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018-2014(5)
2014年11月7日, 放学后,江语乔骑着自行车来到文具店。
高二课业更多,她的笔本用得飞快, 每周五结束都要进行采买, 校门口那几家人太多,江语乔懒得和人挤, 每次都会骑二十分钟自行车来书市,路上可以吹吹风看看景, 算是她难得的休息时间。
书市是个旧货市场, 破烂玩意一大堆,新出的教辅资料能买到, 十年前的报社小报也能买到, 若有耐心一家一家逛过去, 还能淘到些当年限量发行的小说画册, 有的还带着亲签,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反正店主长着同一条舌头,都说是真的。
初中时江语乔和肖艺闲来无事, 周末经常跑来闲逛, 端着盒臭豆腐晃晃悠悠, 一逛就是一下午。但现在再也没有时间供她们浪费了,江语乔骑着自行车穿过两排商贩,又钻进一条小路,七拐八拐转了几分钟, 把车子停在最里面的一家小店前。
小店不大, 约莫只有二十平左右,是用之前存冬煤的厂房改建的, 店里隔出里外两间,里面住人,外面卖货,东西不多,只有些旧报纸旧杂志,文具种类齐全,但都是些基础款,平日少有人来。
江语乔伸手推门,玻璃门一推哗啦哗啦直响,四下窜风,店主是位聋哑大爷,听不见,只看见门边的报纸又飞了,忙把挡风的棉布帘子压实了些。
江语乔常来,大爷认识她,笑呵呵地打了个手势,江语乔看不懂,笑着点点头,算是回应。
店里除了大爷,还有位阿姨,约莫四十来岁,穿一件暗红色花袄站在炉子前嗑瓜子,见到有客人,热热闹闹招呼着:“小同学啊,小同学买书还是买文具,要书就去里面找,文具在外排,你看看要什么。”
大爷朝着阿姨比划了几下,动作大开大合,像是手语也能写连笔字,江语乔是看不懂的,阿姨伸出脚,把瓜子皮往炉子里一扫,抬头和江语乔解释:“小同学常来是吧,我是隔壁卖砚台的,按辈分算他姑姐,表的。”
这种话江语乔过年时常能听见,她小时候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后出去拜年,一屋子都是陌生的脸,总有叔叔阿姨过来自我介绍,蒋琬便会笑呵呵地拍江语乔一把,让她喊人。
瓜子带出的闲话还在继续:“生下来就是聋子,家里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就这么搁着了,好在认识几个字,还能做点营生,不至于饿死,那人生下来,不就得活着吗,好赖都是一辈子。”
表姑姐絮絮叨叨,江语乔一遍应付着,一边耐心选笔,最近她的笔用得太快,每次来文具店都要耗掉不少钱,高一时她还喜欢选些新鲜样式,到了高二就只买笔芯了,能省一点省一点,眼看又是期末考,下周恐怕没有时间来,江语乔一口气买了两盒笔芯,外加一摞本子,还有一些修正带,细胶带一类的小物件。
大爷双手接过去,每拿起一样,便伸手在纸上写一个数字,等江语乔看清,才去按计算器,反复算了两遍才确定。江语乔付过钱,转身想走,大爷说不出话,追了两步拍拍她的胳膊。表姑姐替他说:“他让你等会儿。”
江语乔不明所以,乖乖停下来,看大爷钻进里屋,抱出一个硕大的纸盒,对着江语乔那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满四十,可抽奖。”
江语乔摆摆手,她都多大了,哪里还要玩什么洞洞奖。
纸盒上一共十六个格子,大爷朝她举过来,指来指去,又点头,表姑姐看他比划完,帮忙说:“他说每个都有奖,让你选。”
纸盒看起来很简陋,应该是大爷自己做的,他大概费了很多心思,才琢磨出这个招揽顾客的方式,江语乔看着那十六个完整的格子,实在不忍扫兴,便随便选了个数字七,七号,她的生日,或许会有些好运气。
江语乔伸出手,将附在格子上的薄纸轻轻捅破,指尖熟悉的触感带来陈旧的记忆,屋里太暖了,暖得像是夏天,而曾经,她的确拥有过这样的夏天,蝉鸣嘹亮的夏日,大爷大妈在校门口卖樱桃水和水宝宝,她跑得快,自告奋勇帮同学“代购”,得来的跑腿费全花在了门口的文具店里。
那时文具店很流行洞洞奖,五毛钱抽一次,纸盒里能翻出首饰玩具一类的小东西,江语乔是个臭手,每次抽到的不是丑橡皮就是丑铅笔,倒是肖艺连着抽了五个戒指,一根手指头套一个,和江语乔炫耀了好几天。
那时候的快乐好简单,江语乔忽然也有些期待,这一次,她能抽到些什么呢?盒子里装着一张小卡片,她慢慢拿出来,郑重其事地闭着眼,默念了两句叽哩哇啦的咒语才睁眼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映入眼帘,居然是特等奖。
特殊的日子,特等奖,比一等奖还要厉害的特等奖,江语乔看着那张纸,她最近太累了,此刻抓到幸福,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爷手舞足蹈地朝着表姑姐比划,看起来比她还要兴奋,表姑姐问:“特等奖是什么啊?”
大爷钻进里屋,小心翼翼地端出个正方形的小盒子,盒子似乎有些重量,表姑姐踮着脚看过来,连江语乔都开始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水晶球,礼品店里常卖的,转动时有音乐响起的,生日最适合收到的水晶球。
礼品店里卖的那些,配乐大多是天空之城、卡农、梦中的婚礼一类。肖艺就有一个,中学时有个喜欢她的男生送的,肖艺上课时鼓捣着玩,不知道碰到了哪里,给正在讲题的数学老师配了段乐,然后被数学老师连骂了两节课。
想起她那倒霉样儿,江语乔仍旧想笑,她伸手,把水晶球从盒子里抱出来,看见里面是个戴着红色围巾和帽子的小女孩,小女孩站在雪地里,手里抱着一颗糖果,摇晃时白色粉末从她头顶飘落,像是雪花。
“哎呦。”表姑姐凑近了看,“这做的真好看哎,我看别的店里也有卖的,这还能响呢,是不?”
江语乔点点头,转动发条,清脆的乐声从她手心传来。
“啧,真好听哟。”表姑姐问,“这是什么曲儿,钢琴的吧。”
江语乔不知道,她平时不太听钢琴曲,可是用力想,却又觉得熟悉,小女孩仍在抱着糖果旋转,躲在门外的向苒探出头,小心偷看。
“生日快乐。”她在心里说。
半个月前,向苒在网上看到了自制水晶球的视频,十天前,她设计好图纸去采购材料,七天前,她找到工厂,花了三个小时把《鸟之诗》刻进钢板,又画了四个小时捏出戴红帽子的江语乔,足足等了五天胶水才彻底风干,昨天晚上,向苒来到这家店,在纸上写写画画,求大爷帮忙。
一个小时前,她上完最后一节课,半小时前,她跨上自行车追上江语乔,她和她一起等过红绿灯,路过买糖葫芦的街口,在人流复杂的天桥下堵了三分钟,又穿过路况复杂的旧货市场,最终到达这家小小文具店。
《鸟之诗》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向苒看不清江语乔的神色,只能看见旋转的水晶球。
但她确定,她是开心的。
这就可以了。
她大费周章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说,她希望她的人生,永远可以是特等奖。
她的生日愿望,是对她的生日祝福。
乐声结束,江语乔将水晶球装进书包,向苒跨上车,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悄离开,她背好书包,用力一蹬,忽然,脚腕瞬间脱力,向苒重心不稳险些摔倒,踉跄了两下堪堪撑住,发现自行车的链条掉了。
真是字面上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江语乔已经朝着门外走来。
向苒慌忙跳下车,她环顾四周,往左是垃圾堆,往右,几间商铺紧紧相连,至少要走出五十米才有拐角,别说五十米了,就是躲出去五米的时间也是没有的。
江语乔已经推开玻璃门,吱呀吱呀的背景乐中,向苒躲无可躲,被她看住。
“向苒?”
向苒一时语塞,傻里傻气地回了句:“你好。”
活像个偷车子的贼。
“你来买东西吗?”江语乔没多想,寒暄着跨上自行车,看起来是要走,“你去哪里?回家还是?”
她扭头,又看了一眼向苒,这才发现她的车子坏了。
江语乔脚一点地,将车刹住,跳下车走过来查看,向苒轻声说:“我踩了一下,链条忽然掉了。”
山塘庄半数都是土路,颠簸难走,自行车掉链条是常有的事情,挂回去就好,不是什么难事。市场里没有修车的,推出去找修车摊,怕是要走上半个小时,冰天雪地的冻死个人。向苒看起来,也不像是抗冻的样子。
江语乔犹豫片刻,蹲下身子,一手扯动链条,一手转动脚踏板,尝试把卡在缝隙的链条扯出来,链条卡得紧,她尝试了几下,没什么效果,抬头问:“有绳子吗?”
“绳子?你等等。”向苒三两步跑进店里,朝着大爷问,“大爷,有绳子吗?”
说完,她才想起大爷听不见,慌忙闭嘴,手忙脚乱地去抓桌上的纸,表姑姐从里屋走出来,高声问:“绳子?要那干嘛用?”
向苒也不知道江语乔要做些什么,她问她要,她便乖乖来找,片刻后,向苒扯着一条腕口粗的大麻绳跑回来,喘着粗气问:“这个行不行?”
江语乔笑得无奈:“当然不行啦,这绳子是拿来锁门的。”
向苒看着她发呆,最近太累了,她许久没见她这么笑过了,十六岁,那么好的年纪,就是该笑一笑的嘛。
“什么是爱?”
她想起她曾说过的话。
“爱是快乐的,是美好的,是能带给人幸福的东西”
但也可以,是心疼的。
江语乔把麻绳拿到一边,起身打开书包,把刚买的文具倒在车筐里,又把塑料袋拧成一股绳,用发夹勾着从链条下的缝隙里穿进去:“这个地方摔了一下,缝隙比较大,链条就比较容易掉下去,还好你力气不大,卡死了就麻烦了。”
她喊向苒来看,让她凑近些,再凑近些。
江语乔用力将挡片掰开,拽起塑料袋,把卡住的链条往上提,好在向苒踩了一下便没再继续,链条卡得不深,她拽了一会儿,脚踏板总算能顺利转动,江语乔把沾满黑油的塑料袋扔到一旁,耐心的、一点一点把料条挂回去。
等她修完,向苒从包里翻出湿纸巾递过来,链条上都是油,擦也擦不干净,江语乔晚上还有补习班,擦了几下胡乱放弃,确定向苒车子没问题后转身离开:“我走啦,你注意安全。”
起风了,原礼的冬日,总是多风,向苒的头发被风吹动,垂落到外衣胸前。
江语乔踩动自行车,又停住,从手腕上取下一个发圈递给她。
“你头发乱了。”
向苒眨着眼看她。
“挡眼睛,骑车很危险的。”江语乔看着她说,“还是绑起来吧。”
发圈是蓝色的,很漂亮,向苒接过来,将头发拢到脑后。
的确,她头发乱了,都怪这看热闹的风。
第52章 2018-2014(6)
周末这天, 向苒起了个大早,迎着鸟叫晃到江语乔家楼下。
她本就发烧,又不听话, 大雨天出门受风, 回家后整个人高烧不退,昏昏沉沉整整一周, 沈柳寸步不离地看着她,严禁她离开房间, 整日不是要她躺着, 就是要她多睡,向苒被养得骨头缝都锈住了, 总算摸到时机溜出门。
出来透透风, 也出来见江语乔。
她的手心握着一粒纽扣, 是上周五趁江语乔不备, 从她的外套袖口上拽下来的。
江语乔家是老小区,附近挨着公园和水库, 向苒知道她不爱去公园,倒是喜欢去水库滑冰, 知道她家楼下有两个公交站, 若是去学校, 出门要往左拐,若是去逛街,则在相反方向,她也知道她家在哪栋楼, 哪一层, 她的卧室在哪个方向,朝南还是朝北, 凌霄花会在什么时候爬上她的窗台。
但她不知道,江语乔今天会几点起床,高三生,应该很累吧,或许会多睡一会儿?不过高三这么忙,作业肯定很多,也可能会一早起来做作业?
索性早早来,握着纽扣一下一下踩着翘起的石砖,院里有老人下象棋,向苒晃过去看,大爷问她:“会不?”
向苒摇头。
大爷乐呵着举起一枚棋子:“看着啊,这样,往这边走,这就吃啦——”
再往前,一位阿姨正在遛狗,那是只亲人的大金毛,看见向苒使劲摇尾巴,整个身子都要凑过来,阿姨紧紧抓着绳子,照着它的脑袋拍了一巴掌:“没出息。”
向苒笑笑:“没关系,我不怕狗。”
也有两三岁的小孩子在楼下吃早饭,吃一口漏半口,半碗豆腐脑全喂给了口水巾,七八岁的孩子被爸妈使唤着当苦力,苦大仇深地和店主说:“老板,要四根油条,三碗豆腐脑,一笼素菜包子,带走啊,素菜包子没有啦,那你等等我问问我妈。”
十几岁的孩子看起来则要更苦一些,向苒点了一碗烫面,坐在她旁边的两个男生约莫初中的年纪,背着书包面对而坐,吃馄饨像在吃仇人,急的一句话也不敢说,五分钟后风卷残云,拉扯着狂奔而出,大概是补习班要迟到了。
初中生去上补习班了,那高中生呢?江语乔呢?向苒晃完一圈回到江语乔家楼下,江语乔的卧室窗帘仍紧关着,这人还在赖床。
她的窗帘是蓝色的。
向苒看了一会儿,无奈叹气,又笑,那枚扣子被她揉捏得发热,她举起来看,乳白色的纽扣裹起一层光,像太阳。
秋风微凉,被阳光晒过又散着暖意,向苒刚吃完一碗热汤面,身上微微发了些汗,用手去碰鼻尖,确是冰的,呼出的热气蹭过她的指尖,回到肺里时,带着桂花的香气。
向苒觉得很幸福。
她来做些什么呢?还纽扣。可若江语乔不下楼呢?那就明天再来。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颗扣子更重要。
她踩着花坛边缘,一圈一圈绕着小区散步,时而停下来看环卫工浇花,时而停下来去数野花究竟开了几朵,婆婆们路过,说着坐哪哪路公交车买鸡蛋的事儿,进而聊些家长里短,向苒认真听闲话,听了几句思绪跑远,不着边际地想着还完纽扣之后呢,她要做些什么呢?
嗯要不问问江语乔有没有吃早饭吧,她家楼下的烫面不错,辣椒很香,她已经替她尝过了,她会喜欢吧。
然而向苒没想到,这人居然睡到日上三竿,都过了十一点了,下象棋的大爷都回家吃饭了,向苒教几个小孩背完古诗,溜溜达达晃回来,这才看见紧闭的窗帘终于拉开来。
“懒蛋。”她小声嘀咕,又笑。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喊她的名字:“向苒?”
向苒顿时僵住,回过身,看见江语乔提着两袋子蔬菜,离她只有两米远。
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演练过无数次的落落大方和处变不惊都去了哪里,提前准备好的剧本通通忘词,向苒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语乔走近一步,问:“你发烧好些了吗?看着气色还是不太好。”
向苒的感冒已经好全了,可她憋了几秒气,这会儿呼吸不畅,忽然咳了一声,只好顺着答:“还有一点咳嗽。”
“不烧了就好。”江语乔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向苒总算听到要对的暗号,忙举起手,像个回答老师问题的小朋友:“你的纽扣忘在我家了。”
“纽扣?”
“对,我在家里发现一颗纽扣,好像是你的。”
她张开手,朝着江语乔伸过来,一枚纽扣躺在她的掌心,江语乔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犹豫着拿起来,指尖触到扣子上的温度,问道:“你确定不烧了吗,你的手好热。”
向苒摸了摸额头,语气犹疑:“不吧”
忽然被抓包的慌乱渐渐褪去,向苒的心跳平复下来,于是她看着江语乔,又加了一句:“我摸不出来。”
江语乔错开她的目光,把右手的袋子挂到左手上,又靠近一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半米,或许不到半米,向苒的呼吸凑上来,江语乔觉得有些太近了,但此刻退后又不合适,她只好硬着头皮伸出手,贴了贴向苒的额头。
她的额头出了汗,但并不热,三秒后,江语乔收回手:“没事,不烧。”
她身后,蒋琬朝着这边喊:“你说你,走那么快,我这停车呢一溜烟就没人了哎?这是,这是同学吧。”
向苒规矩地喊了声阿姨好,江语乔帮忙解释:“我扣子忘在她家了,她来还给我。”
蒋琬看看向苒又看看江语乔:“你什么时候去人家家里了?”
“说来话长。”江语乔四个字简单带过,“那天下雨,在她家吃了个饭。”
蒋琬也没多问,招呼着:“都中午了,吃饭了吗,没吃来家里吃,这买了不少菜呢。”
江语乔偷偷去看向苒,好奇怪,这一刻她居然是期待的,向苒没有第一时间拒绝,似乎是有些犹豫,江语乔替她答:“还没吃。”
说完,她快速扫过向苒的神色,又补了一句:“这个点,肯定还没吃吧。”
她们不过是许久未见的普通同学,乍然相逢,便去对方家里吃饭,是不是不太礼貌,向苒本应客气拒绝,转身离开,然而好不容易盼来的人此刻就在身边,她舍不得。
她今天一早起床,先是步行八百米到公交站,又在公交站等了七分钟公交车,二十分钟后出现在江语乔家楼下,踩着石砖走了一圈又一圈,从八点等到十一点,三个小时才换来此刻短暂的五分钟,五分钟,实在太短了些。
向苒变的贪心了。
“方便吗?”她小声地,怯怯地说。
蒋琬爽利地笑着,催她们上楼:“这有啥不方便的,来来来,大冷天的别在外头站着,有啥话屋里说去。”
向苒看着还是拘谨,江语乔拍拍她的手臂:“礼尚往来,我都去你家吃过饭了,也要还人情嘛,不过”
她总算想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我家”
刚刚江语乔看见她时,向苒就站在她家楼下,仰着头,似乎看的是她卧室的方向。
她怎么知道那是她家?
向苒翻出提早准备好的说辞:“你之前说过你家在这个小区,我就来转了转,想着能不能碰到你。”
小区这么大,万一碰不到呢,江语乔问:“转多久了?”
“只一小会儿,刚来,就看见你了。”
江语乔盯着她看,向苒神色自然,毫无端倪,江语乔收了收心,也想着,或许真是巧合吧。
江正延不在家,江朗听见门铃声,光着膀子跑来开门,左脚打右脚的,一头乱毛像个鸡窝,一看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他没戴眼镜,也没留意门外多了一个人,开完门就晃晃悠悠往卧室走,像是要再睡个回笼觉。
蒋琬追着他的屁股喊:“别睡了啊,都几点了还不起床,成什么样子,多让人笑话啊。”
江朗自从开始长青春痘,脾气就跟着疯长,蒋琬说一句,他要顶十句,有理时不饶人,没理也要辩三分,废话一倒一箩筐,念叨起来没完。
“谁笑话,那周末我还不能睡懒觉吗,起来干嘛去,我起来又没事,都说青春期长个呢,就得睡觉,你懂不懂啊你。”
江语乔抓住重点,白他一眼:“起来又没事?你作业做完了?”
江朗被捏了七寸,不敢和江语乔叫板,默默闭了嘴,他发了一通混,这会儿才发现除了蒋琬和江语乔,还跟进来一个陌生姐姐,吓得嗷一嗓子,兔子似的窜回了卧室。
江语乔皱起眉,不耐烦的神色又浮上来:“怎么着,有人踩你尾巴呀。”
江朗没回,快速穿好衣服钻进卫生间,一阵水声后,他从卫生间探出头,额前沾着几根没擦干净的头发。
江语乔正坐在沙发上剥橘子,拨好后递给向苒,看见江朗,还是没什么好脸色,瞪他一眼,又抓起一袋栗子拿来剥:“叫人。”
江朗上前两步,朝着向苒鞠了个躬:“姐姐好。”
喊完这个姐,他又去烦另一个姐,一脸讨好地凑到江语乔身边,嘀咕着:“姐,你咋不和我说一声啊。”
这人整日邋里邋遢,被子一掀能抖出三双臭袜子,但在人前又格外注意形象,头发乱了都得拿口水顺一顺毛,蒋琬整日说他,你这是真干净还是假干净?
“说什么?人家又不是来看你的。”江语乔看他就烦,瞪他一眼,抓起桌上的小盘子,把剥好的栗子装好,朝着向苒的方向推了推。
江朗噘起嘴,废话还是多:“切,人家不是来看我的,是来看你的。”
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落到江语乔耳朵里,就是怎么听怎么奇怪,她用余光看了看向苒的神色,只一眼,快速收回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剥着手里的栗子。
今天买的糖炒栗子不是往常去的那一家,外壳格外粘手,不太好剥,至于味道怎么样,江语乔不知道。不过看向苒吃了三颗,应该是还不错吧,这么想着,她的余光又看过去,小心翼翼的,实在不像她。
江朗那两个眼珠子是出气用的,看见盘里有栗子,伸手就抓,江语乔七上八下的心本就一团乱麻,正烦着,看见他的爪子,一巴掌拍了过去。
江朗吃痛,手一缩,一颗栗子咕噜咕噜滚落到地上。
江语乔简直要烦死:“滚。”
向苒从没见过这样的江语乔,皱着眉、瞪着眼、凶巴巴的,她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好凶哦。”
江语乔愣了愣,顿时像个挨了骂的小学生,手脚都拘谨起来。
在肖艺和范凡面前,她提起江朗,一秒钟能翻三个白眼,但在向苒面前,她又有些想要修缮形象,她的样子很凶吗,是不是不太好,但哪里不好,江语乔说不上来。
江朗听见有人给他撑腰,立刻蹬鼻子上脸:“是吧!我姐就知道欺负我。”
江语乔刚刚压下来的不耐烦又开始冒头,江朗还在问东问西:“哎,姐姐,你跟我姐是怎么认识的,同学吗?”
江语乔张口就想说,关你什么事?但顾及着形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于是向苒又一次讲起世界末日那年,江朗听得不认真,时而插话,时而提些怪问题,江语乔心不在焉地剥栗子,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赖着不走,废话一箩筐,其实是想看电视吧。
刚好蒋琬来问:“语乔,你别老拉着同学吃零嘴,待会儿该吃不下饭了,小同学,向苒是吧,能吃辣不,不能吃咱水煮肉就做不辣的。”
江语乔低头,看见盘里的栗子已经堆成了小山,向苒点点头:“能吃的。”
眼看蒋琬要走,江朗急忙出声:“妈。”
蒋琬停住脚:“干嘛。”
客人还在,看什么电视,江朗说不出口,抓耳挠腮的,只是说:“你水煮肉多放点土豆粉。”
“行行行。”蒋琬应声,拿着铲子钻回厨房。
这下,连向苒都看出来了,把桌上的遥控器朝着江朗推了推:“你要不要看电视?”
江朗觅得知音,巴不得当即认下向苒当他亲姐,然而他亲姐还在一旁坐着,他不敢造次,只讨好地笑着,斜眼去看江语乔。
江语乔没搭理他,她感觉自己的忍耐力实在有限,下一秒就要露出“本来面目”了,扭头询问向苒:“他吵死了,去我房间吧。”
江朗在一旁帮腔:“对对对,你俩去屋里玩。”
话音刚落,又被瞪了一眼。
江语乔的房间和向苒想的不太一样,例如,她没想到她的吸顶灯会是挂满水晶吊坠的公主款式,不只是吸顶灯,屋里的书桌书柜,单人小沙发、床头架,都是复杂的欧式风格,实在实在不像是江语乔会喜欢的样子。
江语乔侧身让出一条路,门后忽然咣当一声,一张巨大的艺术照掉了出来,江语乔想要阻止,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向苒帮忙扶起来,对着那颗不喜欢绿色的圣诞树看了又看,这也不像是江语乔会喜欢的样子,她笑:“这是你小时候吗?挺漂亮的。”
江语乔的头简直要扎到地底下,这张照片早就被她摘下来塞到了门后,要是知道会被向苒看见,她就该把相框劈了当柴烧。
江朗听见动静,跑来看热闹,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对对对!我姐可漂亮了!”
江语乔恶狠狠地踹他一脚:“滚!”
第53章 2018-2014(7)
向苒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 江语乔尴尬得不行,先是把那张照片塞回门后,又起身推窗, 说要透风, 窗帘明明已经卷好了,她非要拆开重新绑, 一副很忙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她回头, 发现向苒正站在书柜前, 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江语乔站到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 看见了放在顶上的水晶球。
“那是个八音盒, 抽奖抽到的, 对了”江语乔忽然想起些什么, “那天,我们还见过的。”
向苒轻轻笑, 像是不记得:“哪天?”
“高二冬天,十一月, 在书市, 你的自行车坏了。”
“是吗?”向苒装傻, “或许吧,我记不清了,你记忆力真好。”
江语乔有些失望,2012那年的事情向苒记得那样清楚, 高二时的事情反倒不记得了吗, 江语乔推开书柜,拿下那颗水晶球放到向苒手心, 水晶球放了太多年,蹭了向苒一手土,江语乔拿来卫生纸,解释说:“坏掉了,就一直没动,都落灰了。”
“坏了?”向苒拧动发条,抱着糖果的小女孩转起来,但乐声只发出一个音节便停下,像是卡住了。
“我拿去卖八音盒的店里问过,店员也不知道怎么修,就一直放着了,要是没坏就好了,里面的曲子很好听的。”
“什么曲子?”
江语乔摇头,她不知道。
高二那年,江语乔一直把水晶球放在床头柜上,每晚睡觉前都会听一会儿,她只记得曲子很好听,但是叫什么,她并没有查过,这些年过去,也有些记不清了。
向苒把水晶球举起来,去看下面的底座,指着螺丝的位置问江语乔:“你家有螺丝刀吗?应该是梳齿松了,我可以试着修一修。”
水晶球里的八音盒是向苒和工厂定制的,她第一次做,没什么经验,预留的齿梳空间不足,只能用胶水固定,许是经年日久的,拨片后移,嵌进了木桩里。
江语乔喊来江朗去找螺丝刀,江朗扯着嗓子喊妈,不一会拎进来一大盒装修用的工具箱,向苒坐到江语乔的书桌前,耐心拧掉螺丝,又找来一把小锉刀,一点一点磨掉已经泛黄的胶水。
当初制作时,向苒总担心不结实,安了两颗螺丝加固仍不放心,又里三层外三层糊上好几圈胶水,那会儿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要负责售后维修,胶水很厚,磨起来费时费力,江语乔无事可做,溜出去端来一杯橙汁,过一会儿,又溜出去端来一小碗炸鸡。
和她进进出出的动静对比起来,向苒就显得格外安静,她垂着头,一丝不苟地打磨着面前的底座,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老物件修起来不太容易,她废了好一会儿功夫,总算把盖子撬开,发现里面的拨片果然后移了。
她指给江语乔看:“这里应该和前面对上,现在歪了,梳齿就碰不到凸点了。”
江语乔扯来把放衣服的椅子,坐在一边陪她,至于向苒说的什么齿梳还是梳齿的,她没太往心里去,江语乔在手工活上向来没什么天赋,这种需要高度耐心和专注力的事情,她光是想一想就要抓狂。
后移的拨片卡得很紧,缝隙又窄,每次拉出来一点点,稍一松手,拨片又会弹回原位,向苒把箱子里的工具试了个遍,食指指节被勒出一道红痕,拨片仍旧卡在木桩里。
向苒神色平静,倒是江语乔心烦意乱:“别修了,修不好也没事的。”
向苒躲开她的手,问:“你不喜欢吗?”
她看她时,微微垂着头,视线上扬,眼角眉梢透出些可怜神色,或许向苒没那个意思,只是江语乔多心,江语乔无法拒绝,只是说:“喜欢,但是坏了太久了,不好修。”
“没事,我再试一试。”向苒翻找工具箱,又翻出一把更薄的钢尺,贴着缝隙撬动拨片,淡淡地说,“你喜欢的,花些时间也没什么。”
说者有心,听者脸红,江语乔觉得这话不太对劲,有些无措地说:“那那你小心手。”
说完,她寻了个倒橙汁的借口溜出来,在客厅晃了一圈又一圈,有些不敢回去,江朗莫名其妙地盯着她,问:“姐,你干嘛呢。”
江语乔去看电视机里的动画片,一本正经地说:“屋里热,我透透气。”
“哦。”江朗没往心里去,随口道,“你脸是挺红的。”
正说着,向苒突然推开房门,江语乔石头柱子似的站在沙发旁,被吓了一跳,慌忙问:“怎么了?”
向苒举起手里的八音盒:“修好了。”
江朗伸长脖子看过来:“什么东西修好了?”
“关你什么事。”江语乔怼他一句,像是怕他来抢,拉着向苒回了房间。
向苒把八音盒放到桌上:“我还没试,不过应该是修好了,我在拨片后面卡了一片铜板,这样就不会后移了。”
江语乔听完,伸出手想要转动发条,向苒的手忽然覆上来,轻轻按住她的手腕。
江语乔奇怪地看向她,听见她说:“如果真的有时光机,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因为我想起来了。”向苒看着她的眼睛,“那天我们见过,你还帮我修好了自行车,对不对。”
“嗯。”江语乔点点头,她果然还记得,“算起来,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我还没有谢谢你呢,如果真的有时光机的话,我想回到那天,回去回去买一根糖葫芦给你吃。”
“糖葫芦?”
“对呀,糖葫芦,你不喜欢吗?”
江语乔不喜欢,山楂太酸,裹了糖也要酸倒人的牙,她买过几次,没一次是好吃的,但向苒要买给她的话,也不是不能再试一下。
“为什么是糖葫芦?”她问。
“因为是冬天。”向苒没道理地说,“冬天,就要吃糖葫芦。”
好吧,江语乔依她:“不过你已经帮我把八音盒修好了,这就算谢礼了。”
“那你呢?”向苒又问,“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江语乔已经回去五次了,肖艺没有转学,范凡成功考上一中,江晴选择离开原礼,去追她年少时的梦,还有向苒,她也认识了向苒,然而无论江语乔怎么做,奶奶都已经离开了。
奶奶依旧在高二那年春天被确诊,发现时已经是广泛期,医生说,病人年纪大了,只能保守治疗,保守治疗能活多久,这个不好说,最多也就一年吧,概率很低,这个病恶性程度非常高,转移速度也快
什么都没有改变,江语乔哭了一整夜。
但是,如果能回到2014年,回到奶奶晕倒前的冬天,有没有提早发现的可能呢,江语乔心里仍旧怀揣着一丝希望,虽然已经很微弱了。
她无法改变奶奶的命运,这是她不愿相信,但也只能接受的事实。
可是,即便不能改变,她仍旧想回去,这一次,她知道去哪可以买到豆花蛋糕了。
她轻轻点头:“想。”
向苒并没有问她回去要做些什么,她松开她的手,把水晶球放到她的掌心:“你试试看。”
江语乔转动发条,小女孩捧着糖果在她眼前旋转,水晶球里的世界开始下雪,乐声传来,屋里温度像是低了些,江语乔打了个喷嚏,鼻腔是冷的。
她抬头去看向苒,向苒已经不见了。
“这是什么曲儿,钢琴的吧。”
一位阿姨嗑着瓜子凑上来,江语乔和她四目相对,心脏骤然缩紧了,阿姨絮叨地说着:”你这手气真不错,一抽就是特等奖,现在这东西做的就是精致哈,我们小时候哪儿有这玩意”
江语乔扭过头,大爷朝着她笑,竖起两个大拇指,再扭头,看见了熟悉的文具店,江语乔捧着水晶球,愣愣地走出门,外面似乎又要下雪,风很大,刮得人睁不开眼。
然后,她看见了向苒。
向苒可怜巴巴地站在路边,看见她,指向一旁的自行车:“我的车子坏了。”
“哦,对。”江语乔醒了醒神,把水晶球装进书包,像是曾经一样蹲下查看,向苒的自行车链子掉了,需要用绳子把链条拽上来。
这一次,江语乔比划着:“要细一点的,能从这里穿过去的。”
几分钟后,向苒从店里跑回来,手里抓着一把捆书本用的塑料绳,江语乔摘下发夹,勾着塑料绳从缝隙里穿过去,然而这次,她去拽卡住的链条,链条纹丝不动。
好奇怪,她检查了一遍,站起身又用力,整个人朝后仰去,使出吃奶的劲儿,链条牢牢卡在缝隙里,一丝一毫也不肯挪动。
江语乔忙出一头汗,向苒跟在一旁解释:“是不是卡得太死了,我刚刚骑车,骑不动,就踩了几下。”
踩了几下?卡得这样死,怕是踩了十几下吧。
江语乔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也没了办法:“只能去修车铺试试了,可能得把挡板拆开。”
向苒从包里翻出一张湿纸巾,抓过江语乔的手,帮她擦着手指上的油污,江语乔整个人缩了下,连忙接过来:“脏,我自己来吧。”
向苒没有和她争,只是说:“刚刚店里的阿姨说,修车铺离得远,而且那人好像生病了,这几天没出摊。”
“那”江语乔看向向苒,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要不你把车子停在后面,我先送你回家,等有空的时候,你再来取。”
于是向苒如愿以偿,她坐到江语乔的自行车后座上,双臂环过她的腰。
江语乔又紧张起来。
且不说她许多年没载过人了,就算是载人,因为怕痒,也从不许人碰她的腰,之前载过一次肖艺,下坡路肖艺害怕,忽然抓她,吓得她连人带车从坡上摔了下去,差点又把肖艺摔成骨折。
江语乔心有余悸,但是向苒抱上来,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么冷的天,总不能让人去抓车座吧,万一没抓牢,摔下去怎么办,江语乔编出一套说辞,咬咬牙,踩动自行车。
冬日的路到处都是积雪和冰碴,非常难走,冷风裹着枯木杆和塑料袋往人脸上刮,向苒又偏坐着靠在她后背上,江语乔神经紧绷,面上皮肤要被冻僵,身上却生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们龟速行驶着,靠近路口,风更大,向苒大声问:“你冷不冷?”
“嗯?”江语乔裹得像头熊,哪里冷,她点头:“有一点。”
于是向苒抱得更紧,江语乔身上的汗更多。
明明隔着厚重冬衣,但江语乔就是觉得痒,“痒”这个信号源源不断地顺着侧腰传入大脑,江语乔身子僵硬,后牙紧贴着咬紧,向苒却浑然不知,靠着她蹭来蹭去,一会儿看向这边,一会儿又看向那边,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羽绒服传来沙沙声响,痒的信号逐渐变成了麻,江语乔简直招架不住,向苒忽然拍拍她的肩:“我想去买糖葫芦。”
江语乔连忙刹车,她们停在一条巷子前,向苒松开她跳下车,江语乔缓了缓呼吸,大口吞下两口冷气。
巷子里有家小食店,向苒推门问:“老板,有糖葫芦吗?”
她们来得晚,糖葫芦已经卖完了,倒是山楂球还剩下两袋,向苒家附近的菜市场在她高一那年改建过,翻新后常去的那家山楂店搬走了,不过这家店做的味道也不错,向苒慢慢嚼着,问江语乔要不要吃。
江语乔摇头,这东西看起来比糖葫芦还要酸,她才不要。
前面是上坡,骑车不好走,两个人步行了一段路,向苒嘎嘣嘎嘣吃着山楂球,江语乔忍不住问:“不酸吗”
“还好。”向苒撑开袋子,“要不要试试?”
江语乔有些动摇,犹豫片刻,向苒已经举起一颗,江语乔想去摘手套,然而她推着车子,实在空不出手,向苒把山楂球递到她嘴边,哄孩子一样:“试试嘛,还好的,骗你是小狗。”
她的指尖碰到了她的嘴唇,江语乔连忙张开嘴。
入口是腻人的甜,咬碎后又是浓郁的酸,许是糖放少了,江语乔越嚼越觉得酸,不耐酸的虎牙传来尖锐的疼,她倒吸一口凉气,恨恨地说:“骗人。”
她看着可怜巴巴的,很可爱,向苒笑起来:“酸吗?多吃一些就不酸了,要不要再来一个。”
江语乔扭过头,小狗的话,信不得。
第54章 2018-2014(8)
上坡尽头, 便是尚丽家园,这次北区大门正常开放,但是黑着灯, 一辆车驶过, 白色车灯驶入黑暗消失不见,像是被黑漆漆的洞口吃掉了。
向苒说:“可能是电路坏了, 在维修。”
江语乔皱眉:“怎么总是维修。”
上次来,正在修路, 这次来, 又正在修电,江语乔不满, 埋怨一句, 向苒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然而又要装作不知道, 递出一个疑惑的、毫无端倪的眼神:“总是?”
“你来过我家吗?”她笑着,把“我家”两个字咬得很重。
江语乔来过, 又不能说,没答, 只推着自行车往里走:“我送你进去吧, 太黑了, 离得又远,你一个人不安全。”
向苒追着问:“你怎么知道离得远?”
“呃你之前和我说过,说你家住在五号楼。”
向苒又问:那你怎么知道五号楼离得远?”
江语乔没办法,只好扯谎:“之前去过, 我我有个同学住在那儿。”
向苒笑眯眯地跟在她身后, 一下一下踩着她的脚印:“哪个同学?”
向苒还在逗她,江语乔继续胡说:“就, 学校的一个同学。”
“我认识吗?”
“她已经转学了。”
“哦——”向苒拖起长音,“那真不巧,本来可以一起上学的,不过,我怎么不知道我们楼之前有咱们学校的学生。”
江语乔说瞎话不打草稿:“可能搬家了吧。”
向苒抬头看,雪夜的月亮总是很亮,硕大一轮,挂在人们头顶,像是伸出手就能摘下的果子,小区虽然黑着灯,但夜空晴朗无云,积雪被月光浸泡过,发出些乳白色的光亮来,江语乔的影子清晰可见,向苒低着头,看见她的影子和她的并肩。
向苒晃晃身子,影子跟着摇晃,向苒撞开双臂,影子像是翅膀,向苒将手举高,拍了拍江语乔的头,又戳戳她的耳朵
江语乔停下脚步,相比南门,北门果真要近得多,五号楼到了。
向苒正专心致志做坏事,刹车不及时,成功追尾,她踉跄了一步,胳膊环过江语乔的腰,索性将错就错,下巴凑上来,蹭过江语乔的颈窝。
江语乔僵硬的像是小区门口守门的石狮子。
只四秒,向苒快速松手,在江语乔躲开前站好,一副受害者模样,小声问:“怎么突然停了。”
她先发制人,江语乔反倒局促起来,稀里糊涂地掀过刚刚若有若无的肢体接触,说:“到家了。”
向苒道过谢,背着书包走进单元楼,全然没提刚刚为什么要抱她,似乎只是不小心,没站稳,于是江语乔的紧张倒显得自作多情。
来时两个人靠着起了一身汗,江语乔喊冷,这会儿后座少了个人,虽然风小了些,倒是真觉得冷了。
到家时蒋琬正在看电视,2014年,电子榨菜成功进入《甄嬛传》时代,沈眉庄死了,蒋琬和甄嬛一样痛不欲生,挂着满脸的泪看见江语乔,颇觉得出戏:“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得九点吗?”
江语乔这才想起,自己光顾着送向苒回家,完全忘记了补习班的事,她胡乱解释了两句敷衍过去,扭头看向周文红的房门,周文红房门紧闭,江语乔本能觉得不太好:“奶奶怎么了?在睡觉吗?”
“感冒。”蒋琬给她盛了碗粥,又端来一盘小菜,“今儿又去诊所看了看,大夫说是病毒性的,也没给开药,就让养着,这不,晚饭也没起来吃。”
这个季节感冒是常事,学校里天天宣传甲乙流预防事项,全年级少说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咳嗽,剩下三分之二里还有一半,是上个月刚咳完的,然而江语乔还是不放心,她敲开门,站在门边轻声喊:“奶奶?”
周文红正睡着,听见她的声音,闭眼应了句:“语乔回来啦。”
江语乔端了碗粥送进来:“奶奶,先喝点粥吧,喝完粥,吃了药再睡。”
周文红躺了一天,精气神稍稍好些了,但看着还是虚弱,一说话就咳嗽,声音听起来哑哑的,像是夹着痰。
她就着江语乔的手喝了粥,吃了药,江语乔又拿来体温计让她量,温度显示三十七度四,不算高,江语乔细细询问,有没有胸闷?有没有气短?有没有觉得呼吸不畅?
周文红笑笑,一笑,便又要咳,她说:“感冒不都这样?”
江语乔还是不放心,说要带她去医院,周文红当然不肯,小感冒,养养就好,哪里需要去医院,医院人那么多,又要排队又要抽血,怪累人的,查了一溜遭也查不出什么,倒是白受罪。
她越是不肯,江语乔越心慌,江语乔不和她说,起身去找蒋琬。
蒋琬也不听她的:“就是小感冒,也去诊所看了,大夫说养着就行,干嘛非得去医院啊,这会儿医院正病毒大杂烩呢,折腾一遭再严重了。”
江语乔左右说不通,急了:“诊所大夫的话能信吗,万一他说错了呢?”
“你这孩子犯什么混。”蒋琬也有些不耐烦,“就一个感冒,人家能说错啥啊,难不成你比大夫还有本事?”
江朗听见动静,掀开门探头看了一眼,阴阳怪气地学舌:“你比大夫还有本事?”
江语乔没空理他,抬手让他滚,而后压下火气,好言好语地和蒋琬说:“万一不是感冒呢,不怕一万还怕万一的,要是奶奶是肺肺炎呢,早查出来早治疗啊。”
蒋琬也有自己的道理:“要是肺炎我能不知道?你们仨小时候,哪个没犯过肺炎?”
“好,不是肺炎,那要是别的病呢?”
“别的什么病?”
蒋琬莫名其妙,不想和她废话,轰她回屋做作业。
江语乔不肯,又说起体检的事儿:“那带我奶奶去体检,今年还没体检呢。”
“怎么没?去年冬天你陪着去了一回,今年过了春,居委会又组织一回,这体检上瘾啊。”
“居委会的体检不作数,他们做的不全面。”
蒋琬简直要被这个犟种气死,恼了,扔下一句:“怎么这啥事都得顺着你的意,你说啥是啥,你咋就这么霸道。”
江语乔破罐子破摔:“对!我就是霸道!明儿你不带我奶奶去医院,我就跳楼!”
她左右说不通,扔下句疯话。
“跳跳跳,你现在就跳!”
蒋琬觉得她简直是失心疯了,一个两个,都是被惯的!
她俩在客厅吵个没完,最后还是要劳动周文红出来劝和,江语乔非要拉人去医院,又说不出什么有用的道理,说来说去都是些胡搅蛮缠,蒋琬不依她,周文红也觉得自己没事,但她架不住江语乔通红的眼眶,到底心软:“别吵了,让奶奶去医院是不,奶奶听你的就是了,明儿一早,吃了饭咱就去,好不好。”
流感高发期,又是周末,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好不容易加上号,算下来要等两个多小时,蒋琬止不住唠叨,怪江语乔事多。
江语乔全当耳旁风,找来椅子让周文红休息,好不容易排到他们,医生姓赵,听了病症,只说是感冒,开了单子让她们去抽血,江语乔插话:“患者有得肺癌的可能吗?”
赵医生纳闷地看她一眼,江语乔也不管,缠着他开了一堆检查,周文红觉得浪费钱,张了张口劝了两句,江语乔通通不听,她再说,她就要去撞墙,吓得周文红连忙闭嘴。
到最后连医生都不敢说话了,生怕刺激到她。
检查结果要等下午才能出来,蒋琬开了些药,带着周文红回家,江语乔独自留在医院等,许是她这两日接连吵架,体力消耗太多,心里又焦虑,昨晚没怎么睡好,这会儿靠在医院硬邦邦的椅子上,竟泛起困意。
不知睡了多久,一位护士喊醒她:“小姑娘?哎,怎么睡在这里。”
江语乔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周文红病重时常在医院住院,江语乔晚上从学校赶回来,总能看见这位护士在值夜班,时间一长,护士和她熟络起来,见面会熟络地打声招呼:“过来啦。”
江语乔捏了捏后颈,睡了太久,肩颈都僵住了,护士说:“等结果的吧,你去二楼看看,这会儿应该出来了,CT慢一点,今儿可能打印不了,不过也没事,大夫电脑上都有,你去大夫那看。”
江语乔道过谢,没等电梯,顺着楼梯往楼下走,她没吃午饭,早饭只喝了一杯豆浆,这会儿像是犯了低血糖,走起路来头重脚轻的,踩完最后一节楼梯险些摔倒,忙扶住墙,哆嗦着拆开一块糖塞进嘴里。
她太不舒服了,头晕、颈酸、拆糖纸时手抖得像筛子,从不相信的第六感在此刻疯狂叫嚣,江语乔几乎站不稳,她跌跌撞撞地拿完报告,又跌跌撞撞爬上楼,赵医生正在看诊,要她在门口等,她约莫站了多久?三分钟还是五分钟?她不知道,只觉得诊室门口的时间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轮到她,医生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问她有没有不舒服,江语乔摇头,只让他看报告,赵医生看完血检,又去看CT,江语乔问情况,他不答,喊来一位护士,耳语着,让护士去胸外科找王主任。
江语乔抽空给蒋琬打了个电话,没说别的,只让她快点来医院,回到诊室时,王主任已经赶来了,赵医生看见她,问:“你家大人不在吗?”
又是这句话,江语乔稳住心神,告诉他大人马上就到,赵医生没有打算和她多说的意思,江语乔主动问:“是癌症吗?小细胞肺癌吗?”
两个大夫齐齐转头看她,神色中透着些许疑惑,王主任问赵医生江语乔是什么人,赵医生答,说是患者家属,说完,他看向江语乔,问了句:“你家里有人学医吗?”
至此,江语乔便明白了,许是经历过一次,此刻得到结论,她反倒镇定下来,一项一项询问:“现在到哪一步了,不做穿刺,先做pet,费用不是问题,如果是局限期,医院有手术条件吗,还是建议转院做方案?”
赵医生没说话,王主任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是等你家长来吧。”
江语乔电话里只说奶奶出事了,具体是什么事儿也没说明白,蒋琬被她吓得心惊胆战,挂断电话就往外跑,好在路上不堵车,她赶到医院时,江语乔正靠在医院外墙上看手机,神色凝重。
江语乔领她到诊室,王主任还没走,看见她来,导出周文红的片子给她看。
江语乔站在一旁,听蒋琬语无伦次地问着,啊?那是不是得切除?不一定?现在还不能确定,得看肿物具体是什么情况是吧,好的好的,那要是不能手术,其他的治疗方案呢,也得进一步检查,那
她唠唠叨叨问了一堆,医生反复解释,总结下来就是让患者进一步检查。
江语乔还是那句话:“如果患者确定是小细胞肺癌,在局限期,并且能够做手术,虽然这个概率很低,但是如果能做,医院有手术条件吗?”
蒋琬迷茫地看着江语乔,像是不认识她,王主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还要看进一步检查结果。
江语乔就不问了,继续看手机,十分钟后,蒋琬拿着片子从诊室出来,像是吓傻了,翻来覆去地嘀咕着:“你奶奶,你奶奶身体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得这个病呢。”
江语乔没时间安慰她,张口就是:“不在这里查,我们转院。”
蒋琬神色迷茫:“转院?转去哪儿?”
“去新平市肿瘤三院,肿瘤三院是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我查过了,明天下午还有一个国际号,我已经挂完了,也提前给医院打过电话确认了,明天下午加强ct、pet、病理都能做,有些医院不认外院的检查结果,可能还得再做一遍血检。”
蒋琬跟不上她的思路:“明天下午?去新平?”
“嗯。”肩膀实在太酸,江语乔又伸手捏了捏,快速说着,“坐高铁过去也就四十分钟,从咱们家到高铁站大概半小时,从新平高铁站到医院,坐地铁直达,只有十五站,算下来我们坐明天早上九点的车出发就可以,时间刚好,还能在新平吃个午饭。”
“那那”蒋琬拿不定主意,只说,“那让你爸开车,开车去。”
“不用,明天周日,返城高峰,高速肯定都堵死了,来回的火车票我已经买完了,你的,我和奶奶的,还有我爸的,我爸要是不去我再把他的退掉,pet最快二十四小时就能出结果,必须做病理的话,需要三到五个工作日,结果不能邮寄,到时候还要再去一次。”
屋里两个大夫的话,蒋琬听得云里雾里,江语乔一开口也像是说天书,蒋琬听得头疼,只会点头,末了总结:“那你爸得去,你爸可不能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江语乔几乎没合过眼,她心里不安,一方面是奶奶的病,另一方面是她总疑心,闭上眼时光机就会把她送回2018年,那颗水晶球被她装在包里,陪着她从原礼去新平,从新平回原礼,不过几日,又来到新平。
肿瘤三院的医生说,患者是小细胞肺癌,万幸发现得非常早,根据患者身体情况评估,现在还能做手术,但是也要提前说明,小细胞癌症不同于一般癌症,即便是做了手术,术后也有复发风险
医生还在说着注意事项、手术安排、住院流程,蒋琬和江正延拿着小本子一项项记下来,江语乔的心已经飞了出去。
奶奶可以做手术了,她终于抢先一步,赶在命运之前救下了奶奶。
她心里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落日余晖在她的注视下爬上窗台。
今天是很好的一天,很好很好。
她的眼角划过一滴泪,是甜的。
奶奶还会拥有很多个,很好很好的一天。
第55章 2018-2014(9)
入夜, 江语乔推开病房的门,蒋琬看见她,手指比划着做出嘘声。
“你怎么来了?”
明天一早, 周文红就要做手术了, 江语乔不放心,不肯上学, 硬要跟着来,蒋琬在医院附近订了酒店, 过了九点把她轰走, 一小时后她又晃回来。
“睡不着。”
江语乔好几天没睡觉了,黑眼圈均匀完整, 日益增大, 远看近看都像个小鬼, 好在她精神头不错, 一时半会儿没有晕倒的征兆,蒋琬劝过两次也就不管了, 都随她去。
周文红睡了,江语乔问:“我爸呢?”
蒋琬声音压得很低:“被医生叫走了, 等他回来, 你俩就回去睡吧, 这眼看都十一点了,明儿八点就要做手术,还得早起呢。”
说完,蒋琬抬头打了个漫长的哈欠, 她这几日忙上忙下, 此刻腰酸腿疼,眼睛里熬的都是红血丝, 脸色不比江语乔好多少,江语乔没应,只说,我再陪陪奶奶。
她轻手轻脚推开病房门,屋里黑着灯,窗帘只拉了一半,月光照在周文红的病床上,周文红呼吸均匀,面色平和,像是已经进入梦乡。
江语乔知道她是装的,没说话,只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周文红忍不住,开口训她:“这么晚不回去睡觉,又来干嘛。”
“您不是也没睡嘛。”
周文红翻了个身,她睡不着,可她不睡,蒋琬就没法休息,江语乔也不肯走,只好做做样子。
“我这是躺多了,白天躺了一天,这会儿哪还睡得着嘛。”
江语乔握住她的手:“奶奶,别害怕,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周文红才小声说:“非要做手术吗,其实将养着,是不是也行,开那么大一个口子,想想就怪渗人的。”
于是江语乔再次解释起来,这是癌,小细胞肺癌,没有靶向药,好在现在发现得早,没有扩散,还能手术这些话,这几日,她翻来覆去解释了许多遍,然而奶奶又问起,她仍旧耐心地说,声音轻柔,像在哄一个逃避吃药的小朋友。
道理呢,周文红都懂,但她到了这把年纪,本就讳疾忌医,乍然让她接受开刀动手术,在身子上划个口子,她难免心慌。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手术的事情都已经定下来了,周文红不再多问,看向江语乔背后的帆布包:“你这包里背着啥呢,鼓鼓囊囊的。”
江语乔拉开拉链,把水晶球拿给她看。
“大老远的,咋把这个背过来了。”
江语乔也说不清,只觉得带着它能安心些。
“因为,这是特等奖,我还从没中过特等奖呢,这是好运气的象征。”
周文红靠在床边去看江语乔手里的水晶球,江语乔没有拧动发条,水晶球里的小女孩捧着糖果,安静地站在雪地里,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像是笑着的。
“像你。”周文红说。
“什么?”
“这小姑娘,多像你?”
是吗?江语乔认真看,还真是,她也有这样一套红色的帽子和围巾。
“还缺一副手套,红手套。”
周文红慈爱地笑着:“行,那等奶奶治好病,等回了家,奶奶给你做。”
“好。”江语乔狠狠点头。
回到酒店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新平市冬日是旅游旺季,酒店客满,凌晨也总有人进出,拖着顿重的行李箱或是雪地靴,江语乔睡得很轻,她心里不安,身上的弦紧绷着,总也放松不下来,难得合上眼,又被恼人的声响吵醒,反反复复许多次,也不说好究竟有没有睡着。
像是没睡,却又做了许多梦,具体梦到些什么,江语乔记不清,天亮时她关掉闹钟,疲惫地从床上爬起来,只觉得头疼。
她在手术室外站了半日,又在病房前站了半日,好不容易熬到允许家属看望,周文红还没醒,医生说病人情况稳定,先观察几天,后续还要进一步检查,蒋琬和江正延连声道谢,江语乔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呆站着默默流眼泪。
一直等到天黑,周文红才醒过来,她身上挨了一刀,痛得厉害,张了张口,全是气音,说不出话来。
江语乔把眼泪擦干净,凑到她嘴边,听见她说的是:“不疼奶奶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呢,江语乔在医院待过许多年,见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病人,麻药劲一过,壮硕的男人都要哭得撕心裂肺,更何况她一个瘦弱的老太太。
可是江语乔只能信,她不能哭,只能笑。
周文红唇色发白,起了干皮,术后不能喝水,江语乔将勺背打湿,轻轻擦拭着她的嘴唇。
她麻药劲还没散,清醒一会儿又睡过去,再醒来时已是深夜,蒋琬累极了,半靠在折叠床上打起瞌睡,江语乔仍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见周文红睁眼,连忙上前:“奶奶,您醒了,是要水吗?”
周文红摇了下头。
“要去厕所吗?”
周文红又摇了下头。
“您还不能吃东西是不是疼?哪里不舒服吗?”
江语乔紧张起来,周文红笑笑,艰难开口,挤出两个字:“没事。”
她只是梦见妈妈了。
周文红老了,老到连妈妈的脸也记不得,只梦见自己拿了家里的钱,冒着大雨跑了出去,可她跑不快,几个弟弟很快追上来,爸爸捆住她的手脚,绑猪一样把她吊在厢房横梁上,他们骂她、打她、扇她的脸,她的肋骨好像被打断了,咳嗽起来鼻腔带血,身上痛得厉害。
见她不肯认错,爸爸气急了眼,顺手捞起根顶门的棍子,妈妈扑上来护住周文红,撕心裂肺地求饶,周文红知道她是妈妈,可她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半跪着,佝偻着身子,在棍棒面前替她认罪。
妈妈究竟是怎么死的,几个弟弟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是摔了跤,伤了身子,有的说是肺病,买不到药,周文红却一直疑心,妈妈是因为放走了自己,活活被打死的。
甚至问起忌日,也没人能说清,清明祭拜,到了坟地里,根本找不到妈妈的坟。
周文红在梦里变回小孩子,她抓着妈妈的手,哭着说:“妈妈,我疼。”
妈妈也不哄她,只推开她的手去解绳子,外面还在下雨,妈妈给她披了件衣服,又塞给她一枚戒指,解开门锁让她走。
她不肯,又去拉妈妈的手:“我们一起走。”
妈妈的脸隐在雨雾之后,声音也被水声消融了,她说:“我走不了的。”
“走得了!”周文红执拗起来,硬拖着她往外跑,雨太大,她身上湿透了,视线模糊不清,总算跑过村口的桥,她脚底打滑,摔了一跤,再抬头时,妈妈已经不见了,身后只剩下一座杂草丛生的坟。
周文红从没梦见过妈妈,许是这次,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妈妈担心,便来看看她。
屋里黑着灯,看不出时间,周文红问:“几点了?”
约莫一两点了吧,江语乔小声说:“刚天黑,还早。”
周文红伤口作痛,又不敢让江语乔看出来,视线看向桌上的水晶球,忽然说:“这个会响吧。”
江语乔点头,拿近些让她看。
周文红说:“我想听听。”
于是江语乔转动发条,用力拧了五圈,但乐声只响了一声,而后忽然停下来,江语乔抬头,看见了向苒。
小细胞肺癌,是会复发的。
周文红做完手术,在医院躺了足足两周,开胸伤口太大,她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人迅速消瘦下来,回到家一上称,掉了足有十斤,好在手术很成功,周文红将养了两个月,年节时面色已经红润起来。
然而平静的生活只持续了半年,来年秋天,周文红忽然抽搐,一家子连忙送她去医院,医生拿着片子看了又看,抬头看向蒋琬和江正延,又看向江语乔。
他的目光,像是一张无言的病危通知书,兜兜转转,一切回到起点。
医生说:“已经复发了。”
蒋琬后退一步,堪堪要倒:“手术不是成功了吗?”
“这个病,恶性化程度很高,侵蚀性很强,可能原发灶还很小,就已经扩散了,能做手术的寥寥无几,但就算是手术摘除干净了,也是有复发风险,这得看个体情况。”
“那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医生叹了口气:“建议保守治疗。”
这口气加上“保守治疗”四个字,落在江语乔耳朵里,等同于活一天算一天,她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理解为什么昨天还好端端的人,今天又被推到了鬼门关,她不管不顾地抓着医生的手哀求:“还能再做手术吗,您再救救我奶奶,我求您,我给您下跪,我给您磕头”
江正延死死抱着她,蒋琬问保守治疗是什么,医生答,化疗、放疗、用药
蒋琬问:“那那还能活多久?”
医生看了一眼江语乔,只说不能确定,要看个体情况。
从诊室出来,江语乔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蒋琬默默擦眼泪,江正延心烦意乱,吼她一句:“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蒋琬扯着嗓子嚷:“我就要哭怎么了,怎么了!关你什么事!”
楼道里的人纷纷看过来,江正延不与她争,躲去楼道抽烟,蒋琬默默流了会儿眼泪,又语无伦次地叮嘱江语乔,让她先别告诉奶奶,末了起身去找江正延。他们这对夫妻就是这样的,上一秒吵架,下一秒和好,吹鼻子瞪眼的是他们,彼此搀扶、商量对策的也是他们。
江语乔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发呆,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此刻人像个驱壳,麻木的睁着眼,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想不明白。
过了一会儿,蒋琬喊她回家,江语乔走过去,见江正延刚抽完烟,垃圾桶上戳着个还在冒白烟的烟头。
蒋琬絮絮叨叨,来来回回说着这可怎么办,江正延叹口气:“唉,没办法,妈的命数到了。”
江语乔原本不声不响地走在前面,听到这句话忽然回头,脸色冷得像是要吃人。
“你说什么?”
江正延不说话,蒋琬揽过江语乔的肩膀:“没说什么,哎呀,要不你陪妈去庙里拜拜,求个平安福什么的。”
江语乔的火气刚压下来,江正延又开口:“信那个有什么用,这人命数到了,就得认命。”
蒋琬急了:“行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她一下一下顺着江语乔的后背,生怕她扑上去咬江正延一口。
江语乔气疯了,死死盯着江正延,扔下一句:“我告诉你,你死了我奶奶也不会有事的。”
化疗是很痛苦的,周文红去过一次医院,晚上睡觉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全身上下每个骨头缝都在疼,渐渐出现副作用,她的头发掉了大半,在家里都要戴着帽子,再后来便开始呕吐,食欲下降,一顿饭只能吃下半碗粥,江语乔问她想吃些什么,买回来,周文红也很难动筷子,往往吃两口就放下了。
江语乔白天像个没事人一样,一早起床去上学,夜里看书看到一两点,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却仍旧睡不着,躺下就开始默默流眼泪,班主任问大家的目标志愿,江语乔说要上湘中医科大学,豁出这条命也要上医科大。
后来她如愿以偿,奶奶的病却更重了,江语乔放心不下,每天上完晚自习,坐末班公交回家,第二天不到六点就要起床,背着书包往学校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累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总是走两步路就要低血糖,她的大学过得比高中还要艰难。
能用的药都用了,现有的治疗手段也都尝试了,蒋琬辞了职留在家里照顾,江正延把能请的专家请了个遍,可是到最后,周文红还是脑转了。
她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总分不清现在是半天还是黑夜,有时连蒋琬都认不出,喝药时会怯怯地问:“你给我吃的什么呀,咋这苦呢?”
但她还认得江语乔,看见江语乔来,她的神色会稍稍好一些,喊江语乔坐到她身边去。
江语乔握着她的手,奶奶身上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她腰疼、腿疼、下不了地,躺着也觉得不适,整晚整晚只能趴卧在床上,两条腿全都浮肿起来,咳嗽止不住,喝点水都要干呕。再后来,就是半身瘫痪,人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吃饭排便都无法自理
再去医院,无论江语乔问什么,医生都只有一句话——“没有治疗意义了。”
一周后,周文红撒手长逝,享年六十六岁。
江语乔无法逆转生死,无法改变命运,时光将她送回过去,只是让她再一次面对奶奶的死亡。
她抬头,看见了向苒。
向苒看见她挂着满脸的泪。
“语乔?”向苒轻声喊,她想要抱一抱她,却有些不敢。
水晶球里的音乐已经停了下来,江语乔曾和奶奶说,这是特等奖,是好运气。
她高高举起手,将水晶球摔得粉碎。
第56章 2018-2015(1)
“姐, 你没事吧。”
是江朗在敲门,屋里传来好大的动静,他被吓了一跳, 垫着脚凑到门前听了听, 怯声问,又不敢贸然进去。
蒋琬也被吓到了, 举着铲子跑出来:“什么东西响呢?”
江朗摇头:“不知道,好像是我姐房间爆炸了。”
“啊?”蒋琬慌里慌张地去推门, 刚迈进去一步, 拖鞋就踩到两片玻璃碴,吓得她哎哟一声, “这什么东西摔了啊, 一地的水。”
江语乔不说话, 向苒也不说话, 蹲下来,想去捡玻璃碎片, 蒋琬的注意力都在地上,没看出江语乔的异样, 忙拉开向苒:“别碰, 小心伤着手, 我去拿扫把。”
说完,她转身去了卫生间,江朗看了看江语乔通红的眼眶,又看看向苒, 憋出一句废话:“姐, 你咋了。”
江语乔没回,扭头把向苒推出卧室, 狠狠撞上了房门。
江朗躲闪不及时,差点被砸到鼻子,蒋琬拿来扫把,也被扑了一脸风,莫名其妙:“好好的你发什么疯呢,开门,我先把屋子收拾了。”
向苒拦住她:“阿姨,她心情不好,您先让她静一静吧。”
“咋不好?”江朗眨巴眨巴眼,“你俩吵架啦。”
不能吧,他姐除了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对朋友挺客气的呀,没听说她和谁闹过别扭,这个没见过的姐姐什么来头,能把她姐气成这样?
向苒摇摇头,什么都没说,蒋琬全当江语乔发神经,让向苒别往心里去,踏实地留下来吃饭,向苒不能不往心里去,随便寻了个理由推脱,起身下了楼。
她在江语乔卧室楼下站了许久,从这一日正午站到天黑,第二天天刚擦亮,又跑来等,然而那两张蓝色窗帘始终紧闭着,没有漏出一丝缝隙。
她还在哭吗?向苒想上去看一看,但是她没有理由。
向苒从没想过,她送江语乔回到过去,会让她再一次经历痛苦,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一定会早她一步摔碎那颗水晶球。
然而于事无补。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呆站在这里,傻傻地望着江语乔的窗。
江朗跑下楼时,远远就看见向苒,屁颠屁颠地跑来打招呼。
“姐姐好,你找我姐吗?”
向苒没回答,只是问:“你去上学嘛?”
江朗也没回答,自顾自地说:“我姐不在家。”
“嗯?”向苒有些意外,她的窗帘明明还关着,“她去上学了吗?”
“没有,她逃课了,说是要回老家。”
“回老家?”
“对,山塘庄,我们老家是山塘庄的,她说她有事。”江朗点头,又八卦着问,“姐姐,你俩到底怎么了?”
周一有考试,江朗难得早起,一推门,看见江语乔游魂一样坐在沙发上,这人不知道坐了多久,眼皮下垂,肩膀耷拉着,全身没一丝活气,硬生生把江朗吓醒了。
“姐,你没事吧。”
他缓了缓神,小声问,江语乔不答,像是没听到。
“妈说给你留了饭,在冰箱里,你要不要吃。”
江朗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问。
江语乔还是不答。
江朗惨遭碰壁,然而又实在好奇,壮着胆子问:“你昨天你和那个姐姐怎么了?你俩吵架了?你俩打架了?她打你了?”
江朗越问越激动,江语乔只觉得烦,闭上眼懒得看他。
“行吧。”江朗死了心,嘀咕一句,“那你俩咋了嘛,那个姐姐饭都没吃就走了,我问,她也不说,奇奇怪怪。”
听到这,江语乔忽然睁开眼:“你和人家说什么了。”
她声音严厉,语速又快,吓得江朗毛都要竖起来:“我什么也没说!我发誓!”
江语乔没追究,起身要走,江朗喋喋不休,追着问:“哎,姐,你不穿校服吗?你也不背书包啊?哎你干嘛去啊,你逃课啊。”
江语乔烦得要命,总算吐出一句话,说她要去山塘庄。
2014年的劳累似乎穿越时空,被她带到了2018年,江语乔锁上房门,在床上哭到缺氧,到最后昏睡过去,梦境纷至沓来,仍是2014年的事情。
奶奶问她必须做手术吗。
奶奶和她说她不想开刀,她害怕。
奶奶说开胸啊,要从这里到这里,全划开,想想就吓人。
江语乔不容分说,只握紧她的手,送她进病房。
奶奶是不是在怪她?
天刚擦亮,江语乔就睁了眼,算下来,她其实没睡几个小时,但却毫无倦意,静静坐在床上发呆,秋日的太阳是白色的,日光穿透深蓝色的窗帘,屋子里亮起来,却让人觉得冷。
今天是周一,她要上学、要考试、要变成规矩的高三生,此时此刻,她应该起身,把桌上的作业本整理好装进书包,然而她没有力气,勉强摸下床想去上厕所,碎玻璃划过她的脚趾,留下一道血痕。
江语乔只好来客厅找消毒水,家里没有纱布,她用创可贴敷衍着包扎了下,找来扫把收干净地面,水晶球摔碎了,抱着糖果的小女孩滚落在墙角,江语乔捡起来看了许久,找来纸擦干净,把它放回了书柜里。
一丝凉气顺着紧闭的窗缝缠上她的指尖,秋天了,风里已经有了霜降的气息,江语乔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回山塘庄。
早班车人少,乘务员吆喝着卖票,为了凑人数,发车时间一拖再拖,江语乔也不急,出神地看着窗外,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吱呀一声,终于发动,高楼大厦渐渐连成虚影,再一晃神,窗外已是大片村舍。
这一次,窗外的绿色变成了金色,又到了农忙的季节,稻地里拖拉机声响轰鸣,远远看去,却像是超市里的幼儿玩具,江语乔一动不动地盯着看,风送来刚收割的麦子香气,夹着一点太阳晒过的暖意,让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临近十点,太阳已经高悬到头顶,车子总算停下来,许是坐得太久了,起身时江语乔腿脚发麻,下车那两步路,她走得头晕眼花,差点脑门朝地栽下去。
笔直的马路仿佛会转,江语乔走不动路,靠在路边大口呼吸,她心慌得厉害,翻找口袋,糖又吃完了,路上没有商铺,她只能挨着边沿,一点一点往前挪,脚上的伤口还在作痛,这会儿开始传来绵长的痛觉,她犯恶心,又被石块绊了一脚,踉跄着摔下去,手掌按在碎石子上,留下一片红色的印痕。
村郊,少有人来,路过的车子一辆接一辆飞驰而去,没人留意到路边坐着个受了伤的女孩,江语乔出门急,没带手机,这会儿听天由命,垂着头趴在膝盖上,看着掌心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没有去拦车求救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双白色帆布鞋,那双鞋的主人朝她跑来,很快,柔和又着些急促的声音响起:“江语乔?”
江语乔抬头,看见了向苒。
向苒站在她面前,挡住大半日光,然而太阳还是刺眼,于是江语乔看向她时,要微微眯起眼睛,视线变得局限模糊,像个晕眩的梦境,可是向苒就站在她面前,江语乔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洗衣液,或是洗发水一类的味道,她是真是存在着的,有人来救她了。
“低血糖吗?”向苒看了眼她的脸色,从包里翻出一块糖,蹲下来,剥开糖纸碰了碰江语乔的嘴角。
她们靠得太近了,近到江语乔能够分辨出,她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花香,很熟悉,她就着向苒的手吃下一颗糖,是她常吃的酸奶味,但又有些尝不出。
“摔倒了吗,你的手在流血。”
向苒小心抓过江语乔的手,伤口摊开,几粒小石子嵌在肉里,看得人触目惊心。
正午的阳光金灿灿的,照在向苒的薄毛衫上,勾出一层温柔的毛边,愈发衬得她柔软温和,她凑得很近,看伤口时眉目紧促,看人时又透着悲伤,一双眼明明没有攻击性,江语乔和她对视,却平白觉得紧张。
她呼吸顿重,不知道是不是低血糖太严重了,吃了糖仍旧心跳加速,越是看向苒,越觉得眩晕。
“你怎么会”江语乔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是来找她的吗,“你怎么会来这里。”
向苒轻声说:“山塘小学?你知道吗?”
江语乔点头。
“我妈妈之前在那个学校当老师,听说学校要拆了,我来看看。”
“哦。”江语乔把自作多情的念头收了回去。
“你呢?”
“我回老家,我老家是山塘庄的。”
向苒握住她的手腕:“这附近有诊所吗,要怎么走你知不知道,还是去医院?”
江语乔的手还在流血,许是麻木了,她并不觉得疼:“有个诊所,在村子里,不知道还在不在。”
她说话时,声音微弱,听不出情绪,江语乔的脸色太差了,向苒托着她的手腕,不敢用力也不肯松手,轻轻问:”你还好吗?”
江语乔本该摇头,云淡风轻地说没事,她们不过是许久未见的普通同学,向苒客气询问,自己礼貌回复,这样才对,然而向苒靠得太近了,眼神看过来,手指抓过来,像是会蛊人,江语乔紧绷的神经松了个缝,她垂着头,小声答:“我不好。”
向苒柔声问:“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没等江语乔回应,向苒伸出手,给了她一个温热的拥抱。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许是向苒抱得太紧了,又许是她身子太虚,江语乔有些喘不上气,但她没有推开她,任凭她的头蹭过她的颈侧,鼻尖划过,触及耳廓,江语乔隐隐觉得,这个拥抱和寻常的拥抱不太一样,向苒太温柔了,温柔到氛围变得异样缱绻。
过了好一会儿,向苒才松开她,江语乔身上又生了汗,额头的格外明显。
“是不是还难受?”
向苒用手背去贴她的额头:“感冒吗?你是不是没吃饭,要不要吃面包,我包里有。”
江语乔没什么胃口,摇摇头。
于是向苒又拿出一块糖:“那再吃一颗糖,好不好?”
她看过来,和江语乔四目相对,江语乔只好由着她,伸手去接,向苒又不肯,说着你的手有伤,剥开糖纸,指尖又碰到江语乔的唇。
是不是太亲密了?江语乔在想。
这样亲密,是不是不太好?江语乔又想。
可是哪里不好?江语乔想不明白。
她微微松口,让向苒把糖送进她嘴里。
连着吃了两块糖,眩晕的症状却丝毫没有缓解,相比熟悉的酸奶味,倒是向苒身上的花香味更重些,江语乔止不住地闻。
向苒说顺路,要送她去村里的诊所,说着胳膊便来缠江语乔的手臂,只是摔了手,又不是断了腿,实在不用劳烦人家搀扶,江语乔推脱道:“不用。”
说着,她想要抽开胳膊,然而向苒却抱得更紧,原本环在腕处的手索性滑落下来,抓住江语乔的手,她的温度顺着指尖攀爬到江语乔身上,江语乔头皮发麻,难以言喻的紧张从心口蔓延至全身,身子在肉麻的氛围中瘫掉大半,她仍在出汗,掌心最多。
“可是你不舒服,像是低血糖。”向苒浑然不知,义正言辞地说,“要是摔倒了怎么办,我背不动你的。”
“我没事。”江语乔说不清那些异样的感受是什么,只说自己没事。
向苒只好使出杀手锏,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松开手,垂着头问:“你讨厌我吗?”
江语乔被这句话问得不知所措,慌忙摇头:“当然不。”
向苒一扫哄人的哀愁,顿时眉开眼笑,又凑上来:“那我扶着你,你慢慢走。”
江语乔毫无办法,向苒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又像是粘人的糖果,她是柔软的、甜蜜的、她不讨厌的。
走了十五分钟,终于走到诊所,然而大夫挂了牌,说是回家休息,下午一点开始看诊,她们只好先回江语乔老家,好在老房子虽然破烂,但自来水还能用,向苒帮江语乔简单冲掉伤口上的土,又耐心擦干她指缝间的污渍。
屋里都是破烂,无处下脚,江语乔搬来两个小板凳,拉向苒坐在堂屋前休息,向苒从书包里哗啦哗啦倒出一堆吃的,红豆面包、鸡胸肉、燕麦酸奶、火腿肠、她拆开一袋三明治递给江语乔:“到中午了,吃一点吧。”
除了刚刚的两块糖,江语乔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她确实饿了,没有再推脱。
门外天高云淡,风吹过金灿的稻田,柿子仍在结它的果,江语乔端正地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咬着三明治,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幼儿园门口总是挤满了卖零食的小贩,江语乔眼馋,嘴巴更馋,日日都要缠着奶奶买零食,奶奶不许她多吃,每次只给她买一样,于是江语乔整天都要发愁,今天到底是吃小蛋糕呢?还是吃淀粉肠呢?要不还是先吃炸鸡排吧!炸的香香脆脆的,一面抹番茄酱,一面抹烧烤酱。
奶奶说:“一面甜一面咸,多奇怪。”
江语乔摇头晃脑的:“可这样就能吃到两个味道啦!”
她举着大鸡排,牵着奶奶的手走在回家路上,一会儿问这是什么树?一会儿又问那个呢?那个好香。
奶奶什么都懂,一样一样讲给她听,这个是什么树,那个又是什么果,到了春天或是秋天,会开出什么花。
江语乔仰着小脑袋:“冬天呢?冬天有什么花?”
“冬天啊,冬天有腊梅。”
腊梅?江语乔只在书上见过,她得意洋洋:“我知道!墙角树枝梅!”
“对,我们语乔真聪明。”
奶奶慈爱地笑着,来年,她在屋后、江语乔的卧室墙根下,种下一棵腊梅。
腊梅开花的日子,是一年中江语乔最幸福的日子,年节将至,爸妈会带着姐姐弟弟来陪她玩,给她带新鞋子、新衣服,每一样都漂漂亮亮的,弟弟看动画片,说自己是奥特曼超人,姐姐带着她做风车,江语乔举着大风车跑来跑去,电视机里有人唱:“大风车吱呀吱哟哟地转。”
她仰着头笑,跑到此次此刻,她和向苒坐着的地方,视线之中,梅花在开。
腊梅树无人照料,已经枯死了,临近拆迁,村里的人走了大半,江语乔看向向苒:“你要去山塘小学是吗?”
向苒撕开一袋面包:“对,但我不知道怎么走。”
“你妈妈在学校教什么?”
“教英语。”
英语自己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只有语文和数学老师,英语老师都是从城里来的,教一个学期就走,或许现在好些了吧。
“那学校拆了,你妈妈怎么办,去其他学校吗?”
向苒摇摇头:“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第57章 2018-2015(2)
“对不起。”江语乔哑然。
向苒笑着抹过她的慌乱, 拧开一瓶酸奶递给她:“没事,都快过去十年了,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 我妈妈应该已经是小学生了。”
她看向门外的柿子树, 向苒小时候吃的第一个柿子,就是沈鹤从山塘庄带回来的, 柿子到处都有,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但家里没人喜欢吃, 沈鹤总觉得有股涩味,也没有买过。
那天她回到家, 忽然从背包里翻出一个柿子, 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 装在塑料小碗里, 经过一路颠婆,拆开, 仍是完整的。
沈鹤说,这是班里学生拿给她的, 叫货柿子。
向苒不懂, 什么是货柿子?
沈鹤也不大明白, 只听学生说这个柿子要用小勺挖着吃,里面还有“舌头”,她第一次见,觉得新鲜, 便拿回家给向苒, 向苒举着小勺戳一戳,又拍一拍, 柿子皮很薄,稍一触碰,里面的果肉像是果冻一样爆开来。
沈鹤说,她教学的村庄,家家户户都有柿子树。
“那些都是柿子吗?”向苒指向路对面的几棵树。
江语乔点头,指向更远些的地方:“对,还有那些,都是。”
“没人摘吗?”目光所至,每棵树上都缀着沉甸甸的果。
“有,一般吃多少摘多少,柿子不能放太久,容易坏,不过现在大家都搬走了,也就没人管了。”江语乔不明白她怎么忽然问起柿子,看过来,“你想吃吗?”
其实有一点,但向苒不会爬树,她也舍不得让江语乔爬树,只好作罢:“我妈妈在这边教书的时候,曾经给我带过柿子,她说这是这边的特产,还说整个村子都是柿子树,人走在路边,一不小心就会被柿子砸到头,不过我一直没来看过。”
这是真的,一到秋天,江语乔走路总要仰着头,有一次,柿子树像是诚心和她作对,趁江语乔不注意,忽然把柿子砸到她脚边,江语乔慌忙跳开,还是蹭脏了妈妈新给她买的小书包。
气得她跑回家生闷气,愤愤不平地问奶奶:“为什么要种这么多柿子树!为什么不种槐树、梧桐树、那些开花的树多好看,等我长大了,我要把这些柿子树拔光光!”
奶奶笑话她:“那你不要吃柿子了?”
江语乔犹豫一秒:“吃完再拔光光!”
现如今,她长大了,如她所愿,所有柿子树都会消失不见,和整个山塘庄一起,成为再也看不到的记忆。
“还好,今天你来了。”
“嗯。”向苒又拆开一根火腿肠递给她,“虽然晚了些。”
江语乔接过火腿肠,慢慢咀嚼,像是不知该如何开口,犹豫好一会儿才问:“你妈妈,你妈妈是语文老师还是数学老师?”
十年前,江语乔还是山塘小学的学生,那时学校里只有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英语老师都是从城里调来的,落落脚,待一个学期就走,向苒妈妈会是哪位老师呢,江语乔不记得有哪位老师去世了。
“我妈妈姓沈,教英语。”
英语老师江语乔用力去想,山塘小学有姓沈的老师吗,她完全想不起来,又或许是沈老师没有教过自己,也不对,学校里就那么多老师,江语乔每一个都认识的。
火腿肠吃完,江语乔把垃圾收好,装进脚边的塑料袋里,向苒又拨开一颗鸡蛋递过来,江语乔摸摸肚子:“真的饱了。”
向苒不肯听,把鸡蛋塞进她手里,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在哄小孩子:“再吃一点,最后一点,你的手有伤。”
为什么手有伤就要吃东西?好没道理,江语乔不明白,但还是乖乖咬了一口鸡蛋。
向苒说:“我妈妈原本是七小的老师,后来和学校申请参加帮扶计划,来到这边支教,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出了车祸,不过还好,听医生她走得很快,没有很痛苦。”
江语乔若有所思:“那那你家里的那位是”
“那是我小姨,我妈妈的妹妹。”
“哦。”江语乔点点头。
向苒像是会读心术,不等她问,继续往下说:“我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轨了,嗯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是他在和我妈妈结婚前就有了别的女人,甚至还有个孩子,比我大一些,说是我的哥哥。”
江语乔没说话,安静地看着她。
“我叫向苒,他叫向荏,很有趣吧,听说他和我爸爸长得很像,小时候我妈妈带着学生去少年宫,无意间撞见他,这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有名分的第三者,当年查的没有现在这样严格,多个孩子似乎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再后来,他们就离婚了。”
那个叫向荏的哥哥,到底和爸爸长得有多像呢,向苒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见过他,他一直活在向良的叙述里,向良来学校找她,像尊雕像一样守在校门外,见到她,局促又讨好地说着:“苒苒,苒苒最近学习怎么样?哥哥说想你,邀请你去家里玩。”
向苒从没有去过,向荏也从没有出现过。
向良是站在校门外的雕塑,沈鹤是坐在窗户前的雕塑,离婚后,沈鹤变得寡言沉默,常常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一整日,向苒甚至不太敢和她说话,只好去问沈柳:“小姨,妈妈在看什么?”
沈柳摸摸她的头:“苒苒乖,我们不吵妈妈,小姨带你出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后来没多久,沈鹤忽然和学校申请去外校支教,学校老师劝她,亲戚朋友劝她,沈柳也和她聊过好多次,那个项目不做强制要求,她又有孩子,学校也不会点名让她去,她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向苒怎么办?向苒还小呢,又是升中学的关键时期,身边不能没有父母照顾呀。
“我小时候也怨过妈妈,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呢,为什么不能留下来陪我呢,我那时也就十岁左右,其他小孩子放学有家长陪,我只能一个人回家,有时小姨下班早,会来学校接我,同学和我说,你妈妈好漂亮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是小姨,不是妈妈。”
夹着稻谷香的风吹过来,轻轻蹭着向苒的头发,江语乔仍在看她。
向苒笑笑,把被风蹭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妈妈,她先是她自己,才是我的妈妈,她有痛苦的权力,有离开的权利,而不是必须为了我留下来。”
而不是必须为了我留下来。
江语乔被这句话说得一愣,秋风萧瑟,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柿子树枝头上,几只小麻雀蹦跳着听她们说话,村里鸟儿很多,下雨的日子,鸟儿横冲直撞,常会被高低错落的屋檐撞昏头。
江语乔就曾在檐下捡到过一只小麻雀,她喜欢得不得了,找来笼子养在院里,然而麻雀醒来,却不吃不喝,江语乔把小米捧到它面前,它看都不看,扭脖跳开。
奶奶说,这雀儿子倔得很,气性大,不听人,养不活的。
但是江语乔舍不得,拎着小笼子不肯撒手。
江语乔脾气倔,小麻雀比她脾气更倔,第二天一早,江语乔睁开眼就跑来看它,发现它水米未动,合着眼,像是死掉了。
她吓得跑去找奶奶,奶奶又劝,留不住的东西,就放它走嘛。
你就放它走嘛。
这句话时隔多年,又一次在江语乔耳畔响起,奶奶似乎就站在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鸟笼,打开门,将小麻雀送回天空。
奶奶病重时,医生提过许多次,患者的病是治不好的,只能靠药物维持生命,让家属早做打算,然而这些事,没人敢和江语乔说,谁敢说奶奶治不好,江语乔就和谁发疯。
奶奶意识变模糊后,蒋琬曾尝试和江语乔沟通过:“语乔,奶奶也很辛苦,要不我们,就让奶奶走吧。”
江语乔当场崩溃:“那我就没有奶奶了!你们就是不想给奶奶治!你们就是怕花钱!”
这些年,家里砸在医院的钱如流水,没有上百万,也有几十万,蒋琬辞了工作,江正延整日应酬,大家为了奶奶尽心尽力,江语乔不是不清楚。
可是她不听,她只要奶奶。
向苒的话说得她心空,江语乔艰难地想着,奶奶不只是她的奶奶,奶奶也是她自己。
“后来呢?”江语乔轻声问。
“后来,后来冬天到了,我过生日,下着雪,妈妈去拿生日蛋糕,在路上出了车祸。”
江语乔犹豫两秒,轻轻握住她的手,向苒身上温度很高,握着她的手,似乎就不那么冷了。
“其实那天,应该是小姨去拿蛋糕的,但是她忘记了,便求了妈妈去拿,我那时不懂事,因为这件事一直恨她,总是想总是想,要是小姨没有忘记,妈妈也不会出事,可是,可是小姨为什么会忘记呢,因为我打电话,说要吃糖葫芦,她绕路去买,这才把蛋糕忘记了。”
向苒笑笑:“我为什么非要吃那家店的蛋糕呢,卖蛋糕的店那么多,我偏偏选了那家的,我怪小姨,其实是因为不敢承认,最该怪罪的人是我自己。”
“不怪你。”江语乔捏捏她的手:“只是阴差阳错,和你没关系,非要怪罪的话,就怪冬天,怪风太大,怪天要下雪,怪路上车太多,总之,不怪你,也不怪小姨。”
向苒点点头:“我知道。”
微凉的秋风中,向苒安静地讲起这些事,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和江语乔说起这些,会是在这样的境遇下。
她也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她一起看着秋天。
那春天呢?夏天呢?她说着说着,走了个神,声音停下来,垂着眼,神色温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语乔出神地看着她,许是向苒的语气并不悲伤,娓娓道来,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于是江语乔也没有生出太多沉重的情绪,她只是认真听着,注意到她脸上有根睫毛,又不好打断她说话,只好一直看着,缓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盯着人家看了许久,实在很没礼貌。
向苒对上她的目光:“怎么了?”
江语乔顿时有些无措,错开眼:“你脸上,有睫毛。”
“嗯?”向苒举起手机查看,江语乔抢先一步,忽然伸出手。
手比脑子跑得快,等江语乔回过神,她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向苒的脸,此刻收回手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捡到睫毛可以许愿。”
“嗯?”向苒眯起眼笑,“那你想许什么愿?”
许什么愿?江语乔眨眨眼,飞速在大脑里检索,好奇怪,平时那么多愿望,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个也想不起来。
她伸出手,把睫毛递过来:“你有什么愿望吗?”
“有。”向苒点头,握住江语乔的手腕,对着睫毛虔诚许愿,“希望江语乔同学,待会儿看医生,不要哭鼻子哦。”
江语乔皱眉:“什么鬼,我才不会!”
说好一点开门,到了一点半,大夫才骑着辆破破烂烂的大二八出现在诊所外,许是中午睡迷糊了,这人看起来还没过困劲儿,走起路来晃晃悠悠,钥匙对不上锁眼,眯着眼看了好半天,总算打开大门。
向苒皱起眉,凑在江语乔耳边小声问:“这里能行吗,要不换一家?”
且不说附近还有没有其他诊所,就算是有,江语乔也不认识路,她宽慰道:“没事,就这里吧,伤口不深,简单处理一下就好。”
诊室小小两间,还算干净,大夫让江语乔坐到床上,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说:“摔啦,那等着吧,得先消消毒。”
说完,他起身去柜子上翻找,生理盐水用没了,酒精只剩个瓶底,好不容易翻出一瓶双氧水,还过期了,大夫抬手抛出个抛物线,把瓶子扔进垃圾桶里。
向苒的眉皱得更紧。
把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总算翻出半瓶还能用的碘伏,大夫收拾收拾举着个小托盘靠近,向苒质问道:“你这镊子消毒了吗?”
“急啥?”
大夫看她一眼,翻出块纱布,沾着仅剩的酒精,在镊子上擦了擦。
除去两块嵌在肉里的小石子,江语乔的伤口伤得并不深,只是创口太多太密,密密麻麻一片,乍一看像是半个手掌都在流血,因此格外吓人。
见大夫靠过来,江语乔也很紧张,向苒抓着她的肩膀,轻声哄着:“要是疼就哭出来,没事的。”
江语乔无言以对:“我又不是小孩子,哪有这么娇气。”
说话间,大夫已经捏住她的手,挑开破皮夹出第一颗石子,江语乔倒吸一口冷气,疼得龇牙咧嘴。
伤口本来已经麻木了,这会儿忽然被掀开,疼痛直钻心口,江语乔紧紧抓着向苒的衣摆,扭过头,有些不敢看。
向苒拍着她的后背,仍像在哄小孩:“没事了没事了,马上就好了。”
大夫把石子扔进托盘,斜着眼看她俩一眼,意味不明地“啧”了声,又去抓江语乔的手,第二颗石子嵌得深,大夫扒拉了两次,没能夹出来。
江语乔痛得说不出话,全身紧绷,闭眼埋进向苒怀里,第三次还没夹出来,向苒急了:“你能不能轻点。”
她语气重,大夫也没什么好脸色,凶她一句:“那不夹干净怎么上药啊,你是大夫我是大夫?”
向苒只好压下火气:“麻烦您轻点,她怕疼。”
总算处理完,江语乔身上冒了一层汗,向苒不能分担她的疼痛,只能心疼地看着她。
江语乔被她看得心空,想说没事,又觉得是废话,过了一会儿才问:“有糖吗?”
“有。”向苒连忙翻出来,嘀咕着,“吃一块糖,吃一块糖就不疼了。”
江语乔撇撇嘴:“我又不是小孩子。”
向苒眨巴眨巴眼,又用她招架不住的目光看向她。
江语乔只好妥协,她改口,吃掉向苒喂给她的第三块糖。
“好吧,我是小孩子,吃了糖就不疼了。”
第58章 2018-2015(3)
流水淙淙, 岸边的小石子被冲刷得发亮,江语乔蹲下来将手伸进水里,水是凉的, 但并不刺骨, 哗啦啦从她指尖流过,她摸了摸, 选出一颗最圆润最漂亮的小石子递给向苒。
向苒将那颗小石子攥在掌心,握了一会儿悄悄放进口袋, 眯着眼看向对岸:“还要多久?”
因为拆迁, 许多路都封住了,要去山塘小学, 先要沿着桥到对岸去, 再过一片庄稼地, 两个人不赶时间, 这里转一转,那里看一看, 活像两个来秋游的小学生。
“还要”江语乔也眯起眼,“还要二十分钟吧。”
“哦。”向苒也蹲下来, 和她一起把手泡进江水里。
周文红的坟已经迁走了, 江语乔看着对岸的后山走了一会儿神, 忽然问向苒:“你会打水漂吗?”
向苒点头,又摇头:“知道怎么玩,但是不太会。”
江语乔心血来潮:“我教你。”
她从水里翻出一片扁扁的小石片,拿起来给向苒看:“你看, 选石头要选这种的, 发力时手腕向里,横着打出去, 石头的切面和水面平行,就可以飞起来。”
说着,江语乔起身示范,精挑细选的小石片按照她设计的动线飞了出去,然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老大。
江语乔沉默两秒,嘀咕说这石头选的不对,又蹲下来摸来摸去,这次,她一口气选了一把小石片,反复比对后总算确定,而后精准把控好角度,又扔出一条抛物线。
寄予厚望的小石片选择追随同伴,又是噗通一声。
江语乔无言,好没面子。
怎么回事,她小时候可是水漂大侠来着,虽然是她自封的。
向苒看过来,她看天,嘀咕着找借口:“我的手受伤了。”
被向苒戳穿:“你伤的不是左手吗?”
江语乔又嘀咕:“左手疼,右手就疼。”
没道理,又霸道,向苒眯着眼睛笑。
她捡起一颗小石头,也有些跃跃欲试,拿给江语乔看:“这块怎么样,能扔出三个不,能扔出两个水花吗?”
江语乔不敢说:“你试试?”
向苒扬起手,小石头给她表演什么叫投湖自尽。
“好难。”比想象的难很多。
“是吧!”江语乔猛点头,她太兴奋,没站稳,不小心蹭到伤口,痛得呲牙列嘴。
向苒连忙把她拽走,神情严肃起来,不许她再玩了。
两人沿着河岸往前,村里鸟雀很多,叽叽喳喳,一群又一群组团飞过,向苒问:“你小时候还玩过别的游戏吗?”
当然玩过,比如爬树,江语乔现在爬不上去,比如摘柳条编花环,但是现在没有柳条,还有跳皮筋跳房子木头人一类的,向苒听到这儿,点头,她也玩过。
“还有一个,我小时候最喜欢的。”
“什么?”
“和泥巴。”
“嗯?”
“就是和泥巴,土和水和在一起的泥巴。”江语乔笑笑,“人站在这边,抡圆了胳膊把泥巴往河对岸扔,谁扔的远谁就最厉害。”
向苒沉默良久,末了点评:“好独特的游戏。”
确实,当年自己怎么会喜欢玩泥巴呢,江语乔想不通:“那时候小,也不嫌脏,每天在泥巴地里打滚,然后回家挨骂,还有课文上不是讲闰土捕鸟吗,我也捕过,把斗笠放到天台上,里面扔一把小米,拴上绳子在一旁蹲守”
向苒眨巴着眼问:“怎么样,抓到了吗?”
“没有,我等了一天,等到最后都睡着了,没一只鸟肯上当,我们这的鸟和闰土的鸟不一样,我们这的鸟不爱吃小米。”
江语乔一本正经,又气鼓鼓的,实在太可爱,向苒笑弯了眼睛。
江语乔一路走一路介绍,这一片是西瓜地,这一片是养猪的,很臭,对面那几个大棚是种蘑菇的,很久之前也种草莓,村里的小孩去摘,一筐只要五块钱,很便宜。
向苒认真听,忽然问:“有玉米吗?”
“玉米?”
江语乔看她,向苒看向远处的山峦:“来的路上,看到了很大一片玉米田。”
“有的。”江语乔指向另一侧,“往小路上走,村口那边就有玉米地,我家之前也种过,现摘的鲜玉米能掐出汁,煮水,打玉米糊,都好吃。吃不了的可以晒干,去村口的加工厂搓棒子渣。”
“棒子渣?”向苒学着她的口音,“是玉米渣吗?”
“对,留着熬棒渣粥,比小米粥好喝,就是会上瘾,我一口气能喝”江语乔想了想,“能喝三四五六碗吧。”
翘课跑来山塘庄,究竟要做些什么呢?
江语乔也不知道。
奶奶的坟已经迁走了,老房子形同废墟,这里再也没有能让时光倒流的生日蜡烛,只剩下残砖断瓦,破路断桥。
可是在故时的岸边走一走,吹一吹风,江语乔的心里奇异地安静下来。
“我小时候,是和奶奶长大的。”
她轻声开口,和向苒讲起自己的身世,讲起她为什么会在村子里长大,为什么姐姐叫江晴,弟弟叫江朗,而她叫江语乔。
她其实并不觉得痛苦,如果可以,她希望可以永远留在山塘庄,永远留在小时候。
但时间是留不住的。
她会长大,人会变老,生老病死,都是人间常事。
“我的名字,也是我奶奶起的。”
“语、乔。”向苒轻轻念。
江语乔指向江边的石桥:“其实是下雨的雨,大桥的桥,奶奶想说,要用力跑,哪怕下着大雨,也要跨过那座桥。”
江语乔想不明白的问题,其实奶奶早就告诉她答案了。
她告诉她,要勇敢、要自由、不要被困在原地。
向苒不知何时握住她的手,吸了吸鼻子:“是不是玉米的味道?”
江语乔也跟着吸鼻子,两个人小狗一样仰起头,嗅来嗅去。
江语乔反手握住向苒的手,带着她扎进一旁的小路,不知道走出去多久,久到向苒怀疑她们其实已经迷路了,面前的视野忽然开阔起来,江语乔回头叮嘱:“看着脚下,刚收的玉米杆,还没烧,小心扎脚。”
正在收玉米的大爷听见动静,钻出来看了她俩一眼,江语乔大声问:“伯,能买两根玉米吗?”
大爷不言语,只摆摆手,闷声钻进地里,不一会儿,从里面扔出来四根玉米,玉米是刚劈下来的,断口湿润,能摸到汁水。
村里遍地都是吃的,左边一棵李子树,右边一颗栗子树,小孩们饿了,可以随便摘,不浪费就行。江语乔道过谢,将玉米上的外皮剥下来打了个扣,向苒接过去,左看右看:“还能这样拿着,好方便。”
她凑近去闻:“真的是玉米味。”
江语乔笑:“什么是玉米味?”
向苒答:“就是,有阳光味道的,奶香的,带一点甜。”
这句话很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用力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两个人走走停停,到山塘小学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校长正在保安室收拾旧书报,看见她俩,眯了眯眼。校长也老了,多年过去,生了白发,背已佝偻。
“江语乔?”
他还记得江语乔的名字,江语乔有些吃惊:“校长好。”
“好、好,回来看看是吧,这几天好些学生回来看。”校长打开铁门,又看了看向苒,“这个小同学是”
看见校长,江语乔仿佛回到了小学时代,坏水上头,笑嘻嘻地问:“啊?您不记得了吗?”
校长左看右看:“不记得,哪能每个都记得,人家又不像你,天天迟到。”
江语乔哑言,向苒笑出声,自我介绍:“校长好,我叫向苒,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妈妈之前在这里当老师,所以我过来看看,我妈妈叫沈鹤,您还记得吗?”
沈鹤江语乔轻声念,她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沈老师啊”校长闻声,又仔细去看向苒,“是长挺像,都长这么大了。”
校长带着她们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临近拆迁,学生们把东西都收走了,桌子板凳摞成小山堆在大厅,像一只巨型怪兽,办公室和教室空空荡荡,只剩下档案室还存留些过去的老物件,一推门,积灰扬起半米高。
校长钻进书架后,推开放旧的纸笔书卷,翻出一口小电锅,江语乔把几根玉米扒了皮,洗净后扔进锅里,很快,锅子咕噜咕噜冒起小泡,校长又翻箱倒柜,找来两根筷子,江语乔把玉米串到筷子上,吹了又吹,递给向苒。
她还没来得及叮嘱,向苒已经张开嘴,只一口,立刻被烫了舌头,原地跳脚,兔子一样蹦来蹦去。
刚煮熟的玉米哪能吹凉,爆开的汁水是滚烫的,活像热油,江语乔忙起身:“我看一下,烫坏了吗?”
向苒吐出一点舌尖,红彤彤的。
“还好,没太伤到,我小时候也总被烫。”
江语乔拉着她到水房去冲水,校长来问江语乔的联系方式,说如果找到她小时候的东西,就寄给她,离开时,太阳已经垂落到柿子枝头,她们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渐晚的风泛起凉意,推着落叶从她们脚边滚过。
玉米放了一会儿,已经不烫了,向苒小心咬了一口,而后是一大口。
江语乔问:“好吃吗?”
“好吃,就是我想象中的玉米味。”
什么叫想象中的,以前没吃过吗,江语乔笑笑,也咬了一大口。
山塘庄的玉米,好些年没吃到过了。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向苒想了想,摇头:“你呢?”
“没有。”
“那你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她轻轻问。
江语乔看着手里的玉米,想起一些往事:“有一些,例如,应该带奶奶回来看看的。”
周文红曾提起,说想要回山塘庄看看,那时她已经病重,双腿浮肿,连路都走不了,只能整日躺在病床上。她隔壁的病友是位爱穿粉色衣服的婆婆,婆婆老家离山塘庄不远,常和周文红作伴聊天。
而后没多久,婆婆忽然病重,他儿女工作忙,不常来,只安排护工照顾她,婆婆怕生怕疼,和护工说不上话,夜晚糊涂起来,拉着江语乔的手问:“你看见我老伴了吗?看见我姑娘了吗?”
江语乔拍拍她的手,说不怕不怕。
再后来,老人家开始尿失禁,拉屎拉不出来,只能让护工用手抠出来,来时那么爱干净的人,临了了,穿着纸尿裤躺在床上。
她的老伴和女儿始终没有出现,有天婆婆昏迷了,血压很低,江语乔听见护士给她女儿打电话,然后进屋,把管子撤掉了。
当天下午,婆婆就走了,走前她忽然精神很好,许是回光返照,还起身坐了一会儿,和周文红说:“山塘庄是不,等我走了,我替你看看去。”
周文红趴在床上,眼神里都是羡慕。
小细胞肺癌是治不好的,死亡是人们必须接受的现实,可是死亡来临前,病人究竟想要怎么活,江语乔从没有问过,或许周文红说过,她不想治疗,想回家,想出去转一转,然而江语乔不准,江语乔要求她,必须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
因为她是她的奶奶,江语乔不能没有奶奶。
这是她最后悔的事。
周一车少,路灯亮起许久,客车才摇晃着出现在路口,村里已经入夜,但天没有黑透,月亮垂得很低,和幼年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向苒和江语乔坐在最后排,车子老旧,座椅吱呀作响,江语乔折腾了一天,此刻有些累了,却不想睡,向苒在一旁打起哈欠,揉揉眼,睁不开,江语乔说:“睡一会儿吧,回去还好久。”
向苒点头,抱着小书包合上眼,最后一排靠椅不能移动,身子只能直坐着,实在不舒服,向苒睡不好,动来动去,一会儿转向左边,一会儿又翘起腿。
江语乔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你要不要,靠着我。”
向苒似乎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乖乖靠上来,抱住她的胳膊。
路灯明灭,光影从向苒的眼皮上闪过,她睡熟了,偶尔会皱一皱眉,似是不舒服,江语乔看了一会儿,抬手帮她挡住闪过的灯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语乔的胳膊从酸涩变得麻木,车子忽然颠簸,向苒的额头撞在她掌心,睁开眼,迷迷糊糊问:“到了吗?”
江语乔飞快收回手:“还没有。”
她稍稍坐正,指向窗外:“有星星。”
“嗯?”
向苒靠过来,看不到,又靠过来,手肘撑在江语乔的腿上,仰头去看窗外。
江语乔忽然想起,那年她在楼道遇见她,问她在做些什么,向苒说的是——“我看到星星掉下来了”。
睡了许久,向苒的头发被蹭乱了,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好摸。
江语乔静静想着,只是想着。
她说:“老话说,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哄小孩的话术,江语乔本不会信,可今天是例外,她今天是个小孩子。
“嗯,奶奶变成星星了。”向苒哄小孩,轻声问,“你现在,接受奶奶离开的事实了吗?”
江语乔和她一起看向窗外,奶奶是哪颗星星呢,无论是哪颗,都在看着她吧。
她点点头:“人死不能复生。”
第59章 2018-2015(4)
国庆结束, 天气渐冷,向苒合眼坐在公交车后排,发动机声音萦绕在她身旁, 轰隆轰隆, 伴随着车轮碾压落叶发出的吱呀声响,像是一场微型地震。
更细微的, 是近旁女生翻书的声音,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向苒微微睁开眼, 见她似乎是在补作业,埋着头, 和时间争分夺秒。
向苒很困, 精神却一直紧绷着, 迷糊中似乎要睡着了, 又忽然惊醒,不放心地去看时间, 总感觉过了许久,实际刚走完三站, 公交车停在路边, 向苒醒了醒神, 看见肖艺跌跌撞撞爬进车厢。
说是爬,一点都不夸张,原礼一中规定的到校时间是早上六点五十,天不亮就要起床, 学生们刚刚结束日上三竿才睁眼的国庆假期, 这会儿身子骨还在过懒散版本生物钟,突然六点被喊起来, 哪里吃得消。
肖艺全无活人样子,闭着眼爬上车,闭着眼刷了卡,闭着眼摸到座位倒头就睡,脑袋砸在车窗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向苒将头贴在车窗上往外看,车站空落落的,除了肖艺再没有别人,她心里奇怪,江语乔呢?
这两年说是要修地铁,原礼的公交线路跟着改建,原本的113路公交车变成了观光3路,路线也从附近的居民区变成了环线上的寺庙公园,向苒常坐的698路新增了四个站点,于是每天早上,她六点一刻出门,赶上六点二十那班车,上车直奔最后一排,六点三十分,就能见到江语乔。
她的手机密码变成了“0630”,一个谁也猜不到,只属于向苒的数字。
但是今天,六点三十分,江语乔没有来。
一中作业那么多,日日都要忙到夜里十二点,每次头刚沾到枕头,眼皮还没合严实呢,天就亮了,六点,城里连个鸟叫都没有,公交车上坐满了上学的学生,各个睁不开眼,书包抱在胸前,头往上一倒,仰头就睡。
江语乔和肖艺也是这样,每天闭着眼上车,跌跌撞撞摸到两个座位,到了学校门口,再跌跌撞撞地下车,偶尔不留神,还要摔跟头。好在入秋车上冷,早起的学生各个穿的像头熊,摔了一跤倒也摔不疼。
肖艺已经昏睡过去,脖子歪向窗子反方向,脸朝着天花板翻了个三十度角,下巴抬得老高,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或许在做梦。
向苒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到底没有起身询问。
她也无法询问,她和江语乔不熟,和肖艺更不熟,若是肖艺问,你问她做什么?向苒该怎么回答?若是肖艺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俩一起上学?向苒又该怎么回答?
她只能猜测,大概是睡过头了吧,江语乔可是很贪睡的。
但是那天之后,江语乔再也没有出现过,只剩下肖艺一个人,整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往学校走。
闹别扭了?向苒又猜。
但又不像,周二那天课间跑操,她可是看见她俩手拉着手跑下楼的。
但除了周二那天,这次开学后,她的确很少“偶遇”江语乔,向苒在水房和食堂逗留的时间越来越久,可是极目远眺,视线找寻过一圈又一圈,却总等不到想见的人。
又一周过去,公交站仍然只有肖艺一个人,向苒实在忍不住,佯装找座位路过,朝着肖艺小声说了句:“早。”
“早。”肖艺的大脑还未完成开机,含糊着挤出一个字,挪开屁股坐到窗边,给向苒空出了外面的位置。
她认不得她,这也正常,对于肖艺来说,自己不过是个好心的隔壁班同学,送她们去过一次医务室,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向苒也的确,与江语乔没有什么交集。
眼看肖艺仰起头,又要睡过去,向苒忙打断她的睡意:“你家住在这里吗?”
明知故问,不住这里,干嘛要从这里上车,难不成每天六点跑来打卡,坚持一千天高考就能顺利通关吗?
好在肖艺没多想,费劲提了提精神:“对。”
她只回一个字,向苒完全没有发挥空间,直接提起江语乔是件冒险事,把话题拐弯抹角的扯到江语乔身上,是件比冒险事还冒险的难事,她开始后悔自己贸然跑来搭话的举动了,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的房子贵吗?”
没曾想误打误撞,肖艺突然被这句话点醒了,坐直了问她一句:“干嘛,你想买啊。”
向苒顺着答:“我家里人我家里人说想看看。”
“可别。”肖艺摆摆手,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她家就住在后面的小区,这附近这么多小区,他爸妈不要,说是找风水大师算过,要买就买半山腰上的,财运好。
半山腰那几栋楼卖都卖不出去,中介见有人上赶着当冤大头,脸都要笑烂了,苦了肖艺每天早上走老远才能走到公交站,她让他妈送,她妈懒得起,让她喊她爸,她爸也懒得起,让她喊她妈
肖艺越说越来气:“你说说,放眼整个原礼,除了高中生,有谁六点就起床,鸡都没我起得早。”
向苒认真听着,没觉出这话有什么不对,倒是后排一个男生听见,捏着嗓子重复:“鸡都没我起得早——”
另外几个男生咯咯咯笑起来,阴阳怪气。
向苒莫名奇妙地看了一眼,几个人别过头,装作无事发生,肖艺还在唠叨:“要我说,那什么风水大师肯定和中介是一伙儿的,什么大师不大师的,还不就是江湖骗子,瞎掰扯几句,就跟我爸要五千块,五千块啊!我爸还真给了!我以后也干这行得了,来钱快,就是折寿”
向苒听了她一堆发自肺腑的抱怨,总算找到时机,插话说:“对,都是骗人的——要是住在这个小区就好了,这个小区近一些。”
远处,隔着一条街的马路对面,初升的阳光照过几扇玻璃窗,金色的光芒被冷空气稀释过,只剩一点柔和光晕。
肖艺看过去:“哦,对,那边近,从西门出来走小路,直达公交站。”
说到这儿,她总算认出向苒。
“哎,你是不是那、那个”她记不起她的名字,只熟悉她的脸,“你认识江语乔是吧,去年冬天,她摔了,你送她去医务室的。”
向苒做出迷惑的样子,一字一顿:“江、语、乔?”
她演得太好,肖艺被她唬住:“我认错人了”
“没有。”向苒连忙找补,“认识的,见过几面。”
肖艺说:“她家就住在那个小区,之前我俩一起上学。”
“那现在呢?”向苒轻声问。
“她现在去得早。”
肖艺淡淡地说。
曾经六点起床走路都要打颤的人,现在五点半就会穿好衣服,然后去赶五点五十的首班车,从她家到学校只要二十分钟,江语乔六点十分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硬生生挤出半小时的背书时间。
六点十分,别说班里没人来,学校大门都还没开呢,门卫大爷看见她,总疑心她没吃饭,不是给她塞豆浆就是给她塞包子,她推脱不肯要,大爷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员工食堂,管够,吃多少都不要钱。”
一来二去,大爷和她混了个脸熟,每每看见都要叮嘱:“还是身体重要,这么早就来上学,身体吃得消的?要我说啊,不差这一会儿,你踏实睡着,好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是不是?”
江语乔点头,第二天照旧六点十分出现在校门口。
早上五点半起,晚上十二点睡,若是作业多些,则要忙到一两点,一天勉强能睡四五个小时。午休时间别人回宿舍休息,江语乔在教室做题,课间十分钟别人睡得昏天黑地,江语乔花五分钟复习,五分钟预习。
肖艺简直要尖叫:“人类都进化成不用上厕所的模式了吗!怎么进化不带我呢!”
范凡叹气:“你别吵她了。”
然后去帮江语乔打饭、打水、去办公室抱作业。连尹雪凌都知道不能打扰江语乔,她要发脾气,也只和肖艺吵架,勤务检查会提前提醒,还帮她整来几张病假条,让她体育课能在班里做题。
江语乔现如今除了做题,还是做题,她要考好成绩,要考高分,所有人都知道,江语乔是要去医科大的。
李群山也知道的,教室里那些猴,各个心思不在学习上,李群山每每拎人到办公室,都要指着鼻子骂上一通,然而到了江语乔这儿,他却只是劝她多休息,少熬夜,黑眼圈都掉到脸蛋子上了,再不睡觉,就要掉到下巴上了。
他故意打趣,江语乔却没什么回应,短短一两个月,江语乔迅速消瘦下来,脸上的婴儿肥退却,神色冷漠又呆滞,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做不完的题。
李群山的话,江语乔听不进去,敷衍两声转身回班,她现如今,不在教室就在办公室,问完题立刻回教室整理,绝不耽误一分钟的时间。
向苒和她擦肩而过,江语乔低着头,像是忽然矮了一些,也瘦了一些,脸色看起来苍白得不健康,让人看一眼就觉得累。
老师看见向苒,指了指一旁的卷子,卷子一份八张,一共六份,向苒细细整理好,一叠一叠压实,拿起来,竖着磕两下,再横着磕两下,拖延着时间,耳朵朝李群山这边竖起来。
李群山还在说江语乔。
“是个好孩子,有志气,也上进,但再这么学,早晚得学傻了,真没法子。”
“唉,那癌症,怎么治,做手术了都能复发,都到这份上了,就算考上了,老人家能等几年?再说考上了,这病就能治好吗?”
“治不好的,但这话咱不能说,这孩子就靠这口气吊着呢,这是她的命根子。”
李群山翻出成绩单一项一项指给老师们看:“医科大,多难考,历来又几个能上医科大的,她虽说成绩不差,但也就是个中上游,她得考到班里前五,不对,前三,得到前三,才有那么点希望,难啊。”
向苒心不在焉,数过的卷子放错了位置,全都乱了套,她的心也乱得很,想的念的,全是江语乔。
秋意深浓,五谷丰登,天朗气清的季节里,江语乔沉默着枯萎了下去,她话变少了,也不爱笑了,向苒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更瘦了些。
变化最明显的是她的走路姿势,往常江语乔走路,总仰着头,步子轻快,东边打个招呼,西面说个俏皮话,和伙伴们拉拉扯扯,没个安静。现如今她手不离书,走路也低着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步伐飞快,向苒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
有时候一溜小跑也跟不上。
向苒忽然发现,三班和四班只有一墙之隔,却离得那样远。
大课间时,两个班队伍站在对角线上,体育课也不在相同的时间段,江语乔甚至很少去食堂,偶尔出现,也是塞完饭就走,短短五分钟,或许是六分钟,吃那么快,不知道胃会不会不舒服。
唯一安静的相处时光,只剩下最早班的公交车。
向苒坐在最后,江语乔坐在前排,太早了,早班车上只有零星几个人,有时候只有她们两个。
这天是霜降,秋日即将结束,气温骤降的日子,江语乔坐在前排背书,手里的卷子忽然散落一地,向苒坐在后排远远看着,见她撑着头靠在车窗上,像是睡着了。
向苒走上前,捡起试卷放回她的膝盖上,江语乔睡得很熟,并没有醒,漏音的耳机传来英语听力的声音。
向苒安静看着,想象中伸出手,揉开她的眉头。
她感觉心疼。
江语乔说,越爱人,应该越自由,可向苒每每想起她,只觉得心疼,向苒犹豫片刻,坐到她身边,冬天即将来临,她只想在她身边坐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昨晚下了雨,今日万里无云,太阳慢慢升起,爬上高楼,越过高楼爬上马路,又追着公交车爬上车窗,跳动着,落在江语乔身上,江语乔皱了皱眉。
向苒抬起手,帮她遮住光亮。
她的手挡在她的眼睛前,稍稍靠近,必能触到她的睫毛。
但向苒只是看着她。
她太累了。
此时此刻,向苒什么都不想做,她只希望,太阳可以慢点升上来,慢一点点就好了。
第60章 2018-2015(5)
醒来前的全部感受, 是疼。
起初是胃,似乎是吃坏了东西,胃里翻江倒海, 隐隐作痛;而后是腰, 靠近尾椎骨的左侧肌肉酸胀得厉害,再之后是腿, 网上说是长个儿缺钙,可日日把牛奶当水喝, 抽筋的症状依旧没有好转, 疼痛随着光亮迅速蔓延,江语乔的太阳穴剧烈跳动, 她头痛欲裂, 挣扎着翻身, 某个瞬间像是从高处坠落下来。
而后猛然惊醒, 心跳飞快。
凌晨五点,闹钟并没有响, 是她做噩梦了。
湘中医科大,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考出来的, 真的到了需要自己逆天改命的时刻, 才知道那些鸡汤究竟掺杂了多少水分。江语乔的基础知识不差, 但也不拔尖,遇到需要融会贯通的难题,总是差那么一步,分数么, 也就总差那么一步。
为了节省时间, 她很少喝水,保温杯里的水从早放到晚, 回到家还剩下小半瓶,课间十分钟,不是在整理错题就是在做新题,自习课长在办公室查漏补缺,周末再上两节一对一的私教课。
老师们都是蒋琬托关系找来的,每一个都和蒋琬说,这孩子能行,踏实、上进、但是虽说高三紧张,那也得松口气,学归学,休息归休息,身体要紧。
这些换汤不换药的话,江语乔是不听的,她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了。
家里没人敢和她说话,平日絮叨起来没完的蒋琬也放低了音量,见江语乔脸色不好,蒋琬不知道从哪儿整来些神医方子,日日在厨房熬十全大补汤,喝得江语乔鼻血止不住,弄脏了好几本练习册。
精神上的紧绷带来夜晚的严重困倦,每天上了床,江语乔几乎都是昏死过去的,累到极致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她开始爱做梦,又记不清究竟梦到些什么,梦魇会在她睁眼那一刻悄然退去,只剩下满头的冷汗和浸湿的枕巾。
前几天醒来时,江语乔格外难受,下床时头重脚轻,脑袋像是灌了铅,怎么晃也晃不清醒,她心一横,放了凉水洗漱,刚出卫生间忽然一阵恶心,霎时天旋地转,咣当一声撞在了电视柜上。
太早了,家里人还没醒,江语乔在地上跪了十分钟才恍惚着爬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阿尔卑斯。
许是摔得太狠了,几日过去,头上的淤血不消反深,江语乔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下乌青,面颊惨白,嘴唇生了撕不完的死皮,用力咬能咬出血腥味,下巴上总缀着一颗青春痘,好不容易下去了,又有一颗新的冒出来。
一晃,她也成了高三生,状态神色,都像是当年的江晴。
江语乔按了按下巴上的痘,痘痘是硬的,轻轻一碰传来明显的疼,当年她还给江晴买过药,在药店里煞有介事地问:“夫西地酸乳膏有没有?”
她怎么会知道夫西地酸乳膏呢?那样笃定和确信,似乎是从另一个江语乔口中说出来的。或许是书上看到的?江语乔不记得了。
洗漱完,她回到房间换下睡衣,推开窗帘让光照进来,墙上的挂表又转了一圈,今天也开始倒计时,周文红听见动静,披了件衣服来看:“今儿怎么这么早。”
江语乔谎称:“学校有事,要早点去。”
“行,那我去给你做饭,疙瘩汤行不,西红柿鸡蛋的。”
周文红虽然病了,但精神还好,别的她都依着江语乔,唯独江语乔让她多睡些,她不听,执意每天起来准备早饭,周文红说,年纪大了,觉少,本就睡不多。
江语乔看了看时间,翻出单词本坐在客厅默背,周文红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你们学校也是,这六点五十到校都够早的了,哪有让高三生改到六点十分的,每天就睡那么一会儿,身体哪受得了,看你这小脸熬的,都没肉了。”
江语乔没回,背完一页翻到下一页,约莫过了七八分钟,周文红喊她:“吃饭了。”
疙瘩汤新鲜出炉,冒着热气,有些烫,江语乔慢慢吹,小口抿,晨起不适的胃稍稍舒服了些,她喝完一碗,周文红又端来一碗红豆粥,粥是提前熬好的,粘稠浓厚,放了枸杞红枣红糖,都是补气血的东西。
江语乔早起吃不下甜的,勉强喝了几口,胃又开始难受,周文红看出她不想喝,找出个一次性的小碗,装了杯粥放到江语乔书包里,让她带到学校去。
今年冷空气来的格外早,还未立冬,已下过一场雪,江语乔出门急,到了楼下才发现忘带围巾,只好把脸埋进领口,加快脚步朝着公交站跑去,凌晨五点,零下九度的低温中,她的鼻尖耳朵被冻得红红的。
太早了,车上只有一位乘客,是向苒。
江语乔远远看过去,见她似乎睡着了,头低垂着靠在书包上,车上不舒服,向苒微微皱起眉头,清晨的光亮落在她的头顶,是温柔的乳白色。
许是高三压力太大,向苒也开始早起,江语乔每天上车都能看见她,有时向苒在看窗外,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睡觉,脑袋埋在书包里、领口里、围巾里,头发晃动着,迷迷糊糊的。
江语乔看了一会儿,坐下来,带上耳机开始听英语听力,第一题照旧是猜地点,一男一女声音夸张地进行着慢速对话,江语乔揉了揉眉心,路上跑太快了,头又在作痛。
下了车,路上只有她们两个,向苒远远跟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到了校门前,江语乔敲敲门卫的窗,大爷隔着玻璃点她的脑门,开门放她进来,探出半个身子唠叨:“又这么早来,吃饭了吗?”
“吃了。”江语乔点头,想了想,把包里的红枣粥拿给大爷,“还给您带了一份。”
江语乔近来胃口很差,奶奶往她包里塞东西,她不拦着,到了学校通通拿给大爷。
“给我干嘛,那学校食堂都管饭。”
大爷照旧摆手,又照旧架不住江语乔执拗,只好收下。
江语乔走后,不过几分钟,向苒又来敲窗,大爷愁得很:“一个两个的,都不说多睡会儿,等你们到我这把年记,想睡都睡不着了。”
向苒笑笑,不说话,大爷又说:“没买着饭吧,那家儿子结婚,这两天不开门。”
太早了,向苒不许沈柳起床,每天早上都会去校门口的小超市买面包,今天店里锁着门,向苒正觉得奇怪,大爷说完,推开另一侧的窗,递来一杯热乎的红枣粥。
“饿肚子不行,饿肚子哪有力气做作业,拿回去,把粥喝了。”
他不由分说地塞给向苒,又不由分说地合上窗,唠叨的声音隔着窗子传出来:“学吧,一个考第一,一个考第二。”
语调气冲冲的。
这样气冲冲的话,大爷常会念叨,上次他还问过向苒,你这天天追着人家来学校,怎么,争第一啊?
向苒装傻,眨着眼睛看他,听不懂。
大爷阅学生无数,一双眼睛明察秋毫,上下眼皮一眯,不看向苒的无辜,道:“那不然你跟人家较什么劲?”
向苒不语。
她当然知道自己对江语乔的想法。
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早班车。
向苒抱着红枣粥上楼,到第二层,左拐,贴着墙根往前走约莫七十步,就能看见三班教室后门,再走十步,就能看见江语乔,这时是每天早上六点十五分,江语乔撑着头出现,撑着头消失,从前到后,一共四秒。
若是向苒故意放慢脚步,便是五秒。
她陪她度过一整个十月,这一年里秋意最浓的日子,而后气象局播报,立冬将于下周来临,随之到来的还有冷空气和第一波强降温,城市即将落雪,这是她们在原礼的最后一个冬天了。
随之到来的,还有最后一场模拟考,江语乔睡觉的时间越来越晚,需要整理的错题越来越多,周末安排的补习班从早连到晚,她累坏了,骑车时心不在焉,好端端地撞到了树上,左手手腕挫伤,被拉到医院缠了两圈绷带。
蒋琬吓得心惊肉跳,江语乔却不当回事,淡淡地说:“没事,伤得不是右手,不碍事。”
她可以不当回事,肖艺却不能由着她胡闹,绷带一摆,江语乔立刻变成特级保护动物,肖艺全程严加看护,这也不许她碰,那也不许她动,上厕所都要屁颠屁颠跟着,江语乔无言以对:“我就是扭伤了手,又不是摔傻了头,你跟着我干嘛,我又不用人帮忙脱裤子。”
肖艺头一扬,不听,江语乔只好求助范凡:“你劝劝啊。”
范凡现如今和肖艺穿一条裤子,也不听,抓起她的水杯去接水。
模拟考试按成绩分考场,江语乔排在前一百,按照规矩得把桌子搬到大厅,肖艺不许她动,忙前忙后帮忙拖桌子,范凡趁机抓走江语乔的书包:“咱俩考场挨得近,我送你过去。”
江语乔无奈:“你俩要不要这么夸张。”
“当然要,你记不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把我摔了那次,我一整个寒假都没写作业,爽死了,你真是不走运,居然没摔在右手上。”
肖艺扯着嗓子嚷嚷,被路过的值班老师瞪了一眼,立刻鹌鹑似的缩下脖子。
范凡也瞪她,轻飘飘的:“呸呸呸,这时候摔了可不行,快说呸呸呸。”
“哦对。”肖艺朝向江语乔,“呸呸呸呸呸。”
一连说了五个呸,吐了江语乔一脸口水。
江语乔佯装要打她,肖艺张牙舞爪地做鬼脸,范凡拦在中间,这边训两句,那边劝两句,还是老样子,向苒拖着桌子跟在近处,主任朝着这边吹哨:“抓紧时间别磨蹭!你们几个!干嘛呢!”
江语乔被哨声吓一跳,扭头看过来,对上向苒的眼睛。
慌乱的楼道里,她们隔着人群相望,四秒、五秒、而后是六秒,江语乔朝她轻轻点了下头,忽然,有人把试卷从窗口扔了出去,纷纷扬扬的,像是落雪。
哨声长鸣,肖艺看热闹不嫌事大,摇头晃脑地哼哼着:“造反喽——”
人群骚动,学生们热闹了片刻,而后很快沉寂下来,预备铃响后,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距离考试还有二十分钟复习时间,巡查老师在楼道里乱转,偶尔突然从后门飘进教室,脚步轻轻,像是幽灵,楼道里时不时传来训斥:“都几点了,晃悠啥呢?书看完了?题都会了?”
江语乔撑着头看书,脑袋垂得很低,几乎要扎到卷子里面去,她的马尾辫没扎好,发绳太松,头发松垮地垂在肩头,时不时有一两根滑落下来,她左手不方便,只好用右手去整理,笔尖顺着额头滑动,将头发整理到脑后。
怎么会撞到树上呢,可能是太累了吧,还好是冬天,不容易发炎,若是夏天裹石膏,出了汗,怕是要更难受,等等,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后是什么时候哦,刚到春天,还好
向苒一边背英语作文,一边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
然后抬眼,余光看向江语乔。
上午只考一科,中午散场,所有人都忙着去食堂吃饭,不过半分钟,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江语乔左手低垂,右手慢慢翻着书,试卷夹忽然掉到地上,被过堂风一吹,卷子四散开来,落得到处都是,她去捡,头发又垂下来,一下一下蹭着她的颈侧。
向苒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帮她把松散的马尾解开,耐心理好梳到高处,而后从手腕上取下一只发绳,是蓝色的。
“你还好吗?”
她轻声问。
你还好吗?你的生活,你的心情,刚刚结束的考试,即将品尝的饭菜,摔伤的左手,劳累的右手,低头走过的上学路,深夜的困倦和疲乏,一切的一切,你还好吗?
江语乔看向她。
向苒穿着一身白色的短绒大衣,与此刻柔和的光线融为一体,像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微凉的午后,她是柔和的,温软的,让人放松的。
你还好吗?一句寻常的问候,应该对应的答案是“我没事”,然而江语乔的神情有片刻松动,她想说,不太好。
她有些累了,但是不能说。
似乎说了,便有了松懈的裂痕。
此时此刻,还不是时候。
她们彼此注视,这一次,是八秒,漫长到片刻有了永恒的迹象,化作一个缱绻温柔的长镜头。
江语乔点头:“我还好。”
这一天,是2015年11月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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