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斯帕纳在中午联系了我。
与乱入的路人和酒店住客们一起打了一早上的雪仗, 我们不得不换了身衣服,才紧赶慢赶到沢田家集合。
虽然很难想象那么多人可以在这幢小独栋里扎堆,但眼见就是事实:沢田一家三口, 门外顾问干部, 彭格列九代,纲吉君的朋友们;吉留罗涅家族, 加百罗涅家族,跑来跑去的小孩。甚至还有一个陌生的, 会浮在空中, 戴着兜帽的小婴儿。
犹如黑手党大团建一般,三三两两遍布在院落与宅内。
我和里包恩到场之际, 便迎来齐刷刷的注目礼。由于我走在前头, 保镖很靠谱地殿后, 这些个性迥异的异界好友纷纷先跟我打上招呼。
“婶婶, ”尤尼两手搭在身前,笑起来时眼角的橙色小花胎记也舒展着花瓣,“威尔帝叔叔说,他已经在吉留罗涅的别墅等着了。”
我稍一挑眉,“他果然也会一起过去啊。”
“他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倚在围墙边的拉尔开口。今天她披了一件严实的防风斗篷, 护目镜推到了额头上,“不过你放心好了, 我会让可乐尼洛盯着那家伙。”
我最后询问:“你呢?”
拉尔答:“不。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友寄。”
我点点头。
随即,面前上空缓缓降落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一看也是前彩虹之子,二头身的孩童。他被深黑色兜帽遮住眉眼, 只露出两颊紫色倒三角印记,头上如光环似的悬浮着一条咬着尾巴的蛇……不对, 看起来应该是蜥蜴。这位神秘的小朋友像一只紫黑色的水母飘到我眼前。
“我的名字是,玛蒙。”他似乎故意压低着声音,但仍然听得很萌,“为了尽快摆脱这副身躯,我也会去。”
接着,小孩好像注意到我身后的动静,又道:
“……里包恩,你是有什么意见吗?我不觉得你有任何阻止我的理由。”
我听见男人平静的嗓音在后头响起。
“你不用这么紧张,玛蒙。”里包恩说,“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而我向来也是听老板的。”
浮在空中的小朋友一顿。
短短几句话让多方视线再次向我扎来。
我冷静地答复:“知道了。史卡鲁见到你会很高兴。”
玛蒙似是颇为紧张地多看了我两眼,嘴巴也像倒三角似的抿着。不知是做出什么判断,他的身影渐渐在寒气中变得透明。只留下一句慢悠悠的话语弥散在雪中:
“真是的……钱没有到位的话,我可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个麻烦的家伙。”
我觉得他的离场有点像幻灯片的淡去特效。
加百罗涅的迪诺和罗马里欧趁机凑来,表示很喜欢我送的回礼(其实也就是在商场买的小礼物罢了);京子和小春同学一边惊叹着奇怪的小婴儿,一边凑过来,可爱地喊着姐姐,说谢谢我昨晚在森林探险时把迷路的她们捞回营地。
我一概让人不用放在心上,但手里又多了一袋礼品装的小蛋糕。
再抬头,忽而瞥见稍远处,银发绿眼的男生两手插着裤兜,面色复杂地盯着我。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像是猛然进入了某种头脑风暴,浑身僵直。那抹熟悉的尴尬神色在这张白皙秀气的脸上打着红绿灯。
总觉得他一直在顾虑该不该和我问好。
我只当他是个偶尔会有点内向的小朋友,正常地点头打了个招呼。
“……呃!”
狱寺同学竟然卡壳一秒,瞪大了碧绿的眼睛。他霎时间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如同一只不知所措的、险些炸毛的猫。两手腾地从口袋里抽出,又被冻住似的僵硬地停在半空须臾。
但是很快,也许想到什么安心的事,少年沉甸甸的脸色逐渐恢复如常。
他只是蹙紧眉头,将手揣回兜里。然后隔着半个院子的距离,不是很情愿,且相当谨慎地朝我颔首回应。
仿佛我是什么神秘人物。
纲吉君就在他身边欲言又止。时不时抬手,又放下,又抬手。
而最终,棕发男生决定什么也不说。他依旧一脸正在内心腹诽的吐槽役表情。直到注意到大多数人都和我寒暄拉瓜完毕,才正色几分,小心翼翼地上前来。
“新奈……姐姐。”他微微低着头,以一个略显可怜而不自知的角度抬眼望着我,不好意思道,“你真的晚一些就要回去了吗?”
“嗯,我要开始上班了。”我听见自己没什么生机的声音。
国中生顿时一副“提起上班她就像生命力正在流逝一样,职场好可怕我以后真的要工作吗,反正也是干啥啥不行的废柴职员吧没错我才不要做黑手党”的生动神态。
我看出他有事找,便直接问:“怎么了?”
阿纲同学回过神,隐约咽了一口唾沫。他有点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随后正要张口,又像是出于直觉作用般停下,惴惴地瞄了一眼我的身后。
里包恩正在后面跟家光说话。
我很理解地稍微俯身,将耳朵凑近。
纲吉君条件反射般缩了缩肩膀,原先或许有点驼背,这下整个人陡然站得笔直。
“诶,啊!那个,这个——”
我只好疑惑地侧过脸看着他,小声给出方案:“如果不方便说的话可以写给我。”
“不,也不……就是……”
男生红着脸,半天才找到舌头。可眼神飘去瞥到什么,脸色又唰地突变,比下雪的天空还要苍白。
他紧接着受到刺激般暗暗下定决心,抬起手拢在嘴边,终于说出悄悄话:
“就是,我想问,”纲吉君说,“新奈姐姐,你真的和里包恩是……?”
某些对他来说或许有些可怕的名词如鲠在喉。
我看着他动摇的面色,也略感震撼:
这位同学,原来还在觉得难以置信啊。说起来真的没人认真地告诉他“里昂先生”就是里包恩吗。
“真的是。”我姑且先应道。
得到确切答案的阿纲同学并不意外,却还是像被雷劈了一样。
“果然是真的么?!但是!……但、但是,”
他及时把抬高的声调压低,小心而一头雾水,夹杂着一种觉得某些事完全不可理喻的忧虑。以至于越讲越慌,越慌越词穷,越词穷越嘴比脑子快,语速起飞,“虽然,我是说里包恩其实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我也一直感谢他来当我的家庭教师。不对,我是想说,里包恩是好,但是……总之像新奈姐姐这样更善良的人碰上里包恩真的不会被欺负么!而且那家伙在想什么啊,姐姐你只是普通人而已——啊,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瞧着国中生再次满脸通红地连连摆手的模样,平常地接话:“谢谢你。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的。”
棕发男生发出一声如在变声期般的“好的”,然后紧闭着嘴低下头。
少顷,他犹豫地低声说:“我老爸……他很强。”
“嗯,里包恩跟我说过。”
“……”纲吉君的眉头稍动了一下,但说话时还是没什么底气,“像他那么强的人,也还是差点让妈妈受伤了。”
这件事没听说过。
我想到奈奈小姐元气的脸庞,不免皱了皱眉。
而男生抬头看见我的表情,显然猛地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提起一口气解释:“但是也只是差一点,老爸还是有保护到……哇啊,等一下,我不是想拆散你们的意思!”
他说着说着,顿感不妙地两手抓头,窘迫道,“就是里包恩他天天说自己是多强多强的杀手,说黑手党都是在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但是新奈姐姐不能舔啊!不不不不能这么说,我的意思是——”
“你不希望我受伤,”我说,“对吧?”
阿纲同学瞬间定格。
他原本脖子都红了,被点出最简单的真正的心情后,反而睁大眼睛,微蹙着眉——这对他而言始终是一个充满关切性的动作。与此同时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
随后,这位彭格列继承人沉下气来。
“……是。”他心事重重地,口吻坚定地回应。我看见少年人攥在身侧的拳头。也许他自己心里仍有疑虑,却还是在深思熟虑后说道,“如果你因此受到伤害,我一定会把里包恩找出来揍一顿的。”
下一刻,稚嫩的电子儿童音赫然乍响。
“你很敢讲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警告我了?”
“诶?!里……噗唔——!”
我:“……”
只见横空出世的小机器人对纲吉君的脸进行噼里啪啦的连环萝卜腿飞踢!狱寺慌忙喊着十代目,扑到地上尝试扶起两颊高高肿起、几欲晕厥的首领。而电子小绅士正好优雅地借力,踩在狱寺头上蹦起,直接摁着帽子跳进我的臂弯里。
“ciao,新奈。”它乖乖地打招呼,“让你见笑了。”
我心无波澜:“我是见惯了。”
(电子)里包恩:“我有看见废柴学生耍帅就情不自禁用鞋底量他的脸有多大的职业病。”
我:“你可以不用这么委婉地解说你的暴力行为。”
机器人语气单纯道:“我只是在教他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低头看向稳稳坐在怀里的小孩,沉默两秒,吐槽。
“人家那么好心好意你忍忍怎么了。”
“忍不了,这是我身为家庭教师应该做的。”
“根本只是报复而已吧!”
纲吉君被打倒,整个庭院的人却都习以为常。只有焦急的狱寺君在想办法抢救好朋友。
“哎呀,阿纲,在女孩子面前再起不能很丢脸的哦。”家光在一旁叉着腰,无奈笑道。
“简直让人看不下去。”拉尔评价。
“我师弟一会没注意怎么躺下了?”迪诺才望向这边。
“十代目!醒醒啊十代目!”来自狱寺。
“哦,阿纲?是不是脸过敏了?”这是刚从屋子里走出来的山本。狱寺同学仿佛被摁下开关似的立马开始跟他吵架。
我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倏尔之间,直觉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靠近。我扭过头,意大利的绅士杀手正站到身旁,而我怀里的小豆丁唔了一声,察觉到什么似的仰起脑袋。
我目睹着一人一机对视了两眼。
然后臂弯的衣料微微一紧。我低头就见电子小孩抱住了我的手臂,黑葡萄似的眼睛盯过来,露出一个小猫一样的微笑。
“走之前陪我一会儿吧。”它声音清脆道,“你已经陪他够久了。”
里包恩:“……”
我:“……”
我看向真正的活人:“你到底给它塞了多少狗血剧台词?”
而保镖起初漠无表情。我怀疑他刚听到之际可能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但那帽檐阴影里的目光触及我的脸庞时,里包恩稍作一顿,偏又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唇角。
他竟然还有闲心问:“你不喜欢吗?”
我简直不敢想这是人类能问出来的话:“我又不是恋-童-癖。”
里包恩道:“之前你喝高了之后非要听到我小时候的声音才认人,好不容易认出恢复身体后的我,还坚持不懈地叫我宝宝。你忘了?”
大冷天,雪花飘飘。
我却感到耳朵发烧似的烫。听出他调侃的言外之意,耳边隐约响起心里哪个角落静静破防的声音。
“哪来的事?没有,不存在,不记得。”我非常冷静地反驳,“别添油加醋说什么坚持不懈,明明就只是提了一下!退一万步说我把你从小看到大管你叫宝宝有什么问题,你三分钟内不准说话!”
半躺在怀里的小孩插话:“有问题,因为我才是。”
我拎着多嘴的小豆丁塞进保镖手里:“把它也关了!”
触发关键词垂死病中惊坐起的阿纲同学:“对,对!快关!快关啊!”
和里包恩一起闻声转过头。我这才发觉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得很,以至于连国中生虚弱而挣扎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旋即,杀手释放了替身。
机器人萌萌飞踹:“你说关什么?”
纲吉在左右手慌张的掩护下惊恐抱头:“啊啊啊啊啊!饶命,饶命!我开玩笑的!”
沢田宅又充斥着快活的气氛。
里包恩适时道:“怎么样,在这里住的话一点也不会无聊。”
建立在学生痛苦之上的有趣吗。
我只觉得刚才对上异世界黑手党们或热切或欣慰或惊呆的目光的刹那我的脸都绷得僵了。
“不。”我立刻决定,“要么你选择在我那边养老,要么等斯帕纳他们研究出跨世界通讯后我们网上聊。要么——”
“已经可以了。”斯帕纳说。
到了嘴边的“要么我投胎转世再做人”愣是没说完。我转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院门口的金发科研人员目光烁烁,手里拿着我的手机。他向来懒洋洋的语气也难掩兴奋:
“谢谢你,新奈。”斯帕纳物归原主,一边高兴地表示,“通讯的壁垒已经打通了,多亏了你,我们的进度超过了威尔帝——啊,如果你想跨世界网恋的话,我想也根本不是问题。”
我在纲吉君嗷嗷叫的声响中接过手机。
刚拿稳,仿佛知道我的假期即将告罄,它在第二秒便在掌心里猛然嗡嗡振动。
上司的来电备注明晃晃地跳到眼前。
“……”
我本还颇为动摇的心境霎时死了一般宁静。抬起眼,不知人间疾苦的科学家恩将仇报,正翘首以盼,用充满研究热情的眼神鼓励我接电话。
算了。我面无表情地心想,威尔帝炸了世界我也不会管的。
而这个想法,在抵达吉留罗涅基地,临走清点行李时,犹如黑化的心灵之蛋被净化那样又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提着早先被女孩们硬是塞过来的礼品袋,发现除了看起来十分精致的、缀着草莓的红白色蛋糕以外,里面还有一张大明信片。
正面是并盛町的风景照片;
背面空白处,则有工整而圆润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着一面留言:
“第一眼见到新奈姐姐的时候,就在心想……好漂亮的人!啊,这样不会被当成奇怪的学生吧?但是即使由小春我执笔,旁边的京子也是这么觉得的。
“后来聊过天,又在森林里被你打着手电筒找到之后,我肤浅的想法就变成了——哈咿!超帅气的人!结果听说居然很快就要离开了,搞不好会很难联系上,所以我们一致决定买了这个蛋糕。不知道新奈姐姐是不是也会控制甜食呢?但这个草莓蛋糕超~级~好吃,月初吃一次就能幸福到月底喔!
“PS:京子说很感谢姐姐讲了未来职业发展的事情,她说不定会考虑下定决心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
“PPS:小春也会加油的!
“PPPS:姐姐和那个跟小里包恩同名的保镖大哥超般配!其实我本来觉得他有点可怕,但看到他靠在姐姐肩膀上休息的时候,我和京子都快忍不住为你们发出lovelove的呐喊助威了……哇啊啊,对吧对吧,简直是电视剧一般的画面!
“PPPPS:请你们务必要幸福到永远!”
第132章
推开院子的栅栏门, 我把钥匙放回羽绒服口袋里。
已经天黑了。
客厅灯光在南面的窗户里充盈地亮着。进门是一条铺着浅色鹅卵石的步行路,不长。一间车库紧邻房屋,关着棕木色的翻板门。左手边是欧式下午茶常备的小庭院, 围墙爬满常青的绿篱, 一把装着积雪的簸箕正安静地靠在墙边。
看起来前不久才有人专心扫过雪。
这座小独栋依旧僻静,冬天让它忠实而沉默的等候显得有点内向。
我忍不住定定地多看了一眼, 侧过身。紧随在脚跟后头的小科学家像一株会移动的多肉似的走来。
威尔帝仍然穿着颇具风度的白大褂。
据说这是他特制的衣服,能制热, 相当于披了一件暖宝宝衣。
只见绿头发的小孩抬起萝卜腿, 很有大佬风范地迈进两步。接着,他停下, 潦草地打量几眼。两手揣在白大褂兜里, 微微扬起下颔。
“你们家院子怎么还在用这种古老的开锁方式。”威尔帝毫不客气地评价, “这个世界总不会连生物识别都做不到吧?”
个头没我膝盖高, 说话倒是很硬气。
我低头瞧他,说:“它本来就有点年头了。川平把房子租给我的时候门锁还是生锈的。”
威尔帝平淡地哦了一声,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后背就被一把来//复枪的枪口狠狠一戳。
“唔!”
他顿时皱起眉,回头横去一记眼刀。
“你发什么疯?”
“是你别堵在路中间, 喂!”黄发蓝眼的小朋友抱着枪身,催促道。
威尔帝并不领情。他阴沉地扶了扶眼镜, 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笑意:“这么宽敞的路, 你非要走我这条?我丑话说在前头,即使我答应了你们不会影响这个世界的正常发展,也不代表我会容忍……啊!痛死了别戳了!”
用枪口笃笃笃一路猛戳, 戳得脆皮科学家连忙往边上跳开,可乐尼洛这才收起武器。他的爱枪比他整个人还大, 却能稳稳地收回背上的枪带里。
这位个性鲜明的小鬼也依旧穿着深绿色的作战服,额头绑一条迷彩军用头巾。
他背好狙击步枪,那张满是婴儿肥的小脸仰起来,一手叉着腰。看起来态度随和,又因为没什么表情,给人一种为人民服务一般的军人式的认真感。
“新奈,你别管他。”可乐尼洛利落地开口,“我来这里除了想早点长大以外,也是来看住威尔帝不干坏事的,以后有情况叫我就好。喂。”
不愧是拉尔·米尔奇教官严选,看着确实挺靠谱。
我不由得一笑,正点头,身后保镖的声音便不紧不慢地落下:“轮得上你出手的时候再说吧,可乐尼洛。”
小孩的眼神当即犀利起来。
随着一声听似冷静的“那也轮不着你来说,里包恩”——下一瞬,我就站在院门口,眼睁睁地看着可乐尼洛弹射而起。
他如黄绿色炮弹似的一跃,没有任何前摇,直接在高处滞空着,和里包恩飞快地搏斗数招。威尔帝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专注地捋着先前被弄乱的衣领。
而黄发小朋友在一阵铿铿锵锵后蹬出一脚,被从头到尾连鞋跟都没挪一下的杀手随意地格挡开来。
可乐尼洛面不改色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气。
他立刻反借力,在空中灵活地后空翻。就在正正好翻了一个跟头之际,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白鹰振翅赶到,爪子恰巧抓住小孩的肩膀。
得以浮在空中的小士兵赫然已经将那把巨大的狙击枪扛在肩上。
戴着黑礼帽的男人在同一刹那拔出手枪。
我一手还扶着栅栏门框,吐槽无能,几乎面瘫地挂着脸。继而听见自己毫无感情的声音:“你们敢在家门口枪战试试。”
一大一小的身形霎时一顿。
某小孩在一旁嗤笑。
“不论怎么看,需要被看管的都不是我啊。”
可乐尼洛枪口一转:“吵死了威尔帝,要管住的当然是你的嘴吧。喂!”
里包恩将手枪收回大衣内衬,“可乐尼洛说的这一点我倒是很同意。”
有过前车之鉴,威尔帝警惕地摸口袋:“……你们想怎样?可不要以为我会蠢到什么东西都没带来。”
我面无表情道:“停。要聊回屋里聊。”
及时阻止二战爆发。
两只小豆丁神色各异地盯了彼此一眼,才不服输地错开目光。我一点也不怀疑其中或许有“迟早得收拾这家伙”、“给我等着”之类的放狠话含义。
阿尔克巴雷诺的感情真深厚。
我松开栅栏门。里包恩将它关上。
夜色浓郁,与屋宅内暖洋洋的光相融相斥。新来的小客人在后头暗暗较劲。保镖锁好门,单手拎着行李箱,三两步便上前。
“好冷。”我等着他走来之时随口闲扯,两手缩在兜里取暖,“好像异世界的气温更高一点。”
话音刚落,男人正好来到身侧。
里包恩一副“小小温差在我这里等同于无物”的模样。他自然地抬起手,捞着我的毛绒围巾下摆,给我随手多绕半圈。
“是么。”
“是啊。”
我转过身,沿着石子路,与他并肩慢慢走。
我说:“春夏在这里住,秋冬去异世界玩好了。”
里包恩道:“这边可以更早地看见雪景。”
我又说:“雪迟早都会下,还是温度更重要。”
里包恩道:“你上班请不了半年的假。”
呵呵!
我的两只手被温暖的衣兜吞吃,只好化身碰碰车:边走边歪着上身,悄悄挤他,以示我对这位聊天鬼才的排挤。“你知道口嗨的时候最忌讳什么吗,里包恩同学?”我目不斜视地开口。
推搡推搡,杀手的脚步都没乱一下。我也没想用力。只是忽而感到有一只手在背后抬起,谁的手指穿过拢在围巾里的发丝,手掌抚在后脑勺。指腹摩挲的触感粗糙而温和。
里包恩垂下头。
贴得极近,令我在家门口前兀自收住步伐。我的耳尖几乎能感觉到他嘴唇的张合,吐息与嗓音紧密地交织,热流般一股脑钻入耳朵里。
“因为不知道才会做错。”他低声说着,几分笑意在气息间辗转,“教教我,新奈老师。”
我静止一秒。
紧接着,双手如利刃,从羽绒服口袋里堂堂出鞘。我这回真使上劲地以手肘排挤他,一挤成功,便使用如来神掌飞速拍了此人两下——穿得太厚,只发出拍棉被一样的闷响。
在里面我倒会挺有心情跟他玩玩,不过这是!外面!后面还有客人!这家伙真是cosplay玩久了不顾旁人眼光的心态与日俱强啊!
我说我以前最烦那些堵在宿舍楼下亲密的小情侣可不是骗人的。
电光石火之间越想越头皮发麻,但又不太甘愿吃亏。里包恩全然不痛不痒地站在原地,我已踏上门前连廊的窄台阶,回过头,还是忍不住直直地伸出食指,隔空点一点他。
我近乎咬着牙道:“你。很有本事,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里包恩同学乖乖答应:“好啊。”
我随即板着脸转身,拿钥匙开门。
玄关暖色调的灯也开着。我一推开门扉,芒果汁似的灯光就与倾斜的人的影子一起晕出门槛。
眼前是一名面容清秀、黑发黑眼的男孩。
他身着红色唐装,负手而立。在撞上我的目光之时,唇角便扬起一抹轻笑。
“晚上好。听到热闹的动静,我就猜是你们回来了。”
风微笑道,“欢迎回家。”
对了。我忽地心想,个别像这种时刻,我偶尔会想起以前在小出租屋独居的年头。
下班开门,有时摸着黑也没力气开灯。黑就干脆黑着。
那时的光阴貌似都暗沉,但人在疲倦时总是需要被什么包裹着。黑黢黢的住所自然也会给人独到的安全感。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旅途的疲乏好像在这一瞬间蒙上心头,令人忽然真正意识到离熟悉的被窝已经很近很近;而周身的寒气却又如退潮一样尽数消褪。
我感到呼出的气也温热。
拉了拉围巾,我的思路转过一圈,朝男孩慢吞吞地笑起来。
“嗯,回来了。”我跨进玄关脱鞋,“还有几个小客人。”
风原本站在正中央,说完话就非常礼貌地往墙面靠,侧身向外一望,“果然来了啊。”
我换上拖鞋,也扭过头。
里包恩轻车熟路地跟进来,与风打了个招呼,换鞋,起驾回宫(我目测他似乎对在家里泡热水澡这件事挺归心似箭的)。而过了一会儿,一黄一绿的两个小豆丁才姗姗来迟地跳上台阶,看起来各有各的不情愿。
可乐尼洛沉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威尔帝则把“我恨不得瞎了”的表情写在脸上,下三白的狭长眼睛简直只剩白眼。
风一视同仁地说你好:“可乐尼洛,威尔帝。”
小科学家稍微给了个好脸色。
“风。你长这么大了,”他似乎并不打算过问这位先遣队员没有及时汇报真实情况的问题,只是抬起头,打量几番后问道,“这样的状态要花多长时间?”
“每个人的情况应该都不一样。”男孩说,“我大概也花了一个月。”
威尔帝:“噢。比我预料的要快,这倒是个好消息。”
可乐尼洛看向我:“拉尔有偷偷说什么时候会来吗,喂。”
刚来就想妻子了么,还是说有什么正事?
我回忆片刻,诚然回答:“没有。我最后问的时候她也拒绝得很干脆,工作应该很忙。”
蓝眼睛的小鬼依旧神情认真,听完却略为懊恼地抬起短手,扶了一下额头。
“唉,那家伙。早知道我跟家光说一声了。”
“真想不到你也是个谈了恋爱脑子就不太清醒的男人,可乐尼洛。”威尔帝口吻平静。立刻把这当成自己家似的,丝毫不拘谨地绕过我和风,用背影凉凉地埋汰别人,“我和你们不一样。所以即使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拜托你不要太靠近我,以免这种病毒会传染。”
可乐尼洛:“……”
在科学家秀才被士兵撵着打的混乱动静中,我听见风疑惑的声音。
“威尔帝那种性格,不打算自己住吗?”
“他说他没有排异反应的测试数据,一个人待着担心会出BUG。”
在吉留罗涅豪华的白金别墅里,绿发小孩站在庞大的机器前,两手叉腰,如是决定要勉强跟我们一起住。
里包恩一开始当然相当不乐意。杀手雷厉风行,说不爽就是不爽,痛扁了他一顿。确认威尔帝把他的“如果敢动歪脑筋就去死”的警告当一回事后,才在彭格列九代目和我的劝说下更为勉强地松口。
风笑了一声。
“这样啊。”他了然道,继而抬起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半空,“玛蒙,你也跟我们一起住么?”
戴披风兜帽的小婴儿应声现身。
幻术师缓缓漂浮,眉眼都被宽大幽暗的兜帽遮盖着。以我的视角也看不清他遮得严实的袍子下面究竟有什么。
只听玛蒙语气漫不经心:“算是吧。”
风浅浅地笑,向他颔首。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聚在一起。”
“你还是老样子,风——”
小孩慢腾腾的话音尚未落定,蓦地,一把破铜烂铁般的嗓子陡然间在客厅拔地而起。
“啊?!怎么这么多人啊!”属于男青年的声音听着并不熟悉,但张扬又急哄哄的口气依然暴露了它主人的神秘身份,“可乐尼洛前辈和威尔……等等……”
那嗓门思忖着变得低沉:“你们……”
下一秒骤然又拔高:“噗!这么一看,你们都好矮啊!哈哈哈哈哈哈!相较之下本大爷简直是高大无比,我说你们也没想到有今天吧——我史卡鲁大人现在充满神力,无论是你们哪个谁都不是我的对手唔嗷嗷嗷啊啊救命,救命!救救我!”
咚咙哐啷的连滚带爬声响起。我很快就看到一名紫发的青年一路滚出,闷头撞上玄关边的墙面。
史卡鲁:“嘎啊!”
玛蒙和风:“……”
我:“……”究竟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
他身形修长纤瘦,穿着紧身的机车制服。被一堵墙强制停止翻滚后,那圆头圆脑的头盔便打着轱辘,一路滚到我脚边。
我弯腰拿起这顶白紫色相间的安全帽。一抬头,脸贴着墙的史卡鲁一眼看见我,似乎呆了呆。
“只是几天没见,”我有些好笑地说,“你怎么还在乱挑衅别人然后当受气包呢。”
男青年一张嘴,没说出话来。那张化着烟熏浓妆的脸庞本来显得灰扑扑的,而后却倏地闪烁着只有性格单纯的人才会拥有的神采。
“要要要你管!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啊!”史卡鲁紧切地叫道。
“因为我刚到。”我把手里的帽子递去,“头盔。”
史卡鲁又是一愣。这位朋克演员努力蛄蛹,终于把自己的脸从墙上拔下来。那股装腔作势的逞能之意便被迅速抛之脑后。
他的个头已经窜得比我要高了,但迟疑着小跑而来的模样还是和以前一样——越近一步,某种仿佛能找到人撑腰的感性的泪花就越在他眼眶里打转。
“老……”史卡鲁憋屈道,“老板!我——”
青年刚伸出手,就快碰到头盔之际,我只觉得眼前晃出一道绿影。旋即一把极为巨大的绿色苍蝇拍突然出现在他身侧。
凌厉的风声呼响。
砰一声,伴随一声破音的惨叫,史卡鲁再度被拍进墙里。
风在一旁摇摇头。初来乍到的玛蒙如同在空中后退了好几步,震撼而谨慎地浮在鞋柜旁的安全地带。我则眼神死地看着苍蝇拍发出熟悉的彩光,灵敏地变形、缩小,幻化回一条小蜥蜴。
它爬在杀手屈起的指间,被送回肩上。
“吵得要死。”里包恩不带感情地沉声点评,“如果你恢复身体等同于发出更大的噪音,这辈子也就只有当别人跑腿的份了。”
随后拎着他的浴袍浴巾就走。
史卡鲁嵌在墙里,发出蚊子般的嗡鸣。
我听见玛蒙小朋友压低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我觉得我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住在这里的事。”他说。
我:“嗯,决定好了直接跟我说就行。”
玛蒙:“……你还挺好说话的。”
我:“比起某人来说确实是。”
我镇静地把头盔祭在地板上。为今后的日子祈祷三秒。
第133章
除了京子、小春送的小蛋糕(的确很好吃)以外, 我一趟回来还被塞了不少礼物。
奈奈小姐送了我一件崭新的外套。虽然她说这可以当作烧焦的衣服的平替,但质量比我那件穿了两三年的羽绒服要好得多:浅粉色与白色相间的羊羔毛呢大衣,领口、袖口与衣摆都围着一圈绒毛。
有点太可爱了, 不过她极具人文关怀地表示:“小新也要偶尔尝试新风格啦!我看你和里包恩君去冲绳玩的照片里都穿着衬衫和西装, 一点也不像个年轻人。”
就在最后跟女生们聚一块闲聊那会儿,刚好扯到雇保镖的事, 我给她们看了原手机里存的旅游照和视频。没想到她们最在意的地方之一居然是我出去玩怎么还穿成社畜的模样。
“最起码也要在酒店换一身可爱的衣服嘛。”同样准备初升高的小春非常有主见地举手,“如果是我的话, 拍好看的照片却没有穿上喜欢的服装, 会超级遗憾的!”
京子同学忽地想到什么,一合掌, 笑得眉眼弯弯:“如果下次还有机会和姐姐见面的话, 就一起去逛街吧?”
一平高兴道:“逛街!”
奈奈小姐被提醒似的赞同:“说得也是!我觉得小新穿什么都会很好看的~”
接下来, 我便迎来几人期待而闪亮的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承诺下次一定来, 肯定会再来,只要放假有空——好的,不要这么看着我,有机会的话我一有时间就会过来的。
在风那边被视作后辈,在奈奈小姐这里却有种久违地被当成孩子的感觉。连推脱也不太好意思, 我只好收下这份珍贵的好意。
其余礼物,则还有一张游戏卡带(阿纲同学偷偷摸摸倾情馈赠);
一枚晴属性指环(拉尔说没什么大用但至少能防身);
一瓶珍藏的烧酒(家光先生还问我要不要去门外顾问工作, 我拒绝了这份明显有坑的黑手党BOSS直聘);
一副运动护腕和一小盒外送寿司(山本同学听说我打排球后十分高兴地试图约我一起打球, 我没答应,里包恩竟敢给我答应了);
奢侈品牌的护肤品套装(加百罗涅豪迈赠送)等等。
蒂莫特奥送了一只怀表。
贵金属表盘呈铂金色,光可鉴人, 上面精细地烙着彭格列的家族纹章。时钟采用罗马数字的形式,可以看到两个不同时区的时间。
在头端, 一条纤细的银色表链垂下,不时碰撞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过于贵气。在现代称不上实用,但其中的收藏价值无需言语。
表盘嵌着一方小小的凹槽,打开可以放相片、邮票。我回到家鼓捣它,尝试着拨开之际,里面却正躺着一张叠好的纸条。
展开来,手感摸着十分奇妙的白纸也印着淡淡的彭格列族徽(文创真的很多)。黑字的字迹漂亮,用意大利语写着:
【致新奈小姐与里包恩先生。】
“这是彭格列特制的魔术纸。”里包恩翻译官行使完职责后说道。
“魔术纸。”我跟读。
为什么会特别制作出这种类型的物件。
我被勾起一点好奇心。侧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注视着同样坐在一旁的保镖兼男朋友接过怀表和纸张,膝盖几乎碰着膝盖。
只见里包恩左翻翻右调调,然后把怀表放到桌上。空出的掌心向上,朝我伸来。
我看了一眼他的手。
那早已是宽厚、健康、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模样。长期用枪为他的指侧磨出粗粝的厚茧。紫青色的血管静静地潜伏在皮肤之下,甚至比以前更显骨感。
杀手的手指似乎总是比寻常人更长,又与钢琴师一般灵活。纵使是在天寒地冻的气温里,它们也想方设法泛着独到的温热。让手指冷得僵硬起来估计是他们的行业大忌。
我见他伸到我左手前,便把戴着指环的左手放上去。
随后,指尖被暖而粗糙的触感轻轻捏住。
里包恩稍低着眉,我几乎可以瞧见灯光晕染下的睫毛的阴影。那张抚平折痕的纸只有小小一片。他用它覆盖在指环微微突起的水晶表层。
老师耐心道:“现在点燃它试试看。”
我将目光放到叠着指环的白纸上,心头一动,明黄色的火炎即刻窜跃而出。
焰心穿透薄薄的纸面,并未伤及魔术纸分毫。而下一秒,星星点点的灿然火光忽然猛涨几分,如星辰聚成银河,小溪汇入江流,鲜艳明亮的死气之炎把纸条上的黑字煅烧成金黄色——它们聚上半空。
一行由决命火焰写出的字,在我们的面孔之间摇曳燃烧。
【祝愿看到这段话的你,身边的人正是你每天早晨醒来会想要微笑的原因与结果。】
我盯着那段烟火般的字迹,听见身边的人压低的声音:“这种上世纪的情话也只有九世还在用了。”
“……”蒂莫特奥知道你会吐槽他么。
百般繁芜的杂念在脑海里转瞬即逝,我抬起眼,望见这位气氛破坏者唇角上翘的弧度,与眼底闪烁着火光的明晃晃的笑意。
我蓦地察觉到心口塌着一股无端的柔软。
“但它说得很有道理。”我说,“你会吗?”
里包恩不答反问:“你呢?”
我端起架子:“每天看到你也不得不跟着我一起早起上班,我心里确实很舒服。”
里包恩很是奉陪,一边把纸片收起:“早上醒来看到你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上差不多快发疯的样子,我也会情不自禁想笑。”
我立刻把脚从拖鞋里伸出来踹他。
挨着坐的距离,哪怕是资深的杀手也避无可避。只是得逞后却被握住脚踝。
我听到一声闷笑。实在是胆大包天的挑衅。于是紧接着是以我复仇为主的攻击,打闹,打闹时衣服摩擦的声响,笑声,椅子腿剐蹭地板,火炎在空中余留的温度,心跳声。呼吸在动乱之后又下沉。
后腰传来被摁紧的力道。
我坐在他大腿上,气息交缠间,手指摸到脖颈动脉蓬勃的跳动-
第二天,我若无其事地起床,实际上差不多快发疯地拖着沉重的身躯刷牙洗脸。
异世界的短途旅行分明才过去一晚,就已经像幻觉一样让人感到一丝不真实。不过旅游结束的戒断反应都大同小异。
我换上正装,一边慢腾腾地穿外套,一边下楼。
熟悉的、诱人食指大动的包子香味飘飘然。
我颇感怀念地绕出楼梯,转眼看见厨房灶台边忙活的中国男孩。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脊背,像一挂娴静的背云,让他看起来板正而纤瘦。
大厨很快注意过来。
“早上好,友寄君。”风浅笑道,“你和里包恩的已经打包放在桌上了。”
我十分感动,“谢谢你。剩下的是要出摊吗?”
风:“是的。我有一段时间没出摊,再去的时候有一群中学生过来,哭得很厉害……”
我:“某种层面上说已经快成为别人青春的回忆了啊。”
虽然家里又住进了三个新的小室友,但早上这么一看也没什么区别。
史卡鲁还在房间里睡大觉;威尔帝和作为监管者的可乐尼洛住进了另一间客房。而科学家昨晚进去之后就再也没看他出来过,可能搞技术的归根结底都是阿宅;玛蒙则最后还是选择住在这里,因为我不收他租金。
这位小术士接受了风的邀请,一起睡阁楼。目前也没起床。
唯一的早起派,只剩下训练有素的可乐尼洛。
小豆丁穿着从异世界带来的迷你睡衣,顶一头乱糟糟的黄毛,出来时还打着哈欠。他看到客厅的景象之际顿了顿,才揉着眼睛,轻巧一跃,跳上厨房的柜台。
“怎么回事,你们都起这么早?”可乐尼洛说,一手自然而然地从蒸笼里拿出一个包子。
我正收拾着公文包,“我要上班。”
风搬着食材往外走,“我要出摊。”
“唔?”小朋友吃得满嘴肉汁,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们忙东忙西,含糊道,“新奈要上班我倒是知道,风你怎么还要去摆摊啊。喂。”
中国男孩把食材安顿在院子的小摊车上,折返回来拿蒸笼,温声解释。
“一开始是为了付房租给友寄君。”他说,“现在的话,等待长大的时间里也没什么事做,干脆就再摆一段时间。”
可乐尼洛接过他塞来的第二个包子,慢慢地哦了一声。
“喔,房租。那我是不是也得……”黄发小鬼露出深思的表情。
已经到了通勤的时间。我拎着包,围上围巾。注意到他的反应便直言道:“有想做的事都可以尝试,不过不用给我房租。哪有朋友来家里住还要收钱的道理。”
可乐尼洛闻声望来。他眨了眨蓝眼睛,咀嚼食物的腮帮子一鼓一鼓。
“这样啊。”
小孩咽下一口包子,又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瞥向我身边的人,“那里包恩怎么也要出门?喂。”
我扶在玄关穿鞋,手里的公文包被保镖提走。后者依旧是一副剃刀党打扮,站在原地,平静地扭头看了好友一眼。他抬手按了按帽顶以作示意。
里包恩说:“我要送老板上下班,免得她在路上被人绑架。”
可乐尼洛不知被戳到什么点,口气登时严厉起来:“你竟敢用这种‘我正在被对象需要和你不同’的眼神看我,喂!”
我:“……”能读出来也很强。
我站起身,用漫才的手刀轻轻敲了敲保镖的手臂,“多早以前了,就那一次。走了。”
院子里,把出摊用品都准备好的风戴上一副圆圆的小墨镜。他的下半张脸缩在深紫色的高领大衣里,扮成看不清年龄的模样,潇潇洒洒地骑走小摊车。
我和我的小住客们的生活再次回归正轨。
家里多了三个小孩的日子也没有变得更特殊。正如他们自己的说法一样,比起“朋友”,称为“熟人”都已经算是对多年交情的让步了:除了活泼闹腾的史卡鲁以外,其他小家伙各有各的独来独往法。
毕竟在不幸变成小孩之前,一个个都是世界屈指可数的大人物。
威尔帝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在客房里又打造出了一个地下研究室。因为只有一张床,可乐尼洛也不愿意打地铺,威尔帝便干脆直接睡在研究室里,经常半天不见人影。
最起初吃饭时倒是会上来。
后来研制出了送饭机器人,技术宅就再也没坐上家里的饭桌过。
只留一个呆头呆脑的小机器人。候在饭点,时刻准备接饭(有时候也会自己点外卖。和里包恩一样,貌似有特别的赚外快的途径)。
一个月后,我看了眼堪称恐怖的水电费账单,把它递给偶然间出山活动筋骨的威尔帝看。
小科学家接过单子。
大概是第一次住别人家,忘了有这个情况,他一时也被这串数字惊得缄默下来。
随即轻哼一声,小手一挥,主动承包了这个月的水电费。
后来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研究室用的水电便没有再划进我的账单里。
玛蒙则更不用操心了。
如果要在缩水的阿尔克巴雷诺里面选最省心的人,我或许会在风和玛蒙之间纠结一会儿,然后提名后者——比起会主动照顾别人,更善于投身人情之中的中国小朋友,玛蒙虽然处事态度冷酷一些,但和这类人打交道反而更简单。
有事拜托就打钱,无事也各不干扰。
而且穿越到这边之后,他的状态相当轻松,慢慢也变得好说话:从一开始成天呆在阁楼,到之后时不时会下来客厅漂浮游荡,一起看电视、打游戏;有时候看我如同尸体一般趴在沙发上,甚至没要钱也会用幻术变出按摩仪器给我点房东福利。
我后来想起来他就是那个诡异组织瓦利安的成员之一。看来度假确实会让人焕然一新,尤其是不会被同事和上司找上门的假期。
然而跨世界通讯就像一个定时炸弹。
有天我上班时居然接到了他的同事贝尔菲戈尔的电话,对方在一片嘈杂中嘻嘻笑,还试图和瓦利安的一些成员一起来异世界探望玛蒙。但那又是后话了。
至于可乐尼洛,他待在家给我的感觉和自律的普通人没有两样。
早起慢跑,回来偶尔会和家光和拉尔打电话,没事就看电视;有人下厨会来打下手,吃完饭雷打不动地定时午睡;睡醒锻炼,练体术练狙击;晚上习惯泡热水澡,不时问问徒弟的训练情况,然后最晚十点就会回房间睡觉。
因为要管着威尔帝,也基本上是经常宅在家里。
按理说,这些人住在一个屋檐下会经常大吵大闹。可大部分时间里其实井水不犯河水。真要闹起来,几乎都是史卡鲁或者里包恩看某些人不爽而动手引起的事端,一般很快就会以武力压制的方式解决。
而史卡鲁恢复身体却迟迟未回,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当时,他正侧趴在暖桌里玩掌机游戏。听我发问,愣是半晌没说话,接着忽地意识到什么似的卡壳了一下:“啊。”
我沉默地看着他那副明显是被问了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的模样。
只见紫发青年回过神,开始浑身痒似的东抓西挠,目光仍黏在屏幕里,思路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他支吾半天,额头冒出冷汗,突然又是一个翻身背对着我,莫名其妙地大小声起来:
“我我我我史卡鲁大人自有分寸!不用你说,反正迟早会回去的!”
我:“你的卡鲁卡沙没事吗。”
史卡鲁:“我自有分寸!”
我:“你走了之后那三个孩子——”
史卡鲁:“我自有分寸!我自有分寸!”
一旁坐在专座里看报纸的某人:“别管他,一看就是玩得乐不思蜀,早就忘记自己还是卡鲁卡沙的军师了。而且他最近正在妄想追回之前拒绝他的女孩。”
史卡鲁顿时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跳起来进行第176次“跑腿小弟要翻身”之大挑战。
失败,被镇压。
哇哇叫地扑过来要我帮忙做主,被揍得鼻青脸肿三天没出门。
我心如止水,继续工作。
没错,在平稳地回到社畜日常后,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
某日下班,我拎着新工牌——上面贴着新拍的证件照与新的职位。
倚在车边等待的男人抬起眼。东京繁华的地带车水马龙,霓虹灯牌成为不夜城里冰冷的太阳。我踩着浑暗的天色,低调的路灯,快步上前一二,在离他还有十几步距离时停下。
紧随而来的,是一股涌上心头的小人得志的骄傲感。
我不由像小学时期带着满书包小红花回家那样,微抬起下巴,哼哼笑道:
“里包恩、里包恩,猜猜这是什么?”
杀手抱着臂,我看到他在迷蒙的街灯里隐隐地翘起唇角。
“我,本人,你世界上最良心的雇主升职了!”
我得意地宣布并展示,“虽然我确实没打算一直在这里干下去(此处很小声),但涨薪后我的计划又能多提前几年实现。最重要的是,我现在可是本部最年轻的主任,一般员工可是要混个四五年才能升呢。厉害吧?超强吧?”
里包恩哼笑了一下。
“我在一周前就听说这个安排了。”他闲闲道。
我霎时严肃起来。
“你怎么知道的?”竟然一点惊喜的反应都不肯给!
里包恩:“我想知道什么当然就能知道。”
我:“哦。”
里包恩:“你也不看我是谁。”
我:“……”
世界第一杀手,帅哥,昆虫语博士,世界一流数学家,排协赞助商,一级跳伞运动员是吧。
第134章
瓦利安来访的前两天, 威尔帝和玛蒙闹起了别扭。
放在平时几乎要把天花板掀翻的打闹里,起因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只是当事人冷静下来就能理解对方的意外而已。
然而舍友之间容易闹矛盾的地方, 便在于这种只要有一个人不够冷静就会变得更严重的意外当中:
玛蒙的排异反应是能力失控。于是那一整天, 家里要么忽然变成熔浆地狱,要么冻成极寒的北极;地板裂开, 长出粗壮的藤蔓或触手;一条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倒挂在天花板上,像海带似的蜷曲飘拂。
我正好人在公司, 因此只来得及看到保镖看热闹发来的照片。
图中, 史卡鲁无能狂怒地被触手捆住,可乐尼洛在断裂的蛇巢房梁上跳跃。
角落的风则已然成长为一名温润如玉的成年男子——黑发黑眼, 面容典雅俊秀, 仍然一袭正红色的唐装——彼时正稳当当地踩在一块浮起的地砖上。他一手负背, 一手拿着蘸了墨的毛笔, 有些无奈地看着仿佛失去重力飘起的书法纸具。
而威尔帝本来有防御装置保护自己,但低估了玛蒙失控的力量,防护罩裂了。
送饭小莫斯卡(机器人的名字)也悲情报废。
我坐在办公室里,耳边是打印机发动的声响、键盘敲击声与业务人员的走动声。手机屏幕里接连发来新消息。我用最标准的死鱼眼,盯着背景设置成雪地合照的聊天界面。
保镖(● v ●):【你不在真是太遗憾了】
保镖(● v ●):【想看现场的话, 我现在就可以来接你】
我:【不要,我今年打算拿全勤】
保镖(● v ●):【哼。】
我习以为常。
我:【午休来不来】
保镖(● v ●):【你和全勤吃吧。】
我:【又在学昨晚肥皂剧里闹别扭的主角了!乱套什么公式啊!】
保镖(● v ●):【千层面还是咖喱】
我:【你帮我选】
保镖(● v ●):【懒虫】
最后吃了汉堡。
话再说回来, 再理智的人也总有刚好心情糟糕的一天。
威尔帝全程脸都是黑的。他还是小婴儿阶段, 艰难地抱着送饭小莫斯卡的残骸,和长成少年时期、清醒过来的玛蒙吵了一架。
但说是吵架,据战地记者里包恩先生描述, 其实只是威尔帝单方面阴阳了幻术师一顿。
只不过玛蒙被排异反应带来的头痛包围,那会儿根本没精力理威尔帝。被冷暴力的科学家很快就把自己锁进地下实验室里。等小术士缓过来之后, 发现自己终于长到十一、二岁的模样,高兴都来不及,自然完全没注意到威尔帝的不对劲。
一来二去,威尔帝更不爽了。
他熬了个大夜,联系上玛蒙的同事们,然后效率极高地将有空的人从另一个世界送了过来。
当天晚上,我累死累活地加班回家。里包恩刚把车驶到敞开的院子门前,我从车窗望出去,便看见几个杀马特似的家伙聚在小院里。
有的留着长长的银白色头发,想必正是登上杂志的长毛队长。
有的一头金色短发,刘海长得遮住眉眼。
还有一位梳着红绿相间的鸡冠头。戴墨镜,披一件粉色的貂毛大衣,非常时尚、性感而冒犯冬天地穿着短款上衣,以及紧身款的破洞牛仔裤。正翘着兰花指与同伴说着什么。
主编孔雀君。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竟然是本尊。
只有他们腰那么高的玛蒙被围在中心。
乍一看像遭受职场霸凌的可怜受害者,实际上处境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依旧身着黑色长袍,戴着肥大的兜帽,看不清上半张脸。远远地,越过高个子们臂膀的间隙,我只能看见年轻人抿起的嘴唇。貌似心情不太好。
我能理解。
如果我之前在异世界旅游碰到同事来团建,心底也会涌起淡淡的死意。
“威尔帝果然这么做了。”驾驶座的司机手握剧本地解说,“他们就是《娱乐1+1》那帮人。虽然有点麻烦,但你可以不用太在意。意大利那边事务多,应该留一晚就走了。”
代称直接变成娱乐杂志的名字了啊!
我无语地收回目光。车子停进车库前,我迎着娱乐1+1们如有实质的视线先行下车。
玛蒙几乎在第一时间向我飘来。
他长大后还是不经常自己走路,因此就像从一朵小水母变成较大的水母,依然神奇地保持着低空飞行。黑袍的披肩、袖子与下摆都很长。浑身上下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小片脖颈。
老实说,我一直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女生还是男生。
声音雌雄莫辨,没有明显的特征。现在长开一点,可以看出脸部的轮廓有些秀气,个头长得不高,留着及肩的紫色头发。
但除此以外的一切都由谜团构成。玛蒙如同一个纯粹为了幻术而生的人。
“老板。”他飘来喊道。
自从我时不时会花钱请他帮忙(合适的幻术也有缓解焦虑、失眠多梦等精神状态的作用)后,这位小术士不知从何时也开始这么叫。玛蒙的声音微微绷紧,告状似的说:“是威尔帝……”
而他冷淡的音色轻易就被一道高亢的嗓门掩盖。
“啊——!你!”
玛蒙的话头戛然而止。我抬头看去。
只见站在潮流顶端的鸡冠头男人正难掩兴奋地一手指着我,另一手托着下巴,姿势略显妖娆。他身旁的两位同伴都不约而同地远离了几步。孔雀君却当他们是空气似的,火速赶到我跟前。
腰一扭,把玛蒙挤开。
“你。就是你!这位可爱的女士!”他比我高了一个头,相当体贴地半屈着膝盖,稍一弯腰,便与我平视地把我的手捉到身前,“你就是那位唯一一个给我们寄明信片的小朋友吧?!人家超级感动,超感动的!”
等等,他怎么知道?明信片谁给我寄出去了?
张扬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我嗅到莓果或者黑醋栗的味道。纵然隔着墨镜也能感到男人热切的视线。我在震撼之余脱口而出:“你们杂志的受众究竟为什么会定位成小朋友啊。”
可孔雀君仿佛有吐槽免疫功能,依然闪亮地握紧我的手,夹着嗓子道:
“小朋友,这段时间都是你在关照我们的成员吧?你叫什么名字呀?对了,我的名字是路斯利亚哟!路、斯、利、亚~当然你想叫我孔雀姐姐也可以哦!顺带一提我的爱好是收集尸体,嗯——还有强健的身材。啊,这么一看你也太瘦了,讨厌又粗暴的黑手党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你好。”我平静地开口,“黑手党倒没什么,谢谢你。我没有强健的身材只是因为懒得动。”
孔雀君懊恼地嘟起嘴唇:“哎呀,是吗?等等,糟糕了,人家在喜欢的孩子面前总是会忍不住说很多呢——正式地问一次,你的名字是?”
我:“友寄。”
孔雀君:“这只是姓氏吧?”
我:“新奈(Niina)。”
孔雀君自由发挥:“妮妮宝贝儿!”
从车库里闪现出来的杀手赫然拔枪:“别名是注意没长眼的子弹。”
手枪上膛。孔雀君对上漆黑的枪口的刹那,当即松开我的手,灵敏而夸张地弹跳退散。他的脸上隐约冒出真情实感的冷汗,嘴里却仍是轻松地埋怨着“里包恩君你也真是的”、“小气的男人可不会受欢迎”之类的话。
而他不远处的伙伴,那位金发的厚刘海少年咧起事不关己的大大的笑容,慢悠悠地说着风凉话。
“别逃啊。要是跟里包恩打起来,”他说,“我会在旁边一边鼓掌,一边期待你的死相好看一点的,路斯利亚。嘻嘻。”
我:“……”这应该是真朋友。
路斯利亚一听,揪着眉,不满地扭头抗议:“至少也要帮人家拍一张人生照片吧!”
贝尔·菲戈尔语气不变:“才不要,你这个变态。”
正伸手把保镖举枪的手臂拽下来,我忽地注意到一旁的长发男人。
他稍微低着头,额前白色的碎发掩着神情。看起来十分安静。只是很快,他的脸与脖颈接连突起青筋,垂在身侧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利剑——犹如暴风雨前的平静,火山爆发前的安宁,连不断吵嘴的二人也忽然间默契地静了一秒。
里包恩的手腕从我掌心里抽出。他优哉游哉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下一刻,长毛队长怒目圆睁地抬起头,杂志名场面骤然复刻:
“VOI——!”他以惊人的分贝吼道,“既然只是来看玛蒙的,就不要随便在别人家里乱搞!!都给我!!小声一点!!!”
声音传到我被蒙住的耳朵旁边,宛如远古的雷鸣。
二十分钟后,我领着面色肃穆的新客人向邻居道歉。这位叫作斯库瓦罗的长毛作战队长,在队员的嘲笑与推锅责备中毫不留情地削了他们两剑,然后郑重地表示他会赔礼。
我摆摆手说无妨,请娱乐1+1团队一起吃夜宵,但也架不住对方真的认为瓦利安欠我一个人情。
“正好,路斯利亚那个杂志不是承诺过会给答题者奖励么。”斯库瓦罗认真起来便特别靠谱,“反正那家伙的奖品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不如就让我来准备。”
我自然不介意。
直到后来才略感庆幸地知道,孔雀君预备的奖品是一个甜美的香吻。
而令人敬佩的瓦利安队长和威尔帝谈好事宜,在世界之间来回往返。第二次他只身前来,带了一套极为奢侈的皇室酒具,一套针对办公室人的预防腱鞘炎、颈椎病、腰椎病等身体护具,还有一条功能齐全的运动手环;
再加上一把木剑,一打磁带。
只听斯库瓦罗一丝不苟地说:“喂,我知道你的工作环境,但平时的锻炼也是尽量不要疏忽大意为好。刚好我有一些没用的练习录像,本来准备扔了,现在就给你看看。你没事可以找里包恩练。”
我:“谢谢,这个就不——”
斯库瓦罗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像鲨鱼的颇含战意的笑:“我可是听里包恩说过了,你很有天赋。”
我:“……”他又在散播什么谣言啊!
斯库瓦罗:“就这样,我回去工作了。”
于是接下来,他和我感同身受地聊了两个小时工作和烦人的上司,交换了联系方式后就回了异世界。
顺便给卡鲁卡沙做了个人情,把史卡鲁挟持了回去。
我让吱哇大叫的紫发青年带走了本就是送给他玩的游戏机。
等到立春,一个寒风料峭的早晨,风也离开了。
他眉眼含笑,依旧准备好了香喷喷的早点,然后挎着很小的包袱,正式与我们作别。走的时候,他承诺下次会带着一平一起来拜访。我说我希望这个世界也有给他留下些什么。风摘走了院子绿篱上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家里少了人,我一开始还有点不太适应,拉着里包恩闲扯的次数都变得多。
杀手倒是十分惬意。
天气暖一点,他就翘着腿,养老似的在小院里啜饮着咖啡,说我年纪轻轻就有空巢老人的症状,以后可怎么办。
我回屋,不理他半个小时。冷战结束后才抱着零食出来问:“纲吉君之前的考核怎么样,通过了吗?”
里包恩发出一声冷哼。但我看到他的唇角又不着痕迹地翘起。
“喔,勉强吧。”这位严格的老师如是说。他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杯垫发出清脆的细响。“但和你当初说的一样,他作为黑手党的BOSS还早着呢。”
很悠闲嘛。
男人绅士地给我倒了杯咖啡。我往里头多加两块方糖,抱着真诚的求知欲继续发问:“我听你的机器人说,如果他没考上高中就要被送去黑手党学校读书,是真的吗?”居然真有这种专科院校么。
里包恩坐回靠椅,闻言挑起细长的眉毛。
“不是,我吓他的。”杀手诚然道。
我就知道。点点头,给他捧哏:
“你心好脏。”
“有吗?”
“非常有。”
“还好吧。”里包恩谦虚地说,勾起杯耳,“那里确实有黑手党学校这么一回事,迪诺读过。但阿纲和迪诺不一样。他和他的家族成员都正是要好好读书的年纪,普通的校园生活才是那家伙要花时间认真体验的东西,他也只会在那片土壤里成长。而且在成为领头羊之前,首先要学会如何当一名优秀的学生。”
院外,探进围墙的枝头生出几缕新芽。我捂着咖啡杯暖暖手,袅袅焦糖香氤氲在空气间,我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
这小鬼……不对,这人,竟然会这么自然又坦率地说出温和的心里话了啊。
半晌没说话。杀手喝了口他心爱的双倍浓缩,瞥来一个“请讲”的眼神。
我慢吞吞地朝他笑,一边抱起杯子。
“我发现你的教育理念和我的还是没差多少嘛。”我说。
里包恩不以为然:“你那些想法不一样,太惯着他们了。”
“不是都差不多……”
“差很多。”
我:“差不多。”
里包恩:“很多。”
我跟这个不服输的保镖又吵了半天架,结局是我气不过,被他几个不着调的调笑话搞得脸都热起来,即刻端起雇主架子开始使唤员工修葺围墙。
绕墙的绿叶正在舒展筋骨。春天,樱花,与我的生日就要到了。
第135章
我的青春经历过这样一个时期:刻意把生日看淡, 以不期望的态度来换取不失望的结果。
从本质上说,这也是一种对自我的不重视。
期待得到,却被家人忽视, 于是在妥协之中慢慢强迫自己也不去在意这个日子。有这么一段时间我沉浸在索求双亲与外界认可的泥沼里。直到考进大学, 勤工俭学,又是申请助学贷又是四处打工地攒学费和生活费, 才发现为自己活原来是怎样的感觉。
曾经即使在风和日丽的艳阳天里,也只托着脸, 低头翻着地理知识点手册;之后在烈阳高照的下午帮店里搬箱子, 满头大汗地接过同事递来的矿泉水,回过头, 那时阳光打在侧脸的温度暖和得正正好。
因而等到出社会, 领到第一笔真正像样的工资的那一年, 我放下芥蒂给自己过了个一切以我开心为重的生日。
又是请有空的三两朋友吃饭, 去游乐园。又是在卡拉OK唱歌、点蜡烛、分蛋糕。嗨到夜幕降临,朋友各有各的事离开。
我一个人提着没吃完的蛋糕去居酒屋喝酒,喝到人生第一次感觉自己浪漫得不行。
或许是这一次斥下巨资的快乐补偿直接填满了青春期被自尊烫穿的洞,加上没有养成好好过生日的习惯,再加上拿到知名会社offer后工作越来越忙——后来我就真的再也没太在意这天要如何了。
比如去年生日当晚我还在加班。回家路上突然想起好像有这么一个日子, 但又不是很想吃蛋糕,所以美滋滋地犒劳自己一顿烧鸟夜宵。
热心的服务生听说我生日, 送了一扎免费的生啤。
我喝了很感动, 掏出小费就要塞给她。只是年轻的服务生正是学生兼职,脸皮薄,推辞不肯要。
我只好说, 那就给我唱一段生日歌吧。
她红着脸唱完,我们多聊了一会儿就成了朋友。而巧的是隔壁小酒馆的调酒师在外抽烟摸鱼, 闻声而动,偷拿店里的酒具、方糖和打火机,自来熟地凑过来,给我简单调了一小杯点火的鸡尾酒。
我当时对着鬼火般幽蓝的火焰许愿,便又觉得这就是个很完美的诞辰派对了。这种能够发现并理解微小幸福的心态对我来说有别样的意义。毕竟以前偷偷期望别人能给我的,现在我自己就能给到。当你开始爱自己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在安静地爱着你。
何况我本身就物欲低,想要的东西不多。
只是近半年陆陆续续多了些想法。
住的环境干净、整洁就够,但家里有养花和小蜥蜴似乎也不错;能攒更多的钱是最好,但现代生活充满了广告,时不时总会看见想买来送人的东西,忍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唯一的上进心是以后想要开一家店,炒上司鱿鱼翻身当老板。自己规定上下班时间,没事就宅在店里一边摸鱼一边享受人生。
但答应过某人以后要一起去很多地方,于是要能空出旅游的时间逐渐变成一件足够重要的事。
不会带团队就只能自己干到死,所以至少还得加把劲,好好规划一下成本和招工事宜……说起来,可乐尼洛他们听说我的志向后还表示过愿意帮忙,玛蒙更是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我倒不会很担心起步阶段人手紧缺。
人脉真是神奇的东西啊。
对了,我想到,上次刷到那位调酒师的社交平台,看她好像有找下家的意思。开个小酒馆把她挖过来也不是不能考虑。
不过我对酒也只是有小小的兴趣,酒馆类型那么多,实在也没什么特别想经营的种类。而且酒馆的管理有疏漏的话造成的是非又会更多。
普通的饮品店就挺好的吧。
正好我有在冷饮店打工的经历,也会做一些饮料。如果卖点咖啡的话,搞不好也可以借关系咨询一下专业人士的看法。
不然直接雇保镖兼职当咖啡师好了。
他现在天天蹲在家招猫逗狗玩cosplay,闲得我有点看不惯。
纲吉君的中考分数险险地擦过及格线,成功和小伙伴们考进同一所高中。里包恩那会儿还很关心学生的升学情况,动不动就用变声器打电话,恐吓人家“如果没考上就直接去彭格列打工”等等——中考那两天,他还试图拉着我一起去异世界看中学生们临死挣扎。
不过我要上班。而且我觉得这是小孩子总要独立面对的事,大人太关心反而会给人家压力。
于是吐槽了这位老师两句“你确定他看到你这个压力怪出现不会反倒在考前失眠吗”、“你是大孩子了要学会自己过去”,便直接婉拒。
里包恩很不开心,我在当晚花了点力气才哄好,让他自己回去了。那两天还真体验上了异世界网恋。斯帕纳听说了非常高兴,甚至找我做了调查问卷反馈。
只是没过多久,我坐在办公室里,收到来自阿纲同学的跨界邮件。
纲吉君:【新奈姐姐没来吗[流泪]】
我:【[图片]】拍一张工位的照片。
我:【工作中[眯眼托腮]考试加油哦,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
纲吉君:【嗯[流泪][流泪][流泪]】
凌晨两点,我占据整张床,睡前自律地刷手机之际又收到新消息。
纲吉君:【那个】
我:【[沼跃鱼歪头]】
纲吉君:【[流泪][流泪]那个人什么时候走,姐姐知道吗】
我:“……”
我:【快睡吧,我会让他回来加班的】
早上起来,发现凌晨四点半还有一条纲吉君的信息:【嗯[流泪]】
果然失眠了啊。
但好在没影响到最终的考试结果。成绩出来后,发现能和京子上同一所高中,阿纲同学特别兴奋。不知道是不是周围靠谱的大人太少,他还专门给我打了个电话报喜,顺便倾诉“里昂先生”那两天的暴行。
“那个人和里包恩真的不是兄弟吗?叔侄……父子?不不,应该不可能吧。”纲吉君如此吐槽,“我总觉得他们很像。我在国文考试的时候被诬陷作弊,刚好监控坏了,被带去办公室的时候里昂先生竟然就出现在那里,而且还自称那个高中的校董事!就没人发现他是假冒的吗?!
“虽然后面误会成功解开,我也因为他帮忙说话而得到额外的补考机会了,但是补考的试卷题目居然都是如何当黑手党老大的问题!这明明是大型的综合考试吧,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不对劲啊!
“呃,最后我的国文成绩是全科最差的……”
我站在卧室窗前,边看夜景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颇有同感地附和。终于有人捧哏的吐槽役同学霎时口若悬河,如滔滔江水般讲了快两个小时。
直到我贴在耳边的手机都微微发烫,周身光线一暗,脊背隐约贴上谁的胸膛。
我嗅到裹挟着温热水汽的沐浴乳的馨香。熟悉的气息笼罩而来之际,有谁的手掌抚在腰侧,又轻又浅的细吻落在后颈与耳鬓,扑来的呼吸都痒。紧接着一不注意,手机也被人拿走。
扭头一看,只见刚泡完澡,还穿着浴袍的男人从我颈间抬起脑袋,自顾自地接过电话:“你这家伙,刚好在分数线上低分飘过就得意忘形了吗?”
听筒里漏出男生惊恐的声音。
我无语地瞥去两眼。准备走,又被搂在腰上的手臂摁回怀里。
里包恩一脸平常地输出:“为什么是我?不然你觉得还有谁在?……今晚没轮到里包恩值班……嗯,是啊……那怎么了?我是贴身保镖,当然要在离雇主最近的地方。你这种刚从初中毕业的小鬼就不要问那么多了。”
这人还在顺着人家的话继续扮演假身份,万一阿纲同学好几年都没认出来怎么办啊!
我只好抬高声音,出言说着纲吉君你别管他,一边伸手去抢手机。不料不仅没抢到,还又被所谓的保镖以下犯上;后背抵着窗户玻璃,亲吻一个接一个在唇齿间融化。
我很快暴捶制裁了闲得没事干的男朋友。但估计还是有类似于“放开”、“手机还我”之类的打闹的动静传进电话里。
第二天,早已经长成小男孩、估计没多久就要恢复身体的威尔帝两手插兜,满脸阴沉地站在楼道口堵人。
“沢田纲吉那小子突然来骚扰我,说你可能有危险,他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妙。”小科学家顶着黑眼圈,指责道,“我不管你们在玩什么,但是不要再让他缠着我要我送他过来了。斯帕纳和入江正一他们不是和他关系不错么。让他去找他们,别吵我!”
“……”
威尔帝说完就走。
我沉默片刻。保镖下楼,站在衣帽架边拿帽子,我路过踩了他一脚。这就是踢猫效应。
总而言之,学生的又一个成长小阶段顺利度过,某位家庭教师又变得游手好闲。
而我的命运与这个半只脚踏进养老阶层的人截然不同。
升职,一种用寿命换取更多薪资的形式。
它就和每一种上岸一样:考研究生只有考上的那一刻是开心的,考公务员只有面试通过的时候是开心的。光明出现了,说明四周其实一片黑暗。
刚上任那一阵子,我一三五为了交接工作加班到凌晨,二四六镇压因为升职比别人快而在公司里形成的风言风语,星期天一边处理下属的破事一边应付上级的没事找事。有几天甚至干脆睡在办公室里。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满脑子都是工作。人生的乐趣正是被这种邪恶的东西磨没的。
但我不想成为不顾家的那种人,因此过了最忙的时期还是会尽早回家。可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就连回家休息,枕头边恰好有一个肩宽腰细腿长的帅哥,凑去亲两口,也只不过是习惯使然的机械式行为,而非出于心动余裕的情不自禁。
哪怕帅哥的手伸过来,有意进一步发展,依旧让人提不起半分精神。我只记得昏睡过去的前一秒,大脑接管嘴巴,自动说声“欠你一次”就陷入不省人事的状态。
欠确实是欠住了,觉很好睡。每天早上从温柔乡里醒来还能吃上热腾腾的早饭,我被工作消耗的精神也得到了慰藉。
美中不足的是我根本不记得欠过几次。
后来稍微闲下来一点,疑似一次性还完了也愣是没数清。
果然在企业工作只会让人付出无数代价,产生无限的沉没成本之后把人拖垮。最近和一名网友聊天,对方发出“劳动就是狗屎”这般惊世绝伦的政见,我一听起立鼓掌。
干脆让这家伙去当首相好了。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社会的希望。
而我要不以后开个相谈所,收留心碎社畜,定期举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简直就是社会垃圾,还不赶紧去做汇报/跑业务/管团队/抢客户/核账/采购/报价/下乡/道歉/舔上司皮鞋啊!》秘密吐槽大会沙龙,每人只需交饮料费,偶尔接接心理咨询委托也别有滋味。
但不用想也赚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连员工都只能雇好忽悠的初中生。
我如此漫无目的地心想着。点点鼠标,把整理打包好的文件发到客户邮箱里。
客户竟然马上跳出回复:【你这么晚还不睡啊】
办公室只开了头顶一盏灯。深夜包裹着办公楼。在攀附着四面八方的暗色中,顶端昏白的灯光像牙医诊所一样不近人情地透着凉意。
我背靠靠椅,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
冬天一过,早就没那么冷了。现在正是穿着长袖衬衫和西裤跑来跑去也恰好不会流汗的时节。只是也就白天温和一些。
没心思和客户掰扯,我穿上外套,敲敲键盘。回了个“是的,祝您好梦”,便关电脑起身。
拿出手机一看,都过零点了。
“啊。”
我忽而眨了眨眼,视线落在紧邻电子时钟的日期上。
总觉得在烧鸟店里喝鸡尾酒的记忆还尚在昨日。这种成年人特供的感慨霎时涌上心尖。我挠挠头,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跟自己嘀咕,“真快。”
今年不想吃烧烤,到时候下班路上买个蛋糕吧,回去分一分……嗯,也不去居酒屋了,直接买点好喝的酒回家。反正有人可以陪我喝。
我想着,戳开聊天界面。
我:【下班】
对面秒回:【下楼】
我迅速收好东西,光速下楼。
推开停车场后门,夜风在刹那间涌入。我迎着风声一路小跑,直到抬头就能看见里包恩隐隐含着笑意的眼睛。
“你饿不饿,我请你吃夜宵。”我大方道。
“我要吃炸南瓜花披萨和用马斯卡波尼奶酪做的提拉米苏。”
“说真的你明天要是没胖五斤就去跟努力减肥的人道个歉好吗。”
第136章 正文完结
我在闹钟的鞭策下爬起床。
过了冬眠期, 某个保镖开始和以前一样养生自律。我赖床一会儿再起来,他已经煮好咖啡,买好早餐, 此时估计正站在生态缸前面喂蜥蜴吃新鲜的虾肉。
我麻木地对镜洗漱, 一边刷牙一边掏手机看两眼。
没有工作信息,真难得这么清净。
把手机放到一旁的架子台面上, 我顶着困顿的脑袋,龟速吐掉牙膏沫, 漱口, 洗脸。柔软厚实的毛巾擦去面孔的水珠,我听见手机发出短促而清脆的提示音。并不是邮箱的来件声。
拿来一瞥, 我拎着毛巾的手顿了顿。
居然是拖了好久的预售游戏卡带发货了。
我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 点开相关讯息的界面。社交媒体下面的转发与评论区清一色是“万岁”、“能在死前玩上真是太好了”、“我看到了什么”、“良心发现”等等尖叫欢呼的玩家网友。
快乐的字眼令网络氛围激情澎湃, 而且有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即使马上就要苦哈哈地通勤, 我也难免有点被影响。
突然觉得下属惹的乱子也没那么令人头疼了。
我抱着手机下楼,坐上摆好早餐的餐桌。
出于个体差异问题,可乐尼洛和玛蒙早已经恢复成年人的身体。不像自由职业的武斗家风和本就不靠谱的黑手党军师史卡鲁,他们都各有工作和职责,没有留太久。
目前, 家里的小朋友就剩住在地下科研所的威尔帝。
虽然可乐尼洛还在担心这家伙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但朝夕相处下来也过了警戒期。有里包恩在, 他便还算放心, 在家光先生的催促下赶回门外顾问组织里复工。
而科学家也的确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如说他最有可能犯罪的时候,我猜是在可乐尼洛怀疑他是因为经常昼夜颠倒、挨电子设备辐射、熬夜、不运动才长得这么慢那一回。威尔帝闻言,不屑地表示自己身高有一米九, 换来我难以想象的眼神。
好在他貌似从没有对我发难的打算,嘴角抽了抽就乘电梯回屋了。
技术宅很少出来。早上的客厅自然非常祥和。
电视播放着天气预报的栏目, 主持人正字正腔圆地报着今日东京的大晴天。兴许是我脸上露出过于幸福的表情,坐在对座的男人从报纸里抬头,瞟来一眼。
我接着听到他平稳的嗓音:“一大早有什么事那么高兴?”
哼哼。
我略显反派地一笑,放下手机。一面拆着三明治包装——我昨晚点餐说想吃附近一家面包店的培根鸡蛋款——一面跟这位现充讲解。
“我记得好早之前似乎就跟你说过,”我说,晃晃脚,“有个我期待很久的游戏重置版准备发售。但鸽了好几次,我从去年就开始等,没想到刚才看到它开始发货了!”
里包恩多看了我一眼。随即不以为意地抖了抖报纸,继续读他的国际黑手党刊。
“效率还可以嘛。”他应道。
“你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那个发行商是老惯犯了,有个魂游还捏在手里没放出来……不过我对它不是很感兴趣。”我虔诚地捧着还热乎乎的三明治。
吐司的口感松软绵密,夹着黄瓜生菜凉丝丝的清新感。一口咬下去,煎得咸香又有韧劲的培根与煎蛋相得益彰地多添层次感,而又惊喜地淌出芝士醇厚的浓香。
好好吃。
我眨眨眼,嚼着这一口饱满的三明治,差不多能开口之际含糊道:“这家培根三明治不是没有芝士片吗?你看,这个居然有耶。你看。”
我伸手展示芝士黄澄澄的夹心。
报纸君潦草地瞄来一眼,啜饮一口手边的咖啡。
他推测:“喔,员工多放了吧。”
美食常具有治愈人心的功效。“如果你去吃自己爱吃的食物结果发现兴致缺缺,说明你该去看医生了”——这个结论总归并非空穴来风。
我不由眯起眼睫,再接再厉地啃一口:“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芝士侠。”
里包恩:“之前看到圣诞老人也没见你这么开心。”
我:“那能一样吗,谁家圣诞老人拖着一口袋的热武器啊。还有你竟然记仇记到现在!”
不过圣诞老人只是嘴上翻旧账,实际还是兢兢业业地开车送我去了公司。
车一停,我拉开安全带。本要和往常一样直接推门下车,想了想,又转头探去上半身。亲一亲司机的脸颊。
“总感觉今天一起来就好开心。”我对上他挑眉瞥来的目光,心情好地弯弯嘴角,难得在上班前开起玩笑,“不过还是得加班,晚点联系,别太想我呀。”
戳戳杀手的肩膀,手指便被捉进宽大的掌心里。里包恩哼笑一声。他的脸庞也浮现出像是不由自主的微笑。
“知道了。”此人这回竟没有拆台,反倒闲适地凑近再亲了一下嘴,“去吧。”
喔,萌。
我于是心情更好地轻轻捏捏他的脸,旋即圆润地混进办公室开启牛马的一天。
把公文包先行放在桌上,我一面开电脑,一面坐下。同事从茶水间回来,端着咖啡,路过我的工位打招呼:“友寄君,今天来得比之前晚哦。”
我说:“多赖了一会儿床啦。”
同事道:“诶,但是今天天气很好呢。”
我说:“其实我是天气好会更怠惰的类型。”
同事哈哈一笑,“什么鬼,那你在雷雨天会变得勤奋吗?”
“也不会。”
“反驳好快啊!”
但是晴天的确会让我感到安逸。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在这种暖洋洋的环境里产生错觉,我莫名觉得今天有点像三个月无间断连播的《倒霉熊》之中横插了一条彩虹糖的广告一样,忽然让人歇了一口气。
先是原本预订的两小时会议取消了。后是茶水间新补货,多提供了一些点心。
我还怪喜欢吃的,拉着要好的同事偷偷过去摸了会儿鱼。但因为手头的事还没处理完,心里惦记下属的烂摊子,便很快又再次穿过落地窗外映来的阳光,折返回办公室。
结果刚打算找人,却得知部下越级交的错误文件已经修正了。
我颇为不可置信地看着同事笑眯眯的脸,感到满脑子问号正在头顶盘旋。
“上面什么也没说吗?”
“没有诶,就说了下次注意。”同事悠闲地抱着杯子,伸手拍拍我的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啦。虽然上头没有找我们发飙我也觉得挺反常,但这不是好事吗?我可是松了口气。”
“……”
我站在她工位边。同事一副高情逸态的模样靠着办公椅,抬头看我。周遭是别人翻资料、低声说话与敲键盘的杂音。我冷静地与她相视片刻。
“2012世界末日调休到今天了?”我问。
同事缄默两秒,“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
同事:“……好了,你不要一脸好像自己中幻术的样子。等会儿社内好像有春季抽奖活动,你要去玩吗?”
我:“要去。”能偷懒白不偷。
今天工作也处理完了,没什么突发情况。
只是莫名有点奇怪。
我跟着兴高采烈的同事等电梯,仔细琢磨也想不透心里的不真实感从何而来。想来想去,只能勉强归咎于平时太倒霉,现在舒服一下反而浑身不自在——等等,这岂不是抖M心态吗,我才不要被公司PUA啊。
同事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转头瞧过来。
我看着她也难得褪去班味的样子,顿了顿,还是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按捺下去。随即与她一起扬起笑脸,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头。
算了,想太多也没用。好事发生时就该享受才对。
抽奖的地方开设在一楼的大厅一角。
日光从旋转门外恣意地钻入室内,泛着柔和的金子般的光泽,大肆铺躺在干净得明亮的光滑地砖上。一个巨大的幸运转盘摆在临时搭建的木台子上。上面五颜六色地写着奖品内容。后勤部的人还在音箱边忙活。
几个领导正背手站在旁边,低声说着话。
这是有些奇妙的画面,如同开校运动会终于看到各个教职工同框的感觉。原本好像八竿子打不着的不同年段的老师排排站,或慈祥或严肃的面孔竟然能和谐地凑在一起。
我们下去的时候,甚至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每一个逃避工作的员工。
同事兴致昂扬地冲去试图挤进前排。我十分敬佩地停在原地,踮起脚瞄了瞄正在拿麦克风的主持人,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吐槽。
“为什么突然搞了个这么正式的活动。”乍一看一等奖好像还挺贵的,居然不是什么做一套PPT之类的奖励。
忽然间,某道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听说是高层为了庆祝某个大项目顺利落地吧?”
咦?
闻声转过头,只见波岛朝我张开手掌,笑得明媚:“好久不见,新奈亲~”
我惊喜地睁大眼,伸手与她贴了贴掌心。
“小波。”我听见自己稍显欢快的口吻,“你不是去琦玉的子公司了吗?调回来了?”
波岛仍然与在冲绳时那般亲切:“没有没有,刚好有工作要来本部做交接,我待几天就回去了。你最近过得好吗?听佐久早说你当上主任了,恭喜!这可不是客套话哦。”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和她叽里咕噜聊到活动开始。
最前排的人开始一个挨着一个冲上去转转盘。
我对自己的运气有自信,必然在三等奖到感谢参与奖之间上下浮动。而且总觉得公司突然显露出人性可能暗藏着接下来又要开会的阴谋。因此暂且只是饶有兴致地围观。
看到玩得好的同事痛失头奖,顺手帮人家拍一张抱头崩溃的照片。
值得一提的是,主持人是特邀请来炒气氛的漫才艺人,我挺喜欢他。当年还住在小出租屋的那段时间里,我还专门听过不少节目。
没想到公司里也有这么有品位的人会想到邀请这位。
虽然早就没有什么追星的心态,但在艺人故意逗趣地揶揄抽不到大奖的人,说“拼运气什么的太不切实际了,想要本人签名的请举手”时,我仍然乐得捧场地抬起小臂。
只是捧场而已。
前方人群里满是高举的手,有人高呼着“我我我”,有人热情地吹着口哨。越过手与手之间的空隙,我倏地迎上艺人如自动瞄准般定位过来的目光。
我觉得我的表情愣是空白了一瞬。
“不是吧。”我心想。
在艺人精准地指过来,对着话筒说“那位站在最边上、长头发、白衬衫、都没在工作了居然还扎着领带吗、对上视线的时候就想把手放下来的女生,我就喜欢强人所难,你上来”;在大多数人笑着转头看过来,听到熟悉的同事瞎起哄;在波岛不掩调侃地推了推我的后背之时,我倍感荒唐地心想:“不是吧。”
拿到签名,还被拉着合了照。
我听见台下仿佛应援会一般喊着“友寄前辈请客吃饭”、“我要吃回转寿司”、“小新奈你现在欠我一张签名了”的叫唤。我心想:“不是吧。”
顺便被拽着正大光明地插队抽奖。我划动转盘,看着它轻盈地唰唰转了几圈,最终白色的指针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停在又小又窄的区间里。
特等奖。
我心想:“不是吧。”
台下更是一片音乐节般的激昂的动静,主持人以尤为能调动情绪的腔调大喊着头奖花落谁家。领导在鼓掌。我站在转盘边,陡然间,礼炮热烈一响。
飘飘扬扬的彩带与金色亮片在空中抖动,落在我的头发、肩头,像庆祝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
站在热闹得快把公司楼掀翻的气氛之中。我心想:
“不是吧。”我对着凑到面前采访的麦克风,发自内心地说,“黑幕吗,有人想暗杀我吗?”
周围爆发出善意的笑声和吐槽声。漫才艺人眨眨眼,摆出夸张的惊恐的神情,一个手刀打在空气里:“谁会来暗杀一个上班族啊!还有这可是五百万的奖金和温泉旅行券,给我表现得高兴一点啊!”
信息量大得令人有点消化不良。
我的大脑辗转于天降馅饼的难以置信与欣喜、出门会不会被车撞的担忧、直觉感到的不对劲,以及突如其来地想起里包恩的心情之中,如泥鳅似的闪过一丝杂念:
真是优秀的吐槽,不愧是专业人士啊!-
接下来的大半天,我都简直能将其命名为《不是吧,有人要害我》生活栏目。
我犹如被挟持的犯人,满身彩带,一大捧鲜花被塞进怀里。站在台上,不知怎么就有摄影师扛着长枪重炮小碎步冲来,开始拍摄大合照。
公司罕见地保持高效率,奖品不出一个钟头就发放到中奖人的手中。我只是上了个厕所,再回到办公室,一抬头就见同事们堵在门口,顶着一张张贼笑的脸要我请客。
我自然是大手一挥,午休点了寿司外送。
然后欣赏了好一会儿艺人的亲笔签名和合照。都拍下来,发给亲朋好友炫耀。
我:【[图片]】
保镖(● v ●):【谁啊】
我:【之前安利给你看过的漫才艺人,来我们公司了】
我:【我还中了奖,回去给你看,以后可以一起去温泉玩!不过依据运气守恒定律,搞不好有杀手埋伏在附近,请在公司周围警戒待机到我下班】
我:【[沼跃鱼开心]】
我:【[沼跃鱼安详]】
保镖(● v ●):【[沼跃鱼无语]】
我:【(● v ●)y】
对面已读了几秒没回。
我友情解释:【里包恩比剪刀手】
保镖(● v ●):【傻瓜】
此员工比平时还要不领情,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跟保镖说了一声中午和同事吃,之后便在午休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托着脑袋点点鼠标。
我打着哈欠,习惯性地点进邮箱检查,却发现只有寥寥两条新邮件:一条是垃圾广告,另一条才是工作内容。但也只是部下提交的任务。
花了两分钟简单过目,没问题。
回完邮件,我把邮箱界面缩小到任务栏,无端地卡壳一秒。随后再把早上做好的资料整理起来,发给上级。
紧接着看着平静的电脑片刻,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等午休结束,办公室万物复苏。我和同事闲扯好一阵才收到新回复。
点开一看,只不过是领导表示做得很好的通过语。
我:“……”没给新的工作,转性了么。
甚至是顺路帮别人送东西去营销部的时候,突然冤家路窄,撞见之前在公司传我谣传得最凶的前同事。
本该装没看见地擦肩而过,他却登时脸孔煞白,朝我猛鞠躬,低着头大喊对不起。
一些职员路过,惊呆地频频回头。
而我除了心里舒坦以外更多是不解。
“这事不是早就过去了么。”我皱起眉,说,“已经说好以后井水不犯河水,非工作时间不必再来往了吧。”这家伙当时被我揭穿,也早在部员面前不情不愿地公开道过歉了。
前同事满额头冷汗,不知为何发着抖,支支吾吾地没抬头。
他懊悔道:“不……当时我其实还很心高气傲,没有意识到错误……总之,我现在知道自己犯下了多愚蠢的过错,所以想再跟你说一声……请原谅……”
一个个都人设崩塌了吗,这人我记得是死到临头还嘴硬的类型啊。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低垂的脑袋两眼。不等前同事说完话,径自绕过他,留下一声好好工作便推门进办公室。
送东西,寒暄两声,出门。
手里又莫名其妙多出几包被热心投喂的零食。
回办公室分享。听到民意+1的声音。
下午一过,本次诡异的社畜生活栏目即将进行到尾声。我适应力极强地窝在靠椅里,悠哉地转了半圈。眼见窗外斜阳西下,蓝色的、紫色的、橙色的黄昏在云彩里翻涌。
到点下班,同事们稀稀拉拉地站起身收拾随身物品。
我凝望着毫无加班动静的电脑和门口,终于严肃地给置顶联系人拨去电话。
嘟嘟两声,听筒另一边安静了须臾。继而颇为失真地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今天这么早,没加班?”
“没有。”
我把手心掩在嘴边,小声应道,“太奇怪了,我觉得肯定有刺客在附近,你快来。”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笑了一下。
挂断电话,我警惕地看了会确确实实拨通的通话界面,再掐掐手心。应该是现实。正翻出账户余额,审视凭空多添一笔的奖金数值,不远处忽而隐约飘来同事的提醒声,叫着我的名字。
我从手机里抬起头,这些社畜挤眉弄眼,示意我往门外看。
不用多想,不用多确认。一股诡异的、缘分般的直觉在电光石火间擦过脑海。我想起某个窗帘都拉紧的夜晚。我在凌乱的文件里翻找,找到一张小小的白色名片,上面印着漂亮的花体字。出租屋被飞来横祸般的夜色吞吃着。
那时的我做出一个决定,全凭着手机惨白的光线与侥幸的、平白无故的、不具名的信任。
拨出电话。
电话被接起。
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好像无论多远的距离,他不出一会儿就能赶到。
然后,灯亮了。
同事们或感慨或调侃的声音在四周起伏。我在办公椅上直起身,扭头看去。里包恩一身黑西装,戴礼帽,赫然是丝毫没有乔装的模样。
我听见窃窃八卦着的社畜们迟迟不肯下班,一个劲地把“那个男朋友君”、“可怕的帅哥”、“天天来接新奈那个”、“就那个像杀手一样的友寄家的保镖”等称号往他身上贴。而身处讨论中心的人一手插兜,相当大方地候在门边。
那道帽檐下的目光不轻不重,却又似乎总是比谁都专注地落在我身上。
我收拾好东西,知道我正要回家。
第137章 里包恩视角(一)
烟花窜上夜幕, 一道尤为明亮的光芒照亮了眼前青年的脸颊。紧接着是怦然巨响。漫天烟火在空中飞舞,阳台下方传来人们高高低低的惊呼。
那种柔软又热烈的光顿时在她脸上讨巧地明灭着。
里包恩看着他的年轻的雇主,看着她垂下的眼睫, 因某些心情而微微抿起的嘴唇。随后他再挪了挪目光, 看着她捉着他的手指。
喝醉酒的人常常控制不住力气。但友寄新奈握得很轻,仿佛他这个大名鼎鼎的杀手是某种纤细的易碎品。他的手心向下, 手背向上,就这么被她轻轻地托在掌心里。青年的指腹沾着冷汽, 他知道那是长久地握着冷藏过的酒罐的迹象。而她的体温又在酒精的催促下升高, 暖乎乎的。
她只是专心地托着他的手。手指又湿又烫。像她被他接下班后,坐进副驾驶, 看见后视镜里摆在后座的生日蛋糕、鲜花和公仔时掉下来的眼泪。
这位老板级别的大人物向来不是很擅长把这种情绪展现在人前, 否则她也不会对着电话的留言信箱哭的时候还要想方设法地隐忍着。
所以友寄新奈那时转过身, 半跪在座椅上。她抱着副驾的椅背, 看着后座那些挂着闪亮的星星灯(由蛋糕店服务员推荐)的东西,一声不吭。里包恩看得出来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友寄新奈安静地抱着椅背,什么也没说。
说实话,他看过她哭泣的不同的样子。看电视剧看伤心了,喝醉想太多了, 太累了。被他揶揄的时候她自己还说哭鼻子又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人都是感性的。但这回和以前都不太一样。
人都是感性的。里包恩记得自己看着老板一言不发的侧脸, 红红的眼圈。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庞。本是带着安慰的想法, 却反而察觉到喉咙里不上不下的干涩。具体一点说,他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往日里,很多时刻他都有这种感觉。
最开始干杀手的行当, 枪口的目标一动不动地躺在墙角,睁着干涸的眼角对他说谢谢的时候;加百罗涅的九代目躺在病床上, 他推开门,一眼看见大限将至的好友的时候;废柴阿纲与他并坐在阶梯前,喃喃自语般说着不会让你死掉的时候;昏暗而潮湿的水族馆里,某个人紧紧牵着他的手,说着这辈子什么时候死去都不会遗憾的时候。
他恍然间在她身上看到以前最落魄的自己,却在她回头望来,他发现她的眼睛在黑暗里竟然还是熠熠生辉的时候。
一般而言,里包恩会装作无事发生,或者视情况闹出一点让人吐槽的事,以此缓解这种不上不下的干涩。比方说,他可以捏住友寄新奈的脸,或敲敲她的脑袋,说些肯定能让她忍不住笑着想打他两下的话。
可那会儿是不同的。他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的眼泪太过滚烫。于是这名世界一流的杀手只是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正如某个饱含思念的深夜那样,问她想不想要一个拥抱。但其实是他自己想要。
然后和当时一样,他把他的老板搂在怀抱里。
友寄新奈乌黑的发丝长长的,垂在他的臂膀上。她的声音闷着,有很重的鼻音,说这一天过得那么顺利,果然是杀手的埋伏。你到底是什么做到的?
他说,我经常教学生一个道理。
是什么。
只要肯下决心就什么都能做到。
老板没再说话。
里包恩低下头,侧脸能透过碎发感受到她额头的体温。他不由翘起唇角,问怎么了,别人家的寿星过生日可都是很开心的。即使他知道她很开心,也知道她为什么忽然间变成总是泪眼汪汪的十六岁。
里包恩当然知道。因为经历是最轻易的感同身受。
早在轮船沉浮的海夜,他听着有人轻声地唱着生日歌,为他崭新的岁月鼓掌。她说之后再补一个像样的蛋糕,他说他就要这一个。那一瞬间脱口而出坦白的心情让杀手感到有些无所遁形。
所幸没有被追问,否则他的表情一定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里包恩见过她掉眼泪的模样,平时也没少见这家伙喝多了的样子。刹那间飞远的心绪又被手指上的力道拉回。他的女孩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拿出了什么东西。
杀手挑起眉,定睛一看:什么都没有。
一圈小巧的空气被她捏在指腹之间。他看到友寄新奈似乎呼吸都停了,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起来清醒、认真又忐忑难安。仿佛此时正是什么极为郑重的时刻。
她将那圈无形的戒指对准他无名指的指尖。
烟花一束接一束地冲上夜空。
嘭嘭闪烁的天幕之下,里包恩一时竟也分不清耳边的烟火声和心跳声的区别。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她喝醉后常常表现得神色清醒,思路却会变得难以捉摸。
友寄新奈在无名指前面钻研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用脑袋辛苦地考虑些什么,又将空气指环挪到他的食指前。
里包恩又想敲敲她了。
然而,楼下赶出来看烟火的家伙们仰着头,很快就有人率先注意到二楼阳台——玛蒙受贿后非常高效地把这栋房子幻化成了二层的城堡,欧式的弧形阳台正是他刻意安排的看烟花的好地方,只不过被某个酒鬼搞得根本来不及看——的景象。
里包恩听到好友沢田家光醉得不轻的破铜锣嗓子。自从生日宴开始后,他就一直在拉着新奈喝酒。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们两个躲在上面干什么呢,怎么这种事不提前跟我说啊~?!”
烟花还在燃烧着。下面的人的惊呼声与起哄声却水涨船高。有人和蔼地守望,有人捧着脸惊叹,有人惊慌失措、难以置信地四处求证;有人拉着朋友又跳又叫,犹如世上再也没有那么值得激动的事情。
有人只顾着大笑,一边喊着,答应她,答应她。
里包恩哼了一声。
在他那醉晕晕的、完全没被外界影响的恋人似乎苦恼地发现空气戒指不合尺寸之际,他抬起另一只手,反握住她的手腕。随即缓慢地,不容置喙地,在她怔住的目光下,将无名指伸进隐形的指环。
烟花的剪影映在指侧,如同货真价实的火炎。
里包恩感到她攥着他的力道微微收紧。友寄新奈的指尖有点发颤,却仍在他放任得近乎鼓励的态度中,沉稳而坚定地把束缚推到最底端。
直到套牢为止。
第138章 里包恩视角(二)
早些时候, 某位老板就在她的社交平台上建立了一个私密相册。此人那时的想法非常单纯:
只是在冲绳拍的照片和视频太多,于是单独分类出来而已。
除了这个相册以外,还有不少诸如游戏截图、校园时期、出差等等分类, 以免以后要找照片之时因为太杂乱而浪费时间。
但渐渐地,里面的照片和视频不再局限于这第一个夏天。
友寄新奈只要拍到任何她觉得有意思的影像, 都会随手塞进相册里。包括里包恩默默等待太烫的味噌汤凉下来的模样(平心而论,他觉得他表现得并不明显);到中国香港拜访风,一起去体验做糖人, 杀手唰唰勾出的一个卢浮宫建筑图形的糖;
甚至还有她倒了一杯没放方糖的咖啡,里包恩抿了一口就去拿糖包的模糊背影(他平时自己喝一般都要放三颗)。
后来, 某个被记录的对象略施小计, 就加入了该私密相册。
他报复性地把自己拍的影像上传到里面:抓着他手指不放的家伙的睡颜;从公司楼后门踩着余晖或月色,向他或走或跑来的身影……还有另外一些令他的老板非常想删掉的实况照片。
譬如两人去意大利旅游, 友寄新奈手里刚吃了一口的三明治被海鸥猛然叼走的瞬间。
她的头发与裙摆被海风呜呼呼地乱吹,一手还保持着拿食物的动作,过了两秒才抬起头。紧接着脑袋又被路过的海鸥抓了一下。倒霉的游客顿时无语地笑, 又慢腾腾地捂着脸蹲下。
镜头记录着在她鬓边、肩头、背脊翻飞的长发。罗曼式的教堂建筑。红色与灰色的地砖, 灰暗的喷泉。蓝得深沉的天空, 黑色的发丝。发丝下泛红的耳朵。
保镖则因没有及时守卫三明治和雇主脑袋的安全而付出了一定的代价。
这没什么。三明治再买了一个新的,而他只需略施第二次小计就又能见到她的笑脸。
这些得以记载的影像,有些是无心插柳,有些是刻意而为。
有一回, 里包恩在某个雨天点开相机, 稀有地, 善良非凡地, 难能可贵地没有捉弄懒虫新奈的意思。他只是恰好想起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时候,然后忽然想这么做了而已。
雨天。他记得, 一场滂沱大雨。
自从被威尔帝暗算,眨眼间出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之后,里包恩只花了十分钟就搞清楚情况。
这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没有七的三次方,没有自作主张的上古种族。现代的黑手党势力——说难听一点,它们正在逐渐落寞。原本以血统延续为传承的家族纽带不再稳固。有的黑手党继承人不仅是泛性恋,还会堂而皇之地去地下酒馆当脱衣舞郎。家族成员与街溜子的区别变得越来越小。他们一天内最忙的时候恐怕是跑腿帮老大拿快递和外卖。
半个月后,深夜。东京仍然车来人往,霓虹灯牌颇具后现代主义风范地闪烁着。
那时还是个二头身小婴儿的杀手坐在24h咖啡馆的外设遮阳棚下,桌上摆着氛围灯、插花瓶与喝了一半的意式浓缩。他知道路过的行人正以惊奇的神色投来注目礼,但他早就不会放在心上。
里包恩捏着比他身形还要大几倍的报纸,认真地读完新闻板块,以及额外从情报贩子那里买的有关时空穿越研究的科学家信息。
直到服务生第12次状若无意地在他座位附近扫地,小孩才折起报纸。
他喝了口咖啡。已经有些凉了。他打算再乔装去赚点钱,买张机票前往印度——据说那里正有一名研究员在做时空穿越的秘密项目。即使这个消息并不可靠,甚至很可能碰到了情报贩子和人贩子的黑心商业链,他即将面临的是一次拙劣又愚蠢的拐卖。
但里包恩只要能看到一点成功的迹象就愿意尝试,而且去探一探、旅个游也未尝不可。换句话说,杀手在这个世界待了半个月了:他无事可做,闲得发霉。
小豆丁放下杯子。
就在这时,遮阳棚外的地面浮现出比夜更深的阴影——都市的夜晚本就黑不到哪里去。圆点一片一片,如斑点般晕染开来。行人隐隐发出惊呼,走得慢的人开始跑动。他嗅到夏天闷热的潮湿的空气。东南季风正在大显身手。
很快,雨越来越大。
在四周徘徊的新来的服务生终于上前,弯腰道:“小朋友,你的家长呢?”
密密麻麻的雨滴拍打着棚顶,发出紧促而沉甸甸的闷响。他转过头,从帽檐下望出去,雨帘如同无懈可击的流动的幕布。
天黑得漫不经心。这座城市蛰伏在阴沉沉的低气压里。
里包恩拿起陶瓷小杯,朝店员开口:“再给我做一份提拉米苏。”
打发走了服务生,杀手小口啜饮着浓缩咖啡,一面闲来无事地望向令行人作鸟兽散的透明的幕帘。他等着。
倾盆大雨驱散了夜生活的热情。提着公文包的人急匆匆地撑伞,赶不上末班车,满脸痛苦地打着出租;驻唱的乐队狼狈地收拾东西转移阵地。只有几个疯了一样的青少年尖叫着要拥抱大雨。他们拍完视频,不出片刻就一路又笑又骂地淋着走远。
野猫窜进垃圾桶。人类逃进建筑物的庇护里。
整个街区仿佛只剩下粗鲁的雨声。
杀手等着。等雨停下来,他将要启程。
然后咖啡店对面的办公楼侧面有一扇门被推开。有人从建筑物里走出来,停在原地。失去拉力的门在她后背缓缓阖上。
刚好地,恰好地,那条街上在那会儿只有这么一个慢吞吞地活动着的身影。漆黑的雨帘绵延不绝地切割着她,以至于令他看得有点模糊。但无可争议的事实是,此时正是深夜快一点钟,那是一个刚下班的年轻人。
青年在狭窄的门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随后,这身影坐到了地上。她盘着腿,背靠墙,宽大的电脑包就放在腿边。她把手伸进那扁扁宽宽的手提包里头。
之后回想起来,组成这次印象的都是恰到好处的小小的意外性。
里包恩以为能欣赏到没带伞的社畜干脆继续掏电脑工作的情景剧,便往那多瞥了一眼。
但他看见她从包里拿出一罐啤酒。
易拉罐隐约是深红色的外皮,握着它的手在雨中透出一种颇为苛刻的白。他继而望见白色的衬衫,她把袖子卷到手肘。他瞧见黑色的头发,她扯开皮筋,盘起的长发打着疲惫的卷,披散在颈肩。
她用手指随意地梳了梳头发,就不再搭理它。兴许是坐得不太舒服,又换了个姿势,一只腿屈起,胳膊搭在膝盖上。
里包恩以为这是一个职场失意的人,在被迫加班后借酒浇愁。
但她又只是靠着墙,微微仰头,一边看雨,一边喝一口酒。偶尔多喝一口,接着仔细地看一眼易拉罐的包装,摇一摇。貌似是觉得好喝。
喝完了,又掏出一罐。
里包恩以为她或许马上要喝得微醺上头,或者可能将要在原地睡着。那么作为一名成熟的绅士,他会帮忙搞点掩护的东西,以免这个年轻人被危险盯上。
但她喝了第二罐,似乎喝不下了,放到了地上。旋即缓缓伸了个懒腰,又靠回墙壁。
她看了一眼手机,最后也把它放到一边。
这道身影被大雨洗刷得朦胧,像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可里包恩知道自己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咖啡喝完了。他看见她两手抱臂,再次盘起腿,依旧盯着沉重的雨帘。她在高楼的罅隙之中注视着天空。
杀手不由也抬起头,望向雨珠的来处。
他在那半个小时和这个陌生人看着同一场雨,单纯地等着同一场雨停。
等,等着。无论在哪个世界里总是很难有一个能一起发呆着等着什么的人,这个人的存在会忽然让人觉得什么也不干地享受慢时光并不是一件需要愧疚的事。等到迟来的雨水恋恋不舍地逗留,在棚角细腻而晶莹地垂挂着,不时滴落。他的提拉米苏只吃了一半。她一手提起包,一手拎着酒罐,站起身,摇一摇又抿一口。
雨夜朦胧得像一场清醒梦。
凌晨一点多,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步伐平稳,踩过湿润的地面。没了雨帘的遮蔽,里包恩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他看着她绕出公司,抬起拿着易拉罐的手,熟练地腾出两根手指松领带,解纽扣。
衬衫衣领下的第一粒纽扣被捻开。潮热的夜风趟过她的耳鬓,几绺发丝被汗打湿,富有人情味地黏着颊侧与脖颈的皮肤。里包恩想起很多电影的画面,但实际上他平时并不常看电影。
忽地,她如有所觉地往这边投来一眼。
在这同一时刻,里包恩的耳旁响起门铃叮铃的声响。
他扭过头,发现只是雨停后有新的夜猫子钻进这家深夜也营业的店里罢了。杀手转回目光。那道身影却已经消失在拐角。
里包恩收回注意力之际拿起咖啡杯,刚凑到嘴边,顿了顿又放下。
他看到自己小小的手。
来到异世界半个月,这家店他来过很多回,也经常待到深夜。也许有无数次和某个人擦肩而过。只是他在翻情报,她混在晚高峰之中下班回家。
杀手叉了一口提拉米苏吃。
他突然觉得拖几天再去订机票也不是不行,反正也没别的事做。
第139章 里包恩视角(三)
世界上有一种心理效应, 叫作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
它本质上是频率错觉。也就是说,当你发现了一个先前从未接触过的新概念、新知识或新想法后,这些崭新的事物就会四处出现在你的生活当中。在此之前, 你的人生从未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譬如有一天,你第一次了解到“洁癖”的概念, 那么忽然间你便会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再次注意到它:和朋友聊天时,对方提起某个星座有洁癖;听家人唠嗑时,对方讲起某个同事有洁癖, 别人递来一把钥匙他都要用手帕擦一下。
即使以前你从来没注意过这些。
里包恩也不例外。
那个潮闷的、令人回过神才发现后背被汗打湿的雨夜归于平静,迎来第二天的破晓。他仍然待在东京。与先前半个月一样, 他搜集情报, 偶尔赚点外快,打点关系——他在这个世界已经张罗好了初步成型的人脉网。总而言之, 他依旧做着和以往没什么区别的闲事。
唯一不同的是,里包恩照旧来到咖啡馆外座,点一杯浓缩, 不时多点一份甜品, 却不再只是埋头研究于两个世界的问题。
榛果与巧克力的味道暧昧不明地夹杂在咖啡香里。
杀手读着今日报刊, 勾起杯耳。温热的气流萦绕着鼻尖。他抬头,夏日的天色澄澈,霞光在边缘周旋,踟蹰着不肯暗下。
人流量逐渐变大。晚高峰到了。
街对面的株式会社本部一般傍晚六点下班, 没有使用夏令时。
尚未到点, 便有人陆陆续续从办公楼里出来。等六点半一过, 或独身或结伴的上班族一个个身着体面的正装, 步调各异地从一个地方涌出,再分散着挤向另一个地方。大多数是去搭电车。
白昼透亮得不近人情, 劈头盖脸地打在人们倦怠的面容与匆匆步履上。
一张张面孔在各自的路途里游荡。里包恩看向高楼一层的门口。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这么做的时候,又不着痕迹地把目光收回,看向报纸。
不过一会儿,有两个男青年扯着领带,邀着一起来点咖啡。店内坐满了顾客,他们便随意地坐到外设的座椅上。
彼时,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就那样神奇地在里包恩的耳边叨叨念。
“刚出差回来就开了一下午的会,累死我了……昨晚高木说的材料你看了吗?”一个人说。
另一人道:“没。啊,那个不用做了。”
一人说:“不用?”
另一人道:“友寄君早就做完了。高木觉得没问题就说我们也不用管了。”
“诶——不是昨晚九点才要的吗?”
“她好像加班到凌晨才回去吧……”
“诶——”
里包恩翻了一页报纸。
“友寄君好拼啊。我什么时候能有这种充沛的精力呢。”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感慨道。
另一人笑他:“你要是知道她为什么宁愿在公司加班到凌晨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人惊讶地一顿,半伏到桌面,压低声音:“为什么,有情况?”
“我也只是听说。”他的同伴漫不经心道,“那家伙跳槽到这里,是因为上家那里有人排挤她,环境越来越糟糕,她就走了。发生了一些事。估计工作也是麻痹神经的一部分吧,毕竟忙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胡思乱想嘛。”
“什么什么,什么事?”
“据说哦,据说是她男朋友会去公司骚扰别人……当面骂她合作过的男同事,然后还试图直接拉她下班什么的。”
“呜哇!搞什么啊,太搞笑了吧。”
“是吧。当然友寄君那时好像也特别生气,直接报警了。只是警察来了也没什么用。她对象背景貌似挺难搞的。”
里包恩喝了一口咖啡。
“什么鬼……那分手了吗?”全程听得直感叹的人说。
“不清楚。但肯定分了吧,留着干嘛啊。就是听说那个男的还会一直打电话,在路上堵她之类的。”
“那要是我我也不想出公司。”
“我这也都是听别人说的,你别说出去啊。之前友寄君和那位野末前辈不是有工作交接吗,后来那男的就又出现了,听说闹过一次。”
主要负责倾听的社畜露出痛苦面具的表情。
“还没完啊,”他把胳膊搭在椅背上,夸张地拉着长音,“话说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吧,只是我出差了而已,半个公司都知道了吧。”
“谁知道呢。”负责传播的人耸耸肩,抿了抿咖啡,“但也就是野末前辈那一次比较严重罢了,估计是看人家长得太帅了吧。”
“友寄君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啊。”
“情况好多了啦,至少那男的没有像在上一个公司那样到我们这里搞些有的没的。”他说,“老实说,友寄君在工作上一直都很有效率,当同事挺不错的,上次还是她帮了我一把我才得到再面见客户的机会。据说还是九大毕业的。我在聚餐的时候找她敬酒,没想到那家伙比我还能喝……哎,所以我们都挺希望她赶紧脱离苦海吧。讲真,她就是看男人的眼光差了点。”
“……”
“……干什么,你这是什么眼神。”
“你这说得,简直就像在说‘不如看看我这种好男人’一样。”他同伴鄙夷地开口,“轮得上你吗,先把你那头鸡窝头梳好再说吧。”
社畜桌霎时传来低声吵嘴的动静。
“不过,友寄君加班到那么晚才回去不会更危险吗?”一人又说。
另一人再接道:“最近倒是没再听说有什么事了,估计摆平了吧。说起来,之前我有认识一个人,也是失恋了之后太痛苦,于是拼命工作来转移注意力,连老板都担心他哪天猝死了……”
“诶……”
里包恩放下咖啡杯,重新展开报纸。
后来的后来,友寄新奈本人亲自谈起当时的加班苦旅,表示根本没有什么失恋后怒而工作的情况,完全只是领导不做人而已。
那会儿整个部门都要加班加点。只是她就算回家也是一个人抱着电脑敲,同时分配到的工作有很多辅助材料都在办公室。无论怎么想都是待在公司干完比较方便。
传言总是容易被添油加醋。
也是因此,杀手没有很在意话题的内容,但他不知为何记住了。他在遮阳棚下优哉游哉地读完新闻和情报,顺带拿起在这个世界买的小手机,回复印度接线人的邮件。
上班族拎着咖啡离开。晚高峰逐渐褪去。
里包恩这天不打算久留,他决定再去确认一些事情。西装革履的小不点卷起报纸,将现金放在桌上,便轻巧而敏捷地跃下靠椅。
他往夕阳沉沦的方向踱去。
黄昏给半边天的厚云渡出一层蛋黄流心般的金黄色,它把建筑、行人、车辆与路边摇着尾巴散步的小狗的影子拖得很长。
须臾,杀手缓而停住步伐。
他望见那幢办公大厦的侧门走出一道不紧不慢的身影。与前夜一样的着装让这个年轻人变得非常好认(但事实上这里绝大部分的人都这么穿):修身的白衬衫,袖子捋到手肘;领带是很深的暗蓝色;黑西裤。腰线很高。
她依旧一手提着电脑包,另一手则拿着手机在说话。
长发被清爽地盘起,令人能更轻易地看清她的侧脸。余晖正不遗余力地追随着这个人的肩膀与背影。她拐向东边,随着电话的进展,脚步稍微加快。应该是还有事要办。
里包恩回过头。
他继续朝她的反方向迈去。
……
两周后,他敲响了友寄新奈租房的门。
不为别的,只为在异世界谋生,以毛遂自荐的方式讨一份工作。外加一点被烦人的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刷存在感刷腻了之后产生的好奇心——
这两个礼拜,里包恩总是陆陆续续地注意到关于某个人的消息。
包括但不限于中午又听见社畜聊天,有人表示“要帮小新奈带一杯美式”;在网上和印度人交流时偶然间浏览别的页面,发现某个无人问津的小号正在佛系地筹备创业开店的事项,不时会在博客记录一些想法和攒钱进度(这个进度非常隐蔽,隔了很久发一条只有一串整数数字的帖子,饶是里包恩也想了想才猜到指的是什么)。
他坐在咖啡馆的老位置,有时会刚好看见她下班,有几天又经常看不见。社畜加班的时间始终是不固定的。
而这个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又很快被打破。
某个周五,炎炎夏日的午休。有人推开咖啡店的门。清泠悦耳的风铃声叮叮当当地响,里包恩在间歇的蝉鸣声中第一次听见她的嗓音:“一杯拿铁。”
店内隐约传来咖啡师惊讶的应答:“好……哎呀,这不是小友吗,感觉好久……”
门关上。但用列恩的尾巴想也知道没说完的话是类似“好久没见”的寒暄。
里包恩的记忆力向来不错,但在那场雨之前也从未注意到店里有这么一个熟客。毕竟这个世界没有太多事物需要在意。
于是,当他发现自己的第一反应是“如果早点注意到会怎么样”,第二个转瞬即逝的想法又是“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心情挺好”的时候,杀手基本已经做好了决定。
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
大约仅仅只有五步开外,拎着打包袋的上班族扶着门框,回头跟店员打招呼:“那我先走了,下回见。”
咖啡师探头道:“加油哦。”
她露出了一个颇为动容的笑脸,眉眼都慷慨地微微弯起。似乎是穹顶阳光正盛,又透着一股晴朗的少年意气。这让杀手再次感到意外。一个鲜活的人正从磨砂般的雨夜与流言蜚语里走出来。
年轻人随即提着咖啡回公司,并没有瞧见有个奇怪的小婴儿在一旁的遮阳棚下看笔记本电脑。
里包恩坐在垫高的坐垫上。
在他面前的屏幕里,一边是缩小的聊天界面,聊崩后的印度诈骗师正在苦苦哀求杀手放他一条生路;另一边是一张株式会社的电子入职表、某人的家庭构成、校园社团荣誉,以及情报贩子为了将功补过,免费提供的竹田家的信息与动向。
这种在大多数人眼中如牛皮糖一样的麻烦,对他而言正好是专业对口。
因此,流落在异界的杀手出于就业需求,出于有地方能包吃住需求,出于那一点的好奇心,出于有乐子可找,又出于某种既然有缘就干脆帮一把的心情,他做完简单的调查。
写了一封自荐邮件,再接着搞了一份简历。
带着好伙伴列恩,在一个工作日的早晨礼貌地造访潜在客户。
小朋友耐心地静候在门外。
很快,门开了。
他未来的老板握着门把手,低下头,含着膏沫的牙刷还叼在嘴里。她居家只穿着清凉的背心和五分裤,头发睡得乱,无处不流露出懒散又自在的生活气息。
里包恩与其对上目光,不由翘了翘嘴角。
年轻人则看着他陷入沉默。即使她总体而言看上去面无表情,尚且裹挟着困意的眼睛里也松懈地、真诚地展现着对奇妙景象的震惊。
一流的求职者并不介意这份无声的失礼。
他用一贯的非常可爱的声音打招呼,再一边熟练地从西装外套的内衬里掏出名片和简历。
“ciao,初次见面,我的名字叫作里包恩。”他说,“正是为了寻找一份工作来到这里。”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拒绝了。
第140章 里包恩视角(四)
求职被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里包恩将名片留下, 便施施然离开。他没有去光顾咖啡馆,而是回了一次在这个世界的临时住所,收拾好行李。
他从来是个擅长享受生活的人, 大件小件的配套家具和日用品很多。因此哪怕是(异界的)世界第一杀手也花了点时间搞定。紧接着,他去查了一下未来雇主遇到的麻烦对象的行踪, 又顺便吃了顿牛排。
接到电话之际,里包恩刚好抵达未来雇主的居民区附近。
盛夏,月色如飘荡在密林里的面纱那样清纯地充盈着。晚风徐徐渡来, 深吸一口气,可以嗅到缓解燥热感的悠然清新。
杀手站在小区围墙边的大树枝干上, 老神在在地看着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向楼道口跑去。手机屏幕亮起。他看了一眼备注, 来电显示冷静地跳出一个字母,A。
里包恩接起电话之际, 另一手已经举起了由列恩变成的手枪。
“你改变心意了,友寄女士。”他说。
这是必然的。
付出信任需要一定程度的魄力,而他从组成她的二十六年的简易资料里看出这是一个愿意抓住任何机会的人, 也是一个勇于面对失败从而什么都敢尝试的人。里包恩赌她会留住他的名片。他经历过无数的赌局, 他知道自己会成功-
友寄新奈, 他的老板,在调查档案中呈现出来的社会形象是一位勤恳努力的学生,一名令人省心又有出色的兜底能力的同事,一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初次接触过后, 在里包恩看来, 她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又幸运又倒霉的家伙:
拥有足够聪明的脑袋和毅力, 但需要一边应付家庭矛盾, 一边付出巨大的努力去考偏差值高的学校。几次测试考都有稳上东大的希望,却在正式参加东大专业考试的时候落榜;
于是这么一个本就对自己感到不甘心的人, 在决定死也要坚持去上大学时跟双亲大吵一架。她父亲不支持女儿读大学,要她早点工作结婚,补贴家用。于是在尝试撕掉女儿录取通知书未遂(邮递员被友寄新奈提前打点好了关系)后撒手不管,从未给过经济支持。
她母亲起初想给她一点零用钱,让她给家里人道个歉就当矛盾翻篇。但这全被心里闷着一股气性的年轻人拒绝,后来便也鲜少联系。
里包恩并无意打探别人的家庭隐私,只是情报贩子尽心尽力,而友寄新奈的私人邮箱也没有把好几年前的老邮件们删除。
因而,一条来自她母亲的过时邮件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资料中。里包恩潦草一扫就能看清内容。毕竟它十分简短,一目了然:“你最好想清楚了,别后悔。有本事再也不要给我打电话。”
谁也不知道友寄新奈是不是真的后悔过。但他觉得她始终没有后悔。
说到底,就连做梦时浑噩得厉害,这家伙含糊说的梦话也不是“我错了”或者“原谅我”。
当时里包恩已经长成十岁出头的模样,蹲在床边。他的雇主兼舍友侧躺着,睡姿缺乏安全感地微微蜷缩。他刚刚好能平视着她的睡颜。
年轻人阖着眼,稍微蹙着眉。她的长发乱蓬蓬的,以某种几近青涩的脆弱的方式垂拢在肩头、脖颈与脸颊边。
快中午了,也就只有这种在周末懈怠的家伙还会被噩梦抓住尾巴。
暖洋洋的明媚阳光正在户外探头探脑,那灿烂得不合时宜的光线被窗帘遮挡,整个卧室便沉没在晦暗不明的暖色调里。
风扇摇头晃脑地喃喃低语。
里包恩望见友寄新奈低垂的、湿漉漉的眼睫。他伸手去拨开她颊侧的发丝,一股微颤的闷热的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
他随即戳了戳她的手。
“睁眼。”小保镖好心又体贴地叫人起床,“不要再睡了,友寄。”
沉睡的人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被她握在掌心。
不安稳的梦魇令受害者的眉头蹙得更紧。里包恩被抓着的手几乎就挨在她的鼻尖前,气息铺洒在他指背。温热的,轻浅的,近在咫尺的,隐忍似的偶尔又把自己憋着。里包恩瞧见她的鼻子都有点泛红。
他倒是不明白怎么会连做个梦都这么能忍,换个人早就惊醒了。
里包恩用了几秒钟安静地看着她,看着眉心难言的蹙痕,睫毛,和在那之间亮晶晶的平铺直叙的湿意。那几秒里他好像什么也没想。然后这位黑手党才慢悠悠地在心里开着玩笑:搞暗杀的工作经常会需要花很长时间耐心地进行渗透,此人不做杀手确实是暴殄天物。
他想起看过的资料。
十八岁的年纪长满自尊心的尖刺,在血浓于水的人眼里也不过是盛气凌人与不懂事。所有人都在等着友寄新奈低头,而她硬是靠贷款和连轴转的勤工俭学熬过难捱的时光。
以结论来说,最后奖学金大满贯,成为首席毕业生参加演讲,学校替她还了一半的助学贷。剩下的,她毕业两年后就还得干干净净。这是一个青春剧里的社会性的好结局。只是人生还在继续。
一些想不通的问题事到如今也没有解决,于是即使早就接受了事实,拥有走出舒适圈的决心,潜意识的皮肉里还是扎着一根软刺。
里包恩看见她松开抿紧的嘴唇。
梦呓都是模糊不堪的,但杀手依然能从中听出几个像样的发音:
“……为什么……”好学生正在提问。
说梦话的人(在梦里大概才十几岁)声音愈发微弱。老练的家庭教师(表面的十岁)负起答疑解惑的责任,另一只手撑在床沿,将上半身微微倾去。他侧耳凑近。
她抓着他的手,说:“……为什么,不爱我。我会……”
里包恩意味不明地多看了她一眼。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无意义的带着鼻音的嗫嚅。
他问:“会什么?”
攥着手的力道收敛了些。
少顷,他听见诚实的学生回答:“……拿第一名。”
真是傻瓜,他想。
会说梦话这个优点倒是不利于当杀手,不过要是真想训练也可以干预。
里包恩直起身,敲了敲她的脑袋。
“不要睡了。”
“……”
耍赖的老板又在被窝里缩了缩。只见即将转醒的预兆她薄薄的眼皮下滚动。很快,她的睫毛抬起。二十六岁的友寄新奈醒过来,睡眼惺忪的面孔不设防地流露出短暂的茫然。
她死机一般看着他,这让里包恩忍不住挑起眉梢。
“好了,”他说,“你要握到什么时候?”
友寄新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注意到她眼周柔和的泪光在淡去。
但谁知,这个睡不醒的家伙不仅没松手,还试图拉着他的手来挡光继续睡。里包恩的手背触碰到年轻人脸颊与鼻梁、眉骨的弧度,皮肤柔软而睡得发热。
这可是夏天。
里包恩的颈后都隐隐闷出薄汗,拉着窗帘的屋内或许多少有点不透气。
他没有犹豫。
等友寄新奈嗷嗷哼哼地捂住额头(他完全没用力),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起来。里包恩这才欣然起身,离开卧室。
至于之后他的老板警惕地试探她自己有没有说梦话,要不要说实话就看他心情了。毕竟逗她玩能得到别样的乐趣,而这种乐趣和看到阿纲或以前的迪诺痛哭流涕地被老虎追着跑有些类似,又不太一样。
里包恩捡起先前随手放在矮桌上的报纸,舒舒服服坐进真皮沙发里-
撇去外界的评价,他的房东无疑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只要正常生活没有受到负面影响,她时常是怎样都可以的态度。里包恩第一次踏进家门的时候抬眼环顾,基本就能大致推测出这个人的性格:没什么多余的欲望,比较追求高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中则更多是随性。
桌上只有水杯,以及垒着几份文件夹与松散的纸质资料。电脑还没拿出来;游戏机就放在沙发上,旁边随手丢着一条领带;地板干净,有一台小电视,墙上挂着两幅挂画,但明显都是租房自带的精装。
没有盆栽,没有插花,没有可以突显兴趣爱好的海报,没有摆在相框里的照片。
小半个厨房鲜少开火。打开橱柜,里面囤着一箱杯面,豚骨味居多。
他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的家具搬过来,她也只是无语地吐槽了一下从哪里掏出来的。
里包恩觉得很有意思。
他展现出了过人的枪法、在这个世界里无比奇幻的特殊子弹、能变形的爬宠、值得吐槽的一切行为,以及手段老辣的黑手党作风——他直接抽空把那群来堵路的黑//帮地痞据点端了,送干部进医院,还善心大发地送他们老大蹲进警局,顺便以此拉拢了警方的人脉。而友寄新奈从来没有对这位保镖刨根问底。
准确地说,她甚至没有很在意他的任何动机与来处。
这的确是最轻松的雇佣关系。你的能力对我有用,我接受你的报价,那么我们就能好好合作,相处,或再进一步交个朋友。而关于你的偏好、身世、经历等等隐私,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有益于我想达成的目标。
就连偶尔提到“猫变的”、“婴儿族”、“黑魔法”之类的假设,都相安无事地处于开玩笑的范畴内。
当需求解决之后,分道扬镳也更简单。
这与他根据房间风格侧写的性格差不多,她总是能厘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该知道的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也无所谓。
但是和另一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真的能做到分那么清吗?
人都是复杂的,而友寄新奈从最开始就充满了细微的意外性。普通和捉摸不透是两个矛盾的东西,两个相反的事物聚成的同一性使人产生好奇心。
她总是一副只要不越线就什么都不介意的样子。又似乎是知道自己的长相乖得缺乏攻击性,为了有效率地传达严肃或生气的情绪,于是在工作或与歹人对峙之时经常刻意地冷着脸。这种人面无表情时的模样总会让人忍不住想看看露出别的神情会是怎样的风景。
里包恩那会儿还睡在吊床上,心想也许这会是一个实验。
因此第二天,还是小婴儿的杀手就穿上蜈蚣cosplay服,以高超的潜入技巧埋伏在上班族的办公桌下。等她坐下,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捧起水杯,正要喝水之际,他就伺机蠕动蠕动,爬上她的膝盖。
列恩特制的cos服凉丝丝的,能够优秀地还原蜈蚣趴腿的触感。
而实验对象只是诧异地扬起眉毛。
她低头瞥来一眼,心思似乎还放在工作上。顿了顿,漠无表情的脸庞仍然冷淡得不留情面。
里包恩仰着脑袋,下巴靠在她的膝盖上。紧接着,他的脸蛋被很轻地捏了一下,轻得就像羽毛蹭过那样。然后他看着他冷酷的老板抬起头,抿一口茶水,便又放下杯子继续工作。
好的杀手都不缺耐心。
他扮成蜘蛛,青蛙爷爷,电视柜上的花瓶,下班路上的一棵草,公司走廊的消防栓。他扮成凌晨两点半厕所前的鬼。
然而迎接他的要么是平静的吐槽,要么是一张吐槽无能而面瘫的脸。
就算顺杆子爬上房东的床,翌日扮成床头的大鲶鱼,实验对象也还是无动于衷。
哼。
一般人可能早就放弃了,但他不是一般人。
而正当里包恩考虑转换战略之时,异变突生。
他在某天早晨要送老板上班前出乎意料地发了高烧。伽卡菲斯借此联络上这个前阿尔克巴雷诺,告诉他异世界的真相。
意识在现实的几秒钟里模糊不清。
再醒过来时,里包恩的大脑依旧清楚地接收着外界的信息。但他的四肢与躯干都病得无力,像有一股滚烫而潮湿的瘴气紧裹着身体。
高烧的感觉很糟糕。里包恩分神地心想,他好像也很久没生过病了。他的职业需要他把自己照顾得很妥当,而等到他打出世界第一杀手的名号,那时候又不再需要担心忽然生病的情况。因为他足够强大,也不会像毛躁的小鬼一样在冬天也穿着短袖。
彼时他躺在谁的腿上,又被抱在怀里,极近地听到那个人着急的声音。
呼吸急促得难以忍受。他浑身都烫,能感受到手指的存在却使不上力,思维却万分冷静。里包恩被塞进被窝,他看着有人在卧室和客厅之间忙上忙下。
一个连家里被砸得一片狼藉都冷静地保持生活节奏的人,正在焦头烂额地翻着冰袋和体温计,计划着向领导请假。
里包恩没什么张嘴的力气,因此只是看着。脑袋下是柔软的枕头,不出片刻,额头垫上毛巾和冰袋。他的意识更清醒了。然后有人的手碰了碰他的脸,关切而温和,同样带来短促的舒适的清凉,以至于当它离开时竟也令人心生不舍。
友寄新奈搬了凳子在床边坐下。他发烫又发寒的手被温凉的掌心拢住。
她半开玩笑地说着尤为宽容的话:“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的难处都能理解。”
里包恩注视着她的脸庞,下意识地想起即将晕倒之时瞧见她露出的不同于往常的神情。他忽然有点不自在。兴许是因为不习惯,也可能是因为先前的惊吓计划还不如一个意外。
帽子早先就被摘到一边,不然他很想遮一遮脸。可此时他连举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杀手只能盯着他年轻的房东,一边在心里平静地、责怪般地、带着答案地想着,怎么这就被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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