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船很快停了下来, 并开始转舵向岸边靠近。

    此时船上的乘客从这场混乱中都已醒悟过来,不停的向周围的人追问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停船,那个女人是谁?”

    薛珞挟着刘巳走上甲板, 让他呼喝开众人, 留出一条路来。

    陆谨言也扶着丽娆走了出来, 所有人都顺着船头的桅杆指引, 看向江岸那黑黢黢的世界。

    刘巳被那剑刃逼得呼吸困难, 忍不住抬起剑鞘想要格挡一下, 薛珞右指按住他的死穴, 剑刃越发深入肌理:“别动。”

    “我不动。”刘巳一张脸憋得通红, 脚下步子迈得踉跄:“薛姑娘,我与碧水阁的杜如海是好友,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 你可要手下留情啊。”

    “杜如海?”薛珞冷嗤道:“不认识。”

    刘巳偏着头急叫道:“江姑娘认识,江姑娘认识,那可是她的母家。”

    薛珞手劲更重了些,刘巳只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巨石,什么力气也使不出来。他倒比这挟持他的人更加紧张, 恨不得船只马上能靠岸, 比起那张药方, 现下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惜风向不对,船帆一时半会拉不上去,只能斜着先往浅滩而行。

    船上有人似乎听到了风声,猝然大叫道:“她们是河清派的人。”

    “河清派的人。”声音一个传向一个,渐渐汇聚成一团。

    有几个身形剽悍的男人拿着刀想要上前拦阻, 被飞龙潭的人强行压下:“我们堂主在她手上,谁要是敢出手, 我先杀了他。”

    “她们手上可有药方啊,那可是起死回生,增功益气的良药。”有人大声叫喊,情绪十分激动。

    几个蜷缩在角落的妇人听到这声音,不顾刀剑相逼,俯身跪行过来,对着薛珞猛磕头:“姑娘行行好,给我们一颗药吧,我丈夫得了重病快死了。”

    另一个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她把那孩子孱弱的面容呈到薛珞面前:“姑娘,我的孩子快死了,我们都是要前往河清派求药的人,你行行好,就帮帮我们吧,省得我们舟车劳苦。”

    薛珞咬紧牙关,未投一眼,只把刘巳拉到船头,让他吩咐舵手加快速度。

    刘巳深觉无奈:“薛姑娘,你看到了,一直吹东风,这帆拉不上去,我想停也没办法啊。”

    陆谨言扶着丽娆慢慢行至船头,站在薛珞身旁,环顾着四周那些神色各异的人,惴惴道:“这些人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走,不用等停船,只要距离够近,用轻功上去吧。”

    薛珞看了丽娆一眼,见她脸色痛苦,目光凄然,知道她看到这些人受难的样了心里极不好受,未免她善心大发,就此被困在这里,便小声叮嘱陆谨言道:“你带着她先上岸,直往西走,不用管我,天亮之前我会找到你们的。”

    承她重托,陆谨言郑重的点了点头。

    风帆拉起,船头艰难的向右偏行。

    众人似乎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一起涌上前来,船身一个倒栽,船头开始往下深陷。

    刘巳眼见着整个人都要折到水里去了,双手急往前乱抓乱拽:“退到船尾去,都退过去。”

    “别让她们走。”有人反应过来,回身冲向那张长帆:“她们走了,我们就再也求不到药了。”

    陆谨言用剑逼退两个想要近身的男人,怒斥道:“我们没有药,这都是谣传。”

    这些都是从泊阳泽叶远道而来的人,他们要么身患重疾,要么多年苦练武功而无所成,便疑心是传言也是抱了最大的希望坐船前往津门城的。俗话说的,死马当成活马医,有一个希望,不到它破灭那一刻,谁都不会轻言放弃。

    一个老妪被人挤摔在地,几只脚从她身上踏过,若不能起身便要被活活踩死。丽娆看不下去,伸出手去,想要拉她一把。

    没想到这手一伸,无数只手拽住她的臂膀用力下拽,她身子本就虚弱,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力道,不由得惨呼一声,摔进人群之中,很快便被人头所淹没。

    “江师妹。”陆谨言身心都放在身旁的敌人上,护手不及,吓得肝胆欲裂,他抬脚踢开上压的几个男人,躬身钻进人群中想要找人。

    所有人绞织在一起,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丽娆是个病人,被禁锢住根本反抗不了,若是有人抓住她,以她相要挟,他和薛珞哪还脱得了身,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船帆在此时被人砍断,那些人眼光浅薄,一心只想着眼前的利益,哪里顾得了往后的生死。

    右满舵的船,偏偏倒倒顺着风势又往左行。

    薛珞见丽娆落入人群,焦急之下,拽住刘巳的衣领,把他用力甩到旁边拿剑的飞龙潭徒众身上。右手横剑扫去,即刻便把数人斩杀在脚下。

    鲜血淋漓,像下了场热雨,下面的人推开身上的尸体,钻了出来,看到这惨烈的场面,这才发现死了人,妇人们嘶声尖叫着往前爬,奈何船身倾斜,只能顺着血迹又滑到船头。

    会武功的男人,拿着刀剑想来报仇,薛珞一旦见血就杀红了眼,御起轻功跃至人前,用那招极为狠毒的缠头裹脑术,抖动内力,弯曲长剑,不拘是谁的喉咙直接拖拽而过。

    “杀人啦。”吓破了胆的人开始跳船,扑通落水之声不绝于耳。

    陆谨言看到丽娆的衣衫在人头中沉浮,他抓住那露出的衣角,还未用力,船身一个急速的摇摆,再次翻身坐起时,手上就只剩了一块残布。

    “河清派杀人了。”

    声嘶力竭的喊叫声响彻耳际,鼻翼中全是腥甜之气,闻之欲呕。

    丽娆浑噩间,只觉头皮剧痛,她伸手护住头发,睁眼看时,只看两个彪形大汉一人拖了她的头发,一人拉了她的腰带把她拖到左侧的船舷边,那里绑缚着一艘小船,用以逃生之用。

    一个男人砍落绳索放下船去,另一个人拦腰抱起她,把她扛在肩上,跃坐在船舷上,看准时机便要往下跳。

    丽娆彻底被吓清醒,她挣扎不迭,抬眼望着还在翻找人群寻找她的女人,尖叫道:“至柔,救我。”

    声音刚发出,便被急风吹散了,淹没在汹涌的江水中。她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蓦然踩空般往下坠落,与在揽月附峰的断涯上坠落一般,落到小舟上腾起的一股撞击力瞬间把她击晕了。

    船上已是一片地狱惨景,受了伤的刘巳被徒众们拉到下舱躲藏去了。

    船上的人纷纷逃离开这两个人,不敢跳船的都躲藏进了船舱之中,门被堵得严严实实。

    女人们都还无事,但早已被吓得失了声,只顾着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丽娆呢。”薛珞一把揪住陆谨言的前襟,厉声喝道,她眸色腥红,已然把他当成了敌人。

    陆谨言欲哭无泪,手里还紧拽住那片破衣,声色惶然道:“太多人了,我实在拉不住她。”

    “你的剑呢?”看着他未沾血的剑刃,薛珞把他狠狠摔到地上:“你真是废物。”

    陆谨言被这句话伤得不清,趴在血沫里,挣扎了半晌都无法起身。

    薛珞无暇再管这船上还在到处奔跑躲藏的人,她掣起长帛拴至桅杆,斜步攀上杆头,在黑暗中极目眺望。

    水里响起暴喝声,一艘小船正在往岸礁划去,落船的人想上前求援,皆被篙桨打翻。

    薛珞落下船来。

    “薛师妹,我对不起你。”陆谨言一身血污站在船头,本是翩翩公子,如今已是狼狈不堪,早没了听雪楼上那无双的风华。

    “我负了你的重托,实在无颜以对,我……”他横剑在颈,咬牙便要自决。

    薛珞长帛击去,打落他的剑柄,鄙夷的看着他:“不用你动手,马上到船中把人给我找出来,若她真的出了事,我会亲自来了结你。”

    说着她纵身往下,落入湍急江水之中。

    陆谨言趴俯在船头,只见江下白浪滚滚,落水的人早被卷了个干净,连呼救声也消失殆尽了。

    他缓缓回过头来。

    船上的妇人见了他这模样,骇得求饶不绝。

    陆谨言轻咳了两声,踏着那泥泞的血水,慢慢走进舱室之中。

    小船在双桨之下,犹如离弦之箭,向着那岸边驶去。

    东风不停,船顺江过了三四里,这才触到一片暗礁。

    两人弃了船,把人抬到暗礁之上。

    一只手便探进丽娆怀中摸索起来,丽娆在迷糊中转醒,睁眼便见到一张黝黑丑陋的面容,感受到他在身上游动的手,不禁羞恨欲死,探手从发上拔下银簪,用力朝他手臂插了下去。

    男人惨叫一声,抱手痛呼起来。

    另一个男人一脚踢过来,断折了丽娆的手腕,那簪子掉落进了水中。

    “啊。”丽娆翻身扑进水里想要抢救那沉落的簪子,很快又被人拽着头发提了上来。

    “把药方交出来。”男人恶狠狠道,手上的长刀斜插进她的颈弯。

    丽娆冷笑道:“我没有什么药方,我若有此神药,还由得你们欺负我?”

    第142章

    男人把刀越发下压, 利刃切肤的疼痛后知后觉的传过来,丽娆闷哼出声。

    男人满面狰狞的盯着她道:“在津门城回生堂,流云门满大街追你时, 我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你身上没有药方, 他何必弄那么大的阵仗?”

    丽娆吐出口中的血沫, 声色愈加疲软道:“随你怎么想, 你要杀就杀吧, 反正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男人听到这话顿时火冒三丈, 拿起长刀就要劈头砍下。另一个男人赶忙过来拦住, 他嘴上不住倒吸着凉气,大约是因为腿上的伤太过于疼痛。

    “先别杀她,把她带回去, 药方说不定早被她记到了脑子里,搜身自然搜不出来,她现在嘴硬,等多吃了点苦头,骨头就软了。”

    两个人商议定, 点了她的穴道, 拦腰把她抱起扛在肩上, 沿着暗礁深一步浅一步的往岸上浅滩行去。

    丽娆双手耷拉下来,看着自己潮湿的发尖在眼前晃悠,蜿蜒的血线随着脚步流淌。

    她暗恨,这血也流得太慢了,为什么不马上死了呢, 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了。

    礁岸边的水冲在石岸上发出哗啦啦的回响,细听之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般。

    丽娆脖子无力,全然无法抬起头来,只能看着脚下的路从黑漆漆长满墨色苔藓的礁石,转到浅白色的沙滩上,月色下,沙地泛着银光,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脚印一直绵延到葱茏的草地上。

    丽娆此时已经认命了,离开了这片水域,薛珞如何才能找得到她?怪只怪她自己太过于软弱,没有自保的能力,如如事事都需要别人的保护,最终也不过落得这么个下场。

    两个男人走过沙地,翻过一个山丘,又往前走了数里路。

    终于在一处嶙峋的石坡上,找到了一个山洞。

    山洞不大,但是十分隐蔽,四周被侧柏掩映,若是白日里看也不大看得出来。

    他们把捡来的干柴聚拢成一堆,拿出火石在洞口打起了火,丽娆被随手扔到了地面上,身上的水把白色的石面泅湿了一大片,透到火光能看到侧柏上挂满了鸡卵大小的黄绿色果实。

    丽娆觉得此时应该流泪,但眼睛已经干涸了只剩热辣辣的疼痛,胸腔里空空洞洞的,全然没有其他的感觉,似乎灵魂与身体被强行剥离开来。

    两个人一面脱下外衣放在侧柏上烘烤起来,一面眼睛盯着地上的女人。

    药方倒是其次,这个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有其他诱惑在滋生。

    “你现在想起药方了吗,想起来我们就放了你,兴许你现在去到河边还能坐上船找到你的朋友。”

    丽娆牙齿不住的打着颤,双眼狠狠的瞪着他们,心里乞求他们把自己的穴道解开,只要解开,她就会马上咬断自己的舌头,现在她可不怕死,而是希翼能尽快利落又干脆的死亡。

    当然,如果能在死前看到心爱的人,她便能瞑目,不然自己的阴魂肯定也会在这荒郊野外盘旋许久,没有办法去转世超生。

    两个男人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各怀了极为猥亵的光。

    “还是不知道么?”

    粗粝的双手开始往丽娆的衣襟处伸来,丽娆绝望的闭上了眼。

    黑夜蓦地腾起一道闪电,隔着眼皮在瞳孔里炸开。

    两个男人的闷哼声浅浅转来,像是气息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囫囵的叹息。

    丽娆睁开眼来,眼前哪里还有什么男人。

    只有两具身首分离相叠而卧的尸体,一颗头颅滚动过来,卡在石缝中,幸而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灰败的,没有光泽的发顶。

    丽娆魂归七窍,心突突狂跳起来。

    她微微抬眸往上看去。

    白衣女子正好俯下身来,双指成诀探向她的胸口,隔了寸许,却迟迟没有动作。她发尾上的水不停的流下来,在丽娆眼窝上汇聚成溪流。

    丽娆只得把眼睛闭起来,任那水从眼角流散。

    稍时,薛珞坐在了她的身旁,如果不是眼前有两具尸体,坐在这样明朗的夜空下观赏月色,倒别有一番韵味。

    丽娆不住的眨着眼睛,期望她能注意到自己,赶紧给她把穴道解开,她迫不及待的想坐起身来,拥住她,与她痛诉这一路的害怕。

    “阿娆,咱们不回四景山了,待我去四潼解决了流云门那群余孽,我就带你去玉州。”

    丽娆心绪翻涌得厉害,苦于无法发声,只能在喉间憋出丝哀叹。

    “你答应了?”薛珞伸手抚过丽娆皱成沟壑的额头,又顺势捧起她的脸来,认真说道:“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已经决定了。”

    她倾身抱住她,浑身发着抖,不知是不是太过寒冷,又或者只是劫后余生的兴意。

    丽娆只能被迫仰望着天上那轮明月,星河流淌,月上勾勒的树影山石从没这般清晰的映入眼帘,难怪古人常说月上有仙宫,也许她们所处的世界在天上仙人看来,反倒是另一轮月亮。

    空气中有浓重的铁锈味传来,侧柏沙沙作响,木间枭鸟惊鸣,这可不是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她现在苦死了,可恨这个抱着她的女人,却死活想不起来给她解穴。

    直到她忍受不住接连打了数个喷嚏,本来昏重的脑子霎时像通了血脉般,精神起来。

    也许发热的病症在这又惊又吓之间,也舍不得施予她更重的刑罚,悄悄逃离了她的躯体,又或是暂时偃旗息鼓,等待着更为猛烈的爆发。

    “阿娆,你是不是很难受?”薛珞偏过头,吻着她的嘴角,那是带着沁凉江水味的吻。

    丽娆拿眼睛斜睨着她,仿佛在说,我当然很难受,把你点了穴道让你也不能动弹试一试,腿上的经脉正在逐渐麻痹,便是推宫活血也要好一会儿才能恢复了。

    “冷么?”她又问道。

    丽娆闭了眼,已经不想看到她了,那点子被救的感激已经被江风吹得殆尽,现在恨不得能狠狠咬她一口。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下,我不在的时候,得有人保护你,但陆谨言实在不靠谱,枉废他学了这么几年武,连个人也不敢杀。”薛珞一面说,一面抱起她。她脚下生风在山岭乱石上如履平地。

    又走了几里路,两人终于找到一个农家。

    薛珞舍了一锭银子,换来一间厢房,又让人捎来滚热的水和干净的衣衫。

    待把丽娆放进装满了热水的木桶里,她这才顺手解了她的穴道。

    丽娆一时不知是该跑还是该骂,坐在水里直往下滑,腿上如蚁噬般,麻意一波一波袭来,她简直要欲哭无泪了。

    薛珞揽住她的肩,用纱布沾了药酒细细擦拭着她的刀伤,丽娆用力的偏头,把那结痂的伤口又挣开来,她沙哑着嗓音泣道:“你还是杀了我吧。”

    薛珞埋首舔舐过她流下的血渍,喃喃道:“你怪我没有及时救你么?”

    “我怪你,我当然怪你,啊……”丽娆辗转着身体,趴俯在桶壁上,看着眼前行事说话有些怪异的姑娘:“我还没出事呢,你就发疯,我是病人在风地里躺了这么久,你也不给我解穴道,你安的什么心啊,我真是恨死你了。”

    薛珞定定的看着她,在她有些难堪的想拿过衣物遮挡的时候,凑过脸去狠狠吻住她,丽娆推拒着她,奈何使不出力气来,感受到她胸前的冰冷潮湿,这才趁张口呼吸时,声厉内茬道:“我已经病了,你还想病吗?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来吧。”

    薛珞把头埋进她的颈弯里,许久都没有动作,在丽娆以为她已经晕倒想要抬起她的脸查看时,她才仰起脸来,鼻尖的微红衬着眼角的湿润,让丽娆的埋怨哽在了喉咙里。

    “至柔,我……”丽娆率先流下泪来,汹涌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我太没用了,我恨不得打死我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你的拖累呢,为什么处处都在妨碍着你,可我只是嘴上逞能,我该怎么办,自责了一千次,一万次,还是这样。”

    薛珞额头抵在桶沿上,像是脱了力般,整个人失了精神气:“是我,怪我手脚不够利落,你不要再说这些了,我去找陆谨言来,有了这次教训,他不会再掉以轻心。我会给他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至柔。”丽娆剩余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捂住了嘴:“不要再说那些心软的劝我收手的废话,我不想听。你知道你没用,就该硬气起来支持我的一切决定。我是在告诉你我的决定,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我的束手束脚换来的是什么?如果你今天真的被那两个人欺负了,你会怎么样?”

    丽娆低下头去,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薛珞冷笑:“这就是你让我最痛恨的地方,伤害自己来惩罚别人,这就是你的本事。我的女人就算武功上不能与我并肩,起码能有个百折不摧的性子,你若是认为内里的高洁比外在更为重要,那才会让我打心眼里佩服,可惜你连这个都没有。”

    丽娆浑身颤抖,她被薛珞说得简直无地自容了,这些鄙弃的话,真是让她连生气都做不到。

    “这家人没有武功,沿途也没有人迹,我想你在这里会很安全,乖乖的等着,等着陆谨言来找你。”薛珞拿着纱布一圈一圈缠绕在她颈上。

    丽娆攫住她的手腕,嗫嚅了良久,这才乞求道:“别走,好不好,现在不要丢下我。”

    薛珞没有说话,只是拿过布巾把她包裹起来,抱到了床上去。

    丽娆忐忑于她这冷漠的态度,知道自己越来越让她失望,也许她已经开始厌倦她所带来的麻烦,又也许她如今才认清她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

    “至柔。”她双手交叠,揽上她的脖颈,把自己的唇送过去:“你现在要做什么我都愿意的,我病已经好了,你……”

    第143章

    商船经过船工的抢救, 搁浅于燕门江边,趁着众人忙乱着哄抢财物,陆谨言把行李和马匹都带了出来, 刚离了船, 便在岸边遇到了来接应他的薛珞。

    陆谨言心中本就难过, 见到她更是愧疚难当, 船上他已搜了个遍, 并没有丽娆的身影, 她必然已经落了江, 可这话不能明说, 万一薛珞在水中并没有寻到她,那自己岂不是自寻死路。

    虽然他也该死,可在她面前, 似乎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作主了,只能任她支配,否则就成了软弱无能的逃避。

    “往北走,十数里外有一片茶园,丽娆在那里。你去帮我守着她, 明日我回来不希望再看到她出事。”薛珞说完这个话, 并不想理会他的反应, 而是抬颚指向沙滩上自救上岸的人群:“你觉得,这些人还会去找河清派的麻烦吗?”

    陆谨言心绪复杂,思量了稍时才道:“飞龙潭的人弃船而走,早已不管这些人死活,这笔债经他们的添油加醋, 肯定是要这冠在河清派的头上,回去的路恐怕会更加危险重重。”

    薛珞冷笑:“我知道, 我不打算带她回去了,你赶紧走吧。”她说完,接过黑马的缰绳跨了上去,在原地盘旋等着他离开,以免后面有人悄悄跟上。

    陆谨言牵马走了两步,退了回来,担忧道:“薛师妹,不管你要去做什么,一定多加小心。”

    薛珞轻抚着马鬃,虽没有回答,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陆谨言策马奔出很远,直到没了身影,她这才勒马向西,沿着江岸一路往四潼城的方向赶去。

    晨曦时分,农户家的房顶飘起了炊烟,炊烟和着晨起的淡雾在茶树丛中若隐若现。

    陆谨言敲了敲门,听到应答,便端着汤药进了屋,丽娆已经醒了,拥被坐在床上,脸色苍黄,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带着点惊慌和狐疑。

    “陆师兄,至柔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陆谨言把药递给她,笑着安慰道:“今天会回来的,你先把病养好吧。”

    丽娆凑身来接过药,一口气把它喝光。

    她皱着一张脸,苦笑道:“陆师兄,谢谢你,还要劳你来照顾我,为了报答你,我会赠你一颗神药的。不过……”她神情有些羞涩,有种在不甚熟悉之人面前说俏皮话的难为情:“你也知道,这药没有传闻那般神奇,做不到起死回生就是了。”

    陆谨言哭笑不得:“你误会了,我也不是为了这个才对你好。”

    丽娆笑意凝固,敛下眼眸,喃喃道:“我知道,陆师兄,你的心我都知道,不过至柔这个人实在对情爱之事不通得很,你若是喜欢她不会有好结果的,倒不如早些去认识个更好的姑娘。”

    陆谨言略带讽刺地勾唇轻笑了下,又耸了耸肩膀道:“我现在可没有心情想这些,以后再说吧。”

    丽娆摸不清他这话的意思,微觉怔愣,但很快不以为意道:“也是,陆师兄一表人才,便是不去找,也会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倾心你的,况且你还年轻,现在说这些确实为时过早。”

    外间黄狗突然开始猛烈的吠叫,两人对视一眼心皆提了起来。陆谨言横剑在手,探出门外准备迎敌,却见院子中,不知什么时候盘了一条腕大的乌蛇。

    茶丛中蚊虫鼠蚁众多,吸引这些觅食者也十分正常,陆谨言把蛇挑在剑尖,随手丢了出去。

    回过头来,见丽娆躲在窗弦犹显惊惧,那副弱不禁风的姿态,让他深叹了口气。

    带着这么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姑娘,除了对一切能产生危险的事物斩草除根,还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放任那些心有歹念的人而不去教训,那就要时时把她绑在身边而不能让她落单。

    “江师妹,我有话想跟你说。”

    陆谨言撩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上有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似乎要出口的话早已在舌尖酝酿了良久:“薛师妹说,她不会带你回四景山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觉得在外游历会更好么?陈掌门心量狭小,如果强召你们不回,难保不会做出狠辣的手段来,单是定一个叛门离教的罪责,也会让你们的江湖路走得不够顺畅。除非一辈子隐姓埋名,可那样的生活,是你想要的么?薛师妹从小在揽月峰长大,溶华大师对她视如已出,若是知道她为了你在外流离,她们又会怎么想呢?”

    丽娆也正在为此事发愁,以薛珞的性子,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了,可是她跟她不一样,她不是了无牵挂,她有溶华姐妹的羁绊在,即便真的到了玉州,日子久了,她就不会有一丝后悔么,那丝后悔,就是横亘在她们当中的一根刺。

    为了一个女人,背弃养育自己长大的师父,实在不是正人之道。

    陆谨言见她表情松动,趁热打铁道:“如果是担心再遇到抢药的情况,我倒有个法子,我先回河清派向长老们说清楚你们的境况,等到山门上的争端平息下去,再捎信告诉你们,你们那时再回来,便不用顾虑那么多了。”

    这倒是个办法,先由陆谨言打听清楚派内各方的论调,以及对她的态度,再斟酌回程事宜,这样薛珞也会安心一些罢。

    丽娆不禁感激非常:“那就多麻烦陆师兄了,我们到时就隐居在津门城,你捎信到驿站我们会收到的。”

    陆谨言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薛师妹回来,我就即刻出发。”

    “嗯。”

    丽娆偏过头,透过窗棂看外面的天色。

    天空上,一片素白,又是一个极好的晴天。

    她默默祈祷薛珞一定要平安无事。

    “王掌门,别来无恙。”薛珞挽起长帛,沿着边缘轻轻往下捋。

    王向生挡在王似琪面前,父子俩已退到了屋子的死角。透过洞开的大门,能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那些尸体神态安详,几乎都是在毫无防备下被一招致命的。

    她的杀招全来自新学的剑法,剑气似绵绵雨势,侵入敌阵之中,靠急风迅雷的身法杀敌于剑下,这便是春风化雨的由来。

    剑招所成之时,便能隐去杀气,她还未实战过,如今拿流云门练手是再好不过的了。对于别人她就算没有怜悯之心,也会有所顾虑,因为她身边的姑娘太过软弱仁慈,她不得不把自己伪装起来,以免她怀疑自己丧失了人性。

    现在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只要自己痛快就好。

    王向生手持山河扇护住命脉,与她对峙道:“薛珞,你这般狠毒,仗着武功高强,以杀人取乐,迟早要成为集矢之的。你为了私仇把我流云门屠戮殆尽,江湖上必定人人自危,到时候你就成了别人历练的靶子。”

    薛珞微眯了眼,眉间尽是冷厉,她笑道:“你说得对,左右我都是魔头了,也不介意手上再多两条人命。”

    王似琪伤势初愈,病容未减,整个人变得颓然胆小,他拽住父亲的衣袖问道:“爹,为什么她要跟我们过不去?”

    薛珞冷笑道:“这话问得对,王掌门难道没告诉他,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王似琪咬牙道:“我知道,我爹向河清派求药不成,与陈掌门起了些干戈,可那跟你并没有干系。”

    薛珞笑着点头道:“与我没有干系。”话音刚落,长帛已然跃过王向生的腰迹栓在了王似琪的手腕上,她御起轻功往外倒行而去,王似琪像风筝一样被拖曳而出。

    王向生抢护不及,骇然之下,手脚大乱。

    他跟至院中,蓄力挽扇,急使出潇潇落木,卷起沙石残枝攻上。

    薛珞撩起长帛,用王似琪的身子挡住了攻来的落木沙石,把他随手一撂,长剑倒手而出,起手翻背摘星剑花飞驰,接运转乾坤,剑尖下刺急攻王向生下盘。

    她只觉得浑身躁热,剑招不拘哪一式,收敛内力,以过招为上,誓要把化雨剑法在实战中纯熟的运用出来。

    王向生与她对了数招,半疑半惊,他无法与她拉开距离,流云扇法自然不能运用自如,但薛珞并没有因他的破绽下死手,这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傍晚。

    茶林像是被雨水洗过般,叶子苍翠欲滴,新芽已被采过几茬,顶端留下泛白的嫩叶。蛙鸣声此起彼伏,给这清朗的山色增添了别样的感觉,让人觉得江湖的纷争从来就没有过,日子本就该这么平淡。

    丽娆倚在门前的廊柱上,看着晚归的农人携着黄狗结伴而归。

    陆谨言背负长剑,策马从山道蜿蜒迂回,还未到门前便已落下马来。

    “还没回来么?”丽娆担心之下,话语急躁了些。

    陆谨言摇头:“没有人影。”

    丽娆背身朝向屋内,轻轻撷去眼角的泪水,不料却与这家的农妇打了个照面,她尴尬之下,只得又回过头来,借以抚弄手指,掩藏自己微红的眼角。

    陆谨言哪里会看不出来,轻咳了一声:“放心,不会有事的,薛师妹的武功已然比在津门城时又精进了不少。”

    丽娆狠狠掐住指尖,她的担心里其实还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绪。

    薛珞手上的那些人命,都应该算在她的头上,她不能不为此痛苦。她是医者,手里握着救人的良方,却并没有救过多少人于危难之间。

    如果是父亲,他不会因为惜命而吝于救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因药方互相残杀而无动于衷。

    她觉得自己终有需要赎罪的一天。

    第144章

    入夜。

    晚霞已谢, 天边还残留一片深蓝色的雾霭。

    蛙鸣像潮水一样哗啦啦袭来,间歇夹杂着几声猫头鹰的尖啸。

    门上传来细微的开阖声,黄狗隐隐的咆哮断在喉咙里, 变成了低声的呜咽。

    丽娆坐起身来, 瞪大双眼, 盯着那轻掩的门缝。月光流泄而进, 在地上投下一线惨白的霜色。

    吱哑声像拖长的戏腔, 门开了, 清朗的月光奔涌而进。丽娆慌忙提脚塞入床下的布鞋里, 向着那抹白色的身影飞奔过去, 环抱住她的腰,叹道:“至柔,你终于回来了, 我好担心你。”

    薛珞闷哼一声,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走到桌前,拿起火折子吹了起来,星子明灭了几下, 冒出火焰。

    油灯被点燃, 她轻甩两下灭了火折子, 把它随手扔在桌脚。

    她一身血渍,连脸上也溅了瘢痕,褐色的长帛披挂在肩膀上 ,整个身影看起来阴郁而诡谲。

    丽娆心里惴惴地,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安静, 难不成受伤了?她顺着她的腰一点点往臂膀上摸索,薛珞站在原地也不动, 任她查看。

    丽娆转到她身前,抬起衣袖擦着她下颌的污迹。她不敢问她此行做了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是如何对待流云门的,仿佛只要不在意,这事就不存在了一般。

    然而她不想问,薛珞却偏要告诉她:“王氏父子往后再也不会来找你麻烦了。”

    丽娆心内一紧,浑身酥软,为着急切忘却这件事,转而岔开话头道:“至柔,你饿么?要不要我去给你端些吃的来。”她努力让语气平淡一些,然而喉咙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的情绪。

    薛珞反手锢住她的下巴抬了起来,映着灯光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我早就知道,便是为你付出再多,你心里依旧是埋怨我的,你也跟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行事阴狠毒辣是不是?”

    丽娆闭上眼,摇了摇头。

    “那你哭什么?难过什么?”

    丽娆避不开她的手,躲不掉她探究的眼神,但是那汹涌的难过真是压也压不住,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流去,直流到薛珞的手腕上。

    “我不埋怨你,我只是想着药方本是该治病救人的,但现在却成了杀人的凶器,这实在有违我的认知。如果我不是拥有药方的人,只是一个看客,那么即便是全江湖的人都为此自相残杀,我也不过只会唏嘘一场,绝不会有多难过。”

    “可惜你不是看客。”

    “对,我不是看客,所以我心里很烦躁,很讨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却无能为力,无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越来越遭。我实在做不到对他们的死讯无动于衷,我是人不是动物,我……”

    “所以我是畜生?”薛珞仰头冷笑道:“你觉得药方给你带来的麻烦倒是其次,你是嫌我多事阻了你要得道的路,因为你觉得你本可以靠治病救人积起功德,做你爹那样无私付出万众敬仰的人,可我却让你背负了人命,把你想走的路彻底堵死了,对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丽娆听她这生硬无情的话,不免黑了脸,伸手拽住她的手腕往下拉,但她的力气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反而被愈加用力地抵压在了门板上。

    “你觉得现在的我已经配不上你了,对么?你手上没有人命,你多干净啊,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谁呢?”

    喉间的紧锢让丽娆呼吸有些困难,她竭力的想要摆脱她的手,但颈间的力道却越来越重,她觉得自己的头皮在发麻,身上的血液都汇聚在了额头上,那里快要裂开了。

    “薛珞……”丽娆只来得及唤出这个名字,眼前便一黑,整个人瘫软下去,打翻了桌前的木凳。

    “薛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陆谨言听到声响从屋后奔来,一进门就看到这骇人的景像,他来不及细想,手上银针便急射而过,弹入薛珞的手腕中。

    薛珞手腕一松,看着脚下的丽娆,像是猝然从恶梦中惊醒般惊呼起来:“阿娆。”

    丽娆呛咳不止,看到薛珞伸来的手,不禁惶然失色,连连往陆谨言身后退去,磕磕绊绊的哀求道:“陆师兄,救我。”

    陆谨言慌忙护着她退了几步,看着薛珞那苍白似鬼魅的脸,唯恐激怒了她,半是安抚半是询问道:“薛师妹怎么了?是太累了么?还是乍然进来认错了人?”

    丽娆泣道:“她是故意的,她想杀了我。”

    陆谨言实在觉得为难,这两人起了争执,他不管站在哪边,到头来都是错,不如先把她们分开再说,由得她们自己冷静下来。

    “江师妹,不若到屋后的院子里去走一走,那里月色怡人,主人家烧了几柱艾香,蚊虫也少。正好我泡的茶还未喝,你可以尝尝,听说是今岁要上贡的新茶呢。”陆谨言温声哄劝着把她拖扶到了门外,他转过头去,正见薛珞慢慢滑坐于地,在屋角颓然地蜷缩起来。

    丽娆一连哭了有半个时辰,茶水早已凉透了,在艾香的熏炙下,蚊虫不时掉到石桌上,用力地挣扎然后逐渐死亡。

    乌云渐渐遮住了月亮,面前的一切事物都被黑暗笼罩起来。

    陆谨言觉得不能这样放任她伤心,她的病才稍好,还是应该平稳情绪,早些休憩才是。

    “为什么跟薛师妹闹别扭呢?”陆谨言把杯中的残茶抛洒到地上,重新添了一杯推到她面前。乌云散去,月亮重新展露容颜,天地一片初晨的光景。

    丽娆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暂时停止了抽泣,不过杯子刚近了口,一种无以言喻的悲伤又占据了心头,她趴在桌上再次号啕大哭起来。

    陆谨言拍了拍她的背,无奈道:“你们这样,我明日还能安心的走么?”

    丽娆咽下悲伤,哽咽道:“陆师兄,我明日跟你一起走,她这样对我,我不会原谅她了。”

    陆谨言轻啧一声,面上带了些调侃之意:“薛师妹不会舍得杀你的。”

    丽娆抬起头来,一张脸憋成了灰褐色,愠怒道:“你都看到了,她是怎么对我的,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谨言正了脸色:“我想薛师妹心里也有难言的苦楚,我只看到她失控,倒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总不能听你的一面之词,便断定是她的错处。”

    丽娆咬牙嘟囔道:“有苦楚可以告诉我啊,这样对我真的太过份了。”说着又伤心不已

    陆谨言道:“那你合该问一问,把话说开,不要互相纠结痛苦。”

    经过陆谨言的劝慰,丽娆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她也觉得自己似乎只耽溺在自己的痛苦中,缺少了对薛珞的关怀。

    难道人是天生就会杀人的么,难道她做出那些狠毒的手段是出自本性的么?王氏父子又不是全然无辜,他们找刺客,兴传言,杀医夺药,哪一件没有把她们往绝路上逼呢?

    薛珞是为了她才会做这样的事,将来更要承受武林正道的追剿。可她却对此满腹抱怨,满口责难,这怎么能不让她寒心?

    她悄悄地潜回房间,透过摇曳的灯火,看到薛珞蜷坐在地的身影,和她走时一模一样,没有分毫改变。

    飞蛾和蚊虫在头上嗡嗡盘旋着,密密麻麻像一张网一样。

    “至柔。”她有些惊慌,扑过去抱住她的身子,把脸挨延在她的发顶:“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你去流云门都是为了我,他们都该死,我也早就希望他们死。我怪的只有我自己,药方是我的,麻烦是我带来的,让你陷入这样的泥潭里,实在不是我所愿。”

    见薛珞身子僵硬,无动于衷,她赶忙俯身捧起她的脸来,手指探向她的鼻翼,感觉到温热的气息,这才松了一口气。“对不起。”

    薛珞轻轻抬眸,双眼紧盯着她,瞳孔里透出一丝无助和迷茫来。半晌,她声音嘶哑道:“阿娆,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好像疯了。”

    丽娆叹息着把她拥进怀里,感受着她的颤抖:“你只是跟我开了个玩笑。”

    薛珞喃喃道:“回来路上,我就想着,我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明日起来江湖上必定哗然,毁派灭教无容于天地之下,人人得而诛之。若是你为此厌憎了我,那我该怎么办?倒不如在你初有此心时,便与你同归于尽,我只是这么想着,没想到真的这么做了。”

    丽娆听着她这话,真是难过也不是,欣慰也不是,虽然知道她很爱自己,但所做之事如此冲动扭曲,也是让人胆寒不已。

    “至柔,我们起誓过啊,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听我说,现在不要去想这些事了。陆师兄明日要回四景山,他说等派内安宁,各方稳定,就会传信告知我们,到时我们再回去就不用顾虑那么多。”

    “安宁?”薛珞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阿娆,杀人并不是一刀就能事事了结的,我做的这些事,就算不后悔,也不能否认会给我带来很多障碍。我想,往后我们肯定会过上一阵水深火热的日子。不过你放心,我做的孽,我自己承担,你千万不要为此焦心痛苦。”

    丽娆急道:“你都是为了我,难道我会故意撇清吗?我现在担心的是,这些麻烦杀之不绝,传言像风,我们永远追不上风,既然已经把源头消灭了,接下来就看怎么让这股残风失去助力。至于往后会遇到什么,多想无益,总之我们一起面对就是了。”

    “阿娆。”薛珞隔着一层纱布,抚着她的脖子:“还疼么?”

    丽娆摇头道:“不疼。”

    薛珞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那纤长的脖颈上:“你要是觉得心气不顺,也可以掐我。”

    “哎呀。”丽娆被她闹得哭笑不得:“咱们掐来掐去一宿都不用睡了,赶紧把那件事忘了吧。”

    不过晚上躺在这女人怀里安眠的时候,丽娆还是惊醒了无数次。

    薛珞想来也没有睡好,抱着她腰的手时不时轻轻摩挲一下,安抚她的不安,从身后紧紧贴着她背脊的胸口起伏无定,唇间的呼吸总是急促而绵长,偶尔还夹杂着一声深叹。

    翌日。

    陆谨言在天刚微亮时,便起程了。丽娆一路把他送出茶园,看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悲凉。

    这个现在还能真诚站在她们这一方的人,往后还会无条件的帮助她们吗?也许有一天,他也会站在她们的对立面。

    黄狗一路跟了过来,在她的脚边缠绕嬉戏,不过才两日,它便已经把她当成主人看待了。

    丽娆俯下身摸了摸它的头,捡起一根木棍远远抛出去,嗾它叼回来。

    玩闹了一会儿,她觉得心情舒畅多了,便准备回屋,哪知回过身来,便见薛珞一脸晦暗的盯着她。

    丽娆惊道:“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薛珞抱手望着远处已经化为黑点的人,眉间笼起黑云:“他不是个坏人,但也不值得全然相信。”

    如果是以往,丽娆听到这个话也许会附和她,但现在她实在开不了这个口,既然陆谨言是好人,对一个好人,一个并不觊觎她药方的君子,她只会加倍珍惜和钦佩。

    第145章

    两人在津门城郊外的一处宅子住了将有半月, 常在附近茶寮听到人们谈论近来城中发生的大事,当然四潼城流云门掌门和公子突然消失的传闻也在姗姗传来。

    薛珞的名字时不时出现在人们的话语中,不知道为什么从别人口中听到心爱之人的名字, 总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会猝然引起全身的颤栗, 仿佛被人窥破了感情般。

    “你回来了。”丽娆把亲手做的几道菜端上桌, 一脸的兴意:“你看我做的菜, 是不是看起来很好吃。”

    薛珞揭下帷帽, 凑到桌前看了看, 笑道:“是很好, 你现在是越来越贤惠了。”

    丽娆闻言,扭头不悦道:“什么叫越来越贤惠,我本来就会持家做饭, 又不是现在才开始学。”

    “是了。”薛珞搂住她的腰,顺势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好,好。”丽娆推开她,手背擦过脸,故作嫌恶道:“现在一词穷就开始说这些废话, 喜欢和爱, 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两个人谈笑一阵, 便开始用饭。

    这个宅子是丽娆出面赁下的,乡下的农人不知道江湖上的血雨腥风,只看着她面善便把屋子给了她们。这半个多月,摒弃了那些打打杀杀的恩怨仇恨,少了被人追剿纠缠的束缚, 倒过得挺快活自在的。

    每日薛珞出去打听驿站传来的消息,并在城中肆意走动, 观察最近各门派的动向,丽娆就在家中操持家务,院子里本来萎靡欲败的几株月季也被她侍弄得精神奕奕。

    此时那几枝花已被剪下插在桌上的筷筒里,火红的花朵像是灶里未熄灭的煤芯,似乎靠近还会散发炽人的热浪。

    丽娆夹了一筷子蒸鱼放到薛珞的碗里,自已却不吃,搁了筷子只拿手去逗弄垂到桌边的花瓣,漫不经心道:“你尝尝这鱼。”

    薛珞尝了一口,味道清淡得能品出池塘中鱼独有的泥腥味,她勉力咽下,点头道:“好吃。”

    “比你在揽月峰吃的如何?”丽娆凑过脸来,认真问道。

    薛珞不知道她又挖什么坑等着她跳呢,只得睁眼说瞎话道:“你做的更好吃。”

    丽娆这下心里舒畅了,把那鱼挟了刺,全搁到她碗里去:“那你就多吃些,以后只能吃我做的鱼,知道么?”

    薛珞真是欲哭无泪,所幸这鱼不大,三两口下了肚也就了结了这场酷刑。

    “陆谨言还没有书信送来么?河清派这么近竟然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茶寮里的人也说,河清派如今闭门整修皆不见外客,任由求药之人在山下哀求,便是死尸也任弃不收,实在是太可怕了。”丽娆说着说着,便有些不是滋味了。虽说自己一直想置身事外,过两天安稳日子,可听到这些残忍的传言,怎么能不在心里泛起波澜来。

    那些人都是为着她而来,其中必然有真的走头无路需要帮忙的人,他们绝望的死在山门之外,她还怎么有脸踏上进门的道路呢?

    流云门的消逝虽然让传言得已遏止,但反倒多了一些借由报仇而滋生的帮派,打着为流云门讨公道的旗号,四处打探薛珞的下落,想要靠手刃她得已在江湖上传名,也为这新兴的帮派打下名声。

    丽娆每日都要嘱咐她,不要跟这些人纠缠,也不要曝露自己的真容,北月山庄的那场武林大会,让她在津门城出尽了风头,她武功的高强予人的映像倒还是其次,众人津津乐道的都是她的容貌。

    这便是做为女子的可悲之处,似乎她们的一切努力比不上拥有张绝色的样貌。

    不过薛珞对此并没有太多计较,那些低俗的人她根本就不会放在眼里。倒是丽娆总是为此激动万分,恨不得把那些人的嘴全都撕烂。

    “才不过半月,要有消息也得一个月之后了,你不要急。”薛珞淡然道,虽然她每天都会出门,但心里也知道,不过是白走一趟,首要的任务还是探听近来江湖的动向,比如追杀她的赏银增加了多少,围剿她的帮派又多了哪几个名声斐然的少侠。

    这些话自然不能对丽娆说,免得她为此日夜焦心,更加不会放任她外出了。

    “阿娆,天气越来越热,你还是不要下厨了,万一中了暑气又要闹着头疼。”薛珞抹过她额头上的汗渍,心疼道。

    丽娆满不在乎地甩了甩额前的碎发:“这点热有什么受不住的,我连饭都不做,那就真成了废物了。”

    “你呀。”薛珞指尖点着她的额角,埋怨道:“就爱自找麻烦。”

    隔着屋门能看到外面院子一株硕果累累的李树,李子压得枝头微弯,果皮已黄但离成熟还有十来日。

    丽娆看着它雀跃不已:“看来咱们今年能吃到它。”

    薛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倒看到白茫茫的日光下,池塘上荷叶层叠,粉色花苞林立,风吹来,水波荡漾,潋滟无双。

    她难得被美景所震慑,所以一时呆住了,连丽娆问她话,她也没有听得清。

    半晌才道:“什么?”

    丽娆道:“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我说,明日你去城里的土地庙看一看,我想知道那个秘道还在不在,若是长刀门的人还留在那里,倒可以把刀还给他,省得他去河清派吃闭门羹。”

    薛珞点了点头,但她目光游离,显是没把这话放在耳朵里。

    丽娆无奈了,其实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长刀门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倒是其次,万一遇到乾坤门的人反倒徒惹麻烦。

    饭毕,丽娆在屋后的水沟边洗涮碗筷,薛珞靠在一旁的檐柱上,静静地看她忙前忙后。

    看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何必每顿饭后都洗呢,不如留到晚上一起洗。”

    丽娆翻了个白眼:“不让你做事,你就闭上嘴巴偷着乐去吧,在这里出什么馊主意。”

    薛珞理亏,只得闭了嘴,悄悄退到屋前,转去荷塘边在柳树荫下看老人们钓鱼去了。

    入夜,两人搬了个榻几搁到李树下,躺在上面消夏。

    头顶漆黑的天幕上,星河灿烂,流荧纷飞。

    丽娆后脑勺在薛珞手臂上磨蹭了几下,幽幽叹道:“其实不拘在哪里过夏,只要咱们在一起就好。我对陆师兄的信,真是又期待又害怕,想到要回四景山,总觉得心里忐忑得很。”

    她转过脸,看着薛珞那姣美的侧颜,呆愣了一会儿,伸手抱住她的脖颈,问道:“至柔,你对我说实话,你想念你师父和师叔么?”

    “你想听实话?”薛珞微敛了眉目,看着那些翻过院墙,在檐沟边草叶上停驻的萤火虫:“我确实很记挂她们,我想着她们必定为我的事日夜担惊受怕,忧心难安,就觉得难过不已。”

    丽娆越发抱紧了她,口中却不忘奚落:“那你还大言不惭的说要带我离开离州,分明自己就抛不下师叔们,偏偏要说好听的话拴住我的心。”

    薛珞偏首抵住她的额头,濡湿的气息喷拂而上:“我是真打算做这个不孝的人了,并不是哄你。”

    蚊子呜呜声在耳边萦绕,丽娆烦不胜烦,她伸手探向地上,端起燃了艾香的盘子在头顶上一阵熏燎,直到那些声音都消失殆尽,这才放下手来。

    她正要唤薛珞进屋去睡,便见迎头一颗星宿拖着长长尾羽,飘然而落,匝地无声。

    “流星。”丽娆指着那黑暗的尽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稍时才挫败道:“忘了向它许愿了,真可惜。”

    薛珞睡眼惺忪,话语间带着朦胧的迷醉感:“快睡吧。”

    话音刚落,她已睡熟,想着她连日奔波必定疲惫不堪,丽娆也不忍再唤醒她,便去屋内拿了薄褥,轻轻搭在两人的腰迹,自己也把头埋进她的颈弯里,听着蛙鸣声,渐渐睡去了。

    转日,午时。

    今日薛珞回来得有些早,丽娆还在灶前忙活,她便急步走了进来。

    丽娆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怎么了,今日有什么新鲜见闻?”

    薛珞右手两指夹着一张轻薄的信纸,脸上表情凝重:“陆谨言的信到了,你看一看吧。”

    丽娆见她表情有异,心中也陡起狐疑:“是出了什么事么?”

    薛珞不答,只把那信纸递到她的眼前。

    丽娆拿过信来,快步走到屋外院中,迎着日光看了下去。

    未几,信纸落到了地上,她席地坐倒在门边的石坎上。

    “怎么办呢?”她喃喃道,眼里逐渐起了水雾:“外婆病重了,我不能不管她。”

    薛珞屈膝坐在她身旁,揽过她的身子放到自己怀里,安抚道:“如果病重是真,那我们回去就是。”

    “如果是真?”丽娆眨着泪眼,气郁道:“陆师兄说的还会有假么,外婆虽然对我薄待了些,到底是我最亲的家人,没了她,我在四景山上真就孤苦伶仃了。”

    薛珞冷声道:“这是什么话,没有她还有我,你怎么会孤苦伶仃。若她真心爱护你,你回去便是刀山火海也值了,若不是,那这种家人不要也罢。”

    虽然平日里,丽娆没少抱怨外祖母对待她和对陈氏兄妹的不同,但听到薛珞这般说,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一个人,所有亲人对她都充满了算计和排斥,憎恨和厌恶,那她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纵然有了爱人,也会觉得人生的悲哀和失败。

    她不想做一个失败的人。

    所以,她必然要回去,便不是为了外婆的病,也是为了自己对亲情一厢情愿的执着。

    “你会用百花焕神丹救她么?”薛珞问道。

    丽娆站起身来,有些烦躁,话音沉重得像是在说服自己:“当然要救。”

    第146章

    翌日, 两个人便收拾行装准备回四景山。

    出发时,丽娆顺手从李树上摘了几个李子尝了一下,酸涩中带了丝回甘, 如果再等十日, 必然是又脆又甜, 不过也用不着可惜, 留了些遗憾, 也在记忆中存了念想, 往后想到这里总是带着向往的。

    路过真武镇, 两人留宿了一晚。

    客房外的廊檐上, 凭栏望着远处澄黄的淮水河,听着船工们的口号,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兜兜转转竟是时隔了将近一年才回来。

    “记得这间房么?”薛珞悄悄从后面贴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问道。

    丽娆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就是在这间房鼓足了勇气向薛珞告白得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也不知道那时候哪来的勇气,现在让她再说那些肉麻的话, 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时候, 哪里知道你是这种性子。”丽娆淡淡然道, 唇角起了丝揶揄。

    薛珞笑道:“什么性子?”

    丽娆转过头,看着她,喟叹道:“哪里知道得到了你的心,就全然把你整个人生就攥在手里了。你好像就为了我而活般,以前的那些志向还有没有了?”

    薛珞浑觉这话是在嘲弄她般, 但又反驳不了,只能硬了声气:“什么志向, 我以前的志向就是在揽月峰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

    丽娆抬手搂上她的腰,认真看着她道:“你要真这么想倒好了。我记得在揽月附峰时,你连四方比试都不知道,后来却主动要参加,那时候你的志向是什么,肯定是跟我无关的,不过我也不在乎那些旧事就是了。也许你走那条路,比现在过得好多了,你可以把我的事当做和师姐妹们茶余饭后的笑料摆谈,还可以和师叔快快乐乐的下山游历,你会成为……”

    “行了。”薛珞冷冷的打断她,旋身挣脱了她的怀抱,抱手倚靠在窗格上一脸讽刺的盯着她:“没有什么也许,你既然断了我本来可以走的路径,就该陪着我把往后的人生好好过完,不要总是也许,那会让我觉得你是在后悔,在埋怨,在逃避现在的处境。”

    丽娆心头一震,脸上浮起被说中的惊慌,她上前抱住她,凄然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后悔,我只是觉得自己并没有为你的人生添光作彩,反而给你抹了黑,心里觉得对不住罢了。”

    薛珞只要见她服软,心肠便硬不起来,只得抬手拥住她的肩,埋首在她的颈弯里,叹道:“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咱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为什么还总是这般拖泥带水的,实在不够畅快。”

    “哎。”丽娆深叹了一口气,思绪复杂。至多不过三两天就要回到四景山了,她们肆意在一起的时光也就这么短暂了,确实不应再说些让互相都难受的话了。

    她搬过薛珞的脸,沿着她的额头细细地吻到唇角。

    傍晚的天色十分清明,河畔的白鹭正在往对岸的礁石上飞去,竹窠里传来沙哑的鸣叫声。

    风吹来,颈侧的肌肤带着潮湿的凉意,丽娆抚了抚薛珞后脑光滑的发顶,柔软的发丝缠绕在指间,未顺到发梢便被卡住了,她不敢用力,唯恐弄疼了她。

    薛珞似不满她的分心,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

    丽娆倒吸凉气,揉着那牙印,委屈不已:“好疼。”

    薛珞俯身横抱起她,透过窗棂把她摔到里间的床上去。

    丽娆还没来得起爬起,就被她压住了,狡狯的笑意在唇间流泄:“你现在只许想着我,我会好好爱你。“

    四景山,山门之外。

    未走近那巍峨的石峰,便已听到人声嘈杂,远道而来的人,竟已在山门处搭起了凉棚,做起了长久驻守的打算。

    小儿的啼哭扑面而来,惨烈得像是夜枭鸣叫。

    “至柔。”丽娆觉得心慌意乱,整个人倚靠在薛珞的肩上,全然没有了力气:“你带我用轻功跃过去,别让我看到他们的惨状。”

    薛珞自然顺应她的心意。

    两人刚在山坳下的大榕树旁落下,便有河清派的徒众闻讯追了过来:“你们是谁,竟然擅闯山门?”

    薛珞横剑护身,掀下帷帽道:“揽月峰,薛珞。”

    “薛师姐。”两个小徒众顿时有些唯唯诺诺:“陈掌门有令,让你们直接前往松风涯议事阁。”

    丽娆沉浸在烦乱中,并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直到薛珞提醒了她两遍,她这才后知后觉道:“要我们去松风涯么?”

    薛珞点了点头,拉起长帛擦去她额间的汗,低声叮咛道:“别怕,我陪着你。”

    丽娆挤出一丝苦笑来:“我怕什么,见到我的亲人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回到四景山,她那满身的尖刺便开始冒了出来。

    “别用轻功了,我想走一走。”丽娆拂开她的手,沿着山道慢慢走着。

    两个小徒众跃过她们,一路提着内力急往前奔去,想来是要前去向陈掌门禀告她们回来的消息,不多时四方长老也会到齐。

    丽娆沿着山路,欣赏着那些倚壁而起的楼屋,久时未见,梁柱窗格似乎破败了许多。房屋虽多,却了无人烟,此时正是在练武台练功之时。

    顺着松林间盘旋而来的山风,隐隐已能听到飒飒剑气之声。

    临近练武台的那座巨大山石。

    丽娆猝然停了脚步,回过头来,说道:“在四方长老面前,别尽想着为我说话,我自己知道该怎么说。”

    薛珞有些担忧的望着她:“阿娆,如果你今日不想去,我便带你回花房。”

    “哦,花房。”丽娆冷嗤道:“那要躲多久呢?”

    薛珞知道她心情不好,愈加小心的哄道:“你初归来,他们不会太为难你,你想要什么,只要给我一个眼神,我都会帮你,便是不为你说话,也有别的方式可以保护你。”

    “好啊。”丽娆转过身,脚下的步子迈得快了几分:“谁要是惹我不痛快,你就把他们都杀了吧,便是你师父师叔也不例外,做得到么?做不到就别说大话。”

    薛珞沉默了良久,幽幽道:“可以。”

    “薛至柔。”丽娆情绪终是崩溃了,她跪坐在山道上,撒泼似的骂道:“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你最好马上回你的揽月峰去,我不想再让你看到我满面狰狞,丑态百出的样子。你知道的,有景和谷主和宋青莲在旁,我忍不了的,我会发疯。”

    第147章

    “阿娆, 我与你是一体的,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抛下你,如果你觉得我会妨碍你甚至影响你, 只能证明你并非把我看成是你最重要的那个人。”

    “你影响我, 让我害怕自己不好的一面被你看到, 这还不足以证明你的重要么?”丽娆苦笑道:“你若想知道你爱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那你待会儿可不要惊讶, 当然你后悔也来得及, 回到四景山, 我与你的关系就要颠倒了。”

    松林如潮水涌动, 一切的起伏恰如丽娆的心境,她开始恢复敏感与脆弱,变得患得患失。

    在外, 她们是彼此的唯一,在这四景山中,薛珞是她的唯一,而她却不敢自信的认为自己是薛珞的唯一了。

    松鹤堂的议事厅内,陈掌门身居主位, 两旁长老皆已到齐。

    室内檀香萦绕, 气氛微凝。

    丽娆还在回味刚才路过练武台时, 那些师兄妹们对她报以的诡异眼神。还有那欲言又止的亲昵态度,实在是奇怪,因为往常时节他们对她都是视而不见的。

    友好么?不见得。看来为了药方,他们不惜要放下身段和这最不喜爱的人做朋友了。

    但她的思绪很快就被打断了。

    刚一跨进门,杜如梦便十分亲热地迎了过来, 握了她的手一阵嘘寒问暖,仿佛她的回来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惊喜般。

    “阿娆, 你终于回来了,外祖母今天早晨还在念叨你呢,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丽娆抽不开手,只得由着她握着,但她还未来得及说话,那厢的溶华姐妹已冲过来把薛珞团团围住,热切之态较之杜如梦又真诚了几分。

    看着她们相互问候,师徒深情的样子,丽娆黯然地低下头去,淡淡然道:“小姨,不是说外婆病重了么,现在可有好些了?”

    杜如梦拍着她的手背笑道:“近日皆卧床难起,病势反复,也许看到你,心情一好倒精神了。晚间就住在青松小筑,你也好久没看到小玥了吧,她可是想念你得很。”

    丽娆听到陈令玥的名字,不觉有些胆寒,经历了与流云门的退婚,及得到王似琪失踪的消息,这双重打击,必然已让她恨毒了她,她对待她或许有千万种的反应,但绝不会有想念。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倒是杜如梦的话中透露了一个信息:“看样子外婆并没有病到马上就死的地步。”看来陆谨言的信确实是诓骗她回来的计谋。

    话音刚落,陈雁回便起了身,他面色沉静如水,声音带着斥责:“这是什么话,哪有人会咒自己外婆快死的。”

    丽娆冷冷地看着他,咬紧了牙关。

    陈雁回看出她眼中透露的倔强和憎意,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阿娆,看来你去外面历练了一番,性子还是没变化,依旧是那般任性急躁。”

    丽娆侧头看着房梁上悬挂的灯笼,自嘲道:“人生下来性子就注定了,怎么会轻易改变呢。”

    “这话说得好。”一旁的景和谷主端起茶盏,慢悠悠地撇着茶沫,双眼斜睨着她:“俗话说三岁看老,江姑娘小时候就常常忤逆爹娘,长大自然也绝不服管教,陈掌门有什么话不若就直说,别绕弯了,你便是给足了她面子,她也不见得就会领情。”

    “是啊。”丽娆冷笑道:“景和谷主一看到我就想到我的爹娘,看来我跟爹长得真是十分相像。你这么讨厌我,恐怕是心里有鬼,巴不得我也跟爹娘一样赶紧死了,您做的那些事就没人知道了,可惜我命长得很,您就且等吧。”

    宋青莲见丈夫粗眉倒蹙,起了怒意,连忙安抚道:“你跟她较什么劲,还是正事要紧。”

    景和闻言喝了口茶,回过头去便催促陈雁回道:“陈掌门邀我们来有什么事,人已到齐就直说了吧。”

    此时溶华姐妹皆已归位,薛珞本站在师父身后,看到丽娆向她投来目光,便侧身而出,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后,附耳轻声道:“放心,我在。”

    放心,放什么心?怎么放心?这些人一唱一和,虎视眈眈的,恐怕是商议出什么极坏的主意来对付她了,她无法逃避也无法避免要经受番磨折了。

    想到要在薛珞面前承受那些责难,她就有些懊丧,气恼那人的不听劝,为什么非要跟来松风涯看她的笑话,为什么不远离这是非之地呢?

    “阿娆,想来你也知道你给河清派带来了多大的麻烦,你倒躲了清静,派内却已是人心大乱了。”陈雁回缓步走向高堂,忽而转身厉视着她,那身为掌门养就的不怒而威的沉着气势让丽娆不禁身抖。

    然而她虽然害怕,还是高昂着头,嘴硬道:“什么麻烦呢,我一个弱女子还能翻天不成?”

    陈雁回负手而立:“你若是不跟流门云结仇,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端来?他们为了报复在江湖上嚷出药方之事,如今山下鱼龙混杂,皆是求药而来的人群,你该知道这山上还有很多跟你一样年轻的姑娘们,难道你希望她们被歹人所害吗?”

    丽娆如遭当头棒喝,整个人眼冒金星回不过神来。他竟然敢睁着眼睛说瞎话把全部的责任转嫁到她的身上。

    得罪流云门的,难道不是陈亦深么?

    “陈掌门,我想你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正是因为陈亦深打伤了王似琪,你才和师叔前往津门城探视,其间还有碧水阁,青凤山庄等人作证。阔别几月,就成了丽娆的错,身为掌门怎能罔顾事实颠倒黑白呢?”薛珞不等丽娆开口便已质问出声,照她以往那个冷情的性子,万不会多说一句话,如今当众给予掌门难堪,想来已是打定主意要为她斗争到底了。

    丽娆垂下眸,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输了。若是平常,无人为她说话,无人站在她身边时,她可以毫无顾忌厉声喝气的反驳回去,像个刺猬一样绝不服输。

    现在不行了,她有了机会承受委屈,身上那些刺就变得无用武之地。

    “至柔。”溶华大师虎脸断喝:“这是陈掌门的家事,你不要去掺和。”

    薛珞抬眼看向一旁关切看着她的容鸢,柔声道:“师叔,你知道事实是怎样的,对不对?”

    容鸢秀眉微拧,面纱无风而动,想来是心绪复杂,气息急促所致,她沉吟良久才道:“我是听说流云门在找你们的麻烦,我心里只惦记着你的安危,其他的事,并不知情。”

    “你不知情?”薛珞声音提高了些,额间聚起一团乌云,似是被戾气所罩,眼神也愈发冰冷:“什么麻烦会困得住我?如果流云门真能成气候的话,也不会被我杀得一人不剩。”

    “至柔。”溶华大师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她本就长得严肃,沉下脸来,如霜寒入骨,越发让人生了怵意。

    丽娆侧头低声道:“行了,别说了。”她并不为溶鸢的置身事外感到难过,如果她们的明哲保身是为了把薛珞摘除出去,她乐得成全她们。

    屠戮门派实在是个大罪,陈雁回恐怕也在为如何洗清河清派的罪孽而焦心,遇到这样杀伐无度,心似阎罗的人,他反倒是会起惧意的,不敢轻易得罪了她。

    溶华起身来到薛珞身前,她眼神复杂表情失望,痛心疾首道:“至柔,你怎么会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她心肠如此歹毒,毫无悲悯之心,任由王似琪重伤而不救治,害得整个武林都对河清派腹诽心谤,毫无敬意,更害得你成了江湖上人人痛恨的魔头。你天姿出众,武林大会的魁首亦是手到擒来,我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希望,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前途,任这个妖女愚弄,帮她杀人树敌?我每每想到这里就痛悔至极,不该任你和这样的人下山。”

    薛珞望着溶华大师,眼中迷茫,带着不甚解的疑惑,仿佛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的师父全然无法重合:“师父,你怎能这么说,难道你忘了,我的伤便是她救的。”

    溶华大师一甩衣袖,憎恶不已:“她伤了你,救人是理所当然,揽月峰早已与她结财两清,并不曾亏欠了她。”

    丽娆点了点头,连声附和道:“是了,是了,已经两清了,既然此事与揽月峰无关,那就请你们离开吧,我与你们本就毫无瓜葛。我确实利用了薛珞让她帮我树清仇敌,一切皆是我的罪责。”

    溶华大师应陈掌门所召前来,为的是在流云门之事上撇清薛珞的责任,更不想牵扯进药方之争中,既然当事者已经承认与她们并无关联,那离开实是上策。

    “陈掌门,这是你们的家事,有景和谷主和陆楼主作见证,想来会处理得当,我们就先走了,我对你的任何决定都没有异议。”溶华向着陈雁向颔首作礼,一挽长帛回身喝令薛珞道:“至柔,跟我回去,你不要以为我还会纵容你,回去便闭关吧,十年之内不许出来。”说完攫了薛珞的手腕,要强行带着她离开。

    薛珞退步挣扎:“师父,我不能走。”

    “至柔,陈掌门是江姑娘的姨父,绝不会屈了她,你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先跟我们回去吧。”溶镜也插言劝慰道。

    溶华大师见她敢忤逆自己,愈加气得脸红声急:“至柔,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薛珞见师父已然动怒,虽想妥协,可又怕丽娆吃亏,实在左右为难。如果放任她一个人在这里,天知道陈掌门又要怎么污蔑她压逼她,左右都是要她把药方交出来,不如自已先行把水搅浑,让他们无意再对丽娆咄咄相逼。

    想到这里,她冷笑一声,换得陈雁回相视,便勾唇讥讽道:“不瞒诸位,王似琪并非江丽娆不愿意救,而是缺少药引,药引要用极寒之物,望舒心法是至阴内功,功力至高者的血便是最好的药引,若没有我答应,这药如何能起作用?”

    “你简直胡说八道。”丽娆哪料得到她会这样说,整个人寒毛倒立,如果她承认了药方里最重要的一味药是薛珞的血,那么就算把整个药方交出来也无碍了,她的整个压力就会被转接到薛珞身上。

    那揽月峰将永远安宁之日了。

    溶华姐妹亦是大惊失色,溶镜叱道:“至柔,你这么说把揽月峰置于何地?难道师姐妹们的血,都成了救人的良剂,那我们还如何过活,岂不是人人自危。”

    薛珞摇了摇头,叹道:“师叔你错了,只有我的血有用,药引虽要阴寒,还需纯阳之气练化,否则适得其反。我早从苍山派习得了和煦真经,内力阴阳相交,实在是最合宜的药引,如果你们要这百花焕神丹,不若先过了我这关,谁有本事打过我,我便把血都给了他。”

    陈雁回和景和面面相觑,他们为了药方已然把丽娆交出来的药丸研究了个透彻,不单对药引一无所获,其中的几味药材更是难以辨别。

    求药人的叨扰,他们眼不见为净,外人的生死更不会让他们有所触动,任他们在此无非就是想让派中人为此生怨,用他们给丽娆施压,让她把药方交出来,至于那些仇恨,只需要把她从河清派抹除,自然就一笔勾消了。

    至于这抹除之事,陈掌门觉得还有待商榷,如何当着山下众人面让丽娆消失?还能让所见者深信这人确乎已死。到底该真杀,还是假死,他拿不定主意。

    但这本该只是一个麻烦而已。如今薛珞抛来了一个更大的麻烦,药引如果真是她的血,那该怎么办?他们如何制约她?

    “不对呀。”一直在旁冷眼围观的陆楼主抛出了疑问:“你说你的血是药引兼有阴阳调和之效,当初江丽娆救你时,你并未习得和煦真经,如何能成为药引?”

    薛珞抱手回视,毫不卑亢:“薛掌门早就托人把和煦真经交由我保管,这事是瞒着我师父师叔的。我这次去苍山派只为了拿回化雨剑法,有了内功奠基,剑法便能极快的融会贯通。陆楼主若不信,现在就可与我对上几招。”

    第148章

    既有薛珞在此事上分担了火力, 陈掌门和景和谷主暂时歇言,药方之事和对于江丽娆的处置之事只得往后拖延,山下那群求药人依然要在水深火热之中抱着希望再挨些时日。

    不过诚如陈掌门所言, 派内已是人心大乱, 谁也不愿意整日价被群百姓滋扰, 况且他们之中还大多有些拳脚功夫, 跟守山门的徒众先时还是口舌之争, 慢慢地已演变到了动刀动枪的地步。

    如果出现了伤亡事故, 那丽娆真就不容于派中了。

    溶华姐妹回了揽月峰, 薛珞不得不走, 她还要去应付溶华大师的问询责难,想来所承受的苦楚不比丽娆低。

    临别时,两人约好了择日在花房相见。

    对于这个择日, 丽娆心里终是有些忐忑,惶惶然觉得漫长得很。

    留在青松小筑,自然是为了外祖母的病情,她会倾尽全力医治她,可若是陈雁回夫妇执意要把这个病势变得越来越严重, 她也真是有心无力, 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了。

    青松小筑, 厢房内。

    戴婆婆躺在病榻上,在丽娆为她诊脉时才倏然转醒。

    看清眼前的人,她浑浊的眼眸里,蓦然透出精光,本还无力的手攫住丽娆时倒像压了座大山:“阿娆, 你回来了?”

    丽娆点点头,俯下身笑道:“我回来了, 听说你病得严重,来看看你,是哪里不舒服呢?”

    “哪里不舒服?”戴婆婆溜眼看了看站在丽娆身后的陈雁回夫妇,叹道:“人老了,自然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丽娆浅嘶一声,似乎对于她的话不甚赞同:“在四景山上可不能说这种话,难道姨父的延年益寿丹是假的,您还未满八十怎会算老。”

    戴婆婆勉力撑起身来,伏在被褥之上,七月酷暑,虽至傍晚,天气依旧闷热,她竟然还盖了一床厚被。丽娆探手摸向她的颈弯,那里面已是一身的湿汗。

    小姨和姨父都在身后,她能说什么呢?难道指责她们不够尽孝道么?那自己在外漂泊了近一载,可有为外祖母操心过,将心比心也无权这般说。

    “青松小筑上虽然比花房干爽,但到山下养病更为适宜,你知道,那里草药也更好找,不若我们明日就下去吧。”丽娆小声提议道。

    戴婆婆听了这话,精神明显更为振奋了些,但看着走过来的女儿,喉间的话拐了个弯,变得模棱两可:“其实在哪都是一样的,山下久未打扫估计已经不能住人了,你也在这里先住两天,趁外婆有力气,还能跟你多说说话。”

    杜如梦端起床头小几上的药碗,轻轻吹了吹,舀起一勺递了过来:“外婆说得对,山下久不住人已经破败不堪了,我先找人下去收拾,这几天你就在这里住着,至于药,松风涯还有些旧药,你看看什么能用,便是没有让人去山下买就是了。”

    丽娆早知他们不会这么快放自己下山,对此也没有做出抗拒,因着她留在这里还有另一个原由,她要看看陈氏兄妹对她的态度。

    这两兄妹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但陈亦深终与她单独相处了那么多日子,那时候他明明已经改变了很多,愿意为着她的安危奔波,愿意为着妹妹的终身大事而抗争,现在怎么能容自己的父亲这般污蔑无辜的人而当一个缩头乌龟呢。

    外婆确乎有着年老之人共有的病症,风湿,软骨,精神不济,有失调养,她需要开具一个长期调养的方子,临出门时,陈雁回夫妇着人收拾客房容她休憩。

    她悄悄潜了回来,撩开厚被一寸寸检视戴婆婆的腿。

    腿肉已然萎缩,想要下床走路难上加难,就算身子养好了,这辈子也只能在床上等死了。

    她不禁起了悲意,眼眶微红,抱住那老人的衰败的身子:“你的腿,我留了药酒为什么不用呢,你真有这么冷么?为什么不舒服不说出来,为什么要忍着?平日里怎么对我的?在我那里,你也会这样么?他们让你病着,你就病着,让你逼我回来,你就用命逼我回来?我现在回来了,你以为他们会好好待我么?给了药方,我还能活着么?山下求药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早晚会引起武林动荡,怎么平息?难道不是用我的命么?”

    戴婆婆木然的看着她,屋门外有小婢们端着热汤前来的脚步声。丽娆闭了闭眼,想要离开,但她抬手抱住了她,依旧是那重如山的手劲,很难相信一个病中老妇人有这么强劲的力道:“阿娆,你把药方给了亦深吧。”

    “给亦深?”丽娆苦笑不迭,用力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给亦深我就能活命么?”

    戴婆婆盯着屋外欲将出现的人影,气息急促:“立个誓言,陈亦深执掌河清派时,便能启用药方,这便保得住你了。”

    小婢们端着餐盘走近,食案上放着一些清粥小菜。丽娆帮着把那些碗盏放到小几上,温声安抚道:“外婆,我明日再来看你。”

    戴婆婆点了点头,有些脱力的闭上了眼睛。

    客房内。

    丽娆还未来得及喝完一杯热茶,门便被吱然推开,回过头去,正见陈令玥立在门前,泠泠然清瘦的身骨,一身鹅黄色交襟夏衣穿在身上犹显晃荡。

    “你瘦了很多。”丽娆有些感慨,这么久不见,令玥都不是记忆中那个娇俏可人的姑娘了,眼中的冷漠让人渗然。

    “你倒是神清气爽,越发美丽了。”令玥的言语中夹杂着嘲意。

    丽娆回过头来,继续喝着茶:“你想要说什么就说吧,趁我现在还有心情听。”

    令玥跹步走到桌前,撩衣坐在凳子上,端起茶壶给自己也添了一杯茶,但她无意喝,只看着杯中沉浮的叶片发呆:“你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要害死似琪哥哥来报复我?”

    “报复你?”丽娆冷笑道:“你错了,我不讨厌你,我是可怜你,为着这么个男人变成这个样子,你的哥哥难道没有告诉你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告诉你是他亲手把他打伤的?”

    “那他总是你害死的吧?”令月瞪着她,眼里聚起恨意。

    “对呀。”丽娆干脆的承认了,这事本就解释不清,人死了那些错处自然也就没有了,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万般美好:“他爹引人追杀我们,没办法只能自救,总不能任人宰割吧?”

    “你会有报应的。”令玥恨恨道。

    丽娆却越发笑得灿然,以往自己总是被她的情绪所牵绕,现在可行不通了,她早就不把她当朋友看待了:“那就让报应来找我吧,如果他的阴魂来报仇,不是正好合你的意,你就能看到他了,相思之苦也可解除了。”

    “你……”令玥听她这话,不禁气结,双手把那茶杯直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你以为药方是你的保命符么?”

    “行了。”人人都可以拿药方牵制她,偏偏陈令玥没有资格:“你爹娘想怎么杀了我,让他们尽管来,我回来就是等死的,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丽娆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指着门外道:“去把你哥哥找来,你不去找我便去找。陈亦深是未来的掌门,只有掌门有资格跟我说话,别的人不配。”

    陈令玥还想说什么,丽娆懒得再理,一甩衣袖出了门。

    陈亦深住在青松小筑后面的两间厢房里,那里十分清静,正临涯边,常有松鹤之声传来。

    “陈亦深。”丽娆气势汹汹的走到屋门外,大声唤道:“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门姗姗开了,陈亦深一脸颓然的出现了,他喃喃道:“表姐你回来了。”

    “回来了。”丽娆满面怒容,双眼直视着他,不想放过他丝毫的表情:“你爹说是我跟流云门结仇,你妹妹也怪我害死了王似琪,你怎么说?”

    “我怎么说?”陈亦深长叹了一口气,背身来到涯边,望着天边沉浮的云海,有些怔忡:“我跟陆谨言说了,让他别让你回来,可他说外婆病重,若是你不见最后一面,终是要恨我们的。”

    “哎哟。”丽娆只觉得牙齿发酸:“多谢你为我这个表姐着想呢,现在我回来了,你说说,你家人要怎么对我呢。”

    陈亦深急斥道:“我父母能做什么,我爹是掌门只能顾全大局,全然是你那个二叔二婶搞的鬼,整日上山来逼迫我爹,说什么有你在门中,河清派只会被千夫所指。又说什么流云门的事总要有个交待,不然会被江湖上的门派所不齿,总之是他们容不下你,你该想办法对付他们才是。”

    “那你说说,我怎么对付?”丽娆浑觉无奈:“不就是想要药方么,搞得那么冠冕堂皇,要给什么交待?”

    陈亦深有些谨慎的看了看四周,似乎是草木皆兵了,可这样子只会让丽娆发笑,难道百花谷的奸细还会跑到松风涯来。

    陈亦深低声道:“你的二婶对你和薛师姐的关系知道些首尾,她说薛师姐是为了你才把四方比试的第一让出来的。说你为了她不愿意嫁人,要求溶华大师收你入揽月峰。如果这些都是真的,你……你倒要小心些。”

    第149章

    果不其然, 在陈亦深提醒她后的第三天,她在小厨房给外婆煎药时,便被人打晕了。无怪她没有防备, 因为那时杜如梦也在场, 她还贴心的帮丽娆准备药材, 可就在她转身的那一罅隙, 那人便出手了。

    晕倒时还曾听到杜如梦的惊呼, 可知她似乎也并不知情。

    醒来时, 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知道四周都黑得很, 她伸手摸去能摸到玉滑的带着苔藓的石壁。空气中有潮湿的灰尘夹杂着泥土的腥意扑面而来。

    这里没有人气,又这么幽暗,但呼吸之间并无阻碍, 可知并不是什么密室。

    她一面摸索,一面往前爬,从左到右,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但还是一无所获。没有亮光, 所有的东西都那么不自然, 即便是一张椅子, 总觉得被赋予了另外的可怖的色彩。

    她呆坐了半天,贴在身上的薄衫让她开始打寒战。这里面太冷了,隔绝了阳光,便全是阴冷的潮气。

    她靠在石壁上倾听,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空灵的水滴之声。

    想来, 这是松风涯峰涯上的某个地方吧,她听说松风涯上对于犯了门规的徒众是要关禁闭的, 而那个地方在涯后一个山洞之内。

    在这种地方关上十来天,再十恶不赦的人也要洗新革面了。

    丽娆不禁失笑,他们必不会关她太久的,总归是迫她说出药方来,绝不会伤及她的性命。除了冷她倒乐得在里面躲清闲,不过还是委屈,想到那么久不见薛珞,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去了花房没见到她,会贸然闯上松风涯呢。

    时间流逝得太过缓慢,滴水声数了六万多下,才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过不了多久,石门上有道窗户缓缓朝上开启,淡白的亮光汹涌而来,刺得丽娆埋头捂住了眼睛。

    但她还未来得及看清来人,窗户又渐渐合拢,她冲上前去跪在门边大叫道:“小姨,小姨,是你么?”回答她的只有沉闷悠长的回声。

    她感觉身边有东西咯着她的脚,伸手摸去,一个个圆圆的手掌大小的物什,拿到鼻间闻了闻,原来是数个松软的馒头。

    看来他们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多关些时日了。

    直到现在她才开始着了慌,如果真要关她三年五载的,那出去是个什么光景,连师兄妹们估计都换了一茬,毕竟到了成婚的年纪他们便可自行婚配下山了。

    除了真的天资聪慧能为河清派带来利益的人,谁愿意留一群废物在山上混吃等死呢,便是成年之后也得自给自足了。

    松风涯议事厅内。

    四大长老除了揽月峰皆已到齐。

    “薛珞武功盖世,连流云门掌门亦能轻易打败,你们谁是她的对手?”陈雁回坐在高堂之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左右的两位长老,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嘲意:“若真把江丽娆杀了,你们焉能全身而退,况且那药方虽已被如梦拿到手,但有三味药除了丽娆外,没有人能译得出来,便是景和长老似乎也是一头雾水。”

    景和谷主冷哼一声,对他的轻视十分不服:“我大哥不过是在文字上弄点花样,迷惑迷惑你们这些外行罢了。”

    “哦?”陈雁回笑道:“这么说景和谷主已经有眉目了?”

    景和傲然道:“不说有十足的信心,总还有八成的把握,江丽娆那蠢货,以为自己不说别人就拿她没办法,我去了花房把她种在药田的药全挖了回去,总归三五天就能试得出来。”

    “那三五天之后呢?江丽娆是赶下山去,还是怎么样?还是交回你百花谷处置?”陈雁回凝目而视,誓要他给出个决断来。

    若是平常把江丽娆带回百花谷处置他是求之不得,现在有薛珞这个麻烦虎视眈眈,他焉敢应承下来?况且如果药引真出来薛珞身上,那江丽娆不但不能放,还得用她来威胁薛珞以便能取血制药才行。

    “还是让她在山上吧,你是掌门,我不过是个长老,哪里制得住她。”景和三两句便把麻烦撇了个干净。

    陈雁回知道他们夫妇心眼甚多,轻易占不了便宜,便问另一旁淡然喝茶的陆放鹤道:“陆楼主怎么说?”

    陆放鹤轻咳一声,叹道:“这几日,谨言一直想到山上来探望江姑娘,想来他们小辈间的关系并不差,你们让我儿子写了信,无端给他树了个敌,还想让我怎么说?”

    景和谷主闻言不禁讥讽道:“陆楼主这是埋怨我们了?让戴老夫人重病的主意还是你出的,现在想明哲保身,恐怕太迟了些,你们的寒霜剑法不是号称四景山之首么,还怕一个揽月峰的姑娘?”

    陆放鹤昂了头,懒得多看他一眼,百花谷和听雪楼历来不和,特别是陆谨言武功盖过江玉峰后,百花谷在陈雁回面前挑拨离间便成了习惯:“拿江丽娆的生死来威胁薛珞的主意可是宋夫人出的,宋夫人说两个姑娘关系斐然此计定然能成,妇人家眼睛是要比我们清亮些,这心自然也比我们要毒辣些。”

    宋青莲本坐在丈夫之后,听到这话脸色微红,不禁尖声反驳起来:“这么说来,陆楼主是对百花焕神丹不感兴趣了?那你现在可以回你的听雪楼去,药方之事本就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陆楼主冷笑不迭:“建派之初是怎么说的?四方长老皆有权共享派内资物,若陈掌门要毁了这历代所守的誓言,那我即刻就带着徒众们下山,我听雪楼本就不该埋没在这重山之内。”

    陈掌门见这几人越说越上头,唯恐引起内乱,只得出言安抚道:“诸位就请稍安勿躁吧,咱们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河清派在武林之中能够更加发扬光大,这本就要靠大家共同出力。其实要说我们逼丽娆交出药方,这话就不对。药方本就该是河清派的,当初景明也是百花谷的人,理应对河清派有所贡献,如今不过是想办法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而已。”

    宋青莲听到这话,犹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标榜得合情合理便附和道:“陈掌门这话说得是,若有了药方助力,咱们几个的儿子如何不在江湖上混得风生水起,这都怪江丽娆太过自私,自己天资低劣就看不得别人出风头,她娘以前因为没有生儿子被公婆不喜,她便撺掇大哥与我们离心,这是从根上就坏了。”

    “行了,你也少说两句。”景和谷主听她这些乡野俗话觉得丢脸不已,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爹娘没有一碗水端平吗。

    幸而陈雁回早就熟知她的秉性,对她的话只作未闻:“以薛珞的轻功从揽月峰到这松风涯顶简直易如反掌,我们是防不胜防。如今,我们只能同声共气,只说江丽娆犯了门规,被关了禁闭,要惩罚她把戴老夫人的绝症治好才能放出。她若真在乎丽娆,必不会冷眼旁观。至于江丽娆那边,若景和谷主制药失败,我们只得把山下那群人放上来,如果他们威胁到丽娆的生命,薛珞手上定然是要沾血的,到时武林群起而攻之,丽娆为了护她,那药自然也会心甘情愿交出来。只是……”

    “只是什么。”景和谷主和陆楼主同声问道。

    陈雁回敛了眸,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只是不知,她们到底是不是宋夫人所说的那种关系,揽月峰上的姑娘绝情弃爱,怎么会为了一个任性无能,脑袋空空的姑娘不顾生死,有溶华大师制约,万一她已经心静如水了,我们这些拳头就真打到棉花上毫无力道了。”

    彼时,杜如梦已从议事厅回到了母亲所住的厢房内。

    戴婆婆看到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疑惑的问道:“阿娆呢,今日怎么没来陪我说话?”

    “她去采药了。”杜如梦眼神的游移还是出卖了她的心虚。

    戴婆婆知道陈雁回为了药方定然要不择手段了,毕竟山下那群人已经影响到了河清派的安危,但如果真要用丽娆的命去解除这些危机,她还是觉得太过残忍了些。

    她已经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了,不能再对不起自己的孙女:“如梦,你不要傻,丽娆不是不通情达理的姑娘,而且她吃软不吃硬,你们不能逼她,逼急了小心她玉石俱焚,她跟她娘的性子是一样的。你从小被你姐姐照顾着长大,你还不了解她么?”

    杜如梦神情复杂,似乎全然陷在了回忆里,她点头道:“是啊,姐姐的性子就是这么执拗。”

    戴婆婆道:“放她回花房,好好对她,往后她会把药方交给亦深的。”

    杜如梦为难不已:“娘,你知道,这河清派并不由我做主,我实在无能为力。”

    揽月峰。

    薛珞回来后便被勒令闭关,明面是要拂去她从山下带来的浮躁戾气,实际不过是想断绝她与丽娆的往来而已。

    对于溶华大师来说,由头到尾都是百花谷那个妖女带坏了她最得意的弟子。薛珞做的那些狠辣之事,全然是被蛊惑诱骗的,她的这个徒弟就是一张白纸,人情世故上懵懵懂懂,被那些俗艳的姑娘一撩拨,哪里还能自持。

    至于薛珞,她如今哪里静得下心来练功,刚闭上眼睛,脑子里便全然被丽娆的身影占据,山下的那些点点滴滴,越是回想便越发觉得深刻。

    她要反省什么呢?反省自己不够爱她么?

    第150章

    丽娆已被关了近七天, 这七天之中,除了固定时辰有人送来些馒头和饮水,全然没有谁跟她说过一句话, 即便她在那道小门开启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近前, 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身着蓝衣分不清男女的背影。

    “你们到底要把我关多久?”丽娆实在受不了了, 对着虚空无力的叫喊道:“便是关到死也得告知我一声啊。”

    回答她的永远是沉闷的回声, 间或有水滴声夹杂其中, 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你是说江师妹被关了禁闭, 如今生死不知?”陆谨言站在枫叶夹道中, 对着前来向他报信的陈亦深惊讶道。

    陈亦深点了点头, 关于这事,他心里面也复杂非常,一方面江丽娆的生死确实让他忧心, 另一方面这是陈雁回作出的处置,对于河清派来说,掌门的话近乎于圣旨,余从焉敢不听呢?

    他没有办法去改变,只能求助于旁人。

    陆谨言气怒道:“这可不行, 我若知道戴老夫人的病有假, 怎会写那封信把她们诓骗回来, 若是江师妹出了事,薛师妹恐怕要恨毒了我。”

    陈亦深反驳道:“谁说我外婆的病有假,她卧病在床你也是看到的,人老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不行呢, 这也不是你我能断定的。”

    陆谨言双手相击,端的是焦躁难言, 陆楼主连日来都是一大早便前往松风涯议事,又有意阻拦他过问薛江二人之事,肯定是陈掌门想出了什么卑劣的方法想要夺得药方,父亲的意思是让他明哲保身,不要掺和进去,以免遭受薛珞的责难。

    他怎么能不管呢,这事怎么说都有他的罪责在。

    他攫住陈亦深的肩膀问道:“陈师弟,这事薛师妹知道么?”

    “就是因为她不知道,我才来找你。”陈亦深摇了摇头,叹道:“揽月峰近来闭门谢客,听说薛师姐已经闭关,没有人能把消息带给她。如今只能把表姐关下去,以待薛师姐出关那天。我表姐那性子,宁死不屈的,逼急了说不定要绝食而死。”

    “不行,我要想办法上揽月峰。”陆谨言神色凝重的看向远处高耸如云的峰顶,他打定主意,即便轻功不济,也得冒险试一下。

    陈亦深听他这般说,虽然觉得此事不该贸然行动,但也佩服他的勇气,若是自己,哪有这样的魄力?

    看着陆谨言那急切担忧的模样,想到他这番心思终究要落空,惋惜之余不禁起了调侃之心:“我知道你喜欢薛师姐,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至于原因我就不说了,免得你难过。”

    “难过?”陆谨言冷冷一笑,脸上凝起寒霜:“你想说的话,我在四潼城就已经知道了。现在,我对她不单是爱慕,还有敬佩。我无法做到她对江师妹所做的付出,必然也永不会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会有些遗憾吧,但绝不会难过。”

    陈亦深拍着他的肩膀,慰藉道:“别遗憾了,四景山那么多好姑娘,总会有适合你的。”

    看他这老成的样子,颇有几分陈雁回的真传,陆谨言反唇奚落道:“那你呢,你回来这么久,也不去看看阿娇,你怎么想的?难道你也准备就这么完了?阿娇虽然骄纵,任性,为了你总愿意改掉这些坏毛病的。”

    陈亦深转身摆了摆手,沿着枫叶夹道往下行去:“我来报了信就得回去了,近来母亲时常关切我的行动,若是一个时辰之内不回去,恐怕就要生疑了。”

    小道上,两旁枫叶在酷日烧灼下边缘已开始浅浅泛黄,等到九月就会怦然似火了。然而那些狂热的爱恋,似乎已经过了最热烈的时候,开始逐渐凋零了。

    至夜,揽月峰上安寝钟声敲响,一大片黑鸦在朦胧的月色中腾空而起,在揽月附峰与主峰之间徘徊。

    峰顶针尖一样高耸入云,似乎早已做好了迎接夏日风雷暴雨的袭击。

    陆谨言几个起落,避过守卫的两个师姐,在山道上急行而过,指缝间的银针寒芒微现。

    及上银辉台,揽月峰上巍峨的楼阁已影影绰绰浮现在眼前,他潜到一处巨石下,驻步而思。

    揽月峰的闭关之地,想来不会在人烟浓重的地方。峰边那幛黑漆漆的楼阁没有灯影相悬,守卫者也稀疏,看起来安静沉肃,仿佛是荒废之所,应该是那里了。

    可如何才能过去呢?之间相隔的可是溶镜师叔所掌的慎思堂。

    慎思堂里灯火通明,兼有女子谈话之声传来,陆谨言有幸上来过一次,便是承受父命到慎思堂请求溶镜师叔酌情轻罚那不知天高地厚,夜间上峰来偷窥的师弟。

    当然,揽月峰绝不是看重人情之辈,那师弟最后被废去武功赶到山下去了。

    他抬头看着从附峰飞旋而上寻找栖息地的黑鸦,想出了一个主意。

    待那群黑鸦临近慎思堂,他弹出指间的银针,黑鸦纷纷惊叫坠落。

    慎思堂中守夜之人闻声皆出来探视,便是巡山的师姐们也都在抬头观望,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趁这个间隙,陆谨言连忙绕向慎思堂后,接连甩出银针,趁鸦落之时飞身越了过去。

    所幸他穿着黑衣,与浓雾溶为一体,周围的人又被转移的视线,从而安全的抵达了峰边的那座阁楼。

    他潜在外面的竹篱间,悄悄探望了良久,里面毫无声息。他贴近门边,附耳轻轻敲了敲门。在这宁静的空气中,敲门声响得实在触耳惊心,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薛师妹?”他唤了一声。

    背后抽剑声铮然作响,一道银光擦过颈项,直点他的死穴,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急忙扑地滚身躲开。

    剑锋追寻而来,破风声飒然而起,连带着响起一个清冷之声:“什么人擅闯揽月峰禁地?”话音刚过,引哨拖着蜂鸣向上窜起,即刻在空中炸出一道绚丽的烟花。

    揽月峰上,本该沉睡的空气,轰然沸腾起来。

    陆谨言知道一旦被她们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自己深夜来访,如何解释得清?想到这里,他只得蒙头跃上阁顶,以便用轻功落入昏暗的地方逃跑。

    四周渐起火龙,女子的娇叱声汹涌而来。

    “抓住她。”几道白色身影接连跟过阁顶将他团团伟住。

    陆谨言挽剑避过几处杀招,慌忙又往下落,但看着地面上林立的人影,还是有些胆寒失措。

    杏黄色的道袍拂过眼际,月华剑法横挑而过,直往他脸上的布巾袭来,溶镜师叔的声音严谨无情:“你找死?”

    陆谨言仰身躲过,在楼沿上踉跄摇晃,地上白色身影已化出剑阵,只待他自投罗网。

    陆谨言知道,溶华大师很快就要来了,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与其被她抓住送到慎思堂,而后被四景山众人耻笑,不若先把薛珞引出来再说,由她帮忙斡旋也许还有条生路。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呼唤道:“薛珞,你在哪里?江姑娘有难,还请你去相救。”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破出窗格急风般掠过,用长帛拴过他的手腕,从溶镜眼皮子底下把他拽走,并御起轻功直奔银辉台而去。

    “薛师妹?”陆谨言看着身畔白衣卓然,清丽无双的女子,满面惊喜道:“我终于找到你了。”

    薛珞冷面无言,她落到银辉台上,急步绕过一个精巧的荷池,转过石碑,进入西厢阁房,檐上的灯笼还还不及摇晃,门扉已倏然关闭。

    陆谨言知道安全了,这才呼吸急促,心跳加剧,对自己差点陷入的困境感到万分害怕。

    “丽娆怎么了?”薛珞推开窗户,倚立而问,苍茫的风,呼啸而进,把她的墨发卷起,紊乱的飘荡在额间。

    陆谨言知道不能拖延,便简话道:“陈掌门把江师妹关了禁闭,已是七天了,消息全无,我想这必须要告诉你才行。”

    薛珞捏紧手骨,冷道:“关在哪里?”

    陆谨言道:“松风涯上,至于具体位置,问陈亦深便知。”

    薛珞点头:“知道了。”

    陆谨言知道这三个字所蕴含的风暴,还是徒劳的提醒了一句:“若能安全带出江师妹不惊动陈掌门才好,下得山去再从计议。”

    “陈雁回这是故意要跟我作对,我为什么要放过他,想要我的血么,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拿。”清辉之下,能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诡谲的笑意。

    陆谨言还想劝她不要太过冲动,那厢溶华大师已从碧波主楼得到风声,前来堵截这不速之客了。

    薛珞看着碧色窗纸上泛起的火红亮光,朝窗边侧了脸,抬颚示意道:“跳下去吧。”

    “跳下去?”陆谨言大惊失色,峰高谷底,便是轻功绝世也要摔死。难道薛师妹是惩罚他贸然闯峰,想要他以死明志?

    薛珞像是从他纠结的面容上,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狠狠睨了他一眼,举起手中长帛道:“有这个你怕什么,不过是让你悬在外面吹吹冷风而已。”

    陆谨言看着手上的所系的白帛,听着门外纷踏的脚步声,眼下形势不容他犹疑,想到这里,他一咬牙,翻窗跳了下去。

    薛珞手腕上灌注着内力,抄手把那长帛的一端藏进臂弯下,身上虽系了一个人的重量,脸上倒还云淡风清的。

    溶华大师推门而入,看着倚窗而立,淡然看着她的徒弟,沉声问道:“至柔,那登徒子呢?你不是追到他了?”

    薛珞微微颔首,道:“追到了,我让他走了。”

    “你让他走了?”溶华大师惊怒攻心,不免急声厉气起来:“他闯去闭关之处找你,到底是谁?”

    “师父我无意瞒你,他是苍山派的人。”

    “苍山派的人?”溶华大师听到这个名字,心中顿时思绪万千,本来薛珞前往悦州城已让她顾虑非常,如今那里的人已经能在揽月峰上来去自如,这如何不让她气恼?

    难道薛珞已然决定要背离河清派,回到那边去了么?那她这数年的栽培不就成了一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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