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丽娆浑觉心情大好, 她看着前方伫立的黑影,笑道:“那么,至柔, 你到底答应么?”她不想再承受那长久的沉默, 竭力拖着伤腿坐了起来。
正想下地, 便被那人倾身压住了肩膀。
丽娆再次抓住她的手:“所以你答应了, 对么?”
虽然回答依旧是沉默, 但是对于丽娆来说, 没有拒绝就是让人欣喜若狂的反应。
“至柔。”她倾身抱住她的腰, 在心跳中感受无边的快慰袭卷全身:“我真的太高兴了, 我一定会对你很好的,真的。”
鼻翼里是野姜花淡淡的清香味,闭上眼睛就仿佛到了天气凉爽和晴朗的五月, 阳光照进心里,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她感觉自己等待这个时刻太长,所以就算实现了,亦觉得不真实,像是在梦里, 身旁抱着的人只是幻像, 唯有弯曲腿时的疼痛能让她稍显清醒一点, 清醒过后便是更深的沉溺,像是陷入了梦魇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睡吧,离天亮还很早,明早我再来看你。”薛珞已经恢复了平静,话音里毫无起伏。
丽娆点头道:“好, 你也早点休息。”
然而想要再次入睡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在狂喜的辗转中稍微打了一个盹儿。
翌日。
天亮了, 丽娆甫一睁开眼,便往身旁看去。房间里空荡荡的,已没有了那人残留的气息,她感觉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她可以主动去看她呀,难道经过昨夜的洗礼,她的勇气还没有增长半分吗。
得益于心情的激荡,脚上的伤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虽然碾步而动时,会不由自主的踉跄。
打开门,嘈杂的声音呼啸而至,大堂下已是人来人往,厅堂里坐满了吃早饭的人们,这大约是这个小镇里非赶集日而最热闹的几天。
丽娆走到薛珞房间前,敲了敲门,等待了良久却无人来应门,侧耳倾听,屋内也没有任何响动,正当她踌躇时,楼下传来一道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江师妹,你伤好了么,怎么出来了?“
她顺着声音往下一望,便见陆谨言和陈亦深正坐在楼下拐角的位置皱眉看着她,而陆谨言也撩衣起身往楼上赶来。
“陆师兄。“丽娆忙不迭地招呼道,声音很小,为着自己又成了一个拖累而感到有些愧疚。
陆谨言脸上带了些笑意,温言道:“你既受了伤,就不要出门了,待会儿我让店家把早饭送到你房间去。“
丽娆摇摇头,叹道:“不用,多谢陆师兄好意,我的伤已经好多了,只是不知道……“她左右而视,把楼上楼下的人尽收眼底:”薛珞呢,她还没有起么?“
“薛师妹么。“陆谨言倚着栏杆,抬颚向大门外示意:”她一早就出去了,看她走得匆忙,也不知做什么去了。“
“哦。“丽娆顿觉失落。
“倒是你的伤。“陆谨言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昨日薛师妹带你回来,只说你是被流云门的人所伤,这是怎么回事?“
丽娆往下看了看,有些嗫嚅难言,陆谨言顺着她的眼神看向陈亦深,心里明白了三分:“是和王似琪有关么?“
“唔。“丽娆笑着,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也怪我不小心,流云门和别帮起了争执,我跑去看热闹,谁知刀剑是不长眼的,不知怎么就被伤到了。“
陆瑾言闻言也不再多作追问,只是叮嘱道:“既伤了腿就少走动罢,我想明日赶路的事,倒是可以推迟几天。“
丽娆赶忙阻止:“不用,只是骑马,不碍事的,我们到津门城再休息吧,省得耽误你们的时间。“她可不想为着这点小伤耽误了大家的路程,虽然津门城近在咫尺,但不踏入实地,总觉得心里难安。
况且前路未知,若是途中又出了什么岔子,影响了大家参加武林大会的心情,导致失了名次,她罪过可就更大了。
陆谨言想了一想,觉得众人到津门城上再做休整也是不错的选择,那里名医众多,药铺林立,对于这些外伤的医治自然比在小镇中好。因此说道:“那好,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你也不要强撑,还是到屋里休息为是。”
既然薛珞不在,丽娆也不想拖着伤腿在大堂中与大家拥挤,因此只和陆谨言闲聊了几句,便退回了房中。
她来到窗前,推开窗户,阴冷的空气袭来,让她脑子清明了许多。浑黄的江水依旧在奔腾,山间的薄雾已经消散,和煦的阳光洒在树枝上,为满山绿意镀了一层金光。
她极目眺望昨日她们踏上的那方岩石,只能看到一个白色的点,上面栖息的白鹭是分毫未见,几艘大船停泊在江边,简陋的渡口有人影浮动,并随着木栈道往上攀爬。
原来这里还有栈道,要是腿好的话,去走一走,吹吹江风,看看料峭的春寒,那倒是惬意得很。
门扇的推开打断了丽娆的遥想,她转过头去,脸色却未变:“干什么?”
陈亦深举了举手上的案盘,撇了撇嘴道:“给你送吃的,你这么大火气干什么?”
丽娆起身走到桌前,笑道:“我哪有什么火气,不过就是问一问,我怕你是跑来兴师问罪的,又嫌我受了伤拖累了你们。”
“哼。”陈亦深轻嗤道:“你也就这点心眼了。”
趁着丽娆喝粥的间隙,他坐了下来,双手怀抱换上一幅兴师问罪的样子:“听说是王似琪伤了你?”
丽娆含糊道:“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小心罢了。”
陈亦深冷哼道:“这王似琪也是奇怪得很,那时候在松风涯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对谁都彬彬有礼好得不得了,如今知道我们在真武镇了,倒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派人来说一声。”
丽娆笑道:“怎么,你还想他来恭维你?”
陈亦深脸色一变,满面不屑:“我是不稀罕他来恭维我,只是他和令玥订了亲,总该有点一家人的样子。”
丽娆看在他为自己送来早饭的面子上,也不吝啬跟他说点心里话:“你们在四方比试的时候拿他当踏脚石,他心里估计怨恨死了,哪里还会把你当朋友看待,令玥要是真喜欢他,往后嫁给他是要吃点苦头的。”
“他敢。”陈亦深勃然大怒,把桌子拍得咚咚作响:“四方比试本来就是我们河清派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让他玩玩,他还当真了。”
丽娆笑得揶揄:“话是这么说,谁会甘于人后呢,你要是真想知道他怎么想的,不若去打听一下他的住处,自己先去看看他。”
陈亦深气恼道:“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丽娆有些心虚地咬着筷子:“他虽伤了我,但也被薛珞打伤,即便想来问候你,估计也是有心无力了。”
陈亦深闻言,沉默了良久才站起身道:“我走了。”
丽娆也不送他,只道:“亦深,多谢你了。”
喝了两口粥便没了胃口,只能推开杯盏回到窗前等待,过了一个时辰后,薛珞才终于珊珊回来,她没有敲门,也是直截了当的推门而入。
丽娆坐在窗前,回头看去,见到是她也只眉色淡淡没有迎接的兴奋,这一上午的等待已把她的心情从忐忑不安化成了平静无波,她只觉得她是在躲她,如果真的不愿接受这份感情,那么好好的跟她说清楚,她也不是那种纠缠不休的人,何苦这般把她晾在一边。
薛珞看来今早走得有些匆忙,头发只用木簪轻束,脸上虽苍白却染了些赶路的风尘,她看到丽娆的脸色亦是一楞,随后脚步微顿,站立良久才道:“怎么了?伤口还痛得很?”
丽娆低头晃动了一下双腿,摇摇头道:“好多了,多谢你帮我包扎。”
看来不是她敏感,而确乎是那人有些心情不好,薛珞轻轻一笑,耐心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丽娆不回答,只盯着自己的手指发呆。
“饭菜不合口味?我让他们重新送?”薛珞看着桌上未怎么动的粥菜又问道。
丽娆还是没有回答。
薛珞终于是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生硬:“所以你到底是怎么了?”
丽娆一听她说了重话,顿时委屈异常,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并且越落越凶,最终趴在窗棂上泣不成声。
然而哭泣还是没有得到同情,只听那人极其冷漠的说道:“如果你总是这样哭闹,我可受不了,我这人喜静,你是知道的吧?往后你若是到了揽月峰,这样的性子怎能让我师父满意。”
一席话说得丽娆哭得不是,笑也不是,一张脸憋得通红,然心内还是开心得不行:“谁要跟你去揽月峰了。”话音刚落,眉间的喜色真是挡也挡不住,她还真是没出息,这般没有城府,往后还不是任人拿捏的份。
“你到底去哪了?”她追问道。
薛珞坐下,顾自倒了一杯水,还没入口就被丽娆急切出声阻拦住了:“隔夜的茶水,别喝。”
薛珞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扔到桌上,哐啷一声似乎十分沉重。
丽娆带了几分好奇走了过去,一见那东西便惊叫起来:“这不是昨天他们争的那个……”
“白羽玉石。”薛珞施然补充道,似乎别人的帮派至宝,对她来说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丽娆拿起看了看,满面的惊异:“为什么在你手上?”
薛珞轻嗤了一声,笑道:“昨日飞鹤帮的人揩了大夫前来给你包扎医治,我答应他们会帮一个忙,今早就有人来信。”说到这里她转动了一下茶杯,接连的劳顿让她喉间干渴无比。
丽娆自然也看出来了,连忙趔趄着开门出去为她叫水,随后又问道:“是流云门去寻仇了么?”
薛珞起身扶住她,把她带往床前,这才道:“嗯,不过就是找了一群武功平平的人前去拦截他们的船,对付起来不费什么力。现在这个东西既在我手上,想来他们不敢再有什么动作,你喜欢么,送给你好了。”
丽娆失笑:“喜欢你也不能借花献佛啊,别人的东西还是还给人家比较好,我呢,有胭脂水粉,时新衣裳就够了。
第62章
翌日, 自然是天一亮就出发了。
马匹的嘶鸣声划破了宁静的晨曦,让小镇上还处在睡眠中的人们不免低声咒骂。临街几家铺子开了门,门市冷清, 只有船上的船工们偶尔光顾买几个馒头, 下苦力的人似乎对吃食上都不讲究, 米汤暖和的气味让晨起的寒意也不禁变得温暖起来。
出镇时, 路过一家早点铺子, 甜香的油饼让味蕾蠢蠢欲动, 但是早前已在客栈里用过饭了, 此时再买不免显得有些矫情多事, 丽娆避免让自己的眼光停驻在那嗞拉作响的油锅之上,然而吞咽口水的动静过大还是让人看出了端倪。
薛珞行至跟前,突然勒马停驻, 翻身下了马,不一会儿在烟雾缭绕中,带回了油纸包好的两张饼,递给丽娆的时候,多余的话一句没说, 适时的缓解了她的尴尬。
她把笑容藏在饼后面, 一路行着, 由五脏六腑传出来的饱足感,让她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笑意。
这样的变化怎么能说不好呢,简直让人热泪盈眶。
途中经过一座驿亭,本来大家想一鼓作气不愿停留的,结果不知怎么天就暗了下来, 云层厚重得让人生畏,山色像被泼了墨, 只能看出晕染的轮廓。然而狂风没有呼啸,只有江边腾上来的一股水气,让人遍体生寒。
“这是要下雨了么?”陈亦深皱着眉头看着猝然生变的天空,但那暗黑的云也让他嗅出了别样的感觉。
这感觉推到舌尖便被陆谨言先一步说了出来:“倒像是要下雪了,估计还不小,大家有多余的衣服都添上吧,不要着了凉。“
丽娆裹紧了身上的袄裙,她这一身不算厚实,并不能躲避大雪的浸寒,但能将就对付完这剩下的路程。她转头看了看薛珞,那人依旧是一件白衣素裙,从腰线的纤细上,能看出它的单薄,她勃然起怒,像是对待不听话小儿的长辈一般叱道:“你看你,在镇上为什么不多买件衣服,前几日才闹了风寒,还不保养一些,若是伤了肺腑,怎么办呢?那可不是几剂药丸就能调养好的。“
她这一脸的怒意,加上埋怨气愤的指责,不禁让陈亦深和陆谨言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什么敢去招惹薛珞。怕招口舌之争,陆谨言连忙从中调和道:“没关系,薛师妹练的望舒真经正是避寒的绝技,我们快马加鞭到了津门城,自然也就能买到衣服了。“
丽娆尤还不满,她打开包袱找出前日里换下的旧衣,取了出来,披头盖到那人身上,一面系着衣带,一面打趣道:“这衣服穿了这么久可没洗过,薛姑娘别嫌弃。“
薛珞抬眼看着她,眉间无波,风清云淡的,但眼睛里冒出点点笑意:“多谢江师姐。“
江师姐这三个字,可让丽娆心内梗塞了一下,脑子里还回想着她前日里说过的那些话,也不知她是调侃呢,还是故显生疏。虽然要遮人耳目,可她也希望她得到的对待能稍微特别一些,至少能让自己心下安定吧。
她狠狠瞪了薛珞一眼,回头向陆谨言道:“陆师兄说得对,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这雪恐怕一时半会的下不下来。“
然而,她又预估错误,行过津门城的地标,雪就下来了,鹅毛般的飞舞,似乎是对昨日好天气的报复,所以簌簌的不管不顾的下下来,让人眼前像挂了一张雾蒙蒙的白色门帘,看不清去路。
不单是人,马也受了影响,脚程慢了许多,余下十里的路,迈出了长途跋涉的疲惫感。四人的马相隔很近,陆谨言在前开路,亦深、丽娆居中,薛珞断后。
薛珞的马不甘于后,一直摇晃着脑袋打着响鼻,但她刻意压着马速,只在丽娆三步远的距离徘徊。
陈亦深咒骂地挥挡着那些将要落在眼睫上飞絮似的雪,抱怨不止:“若是我们坐船就好了,想来租一条船也花不了多少银两。“
陆谨言回头笑道:“是啊,要是老天早点给我们托梦警示,告诉我们天气的变化,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天气的叵测企是人能预知的,不过也庆幸没在驿亭里停留太久,若是大雪封了山,他们真就进退两难了。
陆谨言鼓舞着大家的士气:“还有三里路就到淮水桥了,过了桥就是进城的大道,那就平顺得多。“
丽娆回头在风雪中努力看清薛珞的身影,她低声问道:“至柔,揽月峰有过这么大的雪么。”并非她少见多怪,毕竟泽地无雪,松风涯也是细雪垫山,这里恐怕只有揽月峰和听雪楼见识过这样的壮景。
薛珞摇了摇头,发间的积雪落了下来:“从未下得这么急,不过不用怕,这场雪过后,便入春了。”
是啊,最后的一场雪,为万物的复苏做准备。可这是南方,对于一年四季少见凋敝的地方,恐怕是百年不遇的光景。
枣马踩到碎石,一个踉跄,丽娆猛地伏低了身子,又因惯性后仰,她惊呼了一声,便见薛珞赶上前来拉住了马缰。
“你上我的马吧,两个人应该没有问题。”薛珞提议道。
丽娆摇头拒绝道:“不行,这样的路,多一个人的重量它会吃力的,放心,我这马虽然瘦弱,但是争气的很。”她抚慰地摸了摸瘦马的鬃毛。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渐渐落在了后面。
薛珞一直伴在她左右,刻意的降低速度也让强健的黑马吃力,雪虽还浅,但湿腻,唯有奔跑才能避免打滑。
途中,一队人马逼近,由后向前刮起一阵强风,黑马被这紧迫的气势所慑,扬蹄嘶鸣起来。薛珞勒马回头,便见乌泱泱的人群打马而来即将错身而过。
诸人都是一袭蓝衫,戴着笠帽,腰间插着折扇。
看来都是流云门的人。
丽娆轻轻扯动缰绳退到路边,抬头便见薛珞依旧策马横在路中,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
带头的一人扬鞭呐喊:“前面是什么人,赶紧给我让开。”说着已近眼前,那鞭子眼见着就要打到薛珞身上。
丽娆着了急,连忙驱马上前,喊道:“至柔,小心。”
薛珞伸手拽住鞭梢,暗用了点内力,轻轻一拽,那人便被拖到了马下,后面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不及停下,马蹄眼见着就要把他踏穿,幸而他滚身到了旁边的沟壑里,只受了点小擦伤。
一队人慢慢停了下来,一部份人下了马,一部份人在马上慢慢把两人两骑围了起来,有人呐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敢挡流云门的路。”
薛珞轻笑,声音在雪幕里被洗涤得清亮动人:“我挡的就是流云门。”
那人被她那无所畏惧的态度搞懵了,见她虽是女子,但轻易就将一个流云门的高手拉下了马,一时倒不敢有所动作,只道:“你是何门何派的人,可敢报上名来?”
薛珞轻轻拂了拂马鞍上的积雪,嗤笑道:“告诉王似琪,我是河清派的薛珞,等我们入了城,他再进去吧。”
围驻的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惊异,王似琪因负伤落在了后面,他们本来开路要把他尽快送到津门城去,这般冲突本来不想放在眼里,可听到是河清派的人,倒不能不有所顾忌。
一来这少主是河清派掌门的未来女婿,二来听说少主正是被河清派所伤,如此不知是敌是友,所以有必要去通报一下。
那问话的人打马往后奔去,约莫等了一会儿,便见他疾奔而来,话语里带了些恭敬之色:“那就请薛姑娘先走吧。”
薛珞轻哼了一声,向一旁的丽娆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走。
丽娆自然听话的策马小跑起来,跑出一刻钟,回头一看,薛珞依旧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在雪色里只显出一个披风戴雪的人影来,而那群人全然的不见踪影。
她暗暗讷罕,想不透那王似琪为什么会害怕薛珞,难道仅仅是打了一架就把他打服了,她可不想让流云门与薛珞为敌,再厉害也是个姑娘,光明正大的打斗自然不怵,就怕他们暗使阴招,江湖上的事谁知道呢。
及至津门城外的大道,人马突然就多了起来,簇拥着往城门口挤,城门虽然大开,但是抵不住人流的汹涌,一时堵塞起来,而雪也似乎小了一些,不再是大而急,变得大而缓。
陈亦深正在城门口踌躇,四顾而望。
见到丽娆和薛珞脸上顿生喜色,连忙过来问候:“你们怎么迟了这么些才到,陆师兄已经进去了,让我在这里等你们。”
丽娆道:“遇到了你妹夫的人,被耽搁了一会儿,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他就在后面,你要不要再等一等。”
陈亦深斜睨了她一眼,不屑道:“我才不上赶着去看他,他要是有心,这津门城里还怕打听不到我们的住处吗?他既有意冷落,我也不犯不着去贴冷脸。”
“这话怎么说。”丽娆抵唇笑道:“以后可是你妹夫,你不看他面子也要看令玥的面子吧。”
好不容易入了城,宽大的街道终于把人潮疏散,几人都牵马而行,观赏着城中风景。
高耸的城楼,繁华的街道,民居整洁,绵延无迹,不远处的鼓楼更是雕镂精致,巨大的鼓面,绯红的鼓漆在雪中清晰可见。
琵琶三弦之声,隐约入耳,循声望去,暗巷的疏漏里飘出几道酒幡,匾额更是高低错落。
然而这些景像都不如沿河一带有韵味,薄纱依柳而舞,在大雪中现出妖娆的影子,沉闷的古琴伴着娇滴滴的嗓音,让人入坠梦里,确是个江南酒乡繁华地。
第63章
行走了约莫一刻钟, 先行进城的陆谨言终于匆匆前来汇合,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位身穿紫色锦衣,颌下长须围络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眼神精明, 神色却端得是和蔼可亲, 见到几人连忙迎上来抱拳笑道:“在下杜如海, 几位长途而来, 肯定十分疲累, 我已在飞鸿居治下酒席, 赶紧去吃点酒菜暖暖身子, 然后好好休息一下吧。”
众人急忙还礼问好,陈亦深和江丽娆躬身更甚,因着这不但是他们的前辈, 还是母家的亲戚,算起来应该叫一声堂舅。
碧水阁的代掌门杜天淮正是他们外祖父的弟弟,年龄虽与外祖母相当,身子却还精悍得很,阁中诸事尚能亲力处置, 就只是苦了堂舅年近五十了, 还是迟迟未能上得掌门之位, 实在让人唏嘘。
礼数尽后,陈亦深上前握住杜如海的手,略显亲近的问道:“堂舅,外祖的身子还好么,好久未见了, 祖母和母亲都挂念得很。”
杜如海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摇动了一下, 为着这般亲近的动作而激动,他点头笑道:“好得很,这次本来也想来看热闹,被我劝下了,年龄大了,哪经得起这般奔波,你说是不是?”
陈亦深叹道:“是啊,该好好休息才是。”
几人一面闲聊,一面往前走去,途中杜如海突然回头看向丽娆,惊异道:“我刚才虽觉奇怪,但一时未反应过来,丽娆竟也来了,没想到你武功也精进到这般了。”
丽娆扯着唇角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武功自然比不上师兄妹们,只是姨父心好,觉得我可怜,让我跟着表弟出来见见世面罢了。”这谎话说得太过顺畅,让前方的陈亦深忍不住转头瞪了她一眼。
杜如海未听出她语气中的深意来,只是赞道:“陈掌门一向如是。”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一个酒楼前,酒楼装潢气派,两檐雕镂精巧,大红的门楣招牌上用草书写着飞鸿居三个黑金大字。还未进门,便又有两人迎了出来,揖手笑道:“这都是河清派的少侠吧,快请。”
杜如海向诸人介绍道:“这二位都是四潼城的人,这位是飞龙潭的堂主刘已,这位是青凤山庄的少庄主白向,此次都是与我们一道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众人也就一一见礼。
薛珞向来冷情冷性,不屑这些繁琐礼仪,况且刚才与杜如海回揖那是看在江丽娆面子上,省得她为难。如今又被这两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拦下絮叨,她便显得不耐烦起来,连头也未点一下,只冷冰冰的站在众人之后。
谁知那少庄主白向竟是个看不懂脸色的人,犹还兴致勃勃的问道:“两位姑娘都是那揽月峰的人吗?”话虽是向两人问的,眼神却直勾勾的盯向薛珞。
两位姑娘都没有答话,陆谨言侧身上前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上楼以此挡住了他的视线:“白庄主请,你也是今日到的么?”
白向不得已只能向前走去,口内不咸不淡的回道:“前日便到了。”
到了厢房,众人围坐一桌,趁着酒菜还未上齐,开始闲淡些江湖佚事。
杜如海说起一则近来的江湖传言,说是悦州城苍山派掌门把派中至宝化雨剑法的剑谱交给了武林盟主,央其把它设作了武林大会第一名的奖励,以此作为传承,好将此派剑法发扬光大。
陈亦深闻言,来了兴趣,问道:“他怎么愿意把自家剑谱交出来,难道他派中就没有传人了么?”
杜如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轻咳着清了清喉咙:“那苍山派薛掌门本有一个儿子,可惜在数年前失踪了,派中徒众资质平平,未有入得了他眼的,把这独门剑谱外传也是迫不得已,你们年轻人倒都该去争抢争抢。”
丽娆在桌下轻轻用指尖碰了碰薛珞的大腿,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瞧,跟你一个姓呢,合该是你的东西。”
薛珞睨了她一眼,抬手端起面前的清茶,淡淡地喝了一口。
待到酒菜上桌,众人的谈兴便更热烈起来,彼时虽已到未时,酒楼里依然是热闹非凡,单薄的门板隔绝不了这喧哗之声,只能从另一面的窗牗中溢出,渐渐飘散到碧水微凝的护城河中去。
丽娆正坐在窗边,眼前是数株未抽芽的柳木,树干像是经火的枯木一般蛰伏着,然而树枝上被簌簌白雪所点缀,犹如千树梨花迎风而开,她不觉停了筷,看着这别致有趣的冬景发呆。
“怎么不吃了?”清清冷冷的声音钻入耳膜,呼吸近得能拂起鬓边的发丝。
丽娆红着脸侧过头,背着众人嗔视着她那张比梨花还娇美的容颜:“大概是早上的饼在作怪。”
薛珞脸上亦骤起了些笑意,她伸出手来,慢慢靠近丽娆的额间。
丽娆微眯着眼等待着,然而那亲呢的动作很快便夭折了。
“来,我敬两位姑娘一杯,往后可都是住在一个客栈里的朋友,这段时间咱们可要相互照应了。”白向端着酒杯绕了过来,专来到了两个姑娘面前,一张四方脸被酒气蒸腾得飞起两团红雾。
薛珞本来心情稍有好转,如今被他这一打岔,脸色顿时又变得晦暗冰冷起来。
丽娆暂时不想得罪人,便端起茶杯与他碰了碰,笑道:“白公子刚是说我们要住在一个客栈么?”
白向把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阵扭曲,连笑容亦有些狰狞:“是啊,津门城如今每个客栈都住满了人,从昨日开始就是一房难求了,陆兄说要去住商船,我说你们两个姑娘身子柔弱可睡不得那些地方。现在冬日未过,江风可冷得很,所以就想在悦来客栈腾出了两间房来,转赠给你们,算是交个朋友。”
丽娆偏过头,看了看斜对面的陆谨言,露出询问的神色。
陆谨言眉头深蹙着点头回应,想来也是经过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他怕两个姑娘不满,解释道:“商船是有些冷,不过师妹们若觉得不妥,咱们还可以去道观或寺庙里碰碰运气。”
碰运气?现在可不是碰运气的时候,武林大会近在眼前,往后恐怕连街角墙根都会睡满了人。虽然这白向看起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武功肯定不是薛珞和陆谨言的对手,他便是心有所想,也占不了任何便宜。既然他让了房出来,不住白不住,何必跟温暖的床铺过不去。
想到这里,她向白向作礼道:“那就多谢白公子的好意了。”这话也让陆谨言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64章
杜如海叹道:“住宿之事本该是我来安排, 只是我阁中徒弟也多,实在挤不出多余的房间来,两个公子倒是打个地铺就成, 就怕委屈两个姑娘。”说着他转向亦深, 拍着他的肩道:“白公子可是为你解决了一个顶大的麻烦。”言下之意, 自然是要他代表河清派好好感谢对方。
但陈亦深并未把这话放在心里, 他向来是一个随性的人, 从小在人情世故中长大, 让他因着父母的身份颇得了许多的好处, 并且对于这些人情上的好处接受得心安理得。
所以当他得知白向赠出两间房, 并没有觉得感激,而觉得这是合乎常理的,理所当然的。便是没有这两间房, 以他跟碧水阁的关系,也应当得到长辈妥当的安排。
至于两位姑娘的住所,他不认为是自己该操心的事,这一路过来,他已慢慢接受了由陆谨言作为领头人的事实。
陆谨言对比其他三人, 算是个老江湖了, 他当然知道白向有些不怀好意, 所以他接受这两间房就显得顾虑良多。他本不该承受这些顾虑的压榨,但看着坐在主位一脸泰然的陈亦深,他不得不把责任扛起来。他想着以自己的武功保护两个姑娘到底是绰绰有余的,所以勉强把这住宿问题答应了下来,及至得到丽娆的肯定, 这才彻底放下了心。
丽娆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她看着薛珞淡漠的脸色, 眨了眨眼睛,凑到她耳边去悄声道:“咱俩睡一间屋,你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的保护我,知道么。”
白向此时虽喝完了酒,还恋恋不舍的站在原地,他企盼眼前这位白衣姑娘能跟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是敷衍,但终是连眼神都没等到。
他悻悻然走了回去,眼睛却不受控制的往那人脸上看去。漂亮的姑娘他见过很多,但像这样清逸绝尘让人一见就倾心的,还是仅此一人。只盼相邻的房间能做为一个常常见面的契机吧,他虽然不是什么翩翩美少年,但以山庄在四潼城的财力,求娶个河清派的姑娘还是绰绰有余。
一桌子的人都各怀心思。
外面的雪已停了,天色依旧是白茫茫的,没有云彩的点缀显得暗沉无比,来往的行人很多,每个人都收拢着衣襟抱着双臂匆匆而过。桌子下点着一个火炉,热气蒸腾,虽然驱走了寒冷,但有种把人烘干的不适感。
丽娆久居泽地,习惯了空气中湿润的水汽,所以那种灼人的干燥感让她难受,她的眼睛就因着这种不适开始泛起了血丝,眉头上跳动的疼痛也让她无法安然静坐。
现在她不需要独自承受这些浅薄的痛苦,她有权利跟喜欢的人抱怨或是撒娇。
“至柔,我很不舒服,我们下去好不好?”
大概是她眼里的血色吓到了她,所以薛珞眉峰瞬间紧蹙起来,她习惯性的屈起两指,像是捏着剑决般点上她的额头,仔细看她的眼睛:“你这是怎么了?是因着那酒么?”她把眸子睨到杯子上,面上戾色升起,似乎马上就要起势质问这桌上的人。
丽娆连忙拉住她的手,安抚道:“不是酒,是这火炉烤得我难受,下去走一走就好了。”
薛珞点了点头,立马起身便要离开。
丽娆到底世俗了些,桌上有长辈不能这么随性无礼,她站起身执礼向诸人道了扰,顺便向陆谨言问明了客栈位置,这才跟着薛珞下了楼。
一到了大道上,脚下踏到那稀松的雪渍,鼻间袭来清冷的空气,她整个人便舒爽快慰起来,回头向跟在她身后的姑娘半恼半怨道:“你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人家请吃饭呢,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走,得罪了堂舅,你倒没什么,回去姨父就得骂我不懂事了。”
薛珞把剑抱在胸前,一副万事不入心的模样:“若不是因着你,我也并不会来吃这一顿饭。”
一句话把丽娆说得心花怒放,她转身一把抱住她,把冰冷的指间往她腕上伸去,寻找那暖人的温度:“我知道,真是委屈你了。你刚才有认真听陆师兄说的客栈位置么?我可是没听清,我们慢慢走过去,顺便逛逛街市,给你买身衣裳,给我呢买根簪子。”
两人相偕着,慢慢从临河大道转出,往那些喧闹的小巷中走去,一路上都能见到背着各式武器的侠士们,三五一群,高声作谈。离州境内使用统一的官话,虽各地口音略有不同,但听其意思都是大致相同的。
途经一个善堂,门前人头攒动,尽是些衣衫褴褛之徒,拿着木棒,举着破碗高声叫嚷着。善堂门户虚掩,有人从中探出半个身子,看样子情绪激动,似乎在和门外的人相对叫骂着。
丽娆本想驻足看看热闹,不想有一人从外奔过来,途经她时,用力推了她一把,使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
薛珞眼急手快,屈指勾住他的衣襟,使了点巧劲把他往地上一掼,顿时摔得他哭爹喊娘起来,旁边的人闻声都转过头来查看,并有几人见势围了过来,质问着:“这是怎么回事?”
薛珞拨出长剑别开几人,把丽娆护在了身后。
丽娆知她说话不知轻重,尤怕她得罪人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便向众人解释道:“我们只是路过,不知怎的就被这个人推搡了一下,并非故意找麻烦,大家大可以问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地上那人挣扎着坐起身来,大骂道:“谁推你了,你不要颠倒黑白,明明是你先挡了我的路。”
丽娆一遇到这种被人污蔑的事,难免会情绪激动,一激动起来,说话便有些颤抖,但她还是竭力想把事实说清楚:“便是我不小心挡了你的路,你只需说一声我就会让你,你不该一上来就动手。”
那人不等她说完便大叫道:“大家看看是谁先动手,明明是她们先动手,我的手都被摔断了。”
“你……”丽娆脸色通红,捏紧拳头,禁不住要咒骂出来。薛珞倒是突然笑了,她偏头轻声道:“这么点小事你气什么?”说着手腕翻转,剑尖向下一点,从肘间刺入,滴血未流却把那人的手骨从中折断。
那人惨叫一声,抱着手在地上痛苦翻转。
丽娆也有些惊诧,面对周围气势汹汹地执着木棍围拢的人群,不知该作何反应。
薛珞冷冷道:“你们是要动手么?”
领头一人,满面虬髯,颧上像抹了锅灰一般,黑黢黢的看不清面目,他怒声说道:“你伤了我们的人,自然不能轻易让你们走了,我们也不想跟姑娘家为难,只需留下点银两赔个不是就行。”
以丽娆倔强的性子,便是自己的错处她也绝不会松口的,何况并非她的错处。虽然要为身边姑娘的安全着想,但自尊心激起了她的傲气,让她愤怒非常:“给银两?赔不是?你想得倒美,说不跟姑娘为难,推搡我的时候,怎么没这礼数了?不就看我好欺负么,要换个大爷你们得跪着给他磕头,就你们这样的人,难怪一辈子讨饭命,出不了头。”
一席话把围观的众人说得群情愤慨,一个个把木棒在地上拄得咚咚作响,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攻上。
第65章
薛珞捏起剑决置于胸前, 充沛内气凝聚于剑尖,那些人一将出手,剑锋便会顺势而出断了他们的手腕经脉。
丽娆轻轻把手放置在她的手背上, 有些担忧道:“不知道他们是哪个门派的人, 咱们只要自保就是了, 别伤了他们的性命。”
毕竟是初来乍到, 谁也不愿就此树敌。江湖上, 帮派之间的羁绊错综复杂, 一不小心便有可能得罪半个武林的人, 如果她们是游侠还好, 但作为河清派的徒众,总得要为师门着想,万不能让寻仇的人跑到门派去叫嚣生事, 那是对师门的莫大不敬。
薛珞冷笑一声,睨着近身的几人,低声道:“若是他们先出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几人试探着把木棒靠近两人周身,形成一个围困的阵法, 大约碍着她们是女子的身份所以一时都没有先动手。
满面黑灰的大汉指着两人道:“只要你们赔了不是, 我立马放你们走。”
“走?”薛珞脸上戾气丛生, 她眼睫微微下垂,带着睥视众生的傲气:“你今日若不跪下给这位姑娘磕头道歉,那你永远也别想走。”
那人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在旁人的耸勇叫嚣下, 他急于立威,不经细想, 便挥退众人举棒攻上,喝道:“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便把那木棒往两人肩踵间劈去,风声尖啸,荡起额间细发,看似内力深厚实则带着些唬人的意味。
薛珞迅速前进一步挡在丽娆身前,趁那木棒往面门而来的间隙,单手抬剑上挑,木棒瞬间断成两截,但击打的攻势还在,断棍擦着胸前的衣厘落下,薛珞旋身踢向那人手腕,拿剑直击,一下子便贯穿他的手腕。
鲜血汩汩落地,淅沥如雨,他却浑未感觉到疼痛,只呆呆的盯着地上的两截断棍,待到旁人点他穴道为他止血,那痛楚才开始钻入脑子里,变成了惨呼声。
围拢的数人被眼下的场景所震慑,高涨的气焰开始消褪,但见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侠士和百姓,为了不使帮派初来便丢了脸面,大家眼神相交,手中木棒便从四方攻到。薛珞剑尖拄地,御起轻功轻跃而起,落下时脚尖正好踏在那纠缠在一起的数根棒梢之上,她一脚踏下,众人皆被内力所压制觉得手臂盛有千斤重量,纷纷抽身踉跄退后。当整顿队型再次举棒时,那高高亮出的手腕,简直像是送上门来的弱点死穴,只需剑尖逐一点上,一个个的便弃械投降了。
丽娆站到她身后,下颌微微贴近了她的肩膀,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侧脸,不禁带着些钦慕的神色:“你可真厉害,这样轻松就废了他们的武功,一辈子拿不了碗,讨不了饭,真可怜啊。“说着抬眼望着哗然的人群冷声道:”刚才的事,我大人大量就不跟你们计较了,咱们恩怨勾销。“
薛珞转剑负身,携着丽娆抬步走出重围,遇到的人都自动分出路来生怕被她的剑气所伤。直到两个姑娘的身影隐入一条小巷子,众人才纷乱起来,一面抬着伤者去医治,一面着人打听那两人师从何处,很快便有哨子前往津门城各处,把此事传给了帮中的长老。
丽娆的心情颇受了些影响,她挽着薛珞的手臂,把半身重量倾斜过去,以缓解着腿伤久站带来的疼痛。叹了一口气道:“也怪我,不该去看什么热闹,给你引了麻烦。”
薛珞放缓了脚步,笑道:“便是你不看,也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丽娆不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薛珞抬眼往前看去,前方招幡林立,各式招牌让人眼光缭乱,她一个一个认过去,还未及看到有什么首饰铺的招牌。一旁的丽娆摇动着手臂让她回神:“干嘛说话只说一半,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薛珞轻嗤道:“你平日也该多练练功,耳目这么不清明。他们正在逼迫善堂开门,以便让他们全部住进去,不然便要打砸强闯。善堂里一般住着无家可归的老弱妇孺,若是被他们占了地方,那些人又该去哪里容身呢。单我来说,我是懒得管这些事情的,不过是你被欺负了,就借此机会给他们一个教训罢了。你可记着了,我不是什么圣人,也没什么善心,离侠之大义者可差得远了。”
丽娆本是听得一阵唏嘘,末了听她这么自我贬斥,十分不认同道:“不许你这么说,这世上不平的事那么多,哪里管得过来,不过是愿帮便帮,不能帮自有官府处理,难道天下太平的责任是在我们身上的吗?”
薛珞转头看着她,不由得失笑道:“那你觉得我们习武是为了什么?”
这话倒把丽娆问住了,身为侠士,自然带着为国为民的忠义之心。手握绝世武功,或独善其身,或罔顾国法肆意妄为,置弱小于水火之中,那就背弃了学武的初衷了。
丽娆顾自沉思了半晌才道:“我这点武功连自保都做不到,怎么做一个为民除害的侠士呢?不过我倒是略懂点医术,等你武林大会夺了魁,我便跟你一起游走江湖,你锄强扶弱,我就治病救人,这样也不算辱没师门的栽培了罢。”
薛珞摇了摇头,一脸无奈:“你想得倒是远,我若是得了第一,也不过是为河清派增添了些名气和地位,以便往后能更顺利的接掌揽月峰罢了,哪还能有机会……”她说着停步,抬颚指向前方道:“你不是要买簪子么,前方有一个首饰铺,去看看吧。”
丽娆有些失落的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薛珞执了她的手腕一把拉了进去,胡木柜子上一片白花花的耳饰银嚣,便是没有阳光照射也明晃晃的刺人眼目,丽娆不适地揉了揉眼睛,睁眼便见那店铺掌柜从柜子后笑着迎了上来:“两位姑娘想买些什么?我们这里珠钗臂钏应有尽有。”
店里此时正有几个姑娘围在另一个柜子上挑选翡翠镯子,一个个绿色的镯子摆放在红色麂皮软垫上,轻翠得仿佛拿起便有碎掉的风险。江湖上的侠女都不爱翡翠,不光是打斗中容易碎裂,还因着那翡翠自带的沉着气质,让人戴着无端便觉得年长了几岁。
丽娆翻看了几个形状古朴的素银簪子,兴致缺缺地丢了手,这些都不是她喜欢的样式,新颖的珍珠玛瑙簪似乎又太贵,她手中的钱还没有多到能肆意挥霍的地步,况且还得留出来为薛珞添制衣衫,这可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不能食言。
但见薛珞正在旁边耐心等着她,不想煞了风景,她只得拈起一根桃木嵌珠簪问道:“这个多少钱?”
那掌柜的见她们容貌不俗本以为会做成一笔大生意,没想到挑来挑去只买这根素簪,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得体的答道:“二钱银子。”
丽娆睁大眼睛,惊讶道:“这么一根素簪要二钱?”
掌柜笑道:“这簪子值钱在那颗珍珠上,虽不是什么上品,但色泽微红莹润,出自泊阳湖里五年以上的老蚌,配粉色衣衫是极好看的。”
丽娆顺手拈起另一根未嵌珠饰的素木簪道:“那么这个多少钱呢?”
掌柜道:“这个只需十文钱。”
这价钱倒是低廉合理,丽娆伸手在衣襟里开始掏钱,一旁的薛珞却取过簪子丢在那木台上,向那掌柜的问道:“你店里除了这些便没有更好的簪子了么,这样的木头便是自己也能削出来,有什么好买的呢。”
掌柜的一听便眉开眼笑起来,连连附和道:“说得是,这样的簪子实在是配不上两位姑娘的姿容,我这里正好有几支京城锦绣阁来的好货,这就去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半个时辰后,便是从衣店买了衣裳出来,丽娆依旧絮絮抱怨不止:“一根簪子比一匹马还贵,你真是钱多了没地方花么,等你回去,看你怎么跟溶华大师交待。”话虽是这么说那根赤金缠丝白玉蝴蝶簪还稳稳簪在她的鬓边,随着走动,两根触须上的珍珠轻摇浅罢,金丝织成的扇翅透如蝉纱,远远看来简直栩栩如生。
薛珞轻挑眉梢,唇角带着点揶揄的笑意:“我本也不想买的,谁知道你试戴后便不愿拿下来了,迫得我掏了钱。你若真觉得太贵,咱们去退了便是。”
丽娆摸了摸鬓角,嗫嚅道:“哪有买了再去退的道理……”
虽然心情是舒畅起来了,但是多走了几步,丽娆便有些支撑不住了,腿上的伤本就未好,又被人推搡,如今火辣辣如灌了铅般沉重,实在难以抬起。
她扶着薛珞踉跄着挪到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无奈地喘息道:“我走不动了。”
薛珞往四周打量了一下,只见这里道路纵横,实在难以辨别方向,想起陆谨言所说的客栈地址在护城河道不远的西北方,便提议道:“我用轻功带你过去,只要沿河而行,应该不难找到。”
第66章
几个起落后, 两人站在了一幢房屋正脊上,此地约有一丈宽,迎面远远相对的便是一座尖耸的高塔。目测之下两地相距似乎只有几百步远, 但若是穿街走巷而过, 就要花费不少工夫了。
丽娆笑道:“过两天等我伤好了, 咱们再好好把这津门城逛一逛吧。”
薛珞微微勾唇, 不置可否:“你倒是可以好好逛一逛, 我未必有那么多时间。”
丽娆不解道:“为什么?”
薛珞淡笑不语, 急走两步, 鞋子踢向一角的兽首, 蓄了些力往不远处一个看起来更为宽敞的屋顶飞去。
刚一站定,丽娆就忙不迭抓住她的手追问道:“快些说清楚,是你不愿意与我一同逛么?”
薛珞拗不过, 只得解释道:“没别的意思,只是往后一段时间,我得好好练功,难道你希望我到时候手脚生涩被人打下台去么。”
这话倒是了,不单是薛珞, 想来陈亦深和陆谨言也会同样开始每日勤练剑法, 就只有她, 练不练都没什么要紧。
丽娆靠着一侧的兽首坐了下来,看着脚下熙攘的人群。
清浅的白雪已被来往的鞋底踩成的稀泥,在灰青色的石板上凌乱的反着黝黑的光。倒是几株梧桐树枝上挑着的白雪,还静静的昭示着它们存在的痕迹。
“听着淮江上翻了船,淹死了不少人, 不知道哪个门派这么倒霉呢。”树下有几个人正在聊天,腰上斜挎着刀剑, 皆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别派徒众。
丽娆侧耳倾听过去。
“好像是飞鹤帮的人。”说话的人似乎不确定,回答得有些犹疑。
“飞鹤帮的人水下功夫都很好,怎么会淹死,怕是听错了。”
话至此又有刚进城的人加入了闲聊的队伍中。
“不是飞鹤帮的人,我刚从渡口处来,救上来的几人都是悦州城的口音,估计是苍山派或灵鹫门的人。”
“管他什么门派,咱们去看看热闹再说。”
先时谈论的几人全都簇拥而散,往津门城的北门口行去。
丽娆听说死了人,也有些唏嘘,又兼听到了飞鹤帮便看向薛珞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薛珞脸色依旧平静无半点起伏,只淡淡应道:“我先把你送到客栈吧。”说着便俯身揽了她的腰站起,足下发力往河边翩跹而去。
丽娆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腰上手臂箍得很紧,让她微有些喘不过气来。
薛珞倒身往下俯冲,快要落地时横踢过一株就近的柳树,那枝上的雪登时全都落入水中消散开来,她带着丽娆转了半个圈缓冲了落下的冲击力,这才站定。
丽娆仰头往那一溜高低不齐的招牌上看去,很快看到了悦来客栈的挑幡,她指了过去,对薛珞道:“就在前面,我们过去。”
薛珞点点头,扶着她就往前走,两人慢慢走到客栈门口,还没等进去,便有人出声唤住了她们:“薛姑娘,江姑娘。”
听到这声音,薛珞微垂了眸,掩了瞳仁里骤然腾起的煞气,丽娆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心,回过头去,微微颔首行礼道:“白庄主。”
白向脸色腥红,额上薄汗,呼吸之间起伏不定,想来也是一路使了内功赶来。他握拳轻咳了一声,又理了理衣襟,这才迈步向两人走近。摇开一把不知从哪拿出来的金骨折扇,悠然笑道:”我怕你们找不到客栈的位置,特地想来指引,没想到已经到了。“
丽娆淡淡一哂,有些敷衍道:“多谢白庄主了,既已找到我们就先进去了,你若还有事就请自便。”
白向摇头道:“没什么事,我得看着店小二把你们安顿好。”他凑上前来,以扇遮面故作熟稔的悄声道:“这些小二最是看人下菜碟的东西,欺你们是年轻姑娘,伺候不会周道。有我在时,他们便不敢乱来了。”
腥膻的酒气喷到鼻翼,作呕的味道让丽娆忍不住蹙眉躲避。白向犹还不知,越发凑近脸来还欲说话。那边薛珞顺手拈起就近桌上筷筒里的竹筷,暗蕴了内力从指尖弹射而出,筷子直接穿过扇骨把它钉在了门框上,疾风划过脸际,白向看着空空的右手,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那厢容颜欺霜的女子微微侧眸过来,睨着他眼神轻蔑,如视蝼蚁般,冷冷道:“若再敢靠这么近,我直接穿了你的手。”
白向一头热汗变成了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万没想到这姑娘内力竟是这般高,先时还真是小觑了她。
周围酒客们都看了过来,客栈里一时之间议论纷纷。白向受此奚落,心中颇不是滋味,但若此时向两人发难,别人只会看轻了他。因此笑着赔礼道:“我忘了揽月峰的姑娘不近生人,是我造次了,对不住。”说着便退了两步,等她们先行进入。
向掌柜的详诉情况后,很快便有小二带着她们往楼上房间走去。丽娆在上楼时有意拿余光往后面瞟去,见白向只在大堂内站着没有多余动作,暗自吁了一口气。
进得客房后小二便躬身告退了,薛珞把丽娆扶至矮榻上坐定,这才去推窗察看四周的情况。这里是津门城的西北方,离北城楼稍远,虽有水有柳景色却略显单调,高耸的城墙阻隔了视线,只剩起伏的峰顶在墙头绵延。
丽娆笑眯眯地接过薛珞找来的一方棉毯,搭在被冻得冰冷的双腿上,又见她去张罗热茶亲自捧到嘴边,再去安排炭火,叮嘱店家不许外人打扰诸事,不禁眼眶发热,原来被人照顾着疼爱着,竟是这样的感觉。
感动后,不免就是怅然若失的难过和害怕,害怕哪一天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她又是那个被所有人排挤不喜的孤女江丽娆了。
薛珞走到榻前,俯身下来,挑了她的下颚仔细看了半晌,眸子里逐渐凝起了冰霜:“你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刚才……”
丽娆拉下她的手,颇不自在地侧开脸:“不是,别管我了,你快出去看看吧,万一飞鹤帮的人出了事,也好去搭救一下。”
“那你一个人可以么?”薛珞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可以。”丽娆嗔道:“便是有什么事,也会有陆师兄和亦深帮忙,你放心。”
薛珞点点头,凭窗看了看天色,伸手便要脱却身上的薄袄。
然而还没等解下衣带便被丽娆急忙喝止住了:“你做什么?”
薛珞轻笑了一声,脸上难得出现些许拘谨:“我脱了,用起轻功来会更轻松一些。”
“那也不行。”丽娆满脸不郁道:“穿着去。“
薛珞无奈,却也只得答应了,望舒心法虽能驱寒,架不住那个姑娘觉得你冷,不过看着她那双担心的眼睛,心里不觉就柔软了几分。
“我走了。”她打开房门,将要离开。
“至柔,早些回来。”丽娆叮嘱道。
“好。”声音落在风里,霎时便被门阻断了。
稍时,店小二送来了燃好的火盆,屋子里渐渐暖和了起来,丽娆靠坐在榻上昏昏欲睡,窗外行人声若隐若现,客栈里小二答问有礼,周围都是一派祥和,这样安定的氛围下,她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梦境很乱,恍惚回到了百花谷中,正在花房里和令玥、亦深争吵不断。但场景猝然一换,又站在了揽月峰上,凛冽的寒风中,她站在薛珞身后,而对面是溶华大师和溶镜师叔,她们不知在说什么,表情十分激动,她还未来得及问清楚是怎么回事,场景便转到了津门城中,武林大会擂台高筑,她正在为着薛珞的输赢纠心。
擂台旁的大鼓一直不停歇地敲击着,台上的人轻功腾挪剑招繁复。
丽娆觉得心也随着鼓声而动,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咚咚咚,还是不停,她烦躁地想要捂住耳朵。
咚咚咚,声音不依不饶的侵袭着她,让她无处可躲。
“快停下来。”她大叫一声,整个人从混沌中清醒,窗外是暗沉的天幕,室内是昏然一片。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津门城的客栈。
咚咚咚的敲门声,让她回了神,门外陆谨言着急唤道:“江师妹,薛师妹,你们在里面么?”
“我在。”丽娆掀被起身,忍住了腿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前去打开了门。
陆谨言看到她安然无恙后,松了一口气,他走了进来,只需得随意一瞟,便把屋内仔细搜寻了一遍:“你睡着了么,我还真是担心。”
丽娆不解道:“担心什么呢?”
陆谨言欲开言,似想到了什么,转身谨慎地关了房门,这才解释道:“我们从飞鸿居出来,见到丐帮的数位长老正在着人查找两位女子,说她们废了不少丐帮徒众武功,要向肇事的师门讨要说法,我想……”他见屋子里只有丽娆,便道:“我想只有薛师妹有这个本事了。”
丽娆囫囵地应了一声,她惯不会说谎,脸上心虚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陆谨言没有责备,只有担忧:“看他们的架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丽娆轻哼一声,嗫嚅道:“是他们先来找麻烦,我们只是自保而已。”
陆谨言点点头,安抚道:“我知道薛师妹不会无故伤人,我只是担心她的安危,丐帮诸人气量狭小,惯会使阴招,一切小心为是。”
第67章
傍晚, 津门城突然落起小雨来,淅淅沥沥,来往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 冬雨浸身犹比大雪还寒。况且这雨里夹着雪珠, 打在水面上, 噼里啪啦, 像是往地上洒了把豆子。
“江师妹, 江师妹。”陆谨言伸出手在丽娆面前晃了晃, 企图唤回了她飘忽的神志。
丽娆看着窗外, 隔着雨帘, 浓雾正在江上重新聚拢,城墙上的山色早已看不清明了,湿漉漉的青石板道上, 偶尔也有女侠仗剑而过,但都不是她想的那个人。
她转过头来,挑动着碗里的米饭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陆谨言见状失笑:“江师妹是没有睡醒么?还是伤口引起的不适?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丽娆摇了摇头,笑道:“没事。”
一旁的陈亦深抱怨不迭:“天冷, 菜色又不好, 怎么吃得下去, 早知道就跟白庄主他们一起去天香阁喝酒了。”
陆谨言闻言猛地蹙起眉头,一双眼睛半是愤怒半是鄙夷,语气极为不悦:“陈师弟,河清派的规矩你都忘了吗?那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何况你也是有婚约的人了, 我希望你能洁身自好。”
陈亦深冷哼了一声,对陆谨言流露出的这种说教之态十分不屑:“不过是喝两口酒而已,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也不用装什么正人君子,也许你自己来时早就去过了,不然你怎么这么清楚那里是什么地方。”
“你。”陆谨言忍无可忍,不单是因着他的污蔑,而是这话对于他的人格是一种侮辱,何况还是在一个姑娘面前:“陈亦深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我欺你了么?”陈亦深满脸无辜,用手肘碰了碰丽娆道:“表姐,你作证,我可有欺负他?”
丽娆本来就心里烦乱,又听他们言语交锋,更是疲惫不堪,她丢下碗捂住自己的头道:“行了,别吵了。”
陆谨言到底理智些,见她难受,只得强压下愤怒,但终还是不愿被陈亦深白白奚落,不为着自己,也该为陆娇讨个公道:“是我多话了,陈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既想喝花酒不若现在就去,只是我陆家家教甚严,往后便不能与阁下为伍了。”
陈亦深咬了咬牙,彼时重伤多月一直潜藏着的那些愤恨,压抑着的那些愁怨翻涌而出,不免心潮起伏,双眼腥红起来:“是啊,你们陆家人都清高,我这样的人不配与之为伍。”
丽娆即时出手压住了他紧捏的指骨,苦笑劝慰道:“大家都是玩笑话,何必当真呢。”说完转向陆谨言道:“陈亦深这人,我最了解了,向来自命不凡,又被我小姨和姨父宠得目下无人,他千不好万不好,总有一样是好的,那就是对陆姑娘的心始终如一。但真心总得用真心来换吧。”
陈亦深狠狠甩开她的手,嗓音憋闷道:“你少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目下无人,什么自命不凡,那都是你。”说着推了盘盏,拂袖而起,冒雨负气冲出了客栈大门。
陆谨言和江丽娆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尴尬,但这尴尬不是来自陈亦深。
丽娆心里担忧着薛珞的安危所以说话便没了分寸,她也不过是个未嫁的姑娘,哪里就能随意置喙别人的感情。
陆谨言轻咳了一声,眸光游移到窗外,半晌才道:“阿娇确实刁蛮任性,但也不是个见异思迁的姑娘。”
丽娆指尖拨弄着手心,没有说话。
天幕已黑,窗外的雨丝飞打进来,在额间脸颊凉沁沁的盘旋。
这顿饭自然是吃不下去了。
陆谨言唤来小二,付了饭钱,临走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道:“薛师妹外出,这么久没回,可去接应她一下?”
丽娆皱眉望着天色,沉吟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再等等吧。”
以薛珞的武功,只是救人的话,不会耽搁这么久,恐怕是被别的什么事绊住了。她解决事情向来喜欢独来独往,若是别人去,反而会成为掣肘。
陆谨言点点头,只道:“你早些休息吧。”他站起身,脚步略显沉重地上了楼。
丽娆趴在桌上,侧眸看着湿淋淋的窗台,窗台旁边横放着一个花架,上面摆着几盆寒兰,长长的枝条上绽出几个花苞,浅绿色的花像蜷曲的嫩叶包裹着里面淡黄的蕊,在寒风中瑟瑟发着抖。
她伸出手去,托起那花朵细看。她的花房里种了很多兰花,花朵大都色泽艳丽,像这么淡雅清丽的倒是少见。这么柔弱的兰花,生在这热闹繁杂的客栈里,被世俗的烟火酒气所污染实在是可惜,若是生在高山空谷,那才如隐士君子,让人高看钦佩。
不过,丽娆暗暗冷笑,在别人眼中,她的花房也是一个世俗腌臜之地吧,也不配容下一朵清丽高洁的兰花。
亥时,更鼓已过,客栈里声音渐歇,奔波了一天的人们渐渐进入了梦乡。沿河一线的客栈酒坊廊檐上都挂起了灯笼,照得青石道路明晃晃的。
手臂伸出窗外,在夜色下苍白得诡异,雨点似有若无。丽娆收回手,斜倚着窗框,静静地看着那黑压压的城墙。
担心、懊恼、后悔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她。火炭在厚厚的积灰下,只散发出淡淡的余热,但心中焦躁,身着单衣也不感觉冷。
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跌跌撞撞唱着曲在楼下走过,时而互相推搡,时而捡石头挥砸周围的门窗。
丽娆俯下身,吹灭了油灯,把自己隐在黑暗里。
突然,刀剑交击声响起,两个男人御着轻功从远处一路打过来。
不是切磋,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执剑的人横砍劈槊,招招往面门刺去,抵挡的人拿着折扇,来回环绕护住自己命脉,半点不敢轻心。
两人打到楼下,绕树而战,剑气破风而出把柳树的枯枝尽皆卸下。执扇的人翻腕蓄起狂风,跃上树巅,狠劈了过去。剑客转回树后躲避,扇风过后,只见那树干上起了一道深深的白色沟壑。
丽娆看了半天,眼中渐起狐疑。
那剑客挽剑而出,十字剑决,上下左右四方袭来,逼下树上的人,然后抬手从丹田蓄力,狠狠拍出一掌。
那拿扇之人勉强接了招,踉跄而退,捂住腰腹,似乎被伤到了肺腑。剑客欺身而上,再次一掌袭来,那执扇之人伤痛难避,求饶不迭:“陈亦深,放过我。”
丽娆暗自惊呼一声,难怪那剑法掌法这么熟悉。
掌风不息,那人抵挡不住,受击闷哼倒地,吐出一口血来。
陈亦深抬剑斜指着地上那人,声音里带着愤恨:“我这就代我妹妹杀了你。”
代他妹妹?那地上那人就是王似琪了?
丽娆探出身子,仔细一看,地上那人蓝衣折扇,确实就是王似琪无疑。
他们怎么会打在一起?
客栈四周起了些嘈杂,被吵醒的人都推窗察看,一时窃语纷纷。
陈亦深恐怕是怒极攻心了,哪里还有半点理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举剑就要刺下。
丽娆不敢耽搁,连忙大叫一声:“亦深。”趁他抬头分神之际,斜踩窗弦,旋身跳了下去。
她忍着腿痛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斥责道:“快把剑放下。”
陈亦深推开她,怒喝道:“滚开。”
这一推之力实在凶狠,丽娆瞬间躺倒在地,见自己无法阻拦,便大声喊道:“陆师兄,快来。”
陆谨言房间在另一侧,听到声音很快赶来了,他手里捏着暗嚣,一路戒备着走到丽娆面前,伸手拉起了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丽娆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道:“亦深要杀王似琪。”
“陈师弟,怎么了?”陆谨言疑惑道,脚步插入两人之间,暗挡住王似琪,劝慰道:“有什么事,坐下说,不要这么冲动,你若杀了人,河清派与流云门交恶,两派永无宁日,我想这不是陈掌门想看到的。”
陈亦深胸膛起伏,一字一顿道:“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陆谨言看着他失控的表情,略微迟疑,陈亦深已持剑纵身而上,剑花挽过,清光灼目。陆谨言侧身避开,顺手弹出银针,贯穿他的手腕,打落了佩剑。
陈亦深捂着手腕,脸色在灯笼映衬下半明半暗,那眼中的恨意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丽娆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道:“你先冷静一下,为他这种人伤了门派间的和气实在不值得,若是为了令玥,那就更不该杀了他,他死了令玥只会念着他的好,只有他活着才能让令玥看清他的为人,不是吗?”
陈亦深缓缓低下头来,看着她,冷冷道:“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丽娆一时语塞,那日从李言的口中,她知道王似琪哄骗飞鹤帮的小姐,夺了白羽玉石,但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没有亲眼所见,不能乱造口业。
王似琪旧伤新伤同时发作,在地上□□不止,围观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人群中有丐帮的人出没。
陆谨言向丽娆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暂时回避,不要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丽娆赶忙硬拽住陈亦深进了客栈。
第68章
丽娆捧着陈亦深的手犹豫了半晌, 还是不敢动手,银针在油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针尖上半分血渍也无。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伸手抓住稍长的一部分, 咬牙一扯, 本以为用了这么大劲怎么也能一抽即出, 没想到还是有小半在腕里, 她顿时头皮发麻, 看向陈亦深的眼神也有了愧疚:“疼吗?”
陈亦深只漠然注视着火光, 神思全然没有放到手上去。丽娆只得再次捏住针尖,用了点内力,把它拔了出来, 然后赶忙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
“万没想到他是这种人。”陈亦深骤然发怒道,脸上失望中带着鄙厌。
丽娆不敢刺激他,只得顺着他的话问道:“他怎么了?”
陈亦深冷笑道:“怎么了?还能怎么,无非是被我发现与一个女人在天香阁饮酒作乐。”
丽娆闻言并不惊讶,反而讷讷问道:“你去天香阁干什么?”
陈亦深脸色一窒, 随即猝然而起, 眼睛死死盯着她, 手指间有内力萦绕,似乎她再乱说一句话便要举掌拍下。
丽娆赔笑着拉他坐下道:“我知道你肯定是不小心看到的,万不是想去做什么,不过王似琪也真厉害,伤得这么重了, 还有心情去天香阁呢。”
陈亦深用力锤打着几案,手上青筋暴起, 口中迭迭吐露着怨气:“亏我爹娘还这么信任他,连只传掌门的苍劲真经也不避讳任他潜习,我们对他这么好,他不思感恩反倒做出这样的事情。”
丽娆沉默无言,好与不好,每个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虽然姨父在四方比试中利用了王似琪,他可以心生嫌隙或不满,但这也不能成为背叛令玥的理由。
“你说这种人难道不该杀么?”陈亦深拽住丽娆的衣袖,话里虽是询问,但眼里的森然威胁也是答案。丽娆当然知道他之所以会这么激动,也是把对陆娇的愤恨转化在这件事上,她懂得被人背叛应当是难过痛苦的,但没有亲身经历,实在不知道那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她不禁想到,若是往后回到河清派,回到揽月峰,薛珞丢下了她,爱上了别人,她将是什么反应?难道只是悲哀的哭泣,无奈的接受么?
不,那将是生不如死的痛恨,要毁灭、要报复。
她不允许她爱上别人。
为着这个疯狂的想法她吃了一惊,那时不是还信誓旦旦的说哪怕就到回家为止么,现在看来,她早已把感情想到了天长地久。
可是薛珞呢?
她爱她么?也许爱,但绝没有她的爱那么多吧。
丽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悲一时喜一时恨,倒把一旁的陈亦深冷落了。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丽娆回过神来,略显慌乱道:“什么?”
“你难道不为令玥感到生气么?”陈亦深咄咄逼问道。
“我当然……”丽娆一时有些尴尬难言。
房门推开的吱咯声,引起了两人的注意,陆谨言脸色虽严肃,但语气依然温和:“我已经请人送王公子回去了,他伤及肺腑虽不至死,但恐怕也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了。”
陈亦深冷哼了一声,眸中闪过讥诮,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不知道怎么强忍了下来,只顾揉捏着自己的手腕,并无他话。
陆谨言叹了口气道:“陈师弟,今夜之事,不是你的错我回去也当为你分辨。”他看了看一旁脸色晦然的丽娆,又道:“你若难受,我陪你去喝酒散心,让江师妹好好休息吧。”
陈亦深沉吟了半晌,蓦地起身朝门口走去。陆谨言朝着丽娆安抚地笑了笑,这才为她掩上房门。
丽娆轻喘了一声,突然觉得烦闷至极,她走至窗前,俯身趴在窗框上,感受心脏在胸腔中紊乱不堪。
这一夜过得很乱,她都不知道是如何睡着的。
前一秒还在枕上辗转忧思着薛珞的安危,后一秒就看到了她躺在孤木上,在奔腾的淮水河中顺流漂浮而下。
淮水汹涌的波涛声就在耳边,浪打礁石泛起的水汽仿佛袭到了脸上,她奋不顾身地跳下水去,奋力向那孤木上的人游过去,但是不管怎么努力都游不到她的身边。
几根断橼困住她,让她无法脱身,一方残桅向她冲撞过来,木刺贯穿了她的腿,她尖叫一声,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来,面前一片漆黑的旋涡,让人分不清是在水中还是在陆地上。
腿上的刺痛让她呻,吟不止,撑起身就要坐起。
“别动。”冷凉的声音传来,像是水里窜出的幽魂,霎时间就浇熄了丽娆的焦灼。她抬起手顺着自己的腿摸下去,摸到一双冰冷的手,顺着手往上摸,摸到了那人的脸,那唇齿间泛出的热气让她热泪盈眶。
“你回来了。”她不顾疼痛扑身拥抱住她,眼泪直往她颈窝里流去:“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
“知道。”声音依旧是不解风情的冷硬,薛珞伸手揽过她的腰,把冰凉的的唇凑到她耳边:“所以淮河水那么冷那么急,我也游了上来。”
“你……”丽娆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和衣裳俱已湿透,她这下完全清醒过来,翻身就要下床点灯。
薛珞按住她,带了点命令的口气:“别动,等我把你的伤换好药。”
“你还管我做什么。”丽娆一口气提不上来郁结在胸口,哽噎不已:“让我看看你的样子,我想要马上看到你。”
薛珞的声音里带着脱力后的疲惫感,仿似为了安拂她才故作了那么一丝轻松:“我的样子很难看,恐怕会吓到你。”
丽娆哪里还管得了别的,待薛珞强制为她换药包扎好伤口,她马上翻身下了床。窗户已经被关上了,只有窗纸还透着灯笼的光,但目视之下四周依旧模糊。
她一路摸索,几次差点摔倒在地,好不容易在案几上摸到了油灯,早已经是灯油干涸了。无法,只得另找备用的蜡烛,为此又耽搁了一会儿,等她点好蜡烛走到床前,早已快把努力聚积起来的勇气消耗光了。
薛珞斜倚在床柱上,一件白色单衣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脸上的苍白犹比白衣更甚,一头黑发凝结在腮边,衬着那双微瞌的眼,像一只虚弱到极致的水妖。
丽娆丢下蜡烛,俯身抱住她的腿,失声痛哭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薛珞犹扯了下嘴角,颤抖着把手放到她发丝上,喟叹道:“没事,就是落了水,休息一晚上就好了。”
丽娆止住悲伤,帮她换了湿衣并用棉被紧紧包裹住,又把火盆拖到床前,用剑尖把积灰拨开,露出里面还在燃烧的火炭,热气慢慢浮了上来。
她拿过榻上的棉毯,回到床上,把薛珞拥到怀里,轻轻擦拭着她的头发。
两个人一时无话,空气变成滞重,能听到彼此拉长的呼吸。
丽娆只觉得自己抱了一块冰,那寒气快要浸到自己的骨头里了,她发起抖来,先还只是微微颤动,后面就像筛糠一样,棉被都跟着晃动起来。
薛珞侧眸看她,轻声笑了起来,她很少有这般开怀的时候,本来荏弱的脸变得明媚起来,像一朵寒兰,且美且柔,让你忍不住去怜惜她。
“至柔。”丽娆齿间战战,小声唤道:“我往后再不会让你去涉险了,管它什么飞鹤帮,苍山帮的,全都不关我们的事。”
薛珞敛眸悠悠道:“好。”
丽娆擦干她的头发,轻轻蜷缩起身子,把自己埋进棉被中。
薛珞本斜靠在她身上,此时勉力翻了个身,躺在床侧,身旁就是温暖的炭火气,她伸出手在火上烤了一会儿,消了自己手上的寒气这才揽过旁边女人的颈弯,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上。
丽娆轻轻地叹息着,在她胸口摩挲着脸颊,回想在花房的时候,她们也这样睡在一张床上,那时候连触碰都是奢望,现在却可以交颈而眠,只盼望永远这样才好。
永远也别回到揽月峰才好。
两个人,一人累极,一人忧思,很快都进入了梦乡。
冬日的天,一般都亮得很晚,窗纸上透泄的光从淡淡一线变成了亮亮一片,四方的天,把房间照得雾蒙蒙的,像是极清朗的月夜。
等到日上三竿,丽娆才倦倦地翻了个身睁开眼来,她侧头看了看,身旁的女人还在沉沉睡着,呼吸绵长,紧闭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扇阴影,阴影未曾抖动,所以全然没有要醒的迹像。
昨夜她回来得很晚,得让她把精神补足。丽娆为免吵醒了她,不敢起身,只在床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那人也辗转将醒。
“咝。”薛珞倒吸了一口气,突然痛吟出声,向来清冷无波的脸变得扭曲起来。
“你怎么了?”丽娆吓得不轻,急忙坐了起来,就要查看她的伤处。
“别动。”薛珞痛意欲深,似乎到了无法自持的地方,她坐起身来,捂住自己的左臂,把额头抵在棉被上。
丽娆泪眼婆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到她伤势如此重,自己内力微弱无法为她调息,只有请陆谨言前来助力了。
“我去请陆师兄来。”丽娆慌忙道,说着便掀被急待下床。
“我让你别动。”薛珞咬牙挺了良久,终于缓过了劲。她松懈下来,倒回枕头上,偏过头看着丽娆,微挑眉头笑得意味深长:“我的手臂被你压得,差一点就废了。”
第69章
两个人卧床谈笑一阵, 不觉已至晌午,窗下人声嘈杂,小二揽客送客之声不绝于耳。
丽娆下了床, 推开了窗, 光亮一下子倾泄进来, 纵然早有准备, 眼睛依旧有着被强光侵蚀的痛楚。楼下的石板道已呈干爽之态, 远处的山色清晰得好像一副画卷, 连一丝氤氲的水汽都没有。
天空澄清无比, 空气中有淡淡的雪新气, 似有若无萦绕在鼻端。
“碧天似水元非水,碧水如天不是天。”楼下有人吟诗,声色不似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带着中年人郁郁不得志的沧桑。
丽娆伸头看去,只见堂叔携了几个徒众正站在河边望景,他负手而立,背影看起来颇为颓丧,看来这久久不可得的掌门之位, 实在让他焦心不已。
枯枝簌簌, 初春的风, 虽已没有了冬日的凛冽,但依然带着泠泠寒气,丽娆打了个寒战,还没等回过头来,就被身后的人揽腰抱住了。
外面行人众多, 又兼有熟识之人在旁,丽娆唯恐被人看到这亲密之态, 吓得直往地上缩去:“你疯了么,被人看到怎么办?”
薛珞脸上一本正经,垂眸看着她的样子不像是跟她打闹,反倒是像打斗中捏住了敌人命脉,想要好好逼问一番:“看到了又如何,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丽娆脸上一红,整个人羞得不知所措:“不是,被堂叔看到了总是不好的。”
薛珞冷哼一声,清澹淡雅的脸上挂了冰霜:“你既有这么多的顾虑,那何必在真武镇说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
丽娆偏过头去,竖起食指放在唇间,犹自矜持,但肌肤由耳至颈,红如滴血:“别拿这话臊我,我会翻脸的。”
薛珞睨了她一眼,心有不满道:“我就说你不是真心的。”
丽娆气得挣扎,想用内力掰开她的手腕,又怕她虚弱难受,只得抱怨道:“你就当我不是真心好了,我就是那么坏故意哄骗你呢。”说着说着倒笑出声来,不禁奚落道:“你是揽月峰的得道高徒,誓要断情绝爱的,你的望舒真经和定心决都修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没用。”
薛珞把额头抵到她的肩胛上,微微颤动,似在苦笑,良久才喟叹道:“是啊,我怎么这么没用。”
咚咚咚,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陆谨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依旧是那么谦谨有礼,温柔可亲:“江师妹,你在么?我在昨日的雅座要了一桌酒水,转请杜老爷和白庄主,你可以早些过来么?”
“好,我一会儿就来。”丽娆连忙应着。
薛珞放开她站起身来,脸色不悦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丽娆抓住她的手一阵揉捏:“你呀,当然不懂这些礼节往来,白向到底赠了两间房给我们,我们难道就心安理得的住着么,这不是名门正派的作风,总得要回了礼才行。这种事陈亦深指望不了,只能靠陆师兄安排了。”
薛珞就近坐在矮几旁的梳背椅上,仰头浅喘了一下,昨日的疲备还未消除,精神虽稍有回复,但内气还无法提聚起来,寒气像是散在了筋骨里,让人浑身软绵绵的。
丽娆担忧地看着她的脸,抬起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感受着她的温度:“你别去,我去就是了,我讨厌那个白向看你的样子,真想把他眼睛挖出来。”
薛珞闭眼浅笑,苍白的脸上震荡出一片愉悦:“你就只会在嘴上保护我。”
“行动上我也会呀。”丽娆一面开始要水梳洗,一面絮絮不停:“我虽然武功没有你厉害,但医术总比你强,我呆会就出去买药,保证让你寒气尽消。”
客栈里,人声鼎沸,正是午饭之际,来往人客占满了整个厅堂。
雅座上,几人都已到齐,饭菜俱上都未动筷,丽娆连忙过去坐到了下首,并向诸人问好。她打量了陈亦深一眼,只见他毫无生气地坐在旁边,眼下暗青倦怠,手上顾自饮闷酒没有停歇。
或许是让客人久等的缘故,杜如海看着丽娆的眼神带着责备,但嘴上却笑道:“阿娆脸有倦色,可是现在才起?若是早起调功练息,必定会精神百倍。你也不能只顾着梳妆打扮,还是要以练功为上。”
丽娆尴尬无比,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杜如海话中虽是长辈的温和教导,但脸上讽刺的笑容已是答案,总之是坐实了她的疏懒无为。
陆谨言见状,连忙打圆场道:“昨夜有事所以我们都睡得很晚,别说江师妹了,连我和陈师弟也未来得及早起练功。”
杜如海摇头叹道:“内功扎实自然不用练,但本就不如人还这般懒惰就不行了,这参加武林大会的机会来之不易,可别白白浪费了,比武台上代表的就是河清派的颜面,怎么能当儿戏看待。”
丽娆低头捏紧筷子,脸上逐渐现出怒色来。这跟小时候的一些场景太像了,满桌子的亲人都在恭维陈亦深、陈令玥,抑或是赞叹江玉峰的机智聪慧,唯独她江丽娆是个平庸无为之辈,唯独她做什么都对不起父母的栽培和期望。
杜如海还想说什么,被一直在旁四处张望的白向打断了:“怎么薛姑娘未来用饭,是身体不舒服么,可要我找大夫去看看?”
丽娆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回道:“她正在房间练功呢,说武林大会迫在眼前,每一分每一秒都珍贵得很,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饭睡觉上,免得一举无法成名,七老八十再战,那就更丢门派的脸了。”
陆谨言一口酒差点没咽下去,呛咳了半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这才讷讷道:“薛师妹什么时候回来的,害我担心了半宿,既然她勤于练功,那就不要去打扰她了罢。”
杜如海听她语气不善,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不过是作为长辈给她提个醒,既然不领情那就算了,反正不过是个外姓姑娘,丢不了他杜家的人。
酒过三巡,酒酣耳热间,几个人逐渐把话题引到了昨日的沉船事故上。
飞龙潭堂主刘已有船只靠在淮河渡口,所以知之甚多:“昨日沧山派的船在淮河中沉了。”
“苍山派?”陆谨言惊讶道:“怎么回事?”
丽娆也是心内一惊,暗暗腹诽:原来不是飞鹤帮沉船,那薛珞为什么不早点回来,还在淮江耽误了这么久?
刘已点头道:“今天早上船上的人来报,不会有假。”
杜如海疑惑道:“可是水贼作怪?不过淮水诸盗不是已经被陆公子平了么?”
刘已喝了口酒,神色有些警惕,似乎不敢乱言,稍后才压低声音道:“听救上来的人说,是派中内讧,想抢夺剑谱之故。”
“内讧?”陆谨言脸色黯淡下来,似乎觉得这两个字有些沉重。
刘已道:“掌门要把剑谱交到武林大会上,等于是另选接班人,帮内的徒众自然不满,不过薛掌门也算是死里逃生了。”
白向对旁人的生死并不在意,只对那剑谱充满兴趣,着意问道:“那剑谱可被人抢去了。”
刘已撇了撇嘴,故作不在意道:“这谁知道,也许落水不见了也说不定,薛掌门如今正在白马寺闭门休养,谁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
杜如海唏嘘不已,感叹道:“哎,为了个剑谱,师徒之情闹成这样,也怪他没有儿子啊。”
丽娆脸色亦是复杂至极,薛珞昨夜出去,肯定是跟此事有关的,帮派内讧,为了抢剑谱而厮杀,她一个外人掺和其中,定然吃了不少亏,真是不该让她出门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众人谈论了几句剑谱,又转了话题。
河清派掌门公子陈亦深昨夜大战流云门的公子王似琪,经过有心人的添油加醋,肯定已成为了街头巷尾的谈资,为了不激怒陈亦深,大家也是忍了良久,如今酒气上头,谁还在乎这些只想着寻根究底。
“听说王公子伤势过重,已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了,亦深你的手太重了,王掌门嘴上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是气愤不已,你还是早些传信回去,让你爹娘到四潼城去赔礼道歉吧。”杜如海脸色严肃,自觉自己的提议定然不错,便拍了拍陈亦深的背,只待他诺诺答应。
陈亦深冷冷一笑,不置言语。
陆谨言一口气哽在脖颈,差点没被憋死,好半天才顺得气来,赶紧向丽娆打眼色,示意她帮忙说两句。陈亦深如此态度肯定会引起长辈不满,万不可让事情再度恶化下去了。
丽娆只得出言解释道:“堂叔有所不知,王似琪与令玥已有婚约,但昨夜亦深正撞到他与别的女人喝酒,作为兄长为妹妹讨公道是合情合理的,并没有错。”
杜如海捋着胡须上的酒渍,不屑道:“喝酒又如何,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事,你问问在座哪个男人没有去过,以后成了亲自然就收敛了,何必闹成这样。”
陈亦深嗤笑道:“他不能参加武林大会,也算是报应了。我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他应该感谢我,道歉是绝不可能的。”
陆谨言抚头哀叹,早知道是这个局面,今日就不请客了。
第70章
杜如海被陈亦深驳了两次面子, 脸上虽不显,心里实在不悦至极,他本想着必要时出面为两派斡旋, 以此解了矛盾。既然陈亦深一意孤行, 那就别怪他置身事外了。
这场午宴自然散得不是那么欢畅, 至少对于河清派的三人来说如是。白向和刘已倒是毫不在意, 只当看了场笑话。
丽娆嘱咐小二给房间送上饭食, 没来得及回屋, 便出了客栈, 四处寻找药铺去了。
津门城偏东南处, 有条丁字型的街道,除了一条进去的长道,两边小巷皆是死路。然, 就在这路正中心,有一座大药坊,名字叫回生堂。
这座药坊在津门城算是赫赫有名,不禁是因为药材齐全,其中的一味回生通窍丸更是行走江湖的一计良药, 此药对脑部重伤, 肢体瘫痪者颇有奇效。
武林大会在即, 出入其中买办药材的人络绎不绝。
丽娆好不容易随着人群排了进去,一进之下,不禁惊愕非常。
这药坊虽大,装潢得却很是简朴,整整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黑色药柜, 数个伙计肩上挎着梯子,随处一放便能攀上跃下, 熟练地开屉拿药。柜前有一溜药台,由坐镇的药师斟问开方,再传于身后的伙计,彼此配合有条不紊。
“姑娘想买什么药?”药师并不抬头,只拿着毛笔悬于纸上,以便随时下笔。
丽娆收回四处打量的好奇心,详说着病情:“病人因长时落水,导致寒气侵体,手脚冰冷,而且神思倦怠,恐有血脉凝滞的症状。”
药师问道:“女子还是男子?”
丽娆连忙回道:“女子。”
药师沉吟片刻,下笔写道:“蕲蛇、乳香、朱砂、黄连、何首乌、木香、豆蔻、麝香,这几种药蒸制成丸,可以祛风散寒,通血活络。”
丽娆轻啧了一声,瞬间就查出不妥之处:“不能用何首乌,其它几味药本就性热,加了何首乌,反倒会伤肝炽胃。”
药师驻了笔,一脸惊讶道:“姑娘也懂医理?”
丽娆笑着摆了摆手:“略懂而已,你只弃了何首乌,多加些茯苓和厚朴就是了,我这病人本就练至阴的内功,只可驱表寒,若药性太猛反倒伤身。”
药师下笔勾了何首乌,把其它几味药写定,这才把药方递给了一旁等候的伙计,并认真叮嘱道:“药方子别扔了,抓完药再还给我。”
丽娆失笑,支会了银子,便自去一旁等待。
她把药牌上的名字逐一看过去,正在赞叹这药坊药材齐盛之时,有几个蓝衫人从门外挤拥进来。他们簇团在药柜前,高声嚷叫道:“赶紧把你这里的回生丸抓几剂来。”
如此蛮横的态度自然引起后面的人不满:“你们是哪个门派的,为什么不排队等候?”
“凭什么你后来却能先抓药,我们也等药急用。”
领头一人抽出腰间折扇,指着身后的众人骂道:“生死攸关,怎么能耽搁?谁闹我就把他打出去。”
他这样生硬的威胁自然起不了镇定人心的作用,对身后的人来说,能到药坊来,当然都是些生死攸关的事,每个人的时间都很宝贵岂容别人白白浪费,因此责闹声还是不息。
一个脸有刀疤的汉子跃队而出,拿起身后的长刀置在胸前:“来这里拿药的,谁不是大疾重伤之辈,偏你就不一般?赶紧到后面去,不然我这刀可不认人。”
蓝衣人见他这般不知好歹,犹觉丢了面子,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摇开折扇列成阵势,做出御敌之态:“我们流云门岂能受你这无名小卒的威胁,要打的话只管上。”
刀疤汉子闻言大怒,举刀就横劈过来。一个蓝衣人飞身上前相斗,周围的人见此热闹都喝起彩来,药坊瞬间变成了练武场,便是伙计们也停下了手,一个个站在高梯上往下俯看。
丽娆被人群挤到了一个小角落,她心烦意乱,害怕这场打斗愈演愈烈,若是不慎打砸了箱柜岂不是耽误她拿药么。
“小兄弟,小兄弟。”丽娆唤着那梯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小伙计:“快把我的药拿了吧,多谢你了。”那小伙计闻言不情不愿地转过头去,用力地抽出手边的一个抽屉,谁曾想手劲太猛,抽屉一下子摔在了地上,里面的厚朴散了一地。
丽娆俯身捧起一把装至屉内,脸上依旧笑意吟吟的:“没关系,你继续拿,我帮你捡。”
小伙计自觉理亏,不再沉迷打斗中,开始认真寻找起药材来。
那厢两人打至药台处,流云门的徒众一招秋风执扇,把台上的笔砚击得粉碎,后面的药师吓得抱头而窜。刀客俯地往前一翻,躲过这杀招,回身刀刀斜砍,也是猛运内力进招不断,他边打边怒道:“你来真的?你流云门算什么东西,我乾坤门的乾坤刀法专制你流云门的花拳绣腿。”
流云门的徒众听他辱及师门,自然不敢示弱,几个人一齐出招,想要尽快制服这乾坤门的刀客,以平众人口舌。但以多敌少不是磊落行径,周围很快有人看不下去,开始出声呵斥了:“流云门的人太不讲理了,以多欺少,即便赢了也不甚光彩。”
两个剑客骤起侠义之心,抽出长剑,跃入了战圈,分散了刀客的压力。
流云门的几人资历尚浅,武艺不精,又不得人心,被人群频频喝倒彩,心上越慌,手上就越乱,渐渐地落了下风。人群越围越小,把他们圈在垓心。流云门以身手灵活为长,地方越小越发不能施展内力,手上的折扇成了摆设,只能用拳脚御敌。
一个徒众提起轻功,站到两个同门的肩胛上,开始起手挽扇蓄积内力。
小伙计包好了药,此时刀剑就在脚下,他不敢有所动作,只得捧着药包对丽娆示意道:“姑娘我丢下来,你可接住了。”
丽娆点点头,连忙高举双手,以便接药。
药包坠下,但还未落入手中,便被流云门的一计扇风击到了门外。
丽娆挫败地惊呼一声,狠狠瞪了那几个流云门的人一眼,暗骂道:“真是讨厌。”随后提起裙角往外奔了出去。
待她冲到门前,地上却没有药包的踪迹,寻问左右的人,也都说不知,她只得在地上四处寻找了起来。抬头时,忽见右边巷子里有个人正在抛动手中物什玩耍,仔细一看,正是那麻绳所缚的药包。
她不经细想,连忙跹步跑向前,旋身拦了那人去路:“少侠,那是我的药,请还给我吧。”
“谁知道是不是你的,谁捡到就是谁的。”那人见她只是一个年轻姑娘,脸上现出轻浮之态:“你想要吗,想要就自己来拿吧。”
丽娆见他衣衫褴褛,举止猥琐,显然是丐帮的人。一时怔愣在原地,不敢有所动作。
“不要了?”那人提溜着药包上的绳子,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容色颇为艳丽,身姿也孱弱,不像是武艺高强的侠女,更动了调笑玩弄之心:“你先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丽娆明知他有意为难,不得不答道:“我从药坊出来,里面自然是药材,家中有病人在床,请你还给我,让我回去救人吧。”她压低了声色,说得可怜,只盼他能起些恻隐之心。
那人却反问道:“既然是你的,那你说说里面都有些什么药?”
丽娆腹内烧起一团火,那火渐烧渐旺,她的本色逐渐压抑不住了。若换在平常,她不禁要横眉怒眼大骂一通,还要把那药包抢过来,掷在地上碾碎了,以此表示她的满不在乎。
既然欺负她,那就谁都别想得好,典型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但她现在可不能这么冲动,薛珞身体不适需要用药,药坊里多人打斗必然是不能再拿药了,左右只能哄得他顺心了,把药还给她。
“这位大哥,我这里有几钱银子,你拿去喝酒吧。”丽娆掏出银子来,递了过去。
那人接了钱,待丽娆伸手去拿药包时,往后一缩。
丽娆瞬间黑了脸:“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是我捡的东西,你说里面是药,我必得一一点清了,是你的才能还给你,若是别人的,我岂不是害了别人?”
丽娆咬了咬牙,无奈道:“里面有木香、豆蔻、麝香之类的祛风散寒药物,你现在就打来查验吧。”
“不忙。”那人指了指身后的巷道:“那边有个小酒坊,你随我去了,我在那里打开药包与你一一核对,若是无误,自当原物奉还。”
丽娆往那小巷看去,那边虽不像这边人群拥簇,但行人也不少,酒坊的桌子摆在了檐廊之下,喝酒之人男女皆有,并不是什么腌臜危险之地。
她还是很犹豫,这个人摆明不是好人,丐帮之人与她本有过节,若是被认出,肯定凶多吉少。
但她也不想就此空手回去,不想看到薛珞为此留下病根。
沉吟了良久,她还是迈开了步子:“走吧。”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