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夫妇

    三刻钟前, 崔植筠自太史筝离去起,便再无心入眠。

    他起身坐在筝坐过的床边,心绪百般难安, 满脑子皆被忧忡填满。

    使人奉来的早饭, 他更是没用两口就撇了下。

    窗外薄雾初开,枝头麻雀落满。崔植筠抬头看去心道:眼皮乱跳, 总觉要出事,不若就去瞧瞧, 只瞧瞧便好……

    但见一字后,银竹雅堂内的持重二郎, 匆匆推门惊散一树的雀鸟。

    崔植筠, 到底还是去了那。

    后果前因,他躲在轩外听取三分。却被清晨洒扫的女使发现, 露了踪迹。

    看来, 有时家中使人太多也不是好事。

    崔植筠正身轻咳,掩饰尴尬, 他说:“哦, 我来寻内子。昨夜她替我收拾桌案, 不知将我的讲义放去何处。我急着用,特意来寻。”

    乱讲!

    昨夜谁不知道你二人昏睡过去?崔植筠如今碰上太史筝, 是扯谎都不打草稿了。

    “现在来寻?二郎君急着用呢?”女使多嘴一问。哪知, 崔植筠刚点头,她便转头热心通禀道:“淑人, 二郎君来了——”

    崔植筠不得已赶鸭子上架,抬脚向屋内走去。罢了, 他本想也正想着对策,见机行事吧。

    来到屋内, 一众女眷将他看了又看。

    崔植筠拱手时,依旧是翩翩风度的无双公子,他道:“晚辈请母亲安,三姑母安,二叔母安,大嫂安。植筠今朝是来寻……”

    崔植筠只字不提自己听闻方才屋内四起的祸事,饶是有意偏袒他那嫉恶如仇的妻。

    可不等他道出那胡扯的由头,他的妻和他的娘,便双双朝他开了口。

    “郎君,怎么来了?”

    太史筝抬眼崔植筠就这么呆呆愣着。

    可喻悦兰惯能演戏,只瞧她在见到儿子后,当即收起那副刻薄相,扮起可怜来,“哎呦,我的儿——你来的正是时候,你若再不来,你的母亲,就要被你这媳妇张牙舞爪吃了去。”

    “儿啊,快来管管你这不知礼数的媳妇,她竟敢公然顶撞长辈,进门第二日便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这往后可还得了?你可得为母亲主持公道,万不能跟你那没良心的爹一样。是非不分呐——”

    袖中掏出的手帕,就像是助长她气势的剑器。恶人先告状,便是她的必杀之技。

    喻悦兰掩面时,哭哭啼啼,却难见泪痕沾湿帕巾。崔植筠岂能不识?

    只是,该如何收场这出闹剧呢?

    一边是欺软怕硬耀武扬威惯了的喻悦兰,一边是直言不讳冲撞长辈,却只为仗义的太史筝。是为伦理偏护,还是为正义驻足,崔植筠需得好好掂量。

    他只怕一个不留神,就将这火越拱越大。

    太史筝身正不怕影子斜。

    她不似喻悦兰那般哭天喊地,她只不紧不慢起了身,找准恰好的时机,准备低头做个晚辈姿态。

    谁料,崔植筠竟抢在她表态前阴声张口道:“忤逆尊长,是为无状。以下犯上,是为无矩。如此无德无行,怎堪照顾长辈的重任?留在此地岂不给长辈添堵?母亲莫恼,儿子这便替您将这丢人的妇领走。”

    “带回去好生训诫,断不能让她再扰长辈清净。亦还母亲个公允。母亲放心,往后儿子便再不准她踏进这泠雨轩一步。必得给她些教训。”

    筝猛地一惊立在一旁。

    这是什么动静?温润郎君要变身了?

    崔植筠动怒的样子,当是极少得见。只瞧崔半芹与褚芳华面面相觑,似是被他这副样子唬住。原这永远和和气气的崔二郎,生起气来是这个样?喻悦兰亦吃惊不已,这可还是他那奉命唯谨的儿啊?

    戏要做足,多一分都得露出马脚。

    崔植筠当即拂袖转身,见太史筝不为所动,他便追加了句:“太史筝,留在这儿做甚,走——”

    筝反应过来,赶忙装作畏怯模样,又是垂眸,又是叹息着追随而去。

    二郎就这么领着新妇怒气冲冲地走了。

    仓夷望向轩外,满是担忧与自责。她想今日事情闹到这般全是因为自己。缘何她总会给帮助自己的人带来不幸?

    仓夷垂着头,蔫了吧唧不敢说话。

    屋内人却纷纷望向喻悦兰。

    喻悦兰瞧着威风不减,开口便说:“瞧什么瞧,谁家儿子能有我家二郎这般气概?甭管对方是什么来头,皆是教训得媳妇是大气都不敢喘。你们呢?你家可有这样的待遇?”

    喻悦兰撇了帕子洋洋得意,没人想再去将她搭理。

    只是,待她定了神,才察觉到些许的怪异,这事就这么解决了?为何总觉哪里不太对劲……

    可喻悦兰转念一想,自己怎能怀疑她那宝贝儿子,便又收起了疑心猜忌-

    泠雨轩外走出百十丈。太史筝紧紧贴着他这“暴怒”夫君的屁股后头,小心地行。

    崔植筠走在前头,却总觉得背后有张脸在顶着自己往前去。他猛地停下脚步,那张脸竟也停在了他背脊正中的地方。

    崔植筠试探着抬脚挪出一步,那脸就跟块狗皮膏药般紧跟着贴了上来。

    她这是在作甚?

    崔植筠终是放弃将这粘人的膏药甩开,他站定脚步轻声与太史筝说:“我没生气。”

    太史筝将脸埋在崔植筠的脊背间,不肯逃离。那里有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是檀木香,还是栀子香呢?

    筝循着味道应了声:“我知道。”

    “你知道?”崔植筠讶然。

    他开始陷入怀疑。

    她竟瞧出来了?难道是他方才表演的过于用力?还是因为自己从未发过火的缘故,没有把持好?

    若早知该好好练习练习再进去…

    只是这可如何是好?倘若是母亲起疑,想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崔植筠一遍遍翻覆起方才的情景。

    他想这婆媳之事,真是亘古难题。待这九日婚假过去,他自还是好好上值,远离这是非之地。

    沉默之间,太史筝终于分说起,“二郎的话,看似句句怒责呵斥,实则字字也在维护我的利益。我岂能笨到听不出来?今日还要多谢夫君仗义相救,可我也该思思己过,不能再这么大胆肆意。总归给你添了麻烦。”

    而且,郎君你的演技好差,根本没有婆婆好……

    这句话是筝在心里默念的。

    她垂眸离开崔植筠的背脊,默默向前走去。

    彼时,崔植筠愣在原地,沉沉念了声:“其实,错也不全在你……”

    可这话并未落进太史筝的耳朵里,她飘忽着来到游廊边的立柱前,伸手便将其环住,跟着把脸贴在上面就仰天长啸。

    “天呐,太史筝,你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这已经是第二次得罪婆婆了。你怎么就是管不住那张破嘴呢,这下可好,太史家祖传的东西,瞧着是不会失传了……可我要完蛋了。”

    这哪里是祖传,分明就是诅咒!

    崔植筠见状脸却一黑,

    原这女人刚才是将他当成与这柱子一般的存在。

    接着匆匆过路,当做无视。

    太史筝回神望向视她为无物的夫君,诧异高呼起,“郎君,郎君。你怎么走了,你倒是等等我啊——”-

    筝就这么一路追着赶着崔植筠回到了银竹雅堂,才跨过房门气喘喘嘘嘘坐下。她便在瞥见桌案上,那没动几口的饭菜疑惑道:“这早饭怎么都没怎么用啊?难不成,郎君方才是特意去寻我的?”

    “多想,正巧碰上。”崔植筠淡淡道出几个字,以掩盖他的心虚。

    太史筝却不买他的账,“莫唬人,担心就直说——”

    “谁人担心你?”

    崔植筠小声说了一句,太史筝的声音却正好压过了他,“可我昨日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操心……不过今日看来,还是郎君你有先见之明。嘿嘿。”

    筝自顾自地说着。

    看来,是崔植筠会错了意。好在他的话没被太史筝听去。可就瞧他一个不留意,筝便拿起桌案上已经发凉的煎饼,准备往嘴里送去。

    筝饿了,今早上这么折腾一番,她是半分东西没有吃进去,这要是搁平日,筝这会儿都吃三顿了。

    崔植筠却抓住了太史筝抬起的手臂,“凉了,且是我吃剩下的。要吃,就让婆子再弄。”

    “凉怎么了?我爹从前打仗的时候,粮草枯竭,有时三四天都吃不上东西。这些东西好好的,不可以浪费。而且,你的吃剩的东西怎么了?我不嫌弃。我怎会嫌弃我的……”

    “夫君~”

    太史筝撒罢娇,勾着头就要去咬手中的煎饼,崔植筠却与其拉扯起来,“那让人去热热总行。”

    “不用,不用。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如此推换来去,筝瞅准时机猛地张口发起攻击,但瞧她吭哧一下,就咬住了块柔中带硬的东西。

    为何这口感咬上去不像煎饼……

    崔植筠的动作停在此刻,筝怔住身子一动眼睛察觉到不对劲。

    “太史筝,住口。”崔植筠阴着脸。

    筝张着嘴,在轻轻咬了两下确认这真的不是煎饼后,才缓缓松开崔植筠那被自己咬住的指根。

    她盯着眼前人悬在半空的手掌,以及那块有些发红的牙印,慌忙致歉,“对不起,对不起。郎君,我不是故意的!我就这么,再这么,吭哧一下不知道怎么就——我真不是有意。郎君今日帮我,我怎会恩将仇报呢!”

    她这就是恩将仇报…

    太史筝说着便伸手捧起崔植筠的手掌,刚想为他吹上一吹,却被崔植筠一把抽离。崔植筠转头要走,筝回眸望着去意已决的夫君,不敢出言相问。

    崔植筠却在跨门而出前,沉声说:“吃完了,去书房找我抄经。”

    “抄经?”太史筝惑然。

    咬了他一口怎么就罚人抄经?这是什么怪癖!

    崔植筠解释道:“今天的事,娘那边总该有个交代,她喜欢手书的经文,你就抄五遍《楞严经》送去,她有面子跟其他房里的交代。这事大抵能解。”

    “五遍还好,不算多。”太史筝点点头,随口问了句,“那请问郎君《楞严经》一部共有多少字?”

    崔植筠闻言抛下一句:“六万余。”便出了门。

    太史筝听后掰着指头迷迷糊糊算了半天,终是发出一声惊叹:“我滴老天奶啊,一遍六万,五遍就是三十万,三十万呐!我得废掉多少根手指才能抄得完。爹啊,我发誓再也不乱说话了,让圣人和祖母收回神通吧——”

    西屋那边,崔植筠在听见这边的动静后,站在对面的廊下不觉嗤然,而后抬手推门。他这才往书房里进-

    足足半个多时辰。

    太史筝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子踏出东屋,只瞧她的脸上写满幽怨,浮元子在碰见她后开口相问:“大娘子这是怎的?脸绿的像个青蛙,我记得上回见你这般,还是咱们主君逼你吃糊了的饴糖。”

    “呱——”

    太史筝莫名学了声蛙叫,浮元子听得出这声蛙叫中满是哀怨。

    筝懆懆来到浮元子面前,挥舞着自己娇嫩的右手,抽泣道:“圆子,你我今日再最后看我这灵动的右手一眼。待到明日,不,大抵要不了这么久。待到今晚,我这美丽的手掌就会因抄太多经文废掉。往后什么吃饭穿衣上东司,我可都要依仗你了,圆子……你可不能不管我啊。”

    这主仆俩,

    一个“疯”,两个“傻”。

    若是旁人听见这些话,定是扶额不语。

    浮元子却将筝的话放在心上,轻轻捧起她柔软的手信誓旦旦保证道:“啊?这么可怜吗?娘子放心,圆子为了娘子必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是明天天上下刀子,今天圆子也不会少喂娘子一口饭!少给娘子穿一身衣。只是娘子……圆子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讲。”太史筝望着浮元子含情脉脉。

    浮元子转头瞥了眼西屋,怯怯地说:“二郎君在那盯你半天了,他好像找你有事。”

    “啊?有吗?”太史筝疑惑着转头去看,崔植筠果然立在西屋的廊前将自己凝望。

    她慌忙抽出自己落在浮元子手中的掌,推了人就往郎君身边走去。

    余剩浮元子立在原地,噘嘴怨她见色忘义。

    崔植筠却不等太史筝来到他的面前,转身扔出一句清冷的:“抄经而已,你的手不会有事。别磨蹭了,快些进去。”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如此,筝的步子又在他的这句话后沉重起来。

    筝开始默默原地踏步,她转眸求助于浮元子,浮元子却对她置之不理。

    太史筝无奈只得扯着自己飘逸的裙角,一步步向西屋挪去。只瞧筝来到门前,从门框里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她那委屈巴巴的眼神,直望向桌案前铺案布置的崔植筠。

    一眼神魂颠倒,两眼如痴似醉,筝竟无知无觉沉进了他如沐春风的清俊里。

    真是好个俊俏的郎君。

    “看我做什么?”崔植筠举目去,他那新婚之妻正拿着一种暧昧不明的眼神痴痴看着自己。

    再忆早起,太史筝趴在他身上的模样,崔植筠只觉遍身一僵,连执笔的手都悬滞。

    筝却在那边扒门谄媚道:“卿卿夫君,这经文……我能不抄吗?若不然,少抄几遍行不行?夫君放心,夫君的恩情,妾身自当铭记,不若今日我任由你处置就是~”

    跟他讨价还价?不得行。

    崔植筠乃是刚正不阿一君子,他侧目而望故意问了声:“任我处理?”

    筝小脸一红,扭扭捏捏用手指在门框上打转,“嗯…这个吧,其实都是早晚的事,你若是不让我抄那么多,或是不抄最好。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

    崔植筠闻言以鄙夷目光相看,“给我老实抄经,没有还价的余地。”

    “崔植筠,你简直跟我们夫子一样,就是个老顽固!”太史筝见诱惑不成,当即瘪嘴翻了脸。

    崔植筠搁笔只道:“过来。”

    “我不,我不过去。”太史筝使劲摇头,扒着门框不肯撒手。

    看来,强硬不成,只得利诱。

    崔植筠低头摆弄镇纸,思量再三后,朝筝开口:“太史筝,你今日若肯抄经,明日回门见过岳丈,我就带你去桑家瓦子逛逛。”

    桑家瓦子是东京城最大的瓦肆。

    崔植筠并不喜欢此等市井之地,他只觉聒噪无趣。可门下授课的年轻学子,却最喜欢这类地方。他便也觉得太史筝会喜欢这种热闹欢腾的地方,这才作为条件跟其交换。

    可人怎么没了动静?难不成是不喜欢?

    崔植筠捉摸不透,抬头便要相问,却见太史筝已是一声不响地站在了案前。

    崔植筠望见眼前人脸上满是欢喜模样,她在他面前开了口:“真的吗?郎君真的会陪我去吗?不会是骗我的吧?玩到几更都可以吗?”

    太史筝扶着桌案越靠越近,崔植筠连连败退,似初见时那般躲闪。

    “我不食言。”他垂了眸。

    筝便在他的视线之外默默搬来一把圆凳,并排搁在了崔植筠的旁边。而后,乖巧坐下,筝用双手拍拍大腿,歪头望着身旁的儿郎浅笑道:“崔博士,学生准备好了。动笔吧——”

    崔植筠闻言拿起自己常用的那杆笔,无言朝筝,有种说不出的慌乱。

    太史筝却坦然接过笔杆,抬手比对着经卷上的内容,准备大展拳脚。

    崔植筠在旁侧身相对,再不曾回头。

    只是…这身边人抄经就抄经,缘何会时不时发出些或认可,或质疑的声音。

    “嗯,这个不错。”太史筝点头啰啰嗦嗦。

    “啊,那个不好。”太史筝摇头念念叨叨。

    这人总不至于,是用嘴来抄经?好奇心大过羞意,崔植筠忍不住转头看去。

    可当他在定睛瞧见宣纸上那被太史筝书写的远看歪扭,细看颠倒的字迹后,只觉两眼一黑,差点没气昏过去。

    八斗之才娶了个玩世不恭的妻,实在斯文扫地。

    “太史筝。”崔植筠沉声唤起她的名。筝没去搭理,崔植筠又作提醒,“太史筝,别写了。”

    筝写到忘我,竟哼起小曲。他便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太史筝,我说别写了——”

    可崔植筠的声音似是大过头了,屋内只余下一片死寂。太史筝懵懵停了笔,“怎么了?郎君。你改变主意了?可我现在觉得自己干劲十足,别说三十万字,就是六十万,九十万。我都不在话下。”

    太史筝大言不惭。崔植筠瞧着她那信心满满的样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是告诉太史筝,她以这种似“群魔乱舞”般的字迹抄经呈给母亲,必然是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岂不打击她的自信?可若不说,以后的事怕是会麻烦到不可收场的地步……

    崔植筠陷入两难。

    “郎君?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太史筝不解追问。崔植筠沉默片刻,看来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他替太史筝抄了送去。

    可也怪他方才怄气言说要抄《楞严经》,三十万字就是他抄,最少也要抄上七日时间。

    如此…那便……

    只瞧崔植筠猛地伸手,将太史筝面前的经书合了上,“没什么,就是我突然想起,母亲近来多读《金刚经》,抄写此经想必效果更好。此经一篇五千余字,如此我们抄写七遍,亦是功德无量。如此,我们也能赶在明日前给母亲送去。”

    崔植筠自将话圆了回来。

    “五千余,七遍,就是三万五千多字。少了好多,那我听郎君的。”

    筝欢欢喜喜,说着又倒腾出一张干净的纸。

    崔植筠扶额苦笑。

    罚抄个经书,也能这么开心。她倒是乐观至极。

    而后,这三万多字,崔植筠整整陪着太史筝抄了四五个时辰。期间,他便假借临摹为由,跟着抄了几遍。以备后用。

    酉时将至,天色近黄昏。

    太史筝挤了挤发胀的双眸,不知为何?她竟转过头盯着崔植筠足足看了小一刻钟的时间。

    看得崔植筠坐立难安,抄经不静,他便沉声相问道:“缘何总一直看我?经抄完了?”

    “好累,看看郎君,长长力气。”太史筝莞尔一笑,趴在了案上。只瞧她的小脸瞬于肘间堆成一团,“郎君字写得真好,人长得也好看,脾气也不赖。果然,跟他们说的一个样。只是郎君,我问你,往前真的没有小娘子,对你表达过心意吗?”

    “没有。”崔植筠回答的斩钉截铁。

    太史筝不信,“怎么可能?不要骗人!我以前是没见过你,我若是见过你,哪能让你孤身到现在。你老实交代,我大人大量,不会生气的。”

    崔植筠执笔的手微微颤动,一张完美的卷文上,落下了个浅浅的污点。

    他总被身边人的直白所惊,崔植筠解释说:“太学全是男子。我每日的生活,只在太学与家中往来。所以除却家中女眷,我从未与别的女子接触过。”

    你是第一个。

    这是崔植筠的言外之意。

    太史筝闻之感慨,“郎君的生活,还真是单调啊。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娱乐生活吗?你若跟老五那样,整日潇洒肆意,定会惹得众多小娘子的青睐。俊俏才子,可比纨绔子弟吸引人多了。”

    崔植筠却一本正经道是:“我不需要。”

    筝笑望他那纯净无暇的面庞,轻轻应了声:“也对。若郎君那般招摇,早早被别人盯上抢了先,我嫁谁呢?嫁夏老五吗?咦,那日子岂不是黑暗无边。”

    言及此处,吓得筝赶紧晃晃脑袋,让倒霉的想法通通走光。可彼时,远在云香楼里流连温柔乡的夏不愚,却莫名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难不成是天渐凉了?

    “夏老五是谁?”崔植筠竟也会好奇。

    太史筝此时困意上头,耷拉着脑袋往一侧偏去,“他啊……是我的…好……”

    好什么好?倒是将话说完。崔植筠注目于太史筝,想要听她道出那后半句答案。

    可筝的睡眠太好,俨然已入了梦乡。

    崔植筠也不能因此自私地将人弄醒,便只得无可奈何任她睡去。只是,太史筝,嫁给我就一定会是最好的选择吗?

    搁置的笔杆不再温热,崔植筠静静地望啊望。

    伯爵府的日子就像一团杂乱的麻,解不开的,理不顺的琐碎,日日都在翻覆上演。恩怨越积越深,绳结越堆越多,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崔植筠虽总置身事外,却也明白这些恩怨总会在某一日突然爆发。到时一定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思绪乱起,

    门外忽而传来一声:“二郎君。”

    婆子进了门,崔植筠下意识不是应声,而是伸手示意来人止语。

    婆子见状压低声音地问:“二郎君,傅掌事那边,让妾身告诉您,明日回门的东西都已准备妥当,您看看再有些什么想添的?好叫人再去准备。”

    “不必,嬷嬷办事我放心。”崔植筠微微摇头。婆子闻言欲退出屋去,却又被唤了回去,“等等。”

    崔植筠说罢小心抬起镇纸,拿起几份抄写好的《金刚经》,向婆子递去,“劳烦将这几卷经文帮我送去东篱阁给母亲,就说这是二郎媳妇给思过后的赔礼,愿以此功德回向给母亲。望她莫恼晚辈无礼。其他的就莫要多言。”

    崔植筠心细,这回他用了新学的,略带生疏的字体,好叫喻悦兰不起疑。

    “二郎君且放心,奴这就去办。”婆子得了令,定当尽心尽力。她接了经文就往屋外去。

    人走了。

    崔植筠的目光重新落于太史筝身上,他先是伸手轻轻抽出了被筝压在胳膊下的几卷经文。而后又在细细品味罢纸上,那若筝本人憨态可掬的字体后,决定将这几份抄的不算美丽的经,与那些名家名画一起收进博古架上最高处的木匣。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珍藏。不过是不愿随意丢弃她辛辛苦苦的心意。

    在那之后,又是半个多时辰过去。

    太史筝终于懵头懵脑从桌案上醒来,只瞧她那右边的发,也叫她压的垂了下去。

    筝抬起头哈欠两天。此时,崔植筠闲坐一旁挑灯夜读,若无其事问了声:“睡醒了?”

    “嗯……”

    太史筝搓了搓睡得热乎乎的脸蛋,恍惚望见窗外早已黑透的天,清醒道:“天怎么都黑了!刚才不是还亮着?郎君,我睡多久了,睡了多久——”

    筝说着惊恐摇起崔植筠的手臂。

    崔植筠被她晃得头晕,回手似警告课堂上走神的学生那般,拿书轻敲在了太史筝头上,“松手。”

    这一下虽不痛不痒,筝却还是下意识伸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委屈道,“完了,完了。浪费了好多时间,今晚得熬夜抄经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可待她絮絮叨叨垂了眸,才发现桌案上早被收拾干净,太史筝便疑了声:“诶?桌子上的东西呢?”

    “经文已经送去母亲那边了,母亲也回复说任我处置。这事母亲虽未表态,但算是暂时了了。”崔植筠拢了拢被她拉扯的衣服。

    太史筝挠挠头,“可是郎君…经文我还没抄完呢?你就这么给送去了?婆婆,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崔植筠合上掌心的书,抚在案上,“总之事了,你只需记得下次莫要再这般冲动便好。”

    眼前人含糊其辞。

    太史筝也是心大。崔植筠说事了,她便事了。只瞧她立刻换了副轻松模样,站起身就同崔植筠说:“好,我记住了。那郎君,天色不早。我饿了,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世间怎会有如此厚颜之人?崔植筠抬眼望她,正声言说:“饭我已用罢。”

    “什么?吃饭郎君竟然都不叫我?”太史筝简直不敢置信。吃饭不叫人,这乃是人能做出的事?这人还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崔植筠却泰然坐在案前回道:“此事与我无关,怪只怪你抄经不诚,半路偷懒。这也算是惩罚。”

    筝撇撇嘴,抱起双臂愤愤地说:“好恶毒的惩罚。崔植筠,你真就忍心饿着我吗?你总该给我剩些吧?一口垫垫肚子也行啊!你这么对我,难道就不怕明日回门我告诉爹,你们伯府不让人吃饭!我可告诉你,你明日千万小心,我爹厉害着呢——”

    “忍心。”崔植筠神色淡淡起了身,从桌案走到了门前。

    筝却眼神幽怨盯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似是找准时机,要给人一拳般。

    哪知,崔植筠三秒破功,女使婆子依旧来的不巧。他话音没落多久,院中便传来婆子的吆喝声,“娘子,郎君!快来,开饭。今儿晚上厨房做了烧黄鱼,香得嘞——”

    什么开饭?开什么饭?

    丝丝香气入鼻,太史筝诧异问向院中婆子,高声相问:“吴婶,现下几更了?”

    “几更了?怎么了大娘子?现下一更都不到,才酉正啊?正是开饭的时候。”婆子匪夷所思。

    院中与西屋却双双陷入死寂,这不是只过去了半个时辰!而死寂过后就是波涛汹涌。只瞧崔植筠行所无事,与太史筝擦肩而过,想要蒙混过关。

    筝却于他身后的灯影里,掐起了腰,“好你个崔二郎!你敢捉弄我,我要罚你,今晚上不准吃烧黄鱼——”

    彼时,那在院中侍奉了十五余载的女使婆子,见此场景,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

    十五年了,老奴还是第一次见“少爷”捉弄人,还是一个女人。

    老奴我啊,此生无憾了——

    第23章 回门

    次日, 回门。

    太史筝特意起了个大早。

    她拉着穿戴整齐的崔植筠,一路穿过宽窄不一的府中小道。引得路上洒扫供奉的女使们,连连出言问好。

    筝放眼望去伯府中升腾而起的尘烟, 与一张张堆笑的脸, 热情应道:“早,早, 你早,你也早——”

    崔植筠却于她身后, 面如死灰。他似是觉得心里没底……

    古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女。

    崔植筠想这太史筝的厉害他自领教过。那她家中那位战神父亲,岂不更胜一筹?

    一个太史筝, 崔植筠已然应付的手忙脚乱。如此, 再加上一个太史正疆,叫他这只会读书教书, 不会与人相处的死脑袋, 该如何是好?

    崔植筠生无可恋地望向眼前那欣喜的背影,多想同太史筝一般问出那句:“这门我是非回不可吗?”

    “大娘子, 大娘子——等等, 你东西忘带了。”

    身后浮元子气喘吁吁追赶而来, 可她叫起太史筝的声音,依如洪钟。筝循声回眸, “东西?什么东西?我没什么要带的啊?”

    浮元子来到她与崔植筠面前, 盯着筝的眼神甚是不满,她伸手指了指自己, “我啊!大娘子,你只顾头也不回地拉着郎君走, 我呢?你怎么不带我呢?我也是要跟着你回门的呀!主君不见我,会想我的——”

    筝是被回家高兴的心情冲昏了头, 她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回门礼”呢?

    浮元子可是自筝五岁起,太史正疆亲自给筝挑选的丫头。

    二人从皇宫到府宅,浮元子陪筝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多。筝当与她亲如姐妹,太史正疆这么多年亦是将她看做自己的亲闺女看待。

    如今,浮元子陪筝去了崔家伺候,老爹这一下就像是嫁出去两个闺女般怅然。所以,今儿这回门之日,筝若是将她忘了,必是被太史正疆骂上千百遍。

    太史筝猛地松开手中拉扯的衣袖,崔植筠瞬间失了宠。

    她赶忙打起了圆场:“哎呀,圆子。怪我方才走得急,也没在院中瞧见你,这不想着到外头等你。不好意思嘛,原谅我一回。走,回家看爹去。”

    太史筝说罢,又拉起了浮元子的手。

    浮元子倒也好哄,二人就这么不计前嫌,手牵着手欢欢喜喜往前走。身后便余剩下崔植筠无言顺了顺被太史筝拉皱的衣袖。

    待到崔植筠才刚一脸解脱地准备抬脚自己走,便又被牵着浮元子折返回来的太史筝,再次拽起了衣袖。

    只瞧筝一手牵着浮元子,一手拽着崔植筠自顾自地说:“啊呀,瞧我这记性,怎么又把他给忘了。这个不带,也不行。怎么左右都要挨骂——”

    一拖二的动作实在好笑。

    崔植筠觉得尴尬便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太史筝,松开。我自己会走。”

    “不要,快走。”筝拒绝了他。

    崔植筠无奈随她任性而去-

    府门外,傅其乐已领人候在阶前,满车的赏贺也已装箱。

    崔植筠瞧见这场景,总算狠心甩去被太史筝牵制住的手臂,来到傅其乐面前。可不等他开口,傅其乐便笑着唤了声:“二郎君。”

    傅其乐抬眼看向她自小看到大的儿郎,如今娶亲成人,有种说不出的欣慰。

    她甚比喻悦兰更心疼崔植筠。

    “傅嬷嬷。”崔植筠颔首回敬,注目时察觉她已不再年轻。

    可傅其乐却仍是那般干练,她转头说起正事道:“二郎君,回门礼都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缘何这么多人?难不成都是随行的?”崔植筠扫视阶前一众的杂役,有些惊讶。这些人甚至比银竹雅堂中用的使人还要多。

    傅其乐垂了眸,“回二郎君,这都是淑人的吩咐,他们都是今天跟过去侍奉的…”

    “侍奉?”崔植筠蹙眉起疑。

    实际上,傅其乐的话只说了一半,那后半段便是些喻悦兰讽刺太史家使人鲜少,招待不周,让他们瞧瞧咱家的本事的刻薄话。傅其乐自觉不学也罢。

    可崔植筠却沉声道:“劳烦嬷嬷回去禀告母亲,多谢母亲好意,可是何必这般大张旗鼓?我和内子,留二三个使人便够,其余的就请母亲留下自用。”

    “夫人,走了。莫误时辰。”崔植筠说罢站在车架前果断朝阶上伸手。

    在旁观望的太史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夫人?叫谁?我啊——

    “哦,来了。”筝这才回神同傅其乐点头微笑,搭上了崔植筠的手。接着,二人利落登车。任凭傅其乐如何再唤起那声二郎君,崔植筠都不再理会,他知这其中一定有母亲出的的坏主意。

    马蹄哒哒渐远,伯府的大门也被抛进尘烟漫漫。

    太史筝与崔植筠对坐无言,她望他眉目深沉,却猜不出是何缘故?筝便直言地说:“婆母,挑选杂役侍奉,也是好意。为何瞧郎君不太高兴?你是怕我介意?”

    “此事与你无关。”崔植筠提及此处言语淡淡。

    他似乎憋着股劲。太史筝瞧得出这气不是对她,可崔植筠是出了名的恭顺,这其中故事到底怎书?筝想问不敢问,最后只得憋着将目光偏向了别处。

    回家的路总觉漫长。

    筝嫁来的这三日,虽说每日有浮元子与崔植筠这个新人相伴,却总会怀念从前在家的时光。

    遥遥看着路上车来车往,筝察觉气氛微凉,忽然换了话题:“马上要见爹了,郎君可会紧张?那日我随你去拜见家中长辈时,就挺紧张的。还好有郎君陪着,才叫我不那么怯场。”

    “但是今日回门你且放心,爹他虽然看起来凶狠,可人好着呢。我们家也没那么多规矩。今日咱们回家,爹肯定早早就到市集买了新鲜鱼虾,等着中午做给咱们吃。真是托郎君的福,我有口福了。”

    筝提起老爹,满脸的骄傲。

    崔植筠却以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去对面的人,“亲自…做给咱们吃?”

    “是啊。”太史筝点点头,没去在意,“爹饭烧的虽比不上精修厨艺的厨子,家常味道却是擅长。不止如此,家里大小事务,下到针线,上到补瓦,爹是事事亲为,无所不能。全拿——”

    这真是那门庭赫奕的太史氏吗?

    尊卑分明,高高在上的人与事,崔植筠看了太多,才会对这种稀疏平常的日子感到惊异。

    他陷入沉默。

    可与此同时崔植筠也开始期待去到太史筝曾生活的家,去瞧一瞧属于她的日子,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生……-

    马车停在太史宅外那棵百年的李树下,筝抢在崔植筠前面跳出马车。

    依旧是那座高大的府宅,依旧是秋风误打花红,那位常常沿街叫卖的老头仍日复一日做着他的卖货翁,“卖香药果子,瓜果蔬菜嘞,快来瞧,快来看唉——”

    卖货翁的嗓子还是那么洪亮,他手中摇晃的鼗鼓咚咚作响,引得筝转头往东瞧。

    “阿翁——”筝高兴地挥挥手。

    卖货翁来到门前,搁下了自己的扁担,“嘿呦,是丫头你啊。咱们可有段时间没见了,你近来可好啊?”

    “好着呢,阿翁。”

    太史筝一声声阿翁叫的亲昵,让下车而来的崔植筠疑惑万状。

    卖货翁在瞧见这位从马车里走出的矜贵公子后,开口同筝讲:“丫头,这位就是你家舍人吧。你还真是好福气,能碰上这么端正的主家,你可千万尽心侍奉,叫你家舍人往后给你许个好人家。”

    筝嗤然一笑。

    阿翁,这是还把她当使唤丫头呢!

    “什么许个好人家?”这是准备二嫁?崔植筠不解相问。

    筝没搭理他,她只笑着回身挽起崔植筠的手臂,将人拉上前来,“嘿嘿,阿翁,哪里还需要他给我许个好人家?我跟你讲啊,这位可是伯府的舍人!我啊,已经‘傍’上他了,这辈子吃喝不愁了——”

    卖货翁听闻此事一脸震惊,崔植筠更是诧异将她相望。

    只有筝自己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虽然老翁有些不敢置信,可他还是从货箱里取来一支朴素的钗,当做贺礼给太史筝递去。

    这已是老翁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望向筝语重心长地说:“丫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嫌弃。阿翁,贺你新婚之喜,望你以后啊,顺心如意。”

    老翁祝贺时说的是顺心顺意,而非百年好合。

    他那眼神中的意味不可言说。他似是觉得一个小小女使,攀上高门大户的金枝,往后旦夕祸福,谁知三十年在河东还是河西?便只愿她顺心顺意。

    筝没推辞,也没解释。

    她恭敬着双手接过珠钗,随即簪在头上同崔植筠卖弄,“卿卿舍人,奴家这么簪,您可觉好看?”

    崔植筠瞧她这副故弄风骚的模样,着实想要逃离。

    筝见他不答,便贴了上去,于他身边低声道:“阿翁,一番好意。你多少意思意思,就当回个利市。崔植筠,掏钱。”

    内子放话,外子岂能不遵?

    只瞧崔植筠狠狠将人扒去一边,从袖中刚掏出钱袋翻找,就被太史筝捻起了一块银色的东西,送进了老翁手中。崔植筠眯了眼,敢怒不敢言。

    老翁端着明晃晃的银子只觉烫手,“丫头这是作甚?一根不值钱的钗子而已,这钱我不能收,不能收。”

    太史筝却推让说:“阿翁,这是回给您的利市。图个吉利。往后我就在伯府生活了,不知下次再见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阿翁还认不认得。您就收着吧,这也是咱们之间的缘分。往前买东西,阿翁可没少照顾我。再说我们崔大舍人大方着呢,他有的是钱。”

    筝言语真挚,听得卖货翁一愣一愣,她便趁机跟他告了别,“好了,时候不早,我与舍人还有事,就不陪您多聊了,祝您生意兴隆——”

    “舍人,走吧。”崔植筠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又被太史筝拉着向前走。

    府门轻推,二人与崔家的使人跟着消失在了门外。

    彼时,卖货翁背起他的扁担,在狠狠咬了口手中的银子后,噱噱念了声:“嘿,这丫头,真行。”-

    “哈哈,阿翁一点没变,还是跟以前一个样。”

    门后头,筝摸着门板笑弯了腰,她再想起说亲那日的场景就觉得好笑。

    崔植筠却自进门那刻起,便站在廊下惊讶地说不出话。

    这太史家…好大。

    没想到,内城之下,大内之外,竟还有这样的人家。

    太史筝见人不出声,转头碰了碰崔植筠,“舍人?崔大舍人?你怎么了?哦呦!崔大舍人,你该不会是还在为银子的事心疼吧?”

    “不是,别叫我舍人。”崔植筠收回目光。

    太史筝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背过手便又神采奕奕地向前厅走去。崔植筠跟在后头,有些纳闷,他随口问了句:“院中人都到哪里去了?”

    此番若是在伯府,单是门口看门的司阍就得有五六人,更别说进了前院,那众多行走的女使杂役了。然这太史家并非小门小户,怎会自入门起就不见个人影?实在让人生疑。

    太史筝闻言走去抓起厅中洗好的林檎,张口就啃了起来,“什么人?爹吗?”

    崔植筠摇了头,筝便又言:“不是爹,那还有什么人?使人吗?喏,圆子不是在这儿?我家有契的就她一个,其余嘛,做完工便走,都是按日结的工钱。这会儿不到时候,家里应该只有爹一个。”

    话音落去,难以置信四个字布满崔植筠的脸。

    不过很快,这样的情绪就转移去了太史筝身上,只瞧太史正疆从后院行来,伴随着他的还有一个妇人急切的声音:“节史老爷,您别这样,真的别这样。我真的得走了,得走了……”

    前厅的人,隔着板壁听见这样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语,脸色沉的如空中阴云。谁也不敢说上半句。

    浮元子大惊失色,崔植筠默而不语。

    筝手中那被咬了一口的林檎也在此时,滚地而去。她的笑容瞬间凝固,这…这是个什么情况?娘啊,你才刚去了十五年,十五年啊,而闺女也只出嫁了三天,爹他怎么就变了心!

    筝心里的泪翻涌而来。

    林檎咕噜噜滚向来人的脚边,太史正疆站定厅前,在俯身拾起地上的林檎后,朝筝大骂道:“臭丫头,不像话,三日不见,你都敢浪费东西了。这可是你爹我大早起去外巷街买的——”

    第24章 喂汤

    前厅下, 崔植筠被眼前人的这声狮吼所震慑。

    他抬眼看去,太史筝的爹,自己的岳丈。威风凛凛手持面杖, 那张带疤的脸上散发着腾腾杀气, 年近五十的老将军依旧是人高马大,身姿挺拔。活脱就是个威严神武的门神, 有着以一敌百的气势。

    如此一对比,

    崔植筠那霁月清风的姿态, 就略显微弱了。

    可太史筝这会儿根本顾不上与太史正疆介绍起自己的新婚夫君,他的女婿。她一心只想问清楚老爹身后那张陌生的面孔, 乃是何方神圣?

    “爹, 你这个,她……呜……”没成想, 太史筝还没刚上前开口说两句。

    太史正疆便将手中扒拉干净的林檎, 猛地塞进了太史筝张开的嘴里,“臭丫头, 上一边把东西吃完再跟我说话。浪费粮食, 是大忌。”

    好粗鲁的对待方式。

    崔植筠目睹着父女二人的一举一动, 只瞧太史正疆一瞪眼,太史筝竟叼着林檎乖乖坐去了一边。

    还真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可不等崔植筠缓过神, 太史正疆那边就传来一声惊叹:“哎呀!这就是我那个举世无双, 千金难求的好贤婿吧——”

    崔植筠猛地一惊,赶忙持礼应了声:“小婿, 给岳丈请安。”

    “诶,免礼免礼。你这倒霉媳妇见我都没问过礼, 贤婿往后如她一般就好。都是自家人,轻松自在, 轻松自在。哈哈哈哈哈哈。”太史正疆豪爽的笑声响彻,只瞧戏剧化的一幕,出现在厅堂前。

    太史正疆说着随手搁下面杖,伸手便捏了捏崔植筠的肩膀,想要夸上几句。可不料,“啊呀,瞧瞧我这贤婿,他这个肩,哎呀……”

    太史正疆摸着崔植筠有些单薄的肩,开始自我怀疑。

    他不甘心地又将手握成了拳,敲去了崔植筠的胸前,“哈哈,让我再瞧瞧贤婿的胸肌,嗯……他这个胸肌啊,嗯……还挺……嗯……”却彻底陷入沉默沉默。

    可太史家的儿郎,个个身材魁梧异于常人,正常人哪堪与其相比?

    崔植筠的个头与身材,在读书人中已是较为健硕的存在。望着眼前莫名其妙的岳丈,崔植筠只觉胸口一闷。他下意识退后两步,生怕太史正疆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叫他今日将命丢在这里。

    果不其然,如崔植筠所料。

    没等三秒钟,太史正疆便再次垂眸盯上了他的下盘。

    看来,太史老爹今日是不找出女婿优势到能与自家相配的地方,就誓不罢休。

    崔植筠惊恐万状,他是躲还是不躲?

    躲开视为对长辈的不尊,不躲恐这辈子断子绝孙。

    崔植筠进退两难。

    但瞧,在这紧要关头,他那在旁的妻,举着啃得闪闪发光的果核,如一道圣光般将他拯救,“太史将军,如果你还想抱外孙的话——还请脚下留人。”

    此话一出,太史正疆的脚悬在离地不远的半空。他左右思量,终是看在外孙的面子上,放过了贤婿。

    崔植筠满脸羞意。

    老爹的脚是收回了,可老爹的面子怎么办?

    到底知父莫若女,筝转头将果核放在桌案,同太史正疆说:“爹,净为难我家夫君!咱们是将门世家,可人家是书香门第啊,爹就不能弄些我家夫君擅长的?来,夫君,给爹背首诗,以表孝敬。”

    崔植筠愣在原地不语,他怎么都觉不对劲。

    此番为何那么像是儿时拜年,被要求给家中长辈展示才艺的场景?

    太史正疆倒挥挥手,一脸嫌弃,“背诗?听不懂,我不爱听那玩意。若是舞刀弄剑,倒愿闻其详。”

    “舞刀弄剑?那你等大哥大嫂回来,让他们给你表演个够。”太史筝撇撇嘴,往崔植筠身边靠去,“我家夫君是太学博士,读书人。跟你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行行行,我是大老粗行了吧。”太史正疆嘁了一声背过手去。

    此时,一直在旁插不上话的妇人,终于找到机会开口道:“那个节史老爷,若是没什么事,您看您女儿女婿也到了,妾身就先走了。”

    太史筝这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

    太史正疆却猛地一拍手,吓得在场人的人一激灵。

    只瞧,他又继续接着方才的话,跟妇人推让起被她偷偷放在桌上的彩缎,“李婶,李婶。您瞧闺女来一觉和,我都把您给忘了。多有怠慢,见谅见谅。今日您好心帮忙做这回门饭,您是死活不肯收钱,那这个赏贺的彩缎,您说什么都得收下。”

    “节史老爷,别这样,别这样。您的好意,妾身心领。但东西贵重,我真不能收。我还有事,真的该走了。”妇人谢了礼,急匆匆地往外离。

    太史正疆见拦不住,抱着彩缎,叹了口气,“唉,这西边的李婶真是个热心肠。昨天我俩在街上碰着,她一听说闺女你要回门,我自己一个人要准备一桌子菜,今儿一大早便来帮我的忙。爹说让她留这儿一块吃饭,人家怕耽搁咱们相聚,忙完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闺女,这人情你得记。”

    老爹遥遥望人远去,转过头却见厅下人无不将他注目,“你们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原来,是这么个事啊……

    太史筝搞清楚状况,总算将心放在了肚子里,老娘的在天之灵也不必惊动。浮元子跟着松了口气,“主君,您可吓死人了。我还以为,你要——”

    “我要什么?”太史正疆惑然。

    筝怕越说越乱,赶忙打断了二人的话,“圆子,以为你要在外面包桌吃饭。”

    “包桌?包什么桌?三日不曾吃过爹的饭,就不想?外面做的,哪有爹做得好吃?贤婿,是不是也饿了?走走,随爹去后院,还有几个菜咱们就开饭。今天可好好尝尝爹的手艺。”

    太史正疆说着,毫不生分地拉起崔植筠的衣袖。

    他这父女俩还真是一个样。

    崔植筠却顿在原地,指了指带来的那些赏贺,“岳丈,那这些东西和家中亲戚……”

    太史正疆回头看一眼,“嗐,多谢贤婿好意。我家老早就没什么亲戚,这来来回回的赏贺答贺,就免了吧。啰里啰嗦,也怪麻烦的,该交换的贺礼,待会直接带走就行。太史家没那么多规矩,随意随意。”

    语毕,老爹拉着新婿,就要往后院去。

    惹得那被遗忘的闺女,甚是不愿意。筝嘴上骂着老爹偏心,却挽住了崔植筠的另一只手臂。

    如此,一左一右两个“护法”,崔植筠被这父女二人生生架了起来。

    可羊入虎口,已再难脱身。

    崔植筠便身不由己地跟着父女二人,来到了通往后院的小门外。

    但瞧,三人并排卡在门外,

    是横过不去,竖谁也不愿打个头。

    尴尬地气氛蔓延开来。

    崔植筠这个入了虎口的羊,刚刚鼓起勇气,就被太史筝打断。筝沉声说道:“爹,你松手,先过去。”

    太史正疆却拉了拉崔植筠,“臭丫头,爹是长辈,给爹个面子,你先松手。”

    奇怪的胜负欲就此燃起。父女俩隔着女婿和夫君,互相盯着对方,谁也不愿退让。

    焦灼的眼神,越燃越旺。

    崔植筠觉得很快就会波及到自己,他无奈叹了口气,随后只轻轻抬起被父女二人拉住的手臂,便自己一个人从门内泰然走了过去。

    彼时,筝与老爹的手,还保持着最初的模样,只是二人对望时,却不再有崔植筠阻隔。

    嗯?怎么觉得少了些什么?

    筝噘起了嘴巴。

    等等,贤婿去了哪里?

    老爹皱起了眉头。

    父女二人再回首,只闻门的那边,崔植筠阴着脸唤了两声:“岳丈,夫人。”

    话落,太史正疆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太史筝噘起的嘴巴也缓缓落下。

    这俩人看看崔植筠,再相互扫视一眼后,双双发笑,以掩饰这场尴尬。

    “啊哈哈哈,年轻人就是腿脚利索,没怎么注意就过去了。闺女走走走,火上炖着菌汤,咱们去看看。”

    “诶嘿嘿嘿,是是是。父亲请请请,我跟您去瞧瞧汤。”

    父女二人斯抬斯敬,你让着我,我让着你地绕开那头的崔植筠,一路往后厨走去。

    寂寞空宅,吹来的风尽是悲凉。

    崔植筠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欲出又止,最后仅剩下一声叹息零落一地。

    今日的所见所闻,足矣打破了他那被礼教轨则禁锢的人生。崔植筠只有见过了太史筝才能明了……

    原来,人可以无拘无束的活。

    他便也不去怪罪,他们那与他而言的无礼。

    可当崔植筠转角而去,又遇到了躲在花丛里的偷吓他太史筝。筝猛地从丛中跳出,大喝一声:“嘿——”

    崔植筠却面无表情看着,他那头顶“沾花惹草”的妻。

    太史筝见他这个反应,不甚满意地抱怨道:“郎君好歹给个反应啊?郎君难道是不害怕吗?还是说郎君猜到了这里躲着人?”

    “此间已是深秋,草木零落。我不想看见也难。”崔植筠说罢,抬脚向前走去。

    筝紧随其后。

    崔植筠瞥见她跟了过来,开口问了句:“你不是随岳丈到后厨去了?怎么躲在这儿?”

    “还能因为什么?等你呗,郎君以为我真能撇下你,自己先去啊?你第一次来家里,又不认得路。我得照顾你啊,就像昨天在泠雨轩那样,还不是郎君特意去帮我解了围?”筝抖了抖头顶的落叶,漫不经心地说起。

    崔植筠闻言道是:“路过。”

    “好好好,路过,路过。路过奴家心~里~”太史筝瞧着他那小气模样,懒得计较,挽起了他的手臂。

    崔植筠却一脸的不愿意。

    “…”-

    到了后厨,崔植筠瞧见外头的角亭下放着张圆桌,高高的柴堆就搁在一旁,这便是太史家用饭的地方?

    虽没有精致古朴的陈设,却平添几分烟火暖意。想那泠雨轩的华丽,留给人的只有清冷与疏离。

    几步向前,筝领着崔植筠进了后厨,菌汤的鲜美气息阵阵沁入心脾,筝扒着面案两眼放光,“爹,这汤好香,能不能先给我盛碗尝尝——”

    “臭丫头,馋死你得了。”老爹虽嘴上说着嫌弃,手里盛汤的动作却没停。

    他将盛好的菌汤递去闺女手里,转头就问女婿:“贤婿可要也来一碗尝尝?”

    崔植筠拱起手来还没作答。

    筝就抢在他那啰里吧嗦的礼仪前头应了声:“我俩一碗就好。还要留着肚子吃饭呢~爹,你快做饭,我饿了。”

    “郎君走,咱们出去,爹做饭最讨厌别人看着。”

    “那小婿……”

    崔植筠一个踉跄,又被筝带了出去。

    急匆匆将烫手的碗搁在角亭下,太史筝赶忙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可她似觉热气不减,转头又将手指捏在了崔植筠的耳垂上。

    殊不知是热气蔓延熏红了脸,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接触臊红了脸。

    崔植筠怔怔看着眼前的太史筝,“你做什么?”

    “烫手啊,我散散热气。我的耳垂不太好用。”筝一脸无辜,崔植筠想动不敢动,“行了,松手。”

    筝见状在他耳垂轻轻搓了两下后,才松了手。

    而后并肩坐在左右,太史筝吹了吹碗中的菌汤,舀起一勺,便向崔植筠递去,“来,郎君,啊——你尝尝烫……不是,鲜不鲜。”

    好险,险些说漏了嘴。

    崔植筠没张口,他说:“我自己会喝。”

    太史筝却执拗地将勺子奉去,非得他喝上一口才肯罢休。崔植筠无奈让她喂了一口,道是:“不烫。”

    他早就看出了筝的小心思。

    可筝竟喂上了瘾,只瞧她二话不说,一勺接着一勺往崔植筠嘴里喂去。弄得崔植筠一勺接着一勺地喝下,根本没时间开口拒绝。

    一小碗菌汤很快便要见了底,筝愣是没舍得给自己喝上一口。

    谁料,太史正疆竟神色慌张地从厨房跑来。

    他瞧见这场面就大呼不好。

    筝没在意,只将最后一勺菌汤喂进崔植筠口中,转头就同老爹说道:“爹,你来的正好,这碗我让郎君先喝了。你再给我盛一碗呗——”

    “闺女,你过来。”太史正疆小心翼翼地挥挥手。

    太史筝疑惑着走向了老爹身旁。

    太史正疆瞧着空荡荡的碗底,面色异常沉重,他颤颤地问:“都…都喝光了?”

    筝点点头,“嗯,都喝光了。”

    太史正疆得到答案,抬头望着角亭下的崔植筠,满目悲悯。崔植筠与之对上目光,赶忙起身笑了笑。

    太史正疆却再也笑不出,苦涩在嘴角荡漾。他伸手拍了拍闺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交代道:“闺女,没事去请个大夫吧。我这菌汤好像用错了的蕈,可能有毒……”

    第25章 躺板

    “有毒——为什么会有毒!”

    太史筝大惊失色, 脑中跟着浮想联翩,噩梦般的未来如走马观灯般上演。

    难道她这甜蜜新婚还没过,洞房还没进, 就要守寡了?难不成齐鲤元的诅咒就要成真?

    且慢, 自己不会还要无辜背上杀夫的罪名吧!老天爷,你为什么就不眷恋我这美丽良善, 出门连蚂蚁都不敢踩的弱女子呢?

    太史正疆却慌忙捂住了闺女的嘴,“你小点声, 爹也是才刚看见,我早起买的那蕈还完好放在那架子上, 可咱家女使昨天在院子那棵银杏下头, 清理出来的无名蕈子,却不翼而飞。爹左右一思量, 许是这蕈跟蕈, 长得太像,叫我看花了眼。想来, 也是爹早起忙昏头了, 才将东西搞混了。”

    “你瞧瞧, 他现在也没事。”

    太史正疆说着又冲崔植筠笑了笑,“可咱们还是请个大夫瞧瞧保险些。这是你婆母的宝贝儿子, 伯府的金疙瘩, 他要是出问题,咱们父女俩还不得被她拎到开封府去, 公开处刑啊。”

    “爹可不想我这一世英名,毁在一锅汤上。”

    “若是如此, 后辈啥时候提起爹,不说爹是英勇无畏的战神将军。而会说, 啊,这不是那个连蕈子都分不清的老头吗?”

    太史正疆说罢,猛地摇摇头。这事他想都不敢想,筝见状赶忙分工道:“那爹,你去喊大夫。我赶紧去给二郎催吐。”

    老爹撸起袖子点头应了声:“好嘞。”

    父女二人一拍即合,可太史正疆刚转过身,他又回头疑惑了句:“不是,催吐?你怎么个催吐法……”

    只瞧,太史筝那边已经回到了崔植筠身旁,崔植筠见太史筝上前,刚开口问了句:“你与岳丈在说什么?我似听着什么毒?”

    筝便眯眼打断道:“卿卿郎君,你把嘴张开,就张一下,啊——”

    一带上卿卿二字准没好事,崔植筠不肯上他的套。太史筝急了眼,“崔二郎,你现在自己张嘴,还是被我亲上一口,你自己选!”

    “又来?如此伎俩,真是卑鄙——太史筝,你到底要作什么?”崔植筠心有不悦,只看他一怒之下,迟疑着,试探着,躲闪着缓缓张开了嘴巴。

    但见太史筝当即伸出手指,眼疾手快地朝他喉咙正中处狠狠一扣,“郎君,为了你的性命,为了我的幸福,对不住了——”

    但闻下一刻,呕地一声,崔植筠捂着翻涌的喉咙,跑去了泔水桶旁。

    彼时,太史正疆站在不远处,扶额咦了下。

    当他再看崔植筠那痛苦的背影,不禁暗自忏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可怜的女婿唉,是岳丈对不住你——不过,看在岳丈把宝贝闺女,嫁给你的份上,就原谅岳丈的罪过吧。岳丈也不是有意。”

    “爹,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啊!”

    太史筝急声催促,太史正疆回神解开襜裳撇去一边,“去了,去了。这就去。”

    太史正疆疾步远走。

    筝来到崔植筠身边关切抚上了他的背,“郎君,可觉好些?汤都吐出来了吗?不行就再来一下!”

    太史筝说着再次伸出了邪恶的手指。

    崔植筠却拂去她的手,愤然道:“太史筝,你到底想干什么?汤是你要喂的,你却又以这样卑鄙的方式叫我吐出来。你我之间可有仇怨?你也说,我俩是真夫妻,你又何故这样戏弄于我?”

    “不是,不是。郎君你误会了。”

    太史筝理解他的愤怒,赶忙解释,“我喂郎君喝汤,是真心想让你尝尝。可扣你嗓子眼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爹今日无意将买来的蕈,与那院中长出的无名蕈子搞混,炖成了汤。爹怕这汤中的蕈子有毒,不能吃,现下已为你请大夫去了。”

    “郎君,我知道你急,你真的先别急。你先感受感受,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汤里有毒……”崔植筠本无甚异常,却在听闻太史筝的一番说辞后,吓得眼前一黑,昏昏沉沉向筝怀里倒去。

    太史筝本能地接住比自己重上许多的崔植筠,小小的身子努力将他撑起后,便碎碎念道:“郎君,郎君。你别吓我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你还,你还没带我去桑家瓦子呢……”-

    外头,太史正疆命了浮元子从府外五十步的医馆内,扯着位大夫一路跑来。

    到了宅内,又由他接替引去了后厨,“闺女,闺女。大夫来了——”

    待到瞧见闺女抱着女婿那副委屈相。

    太史正疆赶忙上前将崔植筠挪去了一旁,好让大夫为其快些诊治。不再叫闺女担忧。

    路上大夫大致了解了事情起因。

    只瞧他诊过脉,又去到厨房里将锅中的蕈子几番斟酌判断,这才得出了结论。

    “太史老爷与娘子放心,郎君无碍。这蕈毒性不大,且郎君已经催了吐,中毒不深。所以便不需多做处理。只是待会儿,我还是开几副药给你们。若郎君过一两个时辰后,还是出现了幻觉头晕之类的症状,便将药煎水服下。大抵明日就能无事。”

    听大夫这样说,父女二人总算松了口气。

    筝擦擦酸涩的眼角开口相问:“大夫,既然郎君无事,那人为何会昏迷不醒?”

    “哦,他这是吓得。”大夫闻言背起药箱,走出了角亭,这场面他见的多了,“人一会儿就能醒,但是切记,注意通风。醒后不要着凉。”

    原是吓得。

    太史筝顾不上多想,连连点头记下。太史正疆那边又将人送出了门。

    而后,拎着几副药归来,太史正疆瞧着角亭下斜靠着的女婿与闺女,犯愁道:“闺女,这接下来该怎么办?虽说贤婿有惊无险,但伯府那边该怎么交代?不若今日,你们就留在这儿,别回去了。等到贤婿稳定下来,没事了,你们再回去也不迟。”

    筝靠在崔植筠的旁边,目不转睛,开口时倒也坦然,她没打算逃避。

    “瞒不住的,咱们这动静,前院那几个崔家带过来的使人,不可能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起疑。他们都是婆婆派来,看着二郎的。这瞒来瞒去,瞒出猜忌,倒不如坦荡些回去认错。只要这二郎没事,我想我应付的来。”

    筝说着望了望前院的方向,“爹,备车吧。二郎这个样,我们今儿就先回去了,回去的话,二郎也能好好休息。等到他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来看您。”

    太史正疆点了头,“也行。畏畏缩缩,逃避责任不是咱们太史家的作派,有困难就该迎难而上。此事因爹而起,若是他家不饶,爹就亲自登门赔礼。不过闺女,爹相信你,也相信贤婿。”

    “爹这就叫人备车去。”

    他再一次转身,却忽被太史筝叫住,“爹,等等,且叫辆无顶的太平车,再备一床薄被。咱们得按大夫嘱咐的办。”

    太史正疆想也没想诶了一声,抬脚离去-

    等到老爹备好太平车,太史筝唤来崔家的杂役,将崔植筠合伙架了出去。

    可宅门才刚打开,人还没来得及跨过门槛。

    筝便抬眼看见,清一色穿着锦衣的喜乐队伍,在瞧清宅中来人后,居然开始吹打起来。

    筝被吓得领着人又关门退了回去,喜乐瞬间戛然而止。什么情况?怎么停了?是走了吗?

    太史筝试探着将门打开一个缝,喜乐竟又吹打开来。她赶忙将门关上,同老爹吆喝:“爹,外头这是什么情况啊?我让你备车,没让你准备吹响啊——”

    太史正疆闻讯赶来,他淡定地哦了一声。

    “这不是新女婿回家路上必备欢送的喜乐队嘛。贤婿既然也无大碍,回去路上正好还老按规矩让他们吹着,就当去去晦气。这可是爹花大价钱请的,东京城最好的喜乐队。而且闺女…如果不吹,这钱他们也不给退…”

    “大价钱?多钱?”筝随口一问。

    太史正疆默默比了个十。

    “多钱?十两!还不给退?岂有此理,简直欺行霸市。”太史筝闻之愤愤不平,太史正疆问她,“你要做什么?”

    筝却猛的将门掀,大喝道:“那就让他们吹回本。”

    只瞧筝说罢三两步走下台阶,抬手指挥起众人来,“你们吹打起来,吹打起来,不要停。你们慢些把郎君架过来,你们快些把被子铺软。爹你,你,你别送了,回去吧你。圆子,走,咱们打道回府。”

    太史筝气势汹汹,俨然一副主母模样。

    浮元子跟主家挥挥手,接着紧随其后,压低声音问道:“娘子,郎君这用太平车拉回去,咱们呢?不用陪着?”

    筝却以袖掩面,迈着急促的步子,朝前头的马车逃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对不住了,郎君。太尴尬了,这么着太尴尬了。圆子快走,咱又用不着通风透气,咱坐马车回去。”

    浮元子闻言回头扫视周遭,这场面确实诡异的不得了。后头是吹打的队伍,太平车上躺着盖被的郎君,这哪像欢送新婿回门的喜乐队?活脱就是那个什么!那个什么!呸呸呸——

    郎君,保重。

    浮元子打了个哆嗦,回头就溜上了马车-

    伯府那头,喻悦兰接了提前跑回来杂役的告密。怒火中烧地站在伯府的门外,她身上燃烧的火焰,随时都能将周遭夷为平地。

    看来,筝这一回是在劫难逃。

    但闻喜乐离伯府越来越近,傅其乐的心是越来越忐忑。直到她瞧见迎面走来的队伍,与躺在太平车上被拉回来的崔植筠,悬着的心,心彻底如死灰化尽……

    太平车就这么带着崔植筠,慢慢停在了喻悦兰面前。喻悦兰震惊之余,下意识颤抖着双手去探查儿子的呼吸。

    真好,还有气。

    而后,端出一套成熟的演技,喻悦兰扒在车边哭喊起来,“哎呦,我的儿啊——都怪娘给你娶了个这样的媳妇,才让你遭这般的罪欸。你放心,娘一定给你讨回个公理!”

    太史筝,你给我等着。我这回一定不会放过你。

    这才是喻悦兰言外之意。

    这时间,那大房庶出的小儿子崔植筹,却自府内悠闲走来,瞧他扛着连夜做好的幢幡,正准备到少府监去上值交差。

    可等崔植筹来到门外,瞧见嫡兄这般模样,随即搁下幢幡愣在了太平车前,只瞧幢幡随风扬起,他问:“母亲!二哥哥,这是怎么了…”

    喻悦兰白他一眼,“怎么了?还不是叫你二嫂给害的。”

    可许是门外的喜乐声太大,叫崔植筹听岔,他竟惊呼道:“什么?二哥哥叫二嫂嫂给害了——”

    此话一出,因为崔植筹的加入,府外顿时乱作一团。只瞧哭喊的娘,哭得声越来越大。躺着的儿,怎么也不说话。

    那持幡的兄弟呢?

    亦是立在一旁,伴着滴滴答答的唢呐,吆喝得人断了肠,“哎呦,我的二哥哥唉——”

    不对劲,这唢呐吹得为何这么喜庆?怎么这事也没人通知我呢?不管了,亲娘嘱咐过,啥事都先顺着对方的说。

    “哎呦,真是天妒英才哎——”

    彼时,太史筝躲在那边的马车上,是下车不是,不下车也不是。

    这崔植筹一来误会闹大,可怎么办呢?

    正当筝抓耳挠腮地想不出办法,崔植筠这边却从太平车上猛地起身“诈尸”,迷迷糊糊指着他的母亲与兄弟疑惑道:“娘…三郎…你们身后…怎么…怎么有那么多小人……”

    第26章 小人

    “嗯?二哥哥, 你没死啊。”崔植筹收放自如,他一见人“活”了过来,扛起幢幡扭头就走, “那没事了, 我上值去了。若是差交晚了,又要挨师傅的骂。母亲, 儿子走了。”

    “让一让,麻烦借过。”

    喻悦兰今日顾不上计较, 上前握着亲儿子的手,关切起来, “我的儿, 快叫娘看看。是伤到哪了?还有你说什么?什么小人是怎么回事?你是眼睛不舒服?还是脑袋不舒服?”

    “傅其乐,快, 快去给郎君请个大夫, 瞧瞧我儿到底是怎么——”

    崔植筠无言摇摇头。

    漫天的剪影小人在眼前挥散不去,他就像是吃醉了酒般摇摇晃晃下了车。

    太史筝知道躲不过, 跟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她开口唤了声:“婆婆。”

    喻悦兰抬头一瞧见太史筝, 顿时火冒三丈, “太史筝,你把我儿害成这样, 你还有脸回来?你莫叫我婆婆, 我受不起。今日我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太史家拼命。”

    筝瞧她着急, 赶忙解释说:“婆婆,婆婆。您别担心, 郎君没什么大碍。他只是吃了些不那么毒的蕈子,生了些不那么严重的幻觉。我爹已经给夫君他找大夫看过了, 药也开好了,今日煎水服下,明日便可无事。”

    喻悦兰却不买账,她偏得自己再去请个大夫才安心。

    言语间,崔植筠恍惚转身瞧见那边的太史筝,伸手指着她便怒喝道:“太史筝——”

    筝不明所以望去。

    喻悦兰却上前挽住了崔植筠的手臂,“二郎,跟娘回去。你媳妇的账,娘会跟她算。你现在需要休息。”却被崔植筠一把甩开。

    要知道,往日的崔植筠从不做任何忤逆长辈的事,更别提这样任性地甩开喻悦兰。

    他这与平日判若两人的神态和语气,着实令在场的人一惊。

    看来,他还真不是生出了,不那么严重的幻觉……

    崔植筠就这么抬着手臂,一直来到太史筝的面前,将手指狠狠戳在了她的眉心中间。疼疼疼,筝捂着被他戳中的脑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敢抱屈,却不敢反击。

    可下一秒,不等她抬起头,崔植筠便伸出肘弯钳制住了筝的脖颈。

    “崔二郎,你要做什么!”

    太史筝莫名其妙地被人压在胳膊下,扑腾着想要逃离。崔植筠便抬手弹了她的脑袋,强制夹着人左摆右晃地朝府门走去,“太史筝,你终于落在我手里。老实点,看为夫怎么收拾你。”

    崔植筠这会儿变得异常狂野彪悍,就连喻悦兰也不知该如何打断,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小两口跌跌撞撞登上了台阶,又被门栏绊倒双双摔在了门外。

    “二郎,小心点——”喻悦兰向前几步,刚想去扶上一把。

    崔植筠却抻出手臂向后,倔强地制止其他人的出手相救,他就这么摁着筝站了起来。

    而后,再次钳制住筝的头,崔植筠带着她继续踉跄着往前走。

    筝知自作孽不可活,索性放弃挣扎,尴尬地捂住了脸。希望这般,她能少丢些颜面……

    “娘子,郎君。今日不是回门,怎的回来这么早?”

    银竹雅堂内,吴婶端着熨烫好的衣裳路过小两口面前,崔植筠却在定睛看了婆子半天后,抛下一句:“吴婶,你背后怎么也有这么多小人?”带着筝离去。

    小人?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

    吴婶被吓地赶忙回头查看,可她身后是连个人影也无。再回过头,她觉得不大对劲,今日郎君怎是这般口气?

    主屋那头,崔植筠一进屋便将太史筝丢去床边。

    筝重心不稳仰面倒下,只觉脑袋晕晕乎乎。等她刚想爬起身,竟又被崔植筠一把推翻。

    见鬼,别人吃了毒蕈子是产生幻觉,他怎么就开始发癫了呢?

    太史筝撇嘴抱怨:“崔二郎,我看在你中毒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但你现在能不能让我起来,你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床边的人闻言不说话。

    太史筝想悄默声地抬头偷瞄,却被突如起来的衣裳盖住了目光。只是,刚才那明晃晃的是什么?怎么瞧着像崔植筠的胸膛!他,他,他干什么要脱衣裳!

    筝被惊得胡思乱想。

    可崔植筠此刻眼中的世界,是被剪影小人缀满的周身,迫不得已才扯去了衣裳。

    只瞧他抬眼看,那些小人随着他抛下的衣裳,又转移到了筝的身上。崔植筠便赶忙伸手将盖在太史筝脸上的衣服拾起,扔去了很远的地上。

    春光乍现在眼前,太史筝捂着漏缝的手掌,发出了哇的一声惊叹。

    这还是崔植筠第一次在她面前坦诚相见。

    太史筝渐渐不觉羞意,大胆地放下了虚掩着的掌心。她不觉评价起……这崔植筠的身材,不挺匀称的?爹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就非得跟他们一样,那么大的块头才好看?

    她可不那么觉得。

    若搁往日,崔植筠被太史筝这么盯着,一定是羞愤难当。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中毒了,没有人能拦住他的放纵,就连他自己也不行。

    或许,有可能…

    这才是真正的崔植筠?

    “喜欢看?”

    这会儿那缀满小人的衣裳被扔在了看不见的身后,崔植筠的目光不再是往日的温润,换来的则是那冷酷模样。

    他连声音都是冷冷的。

    “嗯,喜欢。”太史筝小脸一红,可很快她又摇头否认。

    崔植筠哼了一声走到床边,不等人反应,就将人压在了胯/下。身下人挥舞着手臂,瞧着半推半就却揩着他的油,这便是传说中的肌肤之亲?

    太史筝羞意渐浓。

    她矛盾着,该怎么处理现下的境遇,是顺水推舟,还是趁人之危!

    难选,难选……

    筝装作娇嗔,浅浅唤了声:“二郎。”

    崔植筠也在弥散之间,轻轻拿起了她的手掌。太史筝静静躺着,她想想也是迟早的事儿,更何况对方是如此可人的翩翩郎君。怎么都不算吃亏。

    只是,下一秒浅浅的痛感在掌心传来。

    筝一抬头,就瞧见崔植筠张嘴咬了她,“崔植筠,你真就这么记仇吗——”

    原,他是在趁机报仇!

    真不知他是真中毒,还是借着中毒的由头。

    崔植筠闻言哈哈大笑,太史筝第一次见他这样。可崔植筠笑着笑着竟闷头趴去,整个人的重心瞬间压在了太史筝的身上。

    筝被压得喘不过气,伸手推了推他,“崔植筠,别装了,快起来。沉死人了!”

    崔植筠却纹丝不动。

    筝只得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推,将人翻去了旁边的空荡处。待到起身顺了两口气,太史筝这才回望身后的崔植筠,他胸膛呼吸起伏均匀,看来是又睡过去。

    “小人,伪君子,无耻之徒——”

    筝对着昏睡的崔植筠,骂了又骂。怎么都不解被戏耍的愤怒。

    她便一个翻身,学起崔植筠方才的模样,跨在他身上得意道:“嘿嘿,崔二郎啊,崔二郎。你现在睡着了,能奈我何啊?现下该怎么处置你,还不是我说的算!”

    话音落去,奸笑声四起,太史筝才更像个得手的“小人”,而崔植筠则是那可怜的“受害者”。

    方才二人进门后,门是虚掩着的。

    筝的奸笑声,就这么顺着门缝溜进了门外来人的耳朵里。

    喻悦兰猛地循声踹门而入,只瞧她在望见床上被“恶媳妇”压制住的儿子,以及地上绫罗的衣裳,老脸瞬间一红,当即怒斥了声:“这这,这成何体统!太史筝,我儿都已病到这般。你竟不肯放过他!对,我是急着抱孙子,可可,这也太……太不像话了。你快给我下来——”

    太史筝疑惑着回眸,她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

    喻悦兰便与一群人闯进了门。

    待到筝回神慌张地收起按在崔植筠胸肌上的手臂,跟着高举过头顶,她便似投降般从床上乖乖站去了地面,低着羞红的脸辩解道:“婆婆,你听我解释,我若说,是二郎先这般对我的。”

    “您…可相信……”

    第27章 日子

    喻悦兰咬牙道了句:“我信。”

    太史筝竟信以为真地放下手臂。

    可喻悦兰话音刚落便翻脸不认人, 指着筝地鼻子就骂道:“我信个鬼。太史筝,你也不瞧瞧我儿这都什么样了?你叫他,瞧瞧他可会答应?还说什么是他先这般对你?你也忍心?我瞧你是撒谎成性——”

    一语定生死。

    太史筝又将手乖乖举起。

    她望屋中的情景, 着实是百口莫辩。这事大抵越描越黑, 她也只能寄希望于崔植筠能早些醒来。

    那头傅其乐察言观色,瞅准时机后领着大夫参言道:“大娘子, 这会儿不是起急怄气的时候,咱们还是先给二郎君瞧瞧吧。别耽搁出个好歹。还有这天已发寒, 咱们二郎这么光着也不是个事……”

    众人这才将目光看去崔植筠那边,太史筝见情况不对, 赶忙上前就要为他遮掩。

    喻悦兰却呼喝了句:“都不许看。太史筝, 你快离我儿远点。”

    筝被吓得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喻悦兰也很快来到了崔植筠面前, 为其遮掩。接着几个杂役上前将人摆正, 大夫来到床边,筝被彻底挤去了一边。

    几番诊治后, 大夫的说辞与太史筝如出一辙。喻悦兰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而后吩咐人退去熬药。

    屋内只剩她婆媳二人, 以及床上躺着的崔植筠。

    喻悦兰这才有功夫搭理太史筝,只瞧她拉着儿子的手, 将人驱逐道:“今天我要留在这儿照顾我儿, 你给我出去,别在这儿碍眼。我不想看见你。”

    “婆婆, 还是我留下照顾吧。毕竟二郎这样都是因为我。”筝将错处揽在了自己头上,她是有意弥补。

    可喻悦兰却不肯给她个机会, “你也知道是因为你?那你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儿?出去——”

    喻悦兰正在气头上,太史筝也不好再去忤逆。

    她们都需要静一静。

    筝默默离去, 只瞧她在推门前似有留恋般,看了崔植筠最后一眼后说:“婆婆,我就在西屋。您有什么事叫我,我随时都在。”

    喻悦兰却作沉默。

    来到屋外,浮元子站在门口关切万分。

    她迎去太史筝身边相问:“娘子,怎么出来了?我瞧着喻淑人还在里头?郎君无事了吗?”

    “圆子…我被撵出来了。”筝摇摇头有些委屈。

    浮元子见她那样,心疼的要命,“啊?什么叫撵出来了?怎能这般待你!”

    “郎君的事,咱们也是无心之过,又不是真想害谁。咱是给看也看了,人也给好好送回来了。怎还揪着不放呢?那娘子接下来怎么办?不行咱们回家去——不受他们的气。”

    浮元子义愤填膺。

    这几日于伯府中的见闻,早叫她憋了很久的怨气。

    浮元子自觉若非这崔植筠是个不错的郎君,谁愿将闺女嫁来这家受气?

    可筝却叹了口气,她心里惦记着人,也再无力折腾了,“唉,算了。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总归是在咱们手里出的问题。就这么逃回家去,也太不仗义。婆婆说今日会在这儿照顾,我们就到西屋去候着吧。等什么时候婆婆气消了,郎君人醒了。我再去认错,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婆母尊便……”

    太史筝说罢垂头丧气朝西屋走去,浮元子也只得尊重她的选择,跟了上去。

    来到西屋,筝端了张凳子搁在门里边。她抚裙坐下后,便歪头靠着门柱,一直盯着东屋的门。

    浮元子有样学样,坐在了与之相对的另一边。

    但瞧西屋里面,主仆一左一右靠在门边,叹息是一声接着一声。

    “唉。”太史筝浅叹一声。

    “嗝。”浮元子在叹息之间,没忍住打了个嗝。

    筝以敌视的目光,转过了头。

    她开口质问道:“臭圆子,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你怎么还能打嗝?难不成你是自己偷吃了什么东西——”

    “也没吃什么,娘子和郎君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还有心情吃得下去呢?不过是方才回来正巧碰上厨房放饭,吴婶见我回来偷偷塞了两块芋头给我,我才吃了一块。”浮元子尴尬地笑了笑。

    她说着又从袖中掏出剩下的一颗准备剥起,“吴婶,人真好。不像这家有些使人,谄上欺下的。那眼皮子活得能翻上天去。娘子,其实咱们若只用和郎君,吴婶,一起在这银竹雅堂里过清净日子,不用接触其他那些人,是不是也挺好?”

    浮元子感慨万千,可她身旁的太史筝却未听进分毫。

    浮元子将头偏去,只见筝盯着她手中的芋头目光如炬。她察觉到隐隐的危机,赶忙将芋头背去身后,“干什么!娘子不许打这块芋头的注意,这是吴婶给我的,后厨过了点,可就不放下人的饭了。你要吃就吩咐人去。”

    “主母虽将你撵出来,这中午头还能不管你吃饭?”

    太史筝想起方才喻悦兰那副想要将她活剥的模样,便同浮元子卖起惨来,“自然是不会再管,婆婆现在巴不得把我饿死。好圆子,你都已经吃过一个了。这个就给我吧,你总不能见死不救……”

    浮元子捏着芋头有些犹豫,她不舍地向前伸伸手,又不甘心地收了回去。

    如此往复,筝怕她反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谁知,浮元子竟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二人经过好一番拉扯,只瞧那扒了皮的芋头,从浮元子手中呲溜一滑,噔噔噔地从门外的台阶,坠落向院中的空地。

    得,这下谁也别吃了。

    “圆子,你知道吧,浪费是大忌。去,趁掉的时间不长,快捡起来吃掉。”太史筝这会儿倒十分客气。

    浮元子噘嘴怄气。

    二人双双扭过头去置气不语。

    直到有人俯身捡起那块掉落的芋头,来到二人身边怯怯地说了句:“芋头脏了就不要吃了。植筠媳妇,这是我刚做好的红枣蒸糕,你若不嫌弃这些粗食,请吃这个吧。”

    太史筝才回头看去来人身影,欣喜地唤道:“大嫂嫂。”

    筝说:“您怎么来了?还好心给我带了红枣蒸糕。大嫂嫂人真好,蒸糕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弃呢?我爱吃蒸糕。谢谢大嫂嫂。”

    太史筝自是当仓夷为长辈看待,她连忙喊了声:“圆子,快给嫂嫂搬个凳子过来。”

    浮元子得了令,回身添了张凳子搁在两人中间,西屋门楣的正下边。

    仓夷不好意思地坐了下。

    如此场景从外边放眼看,西屋的门框里,

    大嫂端着敞开的食盒拘谨地坐在正中,两旁的一主一仆狼吞虎咽,一个劲地抬手往食盒里伸。

    狠狠咬了口松软的蒸糕,太史筝忍不住夸道:“大嫂嫂做得吃食真好,这手艺都能开家糕饼铺了。”

    “植筠媳妇,不嫌弃就好。我原先是在家糕饼铺做过工,可若说开家饼铺,还差得远。”

    仓夷含羞地垂了眸,可她回的不是喜欢就好,而是不嫌弃。

    言语中的卑微,像是低到了尘埃。纵使她身上有再多的闪光点,也再也难被人看见。

    好在筝有双能瞧见美好的眼。她笑着说:“那嫂嫂什么时候想开家饼铺糕店,一定要让我来给嫂嫂投钱。这样我每天就能有吃不完的蒸糕,油糕油饼,以躺着数钱——”

    一瞬间怔住不动,仓夷在未遇见崔植简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靠自己的手艺开家面食店。

    可她那漂泊易碎的人生,却叫她离这样梦越来越遥远。

    好似遇见崔植简,嫁进伯爵府,从贫民孤女做上个贵子正妻,已花光了她所有好运。成了她最大的荣幸。

    可人该这样被定义吗?

    仓夷回眸看向太史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她想说声谢谢。却在开口时,斗胆应了声:“好,若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让筝你来投这第一笔。”

    再回过头,四方的院落囚困住屡屡天光,仓夷终究是被礼教裹挟的人。

    她知自己不过是说说而已。

    筝却笑了笑。

    可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能被禁锢住的,只有自己,“那就一言为定。”

    话题结束在这里,银竹雅堂还是一片死寂。

    东屋那头依旧没有动静,太史筝咽下蒸糕,这才问起:“忘了问嫂嫂,您来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得了消息,来瞧二郎?现下婆婆在里面守着,您可要进去看看?”

    “二郎?二郎怎了?”

    仓夷疑惑着摇摇头,“我原就是早起给植简做了蒸糕,想着给你和二郎也分些送来。以谢昨日你替我说话,最后还叫你挨了骂。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端着东西到了门口,我才想起今日你俩回门走了。只是一转身竟瞧听见你在这儿说话,我便又折了回来。”

    “原是这般。”筝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安慰起仓夷来,“昨日的事,嫂嫂不必过意不去。那话是我要说的,事是我要干的,皆与嫂嫂无关。”

    仓夷闻言觉得心里热乎。待她顺手扣起食盒,又随口问了声:“对了,你们今日怎回来的这么早?是出什么事了吗?”

    筝没遮掩,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说给仓夷听。

    仓夷听罢满目担忧,可这时候喻悦兰再气头上,连她也不敢进去探望,“竟出了这样的事。屋里我就不进去了,婆婆本就不待见我,瞧见我更是闹心。我还是等回去了炖些补品,明日给二郎送来补补。”

    “也好,那就多谢大嫂嫂好意。”筝想她自己都被喻悦兰赶了出来,仓夷也别再去自讨没趣。

    这次,换三人并肩而坐,盯着东屋沉默不语。

    接连进去送药侍奉的使人,瞧见她们都是躲闪着离去,生怕被她们散发出的幽怨殃及。

    “大嫂嫂,你说做人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难?比我从前在资善堂读的那些古书还要难……我本不指望婆婆能喜欢我,毕竟我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最起码也别这么讨厌我。若是能我敬着你,你爱着我,和谐相处。大家岂不都好?何必为难来为难去呢?”

    筝又靠上门框,絮絮叨叨。

    仓夷抱着食盒垂眸回道:“是啊,是挺难的。可其实婆婆这个样也不全怪她,她这辈子过得也挺难的……”

    “大嫂嫂此话何意?”

    仓夷话锋一转,筝好奇的神情呼之欲出,浮元子竖起了耳朵想要偷听。

    仓夷却没抬头,廊前的光影撞在通往外头的露道上,她问:“二郎没给你说过吗?”

    筝摇了头。

    仓夷想了想,这些事她早晚会知道,告诉她也没什么,“我听植筹讲,婆婆的爹娘,在婆婆小的时候因为下人烧炭走水,死在了一场大火里。那年婆婆才十一岁,当时家中便只剩下了婆婆和七岁的舅爷两个人相依为命。想想那么大的家业,一时间落在两个娃娃身上,谁能不眼红呢?”

    “婆婆爹娘头七都没过,各屋的宗亲便打起了他们的注意,想着法的要让婆婆和舅爷分离。”

    “婆婆当年为了保住舅爷,保住外祖留下来的东西。孤身一人拿着早前两家祖辈定下来的婚书,来伯府寻了祖父的帮助。祖父那时候什么也没说,也没提两家婚约的事。他只派了个老掌事,跟着婆婆回了喻家。”

    “老掌事就一点点教婆婆管家、理账,治下。祖父这是全然把命运交给了婆婆自己。没想到,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面目可憎的亲戚,婆婆最后竟真让他们自觉无机可乘,知难而退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婆婆才从一个柔弱的小娘子,变成了今天这副强悍的模样。可不强悍,又怎么对付更强悍的他们呢?虽说婆婆是刻薄刁蛮,不讲道理了些,但我却也挺敬佩婆婆身上那份豁出去一切的勇气。她总是那么无所顾忌的,去维护自己爱的人。”

    “所以筝,你也别怪她。婆婆啊,是太怕失去。总想着把什么东西都握在手里。”

    她啊,便没有那份勇气。

    仓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与喻悦兰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的过去。只是,她却为何一败涂地?

    话音落去,西屋下无人言语。

    仓夷瞧了瞧身旁的太史筝此刻竟面露难色,赶忙缓解气氛道:“不过现在好了。喻家保住了家产,婆婆嫁给了家翁,当起了喻淑人。舅爷也得了荫补做了殿中侍御史,虽是个七品的小官,但也总算是安稳下来了。现下呢,二郎又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婆婆的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熬,熬…出头了?

    但瞧这气氛越来越沉重,筝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嫂嫂,婆婆原来这么惨啊……”筝闷着头,开始反复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今天的“胡作非为”。她怕是午夜梦回都要大骂自己的程度。

    我真该死啊——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一两个时辰,东屋内终于传来一句:“二郎,我的儿。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娘了,儿快瞧瞧那什么小人可还在?”惹得筝腾地起身朝东屋奔去。

    仓夷与浮元子还没反应过来,人便闯进了屋门。她二人相识一眼,却是谁也再未追去。仓夷这才同浮元子作别,只道:“我明日再来。”-

    东屋那边,崔植筠中毒不深,且加上年轻力壮。服下汤药后不一会儿便无事醒来。崔植筠睁眼瞧见喻悦兰,有些纳闷,可他还是开口唤了声:“母亲。”

    喻悦兰哎了一声,刚叫人将崔植筠扶坐起来。门便砰的一声被人破开,“是郎君醒了吗——”

    屋内人循声望去,太史筝满眼泪光,似急切关心着床上的人。

    喻悦兰暗骂不成体统。

    崔植筠却转眸而望,眼中恢复了如常的温柔。那个浪荡不羁的崔植筠,已然飘散如烟。他见无人应她,便唤了声:“夫人。”

    瞧着他是完全记不得之前发生的事。

    筝便闻言在众目睽睽之下,含泪张着双臂朝床边走来,似欲将崔植筠拥入怀中?这二人虽说才相处几日,崔植筠却仿若度日如年,便也早已习惯了太史筝的动手动脚。

    只见他竟条件反射地微微抬起手臂,准备坦然接受来人的拥抱。

    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现出疏离的样子也不太好。

    谁成想,筝到了跟,竟忽略掉崔植筠,一把抱住了坐在床铺边上的喻悦兰认错道:“婆婆,媳妇错了。媳妇真的错了,媳妇不该跟您顶嘴,更不该让二郎中毒,害您难过。”

    “婆婆,您就原谅我吧!”

    此话一出,崔植筠僵住了似抬非抬的手臂,傅其乐也愣在了原地。

    喻悦兰更是一场慌乱,这辈子别说崔植筠,就是崔寓也未曾将她这般抱过。

    只瞧她拘谨着想要将人推离,却怎么也推不开人去,“我说太史筝,你这使得又是什么阴谋诡计——”

    喻悦兰说着废了半天劲,总算是把揽在自己脖子上的太史筝给推了开。

    她着实被自家媳妇这动静吓了一跳,再抬眼瞧瞧眼前人那副可怜巴巴的样。

    喻悦兰是张张嘴,又皱皱眉,半晌竟自己从床边起身,一直退后几步才敢同太史筝道:“植筠媳妇你,你莫以为认错讨好,这事就能过去。”

    筝闻言却一脸真诚地回复说:“媳妇自然知道。毕竟是媳妇犯了错,要怎么处置,媳妇都听您的。”

    她这是以进为退?

    太史筝一反常态,这可把喻悦兰打得措手不及。

    崔植筠坐在床上迷惑着望向他的妻,她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这蕈子汤难不成她也喝了?

    此刻喻悦兰那头不再吭声,她再怎么不饶人,也该有个度。

    可沉默总得有人打破,崔植筠看看周遭,轻声开了口:“植筠叫母亲担忧了,儿子眼下已无大碍,母亲就请回去休息吧。待到儿子身体恢复了,再去给母亲请安。”

    喻悦兰望着儿子心疼不已,“我的好儿,你真的无事?不若母亲今日就留下照顾你。”

    “母亲不必担忧。”

    崔植筠还是那样毕恭毕敬,恭敬到有些疏离,“这儿有使人侍奉,有内子照应。儿子真的无事,请母亲放心。还有儿子中毒的事,请母亲千万不要惊动祖母,免得他老人家牵挂忧心。”

    崔植筠话已至此,喻悦兰哪里还能多言。如今儿子娶了新妇,她再多赖着不走,也实在是不合规矩。

    “那好,我儿好好休息。母亲有空再来看你。”

    喻悦兰转了身,她又看了筝一眼,语气已不似初时强烈,“好好侍奉你的夫君,不可再生事端。傅其乐,去太史家跟亲家公说一声,我儿醒了,叫他莫要挂怀。”

    喻悦兰最后抛下这么一句话抬脚离开。

    众人亦是追随而去。

    太史筝颔首送人,只道:“婆婆慢走。”

    待人都退出门,筝这才转头奔向崔植筠,瞧她不等人反应,便一屁股坐在了床边。

    随之顺着目光往前看,筝一脸疑惑道:“郎君,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还有哪不舒服啊?”

    崔植筠盯着眼前人,眼神带有丝丝怒意,他沉声道了句:“你给我站起来。”

    筝不明所以,“为何?”

    “你压我手了。”崔植筠心下直呼这娶的哪是媳妇?分明是娶了个冤家。且那上辈子,自己定是欠了她百十两银子。怎么还也还不清。

    筝闻言赶忙挪了挪屁股,“对不起,对不起。我说怎么感觉硌得慌……”

    崔植筠移开手掌,言说没事,他看向太史筝终于问起了之前,“我何时昏倒的?”

    “郎君不记得了吗?”筝小心翼翼坐了回去。

    崔植筠摇了头,“除了最后岳丈冲我笑时的样子,其余什么印象也无。我是怎么回来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全然都记不得了。”

    太史筝听他这么讲,反倒松了口气。

    不记得也算是他的福气,倘若知道方才发生的那一系列糗事。崔植筠这无双君子,岂还有脸面在这东京城中生活下去?

    筝望着崔植筠,心中不觉生出几分愧疚。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莫名伸手钻进崔植筠的怀里,将脸默默贴上他温暖的胸膛。

    再想起刚才崔植筠那霸道模样,筝竟面红耳赤闷闷地念了句:“郎君,对不起。是我冒失,害得你弄成这样。可我不是有意,爹他也不是成心。”

    崔植筠一时间罔知所措,筝的话在他耳中忽远忽近,他只觉眼前人在他胸口吐出阵阵热气。

    这热气熏的人发痒。

    他强装镇静道:“我知道…我没怪你。”

    通情达理。

    崔植筠的好脾气让人无可挑剔。

    筝却猛地从他怀中探出头,无心抱怨了句:“那你刚才为什么要脱了衣服,把我压在身下,还去咬我的掌心——”

    这些话一口气全部塞进崔植筠的脑子里,只叫他脸颊发烫,整个人快要熟了过去。

    太史筝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说了话,尴尬着从崔植筠发烫的怀中离开,她看着崔植筠空洞的眼睛,试探着问了句:“郎君,你…还好吧?”

    崔植筠却麻木地拉扯起被子,转身背对着太史筝一点点向床内躺下。

    他无颜面对身后的人,便只说:“我觉得我还是有些不太舒服,需要再休息休息,麻烦你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太史筝读出气氛中隐隐的尴尬,她识趣地退出屋外,临关门前说了句:“有需要随时唤我,无论什么事,我一直都在。”

    崔植筠听见了,却再没开口-

    崔植筠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的早晨。

    他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了现在,期间太史筝唤他几次,他都未醒,不知是有意逃离,还是蕈子伤身让人难醒。

    总之崔植筠只觉这一觉虽长,却叫人睡得神清气爽。

    他缓缓睁开眼睛,竟被面前贴着的那张脸吓了一跳。他不知太史筝是何时来的这里。

    这时间,筝躬身歇在崔植筠的身边,安静又美好。

    她好似从跟他睡在同一张床开始,就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意地舒展身体,反而总是在靠近崔植筠的方向蜷作一团。试图寻得一丝安全感。

    崔植筠侧脸望向枕边人,没有说话,也不曾打扰她。恍惚一瞬,看见这样的太史筝,他想她嫁给自己,其实便像是背井离乡,离开了自己生活多年,熟悉的,那名字叫做“故乡”的家。

    而自己,只不过是在熟悉的地方,添了一位陌生的人罢了。其余的一切,都不曾更变。他依旧过着如常的日子,而她却要被迫适应这样的生活。

    所以,何必要过于苛刻呢?

    崔植筠说服了自己,也伸手为枕边人盖上被角,温暖了她。可他盖被的手还没收起,太史筝便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仰头看向崔植筠,筝用着喑哑的嗓音轻轻问了声:“郎君,早,睡得好吗?”

    分不清是天光晴朗,

    还是筝开口时身上散发出的光芒。

    崔植筠只觉微微一颤,眼中被光填满,这种真正明媚灿烂而又无比温暖的日子,是他能够拥有的吗?

    得不到认可,无视与冷漠堆积,吵吵闹闹的生活不才是常态吗?

    崔植筠有些迟疑。

    “嗯。”可他还是应了声。他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以至于他竟回问太史筝,“你呢?”

    筝见有了回应,笑起惺忪的睡眼,纵使头发乱糟糟堆在面颊,也挡不住她那张高兴的脸,“我跟郎君一样。”

    相对无言,崔植筠闻之起了身。

    筝则翻身平躺,狠狠伸了个懒腰,才转过头好奇地向他问道:“郎君,你这些天都不用上值吗?太学那边不会耽搁吗?”

    崔植筠这时已经准备推门出去,他却在闻言后停下脚步,“我有九日的婚假,课亦有人带着。”

    “九日!”筝猛地抬腿坐起,“那郎君可还会兑现承诺,带我去那桑家瓦子?我其实还挺期待能跟你一起去逛逛的,没想到竟泡汤了……”

    缘何期待跟他?

    太史筝的失落落在耳畔,崔植筠握着门扇低垂着眉目,筝看不清他嘴角的弧度:“既然应了你的,我会兑现。过两日且一并去岳丈家赔昨日无礼之过,再与你去那桑家瓦子便好。”

    话落,崔植筠闭门远走。

    太史筝却转眸从轩窗望去他隐约身影,筝只觉这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第28章 小报

    辰时, 崔植筠与太史筝洗漱妥当,双双对坐桌前。

    只瞧有人跟着送饭的队伍,从外头端着锅百合陈皮鲫鱼汤搁在了二人面前道:“娘子, 郎君。这是大少夫人给咱们郎君炖的补品, 大少夫人赶着去泠雨轩侍奉,便命我给郎二位送来。您二位慢用, 喝完了,我再将锅子给大少夫人送回去。”

    言语之间, 使人布过汤饭退出屋内。太史筝坐在桌边端起鱼汤嗅了嗅。

    鲜美的香气,闻着便像是文火慢熬出的精华, 惹得筝不禁感叹仓夷的能干, “大嫂嫂真是优秀,这碗汤熬得有功夫。想必定是很早便起来炖上的, 咱们一定得喝完才不枉费嫂嫂的心意。”

    “郎君, 快尝尝。等到喝完,我亲自将锅子还了, 再送些东西过去好好感谢大嫂嫂。”

    道是食不言寝不语。崔植筠只单单应了声:“随你。”便端起汤碗, 无言饮下。

    席间再也无话。

    不过今儿的早饭吃得顺畅, 没有纷扰纠缠,没有层出不穷的规矩。

    太史筝还能就着秀色可餐的崔植筠。

    只瞧她搁下筷子时, 满脸地笑意。崔植筠不抬头, 便已感受到对面那快溢了出来的快意。

    “我去还锅子,郎君做什么?要不要跟我出去走走?”筝出言邀请。

    崔植筠却拒绝了她, “我去读书。”

    这人真是无趣,饭后陪妻子散散步, 是多美的“差事”。他竟要读书?榆木疙瘩。

    太史筝摇摇头,“行吧, 书中自有颜如玉。郎君且去吧,去吧——”

    几句嗔怪,颇有风情。可惜眼前人并不解风情……

    崔植筠没理她。

    太史筝也不惯着,她端起锅子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来到院中,筝高声唤来浮元子,叫她从自己得嫁妆里随便拿了几套首饰带上,去寻仓夷。

    待到浮元子捧来首饰归来,便不禁疑惑道:“娘子,你要这么多东西作甚?”

    “送礼啊——”筝直言不讳。

    她明说:“嫁来好几日了。我这人都没认全呢!我今日准备到各屋去送送见面礼,都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我去搞搞关系,探探虚实,往后相处的时候多了,我也好有个准备。反正十哥赏赐了那么多,我一个脑袋也戴不完,倒不如借花献佛。”

    “可惜,某些人不愿跟我一块。圆子走,你跟我去!”

    太史筝站在门外,故意说给崔植筠听,崔植筠闻言望去窗外看着她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但瞧主仆二人,一个端着锅,一个捧着摞起来的首饰,招摇走在伯府里。可筝根本不认得去往仓夷房中的路,却还倔强地不肯找人问问。

    就这么,她领着浮元子在府中转了半天,屁大点的伯府,愣是让她二人转出了皇宫大内的感觉。

    如此兜兜转转,站在小花园的苍云亭外,浮元子闹起了脾气,死活不愿再跟着太史筝向前走去,“娘子,找不到的话,咱们就开口问问吧。这么端着东西转来转去,实在是怪显眼的。”

    筝此刻也是累得不想再多动一步,她转身竟迈进了苍云亭中,“那圆子,你去问吧。我歇会儿,快去快回,我在这儿等你——”

    浮元子无奈叹了口,将东西放了下,“那你看好东西,我去去就回。”

    筝歇在美人靠边,挥了挥手。

    哪知,浮元子这才刚出苍云亭,仓夷便不知从何处路过而来,瞧见二人后,便出声问了句:“筝,圆子,你二人在这儿做甚?”

    “大少夫人。”浮元子喜出望外,如此可好,找的人,不在天边,就在眼前。

    太史筝循声抬头,“大嫂嫂,快来,您来的好巧。我们正打算找您,想着去您屋里给您送锅,没想到转了好大一圈也没找到您和大哥的银剑居…”

    仓夷不解走来,她说:“银剑居?不就在你们银竹雅堂的正背面?筝你怎么寻到小花园来?”

    太史筝啊了一声,不敢去看身旁浮元子那抱怨的眼神,“原来就在我们旁边…看来,是我想远了。我二人出来转了一圈没找到,结果就转到这儿来了。”

    仓夷对着筝笑了笑,“无妨,许就是让你在这儿等我呢。行了,把东西交给我,我顺路就给带回去。今日的鲫鱼汤,你们喝着可还对味?”

    筝却说:“好着呢,托二郎的福,汤我二人喝的是一点没剩。大嫂嫂,锅子待会儿我和圆子一道帮您拎过去。只是这会儿您先瞧瞧,我有件东西送给您。还望大嫂嫂不嫌弃。”

    说罢一个眼神示意,浮元子端起最上头那套装有玉钗,玉镯,玉珥的木盒子走向仓夷。

    仓夷如何见过这样贵重的东西?

    就是她结婚时的首饰,也不过是她用嫁妆买来的银饰而已。仓夷见状连忙推却:“不行不行,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筝,你还是留着自己戴。”

    筝见此情形接过首饰,亲自递进了仓夷的手里,“大嫂嫂,您莫要拒绝于我。且不说这几日您多多照顾于我,只瞧眼下,我这儿啊,还有事相求呢!”

    仓夷莫名端着木盒,疑问道:“筝有何事相求?可就算有何事相求,这礼我也不能收。”

    她又开始推让。

    太史筝便将她按下,“这礼,您必须收。其实这礼也不单只送大嫂嫂您,我是想着让大嫂嫂领我到各处去串串门,号叫我将这些见面礼给她们亲自送过去。您也看到了,我对这伯府实在是不够熟悉…初次见面时,人太多,我这人啊,到现在也认不全。”

    原是人人有份,那这礼仓夷不收倒显得驳了面子。她捧着手中木盒,不再推让,却只怕不小心给摔了,“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植筠媳妇好意。这事儿好说,我领你过去便是。”

    “谢谢大嫂嫂。”

    太史筝闻言与浮元子相视一眼,“那大嫂嫂,咱们先去银剑居将东西搁了。然后再往各处去。”

    仓夷点了头。

    三个人刚想拿起东西离开苍云亭,却忽然打东边来了几个女使杂役,只瞧几人一人拿了张小报,相互着窃窃私语,似旁若无人,往这边走去。

    到了跟前没瞧见主家,可是犯了大忌。

    好在碰见的人是仓夷与太史筝这两个和颜悦色之人,才不至于挨骂受罚。

    仓夷站在亭中,见人路过,开口便问:“今日这小报,是又写了些什么奇人异事?好叫你们,瞧得这般入迷?”

    女使见状纷纷停下,一抬眼看见是大少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她们说:“大少夫人,您快瞧今日这小报写得有趣——”

    仓夷素来与下和睦,虽说她不是打赏最多的,身份最贵的。可使人们见了她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亲近的很。女使们说着便要将小报向仓夷递去,可筝却猛地从她身后探了出来,“小报?什么小报?”

    女使们一瞧二少夫人躲在后头,吓得赶忙收回小报,转身走出亭外。

    不曾想,她们竟立刻改了口:“啊,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今天天气不错,大少夫人,二少夫人安,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仓夷觉得奇怪,沉沉念了声:“回来。”

    女使们顿住脚步,左右为难。仓夷站在亭下伸了手,“慌什么?东西拿来再走。”

    女使们左右相看了一眼,颤颤上前递了小报,扭脸几个人仿若远离是非般头也不回地离开。

    叫太史筝瞧得一头雾水。

    转身又跟仓夷坐在亭下,筝好奇的问:“这是东京城里日出的小报吗?原她们也爱看。可看个小报何至于这般慌张?”

    仓夷笑着摇摇头,“非也,这是咱们伯府自己的小报。这小报在府中流通甚好,跟外头一样,每日一张,一张一文钱,便是出自银杏阁,咱们那三少夫人,宋明月之手。”

    伯府真是人才辈出,就没听说过谁家还能日日出小报的。太史筝觉得有趣,惊讶了句:“就是那个话太密的宋明月?她竟还有这本事。难不成是话多的说不完,便要写下来?”

    筝哈哈大笑,仓夷嗤然,“许是有这层原因,也说不定。可最主要还是因为明月家里,便是做这行的。咱们这东京城的小报,无论大小,消息基本都是出自他家之手。”

    “啊,原是女承父业。”筝点点头。

    仓夷拿着小报,还没去看上头的字,她继续说起:“其实说来,明月的爹,原来可是榜上高中的二甲赐进士出身,与咱们家翁乃同窗挚友。当年便入了进奏院供奉,那可是做邸报的地方。只是不料,明月的爹在进奏院做了一年不到,就辞了官,转头便干起了不入流的小报。家翁总说他是自毁前程,可明月却说,是他爹想开了。”

    筝听的起劲,回应地也是认认真真,“应该也不算自毁前程吧?进奏院也好,做小报也好。只要不偷不抢,自己乐意,不伤天害理。干什么都是人家自己的事。”

    仓夷也认同她的想法。

    再想起当年宋明月的爹,拿着他跟崔寓读书时,酒后签下的婚书,跑来要求兑现承诺时的样子,仓夷就觉得好笑。那还是第一个能将喻悦兰气昏过去的人。

    太史筝应该第二。

    “筝,我跟你讲个你不知道的事。”仓夷忽然开了口。

    筝好奇地伸出耳朵,“什么事?”

    仓夷看看左右,贴去太史筝身边道了句:“明月原是要许配给你家二郎的。”

    此话一出,筝目瞪口呆,“我家二郎!那她怎么又嫁给了三郎了?”

    仓夷叹了口气,“因为他家落魄了。”

    “然这婚书,本就是家翁和宋家伯父酒后戏言签下,当不作数。谁知道,宋家伯父不依不饶找上门来,偏要将女儿嫁进伯府,并扬言说,若是伯府悔婚,就将这事写进小报,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婆婆自然不会同意二郎娶这样人家的小娘子,于是乎,俩人大吵一番,瞧着动静,像是非要闹到开封府。家翁也怕此事闹大,影响名声。索性娶明月这事,就落在了三郎头上。”

    “没想到,还有这事!”太史筝惊讶之余,还不忘补了句,“那这我还真是要感谢婆婆,不然今日,就没我什么事了。”

    仓夷被她逗笑,“不过我瞧着,咱家也就只有三郎适合明月。一个‘疯疯癫癫’,一个‘神神叨叨’,他二人这对冤家。你是没见,有趣极了。瞧瞧,瞧瞧明月今日又是从哪打听了些趣事。”

    仓夷说着展开手中那张排版工整的小报,逐字逐句念道:“‘吕掌厨,厨房最近的饭菜有点咸啊!’大家注意看,这个厨子的回答绝了。”

    仓夷目光往下移,“吕掌厨回应说…咸了就少吃点。”

    这不废话吗?

    仓夷与筝不约而同暗骂,却双双沉默。

    跟着往下读去,仓夷又言,“逆天了!昔日高贵县主委屈下嫁,如今竟变成这副模样——”

    这不就是植林媳妇?仓夷虽不说日日都见,但她什么样,她不清楚?没什么特别,便不念了。

    于是乎,仓夷快速扫过小报,最终将目光放去了最后一行,漫不经心地念道:“震惊!新婿回门惨遭新妇投毒,乐队送葬一条龙道出蓄谋已久的真相,婆母泪洒当场,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带您一起揭秘背后不为人知的故事。”

    仓夷读至此处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她下意识给小报翻了个面,只瞧上头赫然写着,“以下内容,请到银杏居付费购买最新小报?”

    仓夷摇摇头,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只是,恍惚一瞬仓夷觉得不对劲。等她刚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就瞧见太史筝握紧拳头,手微微颤抖,眼中似有怒火在燃烧。

    仓夷知大事不好。

    太史筝却猛地将拳头砸在亭中桌案,怒发冲冠道:“岂有此理,危言耸听!!!宋明月,宋明月在哪!我要找她好好说说理——”

    第29章 明月

    仓夷被太史筝的样子所惊, 下意识道了句:“许…许是在银杏阁吧……”

    只是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后悔了。

    仓夷忙将小报敛去袖中,想要劝人回头, 可筝却已气鼓鼓地抬脚远走。

    她说:“圆子你去帮大嫂嫂把锅送回去, 至于东西就先放大嫂嫂那,我有空再去寻您——”

    亭中二人再放眼看去, 只瞧一团火焰闪过树丛小径。

    仓夷与浮元子两相对望,忧心不已, “这可如何是好?不若去通禀二郎,叫他拦上一拦?”

    浮元子摇了头, “大少夫人, 您就由她去吧。我们娘子自有福星高照,总能逢凶化吉。况且, 就她那倔脾气, 能够降得住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如今您别说二郎君,就是我家主君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大少夫人, 走吧。”

    “您千万别担心, 我帮您将东西带回银剑居去。”知主莫若仆, 浮元子似是一脸无所谓。

    仓夷却心有不安,如此……真的没事吗?-

    太史筝那头这次可不再迷糊, 她路上寻人问了位置, 一路顺畅到了银杏阁外。

    彼时,银杏阁的门敞开着, 门内只能窥见棵古老的银杏树已微微泛黄,再不见院中其他风物。

    风吹叶落, 太史筝遥遥相望,却见树下正跪着位身穿琅玕紫锦衣的年轻女人, 她髻上的步摇正随空中飞舞的银杏叶一起,摇摇晃晃。

    筝隐约记得,这便是植筹媳妇宋明月。

    “好啊,原来你真在这儿——”

    太史筝气冲冲走来,“宋明月,小报上的内容,就是你胡乱编撰,引人耳目,最后却叫我变成个坏人的?”

    宋明月闻声跪在树下惊愕看去,慌忙地朝门外人摆手示意,眼神更是左右游离。

    筝想此人怎如此卑鄙狡猾,敢做为何不敢当呢?真让人生气,“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是想狡辩?那小报上可都写着银杏阁的字样!你怎么还不敢承认呢?”

    太史筝怒气填胸,边说着边向前走去。但见她靠银杏居越近,宋明月的脸就越恐惧,手摇地便越厉害。

    期间,宋明月几次伸手示意噤声,筝也没读明。

    待到太史筝完完全全跨进门,宋明月也彻彻底底泄了气,她整个人万念俱灰地看着门外来客,就好似天地将要在此刻分崩离析。

    太史筝站定院中,终于将银杏阁的景色尽收眼底。

    谁料,她才刚向右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宋明月百般阻拦,原不是在为自己辩白!而是真的有意提醒。可谁叫她那动作实在太过浮夸,任谁也不会往别处想去。

    太史筝反应很快,转头装傻就打算蒙混过去,“哦,植筹媳妇院中有贵客?冒犯冒犯,我没什么,就不打扰先走了。”

    可太史筝半步还未挪动。

    只听不远处那靠着圈椅,在廊下饮茶的人,吹开层层茶雾厉声道了句:“植筠媳妇,来都来了,还往哪去?”

    太史筝闻声暗道倒霉。

    万般无奈之下,她也只得僵着脖子回眸赔笑,捏着嗓子唤了声:“婆婆……”-

    半个时辰前,依旧是银杏阁。

    宋明月拿着厚厚一沓新出的小报,登上院中石桌。她就这么站在那显眼的高处挥舞手中小报,连连吆喝道:“伯府小报一文钱一张,内容精彩,价格公道,谁要就拿钱,拿钱——”

    “我要,我要……”

    很快,她这不大的小院,就被前来抢购的使人们堵的水泄不通,求购的声音更是此起彼伏。

    可道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宋明月将小报纷纷散去,听着脚下搁的那张嘴的铜蟾,咚咚作响。她整个人是得意洋洋,不觉抱起双臂,暗暗神气道:“老爹啊,老爹。新来的媳妇实在有趣。以后的故事,定是层出不穷。咱们走着瞧,往后家中的产业,你不给我,还能给谁去——”

    可宋明月刚刚嘚瑟了每两秒钟,就有人在人群外,高声相问:“植筹媳妇,我给你十文,这小报能不能给我一份?”

    “没了没了,给多少都没了。”

    宋明月仰着头,想这人好大的口气,全然没去在意地说教起,“你懂不懂个先来后到?再说,我这里童叟无欺,说一文就一文。以后想看啊——早点来,别光想着拿钱收买。时间,机遇,缘分可是你拿钱也买不来的东西。”

    谁知那人闻言,竟开口怒斥了声:“宋明月,你别在那给我蹬鼻子上脸。”

    众人循声看去骤然一惊,“快跑,主母来了!”

    话音落,

    院中人似惊弓之鸟,四散逃离。

    喻悦兰果然好大的威力,宋明月站在那里,心脏仿若停止跳动,如同一座雕像般定住不语。她的魂魄已然抽离,她当是难以面对这残酷的现实而已……

    “宋明月,你好本事。”

    喻悦兰怒目相视,说出的话如往常刻毒,“从前我只觉你跟你爹一样,虽吊儿郎当,却不足挂齿。如今倒是我小瞧你。肆意编排,歪曲事实,你真是不在话下。你们父女俩还真是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这么羞辱于人,岂能相忍?

    这骂她爹可以,骂她?绝对不行!

    宋明月闻言争辩起,“不是婆婆,你这人……”

    她说着气势汹汹便要向石桌下跃去,瞧那阵势是势要跟喻悦兰掰扯到底。怎料事与愿违,老天爷不帮忙,宋明月竟在落地时两脚一软吧唧跪在了地上。

    她的面子和蟾蜍一起坠地。

    散落的铜钱又敲在了喻悦兰露出的鞋履,喻悦兰见势不觉连连退去,她想自家这些媳妇一个个,还惯会给她来个出其不意。

    总将她打得措手不及,真是“好恶毒”的招数。

    宋明月瞧着场面已经尴尬到了极点,干脆顺坡下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了句:“骂得好,骂得好啊。婆婆厉害,媳妇就没见过像您这么会骂人的。”

    是求饶退让,还是讽刺挖苦?

    喻悦兰一时没砸吧出味。

    她只知自己怒气未消,现下还不能放过她。院中人既已跪下,那就跪到她消气为止吧。

    而后,喻悦兰转头来到东廊下。女使识相为之端来一张圈椅,奉上了一盏去火的清茶。于是乎,银杏阁就变成了太史筝来时,所见的模样-

    “植筠媳妇,我是不是说过,咱们的事没完?”时间回转,喻悦兰饮了口茶,不曾抬眼去看院中人分厘,“你莫以为植筹媳妇此番犯错,掩了你的错处,就能将你做的事一笔勾销。我告诉你,过不去——”

    喻悦兰的压迫感叫人心里发毛,可太史筝这回并没打算跟宋明月般同婆婆对抗。

    她见躲不掉,急中生智,嗖的一下举起双臂跪去了宋明月的右边。

    宋明月眯眼回眸,地上旋风而起的银杏叶,纷扬又落下。她只道好快的身手,紧接着听闻身边人高声认错:“婆婆,我错了,媳妇甘愿与植筹媳妇一样受罚。”

    宋明月不禁琢磨。

    这人以为她跪着是在挨罚?不过…好像她真的在挨罚!一种挫败感涌上心头,宋明月幡然间,却实在佩服身旁人能伸能屈的本领。

    只是如此一来,

    她二人一起得跪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廊下人没说话,喻悦兰知这是太史筝惯用的伎俩。她想太史筝既已认罚,那正好与宋明月一起。省得她还得再找个由头,叫二郎瞧见也是不好。

    如此,原先树下本跪着一个人,眼下变成了两个。仿若筝的到来,就是为了加入她而来。

    可还没等太史筝跪上半刻钟,银杏阁外竟又有人高声骂着宋明月的名字走来。

    宋明月听闻两眼一黑,她不知今日到底是触了谁的霉头,这么倒霉。谁见了她都要大喝三声,才能解气。

    “宋明月!”

    崔植筹的声音落进耳畔,宋明月与太史筝齐齐向外看。筝刚想抬手学宋明月之前的样子,以作提醒,却被宋明月阻止,“二嫂别费劲,这家伙短视,比划了也看不清。你就让他自求多福吧。”

    太史筝听了他亲媳妇说这话,只觉好笑。

    这夫妻俩真有意思。

    说话间,崔植筹从外头骂骂咧咧地走来,“你是不是又偷偷把我的松烟墨和你的油烟墨给换了!你说瞎折腾写个小报,干什么要用我的好墨!你可知我辛辛苦苦做的幢幡,就因为用错了墨,今日被判监事好一通臭骂。宋明月,就是因为你,我今晚还得熬夜赶工——宋明月,你赔我的松烟墨!赔我的好梦!”

    这人果然与宋明月说的一样,什么也瞧不清。只顾自顾自地往里走。

    而后,等崔植筹径直走到二人身边,这才看清自家媳妇与二嫂跪在地上。

    他疑惑着探了头,“不离近瞧,我还以为是咱家院子添了俩石墩,二嫂嫂您跟明月跪在这儿作甚?”

    石墩?太史筝垂眸瞧了瞧自己匀称的身材,怎么也不像他口中的石墩。宋明月却习以为常道:“跪着玩。”

    “嘁,真有意思。还有人跪着玩?”崔植筹不屑一顾。

    他转头瞥见廊下有人,却分不清是谁,他又问:“宋明月,是何人在那坐着?我瞧不太清。”

    宋明月冷笑一声,故意回道:“没人,哪有人?你看错了。我平日就叫你少研究神鬼志异的东西,你不听。这可好崔植筹,你完了,你大白天都能看见鬼了。”

    “你少骗人。二嫂嫂,你说那有人吗?”崔植筹知道宋明月的德行,转头问太史筝。

    筝想看戏,她瞧了瞧宋明月。

    宋明月便朝廊下努了努嘴,“怎么?你不信?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

    “去就去。”宋明月的激将法用得恰到好处,崔植筹说罢大胆走去。

    彼时,喻悦兰躲在廊下观望,她听不清这几人在说什么,她只疑惑着崔植筹刚怒气冲冲进了院,便又神色慌张地朝她走来。

    崔植筹一点点向前靠近,

    喻悦兰的脸也一点点变得清晰。

    直到贴近喻悦兰身前,崔植筹才长舒了口气:“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母亲啊,可吓死儿子了,都怪宋明月,我还以为真的白日能见鬼呢~不过母亲,这大白天的您来银杏阁有何贵干啊?”

    “…”

    这话说的有水平,

    不大白天来,还晚上来?

    瞧着崔植筹是说者无心,可喻悦兰却听者有意。下一秒,喻悦兰便黑着脸,抬手一指,阴声说了句:“老三,你也给我去那边跪着。”

    “啊?”崔植筹懵懵地回了头,但瞧银杏树下,宋明月正讥笑着挥手示意。

    太史筝怕不合群,赶忙也摆了摆手臂。

    母命难违,崔植筹只得灰溜溜地朝她们走去,最终跪在了宋明月左边的空地上。

    如此,树下两人又变三人,

    太史筝只希望今日跪在树下的人,到崔植筹为止。

    可银杏阁却像是拥有某种诅咒。

    只见在崔植筹跪下后,有位女使疾驰而来,一路朝喻悦兰奔去,三人担忧的目光顺着女使的身影流转,定在廊前。那女使见了喻悦兰便说:“禀告主母,御史家的鲁娘子来了,人在向荣厅。”

    “知道了。”喻悦兰闻言不紧不慢起了身。三人的目光又从担忧转为心安。看来,他们有救了。

    “母亲要走?”

    崔植筹目送着喻悦兰将要离开院中的背影,忽然开口相问,宋明月气得掐了他的手臂。

    就你长嘴了。

    崔植筹嘶了一声,不敢再言。

    喻悦兰停在院门前,吩咐起傅其乐,她本也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这些任性的晚辈,“其乐,你在这儿替我看着他们跪上一个时辰。不跪完,谁都不许走。”

    “是。”傅其乐应了声,这下是谁也跑不掉了。

    喻悦兰的离去,带走了他们最后的快乐,独留一院的死寂。三个“难兄难弟”并肩跪地,齐齐迷惘望向天际,看着此间树叶漫天飘飘洒洒,三人只叹时间为何不若白驹过隙……

    “崔老三,好无聊。说些什么吧…”

    宋明月开口时百无聊赖,崔植筹却慢吞吞地答曰:“宋老六…我不想和你说话。”

    宋明月又问太史筝,“那二嫂,你想和我说话吗?”太史筝却目光呆滞,机械地重复着一句句:“我…我……”

    宋明月闻之长叹,惆怅无人能解她的愁。

    可当那在游离之中的太史筝,猛然想起自己此行而来的目的,又忽然转头看去,“我想起来了!宋明月,小报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算账呢——”

    突如其来的“杀气”惹得宋明月向左躲闪,“什么意思?二嫂此番是想吵架?”

    宋明月见势不对,陡然起身挪到崔植筹的左边重新跪了下,这事看来她有经验。跟着从崔植筹身侧探出头,宋明月这才大言不惭了句:“二嫂来吧。狡辩,不吵架,我可没在怕!”

    太史筝闻声狡黠笑起,“呵,此事你理亏在先。谁输谁赢,可不一定。”

    这时间,宋明月两眼一眯,太史筝睁眼一瞪。

    战事一触即发。

    只是……崔植筹却被左右两边腾腾的杀气,搞得跪立不安。诶?等等等,你俩吵你俩的架,为什么要让我在中间,这也太危险了吧!你俩比鬼还可怕!

    第30章 矛盾

    逍遥的风自四面吹过, 太史筝与宋明月双双环臂跪坐,那或低垂,或张扬的目光, 注天入地。

    她们好似是江湖侠客, 多年快意恩仇已然疲倦了身心,今日只为一战成名。

    这拔剑前的平静, 倏忽凝滞住风中的落叶,却又在陡然之间加速削落二人鬓角飘摇的碎发。

    崔植筹置身其中, 将身子挺得笔直,双手掌心端正地搁于股面上。

    他, 这是随时准备逃离。

    “言无常信, 行无常贞,惟利所在, 无所不倾, 若是则可谓小人矣。宋明月,你如此以混淆是非, 非愚则诬, 来获取利益, 你心中岂不有愧?”

    太史筝如今之乎者也的语气,叫崔植筹转眸而望, 就好似看到了二哥哥。

    “?”宋明月却茫然无解。

    崔植筹冷笑一声, 同太史筝说:“二嫂嫂,你跟她说了也白说。这货是个文盲。”

    文盲?太史筝转眸去看, 宋明月的爹不是榜上高中的进士?怎么跟自己爹一样是个文盲?

    只瞧崔植筹这边说罢,回过头就跟左边的宋明月学舌道:“听不懂吧?二嫂嫂说你是卑鄙小人, 我觉得二嫂嫂说的很准确,我也这么认为。”

    “崔植筹, 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今日咱们就分床。”宋明月威胁起了崔植筹。

    可分床的事似乎并不足以伤害到崔植筹,他反驳了句:“用不着你分床,我的幢幡做不完,我连觉都睡不成。我还怕你?床你就留着自己心安理得地睡。”

    两口子拌起嘴来,愣是将太史筝扔在了一边。

    筝见状咳了一声。

    二人这才回到正题,宋明月这次先发制人,来了一招死皮赖脸,死不承认。

    “二嫂,你这话说的不地道。您在小报上仔细看看,可有哪篇指名道姓说起您?您可莫要对号入座,臆想妄断。最后冤枉了我这清白之人。明月做这小报,只不过是想让大家在茶余饭后,在枯燥乏味的工作中,找到一点生活的乐趣。大家因小报而露出笑脸,排解了忧愁,是多好的一件事,我难道做错了吗?我只是想做一件好事,这都不行吗?都要被你们剥夺吗?”

    宋明月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

    太史筝皱了皱眉,怎么还有人能比她还无赖?

    筝与之分辨道:“宋明月,那小报中写的是谁,你自己心里跟明镜一样。且昨日三郎就在场,府中那么多下人也看着。不点名道姓,大家也知个一二。可那事实你当真了解清晰?其中缘由你可知晓?你就不分青红皂白的瞎写。”

    “宋明月,你要留名,你要获利,却要以牺牲我的名誉来做这件事?你还能说,你在做的是件好事?未免太厚颜无耻——”

    太史筝抢占回道德的高位。

    崔植筹看着二人眉飞色舞,整个人听得是一愣一愣。总觉她有理,她也有理。

    宋明月瞧着势头不对,赶忙使出最后的杀手锏——推卸责任。只瞧她故作低姿态,是楚楚又哀哀,“其中缘由,弟媳自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可若说缘何如此,那还不都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人?谁?难不成还有人帮你?”太史筝疑惑不解。

    崔植筹也将目光移去宋明月身上,宋明月却指着他说:“这人就是他,崔老三。”

    “谁——”崔植筹大呼冤枉,“我?你放屁。”

    太史筝闻之满脸诧异。

    宋明月趁势添了把火,“对,就是你。还不是因为你昨日回来跟我那样学了这事。不然婆母封了消息,叫下人不要胡乱猜忌,我又怎会知道的这般详细?那小报上许多细节,也尽是受了他的指点。才成了二嫂看到的模样。”

    “宋老六,你…你好生卑鄙!”崔植筹气得牙痒痒。

    可宋明月的话半真半假,她竟强硬地反问起,“崔老三,你少废话。我就问你,你现在敢不敢当着二嫂的面发誓!什么二嫂毒害二哥,吓得婆母嚎啕大哭,唢呐给二哥吹响的事,不是从你口中说出来的——”

    这两口子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崔植筹闻言明明底气不足,颤颤巍巍。却仍是道了句:“我,我,我敢啊。”

    “那你发啊。”宋明月穷追不舍。

    崔植筹缓缓伸出了手掌,“发就发,宋明月,你别后悔。”他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只为跟宋明月对抗到底,“二嫂嫂,我对天发誓,我若成心编排您跟二哥哥,我这辈子就断子绝孙!”

    此话一出,叫在场之人震惊不已。

    太史筝更是瞪大了眼睛。

    崔植筹可道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此毒誓,若是真灵验,又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只瞧,宋明月在崔植筹话音落后,猛地抬手朝他颈后抡去,“好你个崔植筹,你咒我呢——”

    崔植筹被这动静,弄得一愣。他转头生气地同宋明月说:“你再打我一下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啊?”宋明月说着竟又抡了一下。

    太史筝就这么看着崔植筹的身子向前一倾,很快又弹了回来。此时,崔植筹已握紧了拳头,“宋明月,我警告你,我可不怕你,你再再抡我一下试试。”

    宋明月就没见过提这种要求的人,她便如他的愿,面无表情地将手抡去。

    崔植筹终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怎么还够不够啊?”宋明月说有又第四次伸出手臂,崔植筹见状机智抬手,将她的手腕牢牢抓紧。

    眼见自己顺利躲过一击,崔植筹便开始得意道:“嘿嘿,没想到吧,宋老六,我已经知道了你挥动手臂的准确时机,你——打不到我的。”

    可惜,崔植筹算到了右手,却忘了人不止有一只手臂。只听,下一秒啪的一声,宋明月的左手,便实打实贴在了崔植筹的右脸之上。

    崔植筹瞬间欲哭无泪,大喝了声:“宋明月,你欺人太甚,我今日跟你拼了——”

    “崔植筹,还不是你叫我打的,你别无理取闹!”宋明月说着伸手挡去自家的“怨夫”。

    如此,本是太史筝与宋明月的辩论,却逐渐演变成为两口子的硬仗。筝也从敌对者,变成了劝架的人,“三郎,明月。别打了,别打了!你们俩别打了,你们听我说,听我说行不行……”

    混乱的场面,叫太史筝手足无措。

    她扒拉着崔植筹,却因力气太小,无济于事。她转头求助于傅其乐,傅其乐却又万般漠然看向她,或许在傅其乐心里也只有二郎,才能博得她的一份关注。

    苍天啊,谁能来救救她……

    彼时,不远处从门外路过,找寻他那许久出门未归爱妻的崔植筠,似是听见了太史筝的心事,几步踏进院中眼神落在她身上,沉声言说:“无意过路。夫人,怎么在这儿?”

    崔植筠又说了谎。

    偏他的声音清澈淡雅,像是拥有某种魔力,能抚平别人杂乱心绪。只见老三夫妇停止了胡闹的行为,纷纷转眸相望。

    “筠哥。”“二哥哥。”

    太史筝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二人怎么突然停了动作了?直到,她循着二人目光渐渐回望,却在瞧见崔植筠后,瞬间委屈到眼泪汪汪。

    筝伸手唤了声:“夫君。”

    崔植筠甚是疑惑,为何她出门这么久,为何她会在银杏阁,又为何会与他们跪在一起…

    所有的所有都太过怪异。

    可崔植筠还是上了前,他伸手是想拉人起身,筝却猛地抱住了他的身体。

    崔植筹与宋明月瞧旁边两人浓情蜜意,转过头就瞧了瞧自己与对方相握住的手臂,赶忙抛却,不欢而散,互道彼此晦气。

    那头傅其乐立在廊下,依旧是没有打断。

    她还是旁观者的姿态。

    关于二郎,她能做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郎君,你是专门来救我的吗……”太史筝抱着崔植筠,就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崔植筠却疑了句:“什么意思?为何要说救你?”

    崔植筠问完,不等太史筝回话。

    宋明月便借机抱怨起来,“还不都是婆母的命令?她老人家犯了盛怒,就是路过她面前的麻雀,都得被扒层羽翼。我们几个没一个好运气,可不就是得跟着倒霉?居然要我们足足跪上一个时辰,就没见过这样的。”

    崔植筠没理她。

    他只是垂眸盯着身前的妻,可筝却不说话。

    崔植筠虽不了解全貌,但他从筝的神情中,也大抵知道这件事无外乎是那几种原因。

    他便拉起了眼前人的手臂,“行了,到此为止,不跪了。有什么事,我去跟母亲说明。”

    瞧瞧,多么有担当的如意郎君。

    宋明月痴痴望向崔植筠,这个曾与她失之交臂的郎君。说到底,还是她没福气。怨不得旁人。

    跟着不小心瞥见自家那傻了吧唧的崔老三,宋明月不禁翻了个白眼,明明是一家的兄弟,这货怎么就不及人家万分之一!

    她啊,真是苦命。

    “你这是什么眼神!”崔植筹瞧着宋明月嫌弃的眼神,一脸的不愿意。

    宋明月却又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太史筝这边被崔植筠有意拉起,可当她望向廊下的傅其乐,却又跪了下去。

    她说:“郎君,你若就这么把我领走,恐叫傅嬷嬷无法交差。咱还是别叫人家为难。”

    崔植筠没回眸去看傅其乐,他只道:“母亲不会为难她,你且放心。”

    可太史筝还是觉得不妥,她便挥手示意崔植筠靠近些,“郎君,我有个办法,让傅嬷嬷不为难,也叫郎君下次见婆母时好交代。”

    “什么办法?”崔植筠俯身贴近,却闻太史筝在他耳旁,忽然吆喝道:“哎呀,郎君。你说什么?你说你突然头晕,怎么回事?难不成是昨日的余毒还未散去?那可如何是好?什么?你叫我送你回去休息?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去——”

    生涩的腔调,任谁听去都知她在演戏。

    崔植筠诧异万分,傅其乐环臂不语。筝扶着崔植筠晃晃起身,却瞧着比崔植筠还晕。她随即钻进崔植筠的手臂,让他看上去是在靠着自己。

    而后,垂眸看向她的“难兄难弟”,筝抛下一句:“告辞,二位各自珍重。”便与崔植筠一瘸一拐着离去。

    这一连串的操作看得宋明月目瞪口呆。

    她似觉棋逢对手。

    宋明月想若是能让太史筝加入自己的小报,往后说不定都能卖到府外去。

    只是,这么想着实有些长远。眼下她还是想想自己怎么脱身才行。

    但瞧她学着筝的套路,筝的模样,同崔植筹惺惺地说:“哎呀三郎,我方才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什么?你也觉得头晕?好好好,咱们也回屋去——”

    可崔植筹却不像崔植筠那般买账。

    崔植筹带有怨恨地甩开宋明月,转头就冲廊前的傅其乐倔强道:“傅嬷嬷,别听她演戏,我一点事没有。母亲既然让跪,我愿意受罚,我们必是好好跪到底!”

    崔植筹这摆明了是要与她“同归于尽”,宋明月闻言差点没晕过去。

    就这样,宋明月在教训中悔悟。

    她开始反思自己,干什么要写那篇小报,干什么将责任推给崔植筹,干什么要手欠揍他。

    她啊,如今苦果自受,往后是再也不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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