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十二月, 风如剑,雪似刀,落骨绵如针, 松树顶着半指高的积雪被压得树干弯曲, 如蹒跚难行的耄耋老翁。
丽娆穿着旧年的粉色夹袄提着包袱, 晃晃荡荡行走在松风涯蜿蜒迂回的山道上。
松风涯依如往常, 迎客台上徒众三两成堆, 各自练习着新学的剑招。朔风剑法提喝有声, 气势往往比实招更能慑人。丽娆站在一旁看了看, 见那小师妹林夕剑招挽得有模有样, 粉腮上稚气未脱,但俨然已有侠女风范。
以前在松风涯短住时,几个同辈也常聚一起玩耍聊天, 不过后来志不相同,渐渐地就淡了交往,毕竟谁都知道,跟丽娆这样的人做朋友,除了在脂粉钗裙上下功夫, 没有什么作为。
十八岁, 对于武林中人来说, 是一个初入江湖的门槛,能否一夜成名,或是稍有建树,都是在这个年龄便能窥见端倪。
丽娆轻轻笑起来,声音带着点嘲弄。
四方比试第一, 算不算得稍有建树呢?至少是名扬四景山了罢,到底还是比她们先迈进那个门槛。
及上青松小筑。
练武台上宿雪铺地, 满山华盖茫茫,朔风凛冽,裙摆猎猎作响。突然就生出天地方阔,形单影只的怅然来。
拂雪,进得厅阁。仆从刚一上报,杜如梦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微笑,眼里透着希翼,笑容中还夹杂着几丝如释重负,大概亦深的伤已经把她磋磨得失去了作为慈母该有的一切耐心,所以见到这个外甥女便如见到了能解救自己于苦难的神祗一般。
不等丽娆行礼问候完,杜如梦便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心疼道:“这么冷的天还穿这么少,可别染上风寒了,我让令玥找两件厚衣给你罢。”
丽娆笑道:“不冷,一路走来,我都起了汗。”她知道小姨心急,不再寒暄直切主题道:“我去煎药罢。”
杜如梦本想还委婉客套几句,但也知是多此一举。她挥手叫来一个小婢,命她备茶和点心,并把煎药的炉子迁到内室,以免不够周到又戳伤这姑娘敏感的自尊心。”你还是先去见见外婆罢,她近来一直嚷着要回花房去都被我劝下了,我看她湿病好了不少,不像以前那么叫痛了,不过昨日下雪还是受了寒,这时候都没起。“两人穿过回廊,往客房行去。
其间令玥也听闻消息迎了出来,她穿了一件蜜合色新袄,头上是新制的金叶珍珠钗,流苏在鬓角上斜斜晃着,大约是匆忙插上去的。两个姑娘甫一见面都是把对方从头看到了脚,这也算是天性使然了。
令玥笑着冲上来,挽住丽娆手道:”表姐,咱们已经好多天没见了罢,听说你去揽月峰了,薛师姐现在可好了?“
杜如梦连忙斥道:“赶紧去把你的棉衣找一件出来给姐姐添上。”
丽娆摇头拒绝道:“不用,我真的不冷。”至少现在不冷。
厢阁里,数间屋都备着熏笼,热气炎炎,为了照顾陈亦深,陈雁回夫妇也搬到了小厢房来住,并且打通了几间客房,使得窗屋甚是宽敞明亮。
隔间里,戴婆婆听到呼唤从睡梦中睁开眼来,见到眼前人,虽没惊喜却也挂起了笑容:“阿娆来了,这下你小姨和姨父能睡个安稳觉了,你是不知道他们每天多劳累,就为了你那可怜的弟弟,哎……你要看到他,你也会心疼。”
丽娆沉默听了半晌,冷不丁转头问道:“炉子备好了么?”
杜如梦应道:“应该准备好了,你先坐一坐。”
丽娆道:“不坐了,尽快让他服药要紧。”
令玥看她从包袱里拿出切片的桑根,满脸惊异的问道:“表姐,这是什么?”
“当归。”丽娆随口敷衍。
等到水煎好,端到陈亦深的床前,饶是丽娆早有预见,还是吓了一跳。
那眼窝深陷,满面腊黄,死气沉沉的人,跟两个月前在擂台上雄心勃勃壮志凌云的样子可是完全没有一点关系,难怪陆娇不愿再来,谁会愿意守着一个木头,守着一个武功和容颜皆不再的活死人。
杜如梦上前轻轻揽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向他絮絮安哄道:“亦深,你看,表姐来了,你马上就能好起来了。”
陈亦深眼珠笨拙地游移了一下,定格在丽娆脸上,那冷冰冰的视线,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丽娆把药交到一旁的令玥手上,嘱咐道:“你喂他吃罢,记着两个时辰里不要喝水。”
等他服下药,丽娆便开口辞行。
杜如梦怀抱亦深脱身不得,连忙让令玥拉住她并挽留道:“阿娆,你可一定得多住几天,你还没见姨父呢,他午时就上来了。”
丽娆踌躇稍许,还是答应了。
午间,松影阁里置了一桌家宴,菜肴满目,虽都平常,却显示了对客人的郑重相待。丽娆倒是很久都没尝到这种被重视的滋味了,尤其陈雁回亦是和颜悦色,还亲自推盏让她喝杯米酒暖身,那样的殊待让平日里努力武装起的疏离隔阂也产生了一道裂缝。
“阿娆这数月找药制药一定废了不少工夫罢?让你受累了。”陈雁回笑着放了箸,举起酒杯示意道:“姨父敬你一杯,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杜如梦也连忙举杯相敬:“对啊,阿娆,我们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丽娆有些别扭地端了杯子,回礼道:“不用谢,我应该做的。”这话倒没有掺假,即便有那么多的龃龉不合,她依旧是真心实意希望亦深能好起来,不单只是亲人的缘故,也是人性的选择。如果为了报复任由他这么蹉跎一生,午夜梦回的时候终会有遗憾和愧疚。
米酒浓烈的口感在舌尖散开,一杯下肚,几乎是一瞬间,颊上便开始发烫起来。
她捂着脸,感受胸臆之间产生的强烈跳动。
陈雁回轻挽衣袖,起手指了指杯子,让一旁的令玥接着持壶添满酒杯。
几口热肴,数句闲话,饭桌上氛围趋渐和谐。
杜如梦一面布菜,一面笑道:“阿娆想要什么呢?不要拘泥说出来吧,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不会亏待你。”
令玥笑着打趣道:“姐姐最爱的就是衣服和首饰了。”
“好。”杜如梦答应道:“我一定给你添几件新装。”
令玥撒娇道:“那我也要。”
杜如梦虎脸责道:“你还不够,那是人家姐姐该得的,你凭什么要。”
令玥噘嘴嗔道:“我照顾哥哥和外婆了呀。”
“那是你应该做的。”陈雁回略显不郁的睨了她一眼,并且厉言道:“照顾兄长怎能求回报。”
被父亲如此严厉责骂,令玥顿时委屈,不再多言。
丽娆眼观鼻鼻观心,浅啜了几口酒,这才缓缓出言:“我不想要衣服,只要姨父能答允我下山游历就好。”
桌上一时静谧,似乎她这话有些强人所难,让人不知如何答复。
一旁的戴婆婆终于发话了:“不行,你的武功那么差,山下龙蛇混杂,遇到坏人怎么应付?”
杜如梦也劝道:“是啊,你下山我们怎么放心,武功倒是其次,你一个姑娘家,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就是悔恨终生了。”
丽娆笑道:“我就在津门城逛一逛,不会主动去招惹事非,武林大会什么的,我也不感兴趣,看看热闹就好。”
陈雁回轻咳了一下,表情不甚自然:“正是这件事不好安排,武林大会就在明年,按理说四方比试前四都应该参加,如今薛珞和亦深重伤初愈估计很难成气候,只有陆谨言还可代表河清派争个好名次。不瞒你说,你二叔已经找我谈了多次,希望我把这个机会给江玉峰,百花谷式微已久,能有个像样的人才不容易,倒是让他去参加给百花谷挣个颜面回来也好,何必白白浪费一个机会。”
丽娆脸色瞬间苍白,姨父的拒绝在意料之中,但如果让江玉峰顶替她的位置,她是一百个不愿:“就算没有我,江玉峰也不是前四,玉清玉隐师姐都比他厉害。”
陈雁回点头道:“是,如果揽月峰要换下薛珞,让玉清或玉隐去,我也没有意见,若是往年还好,这次时间太过特殊,错过一次就得还等四年,让你堂兄去对你也是一种保护,你知道大家对这个第一是十分不服的,除了百花谷,揽月峰态度也是异常激烈,溶华大师还提出让玉清玉隐和你重新比试,我也是为了息事宁人才答应让四景山各出一人。”
丽娆食不下咽,有些烦躁的饮尽杯中酒,叹道:“河清派的规矩可以这么容易改变么?既然可以改变,姨父怎么不多添几个人下去,何必一定要拦住我。”
杜如梦见她话间隐带责问,怕她一根筋死钻牛角尖,让这顿饭又不欢而散,倒惹得自己左右为难了,连忙打圆场道:“这都是年后的事了,现在谈论还为时过早,以后再说罢。”
丽娆幽幽道:“小姨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会答应我么?”
“我……”杜如梦语塞,讷讷道:“这件事我实在做不了主。”
丽娆开始沉默不语,反正这事她不会让步,并非她任性为之,而是她应得的不能放弃,如果自己的意愿能任意改变,那么往后她就更没有权利左右自己的人生了。
揽月峰进不了,下山亦不成,紧接而来的,就是婚事的安排了。
第42章
那顿饭终还是不欢而散了, 陈掌门没有给出确切承诺,只是答应会再商量一下。对于丽娆来说,出山的希望还是遥遥无期, 她身无分文快要穷途末路了, 如果不能接受松风涯或百花谷的接济, 很快就要过上挖野菜吃草根的生活。
当然, 若是把外婆接到身边, 也许倒能靠着她勉强渡日, 但这又与她想自立自强的夙愿大起冲突, 这就是自由与生活的两难。
成亲似乎就是唯一一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契机。
晚饭后, 天幕黑得太快,夏日里也许日光还未消散。丽娆坐在青松小筑的天井里,透着几竿青竹, 看着天上一弯残月。
想要嫁给天下第一侠客这样可笑的希望,很久很久没有冒头,也许渺茫得连自己都不会相信了。
甜腻的云片糕,像一张纸一样,透过去能看到婆娑的树影。枫露茶清苦的滋味, 只是富足人家无聊的消遣。
“还是表姐做的鲜花饼好吃。”令玥喝着枫露茶, 笑得一脸促狭, 眉间染着清月的光,美丽而不世故的模样:“似琪哥哥下山的时候,我问他会最想念这里的什么,他想了半天,说会想念这里的糕点, 说起来,他也只尝过你做的糕点。”
“是吗?”丽娆扯了扯嘴角, 不提起这个名字,她都快忘了有这么一个人来过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呢?”
令玥羞怯地拿起一片糕点撕扯着,飞屑散落于地,溶于雪中,她低着头道:“他没说,只说以后会再上来看我。”说到这里,她有些怔忡,转而失笑道:“这种话他也不好意思提罢,总得父母先说才是正理。”
是啊,丽娆捧起茶杯,浅抿了一口,午间浸染的酒气还未消散,她到现在头还是晕眩的:“总得要听父母之命的。”
王似琪有没有被松风涯的暗箱操作伤透心,她不得而知,总归会有些不畅快,如果真的毫不在意的话,也许离开时说的话不会那么模棱两可。
“表姐。”或许是看到了丽娆心内的仿徨和挣扎,她已经手握幸福便不吝啬说两句知心话:“其实听雪楼的陆长风人挺好的,对我们小辈也很尊重,总是笑呵呵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一定会对你很好。”
现在连令玥也不屑于和她讨论那些白日梦了,丽娆突然觉得喉间有些哽塞,她怒力平复着心绪,但眼眶还是不可抑制的红了起来,她不能落泪,不能啜泣,她得忍住,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能崩塌下来。
“两个人。”她挣扎着说清楚话语:“两个人做不到两情相悦,总该有一个心有所慕吧,只是毫无感情的结合在一起,会幸福吗?”
令玥问道:“那你心有所慕吗,即便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也该说出来,能不能成是一回事,总不能试都不去试。”
丽娆轻轻背过身,摇头道:“不能试,我不敢试。”
“哎。”令玥叹了一口气,抬手拍拂着她的肩膀:“我懂,陆谨言那么优秀,闯荡江湖见了那么多世面,怎么会甘于留在四景山中,即便要娶,那也是与别派联姻,我听阿娇说他娘在让他相看玉州的一个姑娘。”
“外面有些冷。”丽娆打断她的话,心绪终于平复下来,下了逐客令:“你早些去睡吧,我再坐一坐。”
令玥以为自己说到了她的痛处,从而导致不悦,当下也不生气:“表姐,你如果不要松风涯做主,那么只能百花谷做主了,到时候连陆长风这样的人都没有了。”
“你倒是懂得很多。”丽娆转头冷笑着看向她:“我不嫁人谁敢逼我,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又不怕死。”
令玥吐了吐舌头,笑道:“你又生气了,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除非你是揽月峰的人,不然怎么可能不嫁人。”
丽娆脸上泛起薄怒,就要发作。
戴婆婆却在此时出来了,她拄着拐杖走得有些艰难,丽娆看着她的腿,似乎比在山下时还要弯曲许多,小姨不是说她的湿病已经好多很多吗?
“阿娆,你不要为难姨父了,他已经够难的了,亦深躺了这么些时候,松风涯可闹了不少笑话,连上山拜师入道的人也少了很多,你要知道,出山的人代表的可是河清派的颜面,你何必白白浪费这个机会,倒让百花谷生怨,你那二婶可是个难缠的人物。”戴婆婆艰难地坐下,她苍老了许多,整张脸像是放久了的柿子,五官糅杂成一团,只有眼睛还透出埋怨愁苦的颜色。
丽娆抬手捏了捏她的腿,问道:“你没有涂药酒吗?这筋络怎么这么硬?”
戴婆婆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种关心的话语,一时之间倒怔愣了,良久才道:“涂倒是涂了,不知怎么的,好像没有以前管用了。”
丽娆了然道:“光涂没有用,要把药揉捏进去。”
“唔。”戴婆婆含糊的应了一句,没有再深入谈论这个问题,说多了倒显得松风涯疏于照顾了,本来这里仆从多,找两个贴身照料也是应该的,只是陈雁回夫妇全身心放在儿子身上,对母亲只践于衣食住行而已。
住在女婿家,终是要看人脸色行事,倒不如自己住得自在。
丽娆自然读懂了她的心思,难怪杜如梦说她非常想回到花房去。
令玥笑着倚到外祖母身上,亲呢叹道:“外婆还是最疼姐姐,平日里都在床上躺着,现在倒还出来了。”
戴婆婆摸摸她的手,叮嘱道:“天冷,不要久坐,到屋里去陪你哥哥聊会天,外婆有话对姐姐说。”
令玥点了点头,看了眼丽娆,向她做了个俏皮的鬼脸,这才敛了裙子进屋了。
屋外只剩下祖孙二人,连添茶的小婢也远远站到了厢房门前,房间里传来的热气,能让久站冻僵的手脚好受一些。
丽娆拿手支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轻轻笑道:“外婆,你说我要是要求小姨给我几十两银子,她会愿意吗?”
“你要银子做什么?“戴婆婆有些惊讶。
“活着总得需要银子。“丽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叹道:”想靠自己双手吃饭也很难啊。“
戴婆婆叹道:”你现在知道难了?有我在,你饿不死,我若走了呢,就你那个性子,怎么让人喜欢,恶言伤人谁都会有心冷的时候。趁着我在,趁着你姨父还感激你,赶紧决定自己的终生大事吧,别想着往外跑了。“
月亮被浊云所掩,只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清光,雪珠稀稀拉拉的往下落,偶尔一片鹅毛般大的,落在冰面上,像一艘无法航行的小船。
丽娆轻嗤一声,无奈道:”下山的事情是我该得的,那二十两路资也是我应得的,跟救亦深无关,我若是真的开口要钱,他们又要说我势利了,外婆都说你疼我,你怎么不帮我去劝一劝陈掌门呢。我若是下了山,了却我一桩心愿,回来我就听你的,该嫁人嫁人,药方我也答应给姨父保管,你说这笔买卖划不划算?”
“你。”戴婆婆忽尔恼怒起来:“你总是那么多心机,总要把亲情和关怀说成买卖,这里的人谁不是真心为你?谁又看轻过你?”
丽娆隐忍不言。
戴婆婆又道:“你为什么就一定要下山,小时候你父亲带你出去游了十年,你还觉得不够么?”
“不够。“丽娆也提高了声量:”那时候我还小,不懂江湖是什么,我就想出去见见世面,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往后也没什么大的成就,可能就跟您一样,一辈子呆在四景山里,但您好歹也是碧水阁出来的,到底比我见识得多。我不想到死都不知道做一个侠客是什么样子,到死也不知道人生还有没有另一种可能。“
戴婆婆急道:”另一种可能?你还在意想天开,还在做着嫁给武功第一人的白日梦?”
丽娆道:”你放心,我做不到私定终生,叛门逃教这种蠢事,那么多人跟着,我也跑不了,反正我给你一个晚上想一想吧,你要是帮我说定了这件事,我以后绝不会再忤逆你,我乖乖呆在这里给你养老送终就是了。“
她说完也不等戴婆婆反应,自顾站起来,便往客房走去。有些事多说无益,倒徒增伤忧,成与不成不过就在一念之间罢了。
她倒不是太过看重戴婆婆说话的份量,但是她知道药方的份量,如果这条件由她说出来,陈雁回会怕别人诽议他欺压孤女,反倒不会答应,如果是由戴婆婆说出来,迫于长辈之命,他的答应就能顺理成章了。
总之,算是赌一把。
晚间,又和令玥躺在了一张床上。
厚软的棉被有着让人流连的温度,只有躺在这里,她才能感受到山下的清苦。
房间里点有安神香,很大的一股檀香气,胶杂着令玥身上浓重的脂粉味道。以前她能安然平和的在这些味道里安睡,现在却有些辗转难眠。因为有另外一种味道,一种清冷的气息从心里蔓延出来在鼻端打转。
她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玲珑的身段,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张清澹绝艳的脸。
她在幻想她们此时同榻而眠。
这真是难以出口的龌龊心思,她把头埋进被子,咬住了唇角。
第43章
清晨, 揽月峰的晨钟敲响时,松风涯的徒众也鱼贯而起,迎客台乌央央一帮人盘坐在一起, 开始吸收天地之灵气修炼内功心法。
青风小筑的人们自然都偷闲未去, 因为她们还沉浸在特别的喜悦之中, 陈亦深已能掀被坐起, 神色从木讷转为清明, 虽口齿不甚清晰, 却能说出长长几句话来, 焕神丹的功效确实不是普通的伤药可以比拟。
丽娆看着杜如梦兴奋地扶着亦深在床沿间来回走动, 不禁有些黯然神伤,不知道薛珞现在怎么样了,她恢复得定然比亦深要快上许多, 现在大约已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午间,当丽娆再次向陈雁回提出下山游历的要求时,他的拒绝便不再那么激烈了,兼之戴婆婆也似劝非劝的说了一句:“终是要让她去吃个亏才知道江湖险恶,花不掐开不繁, 草不踩不结实, 让亦深多看顾点, 她走不丢就是了。”
陈雁回扶额,一脸为难道:“话虽如此,就是百花谷那边,不知道该怎么交待?”
丽娆不置一言,只静聆着, 该怎么交待,陈掌门一定会找出办法来的。
一旁久未出言的杜如梦忽然双掌一击, 提议道:“不然,把四方长老和四方比试前四的徒众都邀到一起,问问大家的意见,若是赞成的人数比反对的人多,那么阿娆下山之事水到渠成,想来百花谷也不敢多说什么。”
陈令玥一听,这下山的办法如此简单,大家看在掌门的面子上,必定都会赞成,因此也向陈雁回夫妇进言道:“爹爹,那我也要去,你让他们点头就是了,我反正会紧跟着哥哥姐姐,不会乱跑的。”
杜如梦柳眉横蹙,难得的生了气:“你给我安份点,姐姐到底还是第一,你呢?你可有什么名次,你那次在台上可有挑战过三个人?向来都知道百花谷弱,你怎么连第一场就输了?”
一席话说得令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只得讷讷反驳道:“我是不小心……”
“够了。”陈雁回呵止道,他看向丽娆,脸色严肃的说道:“阿娆,你小姨说的这个方法,你答应吗?若你答应,我即刻去知会四方长老,若你不答应,那我只能让你去找百花谷主单独商量一下。”
单独商量?那就必然不会有结果,二叔二婶向来与她不对付,只要对她有利的事情,他们都不会愿意。陈雁回是个八面玲珑,心有智计,表面却平易近人礼贤下士之人,绝不可能做出得罪人的事情。
这大约就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丽娆暗暗想到,焕神丹的药方给到姨父也不妨,那三味药他终是参不透的,只要他不在下山的事上提出异议,那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对于赞成的人选,首先听雪楼就有两票,他们为了打压百花谷,不让江玉峰崛起威胁到陆谨言的位置,一定会同意让她去。至于揽月峰,不管溶华大师的选择如何,只要薛珞同意,那么她终是赢了。
傍晚,乌云蔽日,天光散尽。
松风涯主殿的议事厅内,四方长老相对而坐,而四方比试的前四除了亦深身体不适不在此处,其余皆站在下位。
陈雁回向大家徐徐道出此次相邀的目的,在场之人面面相觑。百花谷主景和首先就提出了反对:“下山游历的人,向来都是四景山中武功卓绝之人,如果只是让武功平平不奇的人得到此次机会,山中徒众未免皆会不服,到时候河清派的威望也会大打折扣。“
陈雁回捋须,点头笑道:“景和谷主说得对,所以这事我一直不能拿主意,可比试的规则是经过众人见证的,我若不按派规行事,大家定然会觉得河清派的规矩太过儿戏,往后更不能服人,我不能违背我的誓言,所以我肯定会赞同,至于你们可以从心而选,不必心有愧疚,不管结果如何,阿娆也会欣然接受的。“
丽娆抬眸往薛珞身上投了一眼,只见她虽是极为瘦削,但精神奕奕,容色清雅,背上陨铁剑黑沉沉的,烁光耀目,重量非寻常人可负,她却站姿笔直,似乎只是轻负鸿毛,没有任何不适。
丽娆有些失笑,她其实不必装作不认识她,做为朋友,即便不能做到热情相对,但是颔首微笑总可以吧。
听雪楼楼主依如丽娆所想那般,说道:”让年轻人出去历练一下没什么不好,总归是得了第一,就该比那些没进前四的强。“他这话太有针对性,一下子便把景和激得横眉怒眼起来。
然而发难的却是溶华大师,她冷笑一声,言语含讽带刺道:”陆楼主这话说得好啊,我想这百花谷的江丽娆总该比我的玉清玉隐强,我向陈掌门提议让她们比试一下,却一直没有机会,倒不如趁此机会比试一场,看看谁强谁弱,也省得大家为难。“
景和谷主连忙道:”那还不如让玉峰和她再比试一场,只需一场,是输是赢,我绝不多言。“
陈雁回淡笑着摇摇头,拒绝道:四方比试已经完结,再让他们比试,似乎于情理不合,如果让玉清玉清或是玉峰再次比试,于大众更是不公平,岂不是人人都该多得次机会。现在是托大家前来解决问题的,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出山之时一拖再拖,倒误了参加武林大会的良机。“
溶华大师率先开言道:”对,不必啰嗦,她出山之事,我绝不赞同。“
百花谷主也道:“江丽娆的武功一直是百花谷中最弱的,以这种武功出去游历甚至参加武林大会,丢的可是河清派的颜面,河清派本就人才凋敝,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就此没落绝迹了,因此我绝不同意。”
陆谨言上前一步,向诸位长老见完礼,诚挚说道:“江师妹虽然武艺不算最强,但也是靠自己实力夺得四方比试第一,下山名额理应有她一个。”
溶华大师厉眸瞥去,甚至连正眼也不给他:“靠实力,什么实力?这么说你承认她武功该在你之上啊?”
陆谨言红了耳根,咬牙道:“就算是取巧得胜,也是因着比式规则改变造成的,若是依照旧法,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但不管怎么比试,我武功自然都是在薛师妹之下的。”此话既抬高的薛珞,又暗贬了陈雁回的操行不当,正中了溶华大师下怀,她心里的气愤便不那么浓厚了,甚至还能不痛不痒夸上一句:“听雪楼也就你还明事理些。”
陈雁回淡淡一哂,只当作没听到,不过女流之辈,若是去跟她们争执长短,反倒显得自己度量狭小了。他把目光落到薛珞身上,这个姑娘十分神秘,但看样子也是继承了溶华大师嫉恶如仇的性格,要让她答应,恐怕不会很容易。
薛珞见他看来,低头行了一礼,淡淡说道:“一切谨尊陈掌门决断。”
陈雁回心内一跳,不觉再度深深看了她一眼。
在场之人,只有百花谷主和溶华大师不同意,即便未来的陈亦深也选择反对,都不会改变丽娆下山的结果了。
结局一目了然,陈雁回笑着向诸位说道:”看来阿娆得代表百花谷下山了,这样也好,四景山各处都出了一人,出山的日期就定在年后,大家回去准备着,下山后也应相互扶持,不要横生枝节。”
景和怒气上涌,拍案而起道:“她江丽娆凭什么能代表百花谷,百花谷可容不下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既要下山可别说师承何处,谁得了你的好处,你便说是他徒弟就行。“
丽娆冷了颜色,眼里蓄起的恨意开始夺眶而出,她也不管陈雁回暗暗丢来劝她忍住的眼神,咄咄问道:“景和谷主可有教我一天武功,可有传我一章心法,既都没有,那我为什么要说自己是百花谷的人?出山后,我自然说我是四景山来的,难道景和谷主是山寨大王,连这山头也占了?”
景和转身背立,怒叱道:“你不要来和我说话,你向来目无长辈,能说会道,把你祖父祖母气病了,把你爹娘也气死了,我不敢沾这气。”
丽娆气得浑身打战,这人也太过阴毒了,在诸位长辈和师兄妹面前,竟然向她大泼脏水,父母之死是她的痛楚,祖父祖母也是罪魁祸首,现在这话不单抹除了他们的罪责,还把两件事合为一谈,轻轻松松就全盘扣到她头上,她怎么能咽下这一口气。
然而未等开言,那厢已有一人说了话,话音如人一样,清然掷地,带着泠泠冰寒:“景和谷主以医术闻名于四景山,在武功造诣上自然不能与其他人相比,江师兄的武功亦不过尔尔,想来也不是故意不教导,实是有心无力,江姑娘何必埋怨长辈。“
丽娆瞬间红了眼,埋了头没有说话。
溶华大师不禁愕然望去,薛珞自来不愿掺和外人争端,何况是别人家事,现在竟然出言相帮,不惜直接得罪百花谷主,难道只是为谢救命之恩?
她轻叱一声:“至柔,慎言。”
薛珞点头,微敛着眉目退到溶华大师身后,白衣无尘,依是高洁难攀的模样,似乎刚才之言并非出自她口。
第44章
“好啊, 我早知道你们都得了她的好处,自然要为她说话,百花焕神丹是根据我百花谷的养神丹旧方加以提炼的, 本就是属于我百花谷的东西, 江丽娆未经四方同意就擅自启用, 这是什么道理?”景和被小辈拂了面子, 自然恼羞成怒。
他继而拍案向陈雁回质问道:“你儿子本来经脉尽断药石无医, 如今不过两月便能安好无虞, 真以为我是傻子吗?景明身死, 我怜他无后, 在诸方见证下同意等戴老夫人百年之后把药方传于江丽娆保管,怎么你陈掌门背着我和陆楼主就能毁了当初约定,容她私自制药?有了这药, 练习内功心法如虎添翼,我们自然比不过你们了,这对百花与听雪楼两处徒众来说公平么?”
薛珞和陈亦深重伤后,百花谷暗自快慰了几天,一下子去了两个着力人才, 正是他们一脉后起发力的时候, 如今什么都没捞到, 还被个小辈酸讽,他如何能善罢甘休。
陆楼主闻言也蹙了眉头,陆谨言落得第四,本就让他心怀不甘,陈雁回擅自改变赛制, 给陈亦深铺路,让江丽娆钻了空子, 儿子也经脉尽断,这在他看来分明就是报应。
如今报应未成,反倒塞翁失马,受益良多,他怎么能坐视不理。
陈雁回见事态不妙,连忙出言挽回道:“经脉尽断岂是一颗小小丸药就能医好的,如今亦深不过是保住了小命,内力已全然不复从前,我与溶华大师同意制药也是迫不得已,并非是为了增强功力,如果你们想要公平,现在尽可以让谨言和玉峰自断经脉,再让阿娆给他们也服上两颗药就行了,这样可好?”
陆楼主凝眸抿唇,已是满脸不悦:“公平是公平,规矩是规矩,此二人也不是我们伤的,救他们性命可以,但擅自用药是该给个交待。”
交待,用父亲留给她的药方治病救人,竟然还要给外人交待?
丽娆攒紧手心,额上渐起薄汗,来了,终于还是为了药方争执起来了,景和发难是迟早的事,趁着四方长老都在场,她得想个万全之策全身而退才是,不然以后围绕着这个事相逼,她终得步父亲的后尘。
“大家不必动怒,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哪里能保得住这个药方,往后成亲也不过是归了外人。我与父亲虽出自百花一脉,但生死都是河清派之人,理应把这个药方交由陈掌门代管。”她说得诚恳,敛裙向陈雁回跪下,眼中含泪道:“父亲过世,幸得姨父照拂才能苟活至今,丽娆感激不尽,往后陈掌门如何处置这个药方,我绝无怨言就是了。”
陈雁回不自在的清了清喉,笑得勉强:“快起来,话虽如此,你爹给你的东西,我如何能要。”现在可不是接这个烫手山芋的时候。
丽娆转而从怀里掏出两颗丸药,呈到众人面前,垂眉敬奉:“此药我多制了两颗,为的就是求个心安,我不能看着我的表弟年纪轻轻就成了一个废人,我也不能重伤他人而置之不理。景和谷主医术超群,定然能查知此药真伪。“说着她一手递到陆楼主面前,一手往景和怀里一扔。
正如她所说过,是药三分毒,一味的强求蓄气养神提升内力,对于资质普通或者身体荏弱的人来说,反倒是个灾难。
景和暗暗扣下药丸,口中却不饶人:“药方由陈掌门代管也未为不可,不过既已破了例,就得每年交于四处各一粒,以备不时之需。”
丽娆微勾唇角,把笑意掩下,语气不显:“可以,只是制药颇为麻烦,找药也得花上数月,伤财伤力,到时还得靠诸位长老周济才行。”
景和冷冷嗤道:“百花谷分发的养神丹,可未找你们要过一分钱。”
丽娆抬眸直视着他,语焉可怜:“景和谷主财大气粗,怎能了解孤女苦楚,我若是有祖宅傍身每年分得谷中钱粮,也不至于这么艰难。”
陆楼主闻了闻那药,又舔舐了一下外衣,轻唾了一口,皱眉道:“这药怎么会有甜味?可确是焕神丹?你这么轻易交出来,我并不信。”
丽娆收腿坐下,缓缓站起身来,笑道:“楼主不信,现可让陆师兄自断经脉,即刻服下试试。”
陆楼主呼吸凝窒,随后笑道:“无妨,拿回去找个受伤的人试一试也行。”
药方既已光明正大交给了陈雁回,她便能轻松得一时,这两丸药她只加了普通桑根做药引,吃了自然有效果,但想达到愈伤续脉的奇效还是差了那么一截。
以景和谷主的脾性,只要查出药丸无毒,他肯定会亲自服下以测试药性,甚至会留下少许做研究。不过这些都没关系,那三味药材过于特殊,又不是寻常可用的,就算最后真的被找到,也会花个数十载时间,她到底还是药方的最后继承人。
至于药引,数百年以上的桑根,少之又少,有了那道天堑阻拦,他们找到的机会更是渺茫。与其藏着掖着,不如正大光明交出来,省得他们时时觊觎。
只是陈雁回想独占药方以此光大松风涯的希望终究是破灭了。长生长寿,焕神养气,人人都能得到,那便不稀奇了。
她这方在暗暗窃喜,那方溶华大师已是忍无可忍:“都商议完了,是不是可以散了?你们的家事揽月峰懒得参与,救至柔的命本就是应该的,我不承这个情。”
“至柔,我们走。”溶华大师站起身来,径直便要离开。
薛珞挽帛行了半步,停了下来,清澹素妍的脸并无半分表情。
等到溶华大师投来疑问的目光,她才信信然散了冷冽,轻扯唇角道:“师父,既不承这个情,何不给她些银子以做了结,也省得被小人时时拿出来说道。”
溶华大师细想她所言,不无道理,便点头道:“回头送她五十两银子,算是药钱,往后不要再提起这事,此番恩怨就算两休,陈亦深偷练苍劲真经伤我徒儿之事,我亦不再追究。”
溶华大师离开了,薛珞负手跟出,丽娆眼光跟随着她的步子,慢慢行到门外,以致转角的影子不在。
陆楼主随即也向陆瑾言招了招手,两人并行而去。
景和掸了掸衣角,赭红长袍上暗纹从生,分尘未染,但似乎身旁有脏污让他不可忍受,他向陈雁回扬了扬头,以作招呼:“陈掌门,你深明大义,事事以求公平,我向来是服你的。作为过来人,只劝你一句,财狼是养不熟的。”说着便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了两个人。
丽娆把眼神收回放在脚尖,惴惴不安的等待着陈雁回的责难。
然而陈雁回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高堂上悬挂着的松龄鹤寿牌匾发呆,隔了好久,他才长长一叹,道:“阿娆,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丽娆轻轻福礼,道:“恭喜姨父也得偿所愿了。”
第45章
清夜无尘, 月色如银。
泽地徐徐的微风中,漫目萧瑟的草摆动着,萎顿而无生气的模样, 远山没有了树冠勾勒出的阴影, 山势棱角分明, 把深冬的凋敝一览无余。小池中的紫水兰零星而生, 葫芦似的叶梗吸饱了水似的把叶片也沁得油光滑亮。
长长的狼啸, 把夜色染得更为凄凉。
门环上吊了一盏油灯, 葳蕤的火苗, 伴随着屋内苍老的咳嗽声可怜兮兮的颤抖着, 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丽娆轻轻摩挲着僵冷的双臂,回头从黑沉沉的大门里望进去。
外婆跟着她下山了,风寒未愈反倒增了病气。
本来想等游历回来后, 再去接她下山来,可是她等不及了。药方交了出去,她便像失去了最后的作用成为了一个彻底的废人,连住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在女儿家,她总把自己当成客人, 事事小心翼翼, 委屈求全, 连同桌吃饭也得每每想几句恭维陈雁回的话语,随时看着他的脸色来判断他的心情,他的心情牵制着她的胃口。
大约只有在丽娆面前,她才能立起几分长辈的威仪,虽然这个姑娘时时都犟嘴, 忤逆着她的意愿,但相处起来, 并不会别扭。
这就是所谓的相依为命吧,即便疏离冷漠,也有割舍不开的血缘牵绊,她逃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她。
丽娆取下油灯,把光送进堂屋内。
关门的吱哑,引来老人的注意:“阿娆,天晚了,早些睡吧。”
“唔。”丽娆囫囵应了一声。
房间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一张木板床孤零零的躺在那里,冰冷的被衾让人没有安睡的欲望。屋内的药香还未散尽,就像曾经有过的相处,不是离开就能淡忘。
她举起手腕,透着昏黄的光,看那逐渐灰败的红色,想着数月前的那些誓言,真是恍然隔世。
她要嫁给四方比试得了第一的人。
如果没有阴差阳错抢了第一,那么这个誓言还能兑现吗?
“怎么可能。”她喃喃的嗫嚅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长夜漫漫,睁眼到天明。
冬日的暖阳,难得的冒了头,露珠像染了一层金泊在草叶上明晃晃的跳跃着。站在阳光下,冷透的背部似贴着被热水氽过的毛巾,舒适得让人叹息。
戴婆婆坐在院子的太师椅上,肆意打量着院落里的丛丛绿植花卉,多日来紧绷的神经松缓下来,终于露出了和煦的笑容,这太阳真是好,能扫清所有阴霾浊晦。
“阿娆,把被子抱出来晒一晒吧,趁着天好,散一下霉气。”她依如往常般开始自然而然发起命令。
“哦,好。”丽娆随手挽好发,把那红色发带解下来系在了尾梢,她又换上了家常劳作时常穿的灰色长袄,臃肿板硬的棉袄裹住她丰满的身姿,也裹住了十八岁的年轻和美好,只有那抹红色,是她潜藏在内心随时可能会喷薄而出的热情。
花架上的藤蔓越发繁盛,叶子顺着长藤沿着架子往下流淌,像一汪绿色的瀑布。戴婆婆赞叹的看着这一网奇景,无怪这父女俩爱侍弄花草,它确实有让人心旷神怡的本事。
丽娆把抱出的棉被搭在院里挑起的竹竿上,拿了一根木棍开始掸灰尘,唰唰唰的破风之响后,灰尘在光影里如流沙般席卷飘扬。
戴婆婆不适地咳嗽了几声,丽娆闻声转头,拿着木棍朝她身旁一指,戴婆婆心领神会颤悠悠端起一旁桌上的茶杯。
空气中有药酒粗冽的气味,经过按摩的脚像卸下沉重镣铐一般,轻飘飘的,让人无所适从。
戴婆婆对着这明媚阳光,深深叹了一口气。
人老了,应该对一切的事物都淡然视之,含饴弄孙天伦之乐,这是每个普通母亲对未来的向往。想要实现很简单,简单得唾手可得,但又很艰难,难的是老而不昏聩,总是把小女儿的未来看得太过重要,拼着腔里的一口气,拖着老态龙钟无法行走的身体,也徒劳的想要为她扫清一切障碍,让她完成自己未完成的梦想,这也是血脉的一种奇妙传承。
可笑的是,大女儿青春守寡,二女儿惨烈身亡,好像在她心里翻不起太大的波浪,就觉得人生在世就该有这么一遭,那是她们的命,活着的人才最重要。
如果让丽娆那狭窄的心胸来评判她的作为,她大概会恶狠狠的吐出一句,偏心。
人心确实复杂,它可以千年万世忠贞不变,它又可以仅仅因为一个小小变故就猝然收回,把从前的那些深情厚义全部推翻。它可以对一个人的好视而不见,又可以对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偶尔流露的善意感动得无以复加。
午后,丽娆正在百无聊赖地锄弄花草,沟渠边的折骨草,郁郁葱茏。丽娆小心翼翼地绕过它们,把丛中一些零星的野草拔掉。
戴婆婆静看了一会儿,问道:“怎么不把杂草都拔了?”
丽娆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回道:“这草比文竹别致好看。”
戴婆婆失笑,嘲讽着她的品味:“田间地头到处都是,哪里好看了。”
丽娆没有说话,正是田间地头太多,让它不甚起眼了,这不是埋没,反而是保护了它。
然而,这葱茏草长不禁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还有十天就过年了,离那春暖花开之时又近了几分。
这一场冬天,虽然也冷,倒没有让她吃太多苦头。
她心里还在盘算着这个年该怎么过,才能不那么冷清凄惨,门外笃笃的敲门声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戴婆婆颤巍巍地起身来,拄着拐杖碾步而去,想要开门。
丽娆唯恐她摔倒,连忙上前扶住她道:“别动,我去。”她一面折着衣袖,一面低头打量衣着是否过于随便,不管外面的是谁,总不能给人留下邋遢而不修边幅的形象。
她到底还是改不了那爱美的心思。
门开了,一阵冷香袭来。
门外的白衣姑娘,冰颜玉容,犹如天上皎月下凡。她低敛着眸,居高而下淡淡看过来,一头墨发在腰际飘扬。
丽娆突然内心慌乱,指头在门扇的罅隙里扭着结,此时再次低下头看着自己肮脏的衣着,就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两个人各怀心思,一时都没有说话,冷凝的空气把整座竹屋包围起来,仿佛一触碰,就会破裂成碎片。
“阿娆,是谁来了?”戴婆婆的声音从后传来。
丽娆有些局促地回过头去,呐道:“一个朋友。”
“朋友?”门内的人和门外的人同时疑问出声。
戴婆婆确实是疑问,她和丽娆住了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她有什么知心的朋友,就连和令玥,两人也是矛盾多于和好,她总是高傲的端着姿态,像是不把世间所有人放在眼上。
薛珞略显戏谑的一笑,这样的笑容,大约不常出现在她脸上,一不小心就太过轻挑放纵,她是冷情冷性的人,表情代表情绪的波动,她不喜欢别人看穿自己。
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微微偏过头去,留下一张侧颜,长长的睫毛挡住几根发丝的游移:“我什么时候成你的朋友了?”
丽娆把头埋下去,看着她素衣下的月白短靴:“你来做什么?”
不该这么直白而冷漠的问候,天知道她见到她是多么的激动,激动到想把现在的画面画下来,可以随时拿出来进行回忆评鉴。
薛珞一只手伸过来,两指上挑着个钱袋,线直直的绷着,暗示着它的份量不轻。
丽娆接了过来,五十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然溶华大师却能随口应承下来,可见揽月峰上十分富足。
她们在精神和生活上,都是相距极大的。
丽娆掂了掂钱袋,笑得有些苦涩:“救你一次可真够划算的。”
一旦接下,恩怨两休,甭说朋友,从此连陌生人也做不得了。
薛珞眼见她已接下,负手转过身去。
丽娆喉头哽塞,眼睛酸涩,想要挽留,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臂间长帛在脚尖逶迤而过。
她要走了,虽然往后还能在游历中相见,但那时的她已然是揽月峰的得意门生未来掌座,要代表河清派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天地来。她武功卓绝,容貌无双,也许轻易就能成为闻名天下的侠客,到时候站在武林之巅与她携手并进的将是同样优秀已极的人物。
而自己只能困守在这座小小的花房,柴米油盐蹉跎一生。
“薛珞。”她终于还是唤了出来。
薛珞停了步,回过头,身后的桃李树林绵延无际,光秃秃的树枝死气沉沉的压将过来,而她似一片李花,灰败中的唯一颜色,轻盈得随时就能被风掠过山头去。
“谢谢你。”
‘至少谢谢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让我能过一个舒坦的年。“她在心内说道。
薛珞眉间隐现不耐,略显薄凉的眼眸带着点戾气送了过来,在她身上刮筋蚀骨般砍了一刀。
丽娆呼吸一窒,只当她已经厌烦自己到了极点,眼泪蓦地滴落下来,她慌忙抬手掩住,身子退回门内,只盼那人没有看到。
戴婆婆正走上前来,被她退后的身子一撞,唉哟一声,带了点火气斥责道:“毛毛躁躁的做什么,你到底在和谁说话?“
尽管逃避着,但眼里的红,腮上的湿润,还是没有躲过戴婆婆的眼。
能让这个姑娘委屈得哭,却还不去破口大骂反击的人,该是何等本事。
难不成是个男人?是她心仪的人?
想到这里,戴婆婆急急跨过门槛,躬身前望。
第46章
“你是揽月峰的姑娘?”见眼前的人白衣胜雪, 戴婆婆惊讶问道。
已经行出数步的薛珞闻言回过身来,抱剑浅浅行了一礼。
戴婆婆没有见过薛珞,但也知道揽月峰的人鲜与外人接触, 因练了断爱绝情的内功心法, 所以见世人如见蝼蚁, 全然没有谦卑恭顺的说法。即便是长辈, 除却至亲之人, 她们也不会特别加以礼待。
此番行礼, 虽有些敷衍, 倒也让戴婆婆受宠若惊。
如此清雅貌美, 修资极高的姑娘为何会到百花谷来
不过,她转念便又想到,揽月峰与丽娆的交集就是因为溶华大师弟子被伤, 需要焕神丹救治而起,能找到这里,让丽娆当作朋友的,肯定就是那个受伤而在此长住的姑娘。
“你是……”她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晚辈薛珞。”薛珞温言提醒道。
“是了。”戴婆婆笑道:“既来了,为何不坐一坐再走?“
薛珞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欠身当作回答, 依旧冰冷着容色转过身, 御起轻功脚踏枯枝,一个翻身决便翩跹而去了。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戴婆婆才回过神啧啧赞叹道:“这姑娘长得真是美丽,细较起来倒是跟溶月有几分相似。“
躲在门后因为她的离开而黯自神伤的丽娆,听到这话不免在悲伤中分出几丝好奇:“溶月师叔?“听闻正是溶华大师的妹妹。
“对。“戴婆婆迈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 丽娆连忙扶住继续问道:”你说薛珞长得像溶月师叔么?“
戴婆婆点头道:“眉眼有几分相似。“难得起了个话头,她便絮絮说了下去:”你小姨大婚时, 揽月峰遣她来送贺礼,一出现便是惊为天人,即便听闻揽月峰都是断爱绝情不染红尘之人,求娶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那后来呢。“丽娆兴趣盎然,似乎与薛珞相关的人或事,她都急切的想了解一二。
戴婆婆坐回太师椅上,躺回舒服的位置,叹道:“后来她四方比试第一,就下山游历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过,可能是死了吧。“
“死了。“丽娆大惊,虽然以前也隐约听外婆提起过这个名字并盛赞其风姿,但那时做为局外人又正当青春年少,对美人都有着天生的敌视感,对此并不想求甚解,现在却深感惋惜:”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怎么都没听别人提起过。“
戴婆婆也唏嘘道:“揽月峰下了禁令,对她的事都不再提起,大家自然也就慢慢淡忘了,不过我想她大约是流连俗世,与人私奔了罢,不然作为亲姐姐,溶华大师不会绝情到如此地步。“
丽娆深觉震撼,但又觉得外婆随意污人清白不妥,便出言反驳道:“干么说人家私奔了,像那样的人,普通男子她才看不上呢。“
戴婆婆轻嗤一声,鄙夷她的少见多怪:“你才见过几个男子,外面花花世界,武功高强容貌英俊的人多了,心法修得再深也难免不会动凡心,我说她私奔那还算轻的了,大约是为了男人背师忘义企图脱离揽月峰,才造成如此结果。“
“没想到揽月峰还出现过这种事。“丽娆喃喃道,她趴在桌前,心里翻江倒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然,戴婆婆却正了脸色,严肃已极道:“所以我不想你出山,不是想拘着你,是你的性子不适合往外跑,那样的人都抵不住诱惑,你又怎么管得住自己的心。这世道,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成的姻缘,我还没见过能过得好的,到头来都是后悔。“
丽娆撇了撇嘴偏过头去,掩下脸上的不以为然,她想说:难道我大姨过得很好么?但她也知道,生死之事不是人可以预知的,说出这种话,反倒是戳了外婆的痛处。
沉默半晌,戴婆婆想起了她刚才的眼泪,不免问道:“你为什么哭?”
丽娆怅然道:“她不喜欢我。”这样的实话就凸显出同为女子的好处来。像戴老夫人这样的老封君,一辈子重德深道,大约不会想到这喜欢二字,在女子之间除了友谊还有另外的意思来。
她了然笑道:“不喜欢你也是正常,这四景山里找不出几个喜欢你的人来。你和她注定是做不成朋友的,她这次来是谢你救命之恩的?”
丽娆摇了摇头,随即又点点头,心乱如麻间渐起了悲凉。
年关将近,过年的气味却不是那么浓重。
丽娆买来米面时,听附近农人说,山下时起动荡,一群流匪汇聚在青泊镇至津门城的官道上,专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流匪并非只在乱世而生,兼有些家境贫寒又想不劳而获的人,便会动起了这种心思。这些亡命之徒,大都是些会拳脚功夫的人,百姓自然不能应对,这虽不是好事,但对河清派来说,却是个扬名立威的机会。
所以此次下山的四人中,另有三人都接到了剿匪任务,只有丽娆迟了那么几天,还是在令玥下山送年货与戴婆婆的言谈中才隐约知道。
她不禁又是暴跳如雷,凭什么就不告诉她,即便她不能出力,难道还不能提前自保么。
当然,她也有些心虚,如果不是自己强占了这个名额,此番下山的任务,当会完成得更加顺利罢。
不过,这样的机会对她来说,也是仅此一次了。
临近除夕,松风涯三番五次遣人来接两人上山过年,都被丽娆和戴婆婆拒绝了,尤其是戴婆婆意志坚定。奉承话已经说完了,再说就显得刻意了,况且山上吃食也不合心意,就是暖和点也暖和不到心里去。
丽娆自中秋宴被遗忘在揽月附峰吹了一夜冷风后,对于所谓团圆的说辞就更是深恶痛绝,看别人团圆哪有孤身一人来得自在。
唯一遗憾的就是看不到那场盛大的烟花秀。对于三峰鼎立的其他三景来说,在松风涯的迎客台放烟火打铁花,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能尽情的欣赏,只有身处泽地山坳的百花谷约莫能看到点群山腾起的黑气,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庆祝方式。
所以除夕的时候,山上爆竹淅沥声声,山下祈福灯肆意飞舞。祖孙两相对而坐,菜肴简仆,屋气冷清,丽娆往地上倒两杯薄酒祭奠父母时,戴婆婆也罕见的起了些哀恸之色。
“要是你父母还在,现在大约也到外面放灯去了罢,你爹做天灯的手艺也是一绝。”她说这话时的表情感叹多于愧疚。
丽娆蹙紧眉头,眼含愤意道:“别提他们。”
戴婆婆被她气焰一堵,浑觉失了面子,埋怨不迭:“大过年的,发什么火呢,非得让你父母在这天也不安生?”
丽娆腾地站起身来,怒视着她:“我说了,别提他们。“
戴婆婆赌气回房睡觉去了。
丽娆恨不得掀桌大闹起来,但又恐父母阴灵此时难得旧地重游,看到了不免挂心,只得奔到了外面。
沿着石板路,一直往前跑去,寒风袭面,泪水还未流出就已经被冻在了眼眶里,四周除了咻咻风声,还有寒鸦凄厉的啼叫,偶尔一只孤灯飘飘摇摇晃过头顶,在前方带路似的前进,然后倏地往上升,一直升到看不见的云层里去。
翻过小丘,来到父母的坟前,天上月无影,星无迹,只有那一盏盏幽灯,鬼火似的闪烁着,密布了整个污浊的夜空。
丽娆扶着榕树巨大的躯干缓缓坐了下来,心里除了难过还弥漫着后悔,她不该这么激动,对于旁人来说,她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因为她们永不可能会感同身受。
外婆说得对,人为什么要在喜庆的日子里,翻来覆去咀嚼那些痛苦,如果你的心一直封闭着,自怜自艾着,别人闯不进来也看清,终究只会徒劳的放弃。
能救赎你的人,不见得是个有耐心的人。
不知想到了什么,丽娆失笑的抱住双臂,把头整个的埋到膝上去。
“爹,娘,你们要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吧,就算我注定一世孤独,也给我指条明路,让我余生过得快活一些。”
回答她的,自然只有头顶树叶的沙沙颤动。
初五日,松风涯托人前来带话,出山的日子定在初七,并留下了二十两路资。
带话的是个年轻师弟,任务完成便急切的想要离开。
丽娆唤住他,问道:“陈掌门有没有说什么时辰,在哪里碰头?”
那师弟老持的肃着一张脸,对她并无恭敬之色,只是随口回道:“师父在议事堂与诸位长老商定了时间,卯时到山门处集合,那时当还有话说。”
丽娆口气不满道:“那我不问你,你就不说了么?”
师弟语气亦有些不耐:“师父并未让我跟你说这些,我想你若是不去也没什么。”
不去也没什么?当然没什么,她大约已成了众人心中的负担和拖累,能甩掉最好不过了。
她对着那人背影大声回应道:“告诉陈掌门,我会如约而至的。”
第47章
初七是个好天气, 对于泽地来说,水汽温润,薄雾冉冉, 无雨却胜似雨后的清冷舒怀。
刚要走近山门处, 由三峰汇聚徘徊而不得出的一股寒风便破谷而出, 通体吹到身上, 丽娆浑身像洗了个冷水澡由上到下打了个激灵, 眼睛被冻住一般, 只能执拗着睁开来目视前方。
及至那巍峨山门, 便见有十数人站在当道, 四景长老中除了百花谷主皆已到齐。丽娆本就提前了一个时辰出门,还是赶不上他们的脚程。
会点轻功很了不起吗?她脚步放重了些,踩得枯草发出扎扎脆断之声。
“江师妹来了。”陆谨言耳目清明, 又兼不是第一次下山不用认真聆听教诲,所以正待百无聊赖间,便第一个看到了她,似乎对她的出现还有些惊讶,笑道:“前日议事堂里不见你, 我以为你不愿去了。”
丽娆轻哼一声, 目不斜视地走上前去, 闷头向众人行了一个礼,语气冷然道:“我当然要去,这可是陈掌门答应了的。”
陈雁回淡淡的笑着,拍了拍一旁陈亦深的肩膀嘱咐道:“看护着表姐,别让她去做危险的事, 要是出了意外,你娘可不得饶你。”
陈亦深经此大劫稳重了些, 表情也不复当日那般神采飞扬,短短半月虽然武功恢复了不少,但内功确也不如从前,他心里懊恼不迭,又兼对父母也生了一些闷气,所以回得不冷不热:“知道了。”
人虽多,但相熟的小辈却没有来送行,比如令玥和陆娇。令玥一般不会缺席这种重要的场合,大约是怕她兴起又说出要一路同行的话,所以被杜如梦绊住了。
至于陆娇,丽娆左右环顾,在心内感叹,这个姑娘还真是绝情,陈亦深都好了,她居然还不来送行,婚约已定轻易可是不能反悔的,除非她羞耻心作祟,自己也觉得之前不去看视照顾未婚夫,落了人言,所以此时也怕被冷落出丑。
看起来备受重视的倒是薛珞,揽月峰的长辈都来了,揩了她在一角细细叮嘱。
丽娆不禁一直把神思都放在那一角,不知道溶鸢师叔可会一同前去,她们不是说好了要一同下山游历么。正看得入神突然那方一道冰冷的视线裹风携雨的袭来,一下子就把她迫得别开了眼。
陆楼主捧着一个紫砂茶壶,攥在手心里且站且饮,这四人中只有陆瑾言连续三年都得以下山,给他挣足了面子。虽然此次结果不尽人意,但他相信到了山下,陆瑾言依旧会在众人中奔逸绝尘,挡不住锋芒的泄漏。
由此难得起了些好心情,在诸人面前话语间不禁带了些夸耀:“谨言你是常下山的,比他们要多些经验,万事要做好表率,行动前也要剖析利弊,不要蛮横为之。要带领好师弟师妹们,遇到分歧多加劝诫,可别让他们一个不慎做出些辱没师门的事来……当然,也别让他们深陷困境而无法脱身,总之尽力而为,我是相信你的,就等着你好消息传来。”
一席话说得陈雁回脸色复杂不郁,什么时候他的儿子还需要听雪楼的人带领了,不愿再承受这种奚落,他大声聚拢众人道:“时辰也不早了,让他们下山去吧,人各有命,是福是祸都是他们的造化了,不过到青泊镇休整时,还是买匹马代步比较好,山高路远哪里能全部使用轻功赶路,你们的内力也经受不住此等奔波。”
丽娆闻言心内一阵雀跃,骑马当然好啊,要是用轻功赶路她可追不上众人,到时候还得劳累大家等候。
四人就此拜别师父和各峰长老,一路由着大家送到山门外去,及至此时此地,尘埃落定,丽娆内心之中终于感受了几分要出远门的快慰了。
她那闲云野鹤般的恣意妄想得益于父亲的遗传,也得益于四景山的磨砺。
临分别时,溶鸢师叔突然越过前来,携了丽娆的手,多行了几步避开众人耳目:“江姑娘,烦请你多看顾一些,若是路上受了伤,还需要你帮他们护功疗伤,我这里有些银两,单给你放着,缺什么药材的话……”
话未说完,丽娆便打断了她:“溶鸢师叔不跟我们一起下山么?”怎么弄得像托孤一样,她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呢。
溶鸢笑了一下,笑容没达到眉眼里去,只在唇边落下了一点苍凉的弧度:“我想至柔也不希望我时时看住她,她也需要有自己的朋友,需要有独挡一面的建数,行走江湖的事等她回来以后再说吧,也许那时候她的心境不同,该知道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了。”
丽娆懵懵懂懂,懵的是这话里有话她猜测不出意思,懂的是这大约是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外人掺合不得,就跟科考一样,有了名气地位,才会有更多选择的余地,不然永远只是揽月峰下一个资质尚佳的徒弟,闯不出另一番天地来。
不过她们的烦恼还真是与众不同,自己那些对未来的惆怅与之比起来,就显得如夏虫般肤浅了。
丽娆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这番话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启示,自己别的地方也许是个负累,在疗伤治病方面,还是有点作用的。
走得很远了,陈雁回的声音推云破风的传来:“亦深万事小心,切不可意气用事。”
丽娆明显看到陈亦深的下颚抽紧了。
四人走得不快不慢,半个时辰后,脚心的寒意都还凝聚在趾间不散。
切知这四人中,除了陆谨言和江丽娆武功没有受影响外,其他人多少都还在恢复阶段,所以都没有贸然使用内力,脚下路还很长,时间也很充裕,只要今天能抵达青泊镇就行,反正要在那里耽搁一天,买些必要的物资。
只是,这一路的沉默和尴尬,让人有些堵心。
薛珞一直行在前头,与大家隔了数米远的位置,她向来心高气傲与其他三景的人格格不入,此时不置言语也是正常。
陆瑾言落在稍后,偶尔把负剑取下,攒在手里,左手调换右手,显示着他内心的忐忑不安。
丽娆偏头用余光看了看走在最后的陈亦深,他一直在埋头深思,许是内心有很多不满和压抑正在侵拢着他。
丽娆其实有些明白他的想法,陈雁回夫妇为了赢得四方比试的第一,仓促让他练了苍劲真经,以他的武功根基来说根本不足以短时间内参透这么厉害的心法,结果不但被反噬还成了四景山的笑柄。未婚妻也在这重要时刻弃他而去,如今经脉初续,内功不济又被急急的派下山去执行任务还要参加武林大会,在松风涯的期盼重压下端得是有心无力。
她对他产生了一点同情,虽然有些微不足道,毕竟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不是他贪图速成,哪里会有这样的局面呢。
百岁溪蜿蜒流淌,在丛林间淙淙作响,由此汇聚的溪水将流入镇上的那条淮河支流,最后并入燕门江。
溪水隐目,湿地旁边的夏枯草和柳叶蓼长势喜人,紫色、红色的细小花苞簇簇交织在一起,把茅草的萧瑟也点缀成了春意的明媚。
一越过泽地,走入临近青泊镇的丘陵之间,馨香的气息便若有似无的传来,腊木枝虬繁节,淡雅的黄色花朵在枯木上绽放,衣履间一旦勾碰上,荏弱的花瓣和露水一齐浇下,像淋了一场带香味的雨。
尤其是薛珞身姿高挑,狭路上躲避不及,白色发带上也汲满了黄色花粉,走过二里地,离了那段花路,还能从她身上闻到芬芳传来。
陆谨言静默半天终开了口,却不是问薛珞,而是转头询问身后的丽娆:“江师妹累了么?”
丽娆笑道:“不累。”
他温言道:“约莫再走一个时辰就到石桥了,到了那里离镇就不远了,正好可以吃点东西,你早上出来这么急,一定还未吃早饭吧?”
到底是常年外出的人,说话做事比不得山中之人死板冷漠,被他这么一关心,脚下的步子也迈得轻巧起来:“谢谢陆师兄关心,我还怕我走得慢,耽误了你们的路程。”
陆谨言撇过一枝横生出来的蕨草,淡笑叹道:“路本就是要慢慢走才有趣味,一味的紧赶慢赶除了徒生劳累,有什么意义。”
丽娆点头赞道:“说的是。”
陆谨言是跟在揽月附峰时对人的态度不同了,那时的他作为四景中的天之骄子,人人仰慕尊敬,自然生了一股骄矜之气,变得目下无尘起来。如今遇到了比自己更优秀的人,那股傲气自然就发不出来了。
稍顷他又问道:“只是不知道陈师弟为何故意落得这么远?”
丽娆心里腹诽:你怎么好意思问的,他心情不好,难道你不知道么?你的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你难道一点不了解?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奚落道:“他向来是话多热情的人,突然变得这么沉默寡言我也有点奇怪,可能是身体刚恢复,内力调息不适应,所以走得慢些,反正总不会是为情所困吧。”
陆谨言愣了一下,失笑地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前方的薛珞突然停住了,远远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候。
陆谨言见状连忙赶上前去,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薛珞微侧了眉目,也不看他,只向前扬了下巴,冷道:“前方叉路多,我不熟悉,还是陆师兄走前面吧。”
第48章
晌午时分终于抵达了石桥, 桥如其名,但它并非人工修造而是一座天然石桥,由巨石镂空而成, 河水在底下经年冲刷, 生生冲刷出一条河道。
石桥两旁的缝隙里生长着很多低矮的灌木及石络藤, 像是护拦一样把整座桥包围起来, 人走在上面像是在穿行一条狭窄而幽暗的洞穴。
然而桥对面就是青泊镇那条疏落有致, 繁华不足的长街, 屋角下的灯笼及桂树上的红彩还未来得及取下, 过节的气氛依然还在小镇上弥漫着。
小孩子们穿着新衣, 拿着鞭炮在人群中穿行打闹,河边的竹林里偶尔有爆竹声稀里哗啦传来,大家见怪不见的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极本就不屑一顾。
陆谨言看了一眼陈亦深,见他木然着脸看着远处碧青的河水,事不关已的模样,毫没有要担负起带领众人的意思,只得扛起责任道:“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再找个客店住一晚。”
众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穿过长街, 转向临河的一条小巷, 几处酒家的幡子便在楼阁檐梢招摇起来,吆喝之声也此起彼伏。四人随意择了一家铺面整洁处,坐了进去,要了几个素菜并一壶清酒。
陆谨言执壶给在座诸人都满了一杯,笑道:“天气冷, 喝点酒暖身是最好的了。”
亦深依旧沉默,端起桌上杯子便仰头狂饮起来, 然而一杯还不够,一壶也不过几口,他叫来店家,嚷着再加一坛来。
薛珞看着陈亦深,眼里盛了些嘲意,陈亦深这性子也是出其的任性,不愧是血脉相近的人,骨子里都自尊心极强受不得一点挫折,如果没有压得住他的人,往后只会变本加厉惹来更多的麻烦。虽说是四人下山,共同完成任务,但她不介意明日后各自赶路,反正路程还很长,只要是规定的时间到达目的地就可以了。
不过,她垂眸夹了箸野荠,食不知味的放进口中,内心升起几分犹豫,单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丢下来,似乎有些不妥,虽然有陆谨言保护,但是……
丽娆上前压住亦深举杯的手,脸色不耐,却又不得不劝道:“你还是少喝些酒吧。”
陈亦深一把挥开,带了点怒气道:“别管我。”
丽娆白眼快翻到天上去,心内怒骂道:谁稀罕管你,只是你丢人我也要遭殃罢了。
她肃起脸色道:“你还没有痊愈,喝多了只会伤身,要是你伤势重新恶化,内功尽失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你要是想躺在床上一辈子,那你就尽情喝吧……”
陈亦深脸色极速变幻着,思绪良久,终于还是停下了饮酒消愁的欲望。
几人临窗而坐,肘边是一溜细长的红木栏杆,栏杆下碧岑岑的一汪河水,幽静得仿佛没有流动,从这里往前望去,可以看到石桥及远处青泊渡口那泛白的长长阶梯。
小船划破清波而来,舟上满载着赶集回家的农人,他们或站或坐,交谈热烈,船儿在几簇楠竹的掩映下,越行越远,最后只有桨板拨水的呼呼声还犹在耳。
一个渔夫沿着河边小石路往上攀登,手里提着几尾鱼,鱼长而鳞青,尾间泛着殷红的色彩。丽娆放下碗,伸出头往下看去,及至那隐在喉间变成咳嗽的笑声把她拉了回来,陆瑾言喝了口茶道:“江师妹想吃鱼么?点就好了。”说着便招来店家,点了一道清蒸鱼。
丽娆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去,就差要躲到饭碗里了,她嗫嚅解释道:“我是看那鱼长相奇特,有些好奇罢了,并不是想吃它。”
等到鱼上来后,所以人都没动,想是在等丽娆先下筷,然这时她却谦让起来,夹了一块鱼肚子肉,蘸了蘸清酱放到旁边女子的碗里去:“尝尝吧,看是你们揽月峰的鱼好吃,还是这里的?”这话的语气实在有些别扭,仿似带着那落霜而未摘橘子的酸。
薛珞斜睨了她一眼,浅尝了一口却不置好坏。
饭毕,一行人前去客栈安顿好了行李,这才各自分开行动。
丽娆走进了药店,抓了一些治伤风的药材,又买了些止疼止血的丸药以备不时之需。
她沿着一颗巨大黄桷树形成的转盘,转入一条小巷中,沿着青苔满布的石板路一直前进,这里总共就是一条主街,一条小巷,一条沿河饭庄,没有多余的路,所以不用担心会走失。
小巷尽头,突然人声嘈杂起来,并有些牲口的异味传来,走上前去,这才发现这里是个小小的马市,虽是马市但也兼卖些别的家畜。
薛珞那身白衣,站在这里真是要让人为之叹息的程度,然而她却毫不在意的正在伸手抚摸一匹探出圈头的黑棕马,那匹马身姿矫健,皮毛油光滑顺,四腿更是修长有力。在这样的小镇上,这样的良马算是不可多见的。
“多少钱?”她问道。
马贩看这清逸的貌美姑娘正待入神,听到她的问话这才囫囵清醒,手掌大开向前比了一下。
“五十两?”
“五十两黄金。”那贩子微微弓了腰,笑得有些讨好:“姑娘,这可是大宛国过来的名马,要不是一个外地商人为了盘货把它抵押了,我们这个小地方可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一匹的。”
薛珞眼里有光晕在浮动,她自然看得出这马的价值。
马贩子趁热打铁道:“姑娘,这马只需买得这一匹,就可伴得你三四十年,赶路绝对比普通马更耐劳。比它好的马当然也有,那是汗血宝马,一匹可值万金,但若说实用性,买来也是暴殄天物,只能当祖宗供起来。”
薛珞微微点了点头,眼见就要开口答应,丽娆连忙迎上去阻止道:“这马是好,但也太贵了,我们先看看这普通的枣马多少钱?”
她指着一匹瘦弱的枣红马问道:“这匹多少钱?”
那马贩见她横插一杠断了他的财路,脸上的热情顿时消逝了些,只是随意回道:“那匹十两银子就够了。”
丽娆道:“八两我给你买了,我们也是穷山门出来的,哪有那么多钱呢。”
马贩只想赶紧打发她,便挥挥手道:“好,八两就八两吧。”
等到牵马出来时,丽娆凑近薛珞耳边悄声道:“你也像我这样讲讲价么?”
薛珞耳上蓦地飞红一片,瞪了她一眼,咬牙道:“我不会。”
丽娆无可奈何的叹道:“睢你这么没用,我来。”她直起身姿,带着点气势,指着那黑马道:“这马我出三十两银子,若你不卖我们便到别处去看看。”
马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三十两?做梦呢,你到别处去看吧,方圆一百里,你要是能找到比这匹马好的我就服你。”
薛珞掩唇轻咳一声,声音里带点气恼和窘意:“你这是讲价么?”还是在白抢?
丽娆只得又提高了价钱道:“那就五十两。”
马夫头摇得像拨浪鼓,直言:“不成不成。”
“那六十两?”
“六十五两?不能再多了。”
薛珞难以听下去了,攥住她手腕直拉到身后去,眼睛里簇了火苗:“你给我闭嘴。”
丽娆犹还嘟囔:“你可不要当冤大头哇。”
薛珞想要出言定价,但不知怎么又觉得刚才对话十分难堪,似乎那人丢的是她的脸面一般,顿时喉头有些难为情的紧涩,耳下的晕红蔓延至脸上,更显得出水芙蓉娇美难持:“那么……那么一百两银子可以么?”
“这……这……”小贩不觉也红了脸,说话结巴起来:“是不少了,但是……还是不够的。”
丽娆脸色不善地凑过去:“你不卖可就没人买了,小地方谁会买马骑,不如买个骡子划算。”
商讨到最终,这匹马还是一百两交易了。
虽然马的价值也许远大于这个银两,但诚如丽娆所说,除了她们也许没人会买了,只会落得个明珠蒙尘的下场。
两人牵着马往客栈走,薛珞忍不住轻斥道:“往后,我买什么,你别来插嘴。“
丽娆浑觉得自己为她省了钱还受埋怨,不禁委屈:“那我不说,你是不是要给一百两黄金了?你们揽月峰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
“不关你的事。”
丽娆赌气拉着自己的小红马飞快地走在了前面,及至客栈马厩,把马一拴,便回房休息去了。但这委屈还未维持多久,就被楼下的嘈杂打破了。
丽娆听到客栈大楼内有打骂声,但本着不关已事不掺合的心态,没有理会,然而当陈亦深的声音和着剑招相击的叮当声传来,她就不能不管了。
拉开门,站在二楼的栏杆处往下望去,只见大堂一片狼藉。
陈亦深正持剑和一个带刀的中年人打斗在一起。刀客只是些粗略功夫,靠的是蛮力把刀柄耍得虎虎生风。陈亦深剑气轻盈,虽然内力不足,但招式变化快速,打得刀客逐渐没有了招架之力。
但是刀客并非只一个人,只见站在旁边柱子后观望的三个年轻人,此时开始蠢蠢欲动。两人拿着刀从后包抄,一人拿着匕首候在一侧随时准备偷袭。
丽娆苦于自己武艺不精,想帮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出声提醒道:“亦深,小心后面。”
陈亦深一听,使了个翻身决向前翻去,踩在一张桌上,然后转头一看,底下四个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他气恼的叫骂道:“是你们自己没长眼睛绊了人,怎么现在倒以多欺少起来?”
带头的刀客道:“本就跟你说对不起了,你嘴里不依不饶实在气人,不教训你,你便不知好歹,以为年轻气盛就可以为所欲为。”
说着几人便要欺身上前,亦深且战且退,又要顾忌身后埋伏,所以渐渐体力不支。
突然一阵细小破风之声传来,两位年轻刀客忽地扔掉刀握紧手腕大叫起来:“有暗器。”说着抬头便往刚才出声提醒的丽娆看去。
第49章
丽娆见状连忙向后退却, 然而那手持匕首的少年侠客已翻身上了二楼,一把擎住丽娆的手腕,并把匕首挽放于她颈间, 喝问道:“把解药交出来。”
丽娆吓得蜷缩了身子, 一把抱住长廊上的柱子, 解释道:“不是我。”
“暗器上没有毒, 不过是想让诸位收手罢了。”双方正在对峙中, 陆谨言从长廊另一边的拐角处走了出来, 他施施然下了楼, 对着众人极有礼数的作了一揖笑道:“我这师弟性子骄纵, 并非故意与大家交恶,若是有什么误会,我代他向诸位说一声对不起, 实在不是有心为之。”
那三位刀客进攻的手势微微放松了一些,年长者叹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该我们的错也赔了不是,哪曾想你这师弟如此斤斤计较,实在让人气不过。”
陆谨言脸上带笑, 话间温柔, 举止得体, 三两句便使得大家欲要尽弃前嫌,然而陈亦深却心怀不满,不仅恶言相向,还要火上浇油更加激起旁人的怒气:“这群不长眼睛的东西欺负了我,你不帮忙教训一顿, 还来编排我的不是,你有什么资格代我道歉, 我松风涯没你们听雪楼的人那么窝囊。”
陆谨言闻言脸上猝然变色:“你……”
其余三人也轰然道:“好啊,原来是河清派的人,难怪这么嚣张。”
四景山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气,河清派也是名副其实的江湖大派,在外人眼中派中徒众都是高澹雅士,诚信有礼的,偶然抓到一两个徒众在山下狂妄放肆对于大家来说非常罕见,也极其破坏门派对外的形象。
陆谨言本来想尽快息事宁人,没想到陈亦深却如此油盐不进。
另外两人手伤正痛,心里也正不自在,见此形状也不愿意再善罢甘休,捡起大刀与那中年刀客合围瞬间把陈亦深压在角落,并勒令他下跪。
陆谨言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正在焦灼间,忽见一个白衣姑娘从门外走了进来,她身姿高挑,貌若仙子,手里挽着条精致的马鞭,跹步站在厅中,眼下狼藉也未让她有丝毫的惊讶,只是淡淡问道:“怎么了?”仿佛她才是这河清派的领头之人。
陆谨言缓缓走近她,离身两步停了下来,温声解释道:“陈师弟与他们闹了些矛盾,那方正在与他纠缠。”
薛珞闻言无甚反应,只是抬头虚望了一下,倒是脸上起了些波澜:“上面又是怎么了?”
陆谨言回道:“我刚在楼上用暗器制止他们,那人误以为是江师妹所发。”
薛珞微抬起头,扯了扯唇角,话语泠泠如水击之声:“放了她,那位姑娘并不会武功。”脸上笑意未达到眼睛里,但足以让男人魂收魄散,连女人也不免怔愣。倒是丽娆回神快,一脚碾到那人脚尖,让他失了力道,连忙翻身跨过栏杆跳了下来,然跳下时忘了提起内力,身体不免失重。
惊叫间,薛珞轻轻扬过马鞭勾住她手腕往前一拉缓了下坠力道,又用鞭柄横腰一拦使得她站住身子。待得丽娆站好,她把鞭子扔进她怀里,取过背上陨铁长剑,与陆瑾言只是眼睛一霎间交接,便配合默契的指剑上前逼开众人围势,并堵了他们出路让他们被围在死招之间。
陆瑾言见局势反转这才从袖间掏出十两银子掷到中年刀客怀里,说话依旧风度有加不见气势压迫:“前辈,这件事就算了吧,诸位也消消气,这点钱买点水酒喝,咱们不打不相识,往后有什么困难,来河清派做客,我们也当鼎力相助。”
那中年人见这二人武功如此高强,也不禁心下生怵,顿时松了口气:“好说。”并向另外三人打了个手势,道:“咱们走。”
三人鱼贯而出,然楼上那位少年下来时,眼神依旧直往薛珞脸上投去,将行将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是另一个回头拉了他的膀子一把,发恨道:“看什么看,人家师兄妹郎才女貌的,你不要净做白日梦。”
这席话倒触动了两个人的心弦。
陆瑾言只觉两颧发烫,不自在的看了一眼薛珞,见她如未耳闻般,不觉有些失落。
丽娆眼色不善的瞟过陆谨言,又把目光投到陈亦深脸上去,她走上前去理了理他皱褶的衣襟道:“亦深,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是你不要任性得让所有人都为着你变得不开心。”话未说完,只见陈亦深眼带讽刺的看着她道:“你在说你自己吗?”
丽娆被他一堵不免也是脸色发红,见旁边两人都看着他们,只得拉了陈亦深走到外面僻静的地方去。
陈亦深虽然与丽娆无甚感情,但到底在四人中有特殊亲缘关系在,说话间不禁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犹还带怒唠叨不绝:“陆谨言凭什么作主道歉,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江湖上认识他的,可比认识你的多。”丽娆不咸不淡回道。
陈亦深脸色又黑了几分:“他就算名扬天下也当不了河清派的掌门。”
丽娆点头道:“那是,他必定要另起一宗门,做个开派祖师才行。”
陈亦深眼睛淬了火,恶狠狠盯着她,欲加不满:“江表姐,你既然这么喜欢他,干脆我跟爹说了,让他作主让你们成婚算了,省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丽娆不禁伸手狠狠指住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你真蠢啊,你是铁了心觉得自己这趟出来没什么收获了?你错了,咱们四个人出来,即便那两个人出尽风头,也是代表了河清派,为了河清派生威。往后都是你手底下的人,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去笼络,而不是去离心,跟我离心倒无所谓,反正我也碍不着你什么。你是未来掌门人,你出来是游历长见识,学习如何执掌好门派,不是像他们那样费尽心力闯名气的。”
陈亦深虽还是不服气,但也知道这话有理,但谁也不愿意屈居人后,况且又是少年心性,适逢大变,一时半会儿自然转不过弯来:“我只是看不惯他颐指气使的样子。”
“话说回来……”她说得有些犹豫:“你与陆娇真就不可能了?就算不可能了,也不必要跟人家兄长生仇,显得你特别在乎她么?你该毫不在意才是,天下好姑娘多了,没准这趟出来,还能带回去一个,狠狠打她的脸。”
陈亦深脸上灰黑掺半,扭曲不止,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低头思了半晌,一跺脚,便提步往那空落的大街深处走去了。
丽娆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吁了一口气,没想到有遭一日,还需要她这个四景山中最没用、最不遭人待见的徒弟,来充当他们关系的调和剂。
回到大堂之中,陆谨言已与客栈掌拒交涉好了赔偿事宜,而薛珞早不见了人影。丽娆取下腰上的马鞭,拿到手中观赏了一番,暗笑道:这人看起来不识人间烟火,其实跟寻常姑娘又有什么不同呢,还不是喜欢这些漂亮的玩意儿。
薛珞的房间与她相临,她在那门前徘徊良久,终于敲响了那道门,门开了,门内的女子卸了平日里常戴的披帛,只一袭干净的素衣出现在她面前。
丽娆递过马鞭道:“你在哪买的,真好看,我也想去买一根。”这话说得十分没底气,她哪有那么多闲钱去置办这些华丽的行头。
薛珞淡然的接了过来,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问道:“你不是很讨厌松风涯的人么,倒是对陈亦深很好。”
丽娆失笑道:“若我不劝住他,你们一路得遇到更多麻烦。”
薛珞冷嗤一声:“你倒是八面玲珑。”
话尽于此,两人陷入了沉默,仿似除却这些问题,她们便没有了共同的话题一般,这样的沉默这对丽娆来说,是焦躁而痛苦的。
恰在此时,陆瑾言也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他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附近有个观音庙,适逢初七开庙门,晚间烧香的人会很多,我们晚饭后不妨一起去看一看。”
薛珞退进去,掩了门道:“我对烧香拜佛没有兴趣。”
陆瑾言吃了个闭门羹,尴尬地转头看着丽娆道:“江师妹呢?”
丽娆也低头拒绝道:“我也不喜欢凑热闹。”其实她倒是很想去看一看,可惜久未处这种繁华之中,对任何事都有些束手束脚,总怕一个不小心丢了人,惹了麻烦,倒要别人收拾烂摊子了。
然而,晚间那震耳欲聋的炮竹声,还是把丽娆扰出了门。
夜,不知为何,漆黑得看不到一点星辰,连小孩子们放的花灯也只是行到半空便不见了踪影,雾是黑的,黑色的浊雾比四景山的除夕还要浓厚,也许在这里,今晚才是真正值得庆祝的日子。
去往观音庙的人潮已经在亥时便澎湃起来,此时再前进便逐渐逆了喧嚣。
行到黄桷树时,最后一泼上香的人已经呼喝而归,丽娆便绕到树后等待人稀之时。
当在树后看到那人时,她来不及惊讶,便听得对方问道:“你不是说你不爱凑热闹么?”
丽娆笑道:“你不是说你对烧香拜佛没有兴趣么?”
薛珞负手望着头顶稀落的天,语气毫无起伏:“佛道本是一家,无所谓拜或不拜,我只是听闻师叔曾在这里祈过愿,想来颇灵验。”
一听师叔,丽娆自然想到了溶鸢,她笑得勉强:“是啊,可以去祈愿。”
人潮退散,两人便并肩向镇北的观音庙出发。
巷子深沉,阒无人烟,两边偶尔挂着一盏灯笼,把脚下的路也映成了幽红。越得里走,临近庙门的那条大道,鞭炮的散落的红屑便越多,脚踩上去松松软软仿佛行走在秋后林间。
烟尘滚滚,硝石刺鼻。
拐过一道半旧城墙,一挂鞭炮便在脚下响了起来。蹦起的火石弹在身上,泛起细微的疼痛。丽娆捂住耳朵往薛珞身后藏了藏,企图让她庇护自己不被四散的火光灼伤。
薛珞停了步,等鞭炮响完,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黑雾散尽,庙宇金色的檐角便在视线中清晰可见了。
第50章
想要进入庙宇还得爬上一个百步高的阶梯, 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了步,上面是檀香迷蒙的嘈杂和宝相庄严的梵音。下方是冷清的街角,衰草稀疏的小径。
高高的城墙隔绝了镇上的平凡街景, 只有夜半还未休息的梢公, 偶尔喊出一句号子, 把人拉回到俗世之中。
“你不去祈愿?”丽娆不明白为什么咫尺的距离她却不上去了。
薛珞摇了摇头, 道:“看看她来过的地方, 就够了。”
丽娆转过身, 借由抚摸那道城墙, 掩盖脸上酸涩的表情。
“那么去河边走走吧。“丽娆指了指对面的一条小径, 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来,顾自提步往前走去,转眼便消失了身影。
薛珞仰头看了看那庙宇金顶, 伸手抚过城墙,怔愣了一会儿,也慢慢往那条小路走去。
河边芒草丛生,洁白的鹅卵石在深夜里泛出柔和的清光,远山的麓影看不真切, 渡口处的小舟已划到了对岸, 舱门上的油灯像是一簇鬼火, 在水波中游荡。
丽娆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斜斜向水面掷过去,无波的河面上泛起两处泡影。
“小时候我问爹百岁溪的源头在哪里,我爹就带我去找,一直走到泽地深处的一个小湖泊, 我们在那里驻了一晚,虽然很冷, 但心里很快活。可能离家远了,看什么都很新鲜,觉得要是每天都能走一处新鲜的地方去看看,那就太好了。“丽娆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脚下是块玉滑的石板,一直延升到水里去。
薛珞静默了良久才道:“你好像总是沉溺在过去。“
丽娆偏头看着她,疑惑道:“思念父母是人之常情,难道……“她适时的闭了嘴,后面的话不宜再说。
薛珞倒罕见的没有生气,她也捡了块石头坐下,两人相距远远的:“你既然那么怀念过去,为什么又非得出来。“
丽娆低了头,拾起一块石子抛到水中,那清脆的叮咚之声,让心也跟着强烈跳动了一下:“我不像你有那么多的机会,这可能就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出远门,这次回去,我就得听外婆的话,永远留在那里了。“
薛珞道:“你不像那么认命的人。“
丽娆苦笑:“是啊,谁会想认命呢,可是我还有其他的选择么?像我这样的人,能闯出什么天地来,能遇到什么可以改变人生的奇遇么?今年我就十九了,年岁越大,留给我的路就越少。“
夜风吹来,薛珞幽幽话语被拉长:“你手上的发带还在么?“
丽娆举起手臂,给她看那抹不甚清明的色彩:“你想笑话我么?“她抚摸着手腕:”天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居然阴差阳错得了个第一,如今作茧自缚,没有余地了。“
“就算你不是第一,你怎么确定第一的那个人就会娶你? “话音里带点戏谑的意味。
丽娆轻叹了一声,又丢了块石头进水:“其实,我一直以为你会是第一。“
“我?“薛珞冷嗤,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得了第一,你不是就更没机会了。“
丽娆环抱双臂把头埋到膝间,喃喃道:“我那时候想着,跟你进揽月峰去,一辈子不成亲也是好的。“
夜风凄凉,芒草飞舞,静谧间,河水来回冲刷石板的声音仿佛把时间都停滞了。
又拾了块圆石捏在手里,那乳白色的质地,圆润的触感,让人不舍丢弃,丽娆摩挲着它,心里一时乱如麻,一时又静如水。
谁会想到她们能在远离四景山外几十里的小镇河边,还算心平气和的聊天呢,这样的场景不算不真实,只是可遇不可求。就像有些心事,不说,一辈子都没机会说出口:“四方比试之前,二婶来找过我,她想逼我嫁给她的亲戚,以便更好拿捏我。我那时候告诉她……告诉她我要进揽月峰,揽月峰断情绝爱,必须要守身如玉。“
薛珞道:“她应当知道,师父不会收你。“
“呵。“丽娆笑得有些无奈,亦带着几分狡黠:”对啊,你师父怎么会要我,单这么说肯定是不行的,我便又告诉她,我和揽月峰上最厉害的姑娘两情相悦了,她必定要助我入峰门。“
然后四方比试,她输给了她,让武功低微的她夺得了第一,从而加深了那个谎言的真实性。
接下来就是无尽的沉默,连流水和风鸣也掩盖不了的沉默。
不过在这尴尬的氛围里,丽娆却品出了一丝异样。
她没有生气不是么?懒得生气也是一种关系的进步不是么?
由此她便开始窃喜起来。
然而这种窃喜还未存在多长时间,等她察觉不对回过头时,那人早已不知何时离开了这里,只剩下了一□□碧流淌不息。
清晨。
四人开始整顿出发前往津门城时,丽娆犹还打不起精神,不知是不是昨夜在河边停留太久经了风寒,以致于有些头晕脑涨,食不下咽。
出了镇后,四人各自上马赶路,因着不会驭马的原因,丽娆一直落在最后面。
途经一片蓬草地,因颠簸加重的不适,让她觉得恶心难忍。丽娆连忙勒停跳下马背,一头扎进草丛里。
正当她吐得不知天昏地暗的时候,忽听草丛深处传来了一阵痛喘声。
丽娆本来不想管闲事的,况且身体不适本就落到了后面,要是跟不上他们,今晚还不知道该在哪里留宿。可她赖不住好奇,又兼现在被冷风一袭,整个人也清醒了几分。
她壮起胆子拨开草丛,慢慢往里走去,蓬花在冬天也开放着,白的花黄的蕊密密麻麻在胸前拂动,却闻不到一丝香味,空气中弥漫的是一股血腥气。
她战战兢兢地靠近声音发出的地方,取下背上的青岗剑,抽剑出剑鞘,然后用剑尖将草分开一个细缝,由此向里面看去。
只见草地上躺着一个黑衣人,样貌清秀带着熟悉,俨然就是昨日在客栈那个拿着匕首的年轻侠客。她惊呼一声,连忙捂住嘴巴,警觉的往四处看了看。那人听到声音睁开了眼睛,见到她,满带血渍的脸挣扎出一丝激动来。
“求求你,救救我。“
丽娆捂住乱跳的胸口,不敢轻举妄动:“你怎么受伤的,你的仇家就在附近么?“
他摇了摇头,咽了口血沫:“我父兄全死了,他们拖住那人,让我逃到了这里,我不能死,我要报仇,求你救救我。“
丽娆踌躇了一下,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只见他肩胛有一处贯穿伤,正在汩汩流着鲜血,右臂也有一道砍伤,如果不及时救治很快就会失血而亡。
她道:“你等等。“
说着跑了出去,到大路旁找到小红马,取下上面放置的包袱,然后又飞奔回去。
那人见她离开,本也有些绝望了,如今又看到她回来,眼眶开始飞起了红雾:“你……你若救了我,我必得报答你。“
丽娆喝止道:“不要说话。“说着取出伤药给他服了一颗,又就地撕下他的里衣给他包扎了伤口,待一切完成,这才道:”你最好还是回镇上休息几日吧,我看你腿上没伤,呆会儿好一点后,能自己走路么?“
那少年屈了屈腿,咬牙点了点头。
丽娆又放下两粒药丸道:“这药不算好,但也能救急,你记着每天服一粒。“她站起身来,有些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寒颤:”我得走了,不然我师兄要来找我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陆谨言的声音远远传来:“江师妹,你在哪里?“
看那男人防奋地握住手中匕首,丽娆知道,他并不想再有旁人知道他的存在。
她跑出两步,这才大声回应道:“我在这里。“
陆瑾言正坐在马上有些焦急的踱着步,见她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么长时间都未跟上,薛师妹让我回来看看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丽娆不好意思地拉过自己的小马:“昨晚受了点凉,有些恶心想吐,所以……放心,我会尽量跟上你们的。”
两人打马向前,在一条岔路遇到了正在等候的薛珞和陈亦深。薛珞见人无碍,勒马回身,轻甩了一下马鞭。
黑马彪悍,扬蹄直奔,瞬间黄沙满目,已到百米之外。
陆瑾言道:“三十里外有个驿亭,咱们到那里再休息。”说着打马追去了。
陈亦深依旧不想和他相距太近,留在原地,看了丽娆的马一眼道,讽道:“你这瘦马,跑不到三十里估计就会累死。”
丽娆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话便走:“八两的马,你还指望它一日千里吗? ”
等丽娆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到了那驿亭时,其余几人已经停驻了约莫一柱香时间了,此时正站在亭子里窃窃私语。
丽娆还未走近,便见陆谨言迎出,示意她看向身后不远处的一个被火烧尽的废墟:“以前那里有个茶肆供行人歇脚,现在却没有了,看来那群匪徒已经染指到这里了。”
难怪一出青泊镇地界,道上的行人就越来越少,看来安全的路程就止步于此,往后她可万不能再落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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