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餐桌的氛围颇为奇异。


    对阿纲同学而言, 不得不身处于这样诡异的空气中应该约等于酷刑,难受程度不亚于有人把他的低分试卷投到时代广场的广告屏上,并且各科目轮番播放十分钟。


    否则他也不会一脸大限将至地僵坐在餐椅上, 驼着背, 抿紧嘴唇;时不时额头冒冷汗地左瞄一眼,右瞥一下, 然后面色更加铁青地眼观鼻鼻观心。


    分明是他自己的家,却透露出一股如临绝境般的失意。全然是想要吐槽也只敢偷偷摸摸埋在心里的模样。


    “噗哈——!”瘫在男生邻座的中年人爽喝了一口啤酒, 豪迈道, “虽然奈奈还没回来……不过果然还是在家里喝酒最舒服啊!”


    酒味扑鼻,大叔感冲天。国中生的表情更濒临崩溃了。


    而沢田家光早已换下那身正式的西装, 只随便套了一件素色长袖, 不怕冷地穿着宽松的大裤衩。


    先前在外面容冷酷的门外顾问首领好像只是一闪而过的幻影。这个黄发大叔毫无正形地半躺在靠椅上, 压根不把谁当外人, 一手挠肚皮,一手握着易拉罐,随和地朝我举了举。


    “新奈小姐能喝酒吗?哎呀,当然我只是问问。我可不是那些非要让女生碰杯的糟老头。”他大声说,笑得见牙不见眼, “哈哈哈!能喝的话尽管喝,当自己家就行了。不能喝就当我初次见面的心意吧!”


    他儿子的神情瞬间灵动地转变成“哪个好人见面礼是敬酒啊”。


    我啃着最后一口可乐饼。作为流心的芝士已经有点冷得固化了, 但总体口感依旧顺滑, 煎香酥脆。


    填饱肚子,心情自然而然敞亮得多。


    接过保镖递来的纸巾和玻璃杯,我道了声谢, 擦擦嘴角,回应:“能喝, 那我就不客气了。”


    沢田的老爸顿时来劲地起身替我倒酒。


    纲吉君缩在角落,一时间愈发冷风萧萧。


    然而,明显不认为拉人喝酒是件好事的未成年很快打起精神。他睁大了深棕色的眼睛,眉头蹙紧,倍感丢脸地伸脖子阻拦:“不要这样!新奈姐姐只是出于礼貌答应你,用得着倒那么满吗?”


    家光先生嘀嘀咕咕地扭过头,满脸宠溺与对小孩的无奈。


    “阿纲……果然还是中学生。等你长大就能体验到人生真正的风味了。”


    纲吉汗毛倒立:“我不是中学生能是什么!人生的风味再怎么样也不是酗酒吧!”


    家光睨着儿子,啧啧啧地伸出一根食指摇晃。


    “迄今为止一场恋爱都没谈过的小鬼就别装懂了。你追到那个橘色头发的女孩了吗?”


    “……提、提这个干嘛啊!”


    “看吧,这个寒假都没跟人家说上一句话吧?”


    会心一击!


    阿纲同学当场石化。


    但他的受伤并不是无意义的。这下,餐桌上好一阵介于热闹(家光若无其事找话题,由我好心捧哏)与沉默(另一半桌的客人神色各异,但都不怎么说话)之间的气氛总算得以缓解。


    冰冷一方的代表人物拉尔·米尔奇——她在门口对峙时戴着电子护目镜,此时摘下,露出浅赭色的清冷的双眼——靠着椅背,两腿交叠,平静地开口:“这么久没见,你还是一点也没长进。沢田。”


    一支言语的利剑捅进国中生的心窝子。


    坐在她旁边的军装小婴儿:“你都要毕业了吧,要是没考上同一所高中不就更没机会了?喂。”


    第二支利剑横戳脊梁骨。


    白兰优雅地奖励了自己一枚棉花糖:“真是让人伤心呀,纲吉君。”


    第三支贯穿肺腑。


    伽马疑惑道:“我记得之前决战的时候,你们看起来不是挺有戏的么。”


    迪诺也附和:“是啊,加把劲,你肯定行的。不过要是等到高中,可能会有更多情敌就是了。”


    “……”


    诡谲的冰火两重天氛围稍显收敛。


    而弱小的阿纲同学却千疮百孔,宛若霜打的茄子,从喉咙里凄凉地、饱经风霜地勉强挤出几个声如蚊呐的音节。


    “……啊。嗯。”


    旋即,我邻座的男人端着标配的浓缩咖啡,不紧不慢地出声:


    “又摆出这副窝囊的样子,能追到笹川京子才怪了。”


    最后一击必杀!


    国中生猛然抬起头,红彤彤的脸上写着“为什么连这个人都会那么自然地批评我”的屈辱心事。而这也成功激出年轻人的不服气,霎时揭竿抗议。


    “我、我心里有数!别再说这个了!”他说,“要不是里包恩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好不容易放假也逼我学习,我早就——”


    “早就?”杀手耐心以待。


    “就……总而言之!”男生陡然间气焰骤减,只能用坚强的声音岔开话题,磕巴道,“那个,我从一开始就很想问了,你是里包恩的朋友吧?之前在代理战帮过忙的……那里包恩人呢?尤尼不是说他也回来了吗?”


    值得一提的是,尤尼现在暂时还在客房里休息。


    因此,唯一会用寻常心为他答疑解惑的女孩不在,以至于他话音刚落事态就急转直下。


    全场再度陷入死寂。


    还没炒热多少的气氛二度凝固。在座所有人都露出程度不一的震撼之情。


    有的就差没把“他是不是瞎了”几个大字贴在脑门上,有的眼皮抽搐,有的扶住额头,似乎在怀疑出问题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世界。


    一秒,两秒。


    里包恩捏着帽檐,往下压了压。我感觉他好像也有点无语到懒得回答。


    针落有声的境地间,只剩下家光先生热情的大嗓门。


    “咦耶?!咦?!”


    客人们的注意力重新聚焦过来。


    黄发大叔已然有点喝得上脸,面红耳赤地瞪大眼看着我,手头紧握着喝空的啤酒罐,“没想到我竟然也有看人不准的一天——不对,得怪新奈小姐你长得太有欺骗性了吧!一点也不像是会喝酒的面相!”


    天底下的大叔都有共通之处,他和毛利侦探应该也挺聊得来。


    我不在意餐桌诡异的动静,那毕竟是异世界人自己的圈子。于是听一耳算一耳,权当下酒节目。


    期间迅速和家光先生推杯换盏,如今在手的已是第四杯生啤。


    细密的气泡在味蕾打转,都是门外顾问首领托人新买来的。我尝到新鲜清爽的酒香,意犹未尽地饮下最后两口。


    “会看不出来么。”我说着,水平稳定地接住话头,指指自己的下眼睑,“有黑眼圈,脸色也没什么活力。”


    沢田家光音速摇头:“不不,这是普遍成年人的特征而已。”


    这位健谈的中年男人半耷拉着眼皮,眉毛高高扬起。他几乎整个上身趴到桌面,一边撑着脑袋,一边猛啜一口酒,随即朝我信誓旦旦地勾起嘴角。


    “我是指,你给人的第一印象更像是那种,嗯,优等生嘛——和我可爱的儿子是超级相反的类型。”他完全没注意纲吉瞬间投来的尴尬眼神,乐呵呵分析,“会提早到教室自习,走得也比谁都晚,出了社会也是精英白领,按规章制度办事,无不良嗜好……”


    他慢吞吞地起身伸出手,我把玻璃杯子递去。


    “具体得都不像第一印象了吧。”我不轻不重地吐槽。


    一杯酒满当当地回到面前。


    “谁让我阅人无数,经常第一眼就能看出对方是个什么人呢。”


    家光先生吹牛似的说,与我清脆地碰了个杯,才一屁股坐回位子,“但像新奈小姐这种深藏不漏的人也有不少。唔,用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阿纲,这叫什么?”


    他儿子满脸抗拒:“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啊。”


    白兰适时插话:“我知道我知道~反差萌对吧?”


    “喔!就是这个!啊哈哈哈!”


    “……”阿纲同学彻底是一副丢脸到想干脆立刻死掉的模样。


    逗小孩。这始终是糟糕的成年人在饭桌上亘古不变的娱乐方式之一。


    饶是我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两下,一边将杯子凑到嘴边。


    “很厉害啊,我以前差不多就是这样。某种层面上说基本都猜对了。”


    我说着,抿一口啤酒,闲闲地聊:“但是人这种生物,一生总是要叛逆几回才算圆满。”


    “不错。”那名叫拉尔的青年忽而深有感触地颔首。


    “我也这么认为,喂。”黄发蓝眼的小婴儿可乐尼洛接道。他说话时常常带着显得不是很礼貌的口癖,“不然那样的人生就太没劲了。”


    家光露出大咧咧的傻笑:“好!我很欣赏!喝!”


    国中生霎时别过头,不愿意看自家便宜老爸,神态灵敏地变成“这些人又突然在奇怪的地方产生共鸣”的难以理解之语塞。


    微妙的聚餐氛围却渐渐软化。


    迪诺同样没吃午饭,此时又吃得满桌都是饭粒,引来身旁伽马的震惊;白兰笑眯眯地把我买的小蛋糕推给纲吉分享,后者不知该拒绝还是接受的犹豫,最后被可乐尼洛看不下去地催促。


    拉尔·米尔奇闭目养神,不参与任何幼稚的话题。


    虽然门外还守着一干黑手党,但沢田宅里即便坐着个引起轰动的罪魁祸首,此时也维持着称得上其乐融融的平衡。


    说到底,我心想:哪怕现在利益有所碰撞,他们应该都是曾并肩作战过的战友。


    同仇敌忾是最高效的友谊纽带。


    而彼时里包恩喝完他心爱的小咖啡,竟转头就要拿酒。


    老实讲,我真不懂他是打从心底有自信,觉得自己身体倍棒,永远不会患上胃炎胃溃疡胃出血还是怎么着。但我早已习惯得甚至不想花力气吐槽。


    于是这位神人刚把啤酒罐捞到手里,我便面不改色地直接截走,中止他简直是要死的巅峰操作。


    单手开拉环,倒一点进杯里。


    惨遭抢劫的受害者倒也没说什么,一脸寻常地将手搁在桌沿,另一只手臂屈起搭上椅背。他仍然悠哉地翘着二郎腿,就这么半个侧身面向我,低头问:


    “你过来的时候是被送到两天前了?”


    除了刚见到的那几分钟明显情绪非常不对以外,被迫缺勤两日的保镖看上去总体还算平常。


    “嗯。”我拿着酒杯,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你是听川平说了吗?”


    “算是吧。我没见到他本人,是他部下出来说的。”


    “那家伙果然是甩手掌柜啊。”


    “随他怎么做,反正我给了传话的人两枪。”这个杀手特别冷。


    “……”我颇具代入感地震撼吐槽,“部下也是拿工资办事吧!你就不能理解一下么!”


    里包恩只说:“因为我不相信你死了。”


    我抬起杯子的动作一顿。


    他的声音听起来与日常无异,就和说着天气、零食、蜥蜴养殖小贴士,和问我要看电视到什么时候才肯洗澡睡觉一样平静,普通,带着惯有的慢条斯理的口吻。


    我却不知为何在刹那间感到某种心悸。好像差点以为对方出事的人是我似的。


    安静一刻。我回过神,看两眼连神情也没多大变化的男朋友,忍着没有叹气。


    握着杯子的手伸去,用泛凉的杯底冰了冰他的手指。


    “这么想就对了。”


    我说,语气谈不上轻松,但也不沉重,“哪有那么容易死。”


    里包恩没说话,也许并不赞同。我垂眼,换两手抱着酒杯,爽爽啜饮两口。接着半咬着杯沿,一本正经道:“世上可没太多这种好事。何况我还总是倒霉……哇啊!”


    迅速腾出一只手捂后脑勺,我真情实感抗议:“要是一不注意我就磕到牙了!”


    杀手老神在在地收回手,“那就小心点说话。”


    死要面子,明明一看就知道心情缓和了一点。


    我顶着死鱼眼回过头。


    不料直直撞见桌友们表情迥异的沉默的注视。连原本闭着眼的拉尔也一声不吭地紧皱着眉头望过来。


    而没等我反应,沢田的父亲就条件反射般开口热场:


    “哦!虽然是普通的啤酒,但我的人挑的都是很好的品牌哟。”他大笑着说,“就算刚喝完咖啡就喝酒确实对身体不好,新奈小姐也务必要在之后让他尝尝看嘛。”


    我说:“都是成年人了,真想喝我也管不着。”


    家光喝得两颊发红,大气地一摆手:“怎么能这样说呢?都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可以说要管住一个男人就也要管住他的胃啊!说起来,我真的忍不住了,能八卦一下么?”


    这也没什么,可以说是与对象朋友见面的基本流程,我点点头。


    我:“请说。”


    沢田家光摆出一副街坊大爷探听邻居夫妻生活的略显猥琐的八卦样:“你和里包恩——是谁先表白的?”


    他刚说完,一旁猛然如水枪般喷出一道色泽靓丽的果汁饮料。


    “噗——!”


    “呜哇!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被面对面喷了一脸的迪诺生理反射地眯起两眼,慌不择路四处摸纸巾,又一个不慎把叠起的餐盘扫到了地上——只听噼里啪啦碎裂一阵响,紧随着椅子倏然后移发出的尖锐摩擦声。


    “喂,纸巾!纸巾在这里!你别乱动了跳马!”伽马眼疾手快地抽几张面巾纸拍到他脸上。


    迪诺:“啊?啊?谢谢!对不起啊!什么碎掉了?!”


    白兰开朗道:“纲吉君的道心吧!”


    可乐尼洛:“别踩过去,地上都是碎片,喂!”


    拉尔不耐烦又颇为无语地长叹了一口气。


    而这一瞬混乱的导火索阿纲同学,此时根本顾不上呛到鼻腔里的果汁,甚至连嘴巴都没抹,半咳半震惊地叫:“哈——?!咳咳、咳咳……谁、谁?!新奈姐姐和里——咳咳咳!”


    “喂喂喂,冷静点,阿纲。”


    他爹试图平息,但手还没碰到儿子的肩膀,后者就从座位上如炮弹般弹射而起。


    纲吉君的眼睛盯着他老爸,几乎要瞪得凸出来,好似最大声的分贝才能体现出男生极为动荡的内心世界,一顿迅猛地三连输出:“新奈姐姐和里包恩?!怎么可能?!骗人的吧?!太假了!她被威胁了吗?!”


    第122章


    “威尔帝传送的时候, 你反而进入了那个铁帽子的空间?”


    “没错。”


    “那家伙……”


    传闻中严厉冷酷的教官型青年两手抱臂,神色沉沉。


    她摘下的护目镜挂在脖子上,深蓝色的过肩发被压着。发尾有几缕反翘, 看上去并没有很注意打理, 但依旧呈现出很漂亮的光泽。


    我瞧着拉尔·米尔奇微微低头思索的模样,道:“不用顾虑他的存在。以我看来的话, 大概率只是被我多呛了几句,所以用这种恶作剧的方式报复回来了而已。”


    她和可乐尼洛都注意过来。


    “说了他什么?”拉尔问。


    “这个要说也有点忘了。”我捏着酒杯, 将捂热的玻璃杯壁轻轻贴到脸颊边, 思忖着说,“问了他热衷于挑拨离间是不是绩效要求, 再加上他吓唬我可能外界时间已经过了十天, 我就大致损了他一下吧。”


    身旁保镖插话:“他说不定还记得当时在拉面馆的事。”


    我:“不是说他经常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会忘记吗?”


    里包恩:“谁知道呢, 被异界人添堵可能更让人难以忘怀。”


    这么听起来还怪不好意思的, 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拉尔平静地看了我两眼,“你们——”


    她声音低沉,才刚出声便忽地被角落一束几欲掀翻天花板的惨叫打断。


    “嗷嗷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放手啊!”


    拉尔一顿。旋即再开口:“那,风和史卡鲁——”


    “我知道了我错了我错了!手臂要断掉了真的要断了啊!疼疼疼救命救命!”


    “……”


    拉尔顿时黑了脸,扭过头, 抬高音调斥道:“沢田!吵死了!”


    “为、为什么明明是我受伤却要被骂?!呜哇!”


    纲吉君欲哭无泪地趴在地板上,艰难地再从嗓子里憋出几声走音的嚎叫, “对不起!我都说对不起了!我不要死啊!”


    而站在他背上的几个西装小婴儿机器人毫无人性可言。


    它们无不威风凛凛, 气势昂扬,分工明确:有的轻轻松松把学生的臂膀向后折,有的在他身上绑定时炸药;有的嘴里叼着小哨子, 秩序井然地指挥着。


    像交警一样负责管理的小豆丁兀自吹哨,哔哔叭叭。


    “既然敢口出狂言, 就要敢付出相应的代价哦。”它松开哨子,两只小手背在身后,语气可爱地说,“作为黑手党的BOSS,你将来还要和更多危险的大人物打交道,不学会好好说话可是不行的。”


    很有自知之明地把自己纳入危险大人物的行列里了啊!


    阿纲:“每次口口声声说要培养什么BOSS其实根本就是在报私仇……呜啊啊嗷!”


    斯巴达机器人:“哦,就是报私仇又怎么样?你意见很大嘛,看来是我平时对你太好了。”


    阿纲同学霎时慌得破音:“啊!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惊为天人,冷静地吐槽,“会把心里话说出来而不自知也很了不起啊。”


    是的。不久前,就在纲吉君那地爆天星般的质疑声落下的一瞬间,几个小机器人就不知道从哪里跳了出来。它们犹如导弹似的猛然把国中生踹飞到餐厅一角,开始进行恐怖压制。


    可怜受害者的老爸喝得高,满脸通红,拎着酒瓶,挠着头发,便好似完全没发现儿子即将面临性命威胁那样看着暴力现场哈哈大笑。


    师兄就更不用说了。就算积极地打圆场,依然拦不住小机器人依照程序办事的节奏。


    于是只能遗憾离场,和伽马一起找扫帚和抹布来清理地面的狼藉。


    而我于心不忍,也尽力帮忙说了两句话:


    “你肯定有操作机器人的办法。”我在彼时托着下颔,说着也想笑,“纲吉君还只是个初中生,童言无忌。你就收收神通吧。”


    杀手悠哉地喝上第二杯咖啡:“‘纲吉君’。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这是重点么!”


    “我只是在教他什么是真正的威胁罢了,这是家庭教师的义务。”


    我转头对他对视,嘴角一抽,真诚的实话当即脱口而出:


    “就是因为你经常这么做,人家才会以为我被你威胁好不好……嗷!”


    我捂住鼻尖:“很疼的!”小动作怎么这么多!


    与此同时,不远处在地上疯狂蛄蛹的国中生:“啊啊啊啊啊啊!很疼!很疼啊!我听见骨头的声音了!我要骨折了!真的没知觉了!”


    我:“……”


    忽然不是很痛了。


    但这是不能比较的,小痛也是痛!我饱含谴责,不轻不重地又瞪保镖一眼:“收了!”


    “收什么?”


    “不许装傻,把机器人关了。”


    里包恩望向持续性傻笑的沢田家男主人。


    “你们买的双倍浓缩还差点味道,家光。”


    “啊?诶——哦~抱歉啊!”酒醉的大叔嘟囔道。


    又无视我!


    我无语地盯他两秒,光速伸出手指戳向里包恩的腰际,试图挠痒。未果,戳到他挡来的手背。岂有此理。手速成残影地再飞快过两招,最终被人看也没看地握在掌心里。


    男人手掌宽大,一如既往地涌着一股醇厚的、平稳的、晴日般的热意。


    泛凉的指尖蜷在其中,几乎没过一会儿就裹上相似的体温。


    握的力道不重。谁的指腹隐隐摩挲过皮肤之际,西装革履的杀手若无其事地跟好友闲扯:“难得从意大利回来,什么伴手礼也没带吗?”


    家光先生更没正形地瘫在椅子上,大着舌头摆手道:“事态紧急,事态紧急啦。白兰突然跑掉,我连夜出差哪有时间给你带东西啊!连奈奈的礼物我都来不及买呢!”


    疑似要把沢田家的甜品全吃完,面前满是零食碎屑的白兰:“不好意思噢~”


    军装小婴儿轻松地扛着一架步枪,用枪口毫不留情地抵住白发男生的臂膀。


    “你这语气可不像不好意思的样子啊,喂!”


    “哎呀呀,很危险的,快放下来啦。”白兰说,“我好不容易带小新奈一起去威尔帝那边玩。要不是你们走得那么快,就没这么多事了。”


    几人又聊起在科学家那儿的遭遇。


    我想想算了,阿纲同学被电击都能满血复活,想必不会那么轻易离去。


    缩了缩手指,没抽开。


    我:“松手。”


    里包恩这才瞥来:“凭什么?”


    “你是雇主我是雇主?”


    “你这是专制强权,可不会受部下欢迎的。”


    他讲得头头是道,背景音却飚起国中生百般凄厉的哀嚎。


    “这是什么?!难道是炸炸炸药……?!不要绑到我身上啊啊啊!”


    我面无表情地与这位真正的强权老师相视须臾。


    “世界上最不该说出这句话的就是你吧!”我吐槽。


    “你这两天是在这里住么?”里包恩问。


    “不是。来的时候刚好就碰到了迪诺,托他照顾,现在在并盛酒店……”我说着,坚定地指出他的小伎俩,“不心虚就不要转移话题好吗!”


    另一只手放开酒杯,我极为冷酷地拍了一下保镖的手背。


    挣脱成功,重新抱起玻璃杯。


    也是就在这时,从头到尾都不太说话的拉尔·米尔奇才瞟了过来。


    比起旁边连收拾卫生都收得鸡飞狗跳、带着伽马一起平地摔的年轻人,渡劫中的纲吉君,以及正在插科打诨的其余不可靠男性——这位教官(现在也在彭格列门外顾问工作)简直稳重得不像话。


    她好像早就在注意这边的动静,面不改色道:“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不注意场合的人,里包恩。”


    我在家光先生爽朗的招呼下试喝一点他珍藏的日本烧酒。一边听见杀手意味不明的声音:“指的什么?不管怎样,都轮不到你们两个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说我吧。”


    拉尔一怔,反应过来后耳朵有点红:“哈?”


    可乐尼洛不明所以,凭着直觉挑事:“你什么意思,喂。”


    “你们不会要吵架吧?”家光在儿子的惨叫声中举起酒杯,“干嘛呢,难得聚一回,而且新奈小姐第一次来做客……得给人家留点好印象吧!来来来喝酒啊拉尔!”


    拉尔·米尔奇应该习惯于保持大脑清醒,立刻拒绝了。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


    毋庸置疑,没有从里包恩嘴里套出异世界的话,在威尔帝研究所大战后的一肚子疑问还没得到解答。


    “风和史卡鲁怎么样了?”拉尔问。


    里包恩:“史卡鲁?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踢了他鞋跟一脚,“现在长到十岁出头。走之前看他们的状态还不错。”


    教官邻座的黄头发小婴儿仰起脸,天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显得专心致志。


    “果然。”拉尔捏着下巴,思索地说,“只要待在异世界,就能加快成长么。”


    可乐尼洛马上举手:“我要去,喂。”


    蓝发青年不赞同地皱起眉,沉声说:“以前跟你说过很多遍吧,遇到看起来有利无弊的情况给我保持谨慎。”


    “但里包恩都已经成功了,喂!”


    “那就更不用急了,长大是迟早的事!”


    可乐尼洛抗议:“你难道不希望我赶紧变大么,拉尔?!”


    “啧。安静点,笨蛋!”拉尔把尚是小孩的丈夫口头静音,转而认真地看向我,“友寄,我有一些事想问你。”


    先前听里包恩说,拉尔和可乐尼洛在没有受诅咒前就已经感情很好了。


    只是可乐尼洛当时偷偷代替拉尔成为阿尔克巴雷诺,让心上人只受到一半的诅咒。所以现在女方才已经变回了大人,而男方仍从零开始,在本世界缓慢生长。


    好几个沉重泛黄的年头里,两人甚至都无法见面。


    所幸是解咒了。在那之后也立刻结了婚。


    理论上说,可乐尼洛应该是最想恢复大人形态的人。至于拉尔,虽然她没有直说,我也不清楚这对夫妻的情感状况。但如果是我的话,还是很想丈夫早日成年的(不过这句话说着有种想报警的冲动)。


    比如要是里包恩又缩水回小孩,我估计依然会心如止水,时隔一阵就要怀疑一下自己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亲情。


    我对上拉尔·米尔奇一丝不苟的视线,点点头。


    “请。”


    她沉敛的眉眼稍显舒缓。


    说实话,和拉尔谈话很轻松。从形式上说,她和威尔帝有点相像,都不乐于说废话。不同的地方则在于她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冷嘲热讽上。


    雷厉风行、讲究效率且实事求是的人向来令我很钦佩,也很吸引我的好感。尽管听他们熟人间聊天时能知道拉尔似乎是个老喜欢逞强的家伙,嘴硬得很,也不妨碍我与其交个新朋友。


    差不多交换完情报,我把两个手机号都给了她。


    对了。


    “斯帕纳和入江君帮忙修手机时跟我说,我这部手机正常应该要等明天才能用。”我掂着自己的触屏机,说道,“等到时候——”


    蓦地,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人声。沢田宅的房门紧接着被忽然挤开。


    说曹操曹操到。


    “呼、呼,别那么急!呼啊!这里怎么这么多人?”这是入江君气喘吁吁得快要断气的声音。


    地板微微震起光脚小跑的动静。


    我回过头,一个抱着工具箱的金发少男咬着棒棒糖飞速冲来:


    “新奈小姐!”他含糊而兴奋地喊,两颊泛红地在我椅子后站定,“怎么样,今天具体有什么情况?”


    我眨眨眼,还没开口,跟在斯帕纳后头慢吞吞摸过来的入江正一弱声道:“不要在别人家里跑那么快啊……啊。”


    棕红色短发的男生扶着眼镜,抬起头,陷入卡顿。


    白兰后仰着朝他打招呼。


    “呀,小正~”


    “白、白兰先生……”入江君结巴地嚷着,忽然脸色极差地捂着肚子弯下腰。


    被打断的斯帕纳似乎也冷静了一些。他抬起眼,环顾了两下,继而略为讶异地挑起眉毛。


    “彭格列,你身上的炸药要爆炸了。”他指出,“这是特训么。没关系吗?”


    “……唔唔!唔!”


    角落,形如毛毛虫,嘴巴被胶布黏住的阿纲同学四肢都被细线缠绕着。而纷繁杂乱、色彩各异的线紧连着绑在胸前的定时炸弹——上面的屏幕发着红光,正在进入一分钟的倒计时。


    几个小机器人则拽着捆在他脚踝的绳子,准备把人拖出房子。


    斯帕纳歪着头,解码:“啊,是说帮忙拆掉的意思吗?”


    棕发男孩的泪花瞬间飚出:“唔唔唔!唔唔!”


    第123章


    尤尼一走下楼, 沢田家的餐厅陷入两秒微妙的定格。


    家光先生一脚踩在椅子上,硬朗的脸庞攀着醉意,正耷拉着眉毛, 咧嘴大笑着试图以一种豪气的姿势开香槟;


    拉尔与可乐尼洛, 则在关于去异世界的讨论中滋生了一些矛盾。两人火速过招拆招几回合,目前战况截止于蓝发青年一手狠狠揪住了小婴儿的衣领, 一手怒扇对方圆润脸蛋十个巴掌上;


    迪诺终于把卫生打扫干净,却角度非常刁钻地不小心一屁股栽进垃圾桶里。也许是被碎片扎到了, 正泪眼汪汪地被伽马抓着手臂。


    后者一路辅佐, 帮得满头大汗,试图将其完好无损地拔出来;


    而他的小首领披着又宽又长的西装外套, 面露惊讶, 小心翼翼地在入口探出脑袋时——阿纲版毛毛虫正好堵在她的脚边。


    斯帕纳已经阻止了炸弹的倒计时。


    在棕发男生悲伤的抽噎声中, 技术人员还蹲在旁边, 勤勤恳恳地帮忙解着缠绕在他全身到处打结的细线。


    尤尼睁大眼睛,稍后退半步。


    她放轻的声音随之响起:“沢田先生?发生什么了?”


    于是混乱而不失豪情的画面凝固了一瞬。全场目光向女孩看齐。


    虽然没被吓到,尤尼也不明所以地抓紧了披在肩上、几乎把她整个人罩住的外套。硬拉着(面色略显发白的)入江君畅谈的白兰率先破冰,笑眯眯地抬起手:“小尤尼~身体还好吗?”


    “啊,嗯。”尤尼很快反应过来, 向他满怀关切地一笑,“没有大碍……只是还有点犯困。请放心。”


    场面顿时又热闹起来。


    个性迥异的家伙们你一句我一言, 七嘴八舌, 或悲怆或兴奋,或客气或亲近,铺天盖地的问候气势昂扬地扑向年轻的小姑娘。


    一时间根本听不出谁在说什么。


    家光先生特别能炒气氛, 我因此和他喝得特别开心。比起应酬时边喝边想如何应付麻烦的客户或同事,哪怕没有桌游, 单纯的友情对饮都充满假日风情(当然,还听他说了很多黑手党的搞笑职场日常和八卦)。


    酒精的快乐因子在脑海上蹿下跳。早有炙热的讯号自胃里播散开来,浑身都暖洋洋的,脸也发热。


    我本来还聊得一直闷笑,听着听着就非要揪住里包恩手臂的衣料,甚至可能和家光先生一样眯眼笑得有点傻,拉着保镖求证黑手党八卦的真实性。余光一瞥门口来了位熟悉的身影,便也没管他到底有没有回答——


    不,我有注意的。这个小气鬼好像只是笑了一下,毛都没说。


    总而言之,我姑且松开也许、大概、貌似揪了有五分钟的某人的衣服,靠着椅背,慢吞吞地朝入口边不知所措,生怕不慎一脚踩到阿纲同学脑袋的女孩伸出手。


    “尤尼。”我弯着眼睛打招呼。


    吉留罗涅的年少首领在一片堪称无解的乱况中望见我,竟然露出了看见救星般的可爱的表情。


    国中生心有余悸的哀嚎声、中年大叔一路单方面高谈阔论声,与情侣无缝衔接继续吵架的争执声不绝于耳。尤尼绕过地上的人,快步来到我的座位后头,一边轻轻握住我伸去的手掌。


    “婶婶……”她看起来脸颊还算红润,我也能放心了,“看到你平安真是太好了。”


    我稍微侧过上半身,牵着身后小朋友的手,诚然道:“我本来就没事呀。”


    与此同时,好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尤尼你怎么那样叫新奈姐姐啊本来把一个小婴儿叫成叔叔就已经很奇怪了而且又没结婚吧”。


    紧跟着极短促的被踹的声响,有谁惊叫着机器人不是关掉了吗怎么还活着。


    尤尼转过头,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旋即才再次看向我,温声说:“我和伽马、里包恩叔叔发现您并没有出现,都被吓了一跳。”


    她用两只手捧住了我的手心手背。我喝了不少,心跳督促着四肢都如运动过后一般烧着热。女孩的体温就此稍显清凉,存在感极强地流淌而来。


    “抱歉。”


    我觉得自己本就清醒的大脑更清醒了点,不由盯着她,语气缓慢,“因为这个意外,让你受伤了。”


    “没有的事,只是中了幻术而已。”尤尼摇摇头,小声宽慰道。


    “真的没受伤吗?”


    “嗯!真的。”


    小年轻站着比我坐着高。我只好仰头瞧着她:皮肤白皙,脸蛋红红的,嘴巴看上去确实也挺有气色;神态也很平常,正在发自内心地高兴于看到不仅全须全尾还能喝酒的我。


    我于是也感到安心,再仔细钻研了两眼她的双手。有点瘦,不过嫩粉色的指甲盖圆润有光泽,都藏着浅白的月牙。


    很好,应该没事了。


    将小朋友的两只手掌心领到脸颊边。我用泛着热的体温捂一捂她凉丝丝的手,一面朝她慢慢地笑着说:“那对不起呀,让你担心了……这件事。”


    尤尼被动地捧着我的脸。这个视角里,小姑娘的蓝眼睛似乎更亮、更湿润一点。


    她抿了抿嘴,脸红得不像样,却尽可能地把话说得坚定。


    “不,没事的。本来就不是婶婶的错。”


    我的笑容安静地漂浮两秒,继而收起,认真且郑重道:“你好客气。为什么要喊婶婶?叫我新奈就可以了。”


    尤尼飞快地眨了两下眼,“诶。”


    下一秒,我感到脑袋,俗称天灵盖的地方突然被一只手盖住。小姑娘温凉得摸着很舒服的两手随之抽出。我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掌控着头顶,旋转,回过头。


    “真是喝得连耳朵都丢了。”身旁的黑西装竟开始数落人,“有人找你,懒虫。”


    我定睛一看。


    眼前的家光先生喝得双眼都眯成一条缝。他晃晃悠悠地举着酒杯,向我探来,“喂,刚才你萌有咩有听我嗦话啊?嗝——小新,我再敬你……”


    我态度真挚,肌肉记忆突发般条件反射。两手托起酒杯,微微垂眼,颔首,进行上班族式敬酒。


    “承蒙厚爱。”我近乎要睡着那样说着。


    “哪~里哪里!应该的!”家光先生大方地拍桌,“我很久没喝那么爽快了!是我……嗝。要谢谢泥啊!”


    “我也很久没这么喝了。上一次还是在上一次。”


    “好啊!唔唔,不跟你说大话。我办公室那群人没一个能喝过我的……要么就是不喝。平时看他们在工位偷偷浏览约会网站摸鱼,在这种时候偏偏像个不近人情的黑手党一样。”


    我抬起头,听得哼哼地抿着嘴,闷声笑,“因为不想下班后还要和顶头上司喝酒。”


    “对吧对吧……啊?!什么——?!”


    黄发大叔像刚发现自己两年前遭受了五十亿诈骗似的大叫起来。


    我一边笑一边喝,又干一杯。


    一缕黏在颊边的发丝忽地被捋开。我一边依旧看着热聊对象门外顾问首领,边摸索着伸手再揪住旁边的同桌的衣服,以示不要打扰本人之意。


    “家光先生果然很像纲吉君啊。”我由衷感慨。


    “咦?是吗?哈哈哈哈!”这位随和的父亲仿佛害羞了似的大笑,“哎呀,毕竟我是亲生的爸爸嘛。”


    周围隐隐掀起一阵骚动。


    似乎有人在吐槽“能不能把这两个人的酒换成凉水,根本已经神志不清了”、“这时候说出的话简直是可以载入彭格列史册的程度”之类的话。


    我都听见了,也明白意思。只是杂音左耳进右耳出,我更注重于当下的谈话,安静地跟着笑起来。


    我说:“是啊,但是在坦诚面对对方这一方面,看起来还是家光先生更不够格一点。”


    家光险些一口酒喷出。


    “……我说,你真的喝醉了吗?为什么感觉比清醒的时候更可怕?”


    “我很清醒啊。”


    “是、是吗?说起来,真的一点也没脸红啊……更可怕了,现在的年轻人……”


    我非常谦逊地摆摆手。将孤零零站在桌上的玻璃杯向前轻轻推了推。等它被盛满时才重新捞回来。


    “我觉得穿着背带裤、头发会变成触手的黄头发小女孩更可怕一点。”


    我接话。并不怎么在意这句话好像引起了什么咚咚哐哐的动静,继续虚心请教道,“请问你是如何做到新年也待在办公室的呢?对我而言,这是完全难以想象的地狱。”


    然而家光先生已经趴在桌上冒着泡,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一副随时要终止客服服务的模样。


    “你是在教训我吧,小新?我也没办法啊……啊,奈奈,我的奈奈呢?”他莫名变得失落。


    “没有,我是在敬佩你。”我诚实地安慰。


    “真的假的?发自内心?”


    “没错。不过会因此心虚,说明你心里也是知道会被别人教训吧。”


    大叔像是窒息了一瞬间,以至于猛地打了个嗝。他那成功站起来的儿子本来都要过来管制他的杯子了,这下一来又毫不犹豫地顿时撤退两百米。


    几秒钟异常的沉默后,家光先生趴在桌面的面容呆滞而沮丧,接着尤为大叔地挥了挥手。


    “里包恩,带你老婆走。我需要私人空间。”


    在不远处阿纲同学饱含无语的“他都产生幻觉了吗”的吐槽声中,我皱了皱眉,“我没和他结婚呀。”


    趴在凉凉的桌上很好睡。烂醉的中年人打了两声响亮的酣,继而又忽然抬起眼皮,迷瞪着问:“是吗,我怎么记得我参加过你们的婚礼。”


    我给他倒酒:“你记错了。”


    大叔闻着味就支棱起来握住酒杯,“哦,是么。那你们什么时候结?”


    “还没到想这个的时候……”我倍感肃穆地思考。


    “啥?怎么没到了?”家光先生反而相当激动,一扫困意,瞪大了眼睛,“我可是在见奈奈的第……呃,第……总之没几天就在雨天求婚了呢!”


    我不以为然地批判:“这样是不好的。”


    酒友却一脸没听见的置若罔闻样,一手举杯,一手直冲冲地锤了两下桌子,嚷嚷:“你到底要不要求婚,里包恩?!”


    旁边的黑西装似乎想说什么。我更紧地扯住他的衣服,一本正经地拉回对线。


    “我刚才说这是不好的。奈奈小姐一定拒绝你了。”


    大叔又哽了一下。竟然孩子气地撅起嘴,很是伤感,“哼,好吧。被你说对了。”


    他开始在桌上忧郁地画圈圈。然后哭丧着脸,想要找手机,发现不在身上,就大喊着“巴吉尔”什么的(应该是部下的名字),要打电话给妻子,叫她赶紧回来。


    我这时又觉得他果然和阿纲同学很相像。


    不过家光先生肯定喝醉了。这种餐桌狼藉的场面,怎么能让回家的妻子看见。


    作为可靠的酒友,我自动领命,站起身准备帮忙收一收餐盘。


    还要散散味之类的。


    只是刚走到窗边,一阵冬风从没压紧的窗户里挤进来。我一时感到一股凉飕飕的沉闷钻进耳朵,穿过大脑。


    然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124章


    我睁开眼, 丝绸般的夜色便渗入睫毛,忽而跟冰冷冷的气温打了个照面。


    侧脸压着柔软的枕巾,我发现自己几乎趴着睡在床的边缘。不由先稍稍支起脑袋, 眯起眼, 下意识瞄一瞄枕头与床单。


    干净的。


    再摸一把,确定没有那么没素质地吐在床上, 才放心地躺回去,翻了个身。


    一汪倾斜的月光泼在天花板上, 让偌大而颇为眼熟的卧室呈现出几分油画的色泽。看来是回酒店了。我就这么盯着那缕艺术性的莹白, 缓慢地感受着身躯莫名的沉重与乏力。


    或许是好几斤的棉被盖得太久。


    突然又从白天一秒跃迁到半夜,即使理智反应过来了, 心情也仍然涌起一股迷路一样的茫然。


    头居然没有很痛。只像是睡了一个漫长的、远离烦恼与焦虑的好觉。


    除了有一点渴, 以及真的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顺利躺进酒店外, 倒也没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我对着暗蒙蒙的主卧发了会儿呆, 心思才逐渐活络起来。


    对了,我在沢田家做客,一时开心喝得多了点。


    家光先生珍藏的酒威力果真了不得……最后还有记忆那会儿,他貌似已经喝得把头塞进沙发底下了。但我最多也只记得这个画面。可能是因为大叔仿佛被沙发吃掉的场景对大脑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刺激。


    剩下的时间尽是一片空白。


    上一秒还在温馨热闹的聚会中,下一秒就在酒店的床上醒来。算起这辈子的醉酒经历, 这回称得上是断片断得最彻底的一次。


    该死,以前常常都是能清楚地想起来的。


    我认命地闭了闭眼, 祈祷这次能酒品大爆发:最好是什么话也没讲只顾着睡觉, 要是真做了什么不正常的事就当是第二人格的所作所为。阿弥陀——


    等一下,不会给别人乱转钱吧?


    意识倏地清醒不少。我半撑起身,被子滑落, 一阵透心凉的冷霎时席卷而来。


    身上的羽绒服冬装变成了真丝睡裙。


    先不管这些,我慢吞吞地搓搓手臂, 扭头看床头柜。没看见手机。


    再转头,床的另一半睡着一大条裸男。


    “……”


    我的心在瞬间猛地一沉,借由冷淡的月色定睛一瞧。


    哦。


    是没穿上衣的里包恩。


    勉强按捺下险些跳出嗓子眼的心跳,我忍不住拿手背按了按额头,顺便扒了扒睡乱的头发。这才总算松了口气。


    吓人一跳。是谁派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旁边的?


    厚实的窗帘没拉紧。月泽苍白,柔和,洒满地板,供以微弱的光线。我一坐起身,同一床被褥便大敞地掀起半角。


    即使坐在大床边缘,可以说离得有些远,却也能清晰地看见男人赤裸的颈肩,臂膀与胸膛。


    他的皮肤一直很白。室内黯淡沉寂,反而为其敷上一层朦胧又光洁的冷色。


    卧室忽然间安静得出奇。


    我望了眼里包恩低阖的眼睫,再看向他均匀呼吸间微微起伏的、饱满的胸肌,与上面已然有些不太明显的两圈牙印。大脑放空片刻。


    只见些许深色淤痕星星点点,散落在杀手的脖颈与喉结边,一路延续到锁骨下方。


    我沉默着别开眼。


    目光越过床幔,漫无目的地盯住床铺正对面的沙发背与电视机。我抹了把脸,绞尽脑汁地努力回忆,最终只感觉原本没多痛的太阳穴蓦地狠跳了两下而已。


    不行,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心里有种亏了的惆怅感?原来我是会在断片后轻薄男朋友的缺德类型么?不应该啊。


    从以往的经验上看,再怎么醉也顶多碎碎念一点。和朋友喝酒的时候有人聊天还好,到最后她们都听不进我在说什么,我就一般都是自己盘算着心事,坐着不太说话的那个,并且沾枕就睡。


    我面无表情,再望了望不动如山的天花板,旋即回头。捏住被角,把棉被给受害者盖紧实,掖一掖。


    算了。就当是我第二人格色心大发吧。


    四处没看到手机的下落,我轻手轻脚地挪出被窝,准备找件外套披一披,到别的地方找找。可能还放在原先的羽绒服口袋里。


    不料下床之际没踩稳,扑通一声倒在又软又厚的地毯上。


    真是水逆啊!虽然也不痛!


    我回过神,一时也辨不清是腿软了一下还是酒精余留的脑子出问题的副作用,总之先撑着地毯跪坐起来,让自己的CPU缓一缓。


    而下一刻,头顶陡然响起男人低哑的嗓音。


    “需要帮忙?”


    “……”


    果然声音太大了。


    我仰起脑袋,直直撞见里包恩垂下的目光。后者正一只手臂撑在床沿,稍倾着上半身,探头看过来。那双乌黑的眼睛尚且裹挟着初醒的倦意。


    “不用。”我体贴地开口,发现声音也有点沙哑,又清了清嗓子,“你睡吧。”


    随后龟速爬起,穿拖鞋。虽说总觉得腰肌和腿根还隐隐泛着酸痛,也至少安全地走到衣柜边。里头已然挂满了衣服——加上之前在当地新买的换洗的两套,原先放在行李里的衣物都好端端地出现在眼前。


    冷得要命,我随手摸了一件外套出来,看清是里包恩的风衣也干脆直接套上。


    接着倒杯水喝两口。在沙发上找到加百罗涅友情赠送的翻盖机。


    凌晨4:31。


    都快早上了啊。我头疼地瞥一眼屏幕上硕大的时间,检查一下通讯记录。


    还真有完全没印象的短信。


    斯帕纳:【刚才没来得及说,谢谢你,新奈小姐!】


    我:【不客。】字都没打完。还有这到底是谢什么。


    斯帕纳:【OK】


    拉尔:【我考虑过了。毕竟已经请过一次假,只是去异世界的话并不能作为延假的理由,工作也更重要。到时候就拜托你们收留可乐尼洛了。】


    我那时的回复倒是很正常:【我知道了,祝你工作顺利。想来的话随时再找我都可以。】


    然后是来自国中生断断续续的私信。


    纲吉君:【新奈姐姐】


    我:【嗯?】


    纲吉君:【没事没事!】


    我:【嗯。】


    过了快二十分钟,小朋友又纠结地传来一条讯息:


    【我想请问一下,那个叫里昂的先生也是姐姐你的保镖,那里包恩呢?他是没过来吗?他们都没回答我的问题】


    紧接着第二条补充:【实际上,我听你们聊天,有听到异世界可以加快解咒后的阿尔克巴雷诺长大。就在想里包恩是不是想待到很久之后……什么的!】


    发送的时间是傍晚六点多。而我那时直到快九点才回复。


    我:【?】


    当下的我看着那个问号,抽了抽嘴角。


    估计要么是没反应过来里昂是谁,要么不理解对方怎么会问里包恩没过来。但这个符号在聊天界偶尔会显得很折磨人。


    果不其然,阿纲同学不仅秒回,还发了一大串。


    纲吉君:【我没别的意思!!!】


    纲吉君:【就是那个就是之前听迪诺先生说里包恩有回来,所以我很奇怪怎么没看见他人在哪!然后想新奈姐姐可能会知道所以才忍不住来问了】


    纲吉君:【抱歉!】


    纲吉君:【其实我有先问过迪诺先生,但他也喝了很多,跟我说那个里昂先生就是里包恩……一看就醉得很厉害……】


    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般的乌龙才能让他误会成这样。


    我在心底吐槽两声,一边点开自己的回复栏。只见上面以平静的口吻、顺畅的逻辑与正确的语法写道:【里昂是假人。相信他。】


    于是换阿纲同学扣了个问号。


    纲吉君:【?】


    纲吉君:【???】


    我没有再回。再过了半个小时,不知道是怎么理解这两句话的国中生又发了最后两条消息:一条是【???????】;一条是【新奈姐姐?!你没出事吧??】。


    翻到通话界面,还有两个被掐掉的阿纲的未接来电。而在不接他的电话之后,这个手机居然有拨给备注“沢田家光”的联系人的记录。


    显示通话八秒钟。


    后来就没有别的短信进来了。


    手机屏幕惨淡的荧光随着操作轻微闪烁。我看着这些匪夷所思的痕迹,站在沙发旁,如有所感地转过头。


    里包恩还坐在床上,被褥下的一条腿屈起,一手托着下颔。杀手似乎始终盯着这边瞧。哪怕对上视线,被抓包,也只是很轻地动了动眉梢。


    见他一副不知是无聊还是有心事的模样,上身还胸怀宽广地不着寸缕,我索性问道:“不冷吗?”


    “你在看什么?”此人不答反问。


    “我应该是断片了,不记得下午之后发生了什么,得看一下消息记录。免得在不知情的时候乱花钱。”我说,“你有看见我另一部手机么?”


    里包恩一眨不眨地盯了我一会儿,随即稍微翘起唇角。


    纵然是向来体面的黑手党,刚睡醒时的形象也没那么完美无缺。有几缕黑发睡得翘,稍显凌乱地垂在额前,衬得这位保镖的神情好像比往常更温和。


    他了然道:“这样啊。你拿给斯帕纳他们了。”


    我:“为什么?”


    里包恩:“你说可以送给他们当异世界礼物,如果能开发一个依照本人风格自动回邮件并且处理工作的功能就更好了。”


    我:“……”虽然很不想相信但确实有说服力。


    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保镖说着,慢悠悠地拉起被褥,补道:“还非要给斯帕纳和入江正一每人两百万円。你觉得这些肯定不够,所以打算之后回原世界去取存款,用来继续投资全自动化应付麻烦领导的项目。”


    我一听差点背过气。


    什么鬼啊!真的乱给钱就算了,这可是我为了自由的后半辈子努力打拼来的大半积蓄,再者我也没带那么多现金过来啊!这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我都在搞笑么!


    第125章


    万幸是钱还在。虽说如此, 之前在商场逛过一圈,还给阿纲同学买了教材,带来的现金也剩得不多。


    就这么一点资本, 真不知道人喝高了之后哪来的底气大放厥词。


    我把终于找到的钱包塞回羽绒服口袋里, 对着开着灯的客厅长叹一口气。


    凌晨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刻。即使套着宽大得几乎能把整个人罩住的风衣,也仍抵不住寒夜无孔不入的盘旋。


    我只是在酒店套房里转了不过几分钟, 眼角到鼻尖就沁着丝丝凉意。


    裹紧外套,衣料紧贴皮肤却又更冷。我当即放弃在太阳出山前游荡的想法, 二话不说, 麻溜关灯,快步钻回卧室。


    某人早就重新躺下了。洁白的被褥拢起了一条坡度甚缓的拱桥。


    我慢慢摸进被窝。


    原先捂热的温度早就散去, 缩进棉被底下也一时只能被低温环绕, 手脚都凉得无可奈何。我本能地向舍友的方向挪了挪。刚一凑近, 本来安安静静躺着的大型暖手宝蓦地一动。


    我听见翻身的窸窣声响, 转眼便被捞进一个温热得人情味十足的怀里。有一只手臂相当自然地探进风衣,搂到后腰。


    体温交缠。


    隔着薄软的衣料,我几乎能感觉到里包恩呼吸的弧度。


    这又令我忽然想起他的幼年,我第一次抱着小孩回家的那会儿。当初这位世界一流杀手还是个轻而易举就能搂在臂弯里的小家伙,乖乖待在怀中, 总让人觉得连呼吸都柔软得不可思议。


    我的心思在过往驻足片刻。想到游轮的深夜,想到科研所千疮百孔的狼藉, 最终还是回到现在。


    视野早就适应了黑暗, 一切都有迹可循。


    我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男朋友侧躺在枕上、闭着眼睛的样子。继而伸手抚上他的脸庞,指间穿过鬓角鬈曲的发丝。


    里包恩的睫毛微微抬起之际, 我将身体再压近一分,亲了亲他的下颌, 接下来是唇角。


    吻一吻,又离开两寸。


    “我有跟你说吗。”我开口。还没热起来的掌心捧着他的侧脸,嗓音压得几乎用上气音。


    里包恩一顿。


    “说什么?”


    我说:“我很抱歉让你担心,但更抱歉的是,知道你有到处找我也让我有点高兴和安心。”


    人性真是窝藏着自私的基因。


    我并不避讳把这些心情告诉我的保镖。即使就算不讲出口他或许也会懂得,更重要的也是让对方听到。


    说起来,这还是这位资深教师曾经谆谆教诲过的内容。


    而我只是在夜色中望着他的眼睛,像在讲悄悄话那样说:


    “其实我前天熬夜到超级晚,早上没睡够,心情一直非常差劲。但在天上看到你的时候就变得很高兴。后来聚餐也很高兴。我这个人,喝得开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知道你就坐在旁边,虽然听黑手党的八卦确实很好玩,可有你在又会让我觉得更有意思一点。”


    白天那时人太多,很多话都没有及时说。还好断片断的不是这些,该记得的还记得。


    我说着,手指闲不住地勾去捏捏里包恩的耳垂。


    俗话说得好,再怎么冷硬的人耳朵也是软的。当然这个俗话是我编的。


    里包恩倒是没管我的小动作,只如往常一般一言不发地先听完我的肺腑演讲,目光迟迟不动地盯过来。我说完,又认真总结道:


    “我一直都很想谢谢你,所以现在也谢谢你。”


    他的神情才有所松动。


    我注意到杀手的唇边浮现出很浅的笑,他的语气同样放得轻缓:“这些你在昨晚已经跟我说了很多遍了。”


    我不是很满意地抓着他的耳朵。


    “真说过了?我一点也不记得,你少唬我。”


    “我骗你做什么。”里包恩几近宽容地说,“除了这些,你还老是在说另一些话。”


    我警惕起来,“什么话?”


    他没有立刻解答,反而不紧不慢地握住我乱抓的手,攥在手掌里拽回被窝。我于是转头看向天花板一角,将耳畔附去随时准备倾听。


    直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几乎笼着耳廓响起,令后颈收紧得发麻。


    “你说金钱乃身外之物,一定要把钱包里剩下的零钱塞给我,说这是你的一点心意,不多但是够买我一个晚……”


    晚个毛啊!这个喜欢毁气氛的臭小子果然憋不出什么好话!


    我顿时心惊肉跳,眼疾手快地用另一只手捂住他可怕的嘴巴:“瞎说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死了都不会说金钱乃身外之物。”至于调戏男朋友再另说。


    然而此招根本拦不住这张嘴。下一秒,我两只手就都被抓着摁进被子里,因而不得不硬着头皮,宁肯四处瞟也不去看他。


    但听里包恩还贴在耳边,唠唠叨叨地讲解:


    “还有说什么‘要是能回到过去,我一定能考上东大,小小东京大学当初错过我可是招生办的损失’。然后非要我问我同不同意,反对的话就要送我去培训拍马屁的艺术并扣我工资。”


    我觉得我持续接收念叨的耳朵一定烫得惊人。使劲挣手也挣不开,便抓紧时间打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以前我是在升学班啊,可以说全班的目标明里暗里都是东大,我在那种竞争之下没考好时至今日留点执念怎么了!”


    找补一般努力挽尊,我要拿回主动权,只好忍着成年人几欲崩塌的羞耻心,脸热地认命道,“我不送你去学拍马屁的艺术,这些也不用再说了。”


    里包恩:“是吗,还有——”


    我:“圣僧住口!”


    呼噜哗啦,被浪翻涌。我动了真格挣扎,已经变得温热的脚顺势踹两下黑手党的小腿。而左手刚顺利挣脱,右手又还是被紧攥着,于是左手去营救右手之际仍逃不出反派的魔爪。


    扭来扭去,未果;咬他的手,咬到了,完全不配合。


    反复失败再尝试几番,冷空气都钻进被窝了也没成功。


    我闹得自己都想笑,没动几秒玩累了,干脆埋头靠到保镖颈窝前当蜗牛。后者隐隐轻哼了一声(有够烦人),臂弯重新环到我身后。


    这是一个严丝合缝的拥抱。我一时间忽然分不清听到的心跳声来自哪里。


    夜半重归半晌的安宁。


    过了会儿,里包恩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又像直接在我的心跳里震响。


    “还说了别的,你想知道么。”


    他的口吻十分平静。我闭目充电中,没精力回呛,也懒得阻止了,便只动了动鼻音。


    “嗯?”


    “……”


    等半天没说话。


    我困惑地抬起眼,恰好望进杀手黑黢黢的眼里。


    脸靠得近,气息下意识收敛,在咫尺的暧昧的距离间徘徊。我觉察到某种大雨天时蜗居在壁炉边的安定感,嘴唇却嗅到一股惴惴不安的湿冷——是谁有些紊乱的呼吸。


    杀手低下头。闷热的掌心按在我的后脑勺,肌肤紧贴的地方似乎都泛起躁动而温馨的燥热。


    某些预感偶尔就是会准得出奇。


    在深吻的第二秒,户外荡起一阵遥远的闷雷声。


    并盛的凌晨旁若无人地下起阵雨。空气愈发冰冷,幸好被窝捂得温暖又亲切,人埋在其中,好像什么烦忧都遥不可及。


    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的亲吻厮磨着分离之时,我陷在暗朦的视野间,能感觉到里包恩的嘴唇动了动。


    “我爱你。”


    我睁开眼。


    黑夜传来寂静的深远之意,我看见里包恩的眼睛。它们始终不曾变过,即使在黑暗里也会如映着一掠烛火般微微闪烁着,有时令人不愿移开视线;有时让我徒然地感到喉咙紧涩,生病似的干痒。


    此时的光采又似乎比以往更动摇。


    而没来由地屏住呼吸的一刹,我的脸颊就被人毫不留情地捏住。


    “‘我特别爱你,我要一直说我爱你,说到我牙齿全部掉光为止’。”


    这位杀手再度出声。以一种辨不清是揶揄,闲聊,还是他所擅长的、威胁性的语气,缓而说道,“……你可是这么说了,友寄新奈。”


    我:“……”


    久违地被点了大名,我理应后背生寒连声答应,可不知为何却一声不吭地与其对视。


    好像我在这几个瞬间最想做的事只是注视着他,慢吞吞地记着这个人的模样,然后希望这时候的记忆永远不会断片而已。


    可沉默的时间不多。


    在含蓄冷淡的文化里,这几个特定的发音被寄予了沉重的意义。有时甚至肃穆得远远超出它们应当承担的内涵。


    比起单纯的倾诉心意,似乎更像一个不堪一击又坚如磐石的诺言。


    只是我想,倾诉也好,许诺也好。


    我在他捏着脸的手指转而抚上耳朵的时候抬起手,掌心覆着手背。耳朵被盖住,再开口——至少在此时此刻,我听到自己在嗡嗡杂音中清晰无比,没有退让的声音。


    “嗯。”我说,“我爱你。只要你到时还听得懂,我可是要到牙齿掉光还在说的。”-


    记不清是几点睡了过去,手机也不在身边。我最后的印象只是枕着里包恩平稳的心跳声。


    窗外模模糊糊地下着小雨,不知不觉睡了个无梦的回笼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早上醒来变成我抱着里包恩的脑袋,把人家按在怀里的姿势,但起码我自己是睡得非常安稳,一睁眼堪称神清气爽。


    这在醉酒界可是很难得的事啊。


    不过严格地讲,我在前日下午喝的;从身上没有酒味并且换了干净衣服上看,回酒店后应该也是仰赖于某个尽职尽责的保镖照顾了——比起以前一个人在大晚上应酬完,不管不顾地到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清早就被闹钟哐哐催命来说,对抗宿醉的条件简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心情舒畅,抛开还在赖床的家伙,伸着懒腰溜去洗漱。


    套房里的浴室与盥洗室相连,整个洗浴间极其开阔。要是刷牙的时候嫌无聊,还能踱到紧邻浴缸的落地窗旁边欣赏欣赏风景。


    我平静地看了眼梳洗镜。


    镜中人仍然穿着称得上肥大的深棕色长款风衣,里面吊带的睡裙则领口很宽,遮不住锁骨下的一片皮肤。


    以及乱七八糟,深深浅浅的吻痕咬痕。


    “……”


    这绝对不是凌晨那会儿的杰作,估计是没记忆的时候调戏男友调出来的皮肤病。起床找手机和钱包时太冷,我没有照镜子,自然没注意到这些。


    无所谓了,反正冬天穿得厚。


    挤了一泵酒店自带的牙膏,我闲来无事地勤恳刷牙,晃到落地窗边眺望一眼早晨天亮的小镇风光。


    雨已经停了。


    我看了一会儿,收回丢远的视线,忽而注意到干净的玻璃上几个不太显眼的印子。


    怎么看着像手印。


    “…………”


    我毛骨悚然,绷着脸转身,安分地回到洗手台最后刷两下,吐掉清凉的牙膏沫。


    可能是以前的住客留下的吧。待会儿帮清洁人员擦掉好了,我简直是这个世界不可多得的好人。


    第126章


    捯饬清楚之后, 我提着礼物,再次和保镖一同拜访了沢田家:今天一家三口都在,还有三个小孩在屋宅里爬上窜下。每次来都很热闹。


    对我来说, 这一趟主要的目的是正式做客, 顺便把纲吉君落在酒店的作业笔记、习题册和游戏机还给他。


    我也经历过偷偷玩游戏的年纪,所以即使奈奈小姐可能并不反对儿子带游戏机去补习, 以防万一也还是多装了一个袋子,把机子藏到笔记本的最下层再交还。


    但从阿纲同学的表情来看, 他好像更在意我的安危。


    奈奈小姐热情地把我们迎进门, 叫了儿子一声,二楼便马上传来一阵咚咙哐啷的声响。我还在玄关放鞋子, 棕色头发的男生就噔噔噔地一溜烟跑下楼——他从来不擅长粉饰情绪, 满眼都是所有人可见的挂念与高兴。


    确认我安然无恙, 他才明显放松下来, 接过袋子。


    “昨晚我有点担心,本来想去找你们的。”阿纲同学似乎有点怵我身后的西装男,目光飘忽过去,又紧急收回,心有余悸地打磕巴, “……只是老爸非要拦着我。不、不过,新奈姐姐你没事就好。”


    我安慰他:“不要紧, 其实发生了什么我也没印象。以后醉鬼回的消息你可以不用太在意。”


    除了作业等遗留物以外, 我多给他带了一盒小蛋糕,来自酒店高级服务的定制,表示他可以尝尝看。


    而小朋友拎着袋子挂耳, 刚露出感动的神情,一圈套索却忽地自其背后飞来, 以绞杀之势猛地拴住了他的脖颈。


    阿纲同学霎时一脸空白,紧接着被一股可怕的力道拽倒在地。


    握着绳子一头的小机器人端正地站在楼梯口。


    “唔啊!”国中生死死抓着脖子上的绳索,如同被拍上岸的活鱼一样扑腾,“你要勒死我吗?!”


    小婴儿充满机械感的萌萌之声魔鬼般骤响。


    “说什么傻话,你早上的五百个单词还没背完。”


    我沉默地收回没能及时解救纲吉君的手,吐槽欲翻滚:难道他背完就无所谓勒不勒死么,而且一早上500个是不是有点太为难人了!在以机器人的标准训练人类吗!


    这回实在爱莫能助。很快,可怜的中考生被拖上楼。小机器人还贴心地帮他把袋子一同拿了回去。


    某位真身在后面点评:“嗯,效果不错。”


    我睁着死鱼眼,把脱下的针织围巾塞给他,“一下子记五百能有什么效果。”


    “人总是要在逆境中才能激发出最大的潜能,新奈。”


    “这根本是绝境吧!”


    沢田家光则正好给院子除完草。


    他穿着一身橘色的石油工人制服,戴一副旧得发灰的白色棉手套,人未到声先至:“你们两个中午也在我们家吃饭吧?”


    “当然。”里包恩转过身,看着好友推开门换鞋,“毕竟我还有正事要做。”


    工装大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两手并作地脱着长筒靴,闻言一顿。


    只见他微微扭头,定定地望来一眼。那副硬汉面容流露出五分意味深长,三分凝重与两分了然,沉声道:“原来如此,要开始了么。”


    里包恩颔首,嘴角也抿起。低斜的帽檐阴影遮住他大半神色。一手冷酷地插着兜,一手拿着我的蓝白色围巾。


    气氛凝滞。


    “是啊。”杀手应道。


    “真快啊,都到这一天了。”


    “总会发生的,只是早晚的事。”


    是的。


    对里包恩而言,这次拜访就没那么温和了。他不是闲得发慌要跟着我,也不是要找朋友玩,更不仅仅是来蹭饭。而是为了——


    突击考。


    所谓突击,即考生仍然正被蒙在鼓里。


    我心境平淡,没什么表情地看了这个黑手党谜语人交接般的场景两秒,先行离开。


    可爱的奈奈小姐已经在暖桌上摆满了小吃与饮料。电视播放着正月的广告,小孩绕桌打闹,她正笑着叮嘱蓝波和一平跑慢点。


    这才是毫无槽点的温馨日常啊。


    我顿觉心软,在活泼的招呼声中走进客厅。那名叫作风太的小男孩像终于逮住机会一样小跑到跟前,怀里抱一本又大又厚的书,仰着稚嫩而秀气的脸蛋,脆生生地喊:“新奈姐姐,谢谢你的甜甜圈和糖果。”


    指的是我带来的礼物,看桌上的残渣应该已经被小屁孩们瓜分干净了。


    我看着风太琥珀色的眼睛,被动触发成年人罪恶的秘技:摸摸头。


    “不用谢。”我的掌心轻轻抚过孩童细软的发丝,随即直起身,“好吃吗?我个人是没有先试尝过。”


    男孩眯起眼,笑得很甜:“很好吃!虽然被蓝波抢走了一个甜甜圈……”


    与一平停战,正赖在被炉边吃得满嘴都是渣的蓝波浑然不觉,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听起来歌词是什么“我是谁?我是蓝波”之类的自我介绍),一边美滋滋地啃着零嘴。


    风太又道:“对了,我有个请求想拜托姐姐。”


    我将目光放回他身上,“什么事?”


    只见小朋友以一种尤为卖萌的角度,眨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他颇有些羞赧而期待地开口。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加入排名。”他说,忽而踮起脚,将手拢在嘴边小声补充,“因为姐姐是从异世界来的嘛。”


    我歪了歪脑袋,与他四目相对。


    差点忘了,这孩子好像也是黑手党那边的特殊人员。彭格列真是人才辈出。不过排名是什么?


    想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在男孩仿佛真实地闪烁着星光的注视中点点头,朝他稍微扬起唇角。


    “好啊,请多指教。”-


    风太,江湖人称“星星王子”,据传能够与宇宙的排名星交流。


    我迟来地get到之前电子里包恩挤兑阿纲同学,说的“想要学怎么和星座说话就去请教风太”这些话的笑点在哪。


    这是有点令人悲伤的,毕竟笑话是具有即时性特征的东西,脱离当下那个对话环境就很难产生应有的效果。


    不得不说的是,风太进行排名时,周遭的大部分重力便会被抽离似的——被炉浮起,桌上的零食、杯子、餐碟与包装纸晃晃悠悠地漂上半空,体重轻的蓝波和一平也神奇地飘上天(并一脸习惯地开始在空中比赛蛙泳)。


    我不例外地感受到轻微的失重感,犹如真的在远离地球的表层漂流一样,身体变成一片风筝。


    异世界在这时候真像一个巨大的迪士尼乐园。


    奈奈小姐兴奋地感叹着又是这个魔术,六岁的小鬼们嘻嘻哈哈地在空中翻滚摇摆;站在宇宙中心的风太君不为所动,走神般喃喃自语。


    “啊。”他说,“新奈姐姐……在全世界最适合当黑手党的普通人排名中,位列第二。很厉害啊。”


    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排名啊!还有第一名又是谁,夜神月吗。


    而风太还在输出:


    “制作Excel的速度排名第11。”都说了怎么会有这种排名。


    “在最适合当同事的人之中排名第3。”这是联系上了社畜排名星么!


    “在一个人住就会过得很随便的645个黑手党中排第22。”我不是黑手党啊,这个排行是收了里包恩的钱特地来损我一下的吗。


    飘在不远处的奈奈小姐担忧地看过来,“这可不行,小新要照顾好自己噢。”


    我面瘫:“嗯,我会的。我有排第一的排名吗?”


    星星王子的短发仿若被微风吹拂着。他依然微微抬头,透过墙壁,眺望寰宇似的道:


    “新奈姐姐,在最不想工作但还是不得不做的47亿人之中,与5亿人并列第一。”


    我心如铁,已然有闲心在空中盘起腿,两手揣进外套口袋里保暖。闻言可谓一点也不意外,平静自若地把下半张脸缩进暖乎的衣领,“这样啊。还有别的吗?”


    风太接着念:“新奈姐姐普遍最吸引人的外表特征,第三名是敲键盘时的长长的手指;第二名是穿西装时的肩膀;第一名是认真讲PPT时耐心又冷淡的表情。”


    喂,搞笑吗,这是哪个烦人的排名星说的啊!


    我的心情与吐槽欲一齐跌宕起伏,实在没忍住:“为什么都和工作有关!而且西装和肩膀有什么特殊的联系吗,这能吸引的顶多是制服控吧。”


    “……但是。”


    风太像是没听见我说话,轻声轻语地继续道,“对特定的人来说,第三名是披下来的头发;第二名是睫毛很长的眼睛;第一名是被逗笑时的笑容。”


    一旁的奈奈小姐抚着脸颊,温声感慨。


    “哎呀,听起来好浪漫。”


    在空中蝶泳的奶牛小子拉着自己的嘴角,吱哇叫:“蓝波大人笑起来也很浪漫!”


    “浪漫不是这么用的!”一平皱着眉反驳道。


    “啊?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不可以!”


    两个小孩顿时叽叽喳喳地吵起架来。


    而我在客厅飘飘浮浮,一时无言,又无端地感到心口也缓慢地充斥着某种轻盈的浮力。


    真是让人没办法。


    “我知道了。”我说,“谢谢你,到这里就可以——”


    “新奈姐姐最喜欢的动物,第三名是鹿,第二名是蜥蜴,第一名是猫。”风太两耳不闻窗外事,仍和星座叽里咕噜地沟通中,“最讨厌的动物,第三名是泰迪犬,第二名是吉娃娃,第一名是大鹅。”


    奈奈小姐很捧场:“诶,小纲也很不喜欢吉娃娃呢。”


    我两手从兜里掏出来,老神在在地抱臂:“因为小时候被狗和鹅撵着跑过,以至于心生仇恨。但其实现在也没有很讨厌,只是没有好感。好了,可以停……”


    “最讨厌的人之中,第三名是佐佐木明也,第二名是竹田治秀,第一名是竹田京助。”


    佐佐木是以前找我麻烦过的男同学,第一第二果然都被竹田父子包揽了。但这个环节怎么会把名字说出来。


    我决定保卫一下本人的老底,“好了好了,不用再说了。”


    试图掌握滑翔技巧靠近星星王子,但身体并不听指挥,始终毫无重心地上下轻轻浮动着。


    好麻烦,请求借白兰翅膀支援。


    而就在我尝试着找重心之际,站在原地的小孩语气平直地呢喃:“新奈姐姐最喜欢的人当中……第三名是……”


    我心一紧。


    虽然听一听也无妨,但被人这么指出来还是有点羞耻的啊!


    我:“到这里已经足够了,风——”


    风太:“高木高太郎。”


    我制止的话音一顿。“……哈?”


    喜欢领导?我疯了?意思是我其实是上司的黑粉?


    风太唔了一声,又道:“第二名是里包恩。”


    我:“……”


    “第一名是,”男孩一字一句,慢慢地念,“阿纲哥。”


    我:“…………”


    奈奈小姐捂住嘴:“啊啦。”


    我的脑海刚刷过一串紧密的问号,余光便忽地飘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里包恩一手按着黑色的礼帽,气定神闲,泰然自如地挨到我身旁。他的体重比我重得多,要掌握重心自然更容易。


    “又下雨了。”他以笃定的口吻说,“风太的排名在雨天会变得不准。”


    杀手一提起关键词,风太倏地回过神,呆呆地眨眨眼。


    “啊,下雨了?”


    客厅里听不到雨声。毛毛细雨透过窗户也看不清晰,男孩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沮丧而疲惫地坐到了被炉边的垫子上。


    与此同时,原本漂浮在半空的物件都重返重力的怀抱,忽然坠落。


    我随之一晃。还没来得及调整重心,有谁的手就搂到侧腰,半揽在其怀里稳稳落地。


    “好累,好饿啊。”风太低声说。


    奈奈小姐也顺利站稳,似乎完全只把这个奇遇当成家里的固定节目,爽朗地笑起来:“那稍微忍一忍吧,我现在去做午饭!老公,要麻烦你收拾一下客厅哦。”


    换好居家服,刚绕进客厅的家光先生一口答应:“哦!交给我吧!”


    而一平身手矫健地落地,蓝波则一没注意就摔得疼了——忍耐不成,哇哇大哭地缠着家光要买糖果。后者哪怕在外是门外顾问的头目,在家也要无奈地哄小孩。


    直到纲吉君拖着沉重的身躯下楼。


    “啊,阿纲。”他老爸看到救星似的招呼,“你待会儿带蓝波上街买点零食嗷!”


    “哦……等等,什么?”


    估计是总算勉强背完单词,一脸萎靡不振的国中生杵在客厅入口,看了眼黏在大叔腿边擦不完眼泪的小鬼,不情不愿地露出死鱼眼。


    “为什么要我去啊?现在他明明是在叫老爸你去吧。”


    “NONO,大人可是很忙的。”沢田家光煞有其事地叉起腰,一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的模样,还转头向我们寻求佐证,“对吧?对吧?”


    我正要解围,身边的保镖却率先开口。


    “没错。”


    男人的嗓音压得沉,语气平静,我却莫名听出一股微不可察的不太高兴的气息。只见他看向瞬间僵住的阿纲同学,说,“我也是带着委托来到这里,而不是来做客的。”


    棕发男生看起来毛都有点炸了,仿佛预感到不妙一般,额角冒着冷汗,谨慎道:“什、什么委托要来我家?”


    “考试。”


    “……啊?”


    “里包恩委托我,让我帮他监考,检验你这大半年来有没有长进。”“里昂先生”沉稳地说着,微微勾起唇角,“我本来想让你吃饱饭后再开始,但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看见纲吉君的脸色越听越惨白。他下意识后退好几步,嘴上祈祷般快速否认着:“不不不,我根本没听过这回事!”


    “出门聊吧,阿纲。”


    “出出出出门?去哪里啊,我不要……啊啊啊啊救命啊!help!help!”疑似刚背过的单词以肌肉记忆的形式脱口而出。


    第127章


    “轰隆——!”


    惊鸟四窜。


    我在森林外围的帐篷边, 缄默两秒,打了个哈欠。


    爆炸的余波在脚底下绵延不绝地震颤,犹如山体哀鸣。阵阵凛冽的冷风被葳蕤植被削弱, 刮出茂林时, 倒也已经和山间清新的空气交缠着拂来,称得上温柔。


    灰白的天空岿然不动地俯瞰着一切, 万里不见云。


    我把羽绒服的立领再拉高几分,挡去随之席卷而来的寒意。忽然, 身后由远至近地响起一道颇为爽朗的年轻男声。


    “呜哇……果然迟到了么。阿纲他们已经开始玩了?”


    我侧身看去, 只见一位背着棒球棍的男学生从山下赶来:他留着一头黑短发,全身深色的运动冬装。虽然嘴上说着迟到, 实际却只是两手插兜地小跑过来, 戴着一副毛绒的护耳罩。


    离十几步之遥的时候, 他就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慷慨地露出一个相当自来熟的健康的笑容,一边把耳罩摘到了脖子上。


    “新奈姐!”


    “山本君。”我看着男生跑来,逐渐抬起头。他小小年纪长得高,都有一米八了吧,“应该才刚开始, 不用急。”


    山本武应道:“是嘛,那就太好了。”


    “给。”


    “喔!谢啦。”


    男生接过我递去的一卷小地图, 展开来, 粗略地瞄了一眼,“这些标红圈的地点就是目标地点吧?”


    “是的。”我说,把手重新揣进口袋里, “加油哦。里包恩说最先跑完的人有彭格列的荣誉奖品。”


    这位并盛中学的人气学长闻言,神色顿时坚定不少。他的眉宇间尽是高昂的少年意气, 就连眼里几分笑意都尤为清爽。


    光是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非常赤诚的家伙。


    “当然,我是不会输的。”山本同学很有信心,把地图卷进运动外套宽大的口袋里,一手抓紧球棍套的肩带,“别看我这样,学校的定向越野跑比赛也是拿过前三的啦。”


    真厉害啊,我点点头。或者说太有精力了。不愧是率领并盛棒球部打进地区青少棒联赛四强的体育优等生。


    虽然还不太了解这个世界的棒球水准,但从理论上说,东京的各大学校竞争肯定依然会很激烈。毕竟天才哪里都有,在球类运动里尤其是。


    正所谓是金子总会发光,可偏偏有的地方遍地都是金子。


    这个光鲜又无情的头衔有时候只能作为大赛的入场券,亦或者甚至连入场都难。能从中拔得头筹的人必然兼顾运气与实力,几乎是个可怕的存在。


    我有端联想地走着神,目送男生高高兴兴地跑向森林。


    而就在此时,森林深处空谷传响般传出一声可怖的熊吼。我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山本同学不退反进,甚至冲得更快了。


    眨眼间不见人影。


    年轻真好。我晃回帐篷边上的小野炊台,窝到板凳上,眯眼等着水煮开。


    至于这位好像和谁都能成为好朋友的山本同学,他倒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有先在沢田家的午饭时间登门拜访了一下。


    那时,他还穿着白色的厨装。看起来刚从寿司店打完下手出来,手里拎着一盒打包好的寿司。


    说是他爸爸为了感谢沢田家对犬子的关照而特意准备的正月礼物。


    由于早有听说他的事迹,加上之前在论坛上看过照片,再加上特征突出,山本同学对我来说并不难认。我在打招呼时的态度也不可避免地多了些熟稔。


    或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本就开朗的大男孩直接跳过了客气生疏的社交阶段,跟着纲吉君一起一口一个新奈姐地叫。


    我并不介意。他可能正是明白这一点。


    最后,则是听说阿纲饭后(嗯,他老师还是让他吃饭了)要上山“玩”。


    好朋友举办了一个友谊定向赛,山本自然义不容辞,积极报名参加——完全就是会让班级文娱委员很放心的类型。只是当时的穿着不太方便,而且还要回店里收拾收拾卫生,才迟了一步,回家换好衣服再赶来。


    里包恩曾经客观地评价他神经大条。此话不假,譬如刚才又是爆炸又是熊叫,山本同学还能乐呵呵地表示这是游戏预定的真实CG画面。


    但在某些方面,我觉得他格外敏锐。


    不论是看似亲近,实则把握得刚刚好的社交距离;还是看到里包恩的第一眼就认出人,甚至很快就在闲聊中准确地了解到我的来历,并一秒消化信息量,仿佛异世界来客只是一桩见怪不怪的趣事上,都可以看出他本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相较之下,阿纲同学有时甚至显得更一根筋。


    比如山本武把寿司盒放在餐桌上,一见到杀手,便惊喜地说着:“里包恩?你回来了啊,小鬼。真的是好久不见。说起来你是不是长个子了?感觉比以前大了一点。”


    彼时纲吉君却还在小声地抓狂吐槽:“糟了,山本竟然把里昂先生认成了里包恩!虽然确实都穿着西装,但这个身高差距怎么能用长个子来形容啊,哪里是大了点的程度!算了,以前狱寺君缩小了他也根本没发现……”


    然后萎靡地叹了口气,一脸这个世界只剩他一个正常人的无奈状。


    我听了觉得很是神奇。


    不过里包恩既然在用假身份忽悠学生,一看就是想让人家自己认出来,而不是由他屈尊降贵做自我介绍。这是他的事,我也就不多管了。


    山上的气温比市内低。


    我穿得已经很厚了,也忍不住靠着灶火取暖。


    这个位置久违地让我再次体验到在校运动会当志愿者,没事的时候不是在看热闹就是在等着看热闹的感觉。同时也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视野开阔,葱葱茏茏。抬头,广袤的天空不断向外延伸。低头,石壁的生态丰富,每个角落都颇具野趣。


    陡峭的山路蜿蜒而下。溪流汩汩,偶尔有扛着渔具的路人经过。


    森林深处也不闲着。


    有时是大树轰然倾塌的动静,有时是喊救命的惊叫声,有时是巨大滚石落下的震动,有时又有机关枪突突突个不停。


    我在心里双手合十,默默祈祷小朋友平安,再祈祷自己回去了一定要保持正常的三观。继而拿起茶匙,往茶壶里加了几勺茶叶,倒入刚烧好的滚滚开水。


    过了会儿,再次有人登上山。


    一名银灰色头发的男生气喘吁吁地快步赶来,嘴里似乎还在咬牙切齿地碎碎念着什么。


    他的冬季叠穿相当时尚,白衬衫打底,外面是圆领的骷髅图案长袖,再保暖又不失风度地套一件版型很帅的黑色牛仔夹克。项链与腰带都充满朋克气息。后者在腰侧别了一排精致的深红色匣子。


    走近,注意到我的营地。男生顿了顿,丝毫不在意自己赶得狼狈的模样,径自大步迈来。


    “你就是裁判吧?”他碧绿的眼睛透出几分锐利。即使还努力缓着凌乱的呼吸,声音也压得低沉而富有压迫感。


    这位想必就是并盛中学论坛风云人物之一,纲吉君的左膀右臂,狱寺隼人同学了。


    我了然地腾出一只手,把放在脚边纸箱里的地图递给他。


    “不是,我只是来搭把手。”我说,“图上的红点是要打卡的地方,加油。”


    狱寺一把展开地图。他一边尽力地沉下气,一边飞快且潦草地扫视一遍,便重新把地图卷起来,丢回箱子里。


    “我知道了。”


    他显然是一副简简单单就把标记地点记住的模样,接着有点紧张地盯过来,语气并不客气地比划道,“对了。你有看见一个大概这么高,一看就是棒球白痴的家伙吗?”


    我说:“进去了。”


    银发男生当即露出不是很善良的表情,低声说着可恶之类的话,火急火燎地转身就钻进森林。


    我目送。然后泡茶。


    茶香袅袅,热气如白雾般萦绕。刚给自己倒上一杯,又有人山下直冲而来。


    “极限——!”


    一道人影一路狂奔进森林,卷起一阵热血烟尘。我及时盖住茶壶和茶杯。两秒后,那突然间闪现的身影又从林子里跑出来,大喊着“极限地不知道要去哪里,可乐尼洛师父究竟藏哪了”,随后才在经过帐篷之际猛地刹停。


    我抬头看去。是一个留着草坪一样的短发的少男,鼻梁贴着一张创口贴。


    “哦!你是——”不像刚才的狱寺同学,他连喘都不带喘,在大冬天居然只穿着一件卫衣。男生睁大了眼睛,有些严肃地低头注视着我,声音洪亮,“你极限得眼熟啊。参加过哪个拳击比赛吗?”


    我像是打拳击的人吗!


    “没有。我们应该是在电话视频里见过。”


    我稍微一想也就记了起来,拿一张地图给他,“你是来跑定向的吧,这上面的红点就是目的地。打卡完就可以了。”


    应该是叫作笹川了平的男生似乎已经忘了当时的视频。但好在他没有死磕这一点,想不起来就没再想,先是一本正经地接过了地图。


    只见其面色凝重而纠结地看了三秒。笹川旋即皱紧眉头,相当有气势地喊道:


    “完全!极限地看不懂!”


    我说:“那把森林每个地方都跑一遍也可以。打卡地点挺好认的。”


    “原来如此!”笹川霎时眼前一亮,背景简直有熊熊烈焰在燃烧,“你说得对啊,我决定就这么做,谢了!”


    他立刻视我为知音,绑着绷带的手用力地跟我握了一下(很痛)。很快就在凛冽冬风中热血沸腾地全速奔进不断响起爆炸声的森林,伴随着“哦哦哦”的助兴大喊。


    “……”


    单纯的人果然会过得很轻松。


    我再次目送。揉揉手,捧起热乎乎的茶杯吹一吹。


    少顷,又有一个人从山路的石阶走了上来。


    我身负副本入口NPC的使命,转头看去:


    可这回却不是个性迥异的少年人,也不像什么来路神秘的黑手党。


    而是一名穿着普通的老爷爷。


    头发已然灰白的老人慈眉善目,蓄着有型的唇髭。看起来平时可能经常健身,虽然瘦削,身形却依然挺拔,精神矍铄。他一身暗蓝色的羽绒服,戴一顶深灰色毡帽,手里拿着登山杖。踏上最后一个台阶之时,正仰头遥望着森林的方向。


    我搁下茶杯,站起身。老人同时望了过来。


    “下午好。”我在他摘帽走近之际微微鞠躬,“您是来爬山锻炼的吗?森林里面不是很安全,到这里就可以了。”


    老爷爷在小营地前站定。


    “这样啊,那我就不进去了。谢谢你的提醒。”


    他说着,把帽子摁在胸前,颇有绅士风度地弯了弯眼睛。我迎上这道柔和的慈祥目光,不知为何有种他认识我的错觉。


    只听老人的声音温吞,语速慢,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口音。他礼貌道:“年轻一点时爬这座山,还没有现在那么累。真是老了啊。不过,闻到这样清甜的茶香,忽然也感觉没有很疲惫了……不介意的话,小姐,我可以在这里喝杯茶吗?”


    第128章


    老爷爷很健谈。自从在帐篷边的小木桌, 我的对座坐下开始,他就没有让话题坠落过。我由此知道他叫作蒂莫特奥。


    一个意大利名字,这没有让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某人的关系,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已经认识了太多意大利人, 甚至有来自巴西的罗马里欧。


    如果此时有人告诉我,这位总是面带微笑的老人家实际上是货真价实的黑手党教父, 我多半也只会心想果然如此。


    里包恩的身影在半个钟头后出现在森林边缘。他看见蒂莫特奥时挑起眉头,脸上闪过偶遇熟识的讶异的痕迹, 像是比我要更料想不到一个老人会坐在这里喝茶。


    “Buon pomeriggio, Reborn.”


    我对面的老绅士随和地打着招呼,手里端着粗瓷茶杯, 红茶厚重的甜香热气腾腾地消弭在空中。“新奈小姐, 我们说到哪了?”他笑眯眯地转过头。


    我说:“您在威尼斯旅游, 回旅馆的时候发现口袋里的钱包没了。”


    “啊。”蒂莫特奥懊恼地咕哝一声, “这是我的疏忽。我整个晚上都在广场听别人唱歌。”


    我搬着板凳,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一点位置。里包恩坐到我旁边。我指了指他右手边地上的篮子。


    “你怎么出来了?”


    “可乐尼洛和拉尔在里面看着,我就出来看看。”


    杀手弯腰从竹篮里拿出崭新的茶杯。他一边看向老人,自然而然地接话:“什么歌听得连扒手都没注意?”


    老人摇摇头, 他微笑的样子有点儿像晒太阳的年迈的加菲猫。冬风吹着他花白的耳鬓,有种温吞的毛绒的质感。


    “我很惭愧地发现, 我已经很难欣赏现在的流行音乐了。”蒂莫特奥说, “只是那一晚握着麦克风的女士长得很像弗朗西斯卡。”


    他银子似的眼睛流露出不加遮掩的怀念。里包恩给自己倒了半杯茶,微微歪过上身,我的肩膀几乎碰着他的手臂。


    “弗朗西斯卡是他的初恋情人, 单方面的。”保镖恪尽职守地跟我说。


    我注意到这个略显残忍的定语。


    “单方面?”


    “我没有追到那个女孩。”蒂莫特奥无奈道。


    里包恩说:“他在湖边坐船的时候一见钟情,没和她说上过一句话。写的信全部投错了, 寄给了一个屠夫的家里。”


    老人解释道:“事实上,那就是她舅舅,也是她曾经居住的旧址。我算不上寄错。”


    “然后过了两个月,那名屠夫拿着一抽屉的信纸和一把砍刀冲进了彭格列总部。”


    里包恩相当耐心地向我揭露真相,“当着他守护者和其他部下的面,气急败坏地叫蒂莫特奥不要再企图约他的外甥女去踏青了。她已经有了恩爱的未婚夫,在罗马做生意,并且下个月就要成婚,是决计不可能嫁给黑手党的。”


    什么电视剧情节啊。


    我一面听得有趣,一面心想果然如此。


    有守护者这个构成,蒂莫特奥应该是首领级别的大人物了。


    还有那位舅舅就算护短心切也未免太勇敢。我竟然还有点想看现场。


    坐在对座的老爷爷别无他法,被迫听着杀手揭伤疤,偶尔抿一口放温的茶。叹气。不知是叹好友的无情,叹红茶的香润,还是事到如今还在为人生中短暂的无疾而终的浪漫感到扼腕。


    我侧头看去,老人的目光在热雾氤氲中仿佛也会蒸发。


    他温柔地说:“抱歉,会吓到你吗?”


    我想他指的是被揭穿自己是黑手党的事。正忍不住想笑地摇摇头,一旁的解说员便轻哼了一声,语气熟稔道:“你放心吧。她连蜈蚣都不怕,怎么会被吓到。”


    我嘴角一抽,吐槽:“黑手党和蜈蚣的可比性在哪啊。”


    里包恩放下杯子,“不是差不多吗?”


    我:“不,差很多吧。”


    里包恩:“就让大多数人退避三舍而言没什么区别。”


    “那你怎么不和鬼屋比。”


    “你可别小看蜈蚣了。”


    “重点是这个吗!”而且如果说的是他之前cos蜈蚣来吓我的事那有什么可怕的,那时候顶着那么大一张萌萌的婴儿脸!


    蒂莫特奥用两手捧着茶杯,笑呵呵地看着我们。他如同一个平凡的退休老知识分子那样眯着眼。


    我懒得理歪理层出的男友,伸手倒茶。老人就在这时说:“真好。”


    山风呼呼地扑打着帐篷后面及膝高的野草,开水煮着,在壶中咕嘟嘟地翻滚。粗瓷制的茶具时不时碰撞,发出卧倒在桌的麻将的声音。


    我想起大学在外打工的某个下午,在店门口看见四点结束部活,穿着棒球服打闹着经过的五六个高中生时。太阳高照,我听见生动而开怀的大笑声,嘴里也情难自禁地说出了类似的感慨。


    我把泡过几遍的茶叶捞出来,给蒂莫特奥添了茶,问道:“之后钱包有找回来吗?”


    他道谢,说:“没有。我的朋友帮我把小偷抓了回来,那只不过是一个眼神倔强的小姑娘,才那么大一点。”


    老人比划了一下身高。小扒手的脑袋只够在木桌露出一点头发。


    “那孩子瘦得惊人。我只好把剩下的钱也给她了,还有几只新鲜的面包。”蒂莫特奥叹道。


    我点头。


    “被再次打劫了,但这也没办法啊。”


    “是呀。”老人看着我笑。


    里包恩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你总是这样,管账的才一直在外面跟别人抱怨。”杀手说,“这次也只有你一个人来么,九代。”


    我眨眨眼,与这位货真价实的黑手党教父对视。


    只见眼前仍是一名怎么看怎么慈祥的老爷爷。他缓声回答:“没错,不过家光到时候会陪我一起回去。你尽管放宽心就好。”


    男人微微翘起唇角。


    “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你。”


    “哈哈哈。”


    蒂莫特奥笑得眼睛弯起,眼角铺垫着柔和的、温良的纹路。


    “可我听说你一回来就为谁焦心地到处跑,还差点动真格杀了人。”老人说道,“以至于有人来问我是不是十代目要正式继任了,而你终于结束了培养继承人的活计,准备作为杀手复出挣钱攒老婆本。连我都难免有些好奇。但看来这个待遇也是分人的。”


    里包恩:“……”


    我:“……”谣言传播的速度真快。


    身旁的人两手抱臂,似乎隐隐沉下了一口气。一股不是很自在的气质稍微压低了他的帽檐。


    他没有正面接话,“你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彭格列最近很闲么。”


    蒂莫特奥说:“不,当然是抽空来的。现在十代即将继任的消息又传遍了半个意大利,我还花了点时间辟谣。”


    “我以为你会重新举办继承式。”杀手低声道。


    老人垂下目光。白昼的光像月亮一般摇晃在茶面里。


    “纲吉的意愿就是彭格列的意愿。”他慢慢地开口,“我希望这次由他自己来决定,该不该,要不要。”


    忽地,年迈的彭格列九代以温和的眼光瞧向我。


    “新奈小姐,你觉得纲吉君会是个好首领吗?”


    我喝茶的动作一停。抬起眼,蒂莫特奥耐心地等候着一个初次见面的普通人的答案。


    我只好放下茶杯,看了会儿杯中未满的红亮的水,最深处泛着幽暗的色泽。想到之前在半空中,俯视到棕发男孩忧虑又暗下决定的神情。紧握着的戴着指环的手。戒指上跃动的干净的火炎。


    我说:“不是。”


    老人眼尾的褶纹加深了几分。


    “说实话,我对他只有这几天的了解。但他是个好朋友。”我诚然道,“会是一个很好的大哥,一个让人觉得把后背交给他也不会怎么样的合作伙伴。我被敌人击倒之后刚好刷新了毒圈,他还是会急着跑过来给我包扎。”


    里包恩转头看来:“他不帮你报仇是因为操作不行吧。”


    我用拳头推了推说风凉话的人的手臂。他歪了一下又歪回来。


    蒂莫特奥眨了眨眼,“哦。游戏。”


    我一边回忆思忖,一边接着补充:“随机排到的队友吵架,如果波及到我,他就算觉得可怕也会想办法制止;有优秀的直觉,即使不够果断,最终也能做出最合适的决定;


    “从某种方面上说,游戏可是很见性格和人品的。但他输了会急,却不会怪是队友拖累;队友道歉,他再遗憾也会尽力地安慰对方没关系,只是游戏而已。而我也听白兰说过,是纲吉君在未来打败了他,以身作则地教会了他什么才是力量真正应该使用的地方:比如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对世俗眼中的黑手党首领而言,这些品质或许都称不上合适。”


    树梢传来簌簌冬意。蒂莫特奥静静地聆听着,微笑在他苍老的脸孔上如逢暖春般舒展开来。


    我说:“我一般把这样的人叫作领袖。”


    “谢谢你。”九代笑道,“我想我充分明白了。”-


    继23次爆炸,约14棵树倒下,7次熊吼,5次虎啸(到底哪来的老虎),数不清的遥远的枪响和嗷嗷喊叫,里包恩三次去了又回后,森林暂时恢复了安宁。


    天色渐暗。


    与最初不同的是,我的志愿者营地变得热闹非凡。


    火锅架起,烤肉盘弹出滋滋的油煎声。孜然粉、炒洋葱、特制香料的气味与肉香其乐融融地蔓延。


    家光先生蹲在烧烤架边扇风。奈奈小姐串着签子。


    蓝波骑着一只穿盔戴甲的牛冲出森林,嚎啕大哭,宣布弃权。风太和一平一出现,他就又没头没脑地开心起来,趾高气昂地夺走了我递给小女孩的零食。小孩在空地追逐打闹。


    老爷爷还是那个很会讲故事的老爷爷,支着登山杖,聊着过往的趣事。


    而我和两位中途参与的女生边听边笑。


    她们一位叫笹川京子——也就是阿纲同学的暗恋对象,了平的妹妹;一位叫三浦春,扎着元气的马尾辫,性格含有一种特别的豪情,表示其目标是成为“阿纲先生的妻子”。


    “真受欢迎啊,阿纲先生。”我感叹青春。


    里包恩闻言哼笑了一下。这个小气鬼已经拿好了餐盘和筷子,一副势必不会让学生吃上一口肉的模样。


    第一批肉烤好的时候,他还好心地替我装满了一碟。蘸满咸香酱汁的肉片叠成小山。我根本吃不完。


    遂转头把剩下的投放给保镖宇宙一样的胃,实现光盘行动。


    很快,叫作笹川了平的热血少年最先闻着味冲了出来,将打完卡的地图极限地交给我。


    第二名是提着一把武士刀出来的山本同学。他摸着后脑勺,不是很好意思地笑着夸味道太香,他隔十里地都能闻得到;


    第三名是紧随其后,两手插兜,黑着脸的狱寺隼人。看到纲吉君不在,又着急地想折返回去。被家光拦住;


    第四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的紫头发女孩。


    我后来得知她叫库洛姆。有些内向,容易脸红,让我想起以前班上每个说话很小声的同学。她们共同的特征无外乎是善良。库洛姆是下任彭格列的雾之守护者。


    没过多久,拉尔和可乐尼洛也来拿折叠凳找地方坐。


    于是等受欢迎的阿纲先生出来,迎接他的便是修学旅行般的场景:帐篷,篝火。烤肉,火锅。笑声与争吵声。灰头土脸的人,吃饱喝足的人。风太坐在凳子上吹口琴。


    烟熏味迷失在寒风中。老人轻轻地为孩子的才艺鼓掌。


    他妈妈歉疚地招呼道:“小纲,肉已经被吃完了哦。”


    他爸爸就在旁边吃最后一口肉:“太慢了,外面的世界可是很残酷的哟,阿纲。”


    棕发男生的脸庞脏兮兮的,似乎还有几道不显眼的擦伤。


    但他的神情出乎寻常得冷静。与先前在书店看到的状态完全不一样。少年微抿嘴唇,压着眉头,表情称得上淡漠。只在看见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时流露出两分愕然。


    “怎……”他沉声开口。


    紧接着,那燃烧在额前的死气火炎在风中一瑟缩,仿佛生日蜡烛被一口气吹灭似的消逝。


    “怎、怎么这样……!”


    阿纲同学哀嚎着,像是顿时被抽干了力气,腿一软,跪坐在地。他还没注意到九代的存在,郁郁寡欢,犹如垂泪,“受不了了,我都快饿死了……”


    虽说人多嘴多,但也应该不会吃光得那么快才对。


    我正把残破得各有精彩之处的地图收进箱子。想了想站起身,环顾道:“刚才不是还有一盒寿司没打开吗?”


    纲吉君重焕光彩。


    “啊,那个。”山本君举手,用食指挠了挠脸颊,“被小——呃,里包恩吃掉了。”


    “……”


    纲吉君再次灰暗下来,并露出“好想纠正他但还是算了”的绝望表情。


    我看向翘腿坐在靠椅上的罪魁祸首。后者抬头望天:“好像要下雨了。”


    “一片乌云也没有下什么雨。”我拆穿。


    里包恩把帽子盖到脸上。


    “我还有点困了。”他说。


    我骇然:“别在这里睡啊!我现在可背不动你。”


    阿纲同学囧着脸:“为什么会想到要背他啊?!”


    我即刻难以置信地看过去,“反应好快,全凭本能在吐槽吗。”


    仍跌坐在地的纲吉憋得脸都红了:“不要吐槽我的吐槽啊!”


    笑声高高低低,围绕着篝火,被火舌卷到高高的地方。我看到蒂莫特奥放松的笑容。天空愈发浑暗,摇曳的火光将他的鬓发、胡子与眉毛映得发亮,染出了淡淡的金黄色。


    第129章


    由京子和小春投喂的零食挽救了即将饿晕厥的纲吉君。


    我看见棕发男生坐在地上, 吃着大福,脸上闪烁着仿佛从未如此幸福过的柔软神情。他的同伴们叽叽喳喳地围在身旁。


    旋即,蒂莫特奥也拿着一盒饼干向他走去。


    越过人群间隙, 只见国中生在看到老人之际陡然愣住。


    他继而慌慌张张地爬起身, 嘴边还沾着糯米粉的白屑。少年们不约而同地为一老一少让出一道足以面对面交谈的空间。纲吉君拘谨地颔首,但彭格列九世只用一个和蔼的微笑接待了孩子的束手束脚。


    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男生微微红着脸, 接过饼干盒。


    我无意关注这对爷孙的对话,收回目光:跟前是装着地图、手电筒、纸笔、杂志等杂物的小箱子, 一张长方形的木桌上摆着脏餐盘, 一台复古的油灯。茶具已经收了起来。


    这片空地没有杂草的荫蔽,光秃秃地被人踩在脚下, 结着一块块凹凸不平的泥泞硬块与碎砾。前不久才下过雨, 可泥土的气息微乎其微, 依旧只能嗅到余留的烟熏与高汤的鲜香。


    正准备收拾收拾东西, 蓦地,有什么挨在我的手臂边。


    低头一瞥,是身旁坐在靠椅上的某个保镖的脑袋。此人竟说睡就睡,黑漆漆的礼帽盖着眉眼遮光,两只手臂抱在胸前。就这么打着瞌睡, 歪歪悠悠地靠了过来。


    从我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一丛黑发, 帽子下隐约的眉骨与鼻梁的轮廓, 翘起的鬓角,一点白皙的耳朵。


    缓慢而均匀的呼吸轻浅地贴着胳膊。即便隔着厚实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一股令人联想到依赖的重量。


    我盯着那帽顶下陷的弧度,安静两秒。


    就像突然被猫盘在脚边睡觉, 人类再怎么忙也会下意识不动弹一样。随后才轻轻地动一动手臂——压着的力气轻了些——我抬起手,掌心抚到他的脸庞, 肌肤接触的地方泛着野外清透的凉意。


    “不要在这里睡。”我缓声说。


    没反应。


    拇指揉了揉他眼下的皮肤。我再开口:“里包恩。”


    回应我的却是托在手掌又变沉的重量。


    不会是昨晚没怎么睡吧。


    我只好捏捏他的脸,让这个任性的家伙自己撑住一会儿,再把另一把椅子拖来坐下。


    不远处的年轻人们围成半圈,听着老人说话。神态各异,却都聚精会神,脆青的面孔浮现出与年龄毫不般配的严肃与沉思之意。


    小小年纪就开始染上一点班味了。彭格列的就业形势真严峻。


    我捞起一本杂志时,肩膀一沉。


    比起之前在冲绳电车上的时候果然重了很多。里包恩现在体重多少来着……我就着变灰的天光翻开刊物,一边心想,一边如有所感地抬起眼。


    收着烧烤签子的家光先生正停下手中的动作,挤着眼望来。他忍笑似的,几乎把两片嘴唇都含着那样抿着嘴,略显浮夸,但在表达揶揄这方面称得上传神。


    我:“……”这又是什么演出呢。


    在外冷硬肃杀的黑手党私底下没个正形,要说反差还得是他自己吧。


    奈奈小姐站在他身旁,也一手轻轻掩着嘴,睁着神采奕奕的眼睛往这边探头看。黄发大叔咧了咧嘴,低头与妻子嘀嘀又咕咕,一面笑着收签子。


    而奈奈似乎惊讶了一下,随即脸颊泛红,有些兴奋地拉着家光讨论起什么来。


    离得远听不清。我闲来无事地研究异世界杂志。


    定睛一看,居然还是黑手党国际刊。我本来觉得里包恩能把电视连上黑手党新闻频道就已经很诡异了,没想到这个世界甚至还有专门的娱乐读物。


    主编甚至也是类似网名的代号。


    叫什么——我把扉页的角落移到光线充足的角度,才完全看清全名:瓦利亚的超无敌爆炸sexy美丽孔雀。


    好的。


    我觉得瓦利亚这个组织实在眼熟,仔细回忆一番,想起它貌似也属于彭格列这个大家族的分支之一。先前听过的幻术师玛蒙,以及他的好朋友贝尔菲戈尔就是瓦利亚的成员。


    看来黑手党搞副业也挺自由的啊。


    我心下吐槽着随手一翻。在十来页的红绿挑染鸡冠头男人半裸性感写真之后,总算出现一篇图文并茂的娱乐报道。


    一张占满半面板块的照片,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位留着飘逸的银白色长发的男子。他在图中呈现出气势磅礴的咆哮状,青筋暴起,身穿睡衣,手里挥舞着的剑在抓拍之中晃成冷冰冰的残影。


    标题:为你怒吼,千千万万遍!


    配文:想必大家看到这张照片,应该都很摸不着头脑吧?想不到这位亲爱的长毛作战队长(此代号已申请到了青蛙君的授权哟)究竟又在为了什么而生气吧?


    小编也很奇怪呢!小编刚刚还在洗香喷喷的热水澡,那样温柔细腻的水流滑过小编完美的肌肉曲线,就在这个时候,白毛队长忽然开始大喊大叫了!


    真是的,虽然我们是干什么都很肮脏的团体,但是这样随意扰民未免还是太过分了吧!


    而其中的真相是——


    【一条插进来的艺术体大字】:


    此处是金嗓子广告位招租~~金主宝宝们看这里哦~~


    (附工作室联系方式)


    P.S:想找小编约会也是超级OK的~


    ——真相就是,我们挑食的老大又把菲力牛排扔到白毛队长头上了!那个场面真的很欢快,让人感到杀气沸腾!可惜小编没有拍到,相机还差点被老大弄坏了(这可是小编两个月的工资呢)~


    不过没关系,请让小编为宝宝们细细描述:首先是一块沾着胡椒粉和酱汁的牛排——白毛队长气得去洗了头;


    其次是一杯88年的红酒——白毛队长去洗了头;


    然后是一根吃了一半的大鸡腿——白毛队长三顾浴室!


    终于,老大吃饱呼呼大睡了!而白毛队长从晚七点开始都在洗头发和吹头发,工作积压在一边,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开始加班的说!结果熬完夜正准备睡觉,老大又醒了,真是特别孩子气地想要吃肉什么的,吃不到就暴怒,一顿暴打了好几个小杂鱼,害白毛队长多加班加了两个小时!


    但即便如此,白毛队长怒吼的嗓门依旧洪亮,充满力量!


    为你VOI,千千万万遍!


    ……


    读完整篇娱乐资讯,如果沉默是金,我已是亿万富翁。


    在此期间,周围有什么奇妙的动静也被略受冲击的大脑直接过滤。我只隐约听到打斗声。听清是拉尔和可乐尼洛这对对抗路夫妻的争执也就没在意。


    一个大概在恼羞成怒地骂“给我把你的胜负欲放在合适的地方”;一个显得比较沉稳,但也紧张地一边哐哐过招,一边反问着什么。


    而由于不知为何全程自动代入了那位白毛队长的视角,我丝毫没感到娱乐,心底只有一股几近无言的疲累与早日退休的欲望。


    好坚强。


    就这样还坚定不移地蓄着长发,干到了队长的位置。即使还活着,他的名字也应该被刻在职场光荣碑上供人仰望。


    里包恩曾经多次口头怂恿我跳槽到黑手党,如今很显然完全是纯心坑我。幸好我机智过人,坚守底线与人生理想,一点也没着他的道。


    无良HR的漂亮话一句也不能信。


    再多翻几页,基本都是瓦利亚暗杀组织在意大利鸡飞狗跳的日常生活。


    为什么家光先生带来的解闷刊物里会有这种杂志。他很爱看吗。


    我走马观花地浏览到杂志尾页。最后一页写着几道有奖竞答题,邮寄地址,投稿方式。另夹着几张印有彭格列纹章的明信片。


    孔雀主编画了一个自己挤眉弄眼的Q版头像(看起来就是最开始的鸡冠头写真男),附文说道:


    “小朋友们可以积极参与活动,把答案告诉孔雀叔叔,答对了有丰厚奖品喏!”


    谁家黑手党杂志的受众群体是小朋友啊!


    不过刚好手边就有笔。图个好玩,我扫了眼题目,腿垫着杂志,随手把答案写在其中一张明信片上。


    没有署名。家光应该也不会寄过去。


    嗯。最后欣赏答卷两眼。完美,绝对正确。


    我摁下笔盖。


    天暗下来,油灯与篝火的光不适合阅读。大自然的阴影大开大合地笼罩在山间。


    我把杂志合上,抬起头。原本在开小灶的彭格列们似乎才散会没多久。此时正各聊各的,依旧热闹,似乎还说到待会儿要不要去森林夜间探险之类的话题。


    而纲吉君和他的左右手没有参与讨论。


    我远远地撞见棕发男生仿佛望眼欲穿、欲言又止、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又好像被自己的某个脑洞造成内伤的眼神。


    本以为他是有什么问题要过来问,不料与我四目相对的刹那,国中生浑身一僵,视线狂飙,在寒冬中冒出满头大汗,顿时装作无事发生地开始和狱寺攀谈。


    至于那名银发绿眼的同学。


    一开始他给我的印象是由拽、聪慧与中二构成的时尚弄潮儿,但在这当儿听小首领说话时反而也很僵硬。


    他偷眼瞟向我,又急遽别开目光。


    清秀的脸上除了一种职场性的陪笑以外,更多的是极为微妙的,似乎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的尴尬感。让我无端觉得他可能拿不定主意要怎么面对我似的。


    实话说,我甚至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不是很明白这个小朋友见到我看着他时为什么会一脸想要立刻消失的模样。


    一旁,蒂莫特奥拄着登山杖。


    穿过如透明幕布般垂下的斜晖,老爷爷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我希望他有跟纲吉君聊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肩颈有点发酸。


    我用杂志书脊推了推身边睡神的腿。这只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肩上,愣是开机开了好一会,才面无表情地扶着帽子直起身。


    “差不多该收摊了。”我说,“忍一忍回去睡。”


    里包恩将圆顶帽戴好。


    他微微侧首,目光从帽檐下望来,沉沉地背对着劈啪作响的篝火的光影。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真的睡着。只是杀手抿着唇角,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片刻,让我不免想到他是否又做了什么会让现实与梦境颠倒的梦。


    “嗯。”里包恩应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哦。想看就递给他看。


    “你们暗杀组织的《娱乐1+1》。我觉得里面深刻揭露了黑手党过度加班的剥削制度。说起来你也挺辛苦的,当家庭教师是24小时全天候上班吧。”


    “……”


    第130章


    当天夜里, 并盛下了第一场大雪。


    翌日,大街小巷都覆上一层洁白,在冉冉升起的冬阳下眨眼般闪耀。大地就好像是白色的夜空。但日光却比深夜还要冷清。


    我从里包恩身上爬起来, 凑到落地窗边眺望之际, 它正在皑皑屋顶间倾泻而出,在市民弯腰扫雪的沙沙声中慢吞吞地穿梭。俯瞰望去, 四处是冷白色的细腻的光泽。


    异世界的雪啊!


    我打起了点精神,迅速洗漱更衣。


    戴上保镖新买的围巾、手套与针织帽, 拾掇好之后回到主卧, 某个本地人还在睡大觉。我走到床边,身形挡住了窗外映来的光线。被窝里的里包恩还闭着眼。


    男人的睡颜安静, 笼在阴影中。脸廓的线条分明是硬朗而凌厉的, 这会儿却平白无故地添出几分清秀的乖。


    我稍微俯身, 用暖和的、毛茸茸的手套包住他的脸蛋。


    “起床。”我叫醒道, “快起快起。下雪了。”


    里包恩的眼睑抬了一抬。


    我还没看清他黑黢黢的眼中究竟装着清醒还是困倦。此人就仿佛只是睨来一眼,其眼神信息隐约包含“你很幼稚”、“吵我睡觉小心付出代价”等下犯上的无礼信号,然后侧过头。


    脸颊压着我的掌心,又睡过去。


    我严肃地观察他半晌。


    以往放假的时候,这家伙经常起得比我早。通常我在睁眼的时候床边就早已没了人影。而枕边人则总会端着咖啡, 悠闲自在地坐沙发里读报纸。


    这两天竟然不知怎么很爱睡懒觉。转头就能瞧见卷卷鬓角。


    或许是回到家乡,又恰逢冷天, 连向来自律的世界一流杀手也难免被冬乏的力量打倒。


    那就不吵他了。


    我在心里赞叹自己是个顶好顶好的雇主, 一边动动手指,将手抽出。


    重新枕在枕头上之际,里包恩面无表情地睁开眼。不等他开口, 我一手支在床沿,弯下腰。温冷的嘴唇触碰到额头的皮肤与眉毛。我再亲了亲他的脸。


    “你睡吧, 宝贝。”


    我撑在里包恩上方,好像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心情好地下发通知,“我下去玩一会,回来给你带早餐。”


    说完就走。


    我在自己吃早饭和带早饭回来和室友一起吃之间选择了先垫垫肚子。于是先在餐厅拿了只圆头圆脑的小面包,边往嘴里塞,边揣着翻盖机下了楼。


    说起来,斯帕纳还没把手机还我。我希望他可以保持职业素养不要乱翻,虽然也没什么不能看的——我很少在手机上看建议成年人观看的东西,毕竟有线下店卖本子,身为尊贵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我偶尔心血来潮会直接买实体本鉴赏。


    更加极偶尔地,我还在看这些漫画期间跟里包恩分享并吐槽过。


    文艺作品反映社会现象,市面上很多女性向漫画的主角都拥有一颗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该趁早谈谈恋爱的心。


    因此,作为社畜的女主角就算平时不怎么参加联谊,也会在某一天突然松口,答应同事的聚餐相亲邀请。


    之后要么在联谊上碰见帅哥,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就滚上了床;


    要么在原先的公司里就有暗恋自己已久的上司、前辈或后辈。这些爱在心口难开,长了一张嘴却不知该如何正确使用的漂亮美男因女主去联谊而心生阴暗情愫,最后以花样百出的方式滚上了床。殊途同归。


    彼时,我对此的评价是:“真是上班上得脑子不清醒了。就算真喝了酒,没到断片的地步其实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同事就算了,到底怎么会愿意和上司在一起。”


    里包恩当时擦着枪,非常宽容地站在反方:“人各有志,你要尊重别人的命运,新奈。”


    我不以为然:“退一步说,也要像野末前辈那样的人当男主才合理。这本的男主甚至是一个抖S挑剔毒舌爱找茬的上司,只是脸长得好看了点。换我我每天上班都会祈祷他赶紧调走。”


    那时我只是无心吐槽。直到第二天上班,高木被临时调走,堂堂空降一个抖S挑剔毒舌爱找茬的黑发上司时,天才真正地塌了下来。


    老天仿佛特意来警告我人生永远不会过得那么顺遂。而我的同事们还都没认出这个天降上司和我的保镖,以及某个后辈长得一模一样。


    那天几乎就是我的受难日。


    我去茶水间摸个鱼,恐怖上司就在背后的出生点刷新,问我是不是工作做完了,又发了几个材料过来,并叫我给他倒杯热咖啡。


    我欣然答应,倒了半杯加了6块方糖的凉白水,在他办公桌上放杯子的声响大到半个办公室的同事一致转头看齐,然后在接触到我的眼神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埋头工作;


    我搞定工作,刚开始和同事开心聊天,互蹭零食。上司又如幽灵一般在身后闪现,说他去拜访客户需要一个司机,看我这么闲不如就交给我。


    我欣然答应,在关上车门的瞬间恨而动手,抄起车内靠枕就上,誓要夺走世界最强杀手的名号。结果裸绞绞到一半,被摁着跨坐在某人大腿上,莫名其妙接了数不清的吻,接着令我事后一度庆幸这辆黑车停在不显眼的角落里。


    最后我在他下车见客户的下一秒直接驱车调头回了公司;


    就连加完班偶遇野末,在等电梯时听他说社里的公事,也会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忽然大刀阔斧地站到中间,两手往后一背,开始谈我今天的工作表现如何如何。


    他说一句我反驳一句。我在同事间流传的形象由此变得越来越不好惹。


    而我也在那两天难得地检视自己,扪心自问对里包恩的感情里有没有暗藏几分不易察觉的杀意。所幸他空降上司的剧本玩一会就腻了,很快变成公司组织体育洽谈会时让我去负责沟通行程的跳伞运动员。


    想到这里,我站在酒店外头的雪地里,冷不丁地抬头望向套房所在的最高层。但什么也看不清。纤细的雪粒如棉絮般轻飘飘地飞落着。


    没有突然拽着降落伞一跃而下的人,很和平。


    住在酒店的客人也有不少在附近转悠。满眼雪白之中,有穿得像北极熊的年轻人趴在喷泉边,手指戳进雪里写字。有结伴的旅客互相挽着胳膊拍照。一位母亲正在帮孩子团雪球。


    我把手套拉紧,堆了一个只有半条小腿高的小雪人。


    紧接着,两位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赶来。一个抱着一袋装饰品,一个端着相机。


    我正近乎坐在厚软的雪地里,闻声抬头,伸手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萝卜鼻子。继而由衷感慨:“谢谢你,VIP还有这种服务啊。”


    “新奈小姐是我们的贵客。”她弯腰笑道,“不用客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邀请她和另一位年轻的服务生一起给小不点雪人装点五官:两颗黑黑圆圆的眼睛,高高的鼻子,轻轻微笑的嘴巴的弧度。怕它太冷,围一条小毛巾,插上树枝手。


    最后戴一顶黑色的绅士小礼帽。


    端相机的工作人员见大功告成,极为专业地迅猛后退几步,高声招呼:“小姐,看这里。3、2、1——”


    我蹲在小雪人旁边,一手搭着膝盖,一手紧贴着笑脸,比了个万能的剪刀手。


    在异世界用异世界的雪堆异世界男朋友的雪人!成就达成!


    要不是放在原世界会看起来太可疑,我绝对会发社交平台的。


    尽心尽力的工作人员帮我多拍了几张照片。


    不同手势的,戴针织帽和不戴的。随后还体贴地立刻洗出来给我过目。


    我很感谢两位,但也有点奇怪五星级酒店的服务生居然不肯收我给的小费。直到我看见杀手从酒店门口走过来,西装革履的女青年与少男站直身板,朝他稍微鞠了一躬,道:“里包恩先生(殿下)。”


    我:“……”


    殿,好古老且二次元的称谓。这种龙王归来般的情节没想到也能亲眼见到。


    里包恩两手插兜——他很诚实地履行着“我是成熟男人而不是不怕冷的小男生”之原则,穿得很厚:毛呢的西装三件套,搭着深灰色的翻领大衣,颈间围着我挑的暗蓝色的围脖,戴着铁打不动的浅顶软呢帽——旋即,在他翻版的小雪人前站定。


    挑起眉梢,和我对视一眼。他随即朝两人点头。


    “欧蕾佳诺,巴吉尔。”他说,“是家光让你们来的?”


    “是的。”叫作巴吉尔的男生十分礼貌,一口熟练的日式复古敬语,“虽然里包恩殿下在,但为了避免又出现意外,主上让我们在酒店附近待命。”


    叫欧蕾佳诺的青年手里还帮我拿着我的针织帽,接道:“刚好能帮上新奈小姐的忙,这也足够了。”


    我这才模糊地记起,之前在沢田宅似乎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里包恩在我身旁蹲下来。此幼稚的保镖一边把雪人脑袋上的小礼帽摘起,闲得没事干地把它放到我头顶,一边微微勾着嘴角评价:“是吗,那家伙考虑得还挺周到。辛苦你们了。”


    两人面露隐忍的笑意,纷纷表示举手之劳。


    我露出死鱼眼,把沾着雪屑的迷你黑帽抓下来。


    “小学生么。”


    “没啊。我满打满算,现在也不过三岁多一点而已。”


    “你有本事就对着镜子说,还有不要用更有槽点的话来回答我的吐槽!”


    我抓起一把雪泼了他一腿。下一秒视野一暗,脑袋上堂而皇之地按来一顶更大的帽子。


    于是在即将返程时,我的行李中多出的照片包括这特别的三份:


    第一张是我和保镖版小雪人的合影。第二张,我和里包恩都坐在白色的地上,跟前是两只呆望着镜头的雪人,其中一只的树枝手毫不留情地戳着另一只的肚子。


    而我斜斜地戴着里包恩的帽子,宽圆的帽檐挡住上半张脸,做派冷酷地抱着臂,微抿唇角。


    男人盘腿紧挨着坐,像是悠闲地坐在贩卖麦子酒的牛仔酒馆里,屈起的指背支着下颔。有几粒大胆的雪花落在他鬓边。


    相机忠诚地记录着杀手眉眼间的几近平和的笑意。这会儿他似乎又只是一名普通的青年。


    第三张,身后多了两个笑得腼腆的年轻人。


    我跟欧蕾佳诺和巴吉尔不约而同地使用旅游照必杀剪刀手,孤立了里包恩。


    胶片的质感将几秒钟定格成老照片,仿佛从洗印出来的瞬间起始就让人想到自己在未来某一天一定会数着相片回忆到这一刻。正如我把夏末海边的合照设置成锁屏壁纸,每次打开手机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一样。


    我于是提前数着严冬诞生的相片,忽然发现新一年的七月也值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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