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山神庙, 顾名思义是供奉山神的地方。但此庙位于苍山派的宗门之地,落日峰下的偏僻之处,所以外人鲜少踏足。
山神庙内只有一个老者看守, 平日间, 派中无人往来, 只有等到重大节日时才会有人前来祭祀拜礼, 所以除了每日在山神和土地相前添加香油, 便无事可做了。
丽娆被带到这里后, 留派了两个年轻徒众看管, 老人忙于供给三餐, 打扫客房,所以兴头正盛。虽然知道丽娆可能是个麻烦人物并在派内掀起了不小风浪,但他毕竟已经远离尘世良久, 无法把她当犯人看待,倒比之常人更亲和优待些。
丽娆趴在屋内的木桌上,本想着挤两滴眼泪来哀叹自己可悲的际遇,但努力了许久还是徒劳。
毕竟被冤枉的人,生气总比悲伤来得多。
“太可恨了, 太倒霉了。”她起身在屋子里团团而转。
门外两个年轻男子就坐在庙堂里喝酒, 偶尔听到丽娆的声音, 往窗棂上瞥来,表情也有些玩味。
苍山派徒众多是年轻男子,派内所习的也是纯阳内功,所以很少能有机会接触到年轻姑娘。对于这河清派的女弟子,他们好奇多于敌视, 虽然知道她长相娇妍,手上可能沾满了师兄弟的鲜血, 但还是不免生出一些暧昧的妄想。
如果她真是杀人凶手,又坐实了抢夺派内珍宝的罪名,那左右是难逃一死,一个要死的人,便是占上些便宜也不会有人为她抱屈喊冤。
幸而严世钟的到来,让丽娆所处的危险情势安全了几分。
“江姑娘,吃些东西吧。”严世钟把一盘素斋搁到桌子上。
丽娆心有怨怼,此时恨极了苍山派的人,对他当然也生不出好脸色来,她背身而坐,免得自己情绪泄露太过:“我不想吃,谁让你来的,薛掌门吗?他把我冤死了还怕我跑吗?”
严世钟笑道:“薛掌门让我好好照顾你,事情还在查证,等水落石出后,自然就会放你出去。”
“哎哟,真是好感动。”丽娆双手抱胸,语焉嘲弄:“把我放出去还了清白,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了。”
严世钟与她相处不久,对她了解不深,但在流金峡时,两人至少还有出生入死的情义,知道她本性不恶,便也不生气:“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你的武功伤不了薛焱师兄,不过……”
他看了丽娆一眼,眼神闪烁,似乎有万般话藏于舌尖,但不敢倾吐。
丽娆见他扭捏,不耐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严世钟抬眼望了望外面,忖量那两人听不见,便道:“今早薛姑娘在你房里的事,我谁也没说。那件黑衣想来也是她的,还有她的武功,打伤薛焱师叔那是轻而易举的事。”
丽娆听到一半就噌地站起身来,指着严世钟怒目而视:“你……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这件事是至柔做的?别人脑子不清楚还可谅解,你是到过津门城的,剑谱的归属你还不知道么?她为什么要杀人,即便她要偷也用不着杀人,杀了人剑谱之事更有争议,后果也不过就是我这样,被人关在这里等死。”
严世钟见她这般激动,连忙安抚道:“我只是疑惑,并没有认定是薛姑娘,这苍山派内武功高强者寥寥无几,如果只为了陷害,谁会做出这样的事呢?我是说,谁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呢?”
丽娆冷哼道:“昨日在台下对至柔发难那个人,他的武功定然很高吧?”
严世钟点头道:“明光长老昨夜是第一个发现凶手的人,他带人赶到羲和堂时,那黑衣人正要离开,他虽使了轻功竭力追去,但还是慢了一步。”
他是第一个发现凶手的人,又带着手下徒众亲眼目睹凶手作恶,但是他轻功不济任由凶手跑了。
这几个线索对于丽娆来说,尤为重要,至少排除了一大群普通徒众,把范围缩小到了武功比薛焱和明光长老之流更为厉害的几人。
她在这里逐渐陷入沉思,严世钟不便再行打扰,便把那饭菜归置到桌上,劝道:“多少吃一些,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就成。”
丽娆想了半天,脑子里还是一团乱,只能把希望寄于薛珞身上。如果她能明白自己说的话,那么那个与凶手交过手的薛焱才是破局的关键。
只要有一口气,那这事便不会成为死结。
“这个季节的药,应当能找得全罢,药引倒是个大问题,难不成还是用薛珞那至寒的阴血?”丽娆腹诽至此,不禁失笑:“要她救苍山派的人,估计并不会那么心甘情愿。”
日头渐盛,从边窗那疏漏的窗格看出去,能看到一大片高深的茅草地。
茅草的齿缘已被晒得焦黄。
几株刺棘的长枝上,已经挂起微黄的灯笼似的小果。
这野果成熟期短,未至五月就会凋落得一颗不剩。
在泽地时,四月间最快乐的事情,就是采摘这种野果了,把它伴着蜂蜜做成馅料,用来蒸饼是最可口的。
有一年,她在山坡断缘处发现了一株极为红烈的野果,为着要摘到它,她不惜花废了两个时辰,用腰带一点一点落下去,踩到陡峭的涯缝间。
摘时的兴奋感,还犹有存留,想起来心跳不禁怦然加快。
可惜结果也是惨烈可惜的。
她把那些野果放在手帕里,吊在腰间。爬上去时,不慎摔了一跤,果子就此成了一摊稀泥。
“我在想什么啊。”她敲了敲脑袋。
至柔身处危险,事情还不得分明,她竟然有闲心想这些不重要的陈年旧事。
“阿娆。”
外面的热风吹来草叶的窸窣,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唤。
也许是她幻听了,薛珞现在并没有心思来找她,薛掌门也不见得就那么通情达理会告诉她自己的所处之地。
她被关起来,离他心爱的孙女远远的,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丽娆。”声音来到窗前,薛珞清妍带笑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
丽娆看着她,愣了稍许,一股脑怒便爆发出来。她急退几步,转过身去。
“这里没有丽娆,她已经死了。”
薛珞探出长帛,系了她的手,把她拉至窗前,就着那疏漏间的缝隙,吻了吻她的额头:“不要生气么,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丽娆瞪了她一眼,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被人冤枉当然难过,可想到心爱之人也深陷险恶难以自拔,又觉得烦恼不迭。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以薛珞那处事决断的性子,不该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所缠弄。
可看着她那一脸疲色,又不忍苛责。
自己的粉衣穿在她身上,把她往常的那些冷厉,清绝全都掩了,眉眼间风露清愁的,倒是惹人怜爱得紧:“至柔,我错了,我不该把你变得太有人情味,那些人太坏了,人至善便被欺,做人做事还是要狠一些。往后我再不阻挡你的任何决定。”
薛珞勾了唇,正色道:“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好姑娘,那我现在去把庙堂里的几个人杀了,再带你出来,咱们远走高飞,你看好不好?”
丽娆神情微窒,唇角隐现抽搐,像是猛然被冷水泼过,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打着哆嗦。
“哈哈。”薛珞被她那样子逗得开怀不已:“丽娆,我真想拿个镜子让你看一看,你那心口不一的样子。”
丽娆嗫嚅道:“杀人也要杀该杀之人,这些人不过是些小喽啰,况且那守庙的老人对我也挺好的,还给我找了间最好的屋子……”
“好了。”薛珞打断她,眼下正事要紧,往后有的是时间逗弄她:“你……你愿意救他么?”无怪她问得这般勉强,若不是想把这事情的影响放到最小,尽快找出凶手以减轻对丽娆和薛掌门的损伤,她绝不愿意松口救苍山派的人。
在她看来,那些人都是些碍手碍脚的蠢货,除了在剑谱之事上成为别人借势杀人的工具,没什么别的作用。
丽娆并不犹豫,点头道:“当然,我已经提醒过薛掌门了,救人之事刻不容缓,我现在就把药方告诉你,你今晚之前能找齐最好。”
“你愿意把药方交给我?”薛珞虽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丽娆如此信任也让她有些说不出的感动,毕竟这是她父亲留下的,唯一的倚靠,比之剑谱要重要百倍。
“为什么不愿意给你,难道你还会害我么?你若有觊觎之心,我也算白白认识你了。”丽娆伸出手,与她手指相握,并附耳悄声把药材都说了一遍。
“记住了么?”丽娆问道。
薛珞看着她,那张清雅完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怎么了?”看着她为难的脸色,丽娆有些疑惑,以为她觉得这些药极其难找,便安慰道:“除了有几样难找些,其他的都是常见药。”
薛珞耳尖微红,偏过头去,罕见的起了尴尬之色:“我……我记不住,我也不认识,我没见过那些药。”见丽娆定定的看着她,她犹觉得自己在丽娆心目中的形象彻底坍塌到了尘埃里。
这样的认知对她来说,可比被人诬陷杀人,或是失去剑谱,还要难受百倍。
第132章
丽娆在田野间来回奔走, 偶尔采到一株药草便兴奋地跳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薛珞闻声走近,皱着眉头打量了那药草半晌, 叹道:“我是一点都看不出来这跟普通的杂草有什么不同。”
丽娆撇了撇嘴:“因为它就是杂草啊。”
“那么, 你找完了么?”
薛珞看了看天色, 太阳已经挂在了落日峰头, 余晖把半面天空都染成了黄色, 阳光还停留在山坳里, 但是炙热的威力已然减轻了许多, 照在脸上只觉得暖洋洋的, 通体舒畅。
“还有凤凰眼,连找了几个池子都没有,只能再走远些, 那些水沟鱼塘里,总能碰碰运气。至柔,你脚程快,到山上去看清楚地势,再回来接我吧。”
丽娆把几株药草贴身挂在腰间, 湿润的泥土把裙褂晕染得乱七八糟, 汗水淌过脸迹引发了旧日的烫伤, 腮边红肿起来真觉得奇痒无比。
薛珞点点头,御起轻功飞往就近的一个山坡。
几个放牛归来的小童看到了这神奇的一幕,拍着手叫唤着,一路往前追去,声音伴着村落里袅袅炊烟, 真让人觉得心绪宁静祥和,仿佛那些恼人的事故都不存在了一般。
可是低头看到手中腥黄的泥土, 心里又被重新压上了重石。
托严世钟帮忙掩护,她才得已从山神庙悄悄离开。将近傍晚,等到晚饭之时,那老人定会前来送饭,那两个守卫一定也会顺势查验她的行迹,一旦发现她不见了,肯定立马回山门禀报。
到时候被那明光长老抓到把柄,又会把事情闹得天翻地覆,反倒成为她畏罪潜逃的证据了。
事情还未清楚,总不能让严世钟代替她受罚吧。
虽然这群苍山派的人都是自作自受。
“前面有一条小溪,我们过去看看吧。”薛珞探完地势便马上飞身而下。
丽娆攀着她的肩,心里又有了其他的打算:“还是得去就近的镇上一趟,有几味药只有药铺才有,你必须得记清楚,我不能跟你去,我得回山神庙把这些药处理一番。”
见薛珞途中岔了气差点踉跄摔倒,她又是急又是笑:“至柔,前日里,你怎么逼着我背刀诀的?风水轮流转,这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总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
薛珞苦笑不迭:“我哪有装什么无所不能,我现在连你都保护不了。”
“这话可不能再说了,谁规定了你必须保护我呢,难道我就那么一无是处,我也可以保护你呀。虽然我现在被人冤枉,但也并不是就没有好处,那些人在派内兴风作浪,我眼不见心不烦。只是难为你,如果薛焱真的能醒,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尽快找到真凶,这事一完,咱们真就可以远走高飞了。”
小溪旁,水草丛生,酢酱草随着溪水流泄,密密麻麻,像一条粉色的丝带。
紫水兰最不喜流动的活水,它生长于烂泥滋生之地,由此好把根扎到水底而不被冲刷,蜉蝣孑孓是它们的养料,那葫芦状的身躯可以过滤一切杂质,从而开出顶美的紫色花朵。
不过现在不是它的花期,所以寻找起来有些困难。
“是什么样子的。”薛珞问道。
丽娆边找边回答着:“叶子像银杏叶,漂浮在水上。”
薛珞得了答案便直奔上游而去,那里有几处溪水流聚的水凼。
她接连带回来几样植物都被丽娆否诀了,一时有些挫败:“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一个药师。”
丽娆笑道:“那当然,就像我一辈子当不了绝世的剑客一样。”
两人沿着小溪走出将近一里路,终于在一处已经荒废的水塘里找到了紫水兰。那水塘久未打理所以淤泥厚实,水面上还残留了几株枯荷的断茎。
丽娆捞起两株,不顾还泛着泥水便收放到腰间,急忙道:“赶紧送我回去,你还有那么多事未做,不要耽搁了。”
回到山神庙时,夕阳已经落到峰下,残留的彩霞还在天际蔓延,一线微光正努力从云彩中冒出头来,但终抵不过时间的流逝,只能黯然退场。
窗棂被轻敲了两下。
在屋中坐立不安的严世钟顿时脸现神采:“江姑娘。”
丽娆笑了笑,又指了指庙堂。
严世钟点点头,即刻开门出去。稍时便听到他的声音传来:“我看到后院似乎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你们两个从后门出去,我从屋前包抄过去,别真是河清派的人来了,到时候把人救走了,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里面的几人闻言起了些慌乱的动静。
不一会儿严世钟就从大门奔出,与闯进来的丽娆撞了个满怀:“江姑娘,你这……”
丽娆扬了扬手中的药草:“严大哥,我还要请你帮个忙,我得在厨下煎药。”
入夜。
苍穹楼内,灯火初上,几个长老正围着薛掌门迭迭不休的争论着。
“悦州城来的几个名医都束手无策,我看薛焱已经撑不过今晚了。”
“明日必得要给众人一个交待才是,派内已经怨声载道,今日练武台上已经没有人愿意练武了,都是对此事的议论。”
“派内人心如此不齐,必得要把那河清派的贼人枭首示众。”
薛掌门冷笑一声:“枭首示众?真有人这么说?我怎么没听到。”
明光长老见左右的人都惊诧的看着他,颇有些心虚:“羲和堂的人倒有这个意思,至于该怎么做,还是要请薛掌门定夺。”
薛掌门站起身,负手走至门边,看着天幕上隐现的繁星,幽幽然道:“我看这北斗星如此明亮,定然预示薛焱会逢凶化吉,也许明日他就会好起来。”
明光长老冷冷一笑,似乎嗤然于他如此乐观的心境:“离阳长老用尽了内力,早已经放弃了,今日下午他就把门下的诸弟子唤到了座下,只等薛焱落气,就马上任派新的继承人作羲和堂的长老。”
薛掌门摇头叹息:“那他还是太过急躁了。”
明光长老不以为然:“我倒觉得离阳长老处事利落,真要这般拖泥带水,反倒又惹得门下徒众异心陡生。”
薛掌门转过头,看着他,笑道:“明光长老既有心做这个掌门人,那就请你暂为代管派中事物,我实在劳心乏力,还是去羲和堂守着我那个侄子吧。”
明光长老听他委任得这般突然,犹觉得在众人面前应承下肯定不妥,连忙推托:“掌门还在,我怎么好行代管之事。”
薛掌门也不听他啰嗦,挥了挥手:“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如果薛焱真的死了,那是我的罪责,是我害得派中人心有异,是我拖悬着继承人才导致这个局面,以明光长老的资历,当这个掌门人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也不管其他人是什么反应,径直走进夜色中,很快就消失了身影。
羲和堂的后院之中。
夜枭长鸣,一派萧索寂静。
薛掌门踏进屋内,抬手阻住几个徒弟的拜见之礼。
“怎么样了?”他扶住床边将要起身的离阳长老,表情亦是凝重至极。
“脉象已停,也就一时三刻了。”离阳长老声音木然,并无悲痛之色,似乎是在谈论明日的天气。
“我来吧。”薛掌门扶起薛焱,看着他那土黄的脸色,只觉惧然,他把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他体内。
离阳长老被人扶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颓然道:“不用白忙活,让他走吧。”
薛掌门以眼示意那几个徒弟们离开,待得房门关阖,这才收了手,把那濒死的人揽进怀里:“堂兄可信得过我?”
听他这话问得突兀,离阳长老不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薛掌门道:“堂兄若信得过我,那薛焱必然有救。”
离阳长老听他这般笃定,心内不由得燃起了些许希望:“你有什么办法。”
薛掌门叹了口气:“那位江姑娘有救人的秘方,眼下至柔恐怕就拿着药在来的路上,这药非得要你首肯才能让他服下,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有条件?”离阳长老冷哼一声,龙钟的身子站起来,像一株弯虬的老松:“你觉得我信得过河清派的人?”
“你必须信得过,我用我的性命担保,若是这药不起作用,我便卸了这掌门之位,给薛焱守墓去。”薛掌门眼神坚定,这话既出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离阳长老望着床上那具气若游丝,已然死去的人,脸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也别再犹豫了。”话音刚落,头顶屋瓦有了轻响,细微的脚步声在廊檐上蔓延,像是狸猫用肉垫在轻巧的攀爬,让人耸然惊叹那轻功的精湛。
“来了。”薛掌门沉声道:“若是薛焱好了,还请离阳长老能先瞒过众人。”
离阳长老眼睛正随着那细微的响声游动,最后停驻在门廊之上,他问道:“你要我怎么做?”
薛掌门伸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他放下薛焱,起身来到侧窗边,把窗户推开,向着窗外那几个聚守的徒众道:“人都要死了,你们还在这做什么,赶紧去准备丧幡孝布。”那群人一听,哪里还敢停留,连忙离开了。
薛掌门刚回过头,一个身影便如蛇身般倒曳而进。
“至柔。”薛掌门一脸惊喜:“药可带来了?”
薛珞扬了扬手中的水袋,不等他伸手来接,便倒藏于身后,冷道:“要我救他,得有个条件。”
薛掌门正色道:“我知道,我已跟离阳长老说了,薛焱伤好的事情暂时不要告知众人,后面我们再从长计议。”
“怎么计议?”薛珞来至床前,看了眼那脸现死气的伤者,神情淡然:“离阳长老是否愿意配合我们演上一出戏?”
离阳长老盯着她手中的水袋,一时间整个身心都系在了上面,若能救得这个儿子,便是要他即刻死了也是愿意的。
“他若伤好,便是这掌门之位,我也愿意助你当上。”离阳长老缓缓道。
薛珞笑道:“明早我希望来这里时,能看到你们立起做丧事的长幡。”
三人眼神相汇,一个计谋便逐渐清晰起来。
薛珞把水袋交给薛掌门,眼见着他把药汁灌入那灰白色的唇中,随即掣起长剑在手指上轻轻一划,把血和着药滴了进去。
第133章
次日, 天将发白,晨鼓初起。
羲和堂四角檐铃下已挂起白帐,离阳长老拄着拐杖立在屋门前, 拦阻下一群想要进灵堂探视的人。
腥甜的香烛气息从屋子里弥漫出来, 淡淡烟尘和着晨雾在树梢间纠缠。
“薛焱的死, 皆是河清派人所为, 我跟他们势不两立。”他趔趄倒在门前的太师椅上, 一身麻白色的孝衫, 衬着那一头蓬乱灰发和黯然的脸色, 真是让人见之哀叹。
明光长老神情悲痛, 比之羲和堂众人,更显愤然之色:“怪只怪薛掌门引狼入室。”
众人附和道:“定要给薛焱报仇,为死去的师兄弟报仇。”
薛掌门带着薛珞来到这后院时, 嘈杂之声还未曾消歇。
薛珞抬头看着那飘扬的丧幡,勾了勾唇角,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这表情即刻被离阳长老抓住,他杖身拄地,大加痛斥:“薛焱身死, 你以为自己就能顺利继任掌门了?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罢。”
薛珞交手抱剑, 站在薛掌门身后, 并不理会他的责难。
但这浑无愧色的样子,还是让羲和堂众人的不满剧增。
与薛焱交好的几个徒众,当即掣出长剑,护卫在离阳长老周围:“杀人偿命,河清派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可以。”薛珞淡然道:“杀得了我尽管来。”
一个中年剑客见她口出挑衅之语, 实在忿意难挡,一招扫颈剑法直冲而来。
薛珞弯身避过, 探手抽出陨铁剑横扫对方腰迹,顷刻之间收刃入鞘,毫不拖泥带水。
剑客见一招落空,堪堪楞在当场。另一人见状飞身而下,一招仙人指路,直点薛珞要害。薛珞抽剑挡住剑尖,使内力把他剑刃弹回,挽剑斜劈反击。
对方急退两步,点剑再击,中年剑客也瞅准时机御起轻功凌空下坠,长剑直刺天灵。薛珞旋身侧步躲开当胸的剑招,抬手横扫打偏凌空的剑招,并倒转剑身缠绕住对方剑刃顺势往前点上他的手腕。
长剑坠地,铮然作响。
中年剑客捂着手上的剑伤,退回至离阳长老身后。
离阳长老回身瞥了他一眼,眼里有不悦之色。想来是在责备他的不自量力,那人脸色然,浑觉丢脸,咬了咬牙推开想来为他裹伤的师弟,对着薛珞怒目视。
场中另一人不敢就此认输,又是一招劈剑进攻,在对方起手反击之时,俯身横扫剑击腹。
薛珞反撩剑挡开攻势,轻功直上,回身倒踢他的肩膀,待他踉跄前行之时,抛起长剑,反手执拉剑柄,左手探过拽拉他的后领,右手剑刃缠头裹脑,在他喉间滑过。
离阳长老嘶声道:“住手。”
明光长老也是骇得脸色苍白,看着那徒弟跪地抱颈长呼,但良久也没有血迹滑落,不免又有些惊讶。
“还有想来试招的尽管上,先时在练武台没有打够,现在给你们这个机会。”薛珞捏紧剑决,长剑平抬指向明光长老:“他们不中用,你怎么说?”
明光长老自知自己武功不如她,哪敢接受挑战,况且围观者众多,一旦输了,往后在焚心堂势必抬不起头来。他现在握有代掌门的名头,在苍山派有说一不二的话事权,哪能轻易让人勘破自己的实力。
离阳长老站起身,拄着拐杖走下来,残破的身体走得缓慢艰难,似乎一将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
离阳长老来至薛掌门身前,一双眼在怒意中欲显腥红:“此事皆因剑谱而起,薛掌门别怪我说话不算数,既然剑谱在我羲和堂手中,我便不准备再交出来了。”
话至此,见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疑惑骤起,明光长老更是大惊失色,便抬手下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我并非是要独吞剑谱,我已经把它封入我儿薛焱的棺中,你们谁要是不服,可以现在就去拿。谁敢开这棺就是与我羲和堂为敌,我便是拼了老命,也要跟他同归于尽。薛掌门你可有什么话说?”
薛掌门仰头长叹,无可奈何:“我已经老了,自知无法守得这剑谱安稳,本想着传给至柔,但现在……”
薛珞收了长剑,冷冷一笑道:“既然众人都疑我河清派为这剑谱害人性命,为着我和师姐的清白,我自当愿意任由离阳长老处置。”
离阳长老冷哼一声,道:“你既有这个心,我佩服你,往后我也不追究了,明日薛焱尸骨上山焚化,诸事即毕,你便和你师姐离开吧。”
明光长老本以为掌门之位已经势在必得,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拿到化雨剑谱,甫然听离阳长老要把剑谱封棺并焚毁,真如当头一击,打得头晕眼花长久回不过神来。
“这怎么行。”他怒喝道:“化雨剑法是本派之根基,如若焚毁,派中众人该如何自处,难不成这数百年的基业就此散了?”
薛掌门笑道:“剑谱是死的,势必遭人抢夺,人是活的,存在脑子里,谁抢得去?我虽愚钝,无法尽皆了悟,倒还存了大半本在心里,不至于就断了。我会把我所记得的剑招都教给座下徒众,我相信即便不能尽数传承,也足以让苍山派存续百年。”
“至于以后。”他黯然道:“我便搬去山神庙,为薛焱终日守灵祈福,赎清我的罪孽。”
离阳长老丢下拐丈一把抓住薛掌门的手,老泪纵横:“有你这话就够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那么多忌讳,明日就把他尸骨烧了,存放到山神庙去。我在那里为他守上四十九天,也算尽了我做父亲的心了。”
薛掌门偏过脸,竭力平复下怆然的悲色,点头道:“我定当陪你同去。”
两人就此把这事承定下来,几个长老虽觉得不妥,但也拿不出理由反对,纵然以后对此有争议,那时剑谱已毁,怎么说都没有意义了。
几人只能把希望寄于明光长老身上,他现在代行掌门之职,有权置喙:“明光长老,你可一定要劝掌门三思啊。离阳长老痛失爱子神志昏聩,万不能任由他把剑谱就这么草率的焚毁。”
明光长老上前一步,疾言厉色,早没有了可伪装的理智:“羲和堂死了三个人,这事不仅算了,还赔上一本剑谱?哪有这样处事之理,我不服,苍山派众人皆不会服。”
薛掌门看着他,眼神犀利,他轻轻捋过拂动的长须道:“明光长老代掌了掌门之位,还有什么不满足?何必还对剑谱这般执着,我与离阳长老既已决定,便不会再后悔。你口口声声指责至柔是外人,不配得这薛家剑谱,如今她已然放弃,这剑谱没有人可继承,烧了是最好的结果,你又为何这般阻拦,难道这剑谱非得给你才行,还是你早就有所觊觎?”
“我……”明光长老一时语塞,脖脸涨得通红,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明光长老既对薛焱被害之事如此上心,那今晚就带人好好守在外面,以免歹人贼心不死,师兄弟一场,这也是你该做的。”薛掌门说完便扶着离阳长老往里屋走去。
羲和堂众人见状,也退回灵堂。
堂中帷帐早已换成了白色,黑漆的棺材就立在当中,棺下长明灯闪烁,棺前白烛早已过半。
离阳长老正哆嗦着手,取过三支香点燃后,续插在香炉里。
棺材四周,羲和的徒众们默首而立,端的是一派肃穆沉寂之相。
明光长老见状知道事态无可回转,心中暗恨,但脸上不表,一甩衣袖,带着手下两人离去,也不管其他长老作何想。
其余人众一时无人安排,留也不是,站也不是,全然失去了主心骨,倒是抱怨迭起。
天未黑时,薛珞去了趟山神庙,悄悄把那派中发生的事告诉了丽娆。
丽娆疑道:“真要烧了?”
薛珞睨了她一眼,反问道:“为什么要烧?”
丽娆嗫嚅道:“不是你说要烧么,难不成都是假的?”
薛珞点了点头,笑道:“薛焱已经醒了,被离阳长老移到暗室将养,他说凶手虽然用刀,使的却是苍山派的剑招。”
丽娆惊叹道:“那不就是明光长老么?是不是他?”
薛珞伸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除了他,难道苍山派就没有高手了,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谁呀?”丽娆一脸懵懂。
薛珞本想奚落她两句,蓦然想起武林大会时,她因着重病并没有在场,便柔了神色,摸了摸她那半边犹显发红的脸:“别管太多,总之今晚,我一定把他抓住。”
夜半,檐铃在微风中颤动不止,轻脆的响声飘荡出羲和堂的院落,在苍穹楼顶端化成凄厉的尖啸。
一个黑影随着尖啸声止,出现在了楼阁之上。
他轻功起伏,落到了羲和堂的屋顶,溶于那乌瓦之间。
离阳长老守了半夜已是困顿不堪,人老了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薛掌门连忙让人把他扶到侧屋去休息。
几个徒众站了一天,也是脸现疲色。
晚间来此巡守的明光长老,不知是不是想通了,倒变得温和可亲起来,他听到更漏已深,便嘱咐众人道:“你们都去睡吧,我另派人守着,一个时辰后你们再来换,都把力气养足些。”
众人听他吩咐完,一时不敢有所动作,反倒抬眼去请示薛掌门,待得他点头应允这才退了下去。
明光长老微微冷哼,与薛掌门一同站至檐下,看那长明灯悠然闪烁。
时至丑时,鸡鸣将起。
薛掌门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支颐,浅浅打着盹。
明光长老见那长明灯微弱,便抬颚指使近旁的人道:“添些香油,别让灯灭了。”说完,他也坐在就近的椅子上,闭目养起神来。
然而,未到一刻钟便有人惊叫起来:“帷帐烧起来了。”
薛掌门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往后一望,只见烟尘大起,火势正从殿内往殿外纵横。
他脸色瞬间苍白,抢上前便要扑到棺木上。
明光长老及时拉住他,挥了挥面前呛人的烟尘,大声道:“离阳长老要紧,赶快去把侧厢把他救出来。”说着便扶着薛掌门往屋后行去。
一时徒众们奔走惊叫着救火,各堂人众闻声都沸腾起来。
薛掌门从侧窗接应出离阳长老,忙不迭就要赶回殿前,他心中悚然乱跳,在意的可不只是那本剑谱。
救火的人抬水涌至殿前,很快把这个小小的院落挤得水泄不通。
明光长老奔忙着让人救火,但他罔顾这灵堂窜起的火势,势要人先去把安睡的徒众们先解救出来,大家只得把水皆泼到后厢阁去。
薛掌门怒不可遏,抓起一桶水透过浓烟就往棺木处泼去。
水泼过去,泛起两声闷哼。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白一黑两个身影,执剑打了出来。
黑衣人点步御起轻功,就要飞上屋顶。白衣人长帛即出拴住他的脚腕用力拉了下来。
薛掌门撤步走至明光长老身后,暗暗把他困守在招式之间,以防他趁乱逃走。
黑衣人摔到地上,一跃而起,长剑上击,左右横劈,连续三次刺剑,招招精湛。
薛掌门低声道:“这是我门中剑法,明光长老应该很熟悉吧,专破剑宗的十字剑诀。”
明光长老呼吸急促,未敢回话。
白衣人旋步躲避,往那人身畔俯身窜过,然后回身化用他的剑招,左劈剑,右劈剑,下劈剑接上挑,手腕翻飞一连出了十二招,招招未留破绽,让那黑衣人只能抵挡,无法回击。
黑衣人不想纠缠,避过一处杀招,又御起轻功往楼阁上窜去。
白衣人紧跟而上,长帛飞绕在他的腰迹轻点。
黑衣人骇然弯身,往前翻滚,白衣人御起轻功追过,反身执剑挡住他去路,一招月满长空,挽剑卸掉他右手的力道,与他贴身近战起来。
黑衣人被阻住去路,只得且战且退,见白衣人长剑横颈劈来,倒身坠落,重新回到那火焰凛冽的殿门前。
白衣人落下,一道带火的帷帐被挑起,往她身上打去。
热浪汹涌,白衣人只得执剑护身后退。
黑衣人绕柱起行,欲往侧门的窗棂逃走。
白衣人急起轻功,翻到那人身前,垂剑倒拉扫颈而去,那人举剑欲挡,一颗暗器被弹至他的眉心。
剧痛之下,招式已乱。
白衣人长帛缠腰,穿过火幕,把那人悬空急拽而出。
依旧是武林大会擂台上那一招,月悬碧空。
那人摔至院内,白衣人顺势落下,剑尖挑断他腕足两处筋脉。
“周兴。”薛珞拉下他的面巾,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第134章
“周兴?”所有人闻声上前, 看着地上惨叫连连的男人,不约而同的惊呼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薛珞笑道:“这就要问明光长老了。”
明光长老见周兴被伏,脸上血色殆尽, 他努力稳住神色, 嘶声反驳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既然是周兴抢夺剑谱, 那就应该赶紧把他杀了。”
薛掌门俯身看着周兴, 愤怒的脸上倒还残存了一丝痛惜, 这毕竟是自己精心培养了数十年的徒弟, 却屡屡罔顾师徒之情对他下死手,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这个师父做得太失败了。
周兴偏头吐出血沫,看着薛掌着冷笑道:“薛掌门若还顾念旧情,就直接把我杀了吧, 不用私刑折磨我。”
薛掌门摇头喟叹道:“我怎么会私刑折磨你,只是不知道你是受了谁的指使?竟然连曾经的师兄弟也能动手杀害,他们都是跟你一起长大的。”
周兴毫无愧色,昂头不屈道:“你不用问,是谁有什么重要, 我想夺取剑谱之心不是一天两天, 苍山派人尽皆知, 不然也不会被你赶出苍山派。”
薛掌门听他怨念深重,心情复杂间倒有些踟躇难言。
薛珞掀眸睨了薛掌门一眼,见他低着头,恍似陷入自省的悲凉之中,也冷了逼问的心肠。她收剑入鞘, 退到人群中,只作旁观之状。
良久, 薛掌门终于回过神来,见众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处置,遂喃喃道:“你怪我没有把剑谱给你所以怨恨,但是我已经把我所能了悟的剑招都传了你,这也不能让你满足?”
周兴几次三番想站起来,但手脚腕筋脉已断,完全使不上力气,他趴在地上惨然道:“难道在你心中,就必须要薛家人才能传承你的剑法?我跟随了你那么多年,对你尽孝顺服之心比薛炎犹甚,这样的情分还比不过一个未在你身旁长大的女人?”
薛掌门语塞,人的情感向来就是这般微妙的,跟年岁的长短没什么关系,就算没有薛珞,他也不见得就能把衣钵传与周兴。不过这样的话,周兴听不进去,同样长在身前的那些徒弟,也不会理解,实话实说只会让在座诸人寒心,可假话再冠冕堂皇也是假话,他不是伪君子,做不到信口雌黄。
离阳长老由着一个徒弟扶着走了过来,他低头看着周兴,恨声骂道:“你既然那么尊重孝顺你的师父,怎么一听到他有了后人就即刻起了反叛之心?这难道不是嫉妒作崇,你的尊重孝顺在于你师父死了儿子,若薛炎还在,以你那冲动易躁,冷血无情的性子,安会忠心待在你师父身边?”
周兴听他辱骂,心中不服,咬牙道:“师父就是偏心。”
离阳长老反问道:“天下人谁不偏爱自己的子嗣?”
周兴失血过多,脸色逐渐苍白起来,他觉得有些冷,唇间哆嗦,似乎要喷出白雾来:“他偏爱薛炎我无话可说,薛炎死后,他对我这十多年来的付出毫不在意,对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孙女却能轻易允诺掌门之位,甚而交出化雨剑谱,我如何甘心?”
离阳长老拦下想开口的薛掌门,缓身绕到周兴颈侧,看向他的眼睛:“薛掌门传了你十数招化雨剑法,已是破了薛家祖训了,化雨剑谱本就只传薛家直系后人,这是薛家祖师所创,若按祖规来,你是一招都不能碰的。自薛掌门主事后,为了挽救门派的江河日下,他曾与我商议,想要破了这规矩,让苍山派众人都能习得一招半式,是我告诉他,不能违背祖宗之训,除非他这辈子无后而终。薛炎死了,他便把剑法传了给你,这还不足以说明对你的重视?”
周兴眼神发直,蜷缩起身子,像条旱地上徒劳挣扎的鱼,他抬着下颚,努力攫住薛掌门的身影:“若你一开始就直言不讳,断了我的希望,我不至于……”
薛掌门摇头背身,避开他的眼睛:“我若一开始就断了你的希望,你便毫无上进之心了,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看轻了人性。”
周兴虚软下来,苦笑道:“是啊,没有上进心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安然做一个出不了头徒弟,在这苍山派中混吃等死,一辈子浑浑噩噩过去就好,怪你让我尝到了剑法超于众人的甜头,让我不甘心再屈于人下了。”
离阳长老见他还是执迷不悟,只能断了陈说的念头,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供出同伙,以便好好清除出苍山派的遗毒,免得以后再出祸患。
“周兴,你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周兴闭上眼睛,语气奄奄道:“我说了,这不重要。”
离阳长老叹息不止:“你这是有意包庇他了?”
周兴干脆一字不言了,若说他是想包庇同伙,他绝没有那么重的义气,左右不过是想给苍山派再添些堵罢了。
离阳长老放弃再追问,伸手召来徒弟,让他把自己带进偏殿去休息:“薛掌门,你自己的徒弟,自己发落吧。”
一个长老见薛掌门似乎无意再审问,便提议道:“既然已经知道他是凶手,那就把他交给焚心堂吧。”
明光长老正在张惶莫惜,不知该逃走还是该留,又不知如何清洗自己的嫌疑,听到这个提议,正中自己下怀,连忙道:“对对,把他交给焚心堂,我一定让他开口。”
薛掌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全然没有了相敬之意:“交给你,他还能活么?如果明光长老能让死人开口,那还真会让人佩服至极。”
明光长老见意图被他撕破,心亏意怯间却不愿示弱,梗着脖子道:“他就算死了,那也只能怪薛姑娘下手太狠。”
薛掌门气得横眉倒蹙:“你到现在还想着推给至柔。让我来猜猜你是怎么指使周兴的,你是不是告诉他,事成之后,你便能当上掌门,可以与他一同研习化雨剑法?”
见他进步逼来,明光长老直往后退去,一面迭声狡辩道:“薛掌门何故污蔑我,你是有什么证据么,难道是后悔让我做了这代掌门,所以必要安个罪名给我?现在凶手找到了,薛焱也死了,把我拉下来,正好让你孙女上位。”
薛掌门见他执迷不悟,誓要嘴硬到底,便不打算再留宽容的余地了:“羲和堂出事那日,你为何假传我的命令,让薛焱调离守卫去巡视后山?”
明光长老闻言脸上血色散尽,惊疑不已:“怎么可能,这是谁说的?”
“你有没有假传过我的命令?”薛掌门厉声问道。
明光长老额间冷汗迸发,他觑眼望去,见周兴似乎已昏死过去,便咬牙硬撑道:“我没有传过这个命令,谁说的,让我跟他对峙。”
薛掌门冷笑道:“你真要跟他对峙?”
明光长老咽了咽口水,说话亦有些涩然:“你就是把薛焱的阴灵召来,我也敢跟他对峙。”
“好。”薛掌门回头,看向身后,那里正有两人抬着一座轿椅走来,椅上坐着一个身盖黑色斗篷的人。
薛掌门伸手折下斗篷,薛焱苍白的脸便显现了出来。
他的出现像在人群中落下一颗爆竹,一时引得硝烟四起,众皆哗然。
薛焱看上去十分虚弱,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但确乎是个活人无疑了:“薛掌门。”
薛掌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告诉大家,当时让你撤去守卫的是谁?”
薛焱抬眼看向一旁早已面如死灰的明光长老,颤巍巍地抬起手指道:“就是他,他说掌门要人巡视后山,让我把羲和堂的人尽数撤去。”
“好。”薛掌门见他有些激动,连忙以掌压住他的手,一面顺抚着他的胸口,一面向明光长老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薛焱刚与那人交手,你便带着人闯出,这时机掐得也太准了。”
明光长老看着薛焱,双眼惊恐欲裂,他紧紧握住颤抖的手,结结巴巴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我就算让他调离了人,那也是因为我觉得后山有贼人罢了。”
薛掌门垂下眼眸,口气深沉下来:“你还要狡辩,你就认定了周兴不会出卖你?你知道偷来的心法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晚霞阁吗?”
地上的周兴微微抽搐了一下。
薛掌门笑道:“他把杀人所用的刀和心法都放在了焚心阁的房梁上,只等着你当上掌门便以此来威胁你。为免你不承认,他把你传他来的书信也留下来,这些东西要我带众人亲自去取下来吗?”
明光长老见事已至此,哪还敢留,当即御起轻功跃上墙头,一翻身落进了深黑的夜色里。
薛掌门整个人似被击了一掌,抖动着身躯退了一步。
“赶紧拦住他。”他逃得太过突然,众人稍时才反应过来,待要冲出院门去找时,哪里还看得到他的身影。
薛珞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想撂手不管,但见这群人无头苍蝇似的,太不中用了。若真放跑了贼人,那不是白白让丽娆受了委屈?这场戏也白做了。想到这里,还是飞身追了上去。
周兴睁开眼,气若游丝的笑道:“薛掌门真厉害,竟然用书信诈他,你知道我没那么聪明,那些早在来时就毁了。”
薛掌门觑着他,淡然道:“你现在,总算认清了自己。”
半个时辰后。
明光长老和周兴都被带到焚心堂关了起来,只等明日再商良处置事宜。
喧闹了整夜,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众人也可以各自回屋休息了,但这终将是个不眠之夜。
明光长老伙同周兴杀人嫁祸抢夺剑谱,薛焱死而复生,这些都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一时难以接受。
唯一还能感到快活的就是薛珞和丽娆了。
“明日你就可以走了?”丽娆惊喜的问道。
薛珞点了点头,脸上有种大事即定的安然:“我都快累死了。”
丽娆撇了撇嘴,揉捏着她的肩道:“一点小事就喊累,以后谁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薛珞抬手拽住她的手,仰头微挑了眉,神色暧昧道:“我现在倒也不是很累。”
丽娆抽出手,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外面:“这是山神庙,庙你知道吗?安安静静睡觉,明天起来我希望你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第135章
当丽娆重新跨马踏上回程的道路, 把朝阳落日峰远远抛送在地平线之外,犹还觉得不可思议。
“你真就这么走了?”她脸上惊讶的表情可挂了一个上午了,即便听了不下百遍的回答, 依旧觉得很难相信。
薛珞都懒得答腔了, 拉紧缰绳, 打马走在了她的前头, 只需轻轻扬鞭, 即刻便能把她远远甩在再也追不上的距离。
“至柔, 不要走那么快, 你要是再这样, 我就不走了。”丽娆抱怨道,说着就真的拉马停驻在原地。
薛珞跑出一里地,无奈又折返回来, 看着她一脸倔意的站在原处,啧了一声,叹道:“我的姑奶奶,你到底要怎么样?”
丽娆轻哼一声,轻夹了马腹跃到她前头去:“我问你什么, 你就要认真回答我, 不要总是想着逃避问题。”
薛珞笑道:“我没有逃避啊, 我已经回答你了,我们可以回四景山了。”
丽娆抬起手臂,扬鞭拦住她的黑马:“薛掌门就这么轻易放你走了?你不当掌门了?你的剑谱也不要了?”
薛珞紧皱了脸,像是被她缠得没了办法:“掌门这种事情,现在要当还为时过早, 等我把化雨剑法学成归来,不是更有说服力么?”
丽娆点了点头, 觉得有道理,但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剑谱你拿走了?”
薛珞一计眼风轻飘飘的刮在她脸上,像是嘲笑她的后知后觉:“你救了薛焱,离阳长老当然要报答你了,沾了你的光,剑谱带走了。”
“那派内的那些人不闹么?薛掌门应付得了么?”丽娆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
薛珞知道不说清楚,这姑娘是不会善罢甘休了,只得耐下心来,慢慢解释:“剑谱本就已经给了离阳长老保管,他只要还能活上几年,没人敢逼他拿出来。薛掌门呢脑子里还藏了半本剑谱,以后会慢慢传给他座下的大弟子,总之最近几年他们不会再纠缠我了。”
“座下大弟子?”丽娆挑眉道:“谁啊?”
薛珞睨着她,嘴角带了丝戏谑:“还能是谁,你的严大哥,薛掌门说了,他老持稳重倒是可以信任。”
丽娆啐了她一口:“你不要说得那么亲密,严大哥是朋友,他虽然有私心,也只为着想多学点本事,本性比周兴之流的还是好多了。”
薛珞冷嗤:“谁知道呢。”
丽娆弄清楚了心中的迷团,顿时大觉顺畅,开心的策马奔跑起来,声音顺着风起起伏伏:“真是太好了,事情本来就该这么顺利嘛,都怪你爷爷,非要把你带回来认祖归宗,搞得我们一身麻烦。”
薛珞沉了脸没有说话。
丽娆挽辔回头,看到她黯然的脸色,吐了吐舌头:“你怪我说你家人坏话了?”
薛珞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他太不像一个掌门了,太过心慈手软,对周兴竟也会带有怜悯之心。”
“是啊。”丽娆撇了撇嘴:“要像溶华大师才行,做事果断,辣手无情的,当个掌门是绰绰有余,可惜威风都用在了几个姑娘身上。”
见她言语间对溶华大师这般不尊重,薛珞终还是做不到心平气和,立时虎了脸斥责出声:“不要这么说,师父有师父的处事之道,若不是有她震慑,揽月峰如何能在河清派立足根深,可不成了人人都欺的对像?”
丽娆最怕她正颜厉色的跟自己讲道理了,连忙应和道:“是啊,是啊,我是佩服她的嘛。”
薛珞上前拽住她的缰绳,肆意欣赏着她那心虚不屑的样子:“丽娆,回去后,不管师父怎么不喜欢你,你都不要太过忤逆她好么?她跟你一样,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我是怕你会吃亏。”
丽娆本想反驳,但想到离回去还有些时日,现在去担忧以后的事,只会破坏自己的心情,也把两人的关系变得过于紧张。
她敛眸垂颈,淡淡道:“知道了。”
薛珞笑着伸指刮了刮她的脸:“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嗯嗯。”丽娆乖巧地点了点头,等走到了前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这才做了个鬼脸,朝着身后努了努嘴,腹诽道:说得倒好听,让她压下本性去讨好溶华大师,这已经是天大的委屈了。不过自己拐走了人家的绝世高徒,理应承受两句奚落,但那也是看在薛珞面子上,若是把她作践得太狠,她还是要反击的。
来苍山派一趟,已经够委屈了,临了还没捞到一句感谢或道歉的话。当然,她不稀罕就是了,连苍山派那道山门,她也是能避就避,轻易不愿再踏足了。
薛珞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为免她不开心,又软了语气哄道:“去悦州城玩玩么?你不是很喜欢热闹。”
丽娆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她是很想去悦州城游览一番,可这样又拖延了回去的时间。
武林大会到现在已经在外耽搁了快半年了,即便以后要游历江湖,过快慰人生,也得把最难的那一关过了吧。
“还是早些回去吧,悦州城以后有机会再来。”丽娆语气恹恹地,显是有些不情愿。
薛珞笑道:“不急,以后谁知道是多久呢,不过百十里路,赶过去说不定还没入夜呢。咱们快马加鞭,不要再犹豫了。”
有她拍板,又正合心意,丽娆哪里会不从,当下跟着她,沿着官道一路往悦州打马而去。
果不其然,踏进悦州城门时,天际尚还留有微光。
夜是夏日即将暴雨的灰色,城楼里归鼓大作,街道上来往的行人走得都惬意缓慢。
她们来到城南灯火通明的商街,找了间还算宽敞的客栈入住了。
薛珞去寄存马匹,丽娆坐在大堂里,听着店小二给她报菜牌,报了两遍,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吃什么好。
“要不,我给您上些这里的特色菜。”小二斟酌道。
丽娆浑觉松了一口气,点头赞赏道:“好,就是这样,最好是三个菜一个汤,我们很饿了,你快些。”
店小二哈着腰退下了。
丽娆心情舒爽,抬头看着房梁上层叠倒挂的盈联墨宝觉得别致不已。
这里的装饰颇为讲究,较之别地大不一样。
黑檀色的桌椅,花架上的粉色蝴蝶兰,还有青瓷烛台,色彩突兀,混和在一起,却处处都透着清雅。
薛珞从大门外走进来时,就看到丽娆坐在正堂中好奇打量的样子,暖黄的灯光衬得她明丽活泼,眉目间喜气洋溢,全然初到新地的雀跃。
“看来这悦州城是来对了,你好像很喜欢这里。”薛珞坐下喝了口茶,陪着她抬头看顶上垂下的一联名家诗句。
丽娆把那筷子在指间绕得飞起,嘴上却故作平静道:“我不是喜欢这里,我是想到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心里开心。”
薛珞搁下茶杯,把目光搁到她脸上去:“昨夜你没睡好么?我可听了你的话,规矩极了。”
丽娆本来还在畅游九天的思绪,猝然被她拉了回来,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昨夜为着担心你,我也是等到你回来才睡的,现在累极了,一会儿倒下就能睡着。”
薛珞偏头掩下唇边的笑意,手指轻轻点上桌面,缓缓向丽绕的指尖靠近。
丽娆屈起指节弹开她的手,凝起脸色,一本正经道:“今天你也必须规矩些。”
“为什么?”薛珞收了笑意,双目直视着她,认真问道:“为什么我今天也必须规矩?”
她眼睛里映着明黄的灯影,像盛了一汪荡漾的春水,把丽娆险些溺死在里面。幸而店小二端着菜盘上桌,热情的介绍着菜色,这才让丽娆得已顺利喘口气。
即便这顿饭吃得再拖拖拉拉,归寝的时候也终于到了。
丽娆踏着楼板走在前头,不用回头亦能感受到薛珞眼中灼灼的热意,她真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连头发丝都在叫嚣着想逃离。
不是她不愿意和她亲密,而是一旦放纵起来,那人便不知节制。
当然,还有一层隐晦的心思,就是害怕她往后会腻烦她。人么,对新鲜的事物总会上头,当热情退下后,她还会待她始终如一么?
门扇的喑哑,把她的慌乱阻断。
薛珞从身后抱住她,细密而热切的吻在她的颈侧。
丽娆双手伸到前方,在黑暗中摸索着,想要去推开窗棂。
两人磕磕绊绊走了几步。
薛珞被她的执着逗得卸了力,埋首在她颈间吃吃笑道:“你要笑死我么,就非得开这个窗?”
丽娆轻轻哼了哼,她吹开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台,然后推开窗格,用木梢插紧,这才好以正暇的回过头来,双手搂上薛珞的颈项。
两个人唇将靠近,丽娆突然又推开她:“先洗漱吧,咱们赶了一天路,多脏啊。”
薛珞闭上眼,努力忍下腹中窜起的火气,压住想要掐死她的冲动。睁开眼,正对着丽娆一脸无辜的可怜相。
“好吧。”薛珞咬了咬呀,恶狠狠的告诫道:“洗漱完,你就不许再有借口了。”
第136章
第二天, 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光晕沿着帷帐游走,逐渐笼罩在丽娆光, 裸的手臂上, 像是在身上贴了一张热布巾, 她拉起单被把头盖了里来, 继续在黑暗中寻找断掉的梦境。
昨夜缠绵后留下的淡淡姜花味, 萦绕在鼻端, 把丽娆的瞌睡一下子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她坐起身来, 屋子里毫无意外只剩了她一个人。她楞了一会儿, 又倒了下去,在绫乱的床上翻滚。
立夏将至,暑气越来越重, 便是什么都不穿也不觉得冷。她默默的思量着,该做上几件夏衣了。往年间可是眼红极了令玥那些轻薄雅致的绸纱长裙,为了沾她的光,得两件她不喜爱的旧衣,那是什么恭维话都快说尽了。
当然, 表面上还是作尽了姿态, 像是别人求着把衣服送给她一样。她就是有这么个本事, 即便所有人都厌烦她到极点,她有意说上两句软话,别人倒觉得她是情真意切的。
不过那时和陈令玥交好,她也是付出真心的啊,谁让她人缘太差, 确实交不到什么朋友。无怪在陈令玥心中,她总是占尽便宜的那一个, 父母之间的恩怨她不甚了解,自然对丽娆时不时流露出的愤恨怨言,觉得无辜。
闺友之间,总会产生争抢,父母因为愧疚一味的让她退让,她必然也会觉得委屈,这样的关系对两人来说都很困扰。
王似琪恐怕就是压断她内心崩紧那根弦最后一根稻草,害怕表姐的争夺会毁掉她的终身幸福,所以迫切的与她间离开来,迫切的找到新的盟友以便与她划清界线。
哎,真是复杂。
丽娆用力的揉搓着自己本就糟乱的头发,她不能静下来,一静下来,人就会回想一些很烦恼的事情,让本来平和的心境搅成一团乱麻。
这出来走了一趟,倒把自己的性子磨得失了棱角,处处开始自省起来。
恰时,门开了。
薛珞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看着她精神奕奕,玉容泛彩的样子,丽娆不觉更为恼火:“你去哪了?”
薛珞抿了抿唇,笑得狡黠快慰:“练功啊,我可不像你,有什么刀诀剑法放在身上,还不去学。”
丽娆轻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你了不起,我是比不上你。”说着又旋身缩进被子里,把自己竭力掩藏起来。
看她这无赖的样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薛珞走过去,一把掀开被子,搂住她纤细的腰:“起来吃早饭了,一会儿咱们去看花,我发现一片很大的栀子园,够得你玩一整天。”
丽娆捂住脸,把自己蜷缩起来,贴起她的怀里:“我没有衣服穿。”
薛珞从几案上扯过她的衣衫,往她身上披挂着:“好了,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快起来。”
丽娆不情不愿的穿好衣服,由着她给自己梳洗完,这才接过一块糖糕吃了起来,松软的糖糕泛着桂花的淡淡清香,真是甜而不腻。
“我想吃的是油饼,炸米糕,还是蒸饺锅贴。”丽娆喝着小米粥,含糊不清的说道。
这话倒让薛珞蹙了眉头,显见的一脸不屑:“大早上的,为什么要吃这些油腻腻的东西。”
丽娆轻哼一声:“我现在看出来了,先时你为着讨好我,由着我吃这些油腻的东西,现在心肠淡了,就不想对我好了。”
薛珞嗫嚅道:“我什么时候讨好你了。”
“真武镇的时候啊,你忘了。”丽娆抓着她的衣襟,一双大眼睛狠狠瞪着她:“咱们交心后的那天早上,你给我买了饼子,天知道我那时多开心。”
“好了,知道了,你不用再说。”薛珞甚是害怕她又翻起旧帐来,到时候臊的还是自己。
吃完早饭,两人便打马来到了城郊的一片栀子园,满山头的青翠绿树排列得整整齐齐,想来是有人为着采集香料和药材有意栽种的。
栀子刚迸出花蕾,叶间带着露珠,极为浓郁的香气直冲鼻翼。
“这可比油菜花味道重吧,你受得了么?”丽娆摘了一朵花戴在鬓边,有意在薛珞脸前晃了晃。
薛珞虽觉得有些不适,但尚还能忍受,便笑道:“那不一样,我也不是什么花都讨厌。”
两人任马在草地上觅食,携手往山径上慢慢行去。
过了清明,鼠曲草长得又高又壮,顶间的黄蕊已谢,只留下发白的叶片,像打了一层厚厚的霜。
飞蓬草高及人顶,丽娆抽出寒月刀顺势一挥,便拦腰折断了一大片,她似玩上了瘾,割得不亦乐乎,直到把路旁清理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薛珞看着她那把刀,心里倒腾起些愁绪:“阿娆,你现在总是带着这把刀,倒把青岗剑丢到一旁去了,你很喜欢它么?”
“喜欢啊。”丽娆举着刀,用它抵挡着热辣的太阳,光晕从光刃上四散开来,像溅起的火星,又像松风崖上撩起的铁花。
“那往后长刀门的人来找你还刀,你预备怎么办呢?”
丽娆倒是很久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了,但她不假思索便回道:“当然是还给他们。”
“你舍得么?”薛珞伸指别开她脸上的发丝。
丽娆回过头去,心里虽沉甸甸的,话音里却还透着欢快:“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薛珞点了点头,行走间,不禁做了一个决定:“揽月峰藏有一块陨铁,我这把剑就是出自其中,以后我倒是可以给你做把刀,小巧一些,你防身就够了。”
丽娆以手搭棚,回过头来,看着她笑得灿烂无比:“真好,要不人家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呢,现在就想着把家里的好东西都偏给我啦。”
薛珞失笑:“这是什么话。”
来到山顶,往下一看,不觉畅然惊呼。
整个悦州城竟然都在脚下了,城楼上旗幡飘动,城楼下商贩云集,虽不如津门城高耸威武,但在这南方边地,真算得上最富贵的地方了。
再往前走,就是北地,不知道那里的风光又将如何?
“明日就回去了吧,往后且行且驻,恐怕都要耽搁一个月,回到家就是六月了。”丽娆喃喃道,身旁的薛珞与她并肩而立,白色的裙猎猎作响,虽有风,亦是暖风,吹得人浑身发软。
她把头靠上她的肩,惬然的叹息了一声:“你说过,要在花房消夏的,别说话不算话。”
薛珞拥住她,闻着她发间的淡淡幽香,承诺道:“当然,我绝不食言。”
下山时,正遇到祖孙两人在挑水浇林。
老人走路一跷一拐的,似乎腿上有疾,看起来奇怪得很,孙女还小,不过五六岁,穿着粗布衣衫,捧着水瓢颠颠跟在后面。
错身而过时,薛珞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
丽娆站定了,由着她撞到自己身上。
薛珞疑惑道:“做什么停了下来。”
丽娆笑着挤了挤眼睛:“今天心情好,想给人帮忙治治病。”说着提着裙角跑了上去,拦住那两人去路。
“老人家,我看你腿是受了伤么?”
老人看到有人猝然出现,有些惊慌,待看清是两个姑娘便放下心来,叹道:“栀子花开,正是毒蜂出没的时候,前些日子上山除草,被蛰伤了。听人说用蜂蜜水可以解毒,冲洗后反倒越来越严重,如今这腿快不能动了。”
丽娆俯下身来,打量着他的伤腿:“把裤腿卷上去,让我看看。”
老人闻言只得放下担子,吸着气把裤子慢慢卷了上去。看着那红肿溃烂的小腿,丽娆忍不住啧了一声。
老人见把她吓到,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放下裤子掩盖好伤处:“不碍事,晚上用火针放了脓血,说不定就好了。”
丽娆摇了摇头:“你拖得太久了,都快烂到骨头里了。”她直起身来,左右棱视了一圈:“你家在哪?先回去吧,我找些药草一会儿就下来。”见那老人还有些踌躇,便劝道:“我懂些医术,去蜂毒什么的,很在行,你要是信我就听我的话,不信我,那你这腿只能废了。”
老人本就为此伤神了数天,甫听到有救,哪里会不依,左右也是赌一把,若是好了当然好,若是不好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当下便道:“山下有个茅草屋,只有我们祖孙住在那里。”
丽娆点头道:“好,你这就下去。”顺势又向一旁的薛珞吩咐道:“把孩子抱下去,免得呆会又受伤了。”
薛珞蹙眉道:“你行吗?”
丽娆双手叉腰一脸骄矜:“什么叫行吗?泽地里野蜂还少么,百花谷里谁都会除蜂毒。”
薛珞见她一脸笃定,想来是胸有成竹的了,便不再怀疑。当下抱起那小丫头,一个翻身往山下疾奔而去。
山地里,什么都缺,就是杂草不缺。
春日里马齿笕,蒲公英和鬼针草不必刻意寻找,多走几步总能发现身影。
最惊喜的还是田壁上那一网金钱草,黄色的花朵簇簇而开,像点缀了满天繁星。
等到她找齐药草回到山下茅草屋,便看到薛珞正抱着那小姑娘在看屋边李树上结的青果。果子才指头大小,结得倒是密集,离七月的成熟期还远得很。
“你要吃是吧?”薛珞说着探手摘下一颗果子递到那小姑娘手中。
丽娆呼叫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把果子塞进嘴里,不出意料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哭。
五月的李子,那可是要酸掉牙的,想想都要打个激灵。
“你就害人吧。”丽娆气得瞪了她一眼。
老人在屋檐下坐着,眉间挤了几道深深的沟壑,里面有着隐忍的痛楚。
“我去给你们倒茶。”
见他要起身,丽娆赶忙唤住:“不要动了,哪里有清水?”
老人指了指屋角边的水缸,丽娆舀来水给他清洗了腿上的污渍,又拔下簪子,顺着他的伤口处刺了几下,等到那黑血流尽,这才把手中的药草翻出,递给他:“嚼碎了敷上去。”
老人依言把药敷了上去。
丽娆掏出一张桐子叶贴上,以免药渣落下,做完后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了,剩下的药,你临睡前换一次,再把这金钱草煎水服下,明日起来肿就消尽了。都是平常的药草,你应该都认识,以后自己去采就是了。”
“走了。”她唤过薛珞,两人便要离开。
老人欲送难起,嘶声唤道:“姑娘住在哪里?我往后该去哪里找你,你保住了我的腿,我得好好谢谢你。”
丽娆并未停留,拉着薛珞走远了:“不用谢,我们是外地人,明日就要走了。”
第137章
夏至。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 烈阳下,不出两里路,人马皆被晒得大汗淋漓。
“太热了。”丽娆仰头灌下半袋子清水, 身上还是觉得燥热无比。
薛珞摘下帷帽扇着风, 半靠在一株槐树的树干上, 在阴地里吐气纳息。
两匹马也伏进人高的草窠子里没了身影, 偶尔能听见它们发出的响鼻声。
“早知道就在泽叶住一晚, 那里可没有四潼那么热。还得再走上半个月, 我快死了, 我不想走了。”丽娆抱怨着, 她从来不会相信什么心静自然凉,只知道不把那些烦闷倾吐出去,她就快要爆炸了。
薛珞长年练着望舒心法, 喜凉不喜热,被这灼人的热浪浇筑,再冷的寒冰也得化了。
但她性子沉稳,再难受也不过皱皱眉头就过了,不会像丽娆这般肆意外放。
“你在船上不是发誓绝不在泽叶停留么, 现在又后悔了?”薛珞微觑了眼, 淡然的打趣着她。
丽娆恨恨地甩动了一下马鞭子:“我哪知道天热得这么快, 这才不过巳时,若是在镇上,连早集都还没散。”
薛珞抬起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带,黛粉色的素纱禅衣被她穿得歪歪斜斜, 直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袜胸:“你给我坐好,这又叫又闹的, 被过路人看到,像什么样子。”
这话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面前的姑娘粉面潮红,额间细汗点点,眉目婉转艳丽,恍眼看去倒是个清新雅致的佳人,如果不细究她那迭迭不休的责骂声,倒会被她的外表蒙骗了。
薛珞对她的话过耳不入心,由得她去发泄吧,反正这天是不会被骂得凉爽下来的,等她累了,总会安静下来。
事实也是如此,未到一刻钟,丽娆就口干舌燥起来,只得把那剩余的半袋子水也喝个精光。
“累了吧?”薛珞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她安枕下来,好好休息一会儿:“我记得前面的山头上有个破庙,咱们去住一晚,明日起早赶路,等到了四潼上了船,一切就好了。”
丽娆疲乏极了,坐下来倒在薛珞腿上,恹恹入眠。
树上知了声像拉锯子似的,丝毫没有停歇的迹像。
远处的稻田翻滚起白浪,连带那一条石子路也跟着起伏,偶尔有路人低着头走过,晒红的脸上,亦是一片焦灼。
“我快死了。”丽娆喃喃喘息。
薛珞轻轻给她摇着扇,直待她眉头舒展开为止。
但这样的凉爽不过是饮鸩止渴,因为热风带着沙尘袭面而过,一切的平静就都破碎了。
“走吧。”薛珞为她戴好帷帽,这才起身屈指吹哨。
两匹马听到哨声从草笼中缓缓钻了出来,用力甩动着脖颈,抖掉身上的草叶和爬虫。
薛珞护着丽娆翻身上马:“坚持半个时辰就好,到了正午更加赶不得路了。”
两个人打马沿着山路往前,烈日正照在后背之上。
从悦州城出来,两人且行且驻,把春光是彻底耗尽了,虽说这恼人的夏来得急了些,但路程过半,余下都将在船上度过,想想也就不会那么难熬了。
“还没到么?”丽娆的耐性很快又要用光了。
“就在前面。”薛珞扬鞭而指,远处山势荒凉,阒无人烟,哪有什么破庙荒屋。
“我就知道不能信你。”直走了近一个时辰,那破败的小庙终于出现在眼前,彼时丽娆已经无力再计较路途的长短了。
两个人把马牵在树荫底下,由着它们自去庙边的沟涧里找山泉水喝。
庙门半掩。
薛珞推门走了进去,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尘,先时去往悦州时,她们也在此地住过一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屋角的稻草,似乎被人移动过。
不过,她没有把这些细小的变化放在心里,也没有告诉丽娆,免得她害怕。
“我们去山涧里洗澡吧?”丽娆提议道。
薛珞有些犹豫:“擦一擦就好了,何必去洗,小心着凉。”
“我不管,我去洗,你在这里守着好了。”丽娆只觉得浑身粘腻,哪里还呆得下去,当下便出了门绕过屋后,往山涧里走去。
薛珞抬头打量着四周,伸指在香案上轻轻一抹,指腹上只残留着淡淡的灰末。她转至石像后察看,那里有几簇凌散的杂草,草色有些新,伸脚拨开,下面还掩盖了几摊血迹。
她冷哼一声,抬手轻轻抚过身后的剑柄,顺着洞开的窗棂翻了出去。
庙后蕨草深处有一处深潭,先时她们便在这里打过水,想来丽娆是去了那里。
菖蒲从岩石缝中冒出头来,一片浅紫色的野花正开在峭壁之上。
撩水的哗哗声传来,薛珞循声过去,正见着卸下外衣蹲在水边擦拭手臂的丽娆。
“你不是要洗澡么?”薛珞跃上一块岩石,屈膝坐了下来,目光透过树影看向庙前的那条小道。
丽娆瑟缩道:“本来是想下水的,没想到这水这么凉,我可不想夜里头疼。”
薛珞轻嗤道:“算你还聪明。”
良久,丽娆穿戴整齐,踩着深草慢慢走了过来。
薛珞探下手把她拉了起来,搂过她的腰,笑道:“现在舒服多了吧?”
丽娆点了点头,她看着小庙残败的屋顶,整个人缩进薛珞的怀里:“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看起来阴森森的,外面阳光那么炎热,这山涧里倒好像还在初春一般。”
“嗯。”薛珞摩挲着她的臂膀,斟酌道:“那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丽娆疑惑道:“干嘛要换,这里人烟稀少,便是走到天黑也找不到人家的,还是将就在这里住一晚吧。”
入夜,繁星点点,一弯星河璀璨。难得能看到这么纯粹的夜色,丽娆不免在外多逗留了一会儿,风沙沙吹过,林间像下了场暴雨,纱衣贴身沁凉,哪里禁得住这清寒。
薛珞拿出一件厚实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叮嘱道:“早些睡,别着凉了。”
丽娆点了点头,听话的跟着她走进了破庙里。
薛珞已经把屋角的干草归置整齐,上面又铺呈了几件旧衣,睡在上面倒并不觉得难受。
薛珞把长剑横枕在头顶,剑柄就在脸侧,右手一拉便能轻易掣出。
丽娆把头埋进她的颈弯,右手搭在她的腰腹处,缓缓睡了过去。
薛珞睁着眼,静静看着窗棂外黑色树梢上的一线深蓝天幕。
如果这里近来死过人,倒还真是晦气,如果还没死过人,那今夜过后,这里照样会变得晦气。
那血迹应该是今早才留下的,颜色尚且腥红,这人恐怕今夜还会来。
夜半,门外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
脚步直奔庙门而来。
薛珞按兵不动,右手放在剑柄上,双眼觑着门口,夏日的月夜,一切都是清晰的。
门缝发出喑哑的开阖声,扇格徐徐开启。
一个矮小的人影钻了进来,还未来得及站定,便听铮然剑锋作响,他扑身避过那道袭面而来的杀招,转身就往外跑去。
一道白影,像阴魂似的飘了出来,紧紧跟在他身后。不知是什么绊住了他的脚,让他立时摔倒在地。
剑尖抵上咽喉,那幽灵顶着一张苍白的脸,缓缓靠近:“你是什么人?”
月色莹然,男人看清那幽灵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急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下来。
他举起双手作揖讨饶道:“姑娘饶命啊,我只是一个过路人,想在这里借宿一晚,没想到里面有人。”
薛珞并未收剑,反倒还把脚踩上他的胸口,冷冷道:“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啊。”男人惨叫不迭,因为胸口像要被狠狠踩穿一般,骨头塌陷,疼痛剧烈。
“至柔。”丽娆被惨叫声吵醒,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一脸惊惧地跑了出来。
薛珞回头安抚道:“没事,遇到个过路人。”
“过路人?”丽娆心有余悸,她走过来顺着薛珞的刀尖往下看去,看到了那男人一脸扭曲痛苦的样子。
“你是谁?”她问道:“为什么夜里会路过这里?”
“说。”薛珞继续把内力灌注在脚上。
男人脸色肿涨,难以呼吸,双手不住抓着自己的颈项,企图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丽娆见他已然出不了声,抓着薛珞的手摇了摇,示意她松些力道。
脚劲微松。
一口冷风窜进喉咙里,男人嘶声喘息起来,嗓子里像拉着风箱,呼呼抽着气。
“说吧。”丽娆继续问道。
男人竭力平复下气息,哑声回道:“我被人追杀,近来都躲在这里,实在不知道今天会有人。”
“你被谁追杀?”丽娆好奇道,这荒山野岭的,谁会追杀他,他怎么会藏到这里来?
“我被河清派的人追杀。”
“啊。”丽娆失声惊呼,但很快暗藏下失态的神色,再次追问道:“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追杀你。”
男人似乎在犹豫,但见薛珞剑尖微颤,连忙据实回道:“河清派近来出了个传闻,说是派内有个女弟子把陈掌门私藏的药方盗走了,那药方叫起死回生丹,可以让濒死的人复活。江湖上的人闻言皆蠢蠢欲动,到处都在找寻那个女弟子,想把那药方抢到手。”
丽娆紧紧捏住薛珞的手心,薛珞回握,暗中向她丢了个眼风,让她不要太过惊诧。
男人继续道:“江湖上几个帮派还出了悬赏令,说是捉到那个弟子可以得银十万两,我一时财迷心窍,便谎称自己见过那女弟子,并得到了药方。本来是想胡诌一个骗些钱,没想到河清派的人寻查到此,以为我真有什么药方……幸好我命大,逃了出来。”
第138章
“怎么会这样?”
赶走了那个男人后, 两人已无心睡眠,当夜便骑着马往最近的凤临镇赶去。
一路上丽娆都觉得心绪难以平复,她想不通, 会是谁这般处心积虑的迫害她, 这简直是要把她往绝路上逼了。十万两银子的赏额, 勾出了多少人的贪婪之心, 便是一个小小的盗贼也想来分一杯羹。
现如今才是开始, 往后为了找到她, 各种不择手段的事肯定层出不穷。
药方的事, 知道的人算来也不少。
河清派自然不可能走漏风声, 他们巴不得把她困在四景山里制一辈子的药,怎么会到处去张扬,这样的张扬对河清派来说也是一种危险, 如果人人都去守山求药,岂不是永无宁日了?如果她为此惨死在外,那对河清派来说,就是更大的损失。
泽叶的祖孙俩,她们虽是武林中人, 但隐居雨林这么多年, 想来在身世上也有不敢明示的隐情。犯不着为了报复她, 重回江湖中,四处散播谣言兴风作浪。
苍山派么,即便薛掌门有心害她,消息也不可能传得那么快,况且薛珞在身边, 他怎会不顾及自己孙女的安危。
算来算去只有流云门有这个可能,求不得药, 又被薛珞屠得门派人丁凋零,这怎么不算是血海深仇?
薛珞扬鞭打马,额间垂坠的白纱如同在脸上罩了一片寒霜。她现在真是后悔极了,早知道绝不让流云门留下活口来,如今倒成了扎向自己的一根毒刺,即便拨去,该流的血,该受了伤,一点都不会少。
两个人一路心事重重,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话,眼睛里只有苍亮的月夜下一颗颗倒行的黑色树影,沙石路映着月光,像一弯轻纱,在山坳间轻轻飘荡,也不知蜿蜒向何方。
晨曦时分,终于赶到了凤临镇。
未逢赶集日,镇上的居民都还姗姗未起,只有早点铺子的掌柜和帮厨的妇人正在加紧制作油食面点,蒸笼里散发出滚热而浓郁的香气。
薛珞急落下马,不及等到丽娆,便直冲进客栈里。客栈里掌柜的早已安歇,只留了一个店小二帮守,以便及时回应客人的需求。
“把你的记名簿子拿给我看看。”薛珞敲了敲柜面,也不等那瞌睡的小二反应过来,便直接拽过簿子翻看起来。
听那男人所言,河清派的人已来到了附近,这几日如果要住宿总会留下痕迹,先把他们找到再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反正流云门她总还要去一趟的,不单是为了这件事,还有在凰栖时对刺客们留下的誓言。
“哎,姑娘,这可不能看。”店小二清醒过来,连忙上前抢夺。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薛珞已经霎时退却到了极远的距离。
“姑娘,这不合规矩,你若是寻仇找人,我们可担不起责任。”店小二一面说着,一面追上前来。
薛珞早已把三四天内的名字看完,翻过一张前日的留名页,指着那上面的名字问道:“这个陆谨言可还住在这里?”
店小二一脸惶恐,喃喃道:“我不知道。”
“至柔。”丽娆此时终于追了过来,她喘着粗气吹得帽纱急扬:“是谁来了?”
薛珞合上名簿丢给那在旁边聒噪的小子:“姓陆的来了。”
“陆谨言?”丽娆听到这个名字,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陈雁回和溶华大师,如果他们在,那事情就会更复杂,河清派的掌门和长老兴师动众的下山找人,那必然已是危急之至了。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留在这里,也许他早到了泽叶往苍山派去了。”薛珞双手环抱,帷帽下一张脸若隐若现,像隔了层水雾的美人图。
丽娆想了想,看天色渐明,客栈里也有人走动的迹像,便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或是开间房,你再去睡一会儿,其实这也不干你的事,你不用着急。”
“不干我的事?”薛珞冷冷向她扫了一眼,咬牙笑道:“你现在倒想着撇清关系了,先时咱们对月起誓的话你都忘了,真武镇时,是谁求着要和我在一起?现在出了点事,你就慌了,想着一个人去解决么?那你说说,你准备怎么做?”
丽娆偏过头,双手直扭成结。甫遇到这样的事,她亦是茫然无措,现在江湖上的人都针对着她,她当然想竭力把薛珞摘择出去,她不希望自己成为薛珞以后永远斩不断的麻烦。
两个人坐在大堂中,皆是阴沉无言,面前的茶水已经冷却,浮梗起起落落,像极了烦乱的心绪。
河清派能到这个镇上,其他的门派大约也已经闻风而动了,所幸丽娆不常出现在江湖上,认识她的人并不多。
天亮了,客人们开始陆续下得楼来,东北角落的一桌食客,大清早就要了一坛酒,配着两碟咸菜举杯换盏,三两杯下肚,谈话声渐渐大了起来。
“你说真有这么厉害的药么?便是死人也能救活?”
年轻酒客声音不大,但满堂的人皆为此竖起了耳朵。
“河清派本来就是专修长寿之身的门派,有这些药也不足为奇,早听说前一任的陈掌门就已经找到了长生不老之方,不过他掉崖摔死了,那药方也就跟着失传了。”另一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侠客回道,他年纪已然不小,大约四十岁上下,颌下一簇短须衬着双吊梢眼,显得十分精明世故。
“听说那个女的,是百花谷的人。”年轻的酒客似乎对偷走药方的人更感兴趣,说起百花谷时,声音有些玩味。
侠客也意义不明的轻声笑了笑,他仰头咽下杯中的酒,声音含糊混沌:“百花谷极擅制药,想来也不只是会制这起死回生丹,若是捉到她,恐怕好处会非常多。”
“你们的消息都太陈旧了,如果单是起死回生,这药还不至于让大家趋之若鹜……”另一桌吃早饭的老者也加入了谈话,他手边搁着一个剑匣,匣子上刻着弯月牙。
见他脸色神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另两人起了兴意,连忙追问道:“这药还有什么功效?”
薛珞捏紧剑柄,突地站起身来,直向那老者走去。
丽娆大惊失色,扑上前抱住她的腰,小声道:“至柔,别出手。你杀了他们,这件事也不会解决,反倒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薛珞戾气骤显,杀意萦绕在身上像尊罗刹般,直把四周的人骇得噤了声。
满屋的人,都开始着意打量她们。
丽娆见此情形,知道不能再呆下去,连忙拽着薛珞往门外走去。
“至柔,你不要生气了。”丽娆轻轻抚着薛珞的后背,想要把她那一身的毛躁都给顺下去。
薛珞牵过她的手,长叹道:“你现在可比唐僧肉还遭人惦记。”
丽娆一双眼睛都要泛出苦水来了:“谁说不是呢,咱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她牵过门前的小枣马翻了上去,手指顺着马鬃,一路往下捋:“你也跟着受苦了。”
两人打马出了凤临牌楼,往前赶了不出一里路,一骑马在后飞驰而来,直跃过丽娆身前,才拉缰拦路。
薛珞见势不妙,御起轻功旋身往那人头上踢去。
那人翻落下马,头上的笠帽吊在颈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薛师妹,江师妹,是你们么?”
“陆师兄。”见到熟人,丽娆自然欣喜不已,她撩开垂坠的轻纱露出真容,向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眼,笑道:“好久不见了。”
陆谨言见到她们,惊喜的面容下,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感:“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们,还有这两匹马绝不会错,找到你们真是太好了。”
丽娆问道:“陆师兄这几日都住在客栈里么?”
陆谨言点头道:“嗯,我打探你们的行踪,一路跟到这里。这里到处有人传说,一个女神医救了刘家老爷的性命,我想一定与你有关,便多停留了些时日。”
“是了。”丽娆伸手拽住薛珞的衣袖,摇了摇,抱怨道:“现在倒好,原本大家只是将信将疑,现在更坐实我手握仙药了。”
薛珞冷道:“此地不应久留,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陆谨言应和道:“对,先找个僻静的地方吧。”
三骑马绕着橘子林,顺着那渠桥,直往路径深处而去。
两旁草叶上带着露水,下马时几个人的衣摆都泛出潮润的痕迹。
池边草深雾浓,人烟荒芜,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丽娆摘下帷帽,觉得呼吸都顺畅不少,她心中虽疑虑深重,有很多话想问,但开口却是几件家事。
“陆师兄,你回河清派后,可有去百花谷看看?”
陆谨言笑道:“你是想问戴婆婆么,她现在住在松风涯,我去找陈亦深时,还拜见过她。她身体倒好,不过似乎脚疾严重,出行已然需要两人扶持。”
“这样啊。”丽娆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薛珞一直静静走在前方,此时蓦然回过头来,走在后面的陆谨言避之不及,差点撞到她身上,踉跄退避之下不禁闹得脸红耳赤。
“这盗药的消息可是流云门传出来的?”
陆谨言清了清嗓,镇定道:“流言确实是从四潼而起,不知道是不是流云门,如今津门城是人尽皆知,拜山之人众多,河清派已不胜烦扰。”
第139章
“现在我回去有什么用呢?不是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吗?”丽娆喃喃道。
陆谨言摇了摇头, 劝慰道:“既都说被盗药,那河清派反而是最安全的不是么?拜求山门不过是想探得事情真伪,等到时间长了, 总会平熄下来。”
丽娆见薛珞只是低吟无言, 自己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得拖了她的手, 与她商议道:“先回去吧, 陆师兄说得对, 既然都传言我偷走了药, 那河清派反而不会那么危险, 你虽然武功超群,但只要我们暴露一点行踪,那麻烦只会接连不断, 你也总有顾不到我的时候。”
薛珞正值心烦意乱间,脸色依旧晦然,陆谨言方才的话真是云里雾里,让人模糊不清,全然没有把情况和盘托出:“是陈掌门让你出来找我们的?”
陆谨言点点头, 转而又摇了摇, 话语谨慎中, 又带了点心虚的漏洞:“陈掌门见你们久去未归,确实派了很多人下山前往悦州打探你们的行踪。我想他们都是往水路去悦州,倒有可能和你们错过,便想着往陆路来接应你们。陈亦深本来要跟我一起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临出山门时倒被陈掌门拦下了。”
“哦。”丽娆笑道:“你是担心薛珞和我的安危所以自己出来的,陈亦深我倒不知道他有这么好心呢, 还要来找我,陈掌门拦下他估计是怕他被流云门寻仇罢。”说到这儿,她倒像是想通了其中的关窍,不禁冷笑不迭。
薛珞也反应了过来,轻啧一声,转身顾自往前走去:“陈掌门怕你把药方送给苍山派,所以急了。”
丽娆撇了撇嘴角,凑上前,耳语道:“他担心晚了,我确实已经把药方送给薛家人了。”
“你呀。”薛珞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叹道:“既然要快些回四景山,往后就不要再走陆路了,还是坐船吧。”
陆谨言听她提起船,又见艳阳初升,正是风和景明之时,便道:“如果两个师妹决定了,那我们就前往就近渡口吧。”
三人主意已定,便再次上马赶路。
不过这一带都是山地,并不近河,所以虽然想着少走山路,到底还是赶了近五十里才靠近淮河主道。
一路上,骑马赶路的侠客很多,皆是三五成群,且衣饰相同。在茶寮休息时,也遇到几拨谈论此事的武林中人,所幸三人皆覆面而行,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越往津门城走,越是要小心谨慎。
江湖上认识陆谨言的人很多。武林大会后,薛珞也成了离州的热门人物,纵然她不是此事的主角,但身为河清派的人,哪能独善其身,就单是那张秀丽无暇宛如玉雕的脸,已是众人所仰望的仙人之姿,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
只是苦了丽娆,虽然在传闻中大名鼎鼎,实际只是江湖上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就算是昂首挺胸出现在众人面前也不见得就会被认出来,危险反而是这两个风云人物带来的。
被河清派最厉害的两大高手护送,真实身份那就显而易见了。
横渡淮河,及近傍晚,几人才坐上了前往四潼城的商船。
船上所载之人,与平日里那些担货携家眷的客商不同,倒有多半人手持武器,细听他们谈话所知,竟都是是从泊阳和泽叶前来的。
船舱已经住满了人,半路上船的人,只能在甲板上将就一夜。
虽然时已夏至,江风还是有些许阴冷。
男人们席地而坐,喝酒助兴畅言南北,以此挨过这漫漫长夜。
女人们安静的呆在另一侧,伴着江水的洗涤声,浅浅打着盹。
陆谨言害怕暴露身份,去到下舱找船工们聊天,顺便打探些有用的消息。
薛珞带着丽娆找到处稍微干净的角落坐了下来。
丽娆缩下身子,躺进她的怀里,看着天空中显现的明亮星宿,喃喃道:“本来还想着能和你骑马多看半个月的风景,没想到接下来的路程只能躲躲藏藏的,一点都不快活。”
薛珞低下头看着她,一双眼睛比天幕上的星辰还明亮,帷帽已除,长发随着江风飞舞,快要探出船舷去了:“嘴上说得好听,人又禁不得热,你忘了昨天是怎么抱怨的了?”
丽娆伸手抚上她的脸,像摸着一块沁凉的玉,贴在滚烫的掌心上,真觉得凉爽舒适:“你真上真凉快,夏天抱着一定很舒服。”
虽然知道旁边没有人,薛珞还是禁不住左右看了看,轻嗤道:“平日里总要我规矩些,现在又说这样的话。”
丽娆恨不得把脸也贴到她颈下的肌肤上,内里轰然生出的燥热实在让她难受不已:“我只是觉得你的身子可以解暑,可不想做一些出汗的事。”
薛珞感受着她额上的热气,倒失了打趣的心思,有些担忧道:“你是病了么?怎么身上这么烫。”
丽娆恹恹的,除了觉得浑身软绵绵,并没有其他的不适,以为是昨夜没睡的困倦,便道:“没有病,只是困了。”
“那你睡一会儿,等到了我再叫你。”薛珞拿出外衣披在她身上,又把她往怀里抱紧了些,以免她遭受江风的滋拢。
不过睡了半个时辰不到,丽娆便有些呼吸急促起来,她推掉身上覆盖的外衣,半坐了起来,靠上薛珞的肩膀。
凛冽的江风带着凄厉的嚎叫,打在脸上有种被抽鞭子的感觉,但她觉得这风反倒让她舒服了些,如果可以,在江水里泡一泡,说不定那腹内正烧得旺盛的火,就会被浇灭,她的一切难受也就消失了。
薛珞揽过她的脖颈,用脸感受着她额头与手背迥异的热度,终于断定她确实是病了。
一个病人,怎么能没有一张松软的床和一处安静的房间。
此时也顾不得掩藏自己的身份,她站起身,弯身横抱起丽娆便往船舱里走去。
路过的舱房里,都是密集的人影,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在危险杂乱的环境里,谁会让出自己的庇护地呢,况且所住者也都是些老弱妇孺。
“薛师妹,怎么了?”从下舱上来想透口气的陆谨言正好看到了她们,连忙上前询问。
薛珞拧紧眉头,掂起怀中下滑的身子:“她病了。”
陆谨言左右看了看,也有些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人太多了,我多拿些钱去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到房间。”
“我已经试过了。”薛珞语气里带了点火气,并非针对别人,只是对自己的痛恨,如果她能预见现在的情况,便不用急着登上这艘拥挤的商船,让生病的丽娆没有可以安睡的地方。
丽娆在浑浑噩噩间,蓦然清醒过来,她仰起脸看着四周,似乎有些惊讶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哪里,怎么到处都在晃,我好晕啊。”
薛珞看她双颧都泛起了胭脂红,知道她已经病入肌理之中,不能再耽搁下去,便向陆谨言扬了下颚道:“你和下舱的人相熟,去问问货舱里能不能住人,那里即便乱,也比在上头吹冷风好,你若没钱,我这里还有。”
陆谨言正是束手无策之际,听到她这话也是豁然开朗,哪里会不从,一面摆手,一面引她从舷梯往舱下走:“放心,我来安排。”
躺在暗舱中,睡在陈旧潮湿的稻草上,丽娆辗转难眠,不时惊醒过来,探手要寻身边的人。
薛珞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绞了布巾为她擦拭燥热的肌肤:“再忍忍,再有两个时辰就到了。”
丽娆只觉得舌间干涸,喉中疼痛,哽咽乞求道:“至柔,我想喝水。”
薛珞道:“好。”说着端起身旁的茶水喂到她嘴边去。
丽娆喝了一口,整张脸扭曲成一团,遂抿紧了唇再不肯碰,她抱住薛珞的手臂,微觑的眼中透出迷茫来:“这水像刀子刮我的喉咙,我要喝庙后山涧里的水,我只喝那个水。”
这真是奢求了,在这里能找到温吞的茶水那亦是侥幸之至,哪里还能喝到山泉水,可薛珞不忍拒绝她这小小的要求,思量半晌,道:“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安抚住丽娆,起身走到舱口,找到守在外面的陆谨言,托他帮忙道:“你帮我看着她,我去打水。”
陆谨言连忙从包袱里翻出水袋来:“我去要些热水就是了。”
薛珞摇了摇头,叹道:“她要喝泉水,我上岸去找一找。”
“泉水?”陆谨言目瞪口呆,此时船已在江心,出去找了水再回来,即便不会引起轰动,对体力也是一种透支。虽然知道她们感情要好,江师妹又是个病人,可薛珞的这般纵容还是让陆谨言大感惊奇:“你真要上岸去么?”
薛珞拽过他手中的水袋,径直往外走去,转过船梯,倏忽间便没了身影。
良久,陆谨言才收起惊讶的神色,他慢慢走进暗舱之中,看着地上烧得迷迷糊糊的丽娆,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丽娆似乎感受到了薛珞的离开,整个人蜷缩起来,不住的发着抖,像是冷意侵进了骨髓里,让她难以承受。
陆谨言绞了布巾敷在她额头上,丽娆倒像被炭火灼伤了般,打了个激灵睁开眼来定定看着他:“至柔,抱着我吧。”
陆谨言闻言脸色涨红,仓皇解释道:“江师妹,你还认得我么?我是陆谨言。”
丽娆仿似没听到他的话,执着的央求道:“至柔,你不爱我了么?为什么不抱我?”
第140章
夜半。
船被江风所挟, 一路疾驰着逆行而上。
幽暗的货舱里,偶尔能听到老鼠在角落啃食木箱的声音,还有因船身晃荡来回滚动的木桶撞击船板之声。
空气有些滞闷, 潮湿的气息和浓烈的尘灰味笼罩住全身, 对于丽娆来说, 这些气味很熟悉, 那是久病之人长年缠绵病榻而滋生出的霉味。
幽暗, 潮湿, 滞闷, 似乎总是跟疾病相关。
丽娆觉得眉骨处疼痛不止, 像是有无数根针在不停的扎着,这种感觉似曾相似。她记起来了,在津门城中的白马寺时, 她就承受过这种痛苦的滋味,没想到如今又要再尝一遍。
眼前是昏暗的,天旋地转的,无数灿然的星辉在瞳孔中跳动。
“至柔。”她伸手往前探去,不出意外, 那只手会立刻握住自己, 可现在, 她等了良久,却什么都没有。
她努力撑起身子,从舱门口看出去。
分不清是烛火还是月光,在地上落下莹莹一片霜,几个颀长的黑影正在船壁上来回晃动。
这是怎么了, 那些人在外面做什么?
至柔去哪里了,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她脱力的倒回草垫上, 继续在痛苦和燥热中沉伦。
“江师妹,江师妹。”
不知过了多久,急促的呼唤声响起。丽娆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花了好大的力气才看清陆谨言那张焦急的脸:“江师妹,快起来,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丽娆喃喃重复他的话语,全然没有理解这话中所包含的危险意味。
陆谨言拽起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往肩上一横,拖着她站起身来,两个人相偕着往舱门口走去。
“站住,别急着走啊。”刚一走出舱门,旋梯上就下来了四五个人,为首的那个人年约三十,身型挺拔,样貌看起来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丽娆脑子里一片混沌,哪里还能想起旧事来,她只觉得腹内翻江倒海连带着脚上像灌了铅似的直往下坠。
“刘堂主,好久不见了。”两相照面,陆谨言也不能再装作不认识了,只得换了副笑脸,与他周旋起来。
刚才他到船上去查看薛珞的行踪,无意间竟然发现船杆上挑起的旗帜十分眼熟,一条青龙跃波而上,盘旋于云间,这可不就是当初与他们在津门城打过交道的飞龙潭的标志么。
其实早该有所提防的,飞龙潭在四潼城是开设商船在河道上运货起家的帮派,独占了一片水域,要想坐船来回,如何能绕得过他们的地盘?
先时就有船工来给他报信,说是堂主要来查看暗舱的货物,他本觉得这不过是怕贼人偷盗所要例行的检视,可看到几个手拿武器的人严阵以待,他才反应过来,恐怕他们的身份已经曝露了。
怪他太不谨慎,本以为在下舱与船工打交道不需要易容,没想到处处都是熟人。现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拖延到薛珞赶来,不然凭他一已之力,恐怕很难突出重围。
想到这里,他又退进舱室,把丽娆小心放回那草垫上。
“确实好久不见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刘巳轻甩衣袖,弯身挤进舱阁之中,陆谨言阻拦不及,只能挡在丽娆身前,向刘巳颔首致礼道:“倒还真是巧,没想到坐上的是飞龙潭的船,早知道刘堂主在船上,我们就该先去拜见才是。”
刘巳摆了摆手,意在不用客套。他看着躺在地上的丽娆,见她脸色绯红,气息微喘,不免有些担心道:“我听下人说,这货舱里住了个病人,本来还生气他们自找晦气,没想到竟然是熟人。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怎么能让江姑娘拖着病体躺在地上呢,赶紧把她转到厢房中去吧。”说着朝后使了个眼色。
两个飞龙潭的徒众便要上前来帮忙抬人。
薛珞没回来,怎能让江丽娆被别人带走,况且这人来者不善,在底细没摸清之前绝不能信任。因此陆谨言连忙起身拦住那两人,拒绝道:“不用了,发热而已捂捂汗就好,不是什么大病。”
“确实不是什么大病。”刘巳幽幽道,唇边不觉挂起一丝诡异的笑意:“江姑娘是百花谷的人,百花谷医治这发热的小病自然不在话下,而且还是大材小用了。”
陆谨言听他这话里有话,只得跟着打哈哈:“我这师妹,想来你也有所耳闻,武功和药理皆不用心,什么都不会。如今不过是奉命跟我一起出来查探江湖近来的传言,没想到查探不成,反成拖累了。”
见刘巳对他的这番说辞但笑不语,他反客为主道:“现下好了,遇到熟人,我也不用着急带着她四处乱窜,烦请刘堂主让厨下煎一剂散热的汤药吧,没有药便是姜汤也可,先让她病势稳定下来再说。”
刘巳笑道:“好说,我这就让他们去。”说着便来到舱口,贴耳向一个下人仔细叮嘱了一番,那人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见刘巳始终守在这里,不愿离开。陆谨言心中也是警惕不安,虽然论武功,他自认要比刘巳厉害一些,但船舱狭小,对方人多,他得顾及丽娆的安危,所以倒不便动手,只能先把他安抚住,等到薛珞回来再做定守。
刘巳倚在门框上,光亮被挡去大半,他笑道:“有一件事,我倒觉得十分奇怪,不知道陆公子能否解释一下。”
“什么事?”陆谨言转过头去,手上却紧紧握住剑柄不敢掉以轻心。
“为什么河清派不派武功高强的人出来打探,反倒派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出来,这不是很奇怪么?”
“这也没什么奇怪,江姑娘是陈掌门的外甥女又是百花谷主的侄女,她想去哪没人可以置喙。”
“可我听说,百花谷主与自己的大哥,感情并不要好,江姑娘在河清派也并不受重视。”
陆谨言奇道:“这话你听谁说的?”
“这没什么可隐瞒的,碧水阁杜家与我刘家向来交好,河清派的事,我还是略知一二的。”刘巳偏了偏头,细长的黑影错开,露出丽娆那张烧红的面容:“江姑娘武功不好,在百花谷中又不得宠,她是靠什么得到这参加武大会的机会的?”
陆谨言严容冷道:“这跟刘堂主没什么关系吧?”
刘巳笑道:“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奇。津门城时,我就十分好奇,为什么王掌门执意要带走她去为王似琪治伤?为什么你们河清派的几大高手,反而对她马首是瞻。”
陆谨言听他这话说得越来越离谱,有些哭笑不得:“江姑娘身子弱,我们照顾她是应该的。”
刘巳不想再听他说这些似是而非的废话,直接了当的问道:“传言并没有错,江姑娘手上有起死回生的药方罢?”
陆谨言见他已然抛出祸心,更不敢激怒,故作镇静道:“那些不过是传言,河清派没有什么起死回生丹,只有延年益寿丸,如果刘堂主有兴趣,我这里还有几粒,可以送给你,权当对你的感谢了。”
刘巳还想说什么,船舱上方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吼叫。
他神色一变,抽出软剑来,对左右人喝道:“上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陆谨言也顺势抽出长剑,捏住剑诀道:“刘堂主,如果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就不要轻举妄动,让船停到就近的渡口罢。”
刘巳没有说话,他脸色复杂,正在心中权衡,药方确实是个极大的诱惑,可如果就此给他的船招来覆灭之祸,那也是得不偿失。
上面很快有人从旋梯上跌跌撞撞的跑下来,他骇得不轻,上气不接下气道:“上面……上面有个女的从岸边飞过来,几个弟兄去盘问,都被她踢到水里去了,现下上面一团乱,舱口的人都抵挡不住见了血,堂主你去看看吧。”
刘巳正待往上,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推开那人对陆谨言道:“是河清派的人吗?是不是那个薛珞,也只有她有这样的轻功了。”
陆谨言松了一口气,笑道:“刘堂主,你知道我们确实不会单找一个武功平平的人来打探消息,自然是都出来了,不只是她,想来河清派的高手都已到齐了。”
舷梯上有人惨叫着落了下来,重重砸在船板之上,紧接着一道白色身影顺势而下,刘巳还没反应过来,冰凉带血的剑身已横至自己颈侧,薛珞的声音从他背后发出,带着渗人的寒意:“她怎么样?”
“没事。”陆谨言道。
薛珞见丽娆无事,脸色稍霁,解下腰间的水袋抛了过去。
陆谨言接过水袋,摇了摇,里面的泉水叮咚作响,为了这袋水,跑了那么远的地方,追赶了那么久的船,便是他也做不到付出至此。
想到这里,那点子郁结也有些松动了。他拔下木塞,扶起丽娆的头,把水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稍顷,丽娆便被呛得醒了过来,清凉的泉水浇灭了腹间燥热,胃中那翻腾的苦水也暂时压了下去。她偏过头来定定看向面前的几个人,虽然她躺在这里一直处于头疼脑热的痛楚里,但刘巳和陆谨言的谈话,她还是听了个大概。
现在有点力气了,她声音微弱的说道:“刘堂主,你真是误会了,我身上没有药方,武林大会后,我便去了悦州,试问,如果我有药方,陈掌门还会同意我去么?王向生不过是因仇生怨故意编排了这些传言,目的是让整个武林与河清派为敌,你不要着了他的道了。”
刘巳碍于那颈间的杀气,只得赔笑道:“我知道,王向生这人不可信,你们放心,我对药方什么的没有兴趣,你们现在想要什么?想要下船是吧?我这就让人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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