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两天后, 悦来客栈。

    晨起浓雾压城,风雨欲来之。

    薛珞俯身撑在窗棂,指骨发白压抑着暴怒的气息, 冷声道:“所以不是丐帮的人带走了她?”

    陆谨言接连奔波, 脸色亦憔悴不已, 他点了点头, 突然反应过来那背对着他的女子看不到, 便出声道:“不是, 丐帮那人说了, 他们到酒坊坐定后, 便有两个人来把江师妹掳走了,酒坊老板也能证明他所说非假。”

    “他有说是什么人?”薛珞回过头来,苍白的脸上, 一双眼布满血丝,显见也是数夜未眠了。

    陆谨言蹙了眉,挫败地摇头叹道:“他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只知道都是高手,江师妹只出了一招便被制住。”

    薛珞仰头闭眼, 脸上溢出苦笑来:“便不是高手, 一招制住她又有何难, 只可惜看不到武功路数,不知道是哪派的人。”

    陆谨言安慰道:“薛师妹,别太着急,我已让陈师弟请碧水阁的人帮忙四处寻找了,一有消息就会告知我们。”

    两天了, 从知道她出入过回生堂后,当天在此地出没的所有人他们都去一一探问过, 知道她买了药,知道她与丐帮的人去了酒坊,可一切线索就断在了那里,她被人制住然后从巷道的死路消失了。

    时间拖得越久,她的危险都越多一分,薛珞简直不敢想像她会遭受到的折磨,只盼那人是有求于她,不会加以侵害。

    “不知道纪盟主现在在何处?”陆谨言抚额沉思道:“我寻遍了这城中的大小驿馆,都没有他入住的消息,恐怕还没来津门城。”

    薛珞心中一凛,问道:“找他做什么?”

    陆谨言常出入江湖,自然知道得比她多:“他手下有个百晓生,眼线遍布离州十二城,对于江湖上发生的所有事都甚为通晓,只是他行动神出鬼没,很难追寻到他的踪迹。”

    薛珞点了点头,沉吟良久,回身道:“你在这里等着,看碧水阁的人是否会带来消息,我去去就回。”说着飞身跃出窗棂,一路御着轻功往回生堂奔去,转眼便落到那丁字路的中心,在回生堂高耸的屋脊上停了下来。

    这两日她已来过这里无数次了,两边巷道都已被民居的后墙封死,只有中间这么一条出路。

    带走丽娆的人,若是像她一样用轻功跃墙跳出,也是轻而易举。可带着人使用轻功,必会被人发现,为何当时在场的人都说几人奔到巷道底就忽然不见了?

    薛珞旋身使了个翻身决,极轻巧地坠落在巷道底端,身后就是那个小酒坊,此时也有三五人坐在檐廊下喝酒。

    她顺着高墙走了一个来回,仰头静静望着那一溜探出半截的青色瓦片。这是一个二层的楼屋,窗户紧闭,正门在一个拐角处,离河岸很近。

    身后有人极快速地靠近,薛珞没有回头,只微微侧眸盯着脚下骤然出现的影子。

    “姑娘,掌门让你去白马寺一趟。”那人开口,极低沉的男声。

    薛珞没有回答,脸上冰霜一片,回头时,突然眸中戾色乍起,瓦檐上的一处地方占据了她所有的注意力。那里有两匹瓦之间的距离,比之其他瓦要宽,恐怕是脚尖踩踏后出现的移位。

    肯定有人使用了轻功。

    她自信自己的轻功在武林中也少有人敌,自己若要跃出这民居根本不用二次借力,这人二次借力却能消失得毫无痕迹,那只有一个可能。

    看来得赶快弄清楚这家人是谁,他们跟哪个帮派有所牵扯?

    想到这里,她不再犹豫,再次御起轻功,急出了城门,往东面的白马寺而去。

    白马寺前,几株腊梅开得正繁,枯枝黄蕊映着白墙灰瓦,欲显灰败清冷。几个小孩子正在树下攀折梅花,花瓣被扯落了一地,把那浓烈的幽香搅得到处弥漫。

    这里是苍山派的暂住地,他们经受内斗后,元气大伤,派中人都在休养生息,只有几个年轻力盛的徒众出入买办事宜。

    薛珞直接跃墙过去,避开了殿外的守门人。

    几人只见白影在眼前一闪,回头时已了无踪迹,个个都拔剑四顾,心惊不已。有人持剑一路奔至方丈中,向薛掌门报告道:“有高手进来了,不知是不是周师兄的人来行刺杀之事。”

    薛掌门身着黑衣,白色长髯在颌下拂动,一张干瘦的脸,因病气而显得暗黄,只有那双犀利有神的眼睛,显示出他做为一派宗师的气势。

    他挥退众人道:“我知道是谁,不用惊慌。”

    几个人闻言,这才相顾退下。

    薛掌门走至桌前,翻杯倒了茶水,推到那桌边站着的白衣姑娘前,就这么一点动作也不禁引得肺气涌动,咳嗽不绝。他自顾自顺了顺胸口,这才坐到桌前,开口便笑道:“和煦心法在驱风避寒上,到底没有望舒心经厉害,你受了这么重的寒气,内力却丝毫没有受影响,实在是幸事,只要不耽误你参加武林大会,我就放心了。”

    薛珞冷冷一哂,道:“倒也不是全无影响,不过硬撑罢了。”

    薛掌门脸上顿显忧心之色:“该找个大夫斟酌个药方才是,我喝的这些药太过猛烈,予你没什么益处。”

    薛珞微觉不耐,不想再跟他这么寒暄下去,她心中焦急非常,恨不得马上把挟持丽娆的人找出来,再屠个精光:“我同门师姐不见了,需得马上找到她,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你也该帮我个忙。”

    薛掌门自然不会拒绝,连忙应道:“怎么帮?你要什么人尽管带去就是了。”

    薛珞思忖道:“你与现任武林盟主纪盟主的关系如何?我听人说他手下有个百晓生,熟知这津门城中发生的任何大小事,想让他帮我查一查回生堂左边巷子底端那户人家是何底细,最好今晚就能给我消息。”

    薛掌门闻言,不敢耽搁,马上出门招人拿来纸笔,一边蘸墨书写,一边道:“我即刻让人送出,你不用担心。”

    薛珞回到悦来客栈时,已是下午时分,天色暗得像黄昏,只是雨一直落不下来,像是堵在胸中的一口闷气,让人窒涩不安难以呼吸。

    一进客栈大门,便见陆谨言、陈亦深正在大堂里和碧水阁的诸人说话。

    陈亦深见她回来,连忙过来问候道:“薛师姐,你去了哪里?可有表姐的消息?”

    薛珞一听他这问话,便知他也未得到任何线索,不想浪费时间跟他多言,便直奔上楼去。

    行到楼梯处,一人突然站出,拦住了她的去路,并行了个长揖道:“薛姑娘。”

    薛珞见到他,指骨微紧,眸中迸出火花来,她眼风似刀,剜在他头顶:“滚开。”

    白向虽觉难堪,但不想错失这次与她说话的良机,便道:“我已让我帮中所有人在沿街打探江姑娘的消息,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她找出来。”白向满心想在她面前邀功,只要他能先找到江丽娆,还怕河清派的人不感激他么?那时再与她亲近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薛珞倾身靠近他,她白衣中散发出一阵清冷的馨香,那味道让他浮在云端,简直神魂颠倒,然而还未等他清醒过来,凛冽的掌风便袭到他的肩胛上,他整个人腾空而起,被重击到楼梯中间的屏风上,霎时晕倒了过去。

    傍晚,雨终于下来了,浓雾依旧未散,把半个城墙淹没其中。

    苍山派有人带来了消息,薛珞打开书信一看,立时揉碎纸张,负上陨铁剑便离开了客栈。

    她急行到北门渡口处,跃上飞鹤帮的船弦,几个守船的人见状立时围拢过来,还未等开口便被点了穴道。

    “李言。”薛珞冷冷开言道。

    正在船舱中的李言闻声奔了出来,见到她惊喜不已:“薛姑娘?”

    薛珞道:“即刻开船,到真武镇去。”

    李言虽有疑惑但也不做他想,赶忙让船工拉帆开舵逆江而上,往真武镇行去。

    船只在浓雾中越行越远,隔江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轮廓,桅灯时隐时现,像一只飘浮在暗夜中的幽灵船。

    三十里的水路不算长,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李言背上自己的武嚣与她一起跳上岸边的礁石:“薛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薛珞本不愿带上他,可转念一想,自己寒气侵身,未免内息不畅,若是失了手,也需得他掩护一番。因此也不答话,与他一起沿着栈道上行,很快来到长街中。

    顺着长街,御着轻功行过几间客栈,见一宅院中马匹甚多。薛珞连忙隐进黑暗中,落入那院落的犄角。

    李言很快也跟了上来,薛珞打了个手势,让他在原地等待,自己掣出长剑挽了个剑花,往那烛影闪烁处飘然而去。

    她用剑尖戳开窗纸,悄悄往里看去,只见几个蓝衣人守在屋角,屋子中间有张桌子,丽娆正坐在桌前,面前摊放着纸笔,脸上全然是忿然之色。

    她眼中一热,那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担忧,绝望瞬间松懈下来,忍不住便要出声呼唤了。然而那屋里突然有一道苍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冲动:“阿娆,别拖了,赶紧把药方写出来罢,只要能让似琪完好无损的参加此次武林大会,我便不计较陈亦深的过失了。”

    第72章

    丽娆叹了一口气, 冷笑道:“我早把药方交给姨父了,我想你若亲自写信去要的话,他不会不给你, 毕竟是亦深伤了他, 他又是松风涯的女婿, 王伯伯何必找我的麻烦呢。”

    王向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高大的背影把烛光一挡, 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影子充塞在小小的屋子里, 给人以强烈的压迫感。他语气虽平静无波, 但表情是极度严厉与愤恨的:“陈雁回能轻易拿出来么?恐怕只会推诿拖延, 你这个姨父从年轻时,就很会算计别人,如今他儿子也开始算计我儿子了。”

    丽娆闻言倒有些错愕, 王向生和陈雁回表面上是至交好友,没想到暗地里却有这些龃龉。

    “七天后武林大会便开始了,就算是有药方,王似琪也没法去参加了,你若是相信我, 我另给他制些散淤通气的药丸, 虽好得慢, 但对身体没有任何坏处。”丽娆温声劝慰道,她到底也不是个狠心的人,做什么都会想着万全之策。

    虽然她不喜欢王似琪,也讨厌他的某些做派,但见王向生为此舟马劳顿的来到津门城, 还是觉得唏嘘感叹。

    王向生微沉了脸,烛光在他两眼燃起了两簇火苗:“这不公平, 陈雁回的儿子能参加,我儿子就不行?他故意打伤似琪就是为了让自己得个好名次罢?”

    丽娆脸色复杂,沉吟不语,在别人的父亲面前,谈论别人儿子的放浪之处,恐怕也起不了让他愧疚的目的,反倒是让自己难堪。

    见她沉默,王向生越想越气,越气愤便越坐实自己的猜想:“陈亦深如此卑鄙,看来我得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

    丽娆听着他这话阴森森的,不觉心中一凛:“陈亦深下手虽重,但绝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莽撞之辈,你不若等王似琪清醒了后,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来追究不迟。”

    王向生愠怒道:“我没时间等,我听那几个徒弟说,似琪先时就被河清派的人打伤了,如今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便是养好了内力肯定也会大有损折,你还是把百花焕神丹的药方交出来,七天之内他好便罢,不好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丽娆无奈地低了下头,她表面上虽还镇定,其实内心也十分惊慌,王向生的耐心不多,这时有求于她,必然以礼相待,等她再拖延下去,他忧心王似琪的伤势,肯定就不会客气了。

    恰在此时躺在角落床上的王似琪发出疼痛的呻,吟,那痛吟更加牵扯着王向生的爱子之心。

    丽娆不敢激怒他,只得松口道:“药方是河清派的机密,已交给了姨父,实在不能随意给别人,但是我知道大致的药材,我给他配上几丸,让他不至于留下隐疾就是了。但……”她为难的看着王向生:“但七天之内让他伤好如初,我实在做不到。”

    王向生用力一拍桌子,厉喝道:“你别以为我性子软好糊弄,我早就听说百花焕神丹乃脱胎换骨之神药。你马上写出药方让人买药来制,别想着耍花招,若敢在药方上耍花招,我就先拿你来试药。”

    话音刚落,屋内的烛光蓦地熄灭,黑暗里只能听到流云门徒众的惊呼声,声音断得突兀,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丽娆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人拽住,狠狠往后一拉,然而她还未迈出步子,另一只手臂也被人快速扣住了命脉。

    她浑身颤抖,惨叫了一声,那拉着她手腕的手瞬间便松懈开来,紧接着便是剑气相击的铮鸣声。

    丽娆觉得自己手臂真是痛不欲生,然而命门被按住任何力都使不出来,她只能随着那人的拉拽之力,被用力甩到门上。巨大的撞门声响引起了院子里其他徒众的注意,他们很快围拢了过来。

    门被踹开,打斗的两人一前一后跃进院子里。

    王向生一手舞扇,一手制住丽娆,对着那招招逼近的白衣人大声呵问道:“你也是河清派的人?”

    薛珞不答,她捏着剑决,御起轻功,使出一招九天揽月,在剑尖蕴起内力,剑影闪烁无痕,极为快速的刺向王向生的手臂数个穴位。

    王向生避之不及,只得松开了手。

    丽娆横摔在地,半晌回过不神来,等她发现那个与王向生打斗的人是薛珞后,整颗心便纠了起来,周围都是流云门的人,他们在步步逼近,只等她漏出破绽来。

    “至柔,小心后面。”一个流云门的徒弟,趁薛珞发动攻招,后背无防守的时候,一招秋风执扇劈了过去,丽娆见状忍不住着急提醒。

    薛珞也不留情,点步躲过,回身一剑直接刺穿那人肩胛。另几个徒众也跃入战圈,牵制住薛珞的攻击。

    王向生趁此机会挽扇蓄风,风沙滚石残枝断瓦齐齐聚拢,顺着风柱绕身而走,周围本想要上前相助的徒众也是自顾不暇,被这强烈的内力激得心悸不已,气血紊乱。

    王向生把风沙聚成一股旋风,挽势如龙,忽地暴喝一声,用力击出。丽娆只觉得脸上被沙石刮得生疼,整个人往后退去,然而这才只是前奏,那飞滚而来的强大气流,还没有真正袭到身上。

    这是流云门扇法中颇厉害的一招,叫做蛟龙得水,以风为水必得有十分强劲的内力才能做到,王向生做为掌门,潜习扇法数十年,内功自然娴熟充沛。这毁天灭地的一扇,若是武功平平者直接便会被扇得经脉俱断。

    周围的人被气流困住,举步维艰,纷纷以扇护身,只希望这风力别伤自己太深。

    丽娆无法逃避,只能趴伏在地,任那暴风从身上碾过。然而风气虽盛,却迟迟没有碎骨裂身的痛楚,她疑惑的往前看去,只见薛珞驻剑立在她身前,沙石袭到她面门处都堪堪落了下来。

    丽娆艰难地爬了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衣摆,仰头大声道:“别跟他硬拼,你先走。”

    薛珞脸色有些微波动,但手上不敢松懈下来,她倒执长剑,双手结起剑决,以剑气抵挡着风沙。

    但看她手上微微发抖,显然已经快要根限了,若是风沙甫停,王向生趁她内力微弱时,再给上一记扇招,她必定承受不住。

    丽娆着急不已,又无力相助,只得流下泪来。

    稍时风沙一散,王向生果然趁势而起,照着薛珞头顶便聚力劈下。薛珞咬牙旋身扑地,抱住丽娆滚出他的击打范围。

    地上沙石蹦起,丽娆只听得她闷哼一声,随即腹间被推了一把:“快走。”再抬首时,只见那道白光已风也似的冲上前去与王向生缠斗在了一起。

    丽娆捂着胳膊,站了起来,她心中实在愤恨,为了个药方伤到自己也就罢了,若是伤了薛珞,她宁愿带着药方与王似琪玉石俱焚。

    她回身往屋内奔去,然而刚到门口,就听到病床上王似琪的求饶声:“大侠饶命。”

    王向生闻言扇风一滞,顿时留了破绽。薛珞三十二招月华剑法,毫不留情,招招进逼过去,让王向生简直无暇去注意门内的情况。

    他咬牙对峙了数招,实在静不下心,挽扇击了个虚招,待薛珞执剑格挡的时候,他脚步生风往屋阁奔去。薛珞脚尖点地御起轻功,如一只鹰隼倒栽下来,挡住他的脚步。

    屋内缓缓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王似琪,他重伤未愈,脸色痛苦,像一只木偶般被另一个人挟了出来,那人头发散覆,一张青巾遮住下颌,看不出是何模样。

    “王掌门,往后退,你若再敢出招,我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声音是刻意压低过的,所以无法探知他的底细,但他是来帮忙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薛珞站到丽娆面前,挽了个剑花,重新捏起剑诀,声色冷若冰霜:“晚辈是揽月峰上的薛珞,若今日有得罪的地方,敬可告知师尊,我自领责罚就是了。”

    说完直接拽过王似琪的衣襟,运了点巧劲,往前方抛去,王向生连忙奔上前接住。等他抱住儿子,查探到他的脉搏无碍时,三人已经御起轻功离开了宅院。

    丽娆抱住薛珞的腰,只觉得风声在耳旁呼啸,她抬起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庞,担心道:“刚才你受伤了么?”

    薛珞急行而下,踏过栈道,把她放到船上的甲板,这才勾唇安慰道:“不碍事。”

    丽娆哪里肯信,连忙抱住她,由头摸到腿,摸得薛珞耳迹飞红,难得的出现了窘色:“有人看着呢,你也不害臊。”

    丽娆转过头,正见那人卸下布巾,绾束头发,那张脸赫然就是熟悉的模样:“李公子。”

    李言笑着执礼:“我说薛姑娘怎么这么着急赶路,原来是为着姑娘的安危。”

    丽娆不好意思地笑道:“多谢你帮忙,若不是你,我和至柔恐怕不能这么轻易离开。”

    李言道:“举手之劳而已,我正愁无地报答薛姑娘的救命之恩,能有这个机会算是上天相助了。”

    薛珞倒驻长剑,背倚桅杆,江风吹起她的长发,白衣猎猎作响,她微垂了眸,仿似荏弱得就要被风吹去一般。虽有外人在,丽娆也不想再违背着自己的意愿,她上前搂住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李言道:“江风凛冽,顺风飘流而下,不过片刻就能到达津门城,你们还是进船舱休息吧,我让人煮些姜汤给你们驱寒。”

    丽娆笑着答应了,待他离开,却骤然伤了神色,喃喃道:“至柔,都怪我没用,害得你为我奔波。”

    薛珞执了她的手,叹息道:“你去买药难道不是为着我么?我只恨那些人,总是欺你,若能把我的轻功分一些给你就好了,至少让你有自保的能力。”

    第73章

    亥时末, 船进入津门城北渡口,此时城门已闭。

    渡口处多有行人来回行走,皆是趁夜出行的人, 或是此时才刚到津门城的各派徒众。

    丽娆出船舱等待船只靠岸的时候, 正见一艘小船先行跃众靠近岸边, 甲板上跳下一个身着黑衣背缚弯刀的人, 他快速潜进城墙边缘, 在城楼灯的映照下, 如飞蚊一闪, 瞬息就没了踪影。

    丽娆惊呼了一声, 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刚走到身后的薛珞:“至柔,你看到那人了没?”

    薛珞疑惑道:“什么人?”

    丽娆气得微跺右脚,埋怨不迭:“那人看起来很奇怪, 你怎么就没看到?枉你内功深厚,竟一点都不警觉。”

    薛珞笑道:“那你说,怎么个奇怪法?”

    丽娆正想回答,船只已经靠岸,船头压过渡口的长石, 船身震荡剧烈, 甲板上的人皆站立不稳。李言从前舱奔来, 厉声责问道:“怎么回事?”

    船公们连忙解释道:“风浪太大,后船都相逼太近,急于找地停驻以致于船身不稳。”

    李言来不及惩罚船公的不稳重,向两位姑娘关切询问道:“可有受伤么?”又见丽娆屈膝表情痛楚,更是着急:“是摔伤腿了么?”

    丽娆借助薛珞的手, 努力站直,笑着宽慰道:“我的腿是先时受的旧伤, 已经愈合了,不用担心。”

    李言闻言稍显安心,他见天色已晚,便出言挽留道:“城门已关,不如明日再进吧,我船中房间颇多,足够留你们就住。”

    丽娆刚想拒绝,但不知薛珞的意愿,只好先去看她的脸色。

    薛珞见她倚肩望来,不明所以,低头反而问道:“看我做什么?”

    丽娆尴尬不已,只得掐住她指尖,笑道:“李公子问咱们呢,是在这里住一晚,还是回客栈去?”

    薛珞想了想道:“江风凛冽,还是回客栈吧。”

    李言知她出言便已决定,自是不敢再劝,便亲自送她们下了船,又一路送到城门边。

    薛珞偕着丽娆正要到僻静处跃墙而入,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对李言问道:“你那块石头还在我那里,你要去取么?”

    李言正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不期她突然回头跟自己说话,一时耳际绯红,语塞难言,好半晌才摆手道:“不忙,我隔几日再去取也是一样,放在你那里我很放心。”

    丽娆轻笑两声,问道:“李公子知道我们住在哪里么?”

    李言摇头道:“不知。”

    丽娆道:“西街的悦来客栈,记住了。”她仰头看了看薛珞,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便不是为了石头,也可以来看我们呀。”

    李言脸上惊喜不已,连忙应道:“好,我过几日一定来看你们。”

    薛珞亦向他点头道别:“李言,今日多谢你了。”她向来不轻易道谢,李言听她这话更是受宠若惊,两只手简直不知该放在哪里,只好抱拳行礼道:“不必道谢,咱们……咱们来日方长,往后定还有互相照应之处。”

    等到跃过城墙,踏过几簇屋脊,在街道上站定后,丽娆这才一把甩开薛珞的手,忿然道:“放开我。”

    薛珞怕她摔倒,急行上前扶住她,却又被她甩开了。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能走。”丽娆脸色不悦,顾自向前走去,薛珞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生气,只能慢慢跟在身后。

    寒风拂面,柳发新枝,从城外引来的河水上,野鸭凫水而行,涟漪荡开能清楚的听到水面破裂的声音。东西连接的长街,街道亮如白昼,几处轻纱在精致的楼阁上飘摇,有古琴沉闷的铮鸣和着清丽的歌声传来。

    行到旧巷,有酒铺尚还半掩着门,里面灯火辉煌,叫赌声热烈,溢出的炭火热气,让人仿佛置身于炎热的夏夜。门外有小厮抱手来回踱步,看到丽娆后,眼神随步而来,避都避不开,仿似不明白,大半夜怎么会有姑娘在这种街上乱跑。

    丽娆心中虽有忐忑,却也不愿停步向身后的女人示弱。她急步向前走,不顾伤口的疼痛,只觉得疼痛都从腿上聚在鼻尖,轻轻一碰就酸涩得快把她逼出眼泪来了。

    当眼泪真的流下来的时候,她倒疑惑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生气了,她有什么资格生气?别人星夜奔波几十里救她,不顾生死的护着她,现在身受寒疾亦步亦趋容忍着她的坏脾气,她凭什么要冷待她,欺负她?

    想到这里,她停了下来,举着衣袖按下腮边的泪水。脚步在她身后缓缓停下,丽娆只能从呼吸声感受她的远近。

    过了良久,她倏然转过身,一把抱住那人,温热的脸庞偎在她的长发上像浸了层霜:“至柔,我不是故意要生气,我只是害怕。”

    那人无言地抬手抚上她的背。

    丽娆眼泪流得更凶了,以往的她就算流泪也要拿言语做护身的武器,因为她知道,没人会在意她的哭泣、她的痛苦,只会斥责她的不可理喻,无视她的任何需求。可现在,那人愿意倾听她的怨言,包容她的任性,撇下自尊任她呼喝,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至柔,我害怕你有一天变了心,我该怎么办呢?”她的泪水濡湿着她的衣襟,双臂抱得欲加紧密:“你在这里对我好,那回去呢?你还会对我这么好么?”

    “有那么多人捧着你,爱慕你,不顾生死的帮助你,信任你。”丽娆抬起脸来,一双眼努力直视着她,可看到那张清澹雅致的脸忍不住就想惭秽地低下头去:“我算什么呢?”她结结巴巴嗫嚅道:“我长得俗气,脾气又怪异,还自带一身的麻烦。”

    “我总自命清高的觉得谁都配不上我。”她捂住脸,简直要羞赧入地了:“其实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人会喜欢。”

    “你是揽月峰上的月亮,我只是百花谷的杂草,月亮岂是为杂草而升的?月亮谁都可以仰望,所以我才……”她喃喃道:“所以我才这么痛苦。”这么患得患失。

    说完这些话,她不敢抬起头来,只把眼睛钉在自己粉色的绣鞋上,现在鞋面已经不鲜艳了,上面风尘仆仆染满污迹。她知道粉色是属于娇俏少女的颜色,她就是这么可耻矫作的妆饰着自己,用鲜花和钗镮点缀她可悲黯淡的人生。

    “阿娆。”淡淡的叹息溢出唇迹。

    丽娆惊讶地抬起头来,只见薛珞望着她温柔一笑,接着俯身倾覆过来,阴影下是她微阖的眼,鼻间有冷香缭绕,温热的触感,正在唇间细细游移。她顿时睁大了眼睛不敢有所动作,直到对方的手环绕在腰间把她整个人护在怀里,她才逐渐放松下来。

    缱绻多时,两人都有些情难自抑,薛珞把唇印到她的额头上,浅喘的呼吸骤然被笑声代替:“你不是信誓旦旦的说,只到回家为止么?原来是想骗我一辈子。”

    暧昧的气氛顿时被坏殆尽,丽娆忍不住敲打她的肩膀:“我说了,你要再拿这些话臊我,我会翻脸的。”

    薛珞轻轻嘶了一声,眸色似乎有些痛楚。

    丽娆连忙攀住她衣襟,脸上担忧起来:“怎么了?是不是肩上有伤?”

    薛珞摇了摇头,攫住她的手,笑道:“没事。”说完见丽娆一脸不信,便松口安慰道:“不过是被碎石击中了,没有伤筋动骨。”

    “给我看看。”丽娆挣扎起来,不依不饶的乞求道,想到七日后就是武林大会,而她却为了自己新伤反复,真是伤心不已:“你护我时,我就知道你肯定受了伤,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薛珞无奈苦笑:“真的没事,你是大夫我怎么敢瞒你?”见她泫然欲泣,只得把她搂进怀里,在她耳畔悄声道:“等到了客栈,我再给你看好么,到时候你想看哪里都可以。”

    “你。”丽娆面红耳赤,慌忙觑眼看向四周的民居,生怕此时有人正在窗前门后偷望着她们,她窘迫得背过身,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薛珞俯身而笑,稍顷才一把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去:“赶紧回去吧,你不困么?”

    回到客栈时,子时的绑子刚刚敲过,打更人的唱吟声还远远拖在耳际。

    大堂内还有人围坐桌前饮酒,见到两人进来,忽都站起身来。

    陆谨言见两人毫发无伤的出现在眼前,简直欣喜异常:“江师妹,你回来了,这几天你都去了哪里,可有受伤?”

    见他这般担忧着自己的安全,丽娆也觉得感动非常:“没事,陆师兄对不起,害你这几天为我担心了。”

    陆谨言叹道:“我是苦于不知道你的去处,不然早去救你了,薛师妹也太过见外,总该跟我和陈师弟说一声,我虽不堪大用,到底能助一臂之力。”

    丽娆也不想隐瞒,只简要的说了这几天的经历:“王似琪伤重,王掌门看我颇通医术,便让人把我带去制药,我虽去了两天,但王掌门是今日才到的,所以其间并没有受到苛待。”

    “原来是流云门,我们只当是丐帮的人生事。”陆谨言恍然道。

    “流云门?”一旁的陈亦深脸色难看,拍着桌子怒道:“他还敢让你去为他治伤,你可有跟王掌门说清楚我打他的原由么?”

    丽娆冷冷道:“说了又怎么样,不说又怎么样,你做了蠢事受伤,姨父难道会怪罪你?还不是逼我给你治伤。”

    陈亦深气极,还想开口说什么,被陆谨言抬手拦住:“两位师妹星夜回来,一定十分疲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陈亦深只得咬牙忍了下来。

    薛珞冷眼旁观良久,本不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余光瞥见楼上有人探头探脑,便问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陆谨言抬头看了一眼,轻咳了两声,笑道:“薛师妹忘了么,你把白庄主打晕,青凤山庄的人自然不满,不过白庄主已规劝他们,让他们勿以此生怨。”

    “你把白向。”丽娆惊呼起来,蓦然发现自己声音太大,便压低声色问道:“你把白向打伤了?”

    薛珞哪在意这些,用力扯住她手腕,往楼上行去:“行了,回屋睡觉吧。”

    第74章

    “至柔, 你怎么知道我在真武镇中呢?”梳洗完窝到床上的时候,丽娆舒适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的疲累害怕一经消散, 就只剩下困倦和快乐。

    她掖紧被角, 把自己裹成一只蚕蛹, 努力想制造出一个温暖安全, 不受寒冷侵袭的庇护所。

    薛珞无视她的努力, 毫不客气地掀开被子, 拉出她的腿, 开始为她重新换上敷药的绷带:“你也不是第一天就被带到真武镇的罢?就在巷子底那间屋子里呆了两天, 若不是姓王的伤重不宜远行,你恐怕都被带到四潼城去了。”

    丽娆笑眯眯地望着她:“如果我被带到四潼城,你还会去找我吗?”

    薛珞冷嗤一声, 摇了摇头:“不会去。”

    “为什么?”丽娆顿时撑起身来,一脸哀怨:“我被掳去四潼城,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你竟然不愿去找我,你太狠心了。”

    薛珞俯身压制住她, 脸上布满冰霜, 眸中毫无情绪:“你凭什么认为, 我会为了你错过这次武林大会呢,还有薛家的化雨剑法,那可是苍山派的传世之宝,谁不想要?”

    丽娆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被这猝然的冷漠吓到了, 好半天都不敢有所反应。

    薛珞噗嗤一笑,柔了眼色, 吻向她的额头:“你真信了?”

    丽娆摇头道:“不是,我在想你为什么称那是薛家的剑法,有些奇怪。“

    “你呀。”薛珞失笑:“总是这么机敏。”

    丽娆反抱住她的腰,把她拉到床上来:“我从小就喜欢察言观色,别人的语气和想法有什么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不是真的欺骗我,爱护我,我也全都知道。”

    薛珞微皱了眉头,眼中满是怜惜。父母双亡,靠亲戚们接济生活,自然时时都要看人脸色了:“阿娆,往后,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丽娆靠在她的胸口上,打了个哈欠,微微阖上眼:“等你拿到化雨剑法,也教我练一练。”

    薛珞轻抚着她的头发,任她渐渐睡去,然后屈起指节,聚起内力朝不远处的烛火弹去,火光霎时熄灭。

    然而丽娆却突然坐了起来,迷迷糊糊道:“我还没看你肩上的伤呢。”

    薛珞拉下她,声色轻然,带着诱惑:“快睡吧,明日再看。”

    丽娆身着单衣,暴露在寒风中,瞬间打了个激灵。她连忙躺下来,蜷缩进温暖的被子中,沉湎在安稳的臂弯里,须臾便睡得不醒人事了。

    隔日,天气阴凉。凛冽的冬寒正在逐渐褪去,但温暖的春日迟迟不来,柳树只能在连绵的阴冷中打着盹,延缓着绽放新芽的速度。

    丽娆醒来时,身旁已经没有了人,枕上的冰凉显示她早已离去多时,觑眼望向床弦,她的佩剑也不见了踪影。丽娆疲倦地翻了个身,闭眼继续睡去。

    不过一刻钟,她就忽地坐起身来。外面天色虽阴,但天光尚好,晨起是舒筋练气的最好时候,她便不会招式,练练心法也会对身体大有益处。

    她盘坐在床上,吐息纳气,把心法从头到尾默诵了一遍。练了大半个时辰,丹田里才微微聚起一些热气,内力开始缓缓在经脉间游走,但总会遇到凝碍之处。

    良久,她额上起了一层汗,一股内力正堵塞在心口,让那里泛出阵阵绞痛,这都快她太过性急,没有一点一点按络舒解,只想尽快让内力转过周身,以达到精进的目的,结果反倒造成了心脉的紊乱。

    这在焦灼之时,门吱哑一声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稍时是杯盘轻声相撞的声音。丽娆不敢睁开眼睛来,她怕这时贸然中断行气,反倒让内力逆流,造成经脉断裂的痛楚。

    但是胸口却越来越疼,疼得让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来人走近,一股强大的内力蓦地袭往膻中,缠绕的淤气顿时四散,接着紫宫、中庭、巨阙一路往下,不过须臾就把丽娆练了半天不得其所的凝结处全部打通。内力涌上头顶,顿时如乌云四散,整个人精神奕奕。

    原来常听别人所说的功力精进,意是这种畅快的感觉。

    丽娆睁开眼,脸上没有兴奋,反而满是羞赧:“做什么?”

    “没什么。”薛珞淡淡一笑,只作不知:“起来洗漱吧,我端了早饭来。”

    丽娆一面穿着鞋,一面嘟囔道:“你便是不帮我,我自己也能冲开诸个穴位。”

    薛珞点点头,表情严肃的附和着她:“这是自然。”

    丽娆见她这么一本正经,反倒气得面红耳赤:“你想笑话就笑话好了,何必这样羞辱我。”说着便要赌气出门。

    薛珞抬手拉住她的手臂,徐徐哄劝道:“其实你也不必练成多么高深的武功,要想自保,我教你如何运用暗器就是了,至于轻功,往后回揽月峰我再教你,在峰崖之巅,迎风而跃,很快就能掌握御风的技巧。”

    “暗器?”丽娆窘迫不已:“那也要很高的内力才可以,我怎么能行。”

    薛珞叹了口气,把她圈进怀里道:“不要总是觉得不行,你先练习把筷子投进远处的花瓶里,等学会了,再试着用它熄灭烛火,等到烛火也能熄灭,那就可以雕个木人,用银针铁丸,射击它的穴位。当你能把暗器嵌入木头中时,那你自保便没有任何问题。”

    丽娆听到这里,心弦已有波动:“像我这么傻的人,要练个三年五载才行吗?”

    薛珞埋颈而笑,笑得胸膛震动:“怎么会,你这么聪明,练三个月便能小有所成。从明天开始吧,我练多久,你就练多久,咱们风雨无阻。”

    丽娆点点头,暗自下定决心:“好,就这么说定了。”

    吃完饭,两人来到客栈大堂处。

    彼时堂中有数桌人正在吃早饭,见杜如海也在其中,丽娆便准备揩着薛珞去问候一声,以示尊敬。然而刚走到他面前,他便霍然起身,带着碧水阁的众人昂首散去。

    丽娆被冷落的原地尴尬不已,不禁恨恨然道:“我又怎么招惹他了?”

    薛珞环抱双手,不以为意道:“不是你,是我。”

    另一面坐在窗前的陆谨言见状赶紧来到两人面前:“杜老爷是因为白庄主的缘故罢,他昨日让我一定要劝薛师妹去赔不是,我拒绝后,他便极为生气。”

    丽娆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他这么会做人,他自己去赔礼好了,又拉上别人做什么。”

    陆谨言笑了笑没有答话,半晌,他才看向薛珞,神情有些紧张的提议道:“薛师妹,一会儿我和陈师弟要去山上练功,你也要一起来么?我们可以相互喂招。”

    薛珞摇头拒绝道:“不用了,今日早上我已练了两个时辰剑法。”

    陆谨言叹道:“到底还是我们懒惰了。”

    等到离开客栈,走上沿江的小道,丽娆犹还在感叹:“两个时辰的剑法,那你不就根本没怎么睡么?”

    “你寒气未消,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背上的伤也没给我看,害得我总是提心吊胆,真是气死了。”

    她一路喋喋不休,身旁的人却安静无比。

    江风忽而从后面吹来,吹得人鬓发散乱,发带乱舞,丽娆感觉到自己的蝴蝶簪,翅膀正在扑簌簌颤动。

    薛珞退后两步,走到她的身后去,风力被阻挡了许多。丽娆忍不住笑着打趣她道:“至柔,你真是很会照顾人,不知是你天生如此细心呢,还是后天跟谁学来的呢。”说完这话,她心里突的一窒,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僵硬起来。

    薛珞站在身后,不知她此时的表情,因此并未多心,只是笑道:“对你好也不行么?”

    丽娆脸色复杂,幽幽叹道:“当然行,不过我希望你对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这么好的。”

    来到东南处的丁字街。

    丽娆站在回生堂的巨大牌匾下,心情真是五味杂陈。她愕然于自己的蠢笨,早知道会引起这么大的麻烦,当初就不要在意那包药了。

    两人并肩而进,重新抓了散寒的药,没想到那药师竟还认得她,一脸惊讶地问道:“姑娘,先时的药没效么?你怎么还来抓。”

    丽娆笑道:“先时的药还未吃上呢,被那门外的叫花子抢去了。”

    药师唏嘘不已:“这年头,连药也有人抢。”

    谁说不是呢,竟然连药也有人抢。丽娆出来时,一路往左,直走到小巷子底。那时她被点了穴道关在楼屋的厢房里,心里的害怕和无助可想而知,而彼时薛珞和陆谨言也许就在这墙下正在到处找她。

    她向来不是害怕故地重游的人,所以回身时,愤恨道:“要是我再碰到那个乞丐,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你准备怎么教训呢?”薛珞一张玉颜,在带着隐隐怒气时,像尊没有慈悲心的神女,你会不敢去直视她,甚至想逃离她,因为你知道,你所许下的任何狠毒的愿望,她都会实现。

    纵然丽娆与她交了心,也会有瞬间的畏惧:“我会……我会赏他两巴掌。”

    “呵。”薛珞冷笑:“太轻了,应该砍了他的手脚才对。”

    丽娆打了个寒噤,连忙转移话题道:“至柔,买鞋,我的鞋脏了,想买。”

    薛珞点头应道:“好。”

    第75章

    丽娆拈着一根筷子, 对准着十数步开外的筷筒,她闭着左眼努力让筷子尖与筒孔的位置相平,然后保持着这个动作把筷子投了出去。

    竹筷擦过筷筒发出轻脆的碰撞声, 虽然没有投进去, 但还是换来了夸赞:“可以, 已经越来越近了。”薛珞练完剑法, 站在旁边看了半晌, 走过来接过她手中的筷子, 随手一扔, 筷子便落到了孔洞中, 滴溜溜地打着转。

    她笑道:“你只需要看着要投进去的地方,不要把精力放在手中,那样速度太慢了。你一直丢不要停下, 等到落进去后,你记住那种感觉,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很简单了。”

    丽娆撇了撇嘴,继续掣出一根筷子往前投去。这已经是她练习的第三天了, 虽一直都未成功, 但还未到气馁的地步。她把手中的筷子接连丢完, 这才慢慢地吁出一口气,走到对面,一边捡拾地上散落的筷子一边不住声的抱怨着:“离得太远了,只要三步就好,等我投进了再往后放不行么?你一开始就放那么远, 我眼睛都快看不清了。”

    薛珞冷了脸,嗤道:“三步?你干脆放到脚下好了。”

    丽娆从小便是个倔强的姑娘, 向来喜欢唱反调,别人越不许她做的事情,她想方设法都要尝试。别人若对她态度蛮横,她便会更蛮横无礼的回击。虽然认识薛珞后,她也在努力改变自己的性子,但现在的她们,已经熟稔到不需要那种太过矜持的相处方式了。

    “我就要从近处开始学,今天我只隔三步,明天我再隔四步,半个月后就是现在这个距离,我肯定很轻松就能投进去了,你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么?”丽娆毫不客气的回道,并且说到做到,再练习时,就只愿意离三步远。

    薛珞从小生活在教规严苛的揽月峰上,师姐妹们都是悟性极高的姑娘,又在溶华大师极为严厉的教导下长大,从来不知道忤逆是什么。她痛恨那些资质平平又自命不凡的庸人们,但现在她所爱的人就是她最痛恨的那类人,这简直就是上天对她背弃教条的惩罚。

    “江丽娆,你是不是真的要这么练?”薛珞冷漠的表情后,有种暴风骤雨即将到来的压迫感。

    丽娆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下唇紧咬,开始泛起委屈:“你凶什么,我不过是想赶紧成功一次么,我都练了三天了,还一次都没投进去过呢。”

    薛珞依是那般不近人情的样子:“这么近,你成功一百次又有什么用?你既知自己不如别人,就该更努力些,而不是总想着投机取巧。”

    一席话说得丽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有气不得发,只得咬牙道:“行行行,我投机取巧,我不想认真练行了吧,你当我愿意在这里吹几个时辰冷风呢?”

    薛珞脸色难看,眉间带着几分戾气:“你若是这种态度,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丽娆本只想发几句牢骚就好,见她动了气,越发口不择言起来:“我反正做什么都是浪费时间,无可救药,你要是喜欢聪明的人那就别来教我,省省你的力气吧。”

    薛珞垂眸,并不再继续说话,发丝遮映下,只露出冷硬紧抿的唇角。这样的沉默反倒让丽娆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自忖刚才也没有说太过头的气话,因此也并没道歉。

    风猎猎作响,练功凝聚的热气被吹散,只剩下冷意在肌肤上游走。

    这里是津门城西门外的一个小山丘,地势十分开阔,里外没有人家。脚下的这块荒田已野草没胫,偶尔还有野兔穿梭其间。薛珞找这个地方也颇费了些功夫,其实对于轻功卓越的人来说,在这种平缓的地势练功并不如险绝处来得有益。

    丽娆抱着竹筷退到十数步开外,默默的练习起来,虽没有明确低头服软,却已经是她最大的妥协了。

    等到练满两个时辰,她回过头去,早已不见那白色的身影。先时还能因为自愧而压抑的情绪,这时突然爆发出来,她掰断手中的竹筷,朝不远处一只冒头的野免身上砸去。

    筷子落下,兔子动了动脑袋,连避都未避。

    那惬然吃草的表情,简直像是藐视她,丽娆自然气不过,她一路追了过去,免子蹦得飞快,偶尔露出灰麻色的耳朵,眼看它就要钻进田壁间的土洞里了,倏然一支竹筷破风而来,把它钉在洞口。

    免子双腿挣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丽娆愣愣地看着它,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身后有人渐渐靠近,脚步踩在细草上,窸窸窣窣,像是正在皲裂的冰面。

    丽娆侧眸望去,一个油纸包正递到眼前。

    她接过打开来,里面是几块热气腾腾的桂花糕,香甜的气息扑进鼻端,让人垂涎欲滴。她闷闷地咬了一口,叹道:“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以后还是会气你的。”

    薛珞幽幽道:“我知道。”

    丽娆转过身,也不看她,抬脚便走,后面的人跹步跟上。肚子里有了热气,心情自然好了很多,回去的路上,遇到几株红梅,丽娆颇有兴致地折了一大把。

    到客栈后,她找了个花瓶把它插起来放在窗沿上,沉闷的房间顿时便雅致了几分。

    下午,丽娆借客栈厨下的炉子给薛珞煎药,两个打杂的厨娘在灶后聊天,谈起了最近津门城出现的一件奇事。

    “更夫说最近城南的土地庙里,子时总会听到人的哭声。”

    “是哪个小叫花冻得哭吧?”

    “不是,他说他进去看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吓得最近都不敢走庙前的路了。”

    “会不会是猫叫春呢?”

    “这才几月呢,猫就叫春,都跟你说是人了。”

    稍显年轻的厨娘还是不信:“谁半夜三更跑那破庙里去哭什么?想是听错了,要不然就是风吹得幡响。”

    年老的厨娘搬着一支矮凳坐在灶在,掰着手里的白菜,她似乎认定了这是鬼魂作怪,因此表情略显神秘的压低嗓音:“这津门城要开什么武林大会,到处都没地方住,连暗巷的几间漏顶的破屋都被乞丐占了,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去土地庙睡呢,肯定是知道些什么?那里死过人呢,本来就阴气重。”

    丽娆手上扇着小火炉,耳朵却支楞起来,一个字都没放过。

    年轻的厨娘自恃胆大,对鬼神之说不以为意,眼睛只放在自己守着火候的那锅炖猪脚上:“它就光哭,也不伤人,就算是鬼也是个可怜鬼。”

    “就算是个可怜鬼,也该明白人鬼殊途,该投胎就去投胎,别来吓唬人啊,何况她在菩萨面前哭,那肯定是有天大的冤情要诉。”

    话刚说完,便有小二拿来菜筹,高声唱道:“两碗酸笋肉丝面。”

    丽娆端着药一路飞奔回房间,彼时薛珞正在静练心法,听得她急匆匆推得门来,哪里还静得下心,睁眼笑道:“怎么了,后面有人追你么?”

    “没人追我,我跟你说个好玩的事,你先把药喝了。”丽娆赶忙把药捧到她眼前。

    薛珞唇还未覆上去就觉一股袭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她把碗接过搁到一旁的小几上,问道:“什么事,说吧,等你说完这药就能喝了。”

    丽娆一脸兴奋道:“ 咱们晚上去城南的土地庙玩,听说那里有鬼,咱们去看看鬼长什么样。”

    薛珞微蹙眉头,清丽的脸上带了些嗔责,摒除了一贯的肃然看起来真是娇美可爱:“晚上去看鬼?你还真是闲得没事做了,安安静静睡觉不好么?”

    “不好。”丽娆气恼道,这几日她天天被守着练功,手臂练得酸痛不已,偶尔也该像年轻姑娘们一样,恣意放松一番。虽不能做些诸如夜探王府,偷取秘籍之类太过冒险的事,但寻访荒宅这样的趣事还是该做一做,免得回了河清派后却没有值得回味的记忆。

    “咱们子时去,听说那鬼每到子时就会发出哭声,是人是鬼把它揪出来看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你呀。”薛珞无奈地摇了摇头:“怎么突然对这些事这么有兴致。”

    丽娆端过药碗,轻轻吹了吹,尝了一口,霎时整张脸都皱成一团:“我想跟你做些快乐的事情啊。”

    薛珞闻言脸上骤起红晕,但见丽娆眼波澄辙,一脸无邪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白白修了清心诀、静心咒这诸般澄心绝欲的心法。

    为了掩饰自己脑海中不断冒出的旖旎想法,她只得答应下来:“好罢。”也许到外面去散淡下心绪倒比共处一室来得自在些。

    “可以喝了,这药必须热着喝,冷了伤脾胃,反倒积寒。”丽娆把药碗抵到她唇边,看着她一口口咽下去,想着那酸苦的滋味,自己身临其境般打了个寒战,等到她喝完,连忙塞了颗冰糖过去。

    晚饭过后,陆谨言便来敲门了,临近比赛,他和陈亦深也是见天都在外练习剑法和暗器,很少能看到踪影,若不是有重要的事情,恐怕也不会贸然来打搅。

    丽娆开了门。

    陆谨言笑着问候了一声:“江师妹的暗器功夫练得如何了?”

    丽娆叹了口气:“内力太浅,练得不成样子。”

    他安慰道:“慢慢来罢,以后回听雪楼,我教你两句运功的要决。”

    两人闲聊至此,便该进入正题了,陆谨言从怀中掏中一张信纸,递到丽娆面前,眼却望着倚在窗边的薛珞道:“陈掌门用飞鸽传给碧水阁的信,里面有松风涯和揽月峰的消息。”

    薛珞闻言脸色微变,急行过来就要接过来信,但见丽娆已拿到手中,便催促道:“看吧。”

    丽娆冷哼了一声,把信塞到她手中,不屑道:“我才不想知道松风涯的消息呢,你自己看吧。”

    薛珞展开信纸,纸上虽只有寥寥数语,却够她恍然失措、心乱如麻了。

    第76章

    “信上说了什么?”送走陆谨言后, 丽娆终于还是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追着薛珞询问信里的内容。

    薛珞早已把信纸捏成了齑粉,朝着窗外一扬, 眉间隐着局促:“没什么, 师父担心我的身体, 想知道我恢复得怎么样了。”

    “是吗?”丽娆有些不信, 若只是这般普通的问候之语, 她又何必把它毁掉, 这举动简直是掩耳盗铃:“关心你的不是师父, 是你师叔吧, 连这也要瞒我,你当我是那种心胸狭窄之人么?”

    薛珞耳际微红,轻叹一声低下头去, 身旁的梅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那种红得耀眼的色彩,仿佛在预示着某种危险即将到来。

    薛珞向来是不擅说谎的,看着她眉峰轻蹙,愁绪渐生的模样, 丽娆只得强迫自己把这事就此揭过, 她们的感情还未到牢不可破的时候, 何必为这些小事闹得大家都难堪呢。

    相爱本就是互相妥协的过程,现在该轮到她妥协了。

    丽娆抽出床边立柱上挂着的青岗剑,用棉布蘸湿了酒液进行擦拭,以此平复自己紊乱的心绪。

    这剑刃已经很久没见过光了,锋刃都有些涩钝, 它本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可到了江家父女手中从来没吞噬过人命, 所以除了重朴,没什么杀气。

    “你要带剑出去么?”薛珞有些惊讶。

    丽娆睨着剑尖,语气淡然道:“这剑身上可镌着符咒呢,可以拿去震慑那些小鬼,保管它们不敢近我身。”

    薛珞见她这般正经严肃,笑着打趣道:“既有万全准备,看来今晚得你保护我了。”

    丽娆唇角带了些骄矜的笑意:“放心吧,我小时候经常一个人住在花房里,胆量早就大得不怕鬼了,如果真是鬼倒好了,正好用它来试剑。”

    她挽了个剑花,负剑在后,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薛珞被她逗得忍俊不禁,一时倒忘了那信上消息带来的焦灼。

    夜半,两个人简装出发,一路御着轻功来到城南小巷的屋脊上。

    这个小巷十分的破陋,屋瓦脆薄,脊梁狭窄,没有兽首和飞檐,很难有立足之地。

    薛珞一连跃过数间屋子,终于在一处尚为宽厚的矮墙上落了下来,她扶住丽娆轻声叮嘱道:“在这里等我,我把土地庙找到再回来接你。”

    丽娆点了点头,看着她化成一道残影,倏忽之间便没了踪迹。墙边就是民居,窗户开得很高,透过月光能看到木架床的阴影,此时所有人都熄灯进入了梦乡,如果静下心来,会听到浅浅的打鼾声。

    丽娆一动不敢动,她站在这里活似鬼魅,若是有人开门出来看到,估计会吓得半死。先时在薛珞面前筑起的一腔胆气,变得岌岌可危,她感觉指尖在微微颤动,耳朵也变得异常灵敏,心脏为着这暗巷里出现的无数诡异的响动而加速跳动着。

    等了近一刻钟,薛珞终于姗姗而来。她一声不响,携着丽娆落进巷中的石板道上,然后沿着那小道左穿右进起来。

    “远么?”丽娆拉着她的衣袖小声问道。

    薛珞摇了摇头,带着她转进一条稍大的巷子,两岸门板黑沉沉的,偶尔某一间扇格里透出点淡黄的微光,那摇曳的光晕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得又长又细,反倒更添惊惧。

    一只狸猫从房顶上落下来,从脚边跑过,发出一声渗人的哀嚎。丽娆浑身战栗,贴近薛珞,用力抱住她的手臂,整个头埋进她的臂弯里。这便是她的优点,害怕到极点的时候反而不会尖叫引人注目,但也是她的缺点,遇到危险如鸵鸟一般全然放弃了自保的机会。

    薛珞无奈一笑,揽过她的肩膀,催动内力脚步猝然加快起来。

    行到巷底,进入一间屋子,丽娆虽闭着眼,亦知道这里比外面更加黑暗,脚下有踩上干草的窸窣声,鼻端有淡淡的香烛味。她不敢睁眼,只知道薛珞施展轻功带着她上了高处。

    “这是房梁上,好好坐着。”薛珞的声音贴得很近,带着温暖的热气吹进耳朵里。

    丽娆这才敢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来。

    过了良久,眼睛终于习惯这种黑暗,周围的事物便略显清晰起来。

    这便是土地庙了,虽很破旧,但并不荒疏。土地像前的灰槽里还插着很多支燃烬的细香,但香案边缘却很少灰烬,看来还是时不时有人会来打扫。

    案下的数个蒲团排列整齐,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的迥异鲜艳。

    她们是听到子时的绑子声便出门的,到这里来的路程也不过耽搁了半个时辰,便是鬼也该是出来的时候了。

    丽娆俯下身,趴在房梁上,让梁橼遮住自己的身影,身后的薛珞已离开她,轻轻荡到了房子的另一角,把白衣隐在倒垂的帐幔后,敛神屏气,毫无痕迹。

    丽娆伸手从背上取下负剑抱在胸前,然后静静的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的耐心将要消失的时候,庙堂后发出了声响,先是吱呀开门的声音,再是脚步踏在石砖上发出的轻脆叩击响。

    丽娆探出头,觑着眼睛往地下看去,那鬼并没有现形。稍时只见土地像正在缓缓颤动,丽娆大气不敢出,亲眼见着那石像往前行走了数尺,如此诡异的画面,直让她汗毛竖立。

    接着便有呜呜低鸣声传来,像是有野兽在远处长啸,又像是女人在拖着长腔哭泣。

    丽娆往帐幔处看了看,此时正有阵狂风袭卷吹来,帐幔被掀起舞动,然而不管怎么看,那犄角处都没有白色的衣角出没。

    丽娆埋下头,心跳得没了章法,整个人像是浮在浪涛中的一块木板上,四周皆是险境,没有庇护,随时都会被鬼怪所吞没。

    哭啸声还在继续,风也越来越大。

    香案上的残灰被吹散,整间庙堂红幡乱动,门扇皆响,丽娆紧紧抓住剑柄,祈祷它真能有驱魔散鬼的能力。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那石像兀地又颤动起来,接着便慢慢行走起来,等它坐回了原地,哭声戛然而止。

    一切都静悄悄的,风也瞬息止歇了,屋内安静得能听到丽娆急喘的呼吸声。

    鞋底叩击青石板的脚步声,从石像后渐渐传到前面来,丽娆轻轻抬起手捂住嘴,眼睛看着一个颀长黑影站在香案前,一动不动,似乎在倾听或观察着什么。

    直到帐幔上一只猫尖嚎着跳下来,窜进屋角黑暗里。那黑影终于有所动作,他慢慢地走到石像后,再没了踪影。

    又过了稍时,丽娆正在全神贯注盯着地上的时候,脚踝猛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拽住了。她吓得魂飞魄散,拿剑往后一刺,却被用力格挡开,挣扎间一个不稳直接从梁上摔了下去。

    然而还未落地,便被人拦腰抱住了,薛珞的声音像是黑暗中出现的一道曙光,让绝望的人重新捡拾起了散落的魂魄和勇气:“别怕,那鬼已经走了。”

    丽娆全身懈了力气,水一样直往下滑,她喃喃道:“你去哪了?”

    薛珞道:“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呢。”

    丽娆这时才有胆子嗔责她道:“骗人,你到底去哪了?你看到那鬼影了么?”

    薛珞叹道:“哪里是鬼,分明是人,若不是我用猫引开他,你早被发现了。幸而他武功不算高,若是动起手来,我也有把握制住他。”

    丽娆长吁了一口气,她急切地拉着薛珞往石像后走去,那里很狭窄,只容得下一人经过,除了有道关闭的后门,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土地公公能走路,你有看到吧?”丽娆虽知道是人在搞鬼,但也不想对神佛太过不尊重。

    薛珞上前,拿着剑鞘在石像背上一阵戳点,探索无果后,又旋身用脚尖去踢踹那石台。

    见她突行这般莽撞无礼的事,丽娆惊愕之余,连忙双手合十向石像拜了拜,问道:“你在找什么?”

    “还能找什么。”薛珞轻啧了一声,手指捏起剑决,掣出长剑就要做势横劈过去:“找机关。”

    “别用剑。”丽娆拦住她,认真想了想,道:“先时我看这石像是由左缓缓向右行。”她走到石像左边,见那土地像的手上雕了根法杖,那杖身摸起来圆润光滑,似乎被触摸过无数次了。

    她拽住那石杖,慢慢朝右拉动,没想到石像真的松动了起来,薛珞伸手帮忙拉过,一瞬息便把那石像转到了右面,原本石台的位置露出个大洞,猛烈的阴风从洞中窜出,把人吹得一个趔趄。

    两人探身往下看去,洞口黑黢黢的,似乎深不见底。风声在洞口汇聚成长啸,又像是哭声,更像是地底蛰伏的猛兽正在怒吼。

    “下去么?”薛珞问道,语气中有着跃跃欲试的冲动,她素来性子冷淡,不想倒对这诡秘事生出几分兴意来。

    “不要下。”丽娆推回石像,把洞口掩上,这才道:“若是那人突然回来,咱们便被他堵在里面了。”

    “也不知道他藏了什么东西在下面。”薛珞叹息道,眼见真相在前而不去探寻,实在是让人心痒难耐,但有丽娆在旁她也不能不为她的安全着想:“先回去吧。”

    第77章

    两人回到客栈, 那时已至寅时,这一趟出去,虽未做得如何大事, 也觉得疲累不堪了。

    丽娆躺在床上, 掰着指头算了算, 挫败地拉着被子捂住自己的头闷声道:“一个时辰后就得起来练功, 我们是睡还是不睡呢?”

    薛珞笑道:“睡吧, 迟些练也是一样, 一天不拘什么时候练满两个时辰也就是了。”

    丽娆就等着这句话呢, 她可不想主动偷懒, 免得又惹怒这位严厉的师父。既有了薛珞的松口,她亦不再纠结于练功之事,身心轻松之下, 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听着她逐渐绵长的呼吸声,一旁的薛珞却神情复杂,辗转难眠。她掀被起身来到窗棂前,望着窗外那静静流淌的河水发呆,武林大会近在眼前, 她却无法全然把心思放在上面, 脑中混乱侵蚀的只是一些儿女情长, 实在是愧对于师父的栽培,也有悖于对师叔的承诺。

    她何以变成了现在这种矛盾不定的样子。

    银色的月光,洒将到地砖上,红梅虬结的影子散满了整个房间,疏影摇晃间, 仿似回到了银辉台竹影婆娑的厢房里。那时的她只醉心于剑法之中,整日在揽月峰头潜习真经心法, 人人都知道她要接过师父的衣钵,一辈子做颗断情绝爱的冰冷石头。

    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要能跟师叔一起,日子怎么样都是快活的。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简单的厮守就行了,而是在意她的一切情绪,心疼她的一切过往,害怕带给她伤心难过。

    她慢慢走到床前,凝视着床上的人。那人有一张艳丽的脸,漆黑的眉毛在白日里颇显英气,但这时候被朦胧月光淡了色彩,眉锋变得温柔起来。她有着天生上翘的唇角,本该是语嫣带笑的,可是偶尔说出的话,却能伤透人的心。

    就是这么一个任性刻薄的姑娘,竟然会让她升起难以割舍的感觉。

    薛珞轻勾唇角,笑得有些苦涩,她伸手拈起被角,细细地包裹住她裸,露的颈项,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阿娆,明日能不能别对我发太大的火?”那沉浸在睡梦中的人自然什么都没有听到,她淡然地翻了个身,把自己蜷缩起来,像是在抵御着那地道中散不尽的凛冽寒风。

    薛珞俯身隔着被子拥住她,把脸上的烦恼忧闷全都埋进她的颈弯里,她真是有些害怕明日的到来,想到要看到丽娆难过的眼神,她的心就窒涩难安。

    翌日,天色初晴,暖阳普照。

    是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津门城那场罕见的大雪还未完全失掉它的威力,阳光蒸发着水面上的寒气,河风吹在肌肤上像夹带着刮骨的刀,阴暗的地方堪比冬日还冷。但只要是光照射着的地方,那初春的暖意便显现出来。

    避居暗巷的人们,全都涌了出来,不拘哪一处温暖的地方,三三两两择地而坐,企图散尽这一冬来积聚于身上的湿气。

    客栈里人来人往的嘈杂,沿河大道的车水马龙,非但没吵醒睡梦中的人,简直成了安眠曲,人多热闹代表的就是一种安全各平,于国于家都是。

    武林大会的比武之地已经选定,由丐帮徒众们口耳相传着,未及半天,津门城里便人人皆知。

    当然,除了丽娆。

    她在温暖的床铺里流连多时,这才磨磨蹭蹭爬起来开始洗漱。

    小几上放着的粥菜糕点已经冰冷,必定是薛珞练完剑送来后又不忍叫醒熟睡的她。她既觉可惜,又觉愧疚,为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反倒让别人彻夜受累了。

    比武最忌精力受损,为了弥补,她决定借客栈的小厨房亲手做顿午饭,等薛珞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做好饭菜后,一直等到客栈里食客们都已散尽,薛珞还没有回来,丽娆倒有些疑惑了,难道是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她前往对面房间去敲门,也没有人应答。

    他们都去哪了?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后,丽娆暗暗腹诽着,武林大会近在眼前,想来他们一定是去郊外切磋武艺了。

    武功招势的变化,并非是按部就班的,定是要在对招拆招中,练就极为灵敏的身法,也要在防守抵御中寻找敌人的破绽,甚至要在腾挪转换间牢牢记住别人的招式,以求在最快的速度中做出应对,这些都是自己独自修行所不能了悟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必要继续傻傻等了。

    丽娆坐在往常的位置上,看着窗外流泄而进的淡淡阳光,忽觉心潮起伏,光柱里有尘屑在浮动,像金泊般流光溢彩,寒兰的枝条觅着春意攀到了窗格上,正在沿缝隙往外伸展,这样明媚的天气可不能白白浪费了,要是能和喜欢的人去远山散散步,不知道多么舒爽快慰。

    不过她可不能再这么自私了,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耽误了别人的时间,成名的机会也许有很多,但成为苍山派剑法传承人的机会只有那么一次。

    她知道,薛珞一定想靠自己的实力,亲手拿到那个剑谱。

    等到武林大会结束后,她一定要和她去把附近的名胜古迹畅访遍,最好去探寻一下土地庙的地道,看看里面是否是藏了什么心法经要,武功秘籍,说不定还有传世的医书。

    想到这里,丽娆微觉兴奋,恨不得武林大会今日就开始。

    独自吃完饭后,众人还是未归,连碧水阁和青凤山庄的人也不见踪影。丽娆嘱咐厨娘们把饭菜焖在锅里,等她们回房间后再端上来,安排完一切后,她便循着旧路往西门行去,她要去继续练习暗器,最好今日能成功一次,免得让薛珞失望。

    来到山上后她便开始练功,也许是太过执念,竟然真的心无旁骛地练了一个时辰,连近在脚下奔窜的野兔也不能分散她的注意力。

    “眼手合心。”她默默念着口诀,看着对面的竹筒,然后手一扬,筷子直直的飞了出去,啪的一声落进了竹筒里。她敛神静气觅着这成功的感觉,继续丢着筷子,先时因为距离太远看不到的竹筒口,现在变成了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只要她一扔,那口便会主动衔住落下的筷子,虽做不到百发百中,但已能十之二三了。

    这进步可谓是神速,她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重长了一个脑袋。

    这一下午过得真是快,等到她练完时,已近傍晚。天未黑,但太阳已从明亮的光变成了银红的霞,层层叠叠的云把那红霞渲染得漫天都是,山野被渡了一层金光,衰草枯叶亦别有风致。空气中暗暗传来梅花的香气,让人流连不返。

    看着竹筒里满满的筷子,丽娆真是兴奋不已,她恨不得把这好消息马上告诉薛珞,她必定比自己还要开心。

    回程的途中,她重新攀折下一捧梅花,脚步雀然地奔回津门城。

    甫一进入客栈中,便见薛珞的白衣,明晃晃的站在大堂当中。丽娆顾不得其他,连忙冲上去抱住她的手臂,欢叫道:“至柔,我投进去了,我成功了,你开不开心?”

    薛珞身形微震,随后抬手扶住她的肩膀点头道:“当然开心。”

    丽娆一脸骄矜,像是在抱怨她的夸赞不够走心:“那你是不是得奖励我,你得送我一个礼物。”

    薛珞虽在笑,但眉间的神色有些复杂,带着些让人读不懂的情绪,像是愧疚,她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丽娆认真想了起来,但她还未说出什么,便被走近身旁的人震住了心神。

    站在面前的人,身姿健硕,银鬓黑须,负手缓步间自有一番岳峙渊渟的气势,不是陈雁回是谁,只见他笑问道:“阿娆,是去练功了么,这么晚才回来。”

    丽娆既尴尬又觉得难以置信,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向陈雁回行礼道:“姨父,你怎么来了?”脸上的笑容挂得勉强,只剩下与长辈的疏离和隔阂,并非她不愿见到陈雁回,只是这般毫无预兆的出现,实在让她有些有足无措。

    见她这般震惊不已的样子,似乎全然不知道他要到来的消息,陈雁回颇觉疑惑的问道:“我们早在数日前就出发了 ,昨日送了简信给碧水阁说了我们今日要到的消息,亦深没告诉你么?”

    丽娆看向薛珞,薛珞侧眸没有说话。倒是陆谨言连忙上前解释道:“昨日便收到了,也怪我太晚才把信转交给她们,那时候江师妹已经睡了,许是未来得及看。”

    陈雁回轻抚长须,脸色深沉,摇头叹道:“我接到了流云门的消息,亦深和似琪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能不来……”他后面说了什么丽娆已经全然没有听见了,因为她正见一个戴着面纱的白衣姑娘从楼梯上缓缓而下。

    溶鸢师叔,她竟然也来了,薛珞早就知道,可她却不告诉她。

    丽娆斜睨了薛珞一眼,脸上装满讽刺,心里充满了愤恨,没想到她对自己也不过如此。

    “江姑娘,你好么?”溶鸢笑道,声音清脆悦耳,依旧是那般娇美如烟柳的模样。

    丽娆敛目淡淡应道:“很好。”

    溶鸢拉过薛珞轻抚过她的肩胛,那双秋水剪瞳里浮现出心有余悸的担忧来:“我听说你们与流云门结怨,至柔又与王掌门动了手,实在太担心了,一路使了轻功下山来,又和陈掌门赴水路而行,日夜兼程未得停歇,就怕你们出事。”

    丽娆闻言,微微一哂:“劳师叔费心了。”

    第78章

    此时在大堂中相簇的还有碧水阁与青凤山庄众人, 他们在雅阁置下上等的席面以示对河清派的尊重。

    “先吃饭,饭后咱们再商良如何解决这些恩怨,要我说这本不是大事, 我一直告诫亦深且去道歉服个软, 他不愿听我的这才拖到如此地步, 这带了杜家血脉的孩子性子就是倔。”杜如海引着陈雁回往楼上走去, 言语间尽是长辈对小辈叛逆的无可奈何。

    陈雁回回眸觑了一眼, 眼神极为严厉不满, 身后的陈亦深默默站在一侧, 脸上虽有畏惧, 但更多的是不屑。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错,即便父亲来,他依旧是这个态度, 绝不会去道歉。

    大家鱼贯而上,丽娆捧着梅花傻傻的站在大堂中,不想挪动步子,身旁的薛珞冷着脸也未动,直到溶鸢唤了她, 她才如梦初醒般, 抬头对丽娆轻声示意道:“走吧。”

    丽娆真想把花劈头砸她脸上去, 不过这是泼妇才能做出的反应,她现在连当泼妇的资格都没有,她只是一个外人,别人有父亲有师叔相倍,她要去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又毫无温情的宴席, 还要亲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对别人温柔以待,这太残忍了。

    “师妹们, 快来。”陆谨言带着劝慰的语气在楼上催促着,那声音大得恰到好处,让丽娆不得不迈动步伐,免得迟上须臾又被掼上任性不懂世故的名头。

    她走了两步,回过头去,把梅花插进一张空桌的筷筒,转身时有种失落的痛苦,那种痛苦让自己鼻尖一酸,像是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陈掌门来得真是恰到好处,后日武林大会就在北月山庄举行,你只待休息一日就可亲自看着亦深上擂台取得好成绩。”杜如海一面布酒,一面谈笑,企图把这死气沉沉的氛围热络起来。

    也真难为他了,遇到了河清派这群麻烦。

    陈雁回不愧是一派掌门,即便心里有诸多愤懑,面上还是和煦有礼,对杜如海也是客气不已:“堂兄不必客气,都是自家人,这段时间也多亏了你对这四个小辈的照顾,我们夫妇着实感激你。”

    杜如海摆手叹道:“惭愧惭愧,我能照顾什么,全靠他们自己罢了,连住处我也帮不上忙,还是白庄主慷慨相赠才解了燃眉之急。”

    陈雁回连忙举杯向右侧陪坐的白向相敬道:“多谢白庄主,你们青凤山庄的大名,我可是早有耳闻,明日我自当回请,还请一定赏脸。”

    白向回敬一杯,眼神却有些慌乱,对面的姑娘光是坐在那里就给足了他压力,让他头也不敢抬。

    丽娆拿着筷子挟笋丝,吃得食不知味,直到一颗莲藕丸子被搁在碗里才打断了她机械的动作,她垂眸从余光中看到薛珞投来的凝视,这东西吃还是不吃倒成了一个大问题。

    吃,那就证明她原谅了她。

    不吃,似乎又显得自己过于小气无礼。

    犹豫再三,她还是挟起丸子咬了一口,并另夹了一个送到左侧陆谨言的碗中:“陆师兄,你尝尝这个,很好吃。”这桌上若说真正的局外人,那就是陆谨言了,可是他的豁达安然又是丽娆所不能及的。

    陆谨言笑道:“多谢江师妹。”

    “陆师兄知道北月山庄在哪里么?”丽娆问道,与其坐在这里生闷气,还不如得到点于自己有用的信息。

    陆谨言道:“就在城南外十数里处,本来是清远将军府的练武场,只是近十数年未起战事反被荒疏了,后来被纪盟主置为私产,改建为北月山庄。”

    “你去过么?”丽娆起了几分兴趣:“里面大不大,能装满津门城的人么?”

    陆谨言轻笑两声,点了点头:“很大,里面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很是气派,你后日比试完就可去逛逛。”

    丽娆叹了口气,很是失落的样子:“我能比试什么,到时候我陪陆师兄去,做为河清派最厉害的人,你能取得好名次,我脸上也风光。”

    陆谨言摸不清她这话中的意思,有几分故意讽刺的意味,但似乎不是针对他,看她刚才对薛师妹若即若离的态度,许是生了什么矛盾,女子间的友谊他琢磨不透,就像陆娇,一会儿跟陈令玥好得像亲生姐妹,一会儿又暗自抱怨别人风头太过,他可不能去淌这浑水。但这桌上有陈雁回和碧水阁的人,谦虚一些总是好的,因此道:“我武功平平,实在不能跟在座的诸位高手相比,只盼自己能进前十才不算辱没了河清派的名声。”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杜如海截住了:“陆公子还是太自谦了,你在江湖上已是成名的人,哪里会甘心只在前十,恐怕那前三的宝座也非你河清派莫属了。”

    陈雁回摆了摆手,冷嗤道:“什么前三,谨言和薛姑娘倒是可以争一争,我这个儿子。”他看着陈亦深,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就算了,这次就当试炼,回去再练四年再出来吧。”

    陈亦深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睫毛一霎一霎的眨动,似乎是很虚心的接受着父亲的谦鄙,但从他微撇的嘴角,还是能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丽娆以手斜支着下颚,静静的看着他,看得他如被火燎般抬眸狠狠瞪了她一眼,丽娆抿紧唇反瞪回去。

    以前在松风涯做客时,她就很喜欢观察陈氏兄妹在客人恭维下的表情,那种压抑的自负,高兴却只能故作低调的无奈,倒像是别人的夸奖给他们带来了困扰。尤其是与不会掩藏情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她对比,那就更显得稳重有礼,不骄不躁,实在是礼仪之家的典范。

    不过陈亦深到底是成熟了很多,那种自负变成了沉默,在比自己厉害的人面前,用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满不在乎,也是一种进步。确实就像杜如海所说的,杜家的血脉,天生就带着一股倔性,哪怕在别人看来很可笑,也要义无反顾的倔下去,因为那是保住自己的自尊的唯一办法。

    酒过三巡,诸人的情绪都高涨了起来,比起初时的陌生拘束,变得轻松自在了许多。

    杜如海说了一个比较实在的问题,也是眼下最重要的问题:“雁回来得仓促没有住处罢?今晚就住我的房间,我跟几个徒众挤一挤就是。”熟稔过后,称呼自然也变得亲近了。

    陈雁回连忙摆手拒绝道:“堂兄不必麻烦,我不拘哪里找个住店就是了。”

    杜如海笑道:“现在可不好找,还是就在这里将就住下。”

    陆谨言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陈亦深的臂膀,换得他的注意后,便道:“让陈掌门住我们的房间吧,我们自去另找住处,城里没有住处,城外的农家总还可借宿。”

    陈亦深点了点头,应道:“好,就这样吧。”

    丽娆心里一片胶着,她应该怎么做呢,难道什么都不说,等着别人亲自把她赶出去么。

    这厢她还在翻江倒海矛盾着,那厢溶鸢已经开口了:“至柔,你也是和江姑娘住在一个房间么?”

    薛珞沉吟了一会儿,方道:“是。”这声是说得何其飘渺无力,仿似与她住在一起不过是无何奈何的权宜之计。

    丽娆腹内一股火冒起,直烧得她浑身发烫,她急得语无伦次的解释道:“我们虽是一间房,但其实相处的时间很少,前几日我被王掌门带走,这几日薛姑娘彻夜练功,所以我们连面都没见怎么见过,我跟薛姑娘实在不熟,住得也实在拘束……”

    她这语气想是颇为激动,所以引得桌上的人都向她看来,特别是陆谨言和陈亦深,表情可算是精彩,他们是亲眼看着两人这一路从交情泛泛到现在的形影不离,怎么突然又装得如此不熟。

    陈亦深忍不住嘲弄道:“表姐,你还真是爱闹别扭,跟令玥也是这样,总是时好时坏的。”

    陈雁回嗤责他道:“又有你什么事?多嘴。”

    溶鸢眉眼微弯,从薛珞身侧探出头来,两个人两张脸都是世间难得的殊色,一硬一柔,像是大雪落入湖面,荡起轻柔的涟漪,让看到的人都不自觉的沉溺进去。

    她勾起唇角,褐色的疤痕隐在阴影里,只剩下一张清丽无瑕的面容:“这么说来,倒是至柔的不是。”说着转眸对薛珞嗔怪道:“下山时不是叮嘱过你,要和师兄师姐们互相帮助么,怎么不好好照顾江师姐,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她这话一出口,桌上几人表情都有些尴尬,特别是陈氏父子,这话简直有揭他们伤疤的嫌疑。

    丽娆咬牙笑道:“我一个人生活惯了不需要别人照顾,师叔来倒好了,你们住在一起正好让薛师妹照顾你,我和陆师兄他们另找住处就是了。”

    薛珞眸色一黯,压低嗓音冷冷喝道:“江丽娆。”

    丽娆回视她,眼神清明一片无辜:“我说的不对么?师叔远道而来,你该好好照顾才是。”

    第79章

    见桌上几人言语暗藏风波, 陈雁回觉得自己是该出来说两句话以震场面了,不然容他们这般放肆下去,最终被笑话的只会是身为河清派掌门的他。

    溶鸢虽然年纪不大, 但总是与他同辈的人物, 况且又是揽月峰的长老, 不能不给她面子, 因此陈雁回拍板道:“既然这样, 就让阿娆和亦深出去另找住处吧, 谨言和薛姑娘还是照旧就好。”

    薛珞闻言冷笑一声, 正欲开口, 被溶鸢以指点住了手背,并向她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在外人面前驳陈雁回的面子,迫得薛珞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丽娆见状暗自觉得好笑, 纵然陈雁回没做下决定,你能说什么呢?还是能平白变出一间房来?总不能把溶鸢赶出城外去住吧。

    饭后,陈雁回与杜如海另去房间叙旧,小辈们还留在二楼的雅舍中闲聊。溶鸢此时正在向薛珞询问离别后的诸般事迹,薛珞也低声认真回应着, 两人喁喁私语的声音侵拢着身旁丽娆的耳膜, 让她心绪烦闷, 坐立不安。

    陆谨言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眉间隐现忧色:“陈师弟我看你还是和陈掌门住在一起吧,你们父子俩一定有很多话聊,我和江师妹现在就去另寻住处。”

    陈亦深闻言连忙起身道:“不用,我爹已经说了让我出去, 我若留下来,他反倒要骂我, 你别管了,我回屋收拾几件行李,马上就走。”

    陆谨言见他这般急切离开,顿时一脸无奈,连声唤他不得回应,只得跟了过去,其实照他内心真实想法来说,和陈掌门住在一间屋里,还不如流落街头来得自在。

    丽娆见陈亦深和陆谨言已走,自己留在这里反显多余,因此也不与其他人打招呼,顾自起身也要离开,然而还未走出一步,便被薛珞伸手扣住了手腕,她脸上罩了层寒霜。丽娆见惯了她这几日带笑的脸,那冷冰的样子像突然与她有了隔阂般,让人心生渗意:“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一会儿来找你。”说完她回身对溶鸢道:“师叔,我先送你回房休息。”

    溶鸢双眼在丽娆身上溜了一圈,浅浅笑道:“也好。”说着戴上白纱,两人一同出了门。

    丽娆等她走远,这才敢用力拍了下桌子,发泄自己的怒气。她凭什么等她,现在的她不用听她的话了,想到这里也不回房收拾衣物了,直接离开客栈,沿着淮水河道往北门处行去,趁着城门未关,她得赶紧出城去。

    未几,正行间,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并且脚步越来越快,很快就走到了她的身边。丽娆站定了,极生气的转头质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陈亦深猝然被吓,眼现惊慌,脸上表情变幻良久才镇定下来,愤然道:“什么叫我跟着你做什么?我也得出去找住处,我不比你可怜?你还生气了。”

    丽娆自知理亏,但人在气头上,嘴也只得继续硬了下去:“都是你,要不是因为你做了蠢事,姨父和溶鸢大师怎么会来,他们不来,我又怎么会流落街头呢。”

    陈亦深急道:“他们来不来也碍不着你,你自己非要出去住,你们三个女人挤一挤又怎么样,不过一两天功夫,大家就回程了。”

    丽娆脸气得通红,怒斥道:“谁要跟她们一起住,我最讨厌揽月峰的人了。”

    “你谁都讨厌。”陈亦深撇了撇嘴,跃过她往前走去,嘴里絮絮道:“你这也看不起那也看不起,薛珞对你那么好,你还给人家脸色看,真不知道你到底在高傲什么?”

    “她对我好?”丽娆脸上虽满不在乎,喉头却一紧,颤声道:“她哪里对我好了?”她在意的只是她师叔罢了。

    陈亦深嘟囔道:“上次你不见了,她那么着急,还孤身去救你,这还不好么。”

    丽娆听到这话,顿时脸色骤变,急追两步伸手拽住他的衣袖,骂道:“上次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我因为你被王向生抓去,你有关心过我么?你有愧疚过么?我还以为你真转了性,没想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自私透顶,你妹妹是人,我不是人?我真是后悔死了。”丽娆说到这里,心中酸楚至极,不觉落了泪:“早知道绝不会救你们。”

    陈亦深拂开她的手,驳斥道:“我怎么不关心?我也一直四处找你啊,我跟陆谨言从早到晚都在外面跑,丐帮的人都问了个遍,这还不够么?”

    “不够。”丽娆气极败坏,红着眼泣道:“我若死了,你就算问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也没用。”

    “是是是。”陈亦深被她堵得,无法再理智下去,被压抑的委屈和痛苦也冒了出来:“我做的事反正没一样对过,你们就觉得王似琪是对的,我妹妹就活该被这种人渣辜负?天底下就你江丽娆最对了,在河清派的时候谁不离你远远的,现在出来了,反而你成了大家喜欢的人,我成了最讨人厌的了。”

    丽娆气得跺脚:“你不要一说不过,就开始扯别的,我什么时候说王似琪做得对了?”

    陈亦深道:“你觉得我做得不对,那不就是说王似琪是对的吗。”

    丽娆道:“你少在那胡搅蛮缠,我管你做得对不对,反正你害得我被流云门欺负,那就是你的错。”

    两个人一路争吵着来到北门渡口处,陈亦深看着那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船支,心里起了个主意道:“我去问问客船还有没有房间,其实有一个就行了,我跟水手们挤下舱里也能凑合睡。”

    丽娆余气未消,听了他这话,嗤然道:“行,你要是能去睡下舱我就佩服你。”

    陈亦深冷哼一声,也不跟她再多争口舌,御起轻功往一个三层高的船舫上飞去,须臾就站到了那甲板上,几个船工水手见状连忙聚拢过来围住他,想来是在质问这般贸然上船的理由。

    丽娆又好气又好笑,这人也真是的,如此无礼哪还能问到房来。

    “阿娆。”她正在百无聊奈的等待,身后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丽娆没有回头,直看着远处的白帆发呆。

    “阿娆。”薛珞拽住她的手臂,脸上满是无奈:“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丽娆嘴上虽如此说,但眼睛却不看她:“我现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生气,晚上这么冷不赶紧找到住处,我怕我会在破庙里被冷死。”

    薛珞掰过她的肩,强迫她看向自己,另一只手也揽住她的腰不让她挣开,两人猝然贴得这么紧,倒让丽娆紧张起来,她挣扎着低声叫道:“你放开我。”

    薛珞凑近脸来,唇擦过她的耳际,带来一丝温热的寒意:“你要不要认真听我说话?”

    丽娆整个身子往下缩,想要离开她的禁锢:“你要说就说,别挨着我。”

    薛珞道:“你若不在乎脸面,那我也不在乎了。”说着抬手攫住她的下巴,唇从侧脸滑向嘴角。

    丽娆瞬间噤住,整张脸胀得飞红,她心虚的往四周看了看,立住身子,低声道:“说吧,快说,我听着。”

    薛珞垂眸望着她的眼睛,面上的冰霜融化开来,唇角也带了些愉悦的弧度:“你下次再跟我这么闹别扭,我就这般罚你,你跟我到白马寺去,我在那里给你找个房间。”

    “白马寺?”丽娆疑惑道:“寺庙早在我们来的时候就没有住处了,你又上哪去给我找房间。”

    薛珞笑道:“放心,我说有就有,走吧。”说着拉住她的手腕便要离开。

    丽娆行了两步,猛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步子来:“你也给陈亦深找个住处,不然我就不去了。”

    “陈亦深?”薛珞语气里带着点惊讶,好像现在才想起这个人的存在般:“他在哪?”

    丽娆指着那边船上已经与人打斗起来的身影道:“他在那里。”

    白马寺的方丈内。

    丽娆拿起药酒往陈亦深脸上涂去,那眼角的淤肿伤已经变成了青红色,像是屋子落了砖露出的泥坯,看起来又可怜又滑稽。

    “姨父说得没错,你的武功也别想去争什么前三了,连几个船工也打得这般费力。”丽娆嘲弄道。

    陈亦深嘶着气道:“什么船工,人家是星宿派的人,练的就是拳法,那套七星拳谱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我没有用剑,用苍劲真经上习来的身法躲避,只伤了额角,那是再厉害不过了。”

    “苍劲真经?”丽娆嗤笑道:“你也好意思说,被别人听到你的脸往哪搁,那可是掌门才能学的。”

    陈亦深连忙转身往门口看去,脸上也是一片心虚不已:“薛师姐走了么?”

    丽娆轻哼了一声,浑不在意道:“不知道。”

    陈亦深道:“该跟她说声谢谢才是,这般轻松就得了两间好房,还是薛师姐有本事,她是不是跟苍山派的薛掌门有些故旧之亲?”

    丽娆还是一脸冷漠:“不知道。”

    陈亦深叹了口气,颇了几分羡慕道:“你还真是厉害,敢这么跟薛师姐摆脸色,若是我估计早被她打死了。”

    丽娆翻了个白眼,连话也不愿意说了。

    须臾,一阵轻咳声传来,两个人转头看去,只见薛珞抱手倚在门框上,正淡然的望着里面。

    陈亦深被她眼神慑住,急忙站起身来,挠了挠头,呐呐道:“我出去散散步,你们聊。”说着脚不沾地的出去了。

    丽娆把桌上的药瓶纱布规置了好半天,还是杂乱成一团。余光看到那人已坐到了桌边,便故作轻松地挑眉问道:“这么晚了,还不走?你师叔该担心了。”

    第80章

    薛珞轻轻抬眸, 目光攫住她,里头闪烁的灼热,让人腹背战栗:“你很希望我走么?”

    丽娆倒吸一口凉气, 霎然间愤怒就爬满了眼角, 她抬手啪的一声打在桌面上, 油灯跳跃的的光晕让屋子里明暗交接。

    薛珞快速探手拽住她的手腕, 扼杀了她将出口的怒意, 并把她的挣扎化解在手背下, 脸上的表情亦变得郑重起来, 一如既往的高山白雪, 冷艳无双,仿佛人世间的复杂感情与之毫不相关 :“阿娆你听我说。”

    丽娆听到这话就不由得不气,她不想听什么大道理, 感情本来就无道理可言,为什么要做出一副让她妥协的姿态,她要得也不多,只需要一个肯定就行了,一个让她安心的誓言, 一个能安抚她忐忑的承诺。

    “师叔突然到来, 也不是我能预料到的。我从小就得师叔照顾着长大, 她待我好,我也理当报答她,但我们的关系绝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对她……我对她和对你是完全不一样的。”薛珞说得十分缓慢透彻,但语气间有些斟酌的痕迹, 似乎掩盖了一些不能轻易抹去的东西。

    丽娆盯着脚尖,感觉有颤抖的寒意从那人的手心传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楞了半晌才冷冷回道:“我知道了,你不用解释,我生气的不是你要对你的师叔好,而是你昨日就知道他们要来却瞒着我,你觉得我是那种很任性很不懂事的人吗?还是你认为我会做什么对你师叔不利的事?”

    便是消逝得再快速,丽娆也捕捉到了她瞳孔里异样的闪烁,那种闪烁是人被说中心事后,无法逃避的慌乱,丽娆在陈令玥身上可见得多了,但在薛珞脸上还是头一遭,所以她失望无比:“是,我就是很任性,你也不是昨天才知道,可你觉得我能对你师叔做什么坏事呢?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话刚说完便红了眼圈,原来被喜欢的人这般不信任,是这种委屈的感觉,与揽月附峰上被冤枉偷东西的感觉不同,没有声嘶力竭想辩白的冲动了,只有无奈和心酸。

    薛珞手上用力了些,把她的指骨磨得生疼,脸上全是欲言又止却又无能为力的急切,情绪翻涌了良久才喑哑着声音,低声道:“你便是任性,也只是逞口舌之快罢了,我不告诉你并不为别的,而是……”

    “是什么?”丽娆偏过头,故作不耐烦地追问道。

    薛珞敛下眸,颧上浮起一抹难为情的绯红,在油灯映照下暗沉沉的,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稚子,在长辈面前现出无所遁形的羞涩:“我怕你为着此事失了外出的兴致,我怕你因着生气不愿与我呆在一个屋里,我……我不想你离开我。”

    丽娆像是被闪电击了一下,整个头皮开始发麻,直麻到手臂上让她打了个寒战,并开始用力要把那被禁锢的手抽出来,她一张脸也胀得绯红:“放开我,薛至柔,以后不许说这些无聊的话,我真是受不了。”最后实在无法脱身的她,只得趴在桌上,掩盖自己脸上抑制不住的笑意。

    薛珞轻笑了两声,她低下头暗自调息了稍许,终于还是无法镇定,遂也趴到桌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惮房传出了宏亮的钟声,余音嗡嗡绕过两人耳际,在入夜的暗云上空飘荡回旋。

    丽娆抬起头,从窗棂往外望去,寺庙里灯火通明,高高的琉璃宝塔上泛着幽蓝色的光晕,那是用蚌壳拼就的窗户。不久之后梵音渐起,和尚们晚课的念经声像是拖长的戏腔,和着木鱼齐唰唰的敲击,很有庄严肃穆之感。

    丽娆幽幽道:“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女弟子呢。”

    薛珞失笑道:“有,旁边有个红叶庵。”

    丽娆轻嗤了一声,现上现了些狡黠的怨怼:“你什么都知道,反正去哪都不带着我。”

    “我去哪没带着你呢?”薛珞笑道,见她神色缓和,便伸手揽住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颈弯里,甫一相拥两个人都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口气,感觉在岔路上兜兜转转碰了无数壁终于还是回到了正途。

    “至柔,你还是回客栈去吧,师叔才来你便外出不归,别人该多想了。”丽娆把自己的脸贴近她的胸口,犹还觉得不满足,摩挲着,辗转着,想要拥有她的全部。

    薛珞点了点头道:“是,我一会儿便回去。”

    丽娆抬起头去,正见着她收起泛着笑意的唇角。丽娆忍不住推了她一把,笑道:“你以为我是故意说反话探你呢?我可是真心的,那是你的长辈,你理该回去照顾着,在这里耽误这么久本就不对,我这个人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其实心肠软着呢,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薛珞叹了口气,在她额上印上一吻:“好,你是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姑娘。”

    丽娆被她夸得忍俊不禁,笑倒在她怀里。

    “至柔。”一个低沉的声音猝然响起,冷静得没有情绪,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宁静里蕴藏着巨大的风波。

    丽娆微微颤抖,坐起身来,理了理杂乱的鬓发,一时之间没有勇气去注视门边的人。

    薛珞站起身,回头望去,直视着那老者的眼睛,毫无心虚和退缩:“薛掌门难道不知道,进别人的屋子得先敲门么?”

    薛掌门笑了一声,声音干涩无比:“你带了你的同门师兄妹来,理该引见于我,这样的礼数,你也不懂么?”

    薛珞勾唇冷笑,讽刺至极:“没有父母教养的人,自然不懂什么叫礼数。”

    薛掌门一窒,冷硬的神情逐渐软化下来,他走到桌边,盯着那战战兢兢的后背,问道:“这位是你的师姐还是师妹?”

    丽娆咽了咽口水,企图咽下紊乱的心跳,这才转过身来,慌乱得不知该用什么礼拜见他,最终只得踉跄着福了福身,尴尬得言语无措道:“薛掌门好,我是……我是她的师姐江丽娆。”

    “师姐?”薛掌门捋着长须笑道:“你也是揽月峰的人?”

    丽娆看了看薛珞,这才道:“我是百花谷的人。”

    薛掌门点头赞道:“难怪长得这么标致,百花谷的水土着实养人,听说你们陈掌门也来了,看来明日我也该去探望他一下。”

    薛珞脸现冰霜,神色冰冷淡漠,说的话毫无作为晚辈的尊敬,倒有种凌人的傲气,让丽娆也禁不住为她捏了一把汗:“我想你最好还是别去自讨没趣,陈雁回心胸狭窄,见你主动上门探望,反以为你和我有什么关系,等到武林大会的时候,我便是用实力拿到了苍山派的剑谱,他也不会服气。你若想我在河清派过得平静些,就少做些会带来麻烦的事情。”

    薛掌门顿时没了话语,精瘦的脸上没有因她的无礼而生气,反倒现了愧疚,甚而带了些讨好的语气道:“你放心,我不会去。”

    丽娆悄悄移到她背后,伸手指碰了碰她的腰,那是一种无声的责备,薛珞低了头,眉眼柔和下来:“你既已见了我的师姐,就烦请多照顾她一些,我这便回客栈去了。”

    薛掌门低低的嗯了一声,像是不以为意的冷哼,让丽娆敏感地瑟缩了一下。她知道薛掌门不喜欢她,从他们的对话中,她知道薛珞和他的关系匪浅,也许真像陈亦深说的,有着故旧之亲。

    被这样一个人厌恶,对丽娆来说真是一种困拢,她不由得开始埋怨身前这个女人,为什么不把门关好呢?想到这里,她又伸出手指在她背脊上戳了戳。

    薛珞偏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想是以为在挽留她,便柔声安抚道:“我明日早些过来。”

    门吱哑一声响,丽娆连忙踮脚从薛珞的肩颈处看了出去,薛掌门已经离开了,她脱力地坐下来,捂着自己的胸口,喘息着道:“瞧你做的好事,被他看到了,他不知道在心里怎么看我呢。”

    薛珞淡然道:“没事,看到就看到吧,我不在乎。”

    你当然不在乎,人家讨厌的是我,不是你。丽娆在心里大叫,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她现在只觉得惴惴不安,住在这里也成了一种折磨。

    “我走了。”薛珞道。

    丽娆木然地点了点头,全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薛珞又道:“你不要想太多。”

    丽娆唔了一声,眼神开始涣散开来,幻想着未来会出现的一切麻烦。

    屋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炸起火星。寺庙里蓦然安静下来,和尚们已经做完了晚课,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在房梁上惨叫起来,声音逐渐高亢,虽身居佛地也觉得渗人。

    “春天到了么?”丽娆飘远的思绪终于回来,整个人如梦初醒。

    薛珞已经离开了,她也该尽快睡着,免得继续胡思乱想。

    推开门,院子里的松树黑影,像是一个一个耸立着的罗汉,比着千奇百怪的姿势。丽娆端着油灯,摸索着想去厨下打水。

    “江姑娘。”树影下转出来一个人,拦在她的身前,银色的长须飘荡在颌下,纵然已老去,眼神还是犀利无比,有着洞察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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