十娘子割了自己的腿肉,现在啊,十娘子孝名远播,荔家从上到下都在议论,小萧夫人骂完我就炫耀了几句,听那意思太子殿下有意抬她进府。”
“是了,若是把这大孝之名安给棠长陵,即便举孝廉,他的手又废了,最好的结果也只能得个不入流的虚职,安给棠十娘,倘若真能送进太子府邸,搏一搏,兴许还真能搏出个名堂来,是了,这才是‘深谋远虑’的大萧。”荔水遥望着榴树上裂开口子的大石榴,露出的石榴籽红透晶莹宝石一般,顿觉想吃,便指了指,兰苕会意,起身就给摘了下来。
“我自己剥。”
“石榴汁染了手可不容易洗掉,还是奴婢一粒一粒的剥好了,放在水晶碗里,又好看又好吃,娘子稍一等。”
一直在旁安静聆听的九畹半路截了过去,拿着就往轩室里去了。
荔水遥轻舔一下唇,望着湖上灿烂盛开的粉荷、白荷、紫荷,笑道:“十娘是个有志气的,定然也是她向往的高枝,只是我与那独孤良娣见过一面,那一个却不见得是个和善的,那时先太子妃还压在她头上呢。”
由她去,今生她嫁不得鲁王,命运已经改了,且看她自己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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