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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2018-2013(7)

    “没事。”江语乔缩回手, “已经不痒了。”

    公交车停靠,前门吱呀一声,新鲜的夹杂着雪气的风灌满车厢, 向苒手里拿着清凉油, 被刹车的惯力拉扯着向前,放在膝盖上的耳机滚落到地上, 江语乔捡起来递给她,向苒问:“要不要听歌?”

    她拨弄手机调出音乐, 将一只耳机塞到江语乔的耳朵里, 很快,轻柔的、悠扬的长笛声从手机里传来。

    “是《鸟之诗》。”向苒轻声说。

    “很好听。”

    江语乔点头回应, 她隐约觉得自己听过这支曲子, 用力想却又想不起来。

    正说着, 埋头恶补作业的肖艺忽然起身, 朝着这边挥了挥手,江语乔没看见, 倒是向苒注意到她的动作,微微抬头看过来, 看见周奕唯单肩背包, 晃晃悠悠地上了车。

    肖艺的位置靠前, 一抬头看见个不速之客,连忙给江语乔通风报信,谁知道江语乔神魂飘到了哪里去,压根没分她半个眼, 反倒是周奕唯眼神极好, 一上车就锁定了江语乔的方向,最后一排刚好空出两个位置, 他大爷似的走过来,对着向苒说:“哎,同学,换个座儿。”

    江语乔正全身心感受音乐的洗礼,扭头看见周奕唯,好心情散了一半,硬邦邦地说:“她不换。”

    “啧啧啧。”周奕唯鹦鹉学舌,阴阳怪气地重复江语乔的话,“她不换,不换就不换。”

    几个男生看过来,显然是和周奕唯认识,发出鬼喊鬼叫的嘘声,周奕唯很是受用,一屁股坐到向苒旁边的位子上,朝他们比划着安静的手势,换来更热闹的哄笑。

    向苒皱着眉,哐当一声把书包摔在她和周奕唯之间的空隙处,周奕唯哟呵一声:“气性还挺大。”

    说完,他伸着脑袋去问江语乔:“下午第三节 课,我们打篮球赛,你来看呗。”

    江语乔烦得要命,后脑勺挤出四个字:“不去,没空。”

    “都周五了,放松放松嘛,你准备冲着八百分考啊。”见江语乔不搭理他,整张脸朝向窗外,倒是旁边的女生死盯着自己,周奕唯改换方案,忽然问向苒,“哎同学,你是哪个班的,你不来给你们班加油吗?”

    江语乔揉着太阳穴回过头:“别烦人家。”

    周奕唯见她回头,连忙道:“那你要是今天没空,我们周日还有一场比赛,在浮山公园,来不来?”

    周奕唯今年十五岁,和2018年的江朗差不多大,在江语乔眼里,此等型号的男生都是泥巴地里打滚的黑泥鳅,整日吊儿郎当没心没肺,被爸妈塞到重点学校混日子,心思全然不在学习上,不是谈恋爱就是打篮球,偶尔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约架找事,江语乔看着就烦。

    看他打球?江语乔看他像个球。

    这人说话也跟江朗一个调调,江语乔切换到长姐状态,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砸他一句:“不去,你有那时间还不如多做两道题。”

    “你怎么说话跟我妈似的。”周奕唯油盐不进,又问,“那去看电影吗?要不去听什么音乐会?你们女生不是喜欢这个?我爸剧团有票。”

    向苒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江语乔比她还烦,耐心压不住邪火,嗓门逐渐有上扬的趋势:“不看,我是瞎子。周奕唯,我拒绝你不是一次两次了吧,我是不是明确说过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更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奇了怪了,你和尹雪凌不是刚分手吗,怎么,你不谈个恋爱喘不上气啊。”

    “关她什么事,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我现在不是在追你吗。”

    这泥鳅还是没听懂。

    又过一个拐角就是校门口的站台,去往一中的学生纷纷挤向后门,向苒早就听不下去了,抬手推开周奕唯,又快速拽起江语乔,江语乔忽然被拽,整个人趔趄了一下,向苒察觉到自己外露的情绪,动作声音在江语乔诧异的目光中柔和下来,垂眼说:“到站了。”

    公交车门哗啦一声打开来,像在应和。

    进门时班里的人已经到了一半,江语乔和周奕唯前后脚进班,尹雪凌看见,一扭头,整个后脑勺都写着情绪。江语乔懒得理她,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各个都是犟种,权当没看见。

    结果冤家路窄,下午第二节 课下课,全年级都去看篮球赛了,江语乔被突然造访的月经困在了卫生间,等了好久总算等到有人来,开口询问,居然是尹雪凌。

    尹雪凌才不管她,扔下一句我也没带,扭头就走,好在她只是嘴上硬气,过了一会儿,江语乔隔间的门板被敲响,下面的缝隙里递进来一张卫生巾。

    江语乔接过去,忽然问:“你和周奕唯,为什么分手。”

    这里可是公共场所!谁知道有几双眼睛几双耳朵!尹雪凌被她吓得想要尖叫,慌忙里外看了一圈,确定没人才气愤地回:“关你什么事。”

    隔间传来冲水的声音,江语乔推开门:“周奕唯在追我,你知道吧。”

    什么追不追的,这种事怎么能放到明面上说,多多不要脸。尹雪凌气鼓鼓地看着她,不说话。

    学校的水一年四季都是凉的,冬天更是带着冰碴,碰一下要缓五分钟,江语乔拧开水龙头,迟迟不肯把手伸过去:“今年十月你俩还在一起,对吧,国庆假结束范凡收饭卡,你俩用的是情侣卡贴,我看到过,兔子和乌龟?”

    尹雪凌瞪着眼,还是那句话:“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但是,他托人给我送糖的时间是上周,就算你俩十月一刚结束就分手,他喜欢上下一个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他这喜欢可真廉价。”

    尹雪凌咬着嘴装哑巴,江语乔简单冲过水,翻出纸巾擦干手,也不看她,对着瓷砖道:“我明确告诉你,我不喜欢他,没有勾引过他,更没有破坏过你们之间的感情,你俩分手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尹雪凌急匆匆插话:“我没说”

    江语乔抬手让她闭嘴:“他刚和你分手又来喜欢我,是他花心,不是我的问题,该被批判的是他,该被议论的也是她,别把我当假想敌,一天到晚挑我的刺。”

    尹雪凌气急:“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不是吗?”江语乔倒旧账,“那勤务检查,是谁非说我指甲长度不合格,把我名字报上去的?”

    原礼一中规定学生指甲长度不能超过两毫米,每周都会安排勤务员突击检查,尹雪凌目的明确,一进门直奔江语乔,无论江语乔怎么剪,尹雪凌就是说她不合格,气得江语乔记了好些年。

    尹雪凌强调:“我就报过你一次!”

    “谈恋爱有什么重要的,爱情能当饭吃吗,他都有新欢忘旧爱了,你还在这儿念念不忘呢,干嘛,你属柴犬的啊,非当那犟种,脑子里的水抽空倒倒吧,别一天天围着周奕唯转,你来一中是来上学的还是来看景的。”

    江语乔不听她解释,劈头盖脸数落她一顿,扭头下楼。

    刚走出一层楼,忽然听见楼上咚的一声,声响不小,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江语乔连忙跑回去,看见尹雪凌蜷缩着躺在地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似乎是磕到了腿。

    “摔到哪了。”江语乔蹲下去看她。

    尹雪凌摔得不轻,忍着哭腔哼哼着:“腿脚踝不知道都疼”

    江语乔忽然想起,在她原本的记忆中,尹雪凌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后期严重时,久坐一会儿便要腰疼,老师特批她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还配备了可以站立使用的升降桌,但高三时她仍旧撑不住,选择了休学,肖艺似乎说过,说她之前摔过一跤,没及时去看,腰上留了病根。

    难道就是这次?江语乔问道:“能坐起来吗,还是我找人来抬你,给你爸妈打电话,去医院。”

    尹雪凌闻声,费力从地上爬起来,不肯听她的:“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

    “我没事。”

    “我说你有事你就是有事。”

    “我凭什么听你的。”

    这人摔成这样,倒是完全不耽误吵架,两个人争执不下,向苒忽然出现在楼梯口:“江语乔?”

    江语乔抬眼,语气稍稍柔和了些:“你怎么来了,没去看比赛吗?”

    向苒对比赛没什么兴趣,相比他们班能进几个球,她还是更关心江语乔有没有去看,然而她围着三班找了一圈,没看到人,一路寻到楼梯口听见说话声,匆忙跑下来,就看见江语乔在和人吵架。

    尹雪凌抓着扶手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楼上爬,江语乔反应过来,质问道:“你不会是要去看周奕唯打篮球吧。”

    尹雪凌不理她,恼羞成怒的神色替她回答。

    恋爱脑这种病真应该被列为绝症,江语乔恨铁不成钢,追着她骂:“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他重要还是你自己重要,难不成你残废了他能帮你推轮椅吗?”

    尹雪凌哆嗦着身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被江语乔逼出一句:“我让你管我了吗!”

    江语乔冷哼一声:“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

    尹雪凌的手掌蹭破了皮,一滴血顺着指尖砸在地上,江语乔追着她不放,尹雪凌气急:“你说是什么是什么,你怎么那么霸道,所有人都要听你的吗!”

    “对,去医院。”

    “我不去!”

    江语乔不达目的不罢休:“你可以为了看他不去医院,那他知道你受伤了,可能扔下比赛来陪你吗?”

    “你懂什么,这个比赛对他很重要。”

    “多重要也没有命重要。”

    “你没有必要为了他牺牲自己,他也没有必要为了你放弃比赛,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那么多,不是放弃才是爱,不是牺牲才是爱,你摔成这样去给他加油,除了能自我感动还有什么用,怎么,他看见你这个样子,就能回心转意,重新喜欢上你吗?”

    尹雪凌眼圈泛红:“你说话别太难听。”

    “忠言逆耳,我难听的话多着呢。”

    “江语乔!”

    往常三两步就能结束的楼梯终于走完,尹雪凌放开扶手撑住墙,指尖的血色印在墙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指纹,向苒翻找口袋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去,轻声道谢。

    好在三班离楼道不远,大家都去看比赛了,教室里显得格外安静,尹雪凌从书包里翻出碘伏棉签和创可贴,简单消毒清理过后,再次起身,还是要走。

    江语乔堵在门口:“去哪儿,去操场还是去医院。”

    尹雪凌不用答江语乔也能猜出来:“要么去医院,要么咱俩耗着,你哪也别去,你自己选。”

    尹雪凌简直要发疯:“江语乔!”

    “你喜欢,喜欢的死去活来,非他不可,一门心思扑在爱情上,高二掉到年级五百名,高三掉到年级七百名,高考失利,勉勉强强上个二本,到时候他能赔你的前途吗,能陪你去千里之外吗,你最近成绩下滑了多少你心里不清楚吗,前途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尹雪凌尖叫:“都重要!”

    “油盐不进!”

    江语乔对牛弹琴,心力交瘁,冲上前抓过她的文具盒,几秒钟后翻出一张合照。

    “去医院,不去我把这个交给班主任,告诉他你和周奕唯谈恋爱。”

    向苒仰头去看,照片上,男孩搂着女孩的肩膀,女孩笑容灿烂。

    尹雪凌急了,扑上去抢:“我没有!我俩已经分手了!”

    江语乔轻易压制病号,高高举起胳膊:“那我就告诉班主任你俩谈过恋爱。”

    “江语乔!”

    “去医院。”

    尹雪凌叫嚷着妥协:“我去!我去还不行吗!你把照片还我!”

    江语乔一点条件都不谈:“现在、立刻、马上,给你妈打电话,去急诊拍片子,你什么时候给我诊断证明,我什么时候还你照片。”

    尹雪凌气得拍桌子,喊来喊去还是那句:“你也太霸道了!”

    江语乔不容分说,霸道到底:“去医院。”

    尹雪凌父母的工作单位离得远,李群山怕耽误,亲自送尹雪凌去看医生,尹雪凌气还没消,走之前扔下一句:“你指甲就是不合格,我没有故意挑你的错。”

    江语乔笑笑,不和她争,等她走后,将那张照片小心收进单词本里,照片上的尹雪凌既不傲慢也不嚣张,和平日张牙舞爪的样子全然不同,她甜蜜地笑着,在所爱之人的怀抱里。

    前门吱呀作响,有风吹了进来,江语乔抬头,看见向苒还在门外:“你你没去看比赛吗?”

    她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向苒轻轻摇头,江语乔不确定地问:“找我吗?”

    向苒答不上来,想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前途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江语乔笑了,回答说:“都重要。”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向苒看着她的眼睛。

    “因为她的爱情很糟糕,糟糕的爱不是爱。”

    江语乔言之凿凿,仍旧霸道。

    “那什么是爱”

    向苒问,这样傻乎乎的问题,是十五岁可以询问的问题。

    冬日的风在教室里游走,托举着少女的疑问和期待,她身上似乎有清凉油的味道,被风带到江语乔面前,江语乔又紧张起来。

    她翻找糖果,自己吃一块,递给向苒一块,仍是酸奶味的阿尔卑斯。

    什么是爱?

    这样孩子气的问题,却好难回答,江语乔郑重其事地思考着,向苒撕糖纸时用的是拇指和中指,食指微微翘起,或许因为天冷,指尖染上层淡粉色。

    江语乔默不作声,看她找寻封口,慢慢剥开糖衣,举起糖块送到嘴里,嚼了下,忽然吸了一口气。

    “酸吗?”她的糖明明不酸的。

    “不是。”向苒摇头,吐出一点舌头给她看,“昨天烫到了,刚刚又咬到了。”

    她懊恼的时候,眉头要往一块凑,于是江语乔笑起来。

    什么是爱?

    她答:“首先,爱是快乐的。”

    第42章 2018-2013(8)

    “爱是快乐的, 是美好的,是能带给人幸福的东西,不该是自缚的茧, 如果想到一个人只觉得痛苦, 那为什么还要去爱,越爱人, 应该越自由。”

    这样才对,可在江语乔的记忆中, 少女们的爱好像都如尹雪凌, 要挣扎、要卑微、要亦步亦趋心惊胆战,江语乔不喜欢。

    向苒看着她笑, 江语乔还是那个江语乔, 她们并肩, 去看窗外的槐树, 冬日里,树都是光秃秃的, 向苒心里想,要是现在是夏天就好了, 她也想和她一起看看夏天。

    “不过, 你怎么知道她笔袋里有照片?”

    抓起笔袋时, 这人那样笃定,像是提早知道答案,没想到江语乔眨眨眼,随口说:“猜的。”

    “猜的?”

    “嗯。”江语乔哪里知道尹雪凌的笔袋里有什么, 赌一把罢了, “高中女生的秘密,不都藏在笔袋里。”

    倒也很符合江语乔的行事风格, 向苒又问:“那要是没有找到呢。”

    “没有找到”江语乔想了想,“那也行,找不到的话,就从笔袋里拿只修改液喷她头发上,这样她也去不了了,都摔成二级伤残了,还看什么球,一天天的就知道谈恋爱。”

    这些当然都是胡话,然而向苒觉得很好,她和前几次遇见时不一样了,那个冷漠寡言的江语乔在慢慢变回向苒熟悉的模样,向苒小声说:“你真的很霸道。”

    江语乔点头认同,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她摇头晃脑的,学着老师家长的语气说:“我这都是——为她好——”

    她也终于成了一个要说扫兴话的大人。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留她们两个靠在走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屋顶的积雪被冷风裹挟着飘落下来,范凡陪肖艺回班拿水杯,远远看见她们,朝着江语乔喊:“语乔,你没去看篮球赛吗?”

    江语乔才不想去,体育馆那么小,人又多,吵吵嚷嚷没个安静,江语乔想想就头疼,高中生的篮球赛,小孩过家家一般,有什么好看的。

    她还未答,又一拨人冲上楼,似乎是中场休息,都跑回来喝水的。

    肖艺也跟着喊:“友情提醒,我刚看见老张上楼了,你可别被她逮到,小心她拉你去办公室背单词。”

    老张是他们班英语老师,平日酷爱喊学生去办公室背书,谁和她对视谁倒霉,江语乔一听,太阳穴又开始跳:“老张不是去看比赛了吗?”

    肖艺道:“咱们班打那么差,有什么好看的。”

    三班是出了名的病秧子班,考试成绩永远第一,运动会上年年倒数,好在高考不考体育,所以谁也不在乎。

    江语乔怼她一句:“那你还去?”

    “你管我。”肖艺仰起头,下巴对准江语乔,又看了看向苒,怪里怪气地说,“你不去,人家也不去吗?”

    正说着,范凡从厕所出来,忙喊肖艺:“快走了,再不走就没位置了。”

    肖艺应了声,拉着她的手下楼,一波又一波人从江语乔身后经过,兴冲冲笑嘻嘻的,加快脚步冲向体育馆,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

    江语乔好些年没看过比赛了,篮球赛大学里也有,还有声势浩大的校庆演出、除夕晚会、十佳歌手大赛,都办得热热闹闹的,和此刻一样。然而这些都与她无关,她的时间只花在图书馆和病床前,每日除了照看奶奶,剩下的时间全用在做作业和背题上,无限循环。

    冬日晴天的阳光不输夏日,她眯着眼看窗外,想起自己参加校庆演出的日子,那时她还在上初中,每天中午都要去操场挥彩带,全班练了大半个月,变换队形时仍旧一团乱麻,老师跳着脚骂他们,她穿着难看的白裙子听训话,低头去数裙子上究竟压出了几道褶,肖艺在和范凡咬耳朵,嘀咕着:“待会儿去小卖铺吧,热死了,我想吃绿舌头。”

    即便是黑历史,也是鲜活的、再也回不去的黑历史,江语乔神色松动,转头问向苒:“你不去看比赛吗。”

    学生时代的每一天,都是错过就再也无法拥有的回忆,向苒没有回答,她反问:“你去吗?”

    窗外有云飘来,冬日的天颜色很淡,云融入其中,也是淡淡的,不知何时开始,晴朗的天色里又开始落雪,打在地上湿漉漉一片。

    “去转转也可以。”

    相比困在班里做作业,或是被老师抓去背单词,似乎去体育馆转一圈会好些,至少可以吹吹风。

    向苒的心在这句话里悬起来:“她要去看谁?”

    明知道江语乔不喜欢周奕唯,十五岁的江语乔不会,二十岁的江语乔也不会,可是可是向苒还是紧张。

    “下雪了。”她想要阻止,顾左右而言他。

    江语乔会错意:“那得带着伞,刚好,我顺便去趟广播站。”

    “去广播站做什么?”向苒明知故问。

    江语乔拿出那把幼稚的星星伞。

    “这把伞不是我的,拿错了,要还回去。”她去看向苒的神色,看不出端倪,又问,“你去看比赛吗?还是要回班做作业,去的话,我们一起?”

    向苒当然是要去的:“不想回班做作业,但是,我没带伞。”

    于是她只好挤在江语乔的伞下,抓着江语乔的胳膊。

    刚到体育馆门口,江语乔那一点点因为回忆生出的期待荡然无存,高一部的篮球赛,高二高三的学姐学长也来看热闹,本就拥挤的体育馆顿时雪上加霜,座位早就抢没了,狭小的过道也站满了人,好不容易挤进去,直接被推搡着挤到了栏杆边上。

    裁判在场上吹哨子,执勤老师在门口轰人:“高三的?高三的不好好复习来这儿干嘛!现在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还有几天就高考了,心思能不能放在正地方上!去去去,回班!”

    江语乔身后,一位高二的学姐嚷嚷着:“要不要这么夸张,等我到高三,觉都不要睡了好不好,一天二十四小时在教室做题。”

    她身旁的同伴是个胆子小的,怯怯地说:“少说两句吧,被听到要挨骂的。”

    人太多,江语乔兴致全无,一个劲把向苒往前推,自己退后一步,站在她身后的台阶上。

    栏杆这边视线不佳,向苒踮起脚也只能看见球员们的上半身,她的注意力不在球场上,控制不住的,一次又一次悄悄回头,看向江语乔。

    江语乔对上她的视线,想要询问,然而一开口,声音就被四面八方的呐喊吞没,几秒后江语乔反应过来,扶着向苒的肩膀撑起身子去看显示牌,而后俯下身,趴在她耳边说:“是你们班和十班,蓝色衣服的是你们班。”

    许是人太多,太燥热,小小体育馆此刻像个散着热气的蒸笼,江语乔的呼吸从唇齿间蔓延过来,向苒的耳朵连着脖子红了一片,她胡乱点着头:“哦,好。”

    又一球得分,也不知道究竟是四班还是十班,欢呼声像是要掀开房顶,还有雷鸣般的掌声,嘹亮的哨声,但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声响清晰,一下一下,咚咚咚,像是心跳。

    或许并不是篮球,只是心跳。

    江语乔的手仍搭在向苒的肩上,不知是拇指还是食指轻轻蹭着向苒的颈侧,人太多了,向苒站不稳,下意识垫脚,江语乔以为她要看比分,也跟着垫脚,然后趴下来,凑得更近:“十二比十三,十三哦,十二是你们班,咬得挺紧的。”

    向苒另一只耳朵也红起来。

    什么十二十三,他们班?他们班是哪个班?江语乔说了好几句,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知道点头,身上起了一层薄汗。

    向苒不敢乱动,更不敢回头,只能出神地盯着篮球场发呆,她虽在前排,但视野全被几个高个子挡住了,谁从对方手里夺了球,谁凌空一跃投了个三分,她统统不知道,满场喝彩声中,她只能看见坐在候补区的男生,那男生坐得端正,有人来,他便递上毛巾或是水瓶。

    忽然,一阵哨声响起,似乎是有人扭伤,观众席齐刷刷站起来许多人,一个男生被同伴搀扶着走到场边,老师的喊声紧跟着传来,向苒听见他朝这边喊:“邵华杰!替补上场!”

    端坐在候补区的男生匆忙起身,对面几个男生顿时大笑,猖狂地喊着他的名字,变了调子的那种。

    向苒见那男生低着头,和老师商量着什么,似乎是不想去,但替补队员只有他一个,老师拍拍他的肩,不由分说,只让他动作快点。

    然而邵华杰实在不擅长打球,上了场也只是个跟着跑的物件,派不上用场,随着十班连进三球,四班的士气越来越弱,原本紧咬着的分数很快拉开差距,十分钟后,四班以落后六个球的分数输给了十班。

    广播里传来最终结果通报,不知道是谁狠狠摔了球,那球弹出去两三米高,落地时刚好砸在邵华杰头上,邵华杰个子小,后脑勺被球击中,整个人扑出去好几米,趔趄着摔了出去。

    四下传来惊呼,观众席上的人站起来一半,过道里的人跟着往前挤,江语乔被推了一把,一个没站稳,慌忙张开胳膊抱住了向苒。

    她的马尾辫从向苒身侧垂下来,落在她的心口处,向苒屏住呼吸。

    第一秒,向苒听见有人说:“四班摔倒了!”

    第二秒,老师举着喇叭大喊:“你们几个!都坐下!”

    第三秒,是江语乔的声音,一声轻轻的鼻音。

    第四秒,向苒想去握她的手。

    只有四秒,她的手覆上来,江语乔很快起身:“不好意思,刚刚没站稳。”

    向苒顿住,抬起一半的手转换方向,轻轻抓住栏杆:“好像有人受伤了。”

    “嗯,对。”江语乔踮脚去看,“是你们班的,老师都过去了,你能看见吗?”

    向苒摇摇头,太乱了,她看不清。

    她的头发,她的汗,她的心跳声,都太乱了。

    第43章 2018-2013(9)

    高一上半年, 江语乔的周末被安排了许多补习班,刚升上高中,她的成绩不稳, 排名起起伏伏挣扎在班里前十的位置, 偶尔马虎一两次,会落到十五名开外, 蒋琬总担心她跟不上课,前后请了许多名师给她辅导, 名师的头衔一个比一个大, 不是带出过英语状元的,就是历来带队打物理竞赛的。

    不过这周她可以稍稍缓口气, 山塘庄的袁奶奶去世了, 江正延去接江晴了, 蒋琬去给江朗开家长会了, 周文红要回去看,只能喊江语乔陪她。

    袁奶奶是江语乔幼年的邻居, 老人家三十岁丧夫,四十岁丧子, 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 只剩下她一个, 孤零零地守着个老房子,周文红怕她闷出病来,时不时会去找她说说话,聊聊景, 某年村里有个土地承包的项目, 周文红出钱替她卖下一小块地,就在后山的土坡上, 让她可以种些小葱韭菜打发时间。

    袁奶奶没人照顾,周文红便和她约好,每天晚上都要互相报了平安再去睡觉,那年周文红要去城里了,袁奶奶舍不得,拉着她的手问:“你这一走,咱老姐俩啥时候能见见哦。”

    周文红应她:“那城里我也不爱待,憋憋屈屈的,等有时间了,一暖和我就回来看你。”

    周文红本不想去城里,她待不惯,但江语乔不肯,撒泼打滚,哭了又哭,嚎啕到整个人背过气去,周文红实在心疼,只好依着她。

    然而她说要时常回来的承诺却没能兑现,房子一荒,再要住人就难了,周文红上了年纪,久站屈膝都是不行的,走远路必须要人陪着,然而孩子们学业越来越忙,蒋琬离不开家,江正延又不常着家,拖着拖着,一年就到了头。

    上次回来时,袁奶奶的身子骨还硬朗着,但是记性变差了许多,见到江语乔不敢认,认了又记不得说过的话,隔上五分钟便要来拉她的手,欢喜地说:“哎呀呀,都这么大了。”

    她留她们在家里吃饭,忙上忙下准备了一桌子菜,都是些年节才上桌的腊味,周文红本想留下来住几天,然而当天傍晚,周家洼的人就来了。

    村子里长着同一双耳朵,想要瞒是瞒不住的,那几个堂叔听说财主来了,拖家带口跑来闹,说是孩子大了要上学,新娶的老婆又怀孕了,手头不能没有钱。

    江语乔冷哼一声:“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那些人听不懂,就是听懂了也是不要脸皮的,不知道是哪个叔的儿子蹲在地上撕卫生纸,旁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踹他一脚:“这是姑奶奶,叫人啊。”

    小孩不搭理她,二叔把那孩子往前推:“好歹都是实在亲戚,不能去了城里就看不上我们了啊,再怎么说我爸也叫您一声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您那一个月退休金千儿上万的,总得惦记惦记亲孙子吧,那不给我们用,难不成还给外人啊。”

    江语乔死瞪着他,像要吃人:“你说谁是外人?”

    三叔吐出一口浓烟,浓烟之后,是一口刷不净的黄牙,听了江语乔的质问,呵呵笑着:“那能是谁,你是我们老周家的人吗?”

    她当然不是,但她也不是那个被吓一吓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了,江语乔没答话,起身去厨房接了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三叔头上,烟灭了。

    江语乔甩开水盆,盆子咣啷铛啷滚出五米远:“我说过,不要在我家抽烟,你要抽,滚回你家去抽。”

    大着肚子的女人吸了口气,拉起小孩后退几步,三叔骂了一声,跳着脚去抹脸上的水,二叔已经了冲上来,高高扬起巴掌,周文红挡住江语乔,难得强硬:“你打一个试试,我老太婆跟你拼命!”

    别人家的家事,外人不便插手,然而看见那人要动手,袁奶奶举着把大扫把冲上来,朝着他们劈头盖脸地砸,女人连连尖叫,小孩也跟着哭嚎,二叔的巴掌到底没能落下来,见把人惹急了,拉着三叔步步后退,江语乔从灶下拾起几根陈年旧柴,追着他们的脚跟砸,不知道砸中了谁的腿,发出一声脆响。

    直到那几个人没了影儿,袁奶奶还站在门口大骂,往日和善寡言的小老太太佝偻着背,用方言叫嚷着江语乔听不懂的脏话,江语乔有样学样,学了一句,被周文红拍了后脑勺:“气性还挺大。”

    袁奶奶道:“气性大点也好,气性大,不吃亏。”

    那便是江语乔和她见的最后一面了。

    袁奶奶是在家里走的,听人说她前几天去地里,雪天路滑,回来路上摔了一跤,当时觉着不痛不痒,也没去医院,只说要回去睡一觉,被发现时身子骨已经凉了。也有人说她那不是去地里,是去大集上打油,摔倒时还被油桶砸了腿,脚踝肿起老大一个包,这才一直在床上躺着。

    究竟谁说的是对的,谁也不知道,那老太太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拉着人絮絮叨叨说些什么,总是颠三倒四,上句不接下句的。

    她没有家人,没有宴席唢呐相送,寒冬腊月里,也就周文红这么一个故交能为她烧上一把纸钱。许久未回,村里的坟地在哪个方向,周文红已经记不清了,江语乔倒是记得,一路带她绕过林子,又穿过杂草路。

    周文红笑着说:“人老了,脑子不中用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记性好,这么多年不来,这路还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江语乔紧紧扶着她,说不出话来。

    冬日的路并不好走,但周文红兴致很高,拉着江语乔的手讲起过去的事情。几十年前,这附近只有一个学校,那会儿也没什么正经名字,就叫“村小学”,近旁几个村子的孩子都去那里上学,周家洼的、山塘庄的,加起来有七八个村子,但到头来也没几个孩子,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那时能上学还是件稀罕事,能上学的女孩子就更少了,她能读完大学走出去,已经很好了。

    她将苦难一笔带过,觉得这日子很好。

    路过一块大石头,周文红停下来休息,说起江语乔小时候的囧事:“你小时候,淘得很,一天到晚不着家,村子都不够你玩的,还组织过什么什么探险小队,大晚上来坟地里瞎转悠,结果呢,踩狗屎上了吧。”

    江语乔不肯认:“哪有那回事。”

    “哟,忘啦,是谁抬着脚不敢动,看见我就哭鼻子的。”

    那时江语乔只有七八岁,村里几个大孩子提议,说天黑要来坟地躲猫猫,江语乔非要跟着,来了又害怕,四周摇晃的稻苗像是鬼影子,她不敢留下来,但小伙伴们都在兴头上,没人陪她回家,她又不敢走,崩溃边缘,周文红忽然出现,江语乔放声大哭。

    周文红以为她是因为鞋子,接过来,在此刻坐着的大石头上狠狠摩擦:“踩到屎也没事的,用石头磨,用水冲,用刷子刷,总能弄干净的,遇到事情不要哭,凡事呢,先想想办法。”

    江语乔长大的这些年,奶奶教会她很多事,很多很多事。

    袁奶奶的坟修得不高,和她佝偻的背一样,蜷缩着,矮矮一座落在路边,不是什么好位置。江语乔找来根树枝,学着江晴的样子除野草,用白酒在地上画了个圈,而后拆开篮子里的塑料袋,把纸钱一张一张扔进火堆里。

    该说些什么呢,袁奶奶孑然一身,这世间没有她牵挂的人,但是,是不是可以告诉她,还有人在牵挂着她。

    “奶奶,我们来看您了。”

    这句迟迟不肯说的话,江语乔终于说出口,她心里空下去一块,传来顿重的痛。

    周文红絮絮叨叨地念着:“这是纸钱,你在下面接着点,还有元宝、衣服鞋子,都多拿点,这天冷了,别没得穿,他们都说你是在梦里走的,也不错,没个痛没个灾的,我以后啊,要也能这么顺顺利利的就好了。”

    江语乔一征,冷风像是刀子,要从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先前她是从不准奶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的,然而这次,她颤着声音问:“顺顺利利的?”

    “没生病,没受罪,可不是顺顺利利的。”

    周文红拍拍她的手,老人老了,手心像是冬日的枯树皮,蹭一蹭就要掉下一层灰来。

    “那要是,要是生病了呢。”

    周文红细细回答:“唉呀,要真病了,看治不治得好,治不好也就别治了,又要花钱又要受罪的,我跟你妈一样,都怕去医院,这看见医生啊,身上就疼,有那时间,我就出去玩去,你说是不是,那人老了老了,总归是要走的呀。”

    江语乔泪如雨下。

    周文红病重的时候,亲戚们都劝,这病是治不好的,只能吊着,趁老人精气神还行,不如带她出去玩一玩,转一转,别留什么遗憾。周文红也不想治,她怕疼,怕针,输液都要哆嗦,去医院一躺就是好些天,受上一轮罪,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抽干了,她不想去医院,江语乔都知道的。

    可是她不准,她就要奶奶活着,奶奶不去,她就哭,哭得昏死过去,醒来趴在卫生间干呕,周文红便妥协了,一切都听她的,整日关在四四方方的病房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

    小细胞癌症能撑上一年都是难得的,周文红硬生生撑了两年多,撑到最后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怎么又哭了。”周文红帮她擦着脸,“哎呀,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哦,奶奶不说了啊,咱不说了,说这事儿晦气,奶奶可得活着呢,活一百岁,好不好。”

    更多的眼泪滚出来,江语乔很想点头,她很想奶奶能长命百岁的。

    周文红帮她挡着风:“这大冷天的,快别哭了,待会脸上起冻疮,受罪着呢。”

    江语乔哽咽着擦眼泪:“那你听我的话,每年都去体检。”

    更新过的记忆里,奶奶虽然答应了她,但仍旧推三阻四,借口一大堆,发现生病时已经来不及了,和曾经一样。江语乔心里仍抱有一丝期待,如果,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呢。

    周文红讨价还价:“哎呀,两三年去一次就行,我这身体也没什么事儿,浪费钱嘛。”

    江语乔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就每年,每一年,你今年还没去呢,我们明天就去。”

    周文红便没办法了:“好好好,都依着你,明天就去。”

    拜别了袁奶奶,江正延发来消息,说路上堵车要晚一会儿,刚好江语乔也有些饿了,便拉着奶奶去了村口的小食店。

    走街串巷的刘秀才盘了这家小店,照旧做豆腐脑和糖饼子,江语乔去点单,时隔多年,他已经认不出她了,他头上有了白发,随着年岁增长生了花眼,数钱的动作缓慢,不似年轻时。

    山塘庄的一切都在慢慢老去,好在食物的味道不会变,周文红舀起豆腐送进嘴里,点点头:“嗯,还是这个卤对味。”

    辣椒油也对味,江语乔一口气放了两大勺。她小时候最爱吃秀才叔叔做的辣椒油,都要迟到了也放不下碗,末了抓着半张糖饼子往外跑,穿鞋的功夫,奶奶会端着碗再喂她一口豆腐脑,一路冲到学校,打的嗝都是辣椒油味。

    周文红生病的时候什么也吃不下,偶尔提过一句,说想喝点豆腐脑。江语乔跑了好几家店,大街上的、巷子里的、有门脸的、推推车的、还有半夜三更开门,外地游客能排出两条街的,没一家对味。她也回山塘庄找过,那时刘秀才已经搬走了,说是儿子在外地买了房,接他去过好日子去了。

    村里都是老人做的营生,吃一口少一口,除了刘秀才的小食店,还剩下几家熏肉铺子和点心房,江语乔打包了一只江正延爱吃的熏鸡,一包蒋琬喜欢的酥皮点心,还买了些哪里都买不到的香豆片。

    天擦黑时,江正延出现在村口,同行的还有江晴,她刚从学校里回来,脸上化了淡妆,奶茶色的口红衬得人好气色。

    江语乔拆开油纸,撕下一块鸡腿塞到江正延嘴里,江正延心情不错,吃完一块又伸手要,点评道:“还是那个味儿。”

    后视镜里,他脸上的纹路渐深,他也老了。

    江语乔懒洋洋地躺到江晴腿上,江晴玩着她的头发,在她耳侧编出两条小辫子,江语乔没躲,伸手去摸江晴头上的水晶发夹,江晴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依旧很温柔。

    她和她说,她学了好多发型,现在是班里的小发型师,大家出去约会拍照,总喜欢找她扎头发做造型,发夹和小发绳买多少都不够用,她还和舍友借了卷发棒,就在行李箱里,等回家了,可以给江语乔卷头发。

    江语乔仰头看她:“姐,你也可以不当老师的,这个世界不是只有当老师一条出路,做你想做的,当造型师也不错嘛。”

    她们靠在后排,说着悄悄话。

    “那哪里行。”

    “当然行啊,你刚二十岁,很年轻的。”

    江晴没有反驳,忽然说:“其实,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很喜欢穿旗袍,还有民国风的衣服,汉服之类的,我也会帮她弄弄发型什么的,汉服你知道吗,她说现在有很多人穿,还问我要不要进汉服社,我还在考虑。”

    “去试试嘛。”江语乔兴冲冲的,“大学,多自由的年纪,错过了可就没有了哦。”

    江晴若有所思。

    是啊,二十岁还很年轻,年轻到一切都有可能。

    第44章 2018-2013(10)

    周六夜里下了雪, 周日温度骤降,最低温从零下六度掉到零下十四度,向苒犯懒不肯起床, 缩成团滚来滚去, 闹铃响过三轮仍旧当做耳边风。

    沈柳拿她没办法,敲开门交代:“你不是要吃西红柿炒鸡蛋吗, 我做了在锅里,怕凉没盛出来, 蒸笼里有米粉肉, 端的时候用手套,别烫着, 冰箱里还有没吃完的香肠, 哦, 昨晚剩了粥, 我就没做米饭,你吃的时候用微波炉热一热。”

    向苒迷糊着“嗯”了声,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沈柳帮她把漏了缝的窗帘拉严实,又道:“我出去一趟, 你吃完放着就行, 等我回来收拾。”

    “哦”向苒睡眼惺忪, 掀开眼皮看了看她,又很快缩回去,“外面冷,多穿点。”

    “行。”沈柳见她睁眼, 催了句, “醒了就起来,别睡太久, 小心晚上睡不着。”

    向苒咕噜一下缩回被子,才几点,又不用上学,她才不要起。

    “小姨,你再去买点香肠好不好,我还想吃,我们班同学都想吃。”

    周五买来的香肠转眼被消灭一半,向苒闷声闷气地撒娇,沈柳却没恼,问她:“只要香肠?腊肉要不要,做腊肉饭吃。”

    小姨什么时候这么痛快了,不对劲,向苒从被子里爬出来,眯着眼审她:“你要干嘛去。”

    “不干嘛。”沈柳也不瞒她,“这不是附近那个创业街招租吗,你魏叔叔那个店刚好到期了,他寻思着把店搬到这边来,人多,生意也好一些。刚好我同事,你王姨,她爱人开的服装店也要换地址,托我帮忙打听,我寻思跟你魏叔去看看,这会儿房租有折扣,要是能行,他今儿就签合同了。”

    向苒警惕起来,她不记得魏叔被骗钱究竟是几月几号,但记得是在冬天。

    “创业街?吉祥街还是凤凰街?”

    “吉祥街,凤凰街的房租太贵了。”沈柳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向苒答不上来,当年魏叔究竟因为什么被骗了钱,她从没问过,沈柳也从未提起过,但能确定的是,吉祥街并没有创业成功,向苒大一那年路过时,整条街的商铺都关着门,只有两个卖淀粉肠的小推车在街口叫卖。

    她起身穿衣服:“我和你一起去。”

    “外面这么冷,你去干嘛。”

    “我”向苒随便寻了个理由,“我的本子用完了,得去买,你不知道我要什么样的。”

    向苒的本子足有一箩筐,各有各的用处,错题本是十六开的,空白页,方便画图粘试卷;笔记本是活页的,能拆卸,午休时间可以带回宿舍复习;重点单词本只有巴掌大,跑操都能揣口袋里,用老师的话来说,排队五分钟,能背五个词,五个词能甩出去一操场人

    沈柳看着就头疼,她的确分不明白,只好带她去。

    吉祥街只有二百米长,夹在两条窄巷之间,早先是纺织厂的后院,从南到北清一水的裁缝铺,这几年纺织厂搬到了郊外,这条街也就慢慢荒了下来,直到最近才听见风声,说是政府大力推动,要修建成新一代创业街,这才慢慢有了人气。

    沈柳带着向苒赶到时,街上已经有四五拨人在看房子,魏慷等在街口,远远看见她俩连忙跑来,塞给两人一人一个烤红薯:“天冷,冻手吧,抱着捂捂身子。”

    沈柳问:“你和负责人约的几点,时间来得及吗?”

    魏慷笑眯眯的:“来得及,约的九点半,这会儿刚好。”

    魏慷带她们来到靠近旧纺织厂的一间底商前,向苒抬头看,见一旁挂着个金属牌,上面写着“原礼庆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几个字,屋里人来人往,每张办公桌前都坐满了前来咨询的商贩,坐在窗边的工作人员穿西装,衬衫齐整地塞在裤子里,正在给一对年轻男女讲解合同细则,包含承租时间,责任方规划,违约赔偿

    向苒四下打量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看见魏慷,坐在里面的一位大叔迎上来:“哎哟,老魏是吧,叫我老赵就行,老许都和我说了,你想看513和517那两间对不,我这给你留着呢,咱们现在就去。”

    魏慷摆手说不急,先是给那人敬了根烟,又热络地搭了五分钟闲天,这才不紧不慢地晃去商铺,魏慷要看的两间商铺大小差不多,只是一个靠里一个靠外,因此租金差了五万块钱,他之前踩过点,这次又折腾一番,是专门来砍价的。

    许是价格本就有的聊,又许是介绍人和这边的确有些交情,魏慷拉着人在街边抽了三根烟,一番推心置腹后,居然真把那五万块钱砍了下来,向苒全程跟在一旁,没能看出什么端倪,直到到了对合同的阶段,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实习时负责的综艺节目曾出过一次乱子,说是导演组安排几个艺人乔装打扮,去新开的美食街卖煎饼赚取生活费,结果拍摄前一天,提前谈好的店家店面突然被拆除,不仅这一家,整条美食街都被封锁了,说是当初该土地的承包方经营期限已经到期,商贩和第三方签的合同无效。

    得到消息时,艺人们已经落地,临时调整时间是不可能的,导演组一夜没睡改换方案,八百个电话打出去,天亮时总算约到一块场地,然后安排艺人拍了仨小时把“把黄豆关进玻璃瓶”的无聊游戏。

    运营审片时困得睡过去三次,去茶水间冲咖啡和人吐槽,向苒刚好在泡橙汁,无意间听过这么一茬。

    魏慷面前的合同上,甲方一栏写的是“原礼庆和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向苒扯了扯沈柳的袖子,感觉不太对。

    “怎么了?”

    向苒问:“租房子是不是得看房本?”

    沈柳也不清楚,她早先住在公司宿舍,后来住在姐姐家,压根没租过房,租住宅是得要看房本,商户也要吗?

    魏慷之前的几个店面都是转租来的,一层一层全是熟人介绍,没出过什么事,这还是头一次和公司租房子,也有点拿不准,犹豫了一下去问老赵。

    老赵说,这都是公司统一置办的房子,肯定是没有房本的。

    他说的极笃定,倒让魏慷局促起来,向苒有关这方面的知识仅限于一次闲聊,拿捏着用词,不确定地问:“统一置办是指买下来吗?”

    “那倒不是。”老赵解释给她听,“这块地是公家的,买不了,只能用。”

    “那使用的权利,是——”向苒低头去看合同,“是庆和文化和政府签订的吗?”

    赵叔面上浮上些不耐烦的神色:“我们是第三方,说白了就是中介,那签合同的是棉纺厂啊——你不是都知道吗。”

    他扭头质问魏慷,魏慷忙笑着安抚:“小孩子第一回 碰见这事,好奇,问题多。”

    向苒的确问题多,沈柳没有拦她的意思,她又问:“那棉纺厂和政府签订的经营期限是多久?”

    “这我哪知道。”赵叔又点上一根烟,“合同是公司给他们签的,我不负责这一块,但人家都跟我们签合同了,就肯定是没问题的,这要有问题,能有这么多人来看吗。”

    他说了一堆废话,没一句解释到点子上,向苒还是不安,凑到沈柳耳边:“要不先等等?”

    沈柳是听她的,俯下身子听她说。

    向苒编了个话术:“我们学校社团组织过模拟法庭,讲过类似的案例,你看,如果像他说的那样,这块地的使用权属于棉纺厂,棉纺厂委托他们招租,那最重要的,就是棉纺厂的权利时效,万一棉纺厂的使用权马上就到期了呢,那魏叔的合同是不是无效的,到时候他钱也交了,店也开不起来,怎么办?租金一口气付两年的,几十万呢,不是小数目。”

    关于租店面的事情,沈柳早先琢磨的都是选址装修风水一类,倒是没想过这一层,她也不知道向苒说的对不对,但有一句话向苒说到她心坎里去了,租金一交,就是几十万,是断不能出差错的。

    她也想着,要不先缓一缓,扭头把向苒的疑虑和魏慷说了说,又道:“你要是不着急,就过两天再来签约,我明儿去公司,先咨询一下我们公司的法务,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这得万无一失不是。”

    魏慷想着也行,起身又去和老赵攀谈,看在几条烟的份上,老赵松口,说可以宽限几日,把店面先给他留着。

    这边的事情处理完毕,魏慷叫车送她们回家,几个人在街口等车,沈柳忽然想起一茬,问向苒:“你不是要去买本子吗?公交来了。”

    向苒早把这事忘了,愣了几秒没琢磨出反悔的话术,只好在沈柳的注视下上了公交车。周末车上人不多,半数座位都空着,向苒喜欢坐后排,扶着座椅往前走,车子摇晃,她走到一半没站稳,差点摔倒,被近旁的男生扶住了。

    男生露出的手腕上有几条浅浅的疤痕,只一瞬,他很快收回手,向苒道了声谢,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篮球场上被球砸到的男生,他也是四班的,她记得他叫华杰?但究竟是邵华杰还是赵华杰,向苒有些记不清,便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示意。

    距离文具店有半小时的车程,向苒起得太早,这会儿被日头晒过,困意泛上来,慢慢闭了眼休息,她似乎睡了一会儿,又似乎没怎么睡着,迷糊中听见有人夸张地笑着:“哟哟哟,这不是我们华杰嘛,哟,邵华杰,你脑袋好了?”

    向苒睁开看,看见几个男生围在邵华杰身旁,伸手戳一戳,又推一推,像在摆弄个物件。

    那几个男生向苒不认识,但看着面熟,好像是篮球赛那天见过,都是各班篮球队的,他们嬉笑着和邵华杰说话,喊他的名字,说一些让人皱眉的逗弄,向苒远远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喊的不是华杰,倒像是“花姐”。

    “花姐,你皮肤怎么养这么白的,跟我说说,天天都抹香香吧。”

    “花姐,你说话怎么跟女的似的,你进男厕所没人说你吗。”

    “花姐,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哈哈哈哈我猜是男的吧。”

    公交车停靠,两个男生推搡着上了车,其中一个是周奕唯,向苒忽然想起,他好像是说过周日有什么比赛,还邀请过江语乔。

    看见邵华杰,周奕唯一脸嫌恶:“操,今儿出门没看黄历,跟个娘娘腔一辆车,空气都被污染了。”

    跟他一起上车的男生捏着鼻子,装模做样地问:“车上怎么一股臭味?”

    几个围在邵华杰身边的男生发出张扬的哄笑,还有人朝着邵华杰啐了一口,邵华杰全程低着头,一动不动,两只手紧紧攥着裤子。

    向苒对班里大多数男生的记忆都很少,有关邵华杰的要更少一些,她只记得他很安静,男生们大多屁股上有钉子,永远坐不住,邵华杰却很少离开位置,整日端坐在桌前看书做题,班里没什么人跟他玩,女生不喜欢他,男生似乎也不喜欢他,只有英语老师会偶尔夸他两句,说他字迹工整,喊向苒把他的作文贴到展示板上去。

    后来没过多久,邵华杰就退学了,他在校不起眼,走时也没人注意,直到向苒发卷子发现多了一张,这才察觉少了个人。

    向苒揉了揉眼睛,许是没睡好,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又过了两站,周奕唯一行人晃悠着下车,邵华杰也下了车,向苒趴在车窗上往下看,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的手仍紧攥着裤子,布料下露出一截尖锐的形状,像是像是一把小刀。

    高中时好像是听外班女生说过,说班里男生和人打架,刀子扎进了大腿里,缝了十好几针呢,向苒的右眼皮跳得越来越快,她来不及思考,慌忙起身跟在了邵华杰身后。

    路上人少,向苒不敢跟得太近,始终和他隔着十米的距离,附近都是老式居民楼,错综复杂不好走,绕过两个弯,邵华杰忽然不见了。

    一旁的电线杆上贴着名师出高徒的宣传单,向苒四下看了看,发现一没留神,晃到了补习班扎堆的西二街上,她慢慢松了口气,想着或许是自己想多了,邵华杰只是来上课的。

    向苒转身想走,忽然,高处传来金属摩擦的声响,她退开几步仰头看,发现邵华杰不知何时,顺着上了锁的楼梯爬上了四楼天台,他站在高处,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整个人摇摇欲坠,像只准备赴死的鸟。

    向苒连忙追上去,可邵华杰已经等不及了。

    正午阳光刺目,有群鸟飞过,他张开双臂仰面倒了下去,向苒冲上阳台,看见他的身影从眼前坠落。

    向苒发出一声惊呼:“邵华杰!”

    第45章 2018-2013(11)

    中心医院体检中心楼下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 体检不许家属陪同,江语乔安排好奶奶,下楼寻了块阳光好的位置, 眯起来, 靠在椅子上晒太阳。

    医院里人来人往,兵荒马乱的, 只有这边靠近住院部,稍稍安静些, 江语乔犯着困, 半梦半醒间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尖叫,她掀开眼皮去寻声响的来源, 看见左前方第二扇门上, 写着推拿科四诊室的字样。

    江语乔醒醒神晃过去, 透过窗口, 看见了在做治疗的尹雪凌。

    尹妈妈拍了她一巴掌,唠叨声穿透门板:“喊什么喊,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娇气,全楼的人都过来看你好不好啊。”

    尹雪凌可怜巴巴的:“我疼!”

    “现在知道疼了?那走路的时候怎么不上点脑子, 哪有下个楼还摔跟头的啊, 一天天的不知道在想啥。”

    康复治疗不好受, 大夫让尹雪凌换了个姿势,刚碰了下她的腰,她吃痛,又要喊, 结果抬眼看见江语乔, 立刻把龇牙咧嘴的表情收回去,翻了个白眼, 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江语乔轻轻笑,坐回去继续晒太阳,尹雪凌做完治疗,没跟妈妈下去开药,一瘸一拐地跑来找她,语气不善,一开口还是劲劲的:“你来干嘛?”

    “你管我。”江语乔和小孩计较,诚心逗她,“医院是你家开的?”

    尹雪凌气哼哼的,冒出一句傻话:“你是来监视我的?”

    伶牙俐齿的江语乔难得卡壳,顿住五秒才道:“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啊?”

    尹雪凌没再追问,摊开手朝向她:“我的照片,给我。”

    江语乔慢悠悠地答:“等你康复了就给你。”

    “江语乔!”尹雪凌低声尖叫,“你说话不算话!”

    “哦,那又怎样。”江语乔抱起胳膊,一副大爷样,“乖乖配合治疗哦,你妈妈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允许你早恋的样子。”

    她故意气人,尹雪凌又叫:“江语乔!”

    正说着,落地窗外,一辆救护车鸣笛而来,江语乔探头去看,看见医务人员抬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孩,很快,车上又跳下来一个女孩,追着担架车冲进大厅。

    江语乔愣了一秒,猛地站起身往楼下跑,尹雪凌还在尖叫:“喂!你干嘛去!”

    向苒靠在医院走廊的外墙上,看见江语乔时,神色有些恍惚,江语乔似乎是怕吓到她,声音轻柔,先是问:“有没有受伤,嗯?还好吗?”

    她找出纸巾帮她擦了擦指尖的血迹,向苒的眼泪落下来,砸在江语乔手心。

    “没事了。”江语乔犹豫了一下,拍拍她的肩,“我在楼上都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人是?”

    向苒像个断了线的木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她哭了一会儿才捋平呼吸:“是邵华杰,我们班同学,我刚刚刚刚看见他跳楼了。”

    江语乔心里一紧,抬起手顺了顺她的头发:“是打篮球的那个?”

    篮球场上听过这个名字,江语乔还记得,向苒的眼泪擦不干净,抹掉一点又滚落更多,江语乔缓缓哄着她,低声问:“从哪层楼跳下来的?有医生怎么说?”

    向苒摇头,抬手抱住她,鼻尖轻轻蹭过江语乔的颈侧:“不知道,好像是好像是四层,他的腿划伤了,那底下都是塑料板医生说是脑震荡、昏迷我叫他也叫不醒”

    向苒语无伦次,每个字都带着颤音,江语乔便不忍心问了,好在只是四楼,不算高,有可能还有得救,她轻轻拍着向苒的后背,尹雪凌一瘸一拐跟下来,看见向苒惊叫:“天啊,你脸上怎么有血?”

    大概是擦眼泪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向苒的脸上沾了道长长的血痕,江语乔捏着纸巾慢慢去擦,擦过她下巴时,向苒忽然缩了一下,江语乔便不敢动了,手足无措地愣在那。

    尹雪凌眼尖,在一旁指挥:“没擦干净,这里,这里还有。”

    她比划着,指了指自己的脸,江语乔“哦”了声,难得这么听她的话,又轻轻碰了碰向苒。

    向苒啜泣着和她们讲起公交车上发生的事,她吓坏了,神色不太好,说话断续,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江语乔拉着她的手,察觉她不舒服了,便拍一拍她的手背。

    “那些人,叫他华杰,但又不是华杰,好像是好像是花姐?”

    向苒不确定,尹雪凌忽然开口:“花姐?哪个花?”

    江语乔听她语气不对,抬眼看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尹雪凌错开她的目光,咬着嘴,不说话了。

    “尹雪凌。”江语乔喊她的名字,声音严肃。

    尹雪凌不看她,转头问向苒:“那个男生真的带着刀吗?”

    向苒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笔:“是这个,他没有想伤人,只是去上课的。”

    尹雪凌似是犹豫,过了好半天才开口:“那个谁周奕唯,他之前用我的平板登过微信,后来一直没退出去,我无意间看到过他们篮球社群里的聊天记录,我不是有心的!当时那个消息弹出来,我刚好碰了下,就点进去了”

    江语乔打断她的附加说明:“他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们就是管一个男生叫花姐,说那人娘娘腔什么的。”尹雪凌小声嘀咕,紧张地看了看江语乔,“你盯着我干嘛,我都说了我没看几句,我妈平时不让我用平板,早就锁起来了。”

    急救室的门被推开,护士跑出来问:“家属在吗?”

    向苒擦了擦脸走上前解释,她不知道邵华杰家里的联系方式,刚刚已经给班主任打过电话了,班主任和他的家长都在赶来的路上,还要再等一会儿。

    “行。”护士点头,“我先大概和你说一下,目前患者右大腿骨折,右小腿和左臂有两条撕裂伤,腿上缝了十针胳膊上缝了五针,轻微脑震荡,内脏有没有受到损伤还要做进一步检查”

    向苒一项一项记下来,仔细听完,小声问:“那那他不会死,对不对?”

    护士话术严谨:“大概率不会。”

    向苒松了口气,江语乔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她翻出手机查看,发现周奕唯早被自己删掉了,只好看向尹雪凌:“周奕唯的朋友圈,你能看到吗?”

    “干嘛。”尹雪凌警惕起来,“装什么,你看不到吗。”

    江语乔直接把手机塞给她:“你自己看,我把他删了。”

    尹雪凌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翻出周奕唯的账号,周奕唯半小时前刚发了一条最新动态,内容是:“真晦气,遇见个娘炮,恶心,中午饭差点给我恶心吐了。”

    底下的回复是清一水的“哈哈哈哈”,还有人说“赶紧的!喷点酒精消消毒!”。

    江语乔指着那几个头像问:“这是咱们班的吗?”

    “是不是你不知道?”尹雪凌没好气,怼完老老实实答,“有的是有的不是,有几个是其他班的,我也不认识,反正都是打篮球的。”

    江语乔若有所思,忽然问:“周奕唯的账号,现在还在你那登着吗。”

    尹雪凌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江语乔不说话,只沉沉地看着她。

    “没有。”尹雪凌摇头,见江语乔不信,急了,“真没有,我早就退了,我又不是偷窥狂,看人家账号干嘛!”

    正说着,四班班主任带着家长匆匆赶来,邵华杰的父母看起来比同龄父母年纪大些,跑动起来步子蹒跚,他母亲挂着满脸的泪,父亲则一看就是做农活的,皮肤黝黑,满是皱纹。

    向苒迎上去交代情况,尹雪凌捅了捅江语乔:“欸,你朋友和那男生什么关系啊,暗恋他?”

    江语乔错开她的八卦,只是说:“她不是我朋友,只是只是外班同学,碰见过几次。”

    尹雪凌才不信:“不是你朋友你兔子一样窜过来,吓我一跳,不知道的还以为楼下着火了。”

    江语乔对她没什么耐心,张嘴就是:“怎么不吓死你。”

    “你!哼!”尹雪凌气得想跺脚,又动不了,只能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手机叮铃一声,是尹妈妈的信息,尹雪凌看了一眼,穿好外套准备下楼,江语乔忽然开口:“尹雪凌。”

    “干嘛!”还是没好气的。

    “他的账号,周奕唯的,你真的退了吗?”

    尹雪凌愣了下,很快炸毛:“真的真的真的!我不是说了吗,我又不是变态!我骗你胖十斤行了吧!”

    敢拿体重发誓,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江语乔摆摆手:“你走吧。”

    尹雪凌瞪她一眼,扭头消失在电梯里,过了五分钟,江语乔收到一条信息,这人别别扭扭地说:“不关我的事,但我毕竟看见了,那男生要是醒了你得告诉我,听见没。”

    江语乔笑笑,已读不回。

    向苒交代完邵华杰的情况,护士送来一叠缴费清单,邵华杰的父母甚少来医院,去哪交费去哪报道都听不太懂,班主任只好带着他们下楼,他们走后,向苒力气耗尽,顺着墙面想要蹲下来,被江语乔拽住了。

    江语乔拉着她坐到长椅上,轻轻拍拍她的手背:“休息一下吧。”

    向苒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胳膊,将江语乔的手臂抱在胸前,见江语乔没有躲,她挪动着,靠到了江语乔的肩膀上,白炽光照着她紧皱的眉头,她的确太累了。

    江语乔的棉服里面是一件低领毛衫,向苒的头发窜进衣领,落在她的锁骨上,江语乔不太敢动,莫名的紧张又将她禁锢,向苒的头发很软、很滑,呼吸是轻的,夹着微弱的鼻音,手心很热,额头却冰凉一片,贴到江语乔的耳朵上,江语乔的耳朵逐渐变得滚烫。

    向苒带给她的感觉不太一样,反正反正和肖艺不一样。

    她看到她脸上落了根睫毛,而她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江语乔抬起手,向苒忽然问:“你怎么会在医院里?”

    吓得江语乔连忙缩回手,僵着身子答:“我陪我奶奶来的,她来做体检。”

    向苒慢慢睁开眼,过了一会儿松开江语乔的手,又翻过来,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她的掌心。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生死面前,一切安慰都显得苍白,像是窗外落不完的雪。

    向苒能做的,只是拍拍她的手,在这个阳光盛好的冬日午后。

    第46章 2018-2013(12)

    再开学, 又是考试,一中传统历来如此,说是卷子最能收心, 肖艺体验了大半个学期仍旧适应不良, 老师前脚刚走,她立马抱着胳膊睡了过去, 说是昨天熬夜做作业,困得不行, 连对答案的心思都没有。

    当初的小萝卜头, 半年时间窜了十厘米,现如今奔着一米七长, 开学时定的校服裤子短了一截, 腿伸直时, 江语乔看见她袜子上露出一只HelloKitty。江语乔的身高停在了一米六五, 有时说话要抬眼看她,还真不习惯。

    考试刚结束, 所有人都在扯着嗓子骂考题,课代表们跑着收作业, 教室里乱哄哄的, 李群山突然出现在门口, 脸拉得老长,劈头盖脸一顿吼:“都干嘛呢!考完试疯了是吧!考好了是吧!你们出去听听,全年级就咱们班动静最大!”

    肖艺打了个哆嗦,活生生被吓醒了, 她不敢抬头, 默不作声地准备起下节课的课本,几本书拿出来又放回去, 一副很忙的样子,生怕撞在老班枪口上。

    李群山莫名其妙发了一通脾气,盯着全班瞪了两圈,然后点了几个男生的名字:“你们仨,出来。”

    周奕唯晃悠着站起身,吊儿郎当地走了出去。

    直到班主任走远,肖艺才敢说话,跑来找江语乔嘀咕:“怎么回事,一大早的,又没人惹他,老班发什么疯。”

    江语乔没说话,扭头看了看尹雪凌,尹雪凌的目光跟在周奕唯身后,担忧不言而喻,察觉到江语乔的目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肖艺还在猜测:“作业没做完?不至于吧,打架了?没听说啊,刚刚考试作弊被发现了?也不对,要是作弊了,当场就会被叫出去的,哪会儿等到现在,哎,你说,不然还有什么事。”

    江语乔不理她,尹雪凌到底还是坐不住,一瘸一拐地跟了出去,肖艺还在唠叨,范凡来问要不要去接水,江语乔把水瓶塞给肖艺,起身跟在了尹雪凌身后。

    平日人来人往的办公室此刻大门紧闭,江语乔见尹雪凌在门口东张西望,晃了好几圈什么也听不到,但又不肯走,靠在墙边紧皱着眉头,看见江语乔,仍旧全身是刺,一张嘴就要和人吵架:“你来干嘛。”

    “怎么。”江语乔道,“学校也是你家开的,你家生意做挺大啊。”

    尹雪凌眨巴眨巴眼,难得没再和她争,眼眶泛着红,像是要哭。

    江语乔叹了口气,周奕唯哪里值得人喜欢呢,江语乔看不出,可是尹雪凌就是喜欢,喜欢是不讲道理的,反正书上都这么说。

    江语乔一时心软,语气平和下来:“要不去外面,没准窗户没关。”

    向苒正在操场做卫生,远远的,看见江语乔出现在大厅,她身后跟着个女孩,似乎是那天在医院见过的那个,两个人鬼鬼祟祟四下打量,确定没人注意,弯着腰钻进了草丛后的缝隙里。

    草丛后面有什么?向苒不明白,她装作打扫花坛的样子晃过去,扫把划过枯草叶子,差点拍了江语乔的头,江语乔见是向苒,忙拉着她蹲下来,手指竖在嘴前笔画着。

    向苒压下声音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过道太窄,平日里没人打扫,到处都是积灰和卡在枯树枝里的塑料袋,脏得很。

    江语乔指了指头顶:“你听。”

    一位女老师的声音从窗子里传出来,是向苒的班主任。

    她抬头看,这才发现头上是高一部办公室。

    “我们班有个男生,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就是长得白净些,性子内向些,不爱说话,个子不高,声音呢,有点像小姑娘,但人家从不惹事,那笔记作业都写的可工整了,结果最近突然不听课了,有老师和我反应,说这孩子现在上课就睡觉。”

    江语乔用气声说:“是邵华杰。”

    向苒点点头,尹雪凌揪了根枯树枝,一节一节掰成小段。

    “我去查,才知道这孩子参加篮球社,被几个男生欺负,这几个男生骂人家娘炮,给人家起外号,叫什么花姐,整天阴阳怪气不给人家好脸色看,还写小段子,编排什么‘花姐死亡事件’,坐了一辆车,都得发朋友圈说他恶心、晦气、周奕唯,有这事吧。”

    楼上安静了片刻,接着传来李群山的大嗓门:“平时你那嘴不是闭不上吗!现在哑巴了!”

    周奕唯不敢抬眼,垂着头挤出一个字:“是。”

    四班班主任继续道:“这孩子之前找过我,说他不想上了,想回家去,他是从小县城考上来的,县城的学习环境肯定不如一中,我问他咋回事,他还不肯说,就说自己压力大。你们自己琢磨琢磨,啊?一个个的把人家欺负成什么样。”

    尹雪凌手里的树枝越掰越小,越掰越小,江语乔折了根新的递给她,她没接,抹抹脸哭起来。

    李群山接过四班班主任的话:“你们仨是带头的,还有剩下几个是看热闹的,那些说风凉话的我还没找,反正一个都逃不掉。今儿把几位家长叫过来,也是想严肃地说一下这件事,被欺负的那个孩子昨天跳楼了,幸亏没出什么大事,但身上摔骨折了,现在还在医院治疗呢,他要是真有什么生命危险,这几个身上可就背人命了。”

    他的话说到这儿,被一位家长打断:“老师,那也不能这么说吧,起外号哪个班没有,那都是孩子间的玩笑话,要连几句玩笑话都承受不住,就这心理素质以后到了社会上,那也没法立足,他想不开也有自己的问题,不能全怪我们孩子啊。”

    李群山的语气顿时变了:“这位家长,话不是这么说的,那男生跳楼是因为挨了欺负,那欺负他的人,就没有责任吗?”

    另一位家长答话:“嗐,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责任,我们孩子嘴欠、话多、傻子似的没个主心骨,别人说点啥他就跟着闹腾,那责任肯定是有一点,我们该教育教育,该管理管理,大不了以后让他别跟那男生说话不就行了。”

    两个家长一唱一和,说的全是不要脸的话,江语乔听得不耐烦,忽然,又一个声音传来,那声音很年轻,听起来不太像老师,也不太像家长,只一句话:“你别上了,退学吧。”

    七个字,音量平和,语调也平和,听不出情绪,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江语乔和向苒对视,起身探出半个头,视线扫过办公室,又飞快蹲下来:“好像是周奕唯的姐姐,周奕唯有姐姐吗?”

    她问尹雪凌,尹雪凌点头,也跟着看了一眼。

    “家里是送你来上学的,不是来培养杀人犯的,你没爹妈是吗,没人管教是吗,我告诉你周奕唯,那男生要是因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是杀人犯,怎么,爸妈现在都块五十的人了,你打算后半辈子让他们去牢里看你吗。”

    刚刚说不能全怪自己孩子的家长嘀咕一句:“你这小姑娘,说话也是厉害。”

    周姐姐笑盈盈的:“那犯了错不就得管教嘛,只生不管的,不就成畜生了。”

    两个不要脸的家长挨了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周姐姐又道:“我是女的,妈妈也是女的,娘炮是骂人的话是吗,像个女的是骂人的话是吗?”

    周奕唯不敢说话,背着手,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周姐姐收起脸上的笑,忽然发怒:“我问你话呢!”

    周奕唯连忙答:“不不是。”

    “你不是喜欢骂同学娘炮吗,行啊,就你阳刚,天底下就你配当男人,这学你也甭上了,待会我就带你去理发店,剃个秃光亮,好好彰显彰显你那阳刚之气。”

    周姐姐说到做到,当天就把周奕唯领回了家,尹雪凌的余光再看向窗边,只能看见一张空荡荡的课桌,和两只被当面杀鸡吓破了胆的猴。

    尹雪凌连哭了三节课,不出声,也不说原因,就是眼泪吧嗒吧嗒往笔记本上掉,肖艺被她哭得头疼,又忍不住好奇,一下课就跑来和江语乔吐苦水:“你说她到底怎么回事?失恋了?她不是早就失恋了吗?”

    这人的嘴从小不把门,到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也是难得。

    总算熬到午休,江语乔在假山后找到尹雪凌,尹雪凌没去吃饭,大冷天呆坐在池子边流眼泪,一副失了魂的样子。

    “干嘛,不知道的以为你要殉情呢。”她骂她一句,从怀里掏出一个烧饼,热乎的。

    尹雪凌没接,也不看她,江语乔是不会哄她的:“不吃我就放把火,把你的照片烧了。”

    尹雪凌只好接过去,眼眶红得像个兔子,瞪人也凶不起来,看着怪可怜的,江语乔叹口气,语气无奈:“你不会还喜欢他吧。”

    尹雪凌梗着脖子,点了下头,又摇头。

    江语乔抱着胳膊坐下来,被石头冰了屁股,龇牙咧嘴地问:“那你之前为什么喜欢他?”

    尹雪凌没道理地说:“因为,因为他穿过一件白衬衫,他穿白衬衫去参加运动会,跑长跑拿了第一”

    冬日的冷风中,她和讨厌的女生讲起喜欢的男生,许是哭得太久了,尹雪凌声音有些哑,往日尖锐的音调平和了许多,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她絮絮叨叨,说着他们之间的鸡毛蒜皮,江语乔安静听着,偶尔递给她一张纸,没有不耐烦。

    因为一件白衬衫,因为走路姿势好看,因为帅气,又或是仗义,因为姓氏好听,因为曾在拐角撞了满怀,因为换过两次座位他仍坐在自己身后因为这些加起来便是一见倾心、独一无二、命中注定的注解,少女的喜欢往往遵循名为浪漫的指引,尹雪凌眼中的周奕唯,是不同于江语乔的。

    “我知道这件事他做得不对,他有错,可他真的对我挺好的,我发烧,他就请假去校外给我买药,还被老师骂,我说想吃馄饨,学校里没有,他就从家里带过来,保温饭盒放到中午都是热的,他还答应我好好学习,他真的很不喜欢学习的,一上课就犯困”

    女孩絮絮叨叨哭个没完,鼻子上鼓起一个鼻涕泡,傻里傻气的,实在狼狈,江语乔抽出最后一张纸,她用力去擦,鼻涕擦干净,眼泪却更多。

    “你既然舍不得他,又为什么把证据交给老班?”

    尹雪凌的哭声戛然而止:“我没有!我都说了我没有登他的账号!”

    江语乔只一个字:“哦。”

    尹雪凌到底沉不住气,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找老班了?”

    “猜的。”江语乔还是欠揍的样子,“挺好,又猜对了。”

    她相信尹雪凌不会偷看别人账号,但她也相信老班想要调查周奕唯,一定会找到尹雪凌,江晴和她说过,没有不了解学生的班主任。

    “什么叫又”尹雪凌嘀咕了一句,“我没登他的账号,我说的是真的,只是老班问我知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手里有几张截图,就是之前他说过‘花姐’的一些聊天记录”

    “明白了。”江语乔笑笑,“你以为花姐是女生,截图找人问过对吧。”

    “不能因为一件事就给一个人判死刑的,真的不能。”尹雪凌拼命解释,也不知道是想说服谁,“他是嘴欠,是欺负同学,但也不是十恶不赦的,而且他也认错了,他只要改了,改了就行,对不对,人都是会犯错的。”

    “那是他的事情。”江语乔点醒她,“他要不要改,能不能改,都是他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愿意喜欢就喜欢,只是别把自己搭进去,他不喜欢你,那前途就比爱情更重要。“

    纸用没了,尹雪凌抓着江语乔的袖子放声大哭,江语乔简直要揍她:“用你衣服擦!尹雪凌!”

    尹雪凌才不管,呜咽着:“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又是傻得没边的蠢问题,江语乔道:“你那么喜欢,干嘛和他提分手,就是你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尹雪凌老老实实答:“我害怕,早恋影响学习,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就完了。”

    江语乔无言以为:“你既然知道,当初又为什么答应他?”

    尹雪凌又羞又恼:“我喜欢呀。”

    又绕回来了,江语乔搞不懂她,少女心事总是诗的。

    尹雪凌嚎啕:“你知道吗,他本来成绩很不好,是为了我才考到了这里来的,特别特别努力才考进来的。”

    “你考高分是为了父母考的吗?你怎么不开窍呢”江语乔丝毫没被感动,“他不是为了你,他是为了他自己,你醒醒吧你。”

    尹雪凌气不过,抓起一把雪塞进江语乔领口,江语乔突遭偷袭,跳起来窜出去四五米,她向来不肯吃亏,有仇当场就报,立刻弯腰攒起一个大雪球。

    尹雪凌某些方面和她很像,例如不能吃亏,一个雪球降落,立刻有新的雪球起飞,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从假山旁追着到了操场上。

    一个雪球击中尹雪凌的后背,尹雪凌大叫:“江语乔!我跟你没完!”

    吃完饭的学生路过,纷纷看向她们,江语乔玩疯了,一路奔跑着躲避攻击,两只手都被冻僵了还在叫嚣:“来呀!你又打不到!”

    尹雪凌力气大,但是准头极低,挥舞着胳膊砸出的雪球全部脱靶,唯一一个拿分的,砸在了向苒身上。

    向苒像个影子一样忽然出现,江语乔吓了一跳,忙扶起她:“没事吧。”

    说着,又有更多的雪球砸来,江语乔忙把团好的雪球塞到向苒手里:“愣着干嘛,还手啊。”

    她握着向苒的手用力挥舞,雪球划过一条弧线,正中尹雪凌脑门。

    向苒当场傻眼,懵懵地道歉:“我我不是故意的。”

    尹雪凌尖叫:“你!你!你俩都完蛋了!”

    江语乔看热闹不嫌事大,哈哈大笑:“打得好,她那脑子也该清醒清醒了。”

    向苒看着她笑,也觉得很好。

    她们像是回到了初一那年的操场上,江语乔振翅起飞,又变成那只自由的鸟,而这一次,向苒终于跟上她的脚步,世界变得梦幻起来,仿佛坠入千变万化的万花筒中,一切都拖着朦胧的虚影,摇摇晃晃的雪,摇摇晃晃的温度,摇摇晃晃的嬉笑,摇摇晃晃的青春。

    尹雪凌不知道又发什么病,玩着玩着忽然停住,站在雪地里大哭。

    江语乔目瞪口呆:“姑奶奶你拍电视剧呢。”

    她还在问:“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这问题不是问过了吗向苒找出纸递给她,江语乔无奈解释:“失恋,失恋的人都这样。”

    “那我那我还能喜欢他吗?”

    尹雪凌又问,江语乔无言以对,只好奇这么冷的天,她脑子里的水怎么还没结成冰,倒是向苒点点头:“能。”

    尹雪凌止住哭声,抬眼看她,江语乔轻声问:“人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向苒郑重其事地回答她:“因为喜欢是很私人的事。”

    江语乔不明白,此时此刻,她还不明白。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脱口而出,而后愣住,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向苒已经开口:“有。”

    第47章 2018-2014(1)

    有人上车, 有人下车,公交车上嘈杂纷乱,一旁的小孩起身, 书包撞掉了向苒的伞, 于是江语乔再一次回到2018年,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不好意思姐姐。”

    她抬头, 看见车厢昏暗,雨还在下。

    公交车后门缓缓关闭, 正要捡伞的小孩跳起来:“叔叔叔叔!我要下车!”

    司机连忙刹车, 江语乔的头撞在向苒肩膀上,她总算回过神, 发现自己仍抱着她, 连忙松手, 脸色红起来,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到哪站了?”

    向苒看向路边的站牌, 雨太大,遮天蔽日的, 什么也看不清, 车内广播恰时响起:“乘客您好, 文明出行,平安到家,本车始发站”

    向苒听了一会儿,回应道:“你到环栾城下是吗, 还有三站。”

    “你怎么知道我到环栾城?”江语乔脱口而出, 又想起来,她曾告诉过她, 在2013年。

    向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散落的伞:“你告诉过我的,我们我们上高中的时候。”

    多年前的一句话,能记得这样久吗,江语乔盯着她看,又在她坦诚的目光前败下阵来,错过脸,也“露出破绽”:“那你呢,你回家不该坐这辆车吧。”

    她明明记得她是698路。

    “对,但是雨太大了,698不好等,113也可以,只是往回走一段路,不碍事。”

    公交车上冷气开得足,衣服被水打湿又浸了凉气,阴冷阴冷的,向苒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纸巾递给江语乔,让她擦一擦裤脚,向苒的掌心是温热的,她的温度一直比江语乔略高一些,这些年一直如此。

    这些年。

    江语乔看向向苒的脸。

    这些年,她们并没有很熟悉,只是两个在楼道遇见,会点头示意的普通同学。

    因为邵华杰的事情,四班班主任本就神经紧绷,那天刚吃完饭,又看见向苒在和外班女生打雪仗,顿时冷脸,当场把她训了一顿。

    校规明令禁止学生串班结交,不许午休时间在操场逗留,更不能惹麻烦生是非,前几天刚有个高三生因为滑冰摔了腿,李群山三令五申,杜绝在学校奔跑打闹,更不能玩雪,江语乔扭头就顶风作案,把老师的话当放屁,简直胆大包天。

    她和尹雪凌一人领了一份罚写,之后几天几乎没离开过座位,一下课就趴在桌上赶进度,再见到向苒时,已经一周过去了。

    向苒正在办公室整理数学作业,四班班主任就坐在一旁,江语乔怕自己又连累她,没敢打招呼,对视一眼,匆匆离开。

    除了办公室,偶遇地点还有卫生间、楼道、食堂、小卖铺,有时老师在,江语乔不能说话,而有时她要说些什么,向苒又躲闪着别过头。

    或许是因为她不想惹麻烦,又或许,她本就不是个话多的人。

    向苒和她是不一样的,向苒很温柔、很安静,看人时总是盯着对方的眼睛,神色认真,夹着淡淡笑意,她让人感觉被重视、被需要、被爱着。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那她喜欢谁呢,江语乔一次又一次路过四班窗口,将整个四班或文气或张扬的男生挨个审视了一遍,没能得到答案。

    难道不是他们班的?可全年级的男生不都一个样?十五岁的江语乔和二十岁的江语乔并无不同,同样蛮横又霸道。

    她不知道向苒的答案,但知道了很多其他的小事。

    例如向苒是数学课代表,每天下午第二节 课后,都会去办公室问作业,于是江语乔作为英语课代表,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制造偶遇。

    例如向苒去食堂,桌上常放着一罐小菜,江语乔听墙角,知道那是她小姨做的,她从小吃到大的萝卜小菜,微微辣,微微甜。

    例如她很会画画,是四班的宣传委员,黑板报评选时期经常翘掉体育课留在班里,画风铃、画水母、画夏日里繁盛的洋槐树。

    四班的黑板报永远是第一名,而三班的黑板报上不是必背诗文就是英语范文,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从排版到内容,都透着敷衍二字,丑得惨绝人寰。

    哦,除去风铃、水母、洋槐,向苒最喜欢画的是星星,饱满的、金灿的、江语乔的视线飘过去,总能看见明亮的黄色。

    有时星星在许愿瓶里,有时星星在女孩怀中,她也常常画着一个女孩,抱着星星、吹着泡泡,江语乔觉得,那女孩并不像她,向苒应该应该反正应该更好一点。

    她第一次后悔小时候没听蒋琬的,去学一学画画。

    十五岁的江语乔在想这些事。

    而向苒呢,她在想自己陪她去了医务室,一起坐了公交车,短短几天,甚至在她面前承认,她有喜欢的人。

    她喜欢谁?她问自己,她不敢认。

    于是江语乔看过来时,只好慌忙错开眼,怕脸红、怕冲动、更怕心跳声太明显,她的心事不可告人。

    一开始,江语乔在三班,向苒在四班,两人只有一墙之隔,那时她们并不相熟,再后来,江语乔决心要考医科大,瞬间变了个人,整日困在教室看书做题,那时她和谁都不太熟。

    而大学的忙碌又和高中不同,起初向苒在老校区,和医科大隔着一小时的车程,之后搬到了新校区,江语乔又困在图书馆和宿舍楼里,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也许久未见了。

    直到在这个格外艰难的雨天,向苒来学校看老师,下楼时看见一个女生背着书包往大厅走,靠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江语乔。

    这些都是向苒说的。

    江语乔原本的记忆也发生了一些变化,这一次,向苒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不是“要去公交站吗”,而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略带缱绻的温柔问题,江语乔点点头:“我还好。”

    向苒并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在原礼一中,为什么穿着校服?复读吗?出了什么事?人人都好奇的问题,她没有问,只是问,你还好吗

    车窗外夜色浓重,路灯的光亮被大雨吞噬,光线微弱,公交车上的光线同样微弱,向苒的脸隐在一片黑暗中,她说起这个夏天,像是又回到2012年。

    这个夏天,她实习,去一个公司做设计,每天稳保996,争当007,组长整日在会议室和人吵架,吵赢了就给大家点奶茶,吵输了就改群名,他们的群名从“gogo一稿过”变成“今天不加班”,又从“今天不加班”变成“跳楼三千遍”。

    公司离家不算近,向苒经常加班到十一二点才回家,那个时候路上居然还在堵车,说是他们公司附近就是最大的外卖软件办公地,日常十二点下班,等熬到家洗漱完毕,上床已经两点了,设计真不是人干的。

    江语乔笑着听,撇撇嘴:“那完了,肖艺天天念叨,说实在不行她就回来当美工。”

    江语乔和她讲起范凡和肖艺。

    范凡没听家里的话,拿着全班第一的成绩报了考古学专业,整日不是研究这块青铜器就是研究那块头盖骨,拿着个小刷子东扫扫西扫扫的,肖艺还给她画了个头像——一个拿着刷子的小女孩。

    范凡性子稳,招老师们喜欢,今年暑假跟着班主任做社会实践,此刻人还在江语乔没听说过的大峡谷里。江语乔上次见到她还是去年夏天,她剪了短发,黑了,也瘦了,整个人和中学时的书卷模样截然不同,身上透着一股坚定的、野生的、蓬勃的东西。

    肖艺呢,也挺忙的,她人在英国留学,学校没有宿舍只能住在外面,她的房东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人很好说话,房租也便宜,房子八百多平,坐北朝南,又宽敞又舒服,唯一麻烦的,是那院子里长不完的草。

    八百平的房子,院子占了五百平,野草一礼拜长一片,每周日肖艺都要空出半天时间和另一位租客在院子里除草,两个人从吃完午饭开始忙,一直忙到太阳西垂,除草机四块电池全都用完才算结束。肖艺累得直不起身子,两条腿直打颤,再走一步就要跪下,然后趴在床上,给江语乔发一长串语音信息。

    她说她现在知道野火烧不尽的草是哪里的草了,就是她房东院里的草。

    江语乔都睡了,她还在喋喋不休,英国和原礼有七个小时的时差,原礼的夜半十二点,英国刚过下午,黄昏还未来临。

    她们谈论起学校的某某,某某某,又或是某某和某某某,二十岁的年纪,各有不同,都很年轻。

    “那你呢。”向苒问。

    她想要知道,江语乔的夏天呢。

    “我啊。”江语乔笑笑,“复读啊,考试啊,早自习晚自习,然后就开学了。高三生的生活,很枯燥的。”

    “那,为什么要回来呢。”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偶尔有一两盏灯划过,像是拖着长尾巴的流星,又像是世界末日那年,她们并肩站在心理咨询室窗前,看见地平线上有烟花闪烁。

    “因为因为不想当医生了。”江语乔呼吸绵长,这句话说出口,像是松了口气。

    小细胞肺癌是绝症,治不好的,一开始,所有人都不肯和江语乔说这句话,到后来,所有人都在和江语乔说这句话。

    但是治不好也要治,奶奶躺在病床上时,江语乔想的最多的,就是希望世上有神仙,她可以求神拜佛,只希望他们能救奶奶一命,可是没有神仙搭理她。于是她又想,要是世上真有妖怪也行,可以吃她的肉,吸她的血,让奶奶平分她的生命。

    然而妖怪,也是人类杜撰的。

    江语乔无路可走,只能寻医问药,看病就诊,挂六百块的专家号,八百块的国际号,祈祷专家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神通广大,妙手回春,拍拍自己的肩,告诉自己:“放心吧,肯定能治好。”

    可专家看了看,只是摇头,让他们回家。

    她求到神仙脚下,神仙却不收。

    江语乔近乎崩溃,那些年,她在医院里崩溃了无数次:“为什么不收?”

    专家说:“没有治疗意义了。”

    江语乔把新拍的片子和病历本堆到他面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都没用,无论她说什么,专家的回应都只有一句:“没有治疗意义了。”

    一周后,周文红去世了。

    而后没过几天,江语乔忽然在学校见到了那位专家,那专家是一门选修课的任课老师,看见江语乔,他居然还记得,开口问她:“你奶奶怎么样了?”

    江语乔摇摇欲坠的情绪轰然倒塌,她质问道:“你们不是说不放弃每一位病人的吗?我们入学时宣誓了的,不会放弃每一位病人的”

    那一刻,神性光辉退去,江语乔突然发现,一切可以相信的,甚至盲从的权威、向导、人生指路灯,也不过都是寻常的大人。

    他们并非无所不能,他们只是大人。

    江语乔再也不会乞求神仙了,她不信神仙,不信妖怪,她什么也不信,她累了。

    医科大让她觉得恶心,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恶心。

    向苒轻轻握住她的手。

    江语乔面色平静,像在诉说他人的故事,可向苒还是想去握她的手。

    江语乔被她掌心的温度吓了一跳:“你的手好热。”

    向苒低低“嗯”了声,江语乔这才听出她的呼吸里夹着短促顿重的鼻音,她用手背去贴向苒的额头,很快皱起眉:“你在发烧。”

    向苒轻描淡写:“有点感冒。”

    第48章 2018-2014(2)

    冒着大雨走了一路, 受了风、着了凉,原本好转的发烧又开始反复。

    许是头晕的缘故,江语乔的声音似乎隔着一层水, 听不分明, 于是向苒垂着头,凑得近些、更近些, 江语乔伸手扶住她:“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向苒哪里都不舒服,身上肌肉酸胀, 每个关节都在疼, 小腹传来一阵又一阵刺痛,鼻腔渐渐被堵住了, 呼吸时要费力张开嘴, 可是冷风灌进喉咙, 又带起生硬的疼。她摇头, 不愿意说话,只是伸手抱住江语乔的胳膊。

    向苒很轻, 靠在人的肩膀上,像只脆弱的小蝴蝶。

    江语乔稍稍坐直, 让她靠着舒服些, 侧过脸小声和她商量着:“你到松坪路口站下车是吗?尚丽家园北区?待会到站我陪你下车, 先打车送你回去。”

    向苒点了下头,头发划过江语乔的脖颈,是柔软的。

    “你家里有人吗,你住在几零几, 要不要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接?”

    向苒摇了下头, 头发又划向江语乔的下巴:“401。”

    摇头是没有人还是不用?江语乔不明白,但看她不舒服, 便不忍心问了。

    下雨天不好打车,她们在公交站等了五分钟,加价加了一倍,仍显示前方有二十人在排队,好在雨已经停了,雨后的空气里全是清凉的泥土香,向苒的小腹依然在痛,她感觉不太好,握紧江语乔的手询问:“要不我们走回去?”

    她的脸色已经发白了,再这么等下去怕是要烧得更厉害,江语乔连忙答好:“你扶好我,需要我开导航吗?”

    向苒摇头:“不用,导航的路不通,得绕路。”

    尚丽家园离公交站并不远,但因为小区修路,北区大门暂时关闭,只能绕去对角线上的南门,从公交站到南门要走十五分钟,向苒又是个病号,走不快,耽误的时间也就更多些。

    约莫走了一半,向苒忽然开口:“我想去下卫生间。”

    她小腹痛得厉害,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江语乔忙去找,拐过路口发现一家肯德基,店里挤满了躲雨的人,好在卫生间无人使用,江语乔送她到门口,轻声说:“我就在门外,你有事就喊我。”

    说完,她帮她摘下了背包和外衣。

    过了五分钟,向苒还没有出来,江语乔忍不住敲门:“怎么样,还好吗?”

    向苒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你带卫生巾了吗?”

    “没有。”江语乔想了想,“不过这附近有家超市,你等等,我去买,很快。”

    卫生间在肯德基二楼,卫生巾的货架又在超市二楼,江语乔楼上楼下跑了一大圈,路上脚滑,差点撞到人,被大妈扯着嗓子吼了一句:“干嘛呢干嘛呢!你那眼珠子不看人啊!”

    江语乔闷声挨骂,也没计较她在人行道上骑自行车的事儿,喊着对不起离开,她这一路仿佛火烧屁股,像个人形窜天猴,然而到了向苒面前却又压下急喘的呼吸,不肯让她看出端倪,装模做样地说:“我回来了,你伸手,我从下面塞进去。”

    除了卫生巾,江语乔还买了一些暖宝宝,附近没有药店,就算是有,止痛药起效也要好一段时间,不如暖宝宝效果来得快,虽是治标不治本的,但总能舒服些。

    向苒洗过手,江语乔拉她坐下,先撕开一张暖宝宝让她握在手里,又撕开一张让她贴在肚子上,然后再把剩下的一张一张往她袖子上贴——刚刚她总把伞往江语乔的方向推,身上湿了一半。

    “你感觉冷吗?”江语乔低着头忙碌,“不着急走,先休息一下喝点热的,我刚点了杯橙汁。”

    受凉痛经最是难熬,江语乔总在经期第二天馋冰棍,又每一次都奉行及时行乐,有今天没明天的人生信条,因此十次月经要倒下八次,每每痛得坐立难安,只能倒在床上打滚,周文红气得不行又心疼,一边骂她一边喂她热糖水。

    店员喊号取餐,江语乔端来橙汁,小心去掉盖子吹了吹:“还好,不是很烫,喝一点吧,身上能舒服些。”

    向苒不说话,只看着她,用江语乔招架不住的目光。

    江语乔轻轻咳了声,错开眼,又看她:“现在只有咖啡牛奶和橙汁,太晚了,喝咖啡会睡不着,有人对牛奶过敏,我怕你不能喝,所以选了橙汁,怎么了,你不喜欢橙汁吗?”

    她慢慢的,小声解释着。

    向苒摇摇头:“喜欢。”

    很喜欢,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被烫得蜷缩起来,很快又舒展开,身上升起一层温热的汗,是舒服的。

    江语乔问:“还要吃些别的吗?你饿不饿?”

    向苒又摇头,她什么也不想吃,只想靠一靠江语乔。十几岁的年少时光里,她常常会有这样的念头:靠一靠她,碰一碰她,抱一抱她

    向苒会纵容自己在妄念中沉溺片刻,然后强迫自己清醒,看见江语乔坐下,便换到稍远的位置,看见江语乔走近,便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不是小孩子了。

    她又喝了一口橙汁,而后忽然靠上江语乔的肩,和她并肩看着窗外。

    江语乔有些不知所措,僵硬着去摸她的额头:“头疼吗?”

    向苒笑,对啊,头太疼了。

    向苒的中学时代,她们总是一前一后,她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她坐在前排做作业,她坐在后排看书,她和她之间总有一段距离,轻易就能靠近,但无论如何都不能靠近的距离。

    那是向苒允许自己动心的必要条件,必须坚守的行为准则。

    可她还是过线了,世界并没有毁灭。

    路灯照亮湿漉漉的水泥地,她捧着热橙汁靠在她的肩膀上,在这个潮湿的夜晚。

    向苒身上传来好闻的香气,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别的什么,又或许是橙汁的味道,江语乔分辨不清,她缓缓坐直身子,放慢呼吸,看见玻璃倒影里,向苒的长发垂在她的胸前。

    那个瞬间,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橙汁是什么味道的?真的是橙子味道的吗?”

    她从来没有点过肯德基的橙汁,热橙汁和冰橙汁的味道一样吗?如果加一些牛奶进去呢,味道会更好吗?

    江语乔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怪问题,像是在逃避其他奇怪的问题。

    到家时已经过了七点,沈柳给向苒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没打通,急得不行,正要出门找人,忽然听见门铃响,连忙迎上来。

    江语乔朝她问好:“阿姨好,我是我是向苒的同学,她发烧不舒服,我就送她回来了。”

    “啊呀,同学好同学好。”沈柳回应两句,连忙去看向苒,“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啊,快进来快进来,哟,这衣服怎么都湿了,你这孩子也是,发着烧还要往外跑,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向苒翻出手机看了看:“静音了,没听到。”

    沈柳伸手去拽她的衣服:“快把外套脱了,这整的湿乎乎的,你不遭罪谁遭罪?”

    向苒乖乖照做,沈柳又去看江语乔:“哎,小同学是吧,小同学叫什么名字啊。”

    那个拼桌喝丸子汤的清晨,对于沈柳来说,已经过去五年了,她当然认不出她,江语乔回答:“我叫江语乔。”

    “语、乔?”沈柳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伸手去摸江语乔的袖子,“哎呀,你这衣服更湿,快脱下来换一件,我拿去给你烤烤,这穿身上不等着落病呢。”

    江语乔推脱了一下:“不用了阿姨,我马上就回家了。”

    “回什么呀,没看这又要下雨,我给你烤一会儿,等雨停了你再走,这穿着湿衣服,冷气进了骨子,你现在不觉得,老了是要得骨头病的。”

    江语乔一愣,这话奶奶也说过,沈柳趁她愣神的功夫,迅速脱下她的外衣,又找来一件绒衣让她穿上:“入了秋屋里凉,你先披着点苒苒的衣服,我锅里炖了梨汤,润肺的,待会你俩一人喝一碗,这身上就暖和了。”

    向苒问:“家里有布洛芬吗?”

    “布洛芬?我得找找,你来大姨妈了?”

    “嗯,痛得厉害。”

    “那快去躺着,你说你这瞎折腾什么。”

    沈柳把向苒推进卧室,翻了半天却没找到药,扭头和江语乔说,“哎,语乔,叫语乔是吧,家里止痛药没有了,感冒药也不多了,阿姨出去买点,你帮阿姨看着点苒苒,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行不。”

    向苒听见,在屋里嘟囔着:“不用,我又不是小孩子。”

    江语乔已经应下了:“好。”

    沈柳给她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在向苒床头,椅子上套着钩针防护套,是四只表情各异的小兔子。

    向苒见她盯着看,解释说:“老房子,隔音不好,拖椅子楼下会听到,就做了些防护套。”

    “你做的吗?”

    “嗯。”

    江语乔和她讲起奶奶:“你手真巧,我奶奶也很会做这些,但我一点都不会,每次想学都没耐心,天天和毛线打架。”

    向苒笑她,笑着笑着咳嗽起来,江语乔便不敢说话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端坐着。

    向苒喝了口梨汤,缓缓说着:“我小时候也做不好,又着急,一做错就生闷气,我妈就笑我,说该让我去超市打酱油,小嘴翘起来,能挂二两。”

    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的笑声仍在这间屋子里,向苒闭上眼,就能听见她的声音,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卧室里只开着一盏床头灯,光色昏暗,江语乔听她描述,想象着小向苒耍脾气的样子,她的嘴巴翘着,胳膊是不是要抱在胸前?妈妈去拽她,她就甩开手,一副不好哄的样子?江语乔不自觉笑出声,向苒看她:“笑什么?”

    “没”江语乔连忙正色,胡乱说着,“你爸爸呢,这么大的雨,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向苒犹豫了一瞬:“我爸爸,不住在这里了,他有新的家庭了。”

    江语乔愣住,连忙道歉:“对不起。”

    向苒摇摇头:“没事,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江语乔不敢再说话,只点了下头,她怕自己勾起她的伤心事,紧张地盯着她的神情,或许真如向苒所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再讲起,也只是一桩旧事。

    向苒的眼睛里装着一片静谧的湖泊,里面没有哀伤神色,却有一些江语乔说不分明,只觉得分外熟悉的东西。

    她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在世界末日之前。

    “向苒我们”

    钥匙转动的声音从前门传来,江语乔的问话被打断,沈柳端着杯温水进来送布洛芬,暖了暖手又去摸向苒的头:“哎呀,还是热,今儿个早点睡,别瞎熬夜了,饭我都做好了,我去热一热,你吃了就快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江语乔站起身:“那阿姨,我先回家了。”

    “急什么啊,你那衣服还没干呢,刚好留下吃饭,尝尝我们苒苒最爱吃的香肠,八里乡香肠,吃过没,那味儿老好了。”

    向苒看向她:“八里乡香肠?”

    话音落地,她的脑海中闪过很多新的记忆。

    “你可不能吃。”沈柳哄她,“你现在病着,这油腻的东西都吃不了,仔细胃难受,等好了,等好了我再去店里拿,少不了你的。”

    魏叔的店已经从铁道局那条街搬到附近的美食城,背景调查、店面装修、菜品定价,桩桩件件都是沈柳帮衬着安排的,当年沈柳拜托公司法务去调查,发现吉祥街的那份合同果然有漏洞,而后不出两个月,创业街项目就被叫停了,听说出面签合同的第三方公司卷走好几百万,到最后也没追回来。

    向苒哑着嗓子开口:“魏魏叔呢?”

    “他今儿店里做货,且回不来呢。”沈柳问,“能坐起来不,能坐起来先喝点粥,有萝卜小菜,刚做好的。”

    江语乔还想走,向苒忽然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陪我吃顿晚饭吧。”

    江语乔袖子上的纽扣松了,向苒稍稍用力,扯下来握在手心。

    她们只是多年未见的普通同学,意外相逢便留在人家家里吃饭,是否太亲密了些?

    也太熟悉了。

    向苒没等到回答,指尖从她袖子上划过,勾着她的手,摇了又摇:“好不好?”

    她的声音沙沙的,小声询问时,像是撒娇。

    江语乔只好留下来。

    家里难得来客人,沈柳夹菜的手不停,围着江语乔问了许多问题,江语乔一一作答。

    她家住得不远,家里还有姐姐和弟弟,她排行老二,现在在一中读高三,是回来复读的。

    今天是在学校碰见的,她没带伞,向苒便带了她一段路。

    嗯,是同学,但不是同班,向苒是四班的,自己是三班的,高中的时候就认识。

    怎么认识的?其实第一次见面是在初三,当时她们在楼道里撞见老师,怕挨骂便躲到了心理教室,聊着聊着就认识了

    沈柳给江语乔夹了些萝卜小菜:“尝尝这个,苒苒就爱吃这个,每年秋天都缠着我做。”

    江语乔咬了一口,是奶奶做给她的味道,奶奶的菜谱是和一位大厨学来的,说是大厨的自制秘方,轻易不外传,江语乔问:“阿姨,您是厨师吗?”

    “真会夸人。”沈柳笑,“怎么样?好吃吧,这可不是我琢磨的,也是跟人学的。”

    一扭头,她还在好奇些陈年往事,活像帮闺女把关,打探相亲对象家底子的:“躲去心理教室?聊什么了?”

    那样久远的事情,谁还会记得,江语乔“想不起来”,忽然听见向苒说:“我们在聊世界末日。”

    江语乔看向她,她也看过来:“你和我说,你是从未来来的,那你找到时空之门的钥匙了吗。”

    那样孩子气的傻话,向苒居然记得,江语乔没有回答,只是问她:“你还记得啊。”

    “嗯,可能是因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能穿越时空的人吧。”

    第49章 2018-2014(3)

    下楼时运气不错, 在路口打到一辆出租车,江语乔这才发现,向苒家居然离自己家这样近, 一脚油门踩到底, 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推开家门, 江朗猴子一样窜过来,伸长舌头让她看:“姐, 你快看看, 嗓子眼还有东西吗,我咽干净了吗?”

    “干嘛, 干净了。”江语乔对他还是没什么好脾气。

    江朗跳着脚窜回沙发上, 解释说:“我明天体检, 学校说了, 过了晚上八点就不能吃东西了,嘿嘿, 还好我吃得快。”

    江语乔扭头,看见挂表显示此刻是七点五十九分。

    十四岁的江朗仍旧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只要碰到沙发就得“软骨病”, 身子扭出八个弯, 两个眼镜片有啤酒盖子那么厚,无论江语乔回去多少次,都不能动摇分毫,拖鞋是单只的, 臭袜子是乱扔的, 手机是身体进化出的电子器官,永远粘在两只手上。

    垃圾桶里全是吃完的辣条包装袋, 江语乔看他一眼,感觉他都要被辣条腌入味了,眉头又皱起来,忍不住训他一句:“你那手机壳是五零二做的是吗?”

    江朗没听懂,眨巴着眼看她,怕她生气,放下腿坐正了些。

    江语乔的头更疼。

    听见说话声,蒋琬从厨房里探出头:“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看没看见你爸呀,你爸说去车站等你了?”

    “嗯?”江语乔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手机没电了,我打车回来的。”

    蒋琬哎呦一声:“那得赶紧给你爸打电话。”

    她正在弄肉馅,手上都是油,便去指挥江朗,江朗嚷嚷着:“干嘛让我打,不让我姐打。”

    然后被瞪了一眼,不请不愿地翻出手机。

    江朗身上永远臭烘烘的,江正延进门,身上则永远是一股烟味,不用问也知道,大好的雨天,他自然是躲出去抽烟的。

    因为戒不掉的烟,江语乔小时候没少和江正延吵架,她不许他抽,他说她小孩子屁事多,也不看看这个家谁做主,江语乔才不听,头一扭爬上柜子,把几十盒烟翻出来扔进垃圾桶,江正延去捡,她抢先一步,一盒一盒拆开掰断,通通扔进卫生间,后来蒋琬找人通厕所,花了三百块。

    江正延的烟都是生意伙伴送的礼,不是这个总就是个总,蒋琬称呼他们是狐朋狗友,江正延却说,你懂什么?这玩意大几百一条,都是好货。

    管他多少钱呢,江语乔才不管,他要抽,她就把钱扔进马桶里,再之后,江正延便躲出去了,他戒不了烟,但也不在江语乔面前点火,彼此各退一步。

    江语乔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洋洋得意,尾巴要翘到天上去,曾和肖艺说起过这件事,肖艺悠悠道:“你爸还是惯着你的,要是我爸,早就揍我了。”

    江语乔没说话,江正延是什么样的人,她心里清楚。

    入了秋,又下了雨,屋里温度降下来,再盖夏凉被怕是要冻坏人,江语乔折腾一路,此刻也有些头晕,喝过感冒药便开始犯困,迷迷糊糊去找蒋琬要毯子。

    她有一床毛绒绒的小毯子,蓝色的,软软的,这个季节盖最舒服。蒋琬还在忙,回她一句:“没在你那吗?那就是在你姐房间吧,可能我收错了。”

    江晴不在家,江语乔发消息和她打了声招呼。江晴的卧室布局和之前不一样了,推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面的白色书柜,最中间那一层放着一个玻璃奖杯,奖杯下刻着一行金色小字,放的时间太久了,字迹颜色变得很淡,江语乔看不清,用手去摸,小声念着:“国风大赏造型组第三名。”

    奖杯旁边是一本厚厚的素描本,里面记录着每一个发型的制作步骤、灵感来源、发饰和妆容建议。本子里还加着几张拍立得,江晴怕放久了褪色,又用塑封纸裹了一层,这么多年过去,仍和新的一样。

    大多数都是江晴给别人拍的,有几张是她和女孩子们的合照,其中一个女孩江语乔看着眼熟,许是江晴的同学,暗色相纸上,她们发着光。

    背面是一行飞扬的连笔字:“至晴,我的大造型师,此时此刻,2013年12月31号,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很开心我们可以一起度过——周。”

    江晴小时候上过很多兴趣班,学书法、学钢琴、学画画,初中毕业时,她给全班每个人画了一张卡通毕业照,老师常夸她有天赋,也问过她愿不愿意走专业的路,但蒋琬却说这些当个爱好就行了,那可千万不能走艺术,画画算哪门子正路?

    又要学的出众,但又只能是兴趣,要拿奖露脸,但又不能走“歪路”,大人们的奇怪规矩,实在是多。

    毛毯在最后一层,江语乔翻出来,连带着一包假发片滚落到地上,里面装着大把U形夹、发网、小皮绳,还有江晴自己打的璎珞项圈、绒花发夹、缠花发钗、烫花耳挂兜兜转转,江晴还是去当了老师,好在她也留下了一些珍贵的,日后想起能感到幸福的回忆。

    幸好及时吃了药,又盖着舒服的小毯子,江语乔睡过一觉,晕眩的症状好转了很多,高三生的周末总是转瞬即逝,再开学,孟媛从书包里拿出两盒豆花蛋糕:“你不是说喜欢吃吗,给,一份蓝莓的,一份草莓的。”

    江语乔诧异:“不是说,店已经不开了吗?”

    孟媛又翻出两把叉子递给她:“是不开了呀,但是做法都还记得,你尝尝看,味道是不是一样的。”

    江语乔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不该拒绝朋友的好意,只好拆开一盒蓝莓味的,慢慢咀嚼着,孟媛还像是趴在柜台后写作业的小孩子,满脸期待:“怎么样?好不好吃。”

    “好吃。”江语乔点头,蛋糕还是她记忆中的味道,与此同时,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她问,“孟媛,你家做生日蛋糕吗?”

    “生日蛋糕?”孟媛想了想,“好像,没怎么做过。”

    “哦。”江语乔又收回念头,应该不是她家做的,毕竟自己去过那么多次,从没见店里有过生日蛋糕。

    正说着,徐涵风风火火冲进门,看见吃的,直奔她俩跑过来:“好啊,你们有好吃的不叫我。”

    “给你留着呢。”孟媛又从书包里掏出两盒递给她。

    徐涵立刻变脸,亲亲热热地闹着“你最好啦”,她有些饿了,狼吞忽然吃了三四口,才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说:“你俩听说了吗,附中好像出事了。”

    附中?江语乔看她一眼。

    徐涵不敢大声说话,朝着江语乔使眼色:“凑近点啊!”

    江语乔只好微微翘起屁股。

    听徐涵说,她在办公室录成绩,电脑在最后一排,显示器又特别大,挡住了她的脸,几个老师进门聊天,不知道办公室有人,说的悄悄话全被她听见了。

    她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就差把办公室的水分含量描述一遍了,江语乔越听越没耐心,好在徐涵说完废话,总算说到正事上:“那几个老师说,附中有人咸猪手,被人举报了。”

    “啊?”孟媛吃了一惊。

    徐涵很满意她的反应,更兴奋了:“吓人吧,更吓人的是,那个咸猪手,还是个老师!”

    孟媛捂住嘴:“天啊,那那个老师对谁咸猪手?对学生吗?”

    江语乔嚼着蛋糕,只听,不说话。

    徐涵摇摇头:“那不是,他是对一位女老师,听说那咸猪手老师的老婆怀了孕,前几天刚生完宝宝,女老师这才敢把证据交到学校,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你说怎么还有这样的老师啊,真可怕”

    晚上江语乔放学时,江晴已经在家里了,江正延难得在家里抽烟,整个餐厅烟雾缭绕的,蒋琬看见江语乔,摆手让她回房,江语乔也不多话,扭头就走,然后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门口听。

    江晴的声音很平静:“录音、照片、视频,我都已经提交了,学校这边提交了一份,教育局那边也提交了一份,你们找我也没用,这样的人留在教育系统里,是对所有学生的威胁,我也不该成为面对性骚扰闭上眼睛的老师。”

    蒋琬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急切:“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啊,那都算是什么证据,那人家拍你一下,说你一句,就算证据了?你说性骚扰就性骚扰?人家就是跟你客气客气,你要闹,那也得有人听你的啊。”

    江晴反问:“那什么算性骚扰,当众扒我的衣服吗,当众强吻我吗?”

    蒋琬气急败坏,也不知道怕谁听到:“哎呀呀,你小点声!一个女孩子家家,嘴上没把门的,这话也敢说?不怕被人笑话。”

    “谁要笑话我?我也很想知道。”

    “我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蒋琬躲开这个话题,又道,“不是妈不向着你,你这工作可是有编制的,你闹这么一出,万一弄丢了怎么办,且不说从公立去私立不好转,就是真转去了,也是没有编制的了。”

    江晴坦率地说:“那就不当老师了,我也不是只能当老师。”

    闷声当盆景的江正延总算开口:“你不当老师当什么?”

    蒋琬也当她是胡话:“那哪行,那你肯定得是老师啊,要我说啊,明儿你去学校,先去和领导好好说说,实在不行让你爸去找找人,你那王叔叔不是有认识的吗,他虽说不管事,但也能说上点话,但是最好别动用到你王叔叔这儿,万一闹大了,这几家都认识,你让文礼怎么想”

    江晴开始不耐烦:“跟他有什么关系。”

    蒋琬嗔怪道:“你说有什么关系?”

    “我俩没关系,我俩的关系都是你瞎想出来的!”

    江晴语速飞快,江语乔从见过她这样强硬过,江正延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看看你的态度!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蒋琬忙唱红脸:“没事没事,咱好好说,好好说啊,别动气。”

    家庭会议持续了一个小时,江晴得到的结论是——她不认错,这个老师她也不想当了。

    而蒋琬和江正延得到的结论则是——越大越不懂事,还不如小时候呢!

    三个人不欢而散,江晴一出门,就拨通了程文礼的电话,两人约在第二天下午见面,蒋琬怕程文礼知道的事情,江晴自己讲给他听。

    蒋琬担心程文礼介意些什么,江晴心知肚明,然而面对崔震的举动和江晴的反击,程文礼并不愤慨也没有说教,只是平和地劝慰着:“没事,闹开了也好,工作不顺心那就辞了吧,大不了就不上班了。”

    江晴问:“不上班做什么呢?”

    程文礼答:“你毕竟是个女孩子,以后结婚了,又要上班又要照顾家,也忙不过来啊,不上班也挺好的,省的在外面被人欺负。”

    “被人欺负,有问题的是加害者,不是受害者吧。”

    程文礼解释着:“我没有说你有问题,只是这个事吧,你知道的,那些证据也没什么用,你要是觉得上班不开心了,就不上了,躲远点不就行了,别又被那人欺负,我是这个意思。”

    被人欺负?江晴的思绪忽然跑远了。

    有一年夏天,爸妈接语乔来城里玩,城郊新修了一处小公园可以划船,小朗闹着要去,几个人开开心心出门,回来时却闹了别扭,小朗哭个不停,语乔也不肯说话,江晴摸到她头发湿了,问了好半天,她才说掉湖里了。

    当天晚上,语乔就闹着要回老家,爸妈让她多住些日子,她不肯,第二天一早揣着零花钱去了客运站,独自一人上了大巴车。

    一家子是在山塘庄附近的稻谷地里找到她的,大路修电,巴车不往这边走,只能把她放在附近的井峪村,从井峪村到山塘庄要穿过大片人高的稻谷地,爸爸气疯了,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拍了一巴掌。

    那是江晴第一次看见爸爸动手,妈妈也和平日的样子全然不同,叫嚷着,甚至是嘶吼着问:“这里多危险!啊?女孩子家家,被欺负了怎么办?”

    江朗吸溜着鼻涕,江语乔咧着嘴流眼泪,他们都还小,不明白爸妈口中的“欺负”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有江晴听懂了。

    每次回老家,坐车路过大片大片的稻谷地时,蒋琬都会搂着她指给她看,不要去往那片田,所有女孩子都知道,不要去往那片田。

    江晴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程文礼讲起这些陈年旧事,或许她还有一丝期待吧,然而程文礼听完,只是笑笑:“你妹妹也是不懂事,听你爸妈的话不就行了。”

    躲远点不就行了?听你爸妈的话不就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忍无可忍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会让江晴打开录音笔开关,把摄像头别在衣服领口,让她有勇气敲开校长办公室的大门,在教育局大厅里平静地说:“我是原礼附中的老师江晴,在这里实名举报”

    或许是崔震覆上来的手,或许是蒋琬一次又一次说那是玩笑,又或许是此刻的程文礼,他不理解那片田带给女孩们的恐惧,他所强调的是,不去不就行了?

    但是不重要了,他不是她的学生,她也不是来要满分答案的。

    她只是来和他说,她要离开原礼了。

    第50章 2018-2014(4)

    一场秋雨一场凉, 入秋后的日子,温度总是降得很快,上周还是半袖短衫, 前几日已经换成了长袖卫衣, 到了今天,出门时要披一件薄毛衫, 才能挡住太阳落山后的寒风。

    路上落了些叶子,被风追着满街跑, 店门口坐着一位拉二胡的瞎子大爷, 他那二胡琴皮掉了一半,质量不好, 技艺更是生疏, 一首曲子被拉得断断续续, 说是噪音也不为过。

    在他身后的巷子里, 另一位大爷在卖烤红薯,天冷,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避风的地方,翘起的脚随着二胡声, 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江晴小时候各种兴趣班都上过一些, 能听出大爷拉的曲子是《空山鸟语》, 程文礼开好发票跟出来,见她盯着看,解释说:“这人一直在这,来来回回就拉这一首, 你吃烤红薯吗?”

    江晴摇摇头, 程文礼又问:“我开车了,送你回去吧, 你去哪儿?回家还是教师公寓?”

    家里乌烟瘴气,教师公寓也都是些风言风语,江晴哪里也不想去,她只想站在这儿,听大爷拉完这首曲子:“没事,你先走吧,有人来接我。”

    程文礼没再多问,只说了几句客套话,让她注意安全,小心着凉,别和家里起冲突,有事多和叔叔阿姨商量,江晴敷衍应付着,等他走后,把身上带的零钱放到了二胡大爷面前的小碗里,大爷察觉有人,停下乐声朝她点点头。

    卖红薯的大爷朝着这边招手:“小姑娘,来来来。”

    江晴犹豫着上前:“您喊我?”

    “对。”大爷麻利地打开炉子,掏出个红薯递给她,“拿着,天冷冻手,捂捂身子。”

    江晴有些无措:“那那您算算,多少钱?”

    “不用。”大爷摆摆手,“值不了几个钱,你刚给的不少吧,我都看见了。”

    他朝着二胡声的方向指了指:“那老东西可怜,又瞎又聋的,家里也没人管,但你们小年轻赚钱也不容易,拿着吧。”

    江晴还要推脱,江语乔忽然发来信息,是一张江朗的照片,配文是:“猪一样,点了两个汉堡了,还说不够吃。”

    紧接着是江朗的信息:“姐!我姐是不是偷拍我!你快删掉!不能留我丑照!”

    江晴才不听,长按保存,回复江语乔:“怎么去肯德基了,妈没做饭啊?”

    江语乔发来一个鬼脸表情包:“老妈没心情下厨,放我俩出来吃了,还不是那个猪非要吃什么肯德基。”

    江朗的信息紧跟着传来:“姐!我姐是不是又偷拍我!”

    “没有。”江晴安抚他,又笑江语乔,“还说他,你不也爱吃?”

    江语乔没反驳,把自己的原味鸡和薯条拍给江晴,又使唤江朗:“去,给我点一杯橙汁,要热的。”

    “你自己怎么不去。”

    江朗嘀咕了一句,没等江语乔抬眼瞪他,转身就跑,江语乔问江晴:“姐,你吃饭了吗?”

    江晴想了想,把手里的红薯拍给她。

    得到一句:“啊?你就吃这个啊,还不如我俩呢。”

    过了一会儿,江语乔又问:“甜吗?”

    她今天格外话多。

    江晴撕开滚烫的红薯皮小心咬了一口:“甜。”

    这人又拍了张照片发过来,是一杯热橙汁,江朗神经兮兮地追着问:“姐姐姐!我姐就是偷拍我!你不准保存!”

    江朗这几年愈发臭美,虽说他那卧室仍旧和猪窝一样,球衣袜子满地扔,鞋子一脱能臭出二里地,但只要出了家门,就格外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一有风就要抬手顺毛,生怕毁了脑袋上的鸡窝造型,整日不是好奇为什么自己脸不对称,就是好奇为什么江晴和江语乔肤色匀净,他却一晒就黑。

    江语乔每次听见都要打趣他,一晒就黑?你不晒不也挺黑的。

    江朗敢怒不敢言,只能扯着嗓子喊妈,半大小伙子,还天天把妈挂嘴边上。

    被他俩热热闹闹地吵上一会儿,江晴的心情舒展了些,江语乔和她说,好好吃饭,没有什么比好好吃饭更重要。

    江晴咬着红薯站在街边,近旁服装店的落地窗上映出她的影子。她的头发已经及腰,长长地垂下来,光洁柔顺,这一头长发像是勋章一样,长辈们见到总要夸一夸,顺着头发延伸出诸多赞美,例如规矩、乖巧、懂事、淑女。

    看了这么多年,也有些腻了,江晴原本无事可做,这会儿忽然心血来找,抬手打了辆车,来到中心商场楼下的一家理发店。

    店员正扫了垃圾要往外扔,一边帮她抵着门,一边说着欢迎光临,温温柔柔的问:“女士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她身上的香气和店里的香气融为一体,明亮的窗子透出大片柔光,屋里装修布置皆为白色,点缀着蓝粉色的花,玻璃门上缀着一只银色铜铃,随着推门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

    朋友曾和江晴提起过,说中心商场这边有家叫“hair garden”的理发店,店里都是女生,审美很好。

    江晴没有预约,店员引她坐到窗边的长椅上,细心询问她需要什么服务,店里哪位理发师还有空档,前台递来一本册子,挨个介绍理发师们擅长的方向,听完江晴的需求后小声解释着:“目前这两位还有时间,但是需要等半小时,您看可以吗?”

    有人送来水和一小碟水果,半小时后,店员将江晴引到座位上。

    江晴朝理发师笔画着:“我想把头发捐给癌症患者,需要30厘米长,剪完还想把剩下的头发染成粉色,您看看能不能实现。”

    理发师背着手,听她说话时微微弯着腰,听完后找出卷尺细心量过尺寸,询问道:“除去三十厘米,剩下的部分需要烫一下吗?浅色发色可以搭配一些卷发造型,会更有层次一些。”

    她拿来一个平板,翻出图片给她看。

    江晴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从没换过发型,不知道哪种更适合自己,理发师耐心介绍着:“平时打理的时间多吗,如果不多的话,这几种不太建议,虽然好看,但是维护起来比较费时,您可以看下这几种”

    她们说着话,有店员上前查看水温,用手背摸了摸江晴的玻璃杯,又在上面盖了一小块杯盖遮挡碎发。理发师沟通完毕,叫来两个助理帮忙,三个人认真测量着江晴的头发,确保长度足够后,一束一束剪下来绑好装进袋子里,处理好存留的部分,理发师开始一层一层修剪剩余的层次,江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多年,她终于剪掉了这一头长发。

    店员们说话做事,声音很轻,店里除了偶尔响起的吹风声,只剩下缓缓流淌的音乐,乐声是一首钢琴曲,或许是少时音乐课学过,听起来很熟悉,江晴闭着眼回忆,在机器烘烤的高温中泛起困意,再睁眼时已经过了半小时,理发师查看情况,又换来另一种机器。

    忙了将近五个小时,忙到附近的商铺纷纷黑了灯,江晴的发型终于做好,一位助理小声说:“好像洋娃娃哦。”

    另一位助理拍她一下,两个人互相瞪起眼,又都笑起来。

    江晴也笑起来,镜子里的女孩很陌生,但很漂亮,此刻笑起来,便更漂亮一些。

    离开时已经很晚了,店里温度太高,吹吹夜风反倒觉得舒畅,减掉三千烦恼丝,人身上变得轻飘飘的,江晴步子轻快,蹦蹦跳跳,路过一面窗便要停下来看看自己,而后实在忍不住,在路灯下转了一个圈。

    她觉得好快乐,好自由。

    走出两条街,看见一家米线店还亮着灯,江晴也有些饿了,坐下随便点了份套餐。店家的儿子帮忙送餐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又怯生生跑回去,用自以为很小声的声音和妈妈说:“妈妈!我们店里来了个公主!”

    妈妈指挥道:“去,给公主大人送可乐!”

    江晴忍不住笑,又侧过脸看了看玻璃上的自己。

    很多很多年前,江晴还是玩娃娃的小孩子时,也曾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公主。那时伙伴们的洋娃娃都是金发碧眼,只有她的娃娃头发是粉色的,那是江正延出差时,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她买来的。

    江晴问蒋琬:“妈妈,为什么我的头发不是粉色的呢,我喜欢粉色头发。”

    蒋琬就哄她:“等你长大了,长大了头发就变成粉色了。”

    长大了,江晴变成了写不完作业的高中生,她没有粉色头发,只有一层又一层的青春痘,蒋琬又说:“等你上大学了,考上大学就自由了。”

    可是真的上了大学,江正延又不允许:“那多不正经,还是个学生染一头粉毛,别人怎么看你,不得说你没家教。”

    可等江晴不再是学生,她又成了要有老师样子的大人。

    但她真的很想染一次粉色头发,浅粉色,羊毛卷,耳边别着精致的小发夹,像是她小时候的那个洋娃娃,她拍下照片发给江语乔,得到三个叹号和一句真情实感的夸赞。

    “姐!你超漂亮的!”

    江晴离职那天,特意搭配了一条粉色小裙子,有学生怯怯的不敢和她说话,也有学生一股脑冲上来围住她,叽叽喳喳地喊:“江老师——江老师好漂亮啊——”

    正如蒋琬和程文礼所说,江晴提交的证据算不得证据,崔震得到的处罚,无非是被撤销了优秀教师评选的机会,于他而言,不痛不痒。

    但对江晴来说,在她敲响校长办公室大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得到了答案了。

    回家后又是一顿吵,蒋琬知道她提离职的事情,来来回回念着:“那么好的工作,离家近,又稳定,当初花多大力气考进去的,铁饭碗,你说辞就辞了?”

    她缓口气,继续问:“到哪一步了?你这孩子咋这么大的主意啊,这事不行、不行、让你爸找找关系,帮你去说,这么好的工作,不能没了。”

    江晴摇摇头:“离家近,哪里好了?”

    蒋琬愣住了。

    江正延放下烟,似是不耐烦,扔她一句:“不想上班你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该干什么?”

    江晴明知故问,凌厉的样子倒有几分像江语乔,她们是亲姐妹,本该十分相像的。

    “该结婚结婚,该生孩子生孩子?”江晴学着他的语气,他不说,她替他说,“我和程文礼已经说清楚了,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和他结婚的。”

    “啊?你找人家文礼了?”蒋琬捂着心口,动作夸张,“哎呀,你这孩子有什么事不能商量着来啊,人家文礼那小伙人多好,人板正,家境不错,工作也稳定,你说你,你有啥不满意的呢?”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江晴又一次重复,“他很好,但我不喜欢。”

    她向来低眉顺眼,少有反驳,如今脱口而出的话却字字带风,也像是江语乔的口吻。

    江正延又点燃一支烟,蒋琬咳嗽两声,来来回回劝着:“这结婚过日子,不能单看喜不喜欢的,你都这么大了,再等你找喜欢的,那得找到什么时候,找到了,也不一定合适,那、那到时候你怎么办啊?”

    怎么办?能怎么办呢,江晴问:“人就不能不结婚吗?”

    “那哪里成。”蒋琬道,比起辞职,程文礼倒显得更重要了,她抛出那句至理名言,“哪有女人不结婚的啊,不结婚的女人不完整!”

    这次,连江朗都会说了:“哪有男的不当市长的呀,没当过市长的男的,不完整。”

    江正延终于逮到机会发作,站起来吼他一句:“有你什么事!滚一边去!”

    家里日日争,夜夜争,没完没了,江晴是个寡言菩萨,江语乔却是个反叛的主,蒋琬的大道理翻来覆去也就那些,但是江语乔的反击却日日新鲜,换着样儿来。

    蒋琬会说听人劝,吃饱饭。

    江语乔就呛声:“我减肥,吃不了一点。”

    江朗从小跟在一旁听相声,学了一身不服管教的口舌,挨了骂就扮个鬼脸,拎着两袋辣条窜回卧室。

    大的小的都不省心,蒋琬心力交瘁,抓着江晴问:“那你离职了干什么去?去私立?去教育机构当老师?那都不是靠谱的工作。”

    江晴淡淡的:“走一步看一步吧,去做理发师?造型师?好像都挺有意思的。”

    蒋琬简直要晕倒,江正延骂道:“自甘堕落!你真是脑子抽筋了你,好好的正路子不走,去当那伺候人的!”

    蒋琬则抓着她的手:“你别说疯话,想一出是一出的,先好好休息休息,实在不行出去玩几天,玩几天就好了。”

    江晴笑笑,她并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有什么不好的。

    蒋琬说一千,江正延道一万,大道理翻来覆去,但是江晴还是走了,她那么大的人了,家里总不能拿根绳子把她捆住,临行前,江语乔帮她收拾行李,翻出了本子里的拍立得。

    江晴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女孩对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大学时的学姐,叫周羡,当年进社团,就是她带我去的,她还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大,之前也是一中的。”

    照片上的女孩五官模糊,江语乔觉得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她现在在做什么呢?也是老师吗?”

    “她啊。”江晴笑起来,“也在收拾行李呀,她家里也催婚,我们两个商量着,既然要逃,那就一起跑。”

    江语乔撑着头点评:“听起来真浪漫。”

    几天过后,江语乔放学回家,在楼下见到了和江晴一起逃跑的学姐,周羡正在打电话,声音从摇开的车窗里飘出来。

    “为我好光是嘴上说说就行了?要真为我好,你就把家里收拾收拾空出间屋子,去庙里求个财神爷供着,每天沐浴吃斋焚香礼佛,分早中晚上三次香,没事就在财神老人家面前念叨念叨我的身份证,让他保佑我大富大贵,有朝一日中他个五百万,这才是要紧事。天天就知道讲那些没用的,没劲。”

    “周羡——”

    楼道口传来江晴的声音,周羡放下手机下车帮忙,江晴朝着江语乔这边招招手:“回来啦。”

    这两天有些回温,周羡穿了件黑色宽肩背心,外面罩着一件白衬衫,一圈银色项链从衣服领口窜出来,头发半披着,发髻里别着一只桃木钗,本该温柔的发型在她身上却显出些凌厉,看人时目光略带审视,比江晴还像个老师。

    “哟,这就是你那位宝贝妹妹呀。”周羡歪头看过来,“你姐可没少和我念叨你。”

    这个学姐看起来是个靠谱的,江语乔稍稍安心了些,江晴还在收拾行李,过了一会儿翻出个卷好的纸筒:“语乔,这个给你。”

    江语乔打开,居然是她初二那年的通报批评。

    “在学校档案室看见的,我心说谁的通报批评花花绿绿的,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人叫什么?江语乔哦——”江晴托起长音逗她,“这东西放在学校也没用,我打了声招呼,就带回来了,算是给你留一份黑历史吧,怎么,你当年还在学校吃过蛋糕啊,我怎么不知道?”

    “都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可能你不记得了吧,也可能我没和你说过”

    “那肯定是你没和我说。”江晴斩钉截铁。

    周羡收好东西,从车子里探出头:“小晴,该出发啦,这会儿堵车路不好走。”

    “哎。”江晴应声,哄小孩一样揉了揉江语乔的头,“我走啦,有事给我打电话。”

    江语乔低低嗯了声,车子消失在拐角后,她掏出手机给江晴打了一笔钱,郑重其事地说:“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钱不够就和我说,我有很多钱。”

    江晴要走,蒋琬拦不住,反复盘问她手里有多少钱,得到回复仍不放心,拿给她一张卡,告诉她别苦着自己,实在不行就回家。

    江语乔也没少问,唠唠叨叨得简直不像她,就连江朗都要操心,出去是不是要花很多钱?我零花钱没用完,先给你用。

    江晴坐在车里抹眼泪,周羡捏捏她的手,打开天窗,让她去看天上的星星。

    老话总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今夜星光闪烁。

    江晴删删减减,还是发出那句话:“语乔,不要不开心了,嗯?往前看。”

    江语乔盯着这句话看了一会儿,关上手机上楼做作业,做完两张卷子,江朗拿着那张通报批评跑来敲门:“姐,你东西忘在客厅了,嘿嘿,你还被批评过啊。”

    江语乔瞪他一眼,接过来打开看了看,指尖划过黄色的“要幸福”、粉色的“天天开心”,而后,她的手一顿,视线落在“生日快乐”四个大字上。

    她神色凝重,吓得江朗紧张起来:“咋了,我可啥也没碰。”

    江语乔忽然起身,哗啦哗啦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明信片掉落在地板上,她举起来,用力盯着看。

    明信片上的生日快乐,和通报批评上的生日快乐,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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