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丽娆跟着薛珞往主寨楼走去, 虽说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越离得近身子反倒不由自由的发起抖来,好像接下来真要经受什么可怖的事情一般。
薛珞探手拽紧了她的手臂, 一路上遇到盘查询问便亮出手中的令牌, 她低着头脸上又抹了泥土遮蔽, 在黑暗中没有人看出端倪来。
“怕了?”薛珞问道, 她侧眸看着丽娆有意弄乱的鬓发和衣衫, 浑觉得自己真是可恶至极, 没想到她竟然沦落到要把自己的女人送出去做诱饵的地步。
丽娆咽了咽口水, 咬牙道:“不怕, 我还嫌你走得太慢了,若是早些杀了他,咱们也好快些回去。”
薛珞扯了扯嘴角, 却没有溢出笑意来,她抬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寨楼,脚下的步子迈得僵硬沉重,比丽娆还显艰难。
“啊……”一束火把逼至眼前,窜起的火舌燎焦了额前的碎发, 丽娆失声惊叫着, 整个人烂泥般往下坠。
拿着火把的人正是那头领的副手, 他向着薛珞嗤骂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大哥都问了两遍了。”
薛珞松开手,退后一步,没有说话。
那人拽起丽娆的衣襟,拖到近前仔细察看了一番, 随后颇为满意地点头道:“我倒不知道那水牢里面还有这样的绝色,先时驻守的弟兄们怎么连个气都不通, 看来是有意想占住独享了,明儿我再收拾他们,走。”说着拉得丽娆一个踉跄,急步往寨楼中走去。
丽娆在慌乱中转过头,只看到薛珞在阴影中一张不甚清明的脸,她压低了下颚,手指正按在腰间的弯刀柄上。
然而不过就这么瞬息之间,她已经被挟持到了内室之中。抬腿不及,一个不慎,高耸的门槛刮破了小腿上的肌肤,她咬住舌尖不敢呼痛。
明亮的大堂让她不适地闭上了双眼,比起刚才灼人的火把光,这里的亮是一种更为压抑严酷的白色,她像是烈阳下前往水潭饮水的小鹿,明知四周潜伏着无数的凶猛野兽,为了一线生机也只能上前。
“过来。”头领丢了杯子,熏熏然站起身来,他轻轻招着手带着哄劝的意味,只是那赭红的方脸,藏着凶光的三角眼,还有满身掩不住的煞气,让人根本放不下心防来。
丽娆眼下可真不是演戏,而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惧怕,所以眼泪流下来,伴着抖似筛糠的身子,虽唤不起怜惜,倒也满足了噬血者的征服欲。
“我让你过来。”这句话适时的暴露了本性,显得急躁愤怒,青色的头巾被随手抓下,乱似蓬草的发向上坚起,像一根根坚硬的刺。
“去啊。”副手在后面推了一把,丽娆不敢拒绝,只得战战兢兢走了过去。
还未走到近前,那头领便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到了怀里,酒杯顺势抵到了唇边,酒液带着腥腻的气味,刚入口肠子便痉挛起来,全身都在抵触着,警告着,不要咽下它。
丽娆偏头躲避,却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在绝对力量的压制下,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与其抵抗,不如暂时归顺,她的至柔也定然不想看她多受苦楚。
停止挣扎后,她便开始低头啜泣,匪首掐住她的下巴,恶狠狠道:“好好伺候我,兴许我还会留你一条性命放你回家去,若不然……”他把住她的脸强迫她看向外面攒动的人影:“这里的弟兄们可都等着我把你送给他们呢,你要是不听话,那可比死还痛苦百倍。”
丽娆睁大腥红的眼睛,忙不迭地点着头,生怕迟一分自己就真的遭受到厄运。
“好了。”男人放开她,指了指桌上的酒杯:“现在给我倒酒。”
丽娆执起酒壶,缓缓将酒液倒入杯中,并把那酒杯端起亲自送到他的唇边。
头领对她的示好极为受用,喝了酒,大手便开始沿着她的腰线向下滑动。
她抓住他的手腕阻止着他的动作,见他怒目而视,便柔声求饶道:“他们看着……我……我害怕。让他们的出去,好吗?”
头领闻言,哈哈大笑,抬手一挥那桌旁的两人连着门前的副手便都心照不宣的退了出去。
待得门已关上,丽娆这才稍稍放松下来,由着他把自己拉入怀中,感到他喷着酒气的唇要贴到自己脸迹,连忙又倒上满满一杯酒劝道:“爷,你再喝一杯。”
“喝一杯。”头领衔住酒杯一口咽下,笑道:“你倒的酒,喝十杯我也甘愿。”
丽娆就等着他这话呢,脸上厌恶不显,手上执着壶一刻不停地倒酒,然而酒壶很快就见了底。
丽娆拥住他,嗔道:“这些酒不尽兴,我让他们再送来。”
头领竟然也忘了拒绝,毕竟来到这里的女人,谁不是又哭又闹,再不济就是怕成一滩稀泥生生吓死的,很少有这般主动的,便是假意奉承也好,总比块木头来得有趣味。
丽娆前去开了门,刚探了头,那瘦脸尖腮的副手便凑了上来,不等他开口,丽娆便冷脸道:“老爷让人送酒来,要大坛的。”副手仰头从门缝往里望去,见头领正坐在主位上便不疑有它:“好。”
“唉。”丽娆唤住他,一脸鄙夷道:“你刚用火烧我的头发,我不想看到你,让旁边那个人送进来。”
副手怒道:“你这个女人,有什么资格指使我?”
还没等他说完,丽娆便捂住脸哭出声,她惊慌失措地奔了回去,抱住头领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爷,他凶我,我害怕,不想看到他。”
头领正是酒气上涌的时候,不想为着这点小事弄得自己不受用,大喝道:“另找人送酒来就是。”
那副手哈腰点头退了出去,临出门时极为怨毒的盯了丽娆一眼,丽娆也毫不客气地盯了回去。
等酒的功夫,那男人已经等不及了,虽然今晚遇到两个刺客,但想到那个少帮主能帮自己的山寨挣回一万两的银子,另一个刺客逃脱的晦气也就不那么让人烦恼了。
他现在只想好好放松一下,既然那两个人是相好,看到自己的男人吊在瞭望台上,必然也不会独自离开,他有的是时间跟她玩。
他把桌上的餐食盘羹全部挥扫到地上,然后拉过丽娆便压了上去。
丽娆又急又恨,不住推拒拉扯,她抓住一个盘子用力敲击在他头上,碎落的瓷片哗啦啦落了下来。
男人抹过额间,看着指尖上的血渍,不禁震怒不已。他一巴掌扇了过去,打得丽娆唇齿破裂,并掐着她的脖子厉喝道:“刚才的低眉顺眼呢,难不成是装的,你有什么目的?”
丽娆不住抓挠着他的手背,想要减轻喉间的痛楚,她竭力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没有。”
“没有那你装什么烈女,我现在是给你脸,惹急了,我便先杀了你也是一样。”说着从椅后掣出弯刀,用力直插在桌子上,刀锋紧挨着丽娆的鼻尖,只需轻轻一动,便能破了她的相。
未几,听到门扇开阖的声音,丽娆像见到了救星般,脸上猝然生了色:“酒来了,酒来了,我们继续喝酒吧。”
“我现在不想喝了。”头领低下头,腥臭的嘴唇贴住她的颈项,双手撕扯开她的衣服。
丽娆抢救不及,惨呼道:“至柔。”话音未落,剑招已至,混合着酒杯落地的破裂声。
头领后跃躲开,丽娆拥着衣襟爬起身来,抓过桌上残留的碎瓷片急往他眼眶弹射而去。
那头领举起手臂遮挡,碎片刺进他的腕间厚实的皮套里,薛珞紧接着捏住剑决攻上,剑刃缠头一拉,削掉他满头蓬发。
男人狼狈躲过两个杀招,扑到桌前便要拿刀,丽娆探身接过薛珞扔过来的寒月刀,一刀剁在桌上阻了他的动作。
“好啊,你们是一伙的。”头领咬牙切齿道。
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要高声急呼。
薛珞从腰上抽出长帛,甩到他颈间,未来得及拉紧,那匪首已靠着满身的蛮力滚开束缚,薛珞不等他再叫出声来,剑招左右突刺不容他有停歇的间隙。
门外人听到响动异常,开始敲门。
丽娆退到门边,慢慢开了一条缝:“怎么?”
“大哥是另有什么吩咐吗?”他探头道。
“是。”丽娆把门开得大了一些:“你快进来。”
副手迈了一只腿进来,正见那头领与人缠斗,不觉大惊失色,不等他反应,丽娆快速往他腿上砍了一刀,待他匍匐落地,探手点住他的穴道,拉住他的头发拖了进去,并关上了门。
丽娆不解气又往他身上戳刺了两刀,踩住他的欲张的嘴,把他的惨叫堵在喉咙里:“你刚才烧我的头发是吧,我现在也拿火烧了你。”
男人不停眨眼求饶,丽娆取过墙壁上的火把,往他眼前一晃,看着他绝望的神色,不禁心情舒畅,她抹着唇边的血迹笑道:“以前总是别人欺负我,现在也该轮到我欺负别人了。”
“丽娆,小心。”薛珞的声音急切,身形旋风似的飞过来,揽住她的腰滚到墙迹,躲过一计刀风。
丽娆抬眼见那头领已经拔下大刀,并向着她们冲来,薛珞紧接着绕剑迎上,没有丝毫犹豫,刀剑相击发出巨大的铮鸣声。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想来里面的翻飞的人影,已经引起众人的怀疑了。丽娆解了那副手的穴道,把他拉至门边,用寒月刀刃抵住他的脖颈,低声威胁道:“让他们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副手腿上受了伤,鲜血已经快流尽,正是无力抵抗的时候,现在刀架在脖子上,利刃沁入肌肤的寒意,让他不得不为保命出声道:“没事,你们下去吧。”
门外的人头虽没有退去,但也没有再继续敲门。
疑心既起,进来是迟早的事。
丽娆用力把手上的人劈晕,便要上前去相助薛珞。
那头领内力高深,总是在薛珞用长帛困住他,举剑相攻的时候,还能挣脱出来,反刀回击。
他力气极大,黑刀一斩,八仙桌便分成了两半。内劲已收,手上刀刃的颤声还嗡嗡不绝。薛珞不敢硬拼,只能使用轻功来回耗费他的体力,但这毕竟是下策。
丽娆心下焦急,不知该如何才能帮到她,正在左右为难之时,便见地上搁置的酒坛。
她脑海中腾起一个念头,赶忙对薛珞吩咐道:“至柔,你只要困住他就行,不用动剑。”
薛珞听了她的话,拉起长帛系住男人的左手腕,御起轻功快速绕动一圈,并拼力往后拉扯。那头领右手举刀沿着腰迹就要劈下,薛珞看准时机收了长帛,再次掣出长帛系住她的右手,她绕身一周,急往后拽。
丽娆拍开酒坛上的封泥,一直在观察等候,见那匪首正在倒手换刀,抱起酒坛便泼了上去。
薛珞即刻看懂了她的意思,收回长帛,攀到墙壁之上取下火把便向那人身上投掷而去。
丽娆也顺势捡起火把封住他的退路。
火星蔓延开来,很快熊熊烈火便把那人包裹其中。
第122章
屋子里惨烈的嚎叫声, 很快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房门在重击下摇摇欲坠。
薛珞趁着那人捂脸滚地企图熄灭身上大火的时候,长剑倏出, 也不顾火焰棘手, 剑柄微抖, 剑尖倒折顺着他的脖颈缠头一拉, 鲜血瞬时喷出。她往右撤步, 仰身避过那人回身挥来的刀锋, 捏起剑诀, 半挑剑尖横刺当胸。
头领急怒攻心, 已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管得了其他,只想着把内力全然使出, 即便打不死敌人,也得刮掉她们半条命才行。
刀锋被火烤得炙热,白刃起了红光,鲜血滴在上头,滋滋然冒起白烟。他急举大刀瞅准位置, 假意攻向薛珞, 不等刀落便转身向着丽娆扑去, 那震山的咆哮,满脸的狰狞让丽娆骇得措手不及,好半天才堪堪挪动步伐,但那劈来的刀刃贴脸而过,蓬起沸浪, 把右脸蒸得焦红一片。
丽娆捂着脸,剧烈的刺痛让她惨叫出声, 她扑地往前滚,想要逃离那恐怖的热浪。来人虎步生风,急奔而至,不等她爬起,又是举刀连击。
薛珞急甩出手中长帛,灵蛇一样缠上他的腰,她拉住另一端往梁柱上翻飞。长帛遇火难禁,很快现出黄色晕染的痕迹,但至少给了丽娆喘息的机会,让她得已踉跄躲开。
屋里桌椅皆燃,浓烟密布。
门外的人也这在时撞断门拴闯了进来。
众人见到屋内场景,霎时惊骇纷乱,有人忙着找水,有人脱下衣服便要上前去扑火。
头领像火人一样来回奔走,脚步却越来越蹒跚,烟气已经烧毁了他的眼睛,只能靠耳朵辨别周围的动静。
扑救之人衣服腾起的风,把火越扇越大,那头领已是樯橹之末,切肤之痛让他失了神志,挥起刀,遇人则杀,闻风便剁。
手下们躲避不及,很快就有人倒伏于地。
剩下的人见此情形,哪里还敢再上前,只能拥挤在门外无奈观望,叫水呼救声响彻天际。
这恐怕是乱石寨建成之后最为热闹的一天。
薛珞收了长帛,右手捋过捏灭帛上闪动的火星,看准时机再次扔下,这次是栓到了丽娆的手腕上,她把她带至房梁,然后负到背上,退至侧屋,由另一道门离开。
此时还在山下搜寻的人终于听到寨子里不同寻常的杂乱动静,开始结队往上涌,人声狗吠喧腾之至。
薛珞御着轻功一路往下,偶尔借力时,落到地上顺手带走几条人命。
丽娆趴伏在她背上,吸气的呻,吟声听得薛珞心如刀绞,早知道会让她的脸烧伤,她绝不会放那一把火。
“至柔。”丽娆探手挽着薛珞的脖颈,把脸贴到她耳侧,颤声道:“牢里的人不救了么?”
薛珞脚下不停,闻言倍感焦躁:“我现在顾不得她们了。”
“不行。”丽娆虽觉脸上如万千针扎般,辗转难安,依旧努力稳住心神道:“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趁寨中大乱,必会抢杀□□,那些姑娘们也太可怜了,我们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她们吗,怎么能不管?”
“可是你脸上的伤。”薛珞脚下稍停,一边是心爱的人,一边是受劫遭难的百姓,如何选择真是两难。
丽娆故作轻松的笑道:“放心,我的伤我自己有数,不会有事。咱们赶紧去水牢里,迟了会更麻烦。”
薛珞咬牙踌躇了一会儿,丽娆即便看不到也知她脸上必是戾意丛生,无奈至极。
“好吧。”她终还是转步往水牢方向走去。
为免她背负着自己,行动间束手束脚,丽娆执意要自己下地行走。
两个人相携来到水牢中,解下匪寇们身上的钥匙,把所有牢房都打开。里面的人先时还懵懵忡忡,望着洞开的牢门不敢有所动作,直到丽娆出声解释道:“大家快走吧,我们是飞鹤帮的人,专程来救你们的。”
有人听到飞鹤帮的名号,终于起了精神,战战兢兢的出声问道:“姑娘你说的是真的吗?飞鹤帮的人来救我们了?”
“真的。”丽娆笑道。
“我们得救了。”
平静的死水里开始泛起波澜。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相拥而泣。
一旁的薛珞阴沉着面容,全然没有理会这些人,她满副精力都放在了丽娆身上,对于这些人蝎蝎螫螫的样子极不耐烦。
“跟我来。”丽娆招呼着众人跟随她往甬道口走去,感受到身后薛珞压抑狂躁的气息,她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赶紧把人带出去吧,我的姑娘。我就算留了疤又怎么样,难道你就不爱我了么?”
薛珞苦笑出声:“你还有心说笑,看来确实不太严重。”
话虽如此,她还是快速整顿了情绪,护着众人往外行去。
出了寨楼,那群人猛然见到这满山如昼的火光,闻着硝火满溢的烟尘,耳听着寨子里嘈闹的动静,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不管男女皆簇拥成一团,瑟瑟发抖。
“下山吧。”
薛珞执着陨铁长剑在前方开路,丽娆扶着一个行走不便的老人断后。
很快便来到了瞭望台前。
台下道路旁倒伏了几具尸首,鲜血在石板上淅淅沥沥的流淌,这渗人的景像又让众人吓得惊叫连连。
“薛姑娘,江姑娘。”立柱下的阴影里蓦然跳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严世钟,一个是李言。
李言虽受了伤,身形狼狈,但精神还算尚可,看到薛珞不禁大喜道:“薛姑娘,你没事那就太好了。”
严世钟上前执礼道:“薛姑娘,我见着那山上浓烟乍起,猜测是你们发出的消息,所以上来接应一程,船正停在下面,上去便能离开。”
薛珞心神都系在丽娆身上,正愁少了臂膀,见这两人出现,赶忙便把那群人转交给他们:“把他们都带下去吧。”
看到众人都已离去,薛珞转身打横抱起丽娆。
“至柔,我的腿没事,是脸疼。”丽娆捂着脸,怕人还未走尽,眼波微赧,浑觉羞怯不已。
薛珞微微一笑,拥紧了她,低头吻着她的额头:“不管哪里疼,我抱着你就是。”
她御起轻功,很快落在沙滩上,倒比先行的人更早到达船边。
待到上了船,安顿好众人后,薛珞这才得空搬过丽娆的脸,仔细察看她脸上的伤势,看着那水泡似透明的肿涨,不禁又心疼又愤怒:“烧死算便宜他了。”
身边无药,无法为她止痛,薛珞忍不住凑过唇去轻轻吹拂着伤处,舌间的热气安抚了丽娆的刺痛。潮湿过后,酥麻的凉意倒让她想起那头领带着酒气的嘴,贴在颈边也是这般泛着热气,她不由得瑟缩起肩膀。
“怎么了?”薛珞见她不适,捧着她的脸,担忧不已。
“没事。”丽娆拉住她的手,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未伤的半边脸贴紧她颈边的肌肤,不停摩挲:“至柔,抱紧我,我很不舒服,想到那男人把手放在我身上就恶心。”
薛珞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因着她心里也为着这事怒意中烧,她恨的是自己,没能保护好她,让她拥有了这些难受的记忆。
“放心,我会帮你把它全都忘掉。”
第123章
船在江上逆风而行, 明月如桅灯相随,很快把乱石寨的混乱抛在了身后。
江岸两边灯火零星,草色葳蕤, 离了流金峡, 前后像是经过了两个世界, 江水洗涤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让众人对将要到达的终点无所适从起来。
稍时, 船驶进了连波寨的水道, 渡口栈道上早已聚集了无数人影, 本来手持兵刃严阵防守的飞鹤帮徒众们, 在看到李言从船舱中走出来后,皆放下了武器,开始帮忙拉纤停泊。
船上的人在指引中, 从舷梯上陆续走下。
一个身形高大两鬓斑白的男人排开众人迎了上来,他脸上有经历风霜浸染的苍老痕迹,但眼睛却烔烔有神。他环顾了周遭一眼,对着向他走来的李言沉声责问道:“你怎么这么冲动,一个人就敢跑到乱石寨去?若不是阿媛见你长久未归, 跑来让我带人前去援救, 我竟全然被蒙在鼓里。”
李言挠了挠头, 眼神飘移,脸色涨红:“爹,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您就先别急着责骂我了,乱石寨的事一会儿再详尽告知您, 我的朋友们还在旁边看着呢。”
李帮主见有外人在场,只得平下气来, 先尽了地主之谊,安排众人回客房休息。
薛珞着急处理丽娆脸上的烧伤,知道这里应该有伤药救急,所以李言出口相留时,她便没有拒绝,只让严世钟先行回泊阳客栈告知她们平安的消息,省得薛掌门昼夜挂心。
客房中。
清凉的药膏厚敷在脸上,暂且缓解了难耐的刺痛。丽娆掀开案几上的妆匣,揽镜自照了一下,很快尖叫出声:“天啊,怎么肿得像个猪头,我就是顶着这张脸跟你们回来的吗?”
薛珞正在擦手,听到这话本来肃然的脸瞬间失笑:“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我看着也还好。”
“我完了。”丽娆情绪开始低落,先时没看到还可以自欺欺人,如今丑陋的样子就摆在眼前,怎么能够逃避呢?
她既难过又害怕:“要是真毁了容可怎么办啊?”
薛珞压下镜子,抬起她的下颚认真看了看,哄道:“不要胡思乱想,怎么会毁容呢,就算留了疤又怎样,难道我是那种肤浅的人,会为着相貌才决定爱不爱你么?”
“很有可能啊。”丽娆心下郁结,浑身冒起刺来,恨不得见人就蛰,言不由衷的话脱口就出:“我能爱上你,也是亏你有张好相貌,谁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阿娆,你饿了吧,我让人送些吃的来好不好?”薛珞想把丽娆从这黯然的情绪中尽快抽离出来,不要执念于伤处上。她是四景山上最爱美的姑娘,便是再多的甜言蜜语在此时都显空洞多余,绝不会让她宽心。
“我完了。”丽娆眨巴着眼,泪水涟涟,心里像压了块巨石,正在无尽坠落:“我现在是四景山最丑的人了,令玥和陆娇看到我可不得高兴地跳起来。”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薛珞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倔强和怀疑的眼神下,真是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沮丧,因为实在不知该怎么分担她的忧愁:“我们才起了誓,一辈子不能变心,你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丽娆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不屑的嘲意:“你困于那个誓言,自然不敢轻易离开我了,为此我还真是要感谢老天爷的帮忙啊。”
“阿娆。”薛珞无奈,把她拥在怀里,细细亲吻着她的额头和嘴角,徒劳的想要缓解她的怨气:“累了一天,我打水来给你泡个澡可好。”
“再好不过。”丽娆冷硬的攻击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知道你嫌我脏了。”
薛珞连着挨了几闷棍,被打得头晕脑胀,眼冒金星。既知她口不对心,哪能跟她计较,只能默默承受,末了还得再次挤出笑容来讨好道:“我们梳洗完早些睡,明日起来就可以回悦州,到了悦州再不用奔波了,你想怎么玩我都陪着你。”
“今晚,你还是不要跟我一起睡。”丽娆撅了嘴,一脸幽怨:“免得早上醒来以为见了鬼。”
“我的姑娘。”薛珞简直无计可施了,伸手端起桌上的烛台放到自己脸边:“你要我怎么办呢,怎么做你都不开心,那我也把脸烧毁陪你好不好?咱们一起当丑八怪。”
丽娆闻言赫然失色,一手抢过烛台,一手推搡着她,怒道:“我已经这样了,你还要说这些话气我。”话音未落便哭出声来。
爱美之心人之常情,她不能不为之痛苦。除了面前这个人,谁会体谅她的害怕恐惧呢?除了在心爱的人面前尽情宣泄不安的情绪,还能怎么办?
薛珞低下头,吻去她眼角的泪水:“好了,阿娆你放心,明日到泊阳,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医治,绝不会让你留疤。其实这本也不算是烧伤,是烫伤,你的皮肤并没有破损,等消了肿必然就会好了。”
“真的吗?”丽娆半信半疑,她想去摸脸,幸而被薛珞及时拦下:“真的只要消肿就好了?”
“嗯。”薛珞用力点头,生怕迟上一瞬,这个姑娘又陷入无边无际的纠结痛楚中。
“好,我信你。”丽娆抿了抿唇,努力让紧张的心绪平静下来,并把那烛台推得远远的:“你去要些热水来,我想洗澡。”
见她终于冷静,薛珞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不敢耽搁,出门先去要了些吃食,接着便去张罗热水。
离开时,看到丽娆小心翼翼上前拿起铜镜,做贼似的偷看着,苦恼着,不禁又爱又怜,恨不得代她受此苦楚。
下人们送水的间隙里,李言带着妹妹前来探望两人。
李言的妹妹叫李媛,跟令玥差不多的年纪,性子却要稳重很多。大约也是因为跟着父亲哥哥经常出船的缘故,世面见得较多,所以谈吐很是不凡。
这姑娘看起来很是聪慧可人,没想到,竟会被王似琪那种纨绔公子蒙骗。不过丽娆想到初见王似琪的自己,那种疑惑就成了愧然了。
李言跟丽娆较为熟稔,谈话间没有那么拘谨客气,他手臂和腰腹间都缠了纱布,在宽大的外衣下面若隐若现。看到丽娆投来审视的目光,便把手腕上青紫色的勒痕大方展示出来:“我还真是没用,本想着去助薛姑娘一臂之力,没想到反成拖累了。”
丽娆笑道:“李公子不用愧疚,乱石寨那么多人,你如何敌得过?那头领武功高强,我也吃了亏呢,你看我这脸。况且最后没有你开船,我们怎么能安然离开呢?所以这船人的性命都是你救的。”
李言闻言低下了头,耳朵尖爬上了红痕,他这一趟也只有最后出了把力,实在不敢揽功。
李媛虽没有亲历,但听丽娆所言已知那里凶险无比,又见丽娆脸上伤得如此严重,顿感唏嘘。
她知道女儿家的容貌是最重要的,见丽娆表现得如此豁达真是钦佩不已:“江姐姐,我好佩服你。若是我伤了脸,这会儿一定哭死了,你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可见你是极为坚强的人。”
丽娆听着她的夸赞,尴尬地笑了笑,想摸脸碍着有药强行忍住了:“李姑娘,我这脸看起来很可怕是么?”
李媛摇头道:“不可怕,这药是最好的消肿药,明日起来你就好了。”
丽娆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不免感激道:“谢谢你,你们也早些去休息吧,眨眼间天就要亮了,睡个囫囵觉也是好的。”
李言有心想多等一会儿,但见薛珞迟迟未归,不敢强行多留,闲话了几句便带着妹妹离开了。
丽娆坐在那里看着毕剥的灯芯,烦乱的心绪渐起。
薛珞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猝然从后揽住她的腰,附耳道:“水放好了,我帮你洗好不好?”
“不好。”丽娆直接了当的拒绝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洗。”
薛珞犹豫了半晌,这才收了手,语气落寞道:“好吧,你真是个绝情的姑娘,竟然还要避着我。”
见丽娆木着脸,犹还不松口,她气恼地掰过她的脸来,用力地吻了下去,带着不甘的怨怼:“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放开我。”丽娆别过头,用力推拒着她:“一会儿水凉了。”
“凉就凉吧,我再去烧就是。”薛珞执着的缠着她,亲吻从脖颈往下,变得放肆汹涌。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依然对她还有吸引力,她在安慰我而已。”丽娆任她疯狂,心里却胡乱腹诽着。
这样的纵容,让两个人逐渐的失了智。
“薛姑娘,明日……”半掩的门,倏然而开,有人闯了进来。
丽娆惊叫一声,只来得及看到李言宽大的衣袖在门边带起颤动的涟漪,便扑进薛珞的怀里不敢再抬起头来。
“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他瞪大了眼,脑子像是被迎头重击,惊愕得语无伦次:“对不起,你们就当我没进来过。”
听着他落荒而逃的脚步消失在门外,丽娆终于敢悄悄探出头来。她看着面色冷厉,眉间毫无波澜的薛珞,心有余悸道:“你这不爱关门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呢。”
第124章
翌日。
艳阳高照, 阳光从青色的窗纸上透印进来,在脸上铺了一层暗灰的影。
丽娆睁开眼来,从虚笼的缕缕光影中看向身畔。薛珞脸埋在她的颈弯里, 还在适然安睡。
睡着的她眉间失了凌厉, 多了几分温柔, 鬓角上细软的头发蜷曲在枕上, 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 看起来让人心生爱怜。
丽娆一时忘记了去查看自己的脸恢复如何, 伸出食指沿着她的眉心, 轻轻滑到鼻尖, 又绕着她脸上的轮廓来回摩挲。
薛珞悠悠醒转,微觑了眼,神志还不甚清明的样子:“醒了么, 怎么不多睡会儿?”
见她要撑起身来,丽娆赶忙压住她的双手,把她禁锢在身下,恶狠狠地命令道:“看着我的脸,你说实话, 到底有没有好一些?不准骗我。”
薛珞眼睛蓦然睁大, 表情虽没有变化, 但丽娆敏锐的捕捉到了她瞳孔的剧烈收缩。
她顿时苦了脸,欲哭无泪:“根本就没有消肿对不对?”
薛珞反身坐起,把颓然瘫倒在床上的她拉了起来:“好多了,只是药膏干了后变成了黑色,不信你拿镜子照一照。”说着探手去床边案几上摸来了铜镜举到她面前。
丽娆本闭紧了眼, 执意的想逃避了,奈何定力不够, 很快就睁了一只眼,战战兢兢往镜子里瞧去。
果不其然,整张脸半边白半边黑,看起来像阴阳图,真是滑稽无比。但到底还是消了肿,对称了些,不像昨夜那般如蒸好的馒头泛着剔透的恐怖感。
丽娆心中压力骤松,遂双手合十,感谢起上苍的保佑:“太好了,太好了。”等冷静下来,转念想到别处,突然大笑起来,笑到后来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薛珞正起身系着外衣,一面浅笑着看着她。先时还以为她是因着脸有好转太过开心,后来见她笑声中充满了戏谑,不免就疑惑起来:“你笑什么,是笑我么?”
丽娆额头抵在被子上喘着粗气,半晌才抬起头来,声音有着失控后的颤抖:“我笑你,昨天我丑成那个样子,你竟然还能跟我胡闹,若不是你真的很爱我,那就是你有什么怪异的癖好。”
薛珞闻言,又是气恼又是无奈,不禁白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话,现在有心情取笑我了,倒忘了自己昨夜里哭闹的样子?”
丽娆屈起指节,轻轻触了触脸颊,光滑的皮肤下腾起迟钝的痛意,她轻嘶着凉气:“不知道洗得干净么?”
“别动。”薛珞把发带随意绑在发尾,抢上前拍开她的手:“我给你洗,这药既有用,今天也得继续厚涂,你就别管丑不丑了。”
“那你去找个帷帽给我,不然我就不出门。”丽娆躺回被窝里,把自己露出的肩膀严实包裹起来:“反正我今天也没脸出去见人,你去告辞就是了。”
薛珞唇角微勾,轻哼一声,表示对此根本不在意,并暗讽她的自寻烦恼。
巳时未过,两人已经梳洗完毕,并来到寨楼中向主人辞行。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李帮主和李姑娘在。
他们看到两人出现,极为热情的问候起来,并执意挽留她们多住两天。
李帮主已从李言口中得知了昨日事件的首尾,所以不同于初见的淡漠,多了几分殷勤。
他作了个大揖,满脸堆笑道:“薛姑娘,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么高的武功。乱石寨常年来都是我的一块心病,一朝既除,我这心里不知道有多畅快。你是我们连波寨的大恩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满足,都会尽力满足你。”
薛珞微微一笑,淡然道:“承蒙飞鹤帮多次关照,我和师姐才能顺利到达泊阳,帮忙清除水寇是应该的,不敢邀功请赏。”
李帮主上下打量了薛珞一番,赞叹不迭:“早听说这次武林大会夺冠的是河清派的女侠,本以为是这一代的年轻少侠俱都不济,所以才侥幸得名,如今看来,真是实至名归。”
薛珞侧眸微哂,想来是觉得这些夸赞太过虚浮,没有回应的必要,但毕竟是面对长辈,怎么能做出这种随性无礼的样子。
为免得罪人,丽娆连忙在旁打圆场,生硬插入到他们的谈话里:“李帮主,上次我们随苍山派路过千浪滩,途中遇到了暴雨,船被风浪打沉,差点全都淹死江中。幸好李公子不顾危险前来相救,我们才得已幸存。苍山派中谁不感念李公子的救命之恩呢,都说他英勇无畏,侠肝义胆,简直是江湖中少年侠士的典范。”
这世上谁不喜欢听恭维的话呢,尤其在一个父亲面前夸赞他的孩子,绝对比夸奖他本人来得有用。
果然,李帮主兴意高涨,对丽娆的态度也越发和蔼可亲起来:“那是他应该做的,江上逢难,船只之间本就要互相照应,怎能见死不救呢。”
丽娆笑道:“这自然是得益于李帮主的言传身教,所以才造就了少帮主这样性情坦直,古道热肠的好男儿。”
李帮主连连摆手,笑得合不拢嘴:“哪里哪里,他还年轻,过几年历练出来,才知道能不能成个样子。”
桌旁的李媛招呼众人道:“茶点已上,两位姐姐随意用些吧。”
李帮主躬身把两人迎到桌前,面对满桌糕点,他满怀歉意的解释道:“时候尚早,我已让厨下准备午宴,这些吃食太过粗陋,恐怕不合你们的胃口,随意垫垫肚子就是了。”
丽娆客气道:“李帮主不用麻烦,用过早饭我们就要告辞了,苍山派的船在泊阳渡口将起行,不能再耽搁了,绝不是不想承您的好意。”
李帮主劝了几句,见她们主意已定,便不好再留,只得道:“那让我开船送你们到泊阳渡口吧。”说着不等两人拒绝,便招来下人吩咐他们即刻备船。
直到用饭时,李言依旧没有出现,丽娆本想装作忘了这事,含糊过去,但他们是朋友,不提反倒显得刻意了。因此她喝着茶,在桌下用脚尖踢了踢薛珞的鞋子,向她投去一个眼风。
薛珞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不明白她的意思,凑近来问道:“什么?”
见父女俩投来询问的目光,丽娆真是尴尬不已,她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的问道:“李公子的伤好些了么?”
李媛笑道:“他没事,昨日从乱石寨带回来的人,全要送到泊阳渡口,因此他一早就出船去了。”
“哦,那就好。”丽娆低下头,猛喝了一口茶,掩藏着自己脸上的心虚。
离开时,李媛在船下,顺着河边的栈道行走相送,直到船离开了连波寨进入主河道,她才缓缓放下招动的手臂。
她目送了一会儿,走向寨门边大树下那个倚立了良久的身影:“哥哥,你不是很喜欢薛姑娘么,人家要走,为什么不去送送呢?”
李言怔怔望着江上碧空的倒影,未几失笑地摇了摇头,他神情落寞地叹息道:“送别,送的人会满怀希望期待下次再见,离去的人也将满怀不舍,等待着日后重逢,这样才有送别的意义,不是么?”
他转过头,望着不明所以的妹妹苦笑道:“我只有满怀的期待,无数的希望,却永远得不到不舍的回应和重逢的许诺,所以为什么要去送呢?那不是自讨没趣么。”
李媛若有所思,喃喃道:“可是你们是朋友啊,朋友便是不会再见,也会永远留在心里。”
“是啊。”李言的声音被江风吹得嘶哑。
他会把她永远留在心里,可是那个姑娘,说不定此刻已经忘了他。
第125章
船上的日子, 真是枯燥乏味,千篇一律的江水在眼睛里已经成为不变的的笔墨,闭上眼也能知道笔锋勾勒的痕迹, 或高或低, 或浓或轻。
对于游历江湖的人来说, 恐怕只有初时还会凝起热忱与快慰, 及到后来, 便会觉得人生平淡而没有意义。
这样的想法, 对于丽娆来说, 可是危险之至。
毕竟她和薛珞的人生才开始, 开始便厌倦,那可比历尽沧桑的疲惫,来得磋磨人心。
“至柔, 我觉得好无聊,日子太过平淡也不是什么好事。”丽娆倚在船舷边,被风吹得浑浑然没有力气。
薛珞站在她身旁,对她这猝然而起的忧伤,报以嗤责的微笑:“你呀, 往后我可不敢在你身边停留得太久, 你这人做什么都没耐性, 把我看厌了,恐怕会毫不犹豫的变心。”
丽娆侧眸睨着她,莞尔道:“说得有理,我确实没有耐性,前方有绝世剑法等着你去学, 你当然充满了期待,我呢, 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呢。”
薛珞屈腿坐了下来,抬手抚上她的背,慢慢地抚摸着,意图缓解她的焦躁:“事只有做不完的,怎会不知道做什么,你要真觉得无聊,把长刀门的心法拿出来练练,反正你只答应了要把刀还给别人,又没有承诺不学。”
丽娆皱了脸,嘟囔道:“我看了啊,看都看不懂,怎么学嘛?”
薛珞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往常在四景山中,对待这种资质低下毫无建树的师兄妹们,她可是视为秽土的,换成所爱之人只能权且包容:“给我,我解释给你听。”
丽娆从怀中贴身的小衣里摸出那黄色的丝绸,递给了薛珞,满怀兴意的坐起身来,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听她解释内中诀窍:“起势,刚猛一击,追风而行。”
念完一句,薛珞笑道:“这跟剑法倒不一样,剑法追求轻灵,刀法则在刚猛,起手便要直达对方要害。”
“迅疾若雷,一而再,再而停。这句话是说,刀法要快,一击不中,那便再击,如果实在不行,那就要倒转刀势。”
“心如止水,诱彼心魔。这便是要你不要急躁,等待对方先行乱了招式。”
“放弃执念,顺应自然,身若枯枝,气如江流。这便更容易了。诱敌入瓮之时,一定不要现出破绽,要像枯木一样沉着冷静,把内力徐徐调动,如江海般气贯丹田。”
“倾力一击,状如神魔,铄金之力,焚心似火。这是要你与刀合二为一,即便不敌也不要自怯,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手中的刀,它是铄金之躯,灌以全身内力,便如神魔附体,诸般不惧。”
薛珞耐心的把这刀宗的十二条秘决一一解释完毕,末了问道:“懂了么?”
丽娆木然的望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不敢表现出自己全然没有领会,嗫嚅道:“懂了一点点。”
薛珞收起黄绸,站起身来,冷道:“那你背给我听。”
“啊?”丽娆顿时失了应对,心下慌张不已:“才听完,就要我背。”
薛珞叹了口气,伸手拽过她的臂膀,把她用力拉起,令道:“你便不能即时领会,死记硬背总会吧,把它背下来,慢慢的总能有所开悟。”
“好。”丽娆忙不迭地点头,双手交握有些扭捏。
薛珞正经的时候,真像变了一个人,与那溶华大师的严谨肃然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全然的失了人性。
“至柔。”幸而这时薛掌门及时出现,打破僵局,不然丽娆真要被活活吓死:“船已入了悦州地界,你与江姑娘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就停船了,接下来都是山路。”
薛珞点头道:“知道了。”
“对了。”薛掌门话毕刚要离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道:“先时在泊阳,有人托船把你们的马送到了客栈,还顺带捎来这个竹筒,说是一定要交给穿粉衣的姑娘,我这几日太忙就给忘了。”说着便把手中的竹筒交了过来。
丽娆躬身接过,不等薛掌门离开,便顺手拔开了木塞。一只花斑蛛探出头来,沿着丽娆的手腕转了一圈,又钻回竹筒深处。
丽娆心跳骤停,气血直冲头顶,只觉麻意布满全身,她猝然丢掉竹筒便嘶声尖叫起来,双脚跳动不迭,那失控的样子,全然像被魔物侵体。
船上众人听到响动都从舱口冒出头来,惊讶的望着眼前的变故。
薛掌门深觉丢脸,他恼然地望了薛珞一眼,压低声音责备道:“姑娘家,这般恣意放浪,成何体统。”
薛珞俯身捡起竹筒,塞上木塞,淡然回道:“阿娆只是性子活泼了些,没什么不好,薛掌门不要大惊小怪。”
船泊了岸。这里是悦州边界的一个渡口,像所有江边的渡口一样垒起长长的石阶,石阶连接着一片葱茏的树林,渡边少有人影,是个幽静的所在。
下了实地,丽娆犹还如坠梦中。
她以为能看到悦州高大魏然的城池,脑子里描摹的是烟柳繁华的所在,人烟聚集的嘈闹,没想到这般冷清,如此落差还真有点失望。
薛掌门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脸现讽色,不冷不热道:“苍山派地处偏僻,江姑娘久居城镇,恐怕已经不会习惯了。”
丽娆听出了他话里的调侃,不敢辩驳,扯颜笑道:“薛掌门这是哪里的话,我是四景山出来的,长居泽地,怎么会不习惯这些乡野之地。”
“不过……”她抬首看了看面前重重树影,转了话锋:“这里确实不如四景山来得有人气,想来苍山派前辈们择地建派的时候,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像那些俗门流宗只顾名利,总想着先把好地方占了。这里虽清苦,倒更能磨砺意志,秉持初心。”
薛掌门冷哼一声,跨马而上,扬鞭道:“那就委屈江姑娘了,要在这里磨砺些时日。”
“不会。”丽娆对着他的背影高声道:“我就当来这里修行了。”
说完她看向身旁的薛珞,笑意渐熄,愤然道:“你看到了,他是越来越讨厌我了,以往还能遮掩一下,现在可是放到明面上了。”
薛珞笑道:“你伶牙俐齿的,我可不担心你会吃亏。”
“哼。”丽娆摸了摸小枣马的鬃毛,抱怨不迭:“我是看在他嘴硬心软帮了我大忙的份上懒得计较。”
薛珞听她说起过薛掌门着人护送她到连波寨的事,因此对她的迭迭怨言但笑不语,生怕火上浇油,引得她旁生了怒气。
这是薛家的宗门之地,转而言之也算是她们的家,她自不希望她在这里受委屈。如果口角之争不能避免,在并不过分的情况下,她愿意站在她的立场上无限包容。
毕竟,她受的这些责难,皆是因她而起。
“阿娆,其实这里离城池不过百十里,你要是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去,便是在那里赁间屋子也不是难事。”薛珞护着丽娆上了马。
丽娆闻言冷笑道:“怎么?还没到你家里,就想着把我赶出去了。”
薛珞苦笑:“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丽娆轻夹马腹,缓辔而行,侧眸瞥过她,傲然道:“你放心,这点子小磨难我受得起,你还算值得我损掉几分面子,不过也只有几分,要是真把我逼得受不住,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薛珞囫囵应了一声,跨上黑马,默默跟在她身后。
这姑娘也就嘴上厉害,真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恐怕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对她造成困扰,在大是大非上,她理性得让人钦佩。
山路蜿蜒,长道崎岖。
行了约莫十数里。
眼前蓦然现出一片起伏的山峰,山峰高耸入云,仰头看去,连帷帽也要掉落。
“这叫朝阳峰。”薛珞抬手指向前方,示意她看向刻在石壁上的红字。
“朝阳峰。”丽娆着意念了一遍,嗤笑道:“那为什么不叫朝阳派,要叫苍山派,我还以为这里叫苍山呢。”
薛珞笑着解释道:“这山峰确实处在苍山山脉之上,苍山极大,传说有一百座峰头,不过现在只有朝阳峰和落日峰两座了。”
“一百座山峰?”丽娆疑惑道:“那另外九十八座山峰去哪里了?”
薛珞看她对此这般好奇,便驱马与她相并,揽过她的腰让她横坐在自己鞍前,这才笑着讲诉道:“传说,以前燕门江常年发大水,玉帝便命令山神在天亮之前把这里的一百座山赶去阻挡洪水。山神听令就拼命赶,结果赶完九十八座山峰后,实在太累了,便打了个盹。没想一觉醒来,天亮了,没办法只能把这两座山峰留在这里。”
丽娆听完,细想了一会儿,问道:“这故事好玩,那山神没完成任务,不会被玉帝处罚么?”
“当然要被处罚了。”薛珞打马攀上山峰,沿着脊岭一直往上,径直来到一处耸立的巨石旁,站在这里眺眼望去,山下的风景一览无余。桑竹青翠,梯田橙黄,农人们举锄而归,池塘如明珠坠地。
“这座石头就是被玉帝罚立在这朝阳峰上的山神。”
丽娆听完,撇了撇唇角,尤不满足:“你这是故意编故事逗我开心吧。”
第126章
苍山派的楼阁依山而建, 亭台水榭应有尽有,回廊山石形式清素雅致,全然没有浮华之气。楼前古树成阴, 祠堂烟火缭绕, 实乃世外修仙之地。
这里尤为壮观的是一个练武台。镂巨石而筑, 倚长壁而起, 上面细细镌刻了派中十数条门规, 年轻的徒众们都在这里习法练招, 剑气之声簌簌入耳。
两人刚至山门前, 便有仆从前往接马, 并另有仆妇亲自把她们引到苍穹楼的厅阁之中。
厅堂里聚集了五六个长者,身着玄衣素服,发色花白, 姿态清癯,眉目间有着肃然无比的正气,想来皆是苍山派有威望的长老。
“至柔,这些都是你的叔伯至亲们,见到他们不用拘礼。”薛掌门笑意吟吟, 带着薛珞一一与他们问候, 顾盼之间甚为自豪。
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资质又是如此出类拔萃,全然抚慰了他这十几年来无以为继的悲凉和不能言说的后悔。
薛珞神情淡然,只是颔首作礼,仿似这些人与路上遇到的陌生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们在那里上演这诡异而平静的重聚戏码,丽娆一个人站在屋角有些尴尬, 她转而看着高堂上悬挂的牌匾发呆。
黑底金字写的是,载阳凝瑞四个大字。她想到苍山派坐落于朝阳峰与落日峰之间, 两处名字蕴含了朝生暮落的生死之道。
“阿娆,过来。”丽娆的思绪被突然打断,她回过神来,薛珞已走到她面前,执了她的手道:“陪我去祠堂吧。”
“至柔。”薛掌门出言阻拦道:“苍山派的规矩,外人不可踏足门中禁地。”
薛珞冷冷地看着他,毫不退缩:“这里并没有外人。”
丽娆低了头,感受到那些射在她身上或不满或疑惑的目光,不觉窘迫得紧,她退步藏至薛珞肩后,安然把这些难题抛给她去解决。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薛珞力排众议带着她离开,那是她父母的灵位,别人无法置喙,即便有所不满,看在生客的份上也不会太过计较。
不过她一来就表现得这般强硬,对她日后的道路还是会有所影响吧,毕竟薛掌门有心想让她成为苍山派的掌门人。
丽娆跟着薛珞向她父母的牌位各上了三柱香,并诚心跪拜了良久,起身时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而薛珞在旁伸出手来护住了她:“你倒比我还诚心。”
丽娆脸上飞红,气得瞪了她一眼:“这是你的父母,我自然要诚心。”
“阿娆。”薛珞捏住她的手指握在掌心里,眼里暗沉沉的流动着浮光,像无数复杂的情绪纠结在了一起,理不顺,分不清:“我在我爹娘灵位面前发誓,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丽娆本觉得她这话在这里太过放肆,颇觉难为情,但心里依旧感动非常。知道她总是在证明自己的心迹,不想她对她有半分的怀疑。
丽娆婉言笑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薛珞负手望着香案上摆放的灵位,不知道怎么倒泛不起太大的伤悲来。苍山派对她来说,虽有血缘的羁绊,但这些陌生的长辈,不管是已逝还是未逝之人,都不能让她对亲情有所触动。
她对这里没有丝毫的归属感,也许是知道这里并非父母的埋骨之地,又或许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另外的打算。
她们所住的院落叫做晚霞阁,是个极规整的四方院落,里面种了十来株杏树,花期已过,枝叶郁郁葱葱的,透着窗棂上银红色的窗纱,有种晚春未尽的萧瑟感。
东西厢房林立,仆妇们规置房间时,也着意把两人的住处分开。
所以丽娆看着在梨花木炕几旁闲坐着喝茶的薛珞,催促道:“天要黑了,你赶紧回房去睡。”
薛珞想是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她把茶杯重重一搁,敛目装傻道:“我回哪个房间?”
“哪个房间?”丽娆把窗格推开,指着那隔了花影的东边厢房道:“那才是你该住的。”说完她冷哼了声,撇了撇嘴,讥讽道:“你说说,这也不是皇宫内院,还分什么东什么西什么主什么次,分明就是故意气我。”
薛珞失笑,啧啧喟叹道:“你就是多心,他们哪懂这些,不过是见东边的房间向阳罢了。”
丽娆即刻就抓住了她话中的漏洞:“你也知道东边向阳,向阳都是主房,你心里门清还在这里装傻,我懒得在乎这些。反正人家也没有诚心邀请我来,是我死皮赖脸跟着的,有个地方住就该谢天谢地了。”
薛珞揽过她的腰,压在榻几旁,看着她一脸鄙屑的样子,忍俊不禁道:“你呀,在这些小事上就是较真得很,你要喜欢就去那边住,反正你去哪我跟着你就是。”
“那可别。”丽娆正襟危坐,理了理散乱的衣襟,嗤道:“你还是让我过两天安心日子吧。”
“话说回来。”她微微后仰靠在薛珞的肩膀上:“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剑谱拿到手,别的就别管了,我看你那群大爷们,可不是轻易松口的主。”
薛珞环住她的腰,目光在她侧颜上淡淡的掠过,唇角微勾,一如以往在揽月峰头的清冷仙子,带着一种深沉的压迫感:“他们有什么资格阻拦我呢?”
丽娆笑了笑,贴上她的脸:“你这性子就很对我的胃口,我就讨厌别人总拿男女说事。不过这些人的脑子里都是古板的教条,你又不是长在他们眼前的,没什么感情,他们总会为自己的后人多思量些。”
薛珞轻哼一声,语气平淡:“那是薛掌门该去烦恼的事情,他既把剑谱当做武林大会夺魁的奖赏,那这无关血脉都是我应得的,如果反悔,在江湖上难道不会成为笑柄么?”
丽娆虽觉得她的话有理,但不免还是心有烦虑:“话是这么说,我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我看你这两天就收收心,不要总在我身边打转,他们不是傻子,几句闲言碎语就够我们受的了。”
薛珞厉了脸色,从她紧绷的身子和促然的呼吸中,丽娆感觉出了她的气愤,连忙安抚道:“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就几天么,你就为了我忍一忍吧,求你了,我的好姑娘。”
她回过头来,主动吻上薛珞的额头,虽只是轻轻一触,末了还是有些慌张的看向窗外,生怕被外人发现了。
终于,在她的劝说下,薛珞回了自己的房间。丽娆关上门,暗自松了一口气。与其说是害怕被别人的流言所扰,倒不如说是她受不住这姑娘的痴缠。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脸上浮起一抹羞涩。
这里纵有千万分的不适,总归安静清幽,能给她一夜好眠罢。
次日。
日上三竿,丽娆才悠悠醒转。不能怪她懒惰,实在是这房间风水不好,阳光即便是到正午也不会倾泄一分过来。银红的窗纱把天幕映得暗暗的,总觉得还是晨曦时分,所以容得自己把睡意无限放纵下去。
推开窗格,半边院子已经被日光蒸得有了暑气,鸟叫声叽叽喳喳,伺候的仆妇们也没了踪影。
丽娆不敢麻烦别人,自己在院边打来井水梳洗完毕,再悄悄凑到薛珞的房间,隔着半开的窗扇朝里看。
房间安静,床铺整洁,想来已离去多时了。
她一个人沿着院外的回廊漫步,先时还有些害怕遇到旁人,及到后来又觉得奇怪,这里似乎冷清得过了头,好像一夜之间,人全部都消失了。
她心起狐疑,有些惴惴然,绕了几圈,终于穿过阁楼前的影壁,找到出口,来到了大门前。
出了大门,便有热闹的声气传来。
声音来自不远处的练武台。
她循声来到练武台前,看着这里聚集的人群,竟恍似回到了松风涯上。
台下人们正在喁喁相谈,台上有两个人影正在交锋。
丽娆定睛一看,那身着白衣,翩然起落的不是薛珞是谁。
她这么早就在这里练剑么?
台前苍山派的长辈们皆负手而立,偶尔惊叹一声,也显得有些克制压抑。
丽娆挤过人群,来到一个偏僻处,那里站了几个熟面孔,是在船上看惯了的,但她跟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不敢贸然上前相问。
幸好薛珞一招悬月当空,把台上人用长帛摔下,引得众人齐声喝采,那喝采声中有她极为熟识的朋友。
她便凑过去,扬起得体而显疏离的笑容,悄声问道:“严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一早就打起来了?”
严世钟侧头看到她,眼泛惊异,随后笑道:“江姑娘不知道么,他们在与薛姑娘试招,台上的都是苍山派武功高强之人,刚摔下来的那人叫薛焱,是薛掌门的侄子。”
“哦。”薛珞恍悟道:“那就是至柔的堂叔了,至柔也是的,怎么能跟长辈这般动武,点到为止就是了嘛。”
严世钟摇摇头,表示不赞同:“比武台上怎么能分亲疏内外,该怎么比就怎么比,况且这事关化雨剑法的归属之争,不能儿戏。”
“哼。”丽娆冷哼:“那我们至柔输了,这剑法就给侄子了?你们这些人,还真是好笑,既然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何必把我们骗过来。”
见旁边几人闻言不住往这边看来,并伴有窃窃之声,严世钟连忙把丽娆拉远了些:“薛掌门有权选择化雨剑法的继承者,这是苍山派的规矩。薛焱也不过和我们一样都是拜山入道的徒众,并不在掌门候选之列。先时掌门何等器重周兴,若不是他嫌他浮躁,这剑法说不定就给他了。”
第127章
这边闲聊未尽, 那边台上挑战者已经疏然无几。
待把一个年轻的徒众旋身横踢逼至角落,薛珞倒提陨铁剑,飞身落到台下。
薛掌门欣慰至极, 见她如此为自己长脸, 罕见的起了亲近之心, 想要抬起衣袖为她擦去额间的汗水, 没想到薛珞排斥之态这般强烈, 一下子掸开了他的手腕。
薛掌门当着众人面颇有些下不来台, 讪讪道:“至柔, 歇一歇, 长辈们也是想试试你的武功,现在既已知晓,明日你便可以先行练习和煦心经。”
薛珞冷笑道:“刚才是谁在说我的内功阴邪, 招数歹毒?”
薛掌门心头一窒,抬眼把台下的人都环顾了一周,见他们都有躲避之态,便侧身看向那群长老。
长老们面面相觑,眼神中虽有闪烁, 但并不避讳, 反倒有种异样的默契, 似乎这话皆是从他们心底而出。
稍时,一个年纪约四十岁的中年人上前一步,他浓眉宽颜,长相正气,颌下一抹黑色的长须尤为他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态, 但那双眼睛却透着点傲气,看向薛珞时也带着审视和不服:“薛姑娘武功出神入化, 我们有目共睹。不过嘛,苍山派是名门正派,行走江湖是以信义为重,要抱有怜悯济世之心,万不能有一点歹念。可是我听说,薛姑娘在武林大会后因一已之私重创流云门,伤害了不少无辜徒众的性命,这又是为何?”
丽娆听他提起此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消息传送得还真快,这责难也来得恰到好处。苍山派徒众尽皆在场,不能给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他们怎么能容忍派中至高剑法被心术不正之人所得。即便这是薛掌门的私事,可往后对苍山派在江湖上立足生威也是一计重创。
薛珞淡然一笑,长剑挽手负身,施施然行走了两步,与那长者相对,眼神交锋毫不示弱:“流云门欺凌弱派抢夺至宝,又屡次伤我门中师姐,我理应给他些教训。我们揽月峰向来睚眦必报,这是我与王掌门的私人恩怨,与你何干,与你苍山派何干?”
“既与我苍山派无干,那这剑法如何能交给外人,如果外人习了我门中剑术,以此跑到江湖上兴风作浪,打着我苍山派传人的名义肆意寻衅生敌,我门派诸人名声无端被害,岂不是很无辜?”那人说完,便向薛掌门执了个大礼,越发语重心长道:“还请薛掌门三思,如果一定要罔顾众意,把剑法交给她,那我们只能……”
见他有话未尽,薛珞讽然笑道:“只能另立宗门了,是么?那再好不过,苍山派如今在江湖上已经寂然无名,若不是靠着薛掌门一力支撑,我想未得两年也该分崩离析了。倒不如我来做这个见证,今日起,若有不服者便可另寻山门,我想薛掌门对这种叛门逆道者也不会阻拦。”
“你……”那人见薛珞俨然已有掌门人之态,不禁气急堵心,厉声呵斥道:“你虽是薛炎的血脉,但掌门还在,轮不到你来决定我派中人的去留。”
薛掌门沉思不言,众长老见此,连忙围拢过来,劝解道:“我们也是为了苍山派的名声着想,薛姑娘若要传承化雨剑法,便该弃了河清派,正式拜入门中,不然我们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把这苍山派历代所创立的心血都拱手让人了。”
薛掌门脸上微起波澜,想来刚才的话,还是让他有所触动。
是啊,薛珞是河清派的人。
河清派与苍山派同是离州境内以道法衍生的剑宗世家,虽然相隔千里并无交集,但是在武林中也是互为犄角,彼此都在暗暗较劲想要成为江湖中声名更为威赫的存在。
薛掌门心思微转,复杂渐起。如果要让薛珞离开四景山回到苍山派,那就要把她的羁绊全数斩断,溶华姐妹与她是师徒之情,犹还有商良的余地。
可是,那个百花谷的姑娘,实在是个大大的阻碍。
薛珞为了她,必然是要回到河清派的,自已门中的剑法虽说后继有人,但苍山派的基业落到那些资质平平者手中,最终只会凋零散落。
“至柔。”薛掌门叹了口气,问道:“若要你离开揽月峰,你是绝不愿意的对么?”
薛珞看着他,目光里隐现鄙厌:“我当然不会离开揽月峰。薛掌门,如果你觉得我不能继承你门中重任,那就赶紧另选着意之人,免得他们聒噪相争。不过化雨剑法你必须交出来,武林大会上你是怎么说的,现在不妨再对着大家说一遍。”
薛掌门苦笑道:“我已承诺把化雨剑法交给武林大会夺魁之人,这一点不会改变。只是至柔,你爹的遗志你也不管了么?你忍心看着我苍山派……”他不由得压低了嗓音,意求避过众人耳目:“数百年基业落到他人手中,这些人哪怕姓薛,他们往后会承认你的身份么?”
“我爹的遗志?”薛珞勃然大怒,一旦涉及父母,就是触碰她的逆鳞,也就越发让她对这群道貌岸然者憎恶:“如果我爹在意这掌门之位,他便不会离开了。你既是掌门,就不该被旁人之言所束缚,你手下这群人资质平庸不堪大任焉知没有你的功劳?若我是你不会把这剑法当成护身符,以至让门派式微。你执意握在手中,害得派中诸人异心骤起,眼界也不过如此。”
丽娆看到薛珞如此生气,不觉向她走去,想要安抚她的心绪,没想到竟被严世钟横中拦下,他有些激动道:“江姑娘,你别去,你现在去只会火上浇油。薛姑娘说得没错,薛掌门为着继承人空悬,便把剑法秘决紧握,轻易不愿示人,所以才会出现周兴这样心有不甘的人。我们从小在苍山派长大,又得掌门亲授入门剑法,心中感激非常。但是谁愿意一辈子只用入门剑法闯荡江湖呢?难道我们练成化雨剑法,就必定会对谁造成威胁么?”
丽娆欲要开口,又被他堵了回去:“薛姑娘如果得了这剑法,又不吝传给众人,我想便是长老们为了私欲执意阻拦,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丽娆既明了又糊涂,一时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如果至柔愿意把这剑法教给众人,你们便都推举她当掌门?”
严世钟沉吟半晌,看向她,目光如炬:“对。”
“那……”丽娆倒有些混乱了,这毕竟是另派的争端,她不敢代替别人做什么承诺,况且薛珞有这个意思么?听起来她是在怒斥薛掌门的眼界狭小。
“江姑娘。”严世钟双手握住丽娆的肩膀,像是要把她从浑噩中摇醒:“我知道,你的话对薛姑娘尤为重要,你把我们的话带到,若是她答应,我们必不会辜负她。”
“啊?”丽娆哭笑不得,怎么出来一趟,还没搞清楚状况就领了个至关重要的任务。
众人争端未平,薛珞逐渐被围,很快那一角白衣被淹没在密集的人群中。
“至柔。”薛掌门嘶声喊叫道,喊声刚落,便有几人被剑风侵袭倒伏在地。
丽娆踮起脚尖想看清场中形势,不料见着薛珞御着轻功飞出,她在人头上几次借力,倏忽之间便已飘然远去。
丽娆不敢停留,连忙觅着她的位置向前追去。
她知道,她一定是去找她了。
丽娆气喘吁吁的跑至晚霞阁,正见薛珞立在树荫下,她仰头望着树枝上欢叫的小鸟发呆。
丽娆抚着胸口,压下那剧烈的跳动。悄悄来到她身后,一把搂住她的腰,笑道:“至柔,别生气,好么?”
薛珞轻哼一声,没有回头,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我没有生气。”
丽娆脸贴着她的背,感受着那微微潮湿的热意,鼻翼间的姜花味道愈加浓郁:“至柔,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其实,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哦?”薛珞侧眸,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内中有几分奚落:“那你说,我怎么想的。”
丽娆笑道:“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你了,可是现在,我又重新认识了你。你总是对苍山派一副拒之千里的样子,其实倒也很在意他们。”见薛珞挣扎着要起反驳,她越发把她抱得紧了些:“你那么在意你爹娘,必不会让苍山派的剑法旁落对不对?”
“但是。”她又道:“苍山派如今式微,也是因薛掌门不愿旁落所以不尽心教导那些徒众导致。他们心有怨言而不敢发作,迟早都会走上周兴那条路,若你是掌门会怎么做?”
薛珞不言,但丽娆似佛看到了她眉头紧蹙的样子。
“若我是掌门,我便要把这剑法发扬光大,要给人希望,他们才会死心塌地不是么?薛掌门想要让你继承剑法,那些长老们都是薛家旁枝,必然会心有不满。薛掌门也不得不被他们掣肘,毕竟他们内中的势力已经远胜过薛掌门了。”丽娆说完,伸头探了过去,想看看薛珞对此的反应。
薛珞睨了她一眼,笑着催促道:“继续说啊,你这么头头是道,我倒要看你还能说出什么大道理来?”
丽娆撅了撅嘴:“我的意思是,那些忠于薛掌门的人,现在都在等你发话呢,若你不吝于把半本剑谱交出来,他们势必会站在你这一边。”
“半本?”薛珞轻嗤,抬手勒住她的脖颈,故作威胁道:“他们真这么说了?半本?”
丽娆挣扎着想要挣脱她的束缚:“半本是我说的,反正剑法落到你手里,你给半本或是一本有什么区别,不都比不给好么,周兴多学了十招已经是多半人所不及了。”
第128章
“他们说的话你也信?”薛珞眼神微戾, 低头看着她时全然没了以往的那些缱绻深情,而是一种十分理性又残忍表情,就跟她看那群台下质问她的人一样:“我倒不知道, 你才跟他们相处了几天, 怎么就有了这么好的感情, 就能帮着他们说话了?我真是小看了他们, 竟然能把你用作对付我的招数。”
丽娆见她全然把她的意思曲解转移了, 不觉微恼, 推开她道:“你什么意思?”
薛珞仰起头来, 微耸了耸肩:“没什么意思, 只是想告诉你,他们没那么好心,必定有另外的目的, 你不要来蹚这浑水。”
丽娆斟酌道:“可是严大哥也算是个好人,他能说出这种话,恐怕也是这里所有人心中所想,不管怎么样,既有了这个想法, 争夺就不可避免。”
薛珞点头道:“是啊, 我得想个什么法子脱身才是。”末了冷脸呵斥道:“你少在这儿当说客。”
丽娆看着她这陡然冰冷的样子, 心里荡起一股气焰,开始在腹内蔓延冲击。但此时不是跟她闹别扭的时候,毕竟她已经够烦躁了,不过她也做不到好言好语的劝慰了:“你要是有其他的好方法,那你就尽快想出来吧, 那群人这么虎视眈眈的,你能全身而退么?我不过是把别人的提议带给你, 至于你要怎么做,那就与我无关了。”
“与你无关?”薛珞喃喃道,似在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深意。
丽娆看她神游天外,不为所动的样子,知道再说无益,转了身便要走。
“唉。”薛珞霎时反应过来,上前拦住她,一脸惊讶的问道:“话都没有说完,为什么要走?”
“我说完了。”丽娆斜眼觑着她,满脸的不爽快:“天气这么好,我要回屋睡觉了,你嫌我多嘴,那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吧。”
“行。”薛珞点点头,心不在焉,倒全然沉浸在思绪里,似乎根本没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你去睡吧。”
丽娆跺了跺脚,再不理她,径直回到了房间。
末了,还是有些担心,透过窗棂看着她在树影下来回走动的样子,忍不住叹道:“也不知道这事怎么收场。”
她在这里烦恼,自然没有什么意义。
这里的人,各自都抱有私心,不能把事情想得太片面。
严世钟等人的提议在当下必然是发自内心的,为了练到绝世剑法,谁都愿意做出超出自己能力的承诺,可是真到了那一步呢,臣服在河清派徒众的膝下,会是他们所甘愿的么?
把薛家旁枝末角的人赶出苍山派,苍山派往后的路真的就能更好么?薛掌门风烛残年抱着这本剑谱徒劳的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业,他已是尽了全力了。
他能下决心把剑谱和掌门之位交给薛珞,肯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结果,绝不单单只是因为血脉的缘故。
一个老者,在暮年失去唯一儿子这样灰心无力的情况下,甫然知道有个孙女,怎么能不把心血都倾注到她身上。
他爱她必定胜过整个苍山派,这是毋庸置疑的。
可是一个门派,没有高深绝妙的剑法所支撑,又能走得多远?
丽娆躺在床上辗转来去,为着别人的家事所搜肠劳心。
现在想来,河清派不也把苍劲真经牢牢握在手中么,没有了陈亦深,难道陈掌门就甘愿把这心法交给王似琪之流的外门女婿么?
呵。丽娆不免失笑,她倒真想知道,若是没了陈亦深,陈氏夫妻会怎么做?
难不成真让陈令玥挑大梁?如果真是这样,她倒要全心佩服她的姨父了。
夜深了。
小院里,四角挂起了灯笼,黄色的,随风摇曳的纸灯笼,透着窗影,看起来还真是凄凉。
檐铃微响。
树叶的沙沙声,像是燕门江奔腾流泄的江水。
朝阳峰上朝夕忏悔着罪孽的山神,估计也在初夏的宁夜中深眠了罢。
丽娆从朦胧的梦境中清醒,她侧耳在黑暗中倾听更漏的滴答声,估摸现在已到了戌时。
腹中有些饥饿,不知道现在到厨下还能不能找到些吃的?
她掀被起身,透过窗棂看向对面。
薛珞的房间有着黯黄的灯影。她想去找她,又怕打扰到她,不知道她此时的心境有没有好一些,有没有想出什么办法来。
她还真不是一个合格的伴侣。
爱人深陷囹圄,她竟然能安然的在这里睡大觉,若她是薛珞,此刻也该有些寒心了。
想到这里,她不敢再耽搁。
推开门,见左右并无外人,便蹑手蹑脚的往对岸的厢房走去。
她来到门边,敲了敲门,门内无声。
“至柔。”她轻声唤道。
薛珞似乎已经熟睡了,但以这个姑娘警醒的耳力,不可能不做出回应。难道因着正午的事生出嫌隙之心了?
“至柔,你在么?”她又敲了敲门,见内中亦无所动,便鼓起勇气推了推门。
门被从内中销紧。
她转到窗前,幸而窗户并没有关,拉开望去,里面除了一盏微弱的油灯,摆设井然,并没有人影。
她会去哪里了?
丽娆有些疑虑,但并没有太多担心,毕竟以薛珞的武功不会让她有什么危险。
她略等了等,在清夜里独赏着峰头上的月亮。
今夜的月亮十分清亮,明日定是一个艳阳天。
四月已过半,在泽地过夏的话还犹在耳际,不知道她们能不能在五月赶回四景山呢?
泽地的月亮比这里更朗阔,没有高峰所掩,清辉灌满了整个山坳,花草树木,茂茂然把整个花房围绕。她的紫藤像一网瀑布,静静地流淌着,阴影洒满院落。蔷薇一定爬上了屋顶,枝叶未经打理,花朵开得必比往年要瘦弱。
紫水兰不知道有没有铺满整个小池。
她的家。
她错过了李花纷飞的光景,真有些遗憾啊。
她摇了摇头,把那些繁思杂念都驱逐出脑海,沿着林间的青石板道慢慢往自己的西厢房走去。
她刚走到门边,还未来得及进去。
一阵急风吹过,身边落了个黑影。
她一惊,手往腰边摸去,寒月刀没有随身携带。
她回头要往外跑,那人旋身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一带,把她困至怀中。
她刚想大声呼救,一只冰凉的手就卡住了她的脖颈,把她的声音困在喉中。
“别叫。”
是薛珞的声音。
丽娆放松下来,未遭禁锢的左手,用力朝她肩胛打去:“你这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薛珞退步撞开房门,把她顺势带了进去。
进了房她才放开她,揉了揉肩膀,吸气痛呼道:“你的手劲怎么这么大?知道是我还打。”
丽娆气道:“我就要打,你又悄悄去做什么坏事了,不告诉我。”
薛珞来至几案边,倒了杯冷茶,一口喝下,喘顺了气,道:“去偷了样东西。”
“什么东西?”丽娆疑惑道。
薛珞笑了笑,一脸狡黠,黑色衣衫显得她的肌肤越发白了些,一双眼睛在灯影下,灿若星辰。
一眼既知,她现在快活得很。
“你不用管,我这也不叫偷,叫拿,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丽娆把她的话略微在脑子里转了转,便已明了:“你去偷剑谱了?你怎么知道薛掌门放在哪里了。”
“哼。”薛珞冷哼道:“他还能放哪,左不过放在房间书架后的暗阁里。”
“暗阁,你怎么知道有暗阁?”丽娆更是惊讶,这般私密的事,她都知道了。
薛珞看着她,无奈道:“你怎么问题这么多。”
“快点说,不然我就嚷了,让他们都知道你偷了东西。”丽娆半是威胁,半是嗔意。
薛珞来到她床边,翻身躺了上去:“他在津门城的时候跟我说起过,说是我爹的遗物,为怕睹物思人,引起愁意,他都放在屋内暗阁里,若是我来了悦州,他便把那些东西交给我。”
“啊。”丽娆失声叫道,她掩了唇,快步上前把门窗皆锁死,这才回到床边,坐下来,幽幽叹道:“薛掌门还真是用心良苦,恐怕就是故意等着你去偷呢。”
薛珞抬眼望着床上的青纱帐,眸光沉沉:“那他怎么不直接交给我,何必这么麻烦。”
丽娆俯身趴到她胸前,蜷缩到她怀里去:“他想带你回来啊,他想让你在众人面前为他添光增彩,他想让薛家人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血脉流落在外,他想让那些人知道,他并不是无依无靠。”
薛珞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我本想今夜就走。”
丽娆仰起头,下巴搁在她的胸前。两个人这么静静的瞅了一会儿,彼此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犹豫和不忍心。
“那我现在怎么办呢?”薛珞拥着她,渐渐被愁意滋扰:“便是在前一刻,我也丝毫没有担忧过他的处境。”
她烦躁地推开丽娆,抱怨道:“都是你,整日就在我耳边说些没用的话,我就是被你弄得这般左右为难,依我以前的性子,走了就走了,哪管别人的死活。“
丽娆重新滚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腰吃吃笑道:“我是把你变得越来越有感情了,不再像颗石头,冰冰冷冷。”
第129章 (倒V结束)
薛珞垂眸睨着她的发顶, 玉颜生恼:“看来,我还得再想个法子出来,既能走得干脆, 又不会给他招来麻烦。”
丽娆笑道:“那你好好想, 我不打扰你。”
薛珞见她这般没心没肺, 忍不住把指尖从她后领的豁口处探进, 一路往下, 抚到她腰上细滑的肌肤上去:“你不帮我分忧么, 你这个狠心的姑娘。”
丽娆在她的冰冷触碰下, 痒得简直要弓成一只虾了:“你不是说了么, 不要我蹚这趟浑水,我听你的话,不敢再出馊主意了, 免得又被你骂。”
薛珞抱住她,翻身把她反压到身下,鼻尖轻轻地在她脸上摩挲:“你只记得我不好的时候,好的时候你就忘了。”
丽娆红了脸,微撇了头不敢看她那灼热的眼神:“你哪有好的时候。”
薛珞把头埋进她颈弯里, 声音像要被舌尖的暖意融化了:“那我现在呢, 不就在对你好么。”
丽娆真是后悔容她进这间屋子, 早知她必不会老老实实的睡着,总要折腾她。还说要想办法,现在这个样子,她哪还想得出什么办法,估计满脑子都是荒唐的画面。
“至柔, 你正经些,我真是害怕极了, 要是薛掌门知道你宿在这里,又要说我是什么红颜祸水,带坏了你。”丽娆苦了脸。
“红颜祸水?”薛珞蓦地抬起头,双颧上带着未烬的红潮:“他这么说你了?”
丽娆见她脸色不悦,赶忙换了说法,胡乱解释道:“没有没有,他没有这样说我,是我自己猜的,你有了剑谱就该好好练武,太过放纵,对你身体不好。”
薛珞咬了咬牙,挫败的倒伏下去:“真是会煞风景。”
丽娆趁机拢了自己的衣襟,翻身离开她的怀抱:“不是有一首诗么,叫什么,两情若在什么什么,又什么什么朝朝暮暮。”
薛珞笑得全身轻抖,调侃道:“你不是跟我夸耀过,说你的才气胜过秀才么,结果连句诗都背不出来?”
丽娆窘得满脸通红,直想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不是背不出,是觉得太难为情了呀。”
薛珞侧了侧身子,睡到床沿边来,任她把头枕在自己手臂上:“你今天睡了这么久,晚上还睡得着么?”
丽娆听她问起来,倒唤起了腹中的饥饿感,不禁耷拉了唇角,委屈巴巴道:“我今天什么都没吃,快饿死了,也没人来问我一句。”说到这里,暗想自己总该是客,却被这样漠视,不禁湿了眼眶:“薛掌门才回来有诸事傍身,我自己有手有脚,可以自己做吃的,我不会怪他。我只是在想,若是你父母安在,我千里迢迢跟到这里来,你们却这般冷待我,我岂不是太可怜了么?”
薛珞哪还听得下去,连忙起身,脱卸了外罩的夜行黑衣,不置多言便开门走了出去。
丽娆擦了擦眼角,把自己蜷身裹进被子里,现在委屈不起来了,满心只想着偷笑,有人爱护心疼实在是太幸福了。
半个时辰过后。
“这是你做的面么?”丽娆看着面前的疙瘩汤问道。
薛珞面不红心不跳,扬了下颚,得意不已:“是啊,厨下有用剩的面团,我就给你做了。”
丽娆不敢泼她冷水,只得把这碗味道清淡的面疙瘩通通吞到肚子里去。
“你就是故意的。”等到吃完,把碗往桌上一放,终于有力气生气了。
薛珞挑眉不解道:“我又做错什么了?”
丽娆抓着她的衣衫,额头直往她胸前搡去,迫得她往后撤步:“你故意做得这么难吃,好让我往后都打消让你做饭的念头,你真是聪明。”
“难吃你还吃光了。”薛珞笑不可抑。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见更漏已到亥时,打来井水匆匆梳洗完,便上床安寝了。
丽娆本想推她回房,奈何她始终不愿。想着这里外人鲜少踏足,仆妇们因着薛珞喜好安静轻易也不会打拢,便只能由得她去了。
也怪她太过心软,看到这姑娘作出点可怜的样子来,满脑子就只想着怎么应和她讨好她,哪里还能保持清醒理智。
然而,隔天一早。
天还灰蒙发青,便有人前来敲门。
敲门声响彻耳际,像是有一根木棍,在人身上狠狠敲击着,把睡意全都赶出去,容不得它们有回头停驻的机会。
丽娆掀开被子,拿过箱笼上的衣服就往身上套去,她被那声音催得着了慌,简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
薛珞倒还镇定,不过因着惺忪的倦怠,神智也有些浑浑噩噩,她由着丽娆慌忙给她系着衣带,哈欠断在喉间,使得嗓音有些喑哑:“问问是谁?”
“谁?”丽娆抹着鬓边碎发,来到门边,透过门缝想要看清外面的人影。
外面的人急道:“我是严世钟,薛姑娘在吗?掌门请她赶紧去苍穹楼,有急事相问。”
丽娆转过头去,脸上惊愕渐起,小声道:“什么急事,难道昨夜你做的事被他们发现了?”
薛珞穿好银靴,拿过丽娆搁置在案几上的簪子,随手挽系在发间:“不用担心,我去看了就知道,你在屋里呆着,不要出门。”
门被打开,晨曦的清雾露气冲了进来,把屋子里淡柔的姜花气息吹散。
丽娆斜倚在门边的架格上,犹还有些昏昏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终于清醒回神,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套着的是薛珞昨夜换下的黑衣,而她的粉色外衫早被薛珞穿了出去。
她想笑,笑得也是有气无力,这千防万防,还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苍穹楼内,宫灯高挑,高堂下的红木长案上,两头各安放了铜制烛台,巨下的阴影交错着,像两个执刀的卫士,威严的伫立着。
沿边太师椅上,已坐了不少人,在灯影下,每个人的脸都像涂了油,黄澄澄的。
天边虽已青亮,屋内倒显得比深夜更幽黯渗人。
薛珞一踏进门内,便看到薛掌门脸色凝重,快步迎来。
两旁的人也顺势站起,跟着围拢过来,看这架势很有几分兴师问罪的隆重。
薛珞神情丝毫不乱,她微微扫视了众人一圈,问道:“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么?”
薛掌门侧眸看了看身旁一个身形微弓,神情萎顿的老者,沉声道:“昨夜有人闯入羲和堂把守门的两个徒众打死,你堂叔薛焱也和他交了手,被打成重伤。”
“羲和堂?”薛珞疑惑道:“那是什么地方?”
薛掌门解释道:“那是宗门的藏剑阁,里面有历来掌门所用的宝器,还有一些自创的心法剑谱。”
“哦。”薛珞点了点头,有些不以为意:“你的意思是,丢东西了?”
薛掌门又看了那老人一眼,似乎对他很是忌惮恭敬的模样:“这是薛焱的父亲,也是你……”
薛掌门话还未说话,便被那老人打断,他虽已耄耋,神志还未昏聩,在薛掌门面前俨然长者,毫不卑亢:“不用说我是谁,理清这些弯弯绕绕的关系,对这件事没有任何作用。你只问她,昨夜在哪就行。”
薛掌门道:“好,至柔,你昨夜在哪?”
薛珞淡然道:“在房里。”
“一夜都没出去过么?”另一人问道。
薛珞从不刻意记人样貌,但这人昨日在台下对着她咄咄逼问,大加为难,容不得她忘记。
薛珞冷笑一声,把陨铁长剑环抱胸前,反问道:“出去了又如何,你是想诬我偷了你的兵器,还是剑法?”
那人狞了眉,怒道:“你这小辈,太不知礼了,你堂叔受了重伤,不管是谁我们都要询问,并非只针对你,何必这样高作姿态。”
薛珞旋身避开众人,来到近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连目光也吝于给他了:“你既要问人,就要把事情说清楚,到底丢了什么?我倒要看看,那东西值不值得偷。”
“你……”那人又被薛珞这轻狂无礼的态度气得说不出来话来。
薛掌门本该斥责小辈,以顾及门中长辈们的面子和尊严,但他却护短道:“明光长老,何必这么心急。”
那明光长老因不满薛掌门因私循情,越发厉了声气:“薛焱出了事,我当然着急,羲和堂失了窃,损毁的是我苍山派的根底,我更要着急。这是我薛家祖辈收罗的心血,我可做不到把它拱手让给外人。”
薛掌门叹了口气,面色也有些灰白:“出了这样的事,我肯定要追查到底,你不用别有所指。”说到这里,他也不给明光长老发作的机会,走至薛珞跟前,道:“丢了两本历任掌门自创的剑谱和心法,虽然这些剑招心法早已传于众人所学,但这毕竟是苍山派的东西,长老们想要有个交待。”
“交待?”薛珞身上笼罩了一层戾气,把人驱隔千里外,她铮的一声剑尖倒驻于地,冷若冰霜的脸上,现出丝僵硬的笑意来:“所以你们认定是我偷了剑谱?”
明光长老道:“是不是你,问明便知,你不用急着争辩,只说昨夜有没有出门便是了。薛焱与那人交了手,但他现在已经重伤昏迷,只剩一口气,恐怕也没机会再指认凶手了。”
第130章
薛珞举起长剑, 遥遥指向他的咽喉,颤动间,剑尖上凛冽的寒气散开来, 在脸上敷了一层霜, 冰入肌骨:“我若要偷剑谱, 他还留得下一口气么?”
明光长老骇然后退, 心知这姑娘性子冷冽, 手段残忍, 若逼急了, 反倒吃亏, 便道:“我们叫你来,是把你当自己人,也是希望你能一起帮忙找出凶手来。”
薛珞霍然起身, 嗤笑道:“苍山派的家事,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外人来管,你既然有本事,就自己把人找出来。不过……”她微微一笑,望着那明光长老, 眼神里极尽奚落:“到底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那人先是一惊, 既而坦然道:“放心,在你来时我已吩咐了门中众人,势必要把苍山派各个角落都搜寻一遍。既跟在座诸人无关,大家也不用急着离开,事情恐怕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薛珞不可能会任他摆布, 执意言明要回到落霞阁去。
薛掌门按住她的肩膀苦劝道:“重伤羲和堂守卫长老,又残忍杀害徒众, 这个人实在罪大恶极。让他们搜一搜也好,不然这事轻易过不去。”
薛珞轻轻抬眸,似刀锋在他脸上刮了一眼,双手环抱至胸前,右手屈指在剑柄上按了两下,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做出一幅油盐不进的傲然样子来。
薛掌门神色微凝,瞬息了然。他又劝了几句,似乎终于恼怒于薛珞的不尊重,猝然詈骂起来:“你瞪着我做什么?不过是让你早起了一个时辰,你就敢当着众长老的面忤逆我?”
薛珞满面揶揄:“我为什么不能忤逆你?你不配我好颜相待”
薛掌门气极:“你别忘了,我是你祖父。”
薛珞冷笑道:“我从小流落在外,并不知有你这个祖父。”
“你。”薛掌门气噎入喉,指着她,手指颤抖不已:“你这般目无尊长轻狂任性,我今天一定要当着诸位长辈的面好好教训你。”
“薛掌门要怎么教训我?”薛珞毫无惧色,反倒言语更加犀利,誓要火上浇油把这场面喧腾起来:“别忘了,我是河清派的人,你没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薛掌门脸色涨得通红,在灯影下愈加发黑,他捂着起伏剧烈的胸口说不出话来。
众人早对薛珞这桀骜的性子不满已久,见两人争锋不下,心中虽大为爽快,但明面上还是纷纷涌来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明光长老哪能放过这离间两人的机会,他扶着薛掌门摇摇欲坠的身子往那高堂下行去,并劝道:“掌门别气坏了身子,薛姑娘终不在是苍山派中长大的,对您当然不会有感情,您也别对她的话太入心。”
“让人带她去祠堂,在她爹的牌位下,好好悔过,我现在不想看到她。”薛掌门闭上眼,随手一挥,整个人颓然的摔进椅子里。他以袖覆面,似乎多看她一眼,真的就要气绝当场。
薛珞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那无法掩饰的幸灾乐祸。
有人未免太急躁了些,她才不过回来两天,便闹出这样杀害同门以求嫁祸的事情来,心肠也真是十分狠毒啊。
这样的人,还是要尽快除去才行。
明光长老向门外使了个眼色,一个年轻徒众很快现身,跟着薛珞离去的身影,往祠堂而去。
半个时辰后,有人急步跨进苍穹楼,径直来到明光长老身前,贴面耳语了几句。
明光长老闻言,眸光一亮,无法压抑的喜色现于嘴角。
他咳了咳,示意众人安静,并朗声道:“刚才我的徒弟告诉我,他们在晚霞阁找出件东西来。”
薛掌门正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听到这话,猛然昂起头来,目光如炬哪有半分哀伤:“什么东西?”
明光长老击了击掌。有人从外托了件衣服进来。他接过后抖开那衣服向众人展示道:“这是件夜行衣,从晚霞阁搜来的。”
薛掌门顿时站起身,望着那衣服,犹疑道:“行走江湖,有件夜行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光明长老笑道:“没什么问题,但昨夜我们的人听到打斗声,赶到羲和堂时,便见那贼人穿的是夜行衣。这并非我胡乱所言,在场所见者众多,可以唤来一一询对。”他向那送来衣服的徒弟问道:“是在薛姑娘屋子里找到的么?”
那人摇了摇头:“是在另一个姑娘房间里找出来的,我们去时,看到她正把这衣服脱下来装进箱笼里。”
“另一个?”光明长老恍然道:“是了,我倒忘了这山门里还有个真正的陌生人。薛掌门,我看还是把她找来问清楚吧,不要冤枉了好人,也不要放过了歹人。”
薛掌门看着那黑衣,脸色甚为复杂,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他身上,等他发落,不敢犹豫,遂传那人道:“把江姑娘叫来吧,她是百花谷的姑娘,武功不高胆子倒小,说话客气些,别吓坏了人。”
不一会儿,江丽娆便被带来了。
丽娆站在屋子中央,战战惊惶,诚如薛掌门所言,她脾气虽大,胆子极小。见这群人目光不善的盯着她,心里不禁如鼓擂动,又羞又怕。
此时,天已大亮,屋中的烛台油灯皆被收走,众人的面目也变得清朗明晰了起来。她手指交扭,不敢抬眼去看薛掌门的表情,怕那表情里带着嫌恶憎恨。
她可以不在乎,但不代表就不会难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薛珞的事把她叫来的,师姐妹亲密过头难道也成了罪过?还是因为那件被抢夺而去的黑衣泄漏了什么秘密?
总归不会是什么小事,她得沉着应对才是。
“薛掌门叫我来有什么事么?”感到屋子里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异常,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她忍不住先开口问道。
薛掌门笑了笑,语气倒还和蔼:“没事,这位明光长老是焚心堂的主事,负责派内的刑罚和夜间巡防之事,他想问你些问题,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丽娆点了点头,看向那拿着黑衣走到她面前站定的人。
“这是你的衣服?”明光长老问道。
丽娆抿了抿唇,正想开口,薛掌门猝然插言道:“昨日至柔与我长谈回房时夜已深沉,那时你睡了么?”
丽娆听他这问话透着些许古怪,便略觉惊讶的瞄了他一眼,便是这眼竟捕捉到了他眸光微眯的信号。
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薛珞偷剑谱时,被人看到了?他说与薛珞夜谈至深是想着要包庇她?
还是薛掌门有意想让她把这衣服的归属承认下来么?
不管他有何目的,只要是为了薛珞着想,她定然是要帮忙的。
因此,她没有细想太久,便点了点头道:“我有听到她开门回房的声音。”
明光长老见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问题,便再次问道:“这件衣服到底是不是你的?”
丽娆道:“是我的。”
明光长老又道:“你可是学的剑宗?”
丽娆只得如实回答:“是啊。”
“昨夜,你有没有出门?一直呆在房里么?”
丽娆这时脸上表情不再镇定如常,她低了头眼神游移闪烁:“在房里,睡觉。”
“昨夜,苍山派遭了贼人,还死了两个徒众,你可有听到什么动静?”
丽娆抬起头来,双目睁大,似乎很受震惊,她转而向薛掌门求证道:“死了人么?”
薛掌门脸色沉重,语气间,很是伤感难过:“不禁死了两个徒众,羲和堂的掌事长老也被打成了重伤,我们赶到时,他已经昏迷不醒。”
“那……”
丽娆还想说什么,便被明光长老打断了,他的问题还没问完,万不能把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去。
“江姑娘,昨夜既没出门,为什么穿夜行衣呢?”
丽娆暗自腹诽:“这原因说出来你也不敢信的。”但她也不是蠢姑娘,很快想到一个还算合乎情理的缘由:“昨晚,我因为太饿,便去厨房找东西吃,你们这里我也不熟,又怕打扰到人,便找了件黑色衣服穿去了。”
“这么说,你晚上出过门了?刚才为什么要隐瞒?”
丽娆睨了他一眼,有些讨厌他那生硬得像诘问犯人的姿态,回话也不那么轻言细语了,带着反呛的火气:“是啊,我昨天饿了一天,又没人帮忙送饭,等到晚上实在忍不住,就去厨房里找了些吃的。我吃了面,不信你现在找厨房的人问问,是不是少了些面团,你要觉得这也算偷盗的话,我赔钱给你就是了。”
明光长老抬手轻压,以示安抚道:“放心,这些事情我们自然要去调查清楚。倒不知道江姑娘武功怎么样,既得河清派真传,武功应该不会差。”
丽娆殊无好言:“没你好,但胜在比你年轻,也许以后就比你强了。”
明光长老摇头啧啧称奇,回身向众人摊手叹道:“河清派似乎从来不教导徒众们做人行事的道理。”
丽娆翻了个白眼,不免阴阳怪气起来:“是啊,你有爹娘教,我们没父母的,当然不懂事。知道你们爱欺负我们这些孤女,想着把她们除了,好趁机把别人的家财吃拿掘尽。”
“江姑娘。”薛掌门蹙眉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只涂嘴快,置气生怨。
丽娆咬了咬唇,只能竭力忍住,不再开口。
明光长老冷哼一声:“我就来试试江姑娘的武功吧。”说着猛然掣出长剑,剑花轻挽,向丽娆当胸戳刺而来。这剑招没有用全力,但是意在逼你抵挡,如是不避,那剑尖微微刺入肌肤中,比针扎总要疼上百倍。
丽娆慌忙撤步,右手从腰间横拉起寒月刀柄,护在胸前。
明光长老即时收手,望着她手中那把寒月刀,微微生疑道:“你是剑宗,为何用刀?”
丽娆嗤道:“关你什么事,我想用刀就用刀。”
明光长老眼神闪烁,沉吟半晌,对那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的老人道:“离阳长老是从羲和堂退下来的,对各种兵器所造成的伤口都极了然。我听你说,薛焱的伤口前深后浅,是被人用刀砍伤,但所用招数却是剑法对吧?”
“没错。”离阳长老声音疲惫不堪:“薛焱身上的伤口都是被人点刺,但创口却不是剑尖所为。”
他是薛焱的父亲,年岁极高,眼珠已经浑浊,但看向人时,还是会凝起一种骇人的微芒。
丽娆现下是有些摸清他们的意思了。
昨夜黑衣人偷东西,打伤了守门的长老,打死两个徒众,在众人发现后还能全身而退,那么武功必然十分高强。
最重要的是,他故意用刀掩盖了自己精湛的剑法。
现在黑衣在自己手上,所习剑宗又爱用刀,这不是故意把一口大锅往她头上扣吗?薛掌门竟然明知是冤枉的情况下,还意欲让她把罪名认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单是为了洗脱薛珞的嫌疑也太不折手段了些,又或者他认为是薛珞拿了她的寒月刀去生了这场事端?
可是,她敢用人格担保,薛珞绝不会这么冲动过激,就算她真的出了手,那是肯定有合乎情理的原因。自己这般贸然认罪,不是反倒把真相掩盖了?
“我都不知道丢东西的地方在哪,我的武功……”她指向薛掌门,冷笑不迭:“薛掌门是最清楚的,我的武功能杀人么?”
薛掌门连忙出言辩解道:“江姑娘武功低微,绝不是薛焱的对手。”
“武功低,自然要有帮手,说不定江姑娘此次跟来苍山派,目的就是为了薛掌门手中的剑谱,她与薛姑娘相熟,知之甚多由此生了邪念。”明光长老表情淡然似随口而说,但那声音却用了内力,意在门内的人都听得分明:“说不定这就是河清派的阴谋,让这姑娘跟着掌门而来先行打探,另有高手里应外合夺得剑法,说不定此时剑谱已经在回河清派的路上了。”
“你不去说书可惜了。”丽娆瞪着他,恨不得此时真有绝世武功,能把他好好教训一顿:“薛掌门早就承诺把剑谱交给薛珞,这事武林大会上人尽皆知。河清派如果想要剑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多此一举去杀人?等薛珞回四景山再发难不就行了?若是我里应外合,为什么不把衣服毁了然后赶紧离开,如果被你们发现不就更加脱不了身么?我看是有人想陷害我们,不如就查查门中谁最觊觎这剑谱,若是没了薛珞和那薛焱师伯,谁最有机会成为掌门继承人,那人的嫌疑才最大。”
明光长老听了她这番话,脸色苍白,呼吸微滞,犹怕她把众人蛊惑生疑,遂大叫道:“你少在那里搅浑水,物证俱在你当然想要摘清自己的嫌疑。我看还是先把你看管起来再说,免得你们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薛掌门为难道:“这恐怕不行,事情还没查清楚,怎么能认定江姑娘就是凶手,我看还是等薛焱醒了再说。”
明光长老冷哼道:“薛焱如今就靠着离阳长老近百年的内功续命才堪堪留下一口气,要他醒来比登天还难了。”
薛掌门摇头道:“既没死,那就有机会,我已派人去悦州城找大夫,若他能醒来亲自指认凶手自然好,若是不能,趁这时间我们也要尽快调查下去,不能随便冤枉了人。江姑娘眼下是客,哪有把客人关押起来的道理。”
明光长老见众人都点头称是,只得暂退了一步道:“那就先让她去山神庙住两天,这也是为了薛姑娘的清白着想,免得别人说她们有串谋之嫌。河清派的人住在这里,派内就出了事,不先推出一个人平熄疑窦,众人如何服气?”
薛掌门无奈,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道:“好吧,就带江姑娘去落日峰后的山神庙暂住吧。”
见有两人上前来,丽娆顿时慌了神,她急道:“至柔呢,让她来,你们不能随意把我带走,她得知道我去了哪,不然……”
明光长老冷笑道:“放心,事情搞清楚后,我们就会放你出来,不会私刑亏待你。”
丽娆还要挣扎,那两人一指点上她的臂膀,她霎时就没了力气,只得任由两人把她拖拽而去。临出门时,她竭力转头对薛掌门疾呼道:“薛掌门,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你该清楚王向生为什么要跟我作对,如果不知道,问问至柔就是了。”
薛掌门心烦意乱,全然没了头绪,知道马上矛头会对准薛珞。
这个姑娘被关,薛珞若是失了理智,恐怕会把事情愈演愈烈,得赶紧找到破局之处。
“薛掌门,她的话是什么意思,王向生为什么要跟她作对?”明光长老觉得那几句话真是深意远长。
薛掌门不耐烦道:“左不过是儿女情长的私事,现在还是不要讨论这些为好。”
明光长老见他动了怒,反倒更为得意:“薛掌门,我知道,你是担心薛姑娘牵涉其中。”
薛掌门挥袖道:“江姑娘说得对,河清派和苍山派,不管是谁,都有可能生出邪念,只有至柔犯不着多此一举。”
明光长老施施然冷哼道:“那可不一定,也许她见多有阻碍,便想着偷了剑谱一走了之,没想到反被薛焱等人发现,所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他们。”
离阳长老一直不想对此事多话,以免乱生枝节,反倒错过了真正的凶手,但此时也不得不对他的话产生疑虑:“化雨剑谱只有掌门才知道放在哪里,纵然掌门深明大义未告诉过旁人存放之地,要偷也该从掌门住处找寻,怎么会跑去羲和堂呢?羲和堂不说机关重重,里面也有多道暗门相护,她竟然能毫不费力的拿到了心法,这倒更像是熟知地形者所为。”
薛掌门当局者迷,经此提醒豁然开朗,伸手扶住离阳长老,激动赞道:“还是堂兄想得透彻,两个姑娘初来乍到,哪里会知道那些隐秘的地方,恐怕是有人故布疑阵,想要嫁祸她们了。”
明光长老见事态走向逐渐趋于清晰,连忙道:“如果是自己人,那薛掌门的剑谱就十分危险,说不定此时已经被人偷去了。不若赶快严加防范,让信得过的长老作个见证,我们日夜守护,绝不让那心有歹念者再寻到可乘之机。”
旁边另有长老附和道:“对,那人未有偷成必定还要来第二遭,薛掌门把剑谱拿出来,让大家先放个心。若是剑谱已经被送走,我们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薛掌门骑虎难下,只得道:“那好吧。”
明光长老道:“我们都跟你去,现下剑谱还是次要,薛掌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敌人既在暗处,就要谨防他使手段。”
一群人乌泱泱往掌门居住的烁金阁走去。
薛掌门心情微沉,思绪烦乱,倒有些举步维艰。
暗阁内的剑谱今早起来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当然知道是谁拿走的,现在当着众长老的面,他如何能把它拿出来?
他自然不相信薛珞能杀人,但如果剑谱真的不见了,不是反倒坐实了薛珞的罪责么?
她拿了剑谱,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为什么不赶紧离开?
路过祠堂,他突然驻步:“我去看看,这姑娘跟薛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轻易不会服软,不知想通了没有。”
祠堂本就昏暗,门光被人影所盖,只剩一道道流泄的光线,光线里金色尘埃飘浮缠绕,窜进鼻间就成了阴冷的檀香味,吸进嘴中,就在舌尖化成腥甜。
看着那站在牌位前,岿然不动的纤瘦身影。薛掌门清了清嗓音,沉声问道:“至柔,你知错了么?”
薛珞回过头来,粉装秀面,神情冷淡,恍惚间倒给了人错觉,以为这只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姑娘,一切的厉言谵妄都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薛掌门走上前去,从香台上另捻了三柱香来,执袖点燃了,插在了灰槽上的垫子上:“你爹一定希望你能留在苍山派。”
薛珞看着身后那群人,笑道:“你不若问问他是不是真这么想的。”
薛掌门抬手拂过灵牌上的灰尘,似是伤悲过甚,暗伏在台上:“我倒真想听到他的回答。”
“那你把它拿起来好好问问。”
明光长老催促道:“掌门,还是剑谱要紧。”
过了良久,薛掌门才从香案上撑起身来,脸上的悲伤还未散尽,眼角泪痕犹在,整个人颓然若倾。
守在这里的徒弟上前扶住他,只听他长叹一声,推开那人道:“我还不至于老得走不动了,你放心,我死不了。”
说着便踉跄往门外走去,路过薛珞时,脚步微顿似还有话说,但终是没有停留。
烁金阁外。
众人看着薛掌门从屋内拿出的剑谱,纷纷松了一口气。又经离阳长老鉴定,这确乎是化雨剑法无疑了。
“这么看来,这事确实跟薛姑娘无关。”有人悄声道:“薛掌门不会不告诉她剑谱存放之地。”
明光长老见众人已然倒戈,不敢再强硬,便道:“不是薛姑娘所为,也与那河清派脱不了干系。这剑谱不能再放在薛掌门手中了,我看还是放在羲和堂由各堂长老的人日夜看守,等到真相水落石出后,再行交还薛掌门。”
薛掌门正想出言驳回,离阳长老越众上前道:“我儿子眨眼间便要落气,要说我对这剑谱还有什么侵占之心,那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剑谱交由我保管,我带人日夜驻守羲和堂,绝不容许再有差错。你们只管把精力放在追寻真凶之事上。”
他看着薛掌门语重心长道:“彰明,你想要救薛焱之心,我看得真切。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应当深知我的为人。前些时日,若是没有我镇守派内,你安能顺利前往津门城?”
薛掌门默默点了点头,显然对他的话极为尊重信服……
离阳长老又道:“你找出那个恶人,还我儿子个公道,让他死得瞑目。苍山派怨敌既清,薛姑娘承袭剑法之事上,我相信再不会有人为难作崇。”
正午,烁金阁。
薛掌门正在抚额苦思,为着这件猝然而生的棘手大事。门中诸人议论纷纷,怨声载道。他得赶紧查明凶手,平熄这个事端。总归是失了两条人命,此事若处理不好,真会叫苍山派内人皆寒心。
离阳长老自小与他亲厚,从来都是站在他的一方,为他在派内多作斡旋,调停争端,这才使得他能安然前往津门城,并且把薛珞带了回来。
杀了薛焱,目的就是让离阳一脉生怨,从而更加封死薛珞成为掌门的路径,非但如此,倒还把他仅有的那点威望也弄得岌岌可危。
他现在还真是走到绝路上了。
房门被用力踢开,扇叶脱落在地上,掀起巨大的响声。
“你把丽娆关到哪里去了?”薛珞怒不可遏,一双眼睛烧得腥红:“你竟然会以为是她做的?”
薛掌门黯然叹道:“我知道不是她做的。”
“把她放出来,我不想动手。”
薛掌门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额间的暗纹耷拉到眉角,松动的皮肤,快要支撑不住眼睛的开阖,白色的须发也越发杂乱。
他已经要燃尽生命之火,成为一把枯萎的草屑了。
“江姑娘是为着你才被推出来的,赶紧找到凶手要紧,你若是带着她一走了之,这事就成了你们洗不清的罪孽了。”
“我?”薛珞胸膛起伏,手指捏得剑柄格格作响。
“屋内的黑衣是你的吧?”
“打伤薛焱的人武功高强,却故意用刀伤人,他们虽然是嫁祸,可你也不该这么大意,怎么不把黑衣藏好?况且江姑娘的那把弯刀,也是让人有口难辩。”
“她在哪?”
见她满脑子只有这点儿女情长,薛掌门不觉颇感失望,难道这个人都真的那么重要,重要过血脉的羁绊,值得她这般不管不顾,成为众矢之的?
他站起身,负手站到窗前,懒得去直面薛珞那激烈的怒火:“我不知道她在哪,我只知道,你让我非常后悔,如果真把化雨剑法给了你,你难保不会在她花言巧语的哄骗下,失了上进之心,白白浪费一身天赋绝学。”他冷笑了下,神情十分轻蔑:“你现在已经告诉我答案了。”
薛珞剑尖拖地,缓缓走到他的身后。
薛掌门微觉异样,但还是没有回头,只觉得背上寒意骤生,快要把他冻得成一尊僵硬的石像,可是窗外白色的阳光,带着炙热的暑气照在脸上,快要把他鼻翼间的油脂都晒干了。
“昨夜我拿了剑谱,本想着一走了之。”薛珞语气森然冷冽而没有起伏。
薛掌门皱了眉:“那为什么不走,走了倒好,我就算被他们逼死,也好过现在这般,全然灰心。”
薛珞轻轻笑了笑,笑声里夹杂着深深的嘲弄:“她劝我留下,说我走了,你便孤家寡人任人宰割。”
薛掌门声音微颤:“所以你就留下来了,不单只是她的劝慰,是你也真的担心我的安危?”
薛珞错身而走,踏进那惨白的日光里:“我现在不担心了,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杀了。没了他们,这些事也不会越闹越复杂,她不用因为我被无妄刁难,你也可以继续安心做你的掌门。”
“至柔。”薛掌门连忙赶出,脚下御起轻功,三两步追上她,并张手拦截道:“我向你保证江姑娘没有任何危险,我已把严世钟派去保护她,你大可以放心。如果揪出凶手就能让你名正言顺的得到剑谱,为什么不做呢,为什么一定要闹得更不可收场才行?”
“凶手是谁你不清楚?”薛珞抬眸,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发间的蝶翅灿灿然,像银针插入瞳孔,搅得疼痛难忍:“那明光长老这般针对我,除了他还有谁?”
“他有不在场的证明,况且昨晚很多人都看到了黑衣人,难不成他能分身?”见薛珞敛目思索,薛掌门继续劝道:“既知是他就要拿出是他的证据来,不然只是口头指认有用么?”
他叹了口气,苦心告诫道:“我知道你心系江姑娘,所以全然失了冷静,但你不妨仔细想一想,这里这么危险,江姑娘暂时离开难道不是好事么?那人既针对你,必然还要再次出手,到时候你希望江姑娘为着你受伤吗?”
薛珞以剑驻地,半俯在地上,心里懊悔无极真是百般滋味掺杂:“早知道带她回来,会让她受这些委屈,我绝不会走这一趟。”
薛掌门弯下腰,伸手抚上她的肩膀,轻拍了拍,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道:“她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姑娘,不会为着这件事恨你的。”
丽娆觑着地面,有些失神。良久,脸上泛起一丝惨然的苦笑:“你们带走她,她没有闹起来么,她性子那么刚烈。”
薛掌门摇了摇头,失笑道:“她没有闹,只是让我问你王向生为什么要跟她作对……”薛掌门说到这里,心中也升起疑惑,这个问题实在有些怪异。
“王向生跟她作对?”薛珞仰起头来,一脸惊诧:“难道这事跟王向生有关?”
薛掌门点头道:“有可能。”
薛珞全然沉浸到她这句话里,一时之间那沸腾的怒意反倒被渐渐熄灭了,满脑子只剩下疑问。
王向生为何跟她作对?
王向生因王似琪重伤跟河清派结怨,跟丽娆本无直接关系。
他屡次针对丽娆,皆是因为她手里握着的那个药方。
药方?薛珞脑海中灵光一闪。
再站起身时,她的情绪已然平静了许多,全然不似刚才那般失控痛苦。
“那个薛焱还活着么?”她问道。
薛掌门愁眉紧锁,怅然道:“还有一口气,他要是能清醒过来就好了,虽不曾看清凶手,到底能给出些线索来。不会像现在一样,让人毫无头绪。”
薛珞静然深思了一会儿,长剑倒挽,往身后负去:“告诉我,她在哪?”
薛掌门见她毫没把他刚才劝说的话放在心里,不禁怒意拂身:“不知道。”
薛珞秀眉微蹙,不耐烦道:“我不是要把她带出来,我是要救人。”
薛掌门道:“我已经派人去悦州城找最好的大夫过来。”
“你就是把皇宫的太医全都找来也没用。”薛珞冷嗤道,她本不想告诉薛掌门实话,可看他这个样子,倒不用隐瞒太过,如要救人,总是要得他相助才行。
“王向生不是要跟她作对,是因着觊觎她手中的药方,她在四景山的处境,比我在这里还要恶劣百倍,你若有同理之心,就不要总想着对她百般苛责。”
“什么药方?”薛掌门满腹狐疑,暗暗回想武林大会上,纪昀和百晓生的谈话,还有陈掌门与王向生在擂台上的争锋相对,突然茅塞顿开:“百花焕神丹?”
“是了。”薛珞点头道:“我在四方比试上受了重伤,筋脉尽断,她用这药救过我。”
薛掌门闻言惊叹连连,遂明了道:“所以你为了报答她,才对她以心相许。”既是这个原因,他对丽娆的不满,便不那么深重了。
薛珞哭笑不得:“你要这么想,我也没话说。反正你赶紧告诉我她在哪,不要等薛焱死了,那时后悔也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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