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2018-2015(6)
清晨, 微光中,窗外传来一阵久违的叫卖声,卖馄饨的小推车从楼下经过, 打断了江语乔的睡眠, 江语乔迷迷糊糊清醒片刻,转而陷入更深的梦乡。
她这一夜睡得很好, 有梦,但并不累人。梦里她和向苒仍在山塘庄, 村中光色像是秋天, 温度又像是夏天,风推着她们往前走, 两个人时而踩水, 时而剥玉米, 时而追着蝴蝶跑来跑去, 田里的蝴蝶是白色的,起初只有一只, 而后连成了串,围在她们身边盘旋。
江语乔叉着腰, 小孩子一样大声问:“向苒!你要不要去抓知了猴?”
江水映出她张牙舞爪的热闹样子, 二十岁的年纪, 却像个二年级的小学生。
向苒有没有答应她呢,江语乔不知道,卖馄饨的大爷打断了她的邀请,江语乔从山塘庄回到卧室床上, 又从卧室床上回到原礼一中。
梦中她仍在读高三, 却不是二十岁,而是十八岁, 十八岁的高三生活与现如今并无不同,照旧是写不完的作业,答不完的考题,但有一件事是不同的,十八岁那年,她在考场上遇到了向苒。
午休间隙,所有人都去食堂吃饭了,江语乔的试卷散落一地,她来帮她捡,穿着一身温柔的白色大衣,日光从向苒身后蔓延进屋子,没过她时,在她身上抹上一层柔和的毛边。
后来呢?自己有道谢吗?江语乔不记得了,梦里的她们并不多话,只安静对望彼此,窗外似要落雪,光色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蒋琬推门而入,声音划破静谧的梦境。
“还不起?都几点了,手机响也听不见。”
十八岁的向苒融入消散的记忆,江语乔懵懵睁开眼,抓过手机停下吵闹的铃声,江晴的信息恰时弹出来,是一张小狗的照片。
离开原礼没多久,江晴便捡到一只小狗,小家伙是小区里的流浪儿,约莫两三个月大,长着一身白色长卷毛,咕噜噜跑来跑去,像个潦草的小拖布。
江晴半夜睡不着下楼扔垃圾,在垃圾桶边上捡到了它,入了秋夜里见凉,小家伙冻坏了,止不住地哆嗦,江晴犹豫几秒,到底不忍,把它抱回了家。
周羡对此毫无意见,连夜下单狗粮狗窝狗罐头,倒是蒋琬不放心,唠唠叨叨絮叨许久,一会儿说她人养不好光想着养狗,一会儿又说狗大了乱叫扰民,还有老生常谈的——这些都有什么用,不如把心思放在正地方上。
正地方是什么地方?总归三句话绕不开结婚生孩子。
蒋琬永远是蒋琬,江晴却不再是曾经的江晴,她要说,她便挂电话,过几日全当无事发生,电话拨回来,还是聊狗,热热闹闹地把话筒对准小狗:“sunny、sunny,谁是sunny。”
小狗:“嗷呜!”
蒋琬被吵得头疼:“什么sunny,还起个洋名字,要我看啊,就叫小拖布多好,是不小拖布。”
小狗蛊人心,歪歪头,吐吐舌头,睡觉时四仰八叉地翻开肚皮,成功征服嘴硬的蒋琬,电话再打来,变成蒋琬主动开口:“小拖布呢,给我看看小拖布。”
江晴把小狗抱起来:“谁喊sunny?是姥姥——”
小狗很聪明,听懂姥姥两个字,立刻仰天长啸:“嗷呜——”
蒋琬又要说:“什么姥姥,哪有管狗叫儿子的,那能比得上亲儿子?”
没过几日,蒋琬因为亲儿子上课睡大觉,又被老师喊去喝茶,江语乔一回家就听见蒋琬在骂江朗:“要你有什么用,还没狗懂事!”
江晴发来的照片是一张和小狗的合照,她的头发从粉色掉成了浅金色,似乎比走时要长一些,半披着束在脑后,被风吹动,像是丛林中的精灵,在她身后,太阳冉冉升起,小狗仰着脑袋张开嘴,大概是打算吃掉太阳。
江语乔拨通视频电话,两秒钟后,听到了浓重的山风。
“你们在山上吗?”
“对,我和周羡在露营。”
背景音里传来周羡的声音,她问:“小晴,你要不要喝豆浆,我去买。”
江晴高声回:“要放糖,还要一碗米线,不放辣椒!”
小狗凑热闹,嗷呜嗷呜地叫着,江语乔笑笑,小声喊它:“sunny、sunny,叫姐姐。”
江晴也笑:“辈分乱了,它该叫你小姨。”
“好吧。”江语乔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sunny,叫小姨。”
小狗歪头看镜头,听不懂。
江晴提醒:“小姨都忘了?叫语乔!”
这两个字小狗倒是能听懂,立刻扯开嗓子:“嗷呜——”
江语乔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她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一夜好梦后,是久违的放松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幸福。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问着傻话:“姐,你现在幸福吗?”
江晴认真点头:“小时候上学,老师家长总说,好好读书,好好考试,等长大了,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我现在就在过这样的生活。”
周羡端着早点从路对面走来,小狗看见她,尾巴转成陀螺,豆浆的香气从屏幕那头传到江语乔的卧室,蒋琬推开门,味道更重些。
“还不起,再磨蹭就迟到了。”
挂了电话,太阳磨蹭着爬上窗口,原礼今日多云,不似山上天气好,好在豆浆味道不错,绵厚香醇,许是糖放多了,比以往的要甜一些,不过没关系,吃甜的会让人心情好,江语乔小口小口喝着豆浆,时不时莫名其妙笑起来。
高三生的时间分秒必争,无论什么原因不来上学,都是大罪,但面对江语乔的逃课,李群山却并未多说什么,孟媛也不是多话的个性,只问她有没有生病,得到否认的回答后,便不再多言。
一整个上午安静度过,午休时间,门卫来喊,让江语乔去保卫处拿东西,肖艺从英国寄来一个包裹,说是前段时间发现相机里还有胶卷,都过去好多年了,居然还能洗出来,她神神秘秘的,非要漂洋过海寄给江语乔,一并寄来的还有来自大洋彼岸的冰箱贴,英国景点的纪念品,也是冰箱贴。
照片包得很严实,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牛皮纸和防水塑料布,江语乔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拆开,翻开来,照片上是十四岁的江语乔,她正在过生日,鼻尖上蹭了一抹奶油,举着剪刀手,傻里傻气的。
她恍惚记起这一天,那天在早餐店里分蛋糕,肖艺的确给她拍过一张照片。
孟媛歪头看过来,忽然说:“这个蛋糕好像是我爸爸做的。”
“什么?”
孟媛靠近些,指了指照片上的蛋糕:“你看,正方形的,一半是草莓一半是巧克力,这个地方的奶油蹭坏了一点点,是我装盒子时不小心碰到的,还好那个姐姐说没事,我就找来一块糖果补上了”
江语乔打断她:“什么姐姐?来定蛋糕的是个女生吗?”
“对,一个女生。”孟媛想了想:“大概比我大几岁,她忽然找上门说想买蛋糕,我爸说转台卖了,没法做,她说做正方形的也可以,不过要自己做,她是唯一一个自己做蛋糕的客人,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女生吗,可是门卫明明说是男人的。
“是你朋友吗?”孟媛问。
江语乔摇头:“那个女生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当时也没说自己叫什么,做完就走了,委托我爸爸把蛋糕送到了附中的门卫那里,原来是拿给你的。”
多年前的神秘人终于浮出水面,当年小姐妹口中的暗恋男主,居然是孟记糕饼铺的老板,江语乔哭笑不得。
江语乔对着照片看来看去,还是不死心:“或者你记得一些别的信息吗,长发还是短发,个子高不高,身上有没有胎记之类的?我想找这个人,你还有办法吗。”
孟媛摇头,她只记得是个女生,其他的都不记得了。
江语乔的心沉下去,线索像是条滑不沾手的鱼,好不容易浮上水面,转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知道这人是女生,又能怎么样呢,原礼有那么多女生。
“不过”孟媛思考片刻,又说,“当时她好像留过电话,我得回去问问我爸,看他有没有存过,但是就算存过,可能也删掉了,你别抱太大希望。”
江语乔的确不抱希望,却又止不住去想,2012年,初三,十四岁,亲手给她做蛋糕的女生范凡么?不会的,肖艺呢?更不会,班里其他交好的朋友?她把每一个都拉出来比对了一番,却又觉得每一个都不太像。
会不会是孟媛记错了?可是孟媛说的那样笃定,那颗补在边角的糖果像是一个等待已久的证据,漂洋过海,穿越时空,不容置疑。
入夜,江语乔仍在想这件事,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数过羊又起身,从衣柜里翻出那张通报批评,那个蓝色的生日快乐和那颗神秘糖果一样,都是解不开的谜题。
江语乔看了一会儿,翻出单词本去拿明信片,许是心急,翻书时没拿稳,单词本掉落在地上,夹在书里的成绩单散落一地,徐涵拿来的护树人名单落在她手边,江语乔捡起来,忽然一顿,飞速翻开。
然后,她看见了向苒的名字。
江语乔的呼吸停滞了片刻,而后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顿时有些喘不上气。
向苒?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孩究竟是谁呢?
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许多画面,世界末日那年的窗边,大雨中突然递出的雨伞,摇晃的公交车后排,肯德基里的热橙汁和湿溻溻的水气,她说她来还扣子,她说她妈妈曾在山塘小学教书,她说她来拜访老师,只是路过
江语乔头晕得厉害,她起身想倒杯水,摸索着推开卧室房门,江朗正在客厅看电视,坐没坐相的,看见江语乔,忙把翘上天的二郎腿收回来些,椅子被他拖动着发出一声响,江语乔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向苒家的椅子上绑了保护套,她说那是她做的,她会做保护套,是不是也会做帽子?
江朗见江语乔深色凝重,死盯着自己,越想越害怕,小声问:“姐,你咋了。”
江语乔说不上来,与此同时,孟媛发来信息:“睡了吗?”
莫名不安的第六感愈加疯狂叫嚣。
江语乔答:“还没。”
孟媛的回复很快传来:“好在我爸没换手机,还真找到一个号码,没写名字,只写了‘定蛋糕的女生’,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对方可能也不用这个号码了。”
江语乔一个字一个字盯着看,手控制不住地抖起来。
孟媛发来一串数字。
江语乔默念三遍,好不容易记住,到了输号码的页面又通通忘掉,好不容易全部输完,她犹豫片刻,朝着江朗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
江朗不敢不从,他不敢问她要做什么,只用余光一下一下盯着江语乔的举动。
漫长的两分钟后,江语乔总算按下拨通键,此时此刻,每一秒的滴声都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江语乔的心跳犹如雷鸣。
不知过了多久,向苒终于接通电话,仍旧是柔和的嗓音,她说:“喂?”
第62章 2018-2015(7)
“喂?哪位?”
向苒又问, 却无人答,电话那头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她将手机拿远些去看号码, 号码显示是本地用户, 这么晚,会是谁呢?向苒猜不出, 她刚准备提高音量,电话却突然挂断了, 江语乔把手机按在胸口, 退后一步抵住墙,觉得头晕, 觉得心跳飞快。
“姐。”江朗紧张地盯着她, “你你不舒服吗?”
江语乔摇头。
“那、那你刚刚给谁打电话?”
江语乔依旧摇头。
指针滴答一声转到夜里十一点, 蒋琬睡过一觉, 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间:“都几点了你俩还不睡,把电视关了, 赶紧睡觉。”
江朗电视剧还没看完,但是江语乔心情不好, 他不敢惹事, 乖乖拿起遥控器关电视, 江语乔心烦意乱,把手机还给他又夺回去,快速删掉通话记录,叮嘱道:“这个号码再打来, 不准接。”
“啥?”江朗莫名其妙, “哪个号码啊。”
江语乔揉揉眉心,感觉大脑锈住了, 皱着眉抢回手机,输入向苒的手机号后干脆拉黑,重复:“拉黑了,不准接。”
江朗嘀嘀咕咕:“你都拉黑了还怎么接。”
江语乔听到了,没说话,只用力闭了下眼,她头晕得厉害,此时此刻有一万个念头在脑海中叫嚣,线索千头万绪,鱼儿争相浮上水面,可她太累了,此时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只想拥有昨夜的安稳睡眠。
可惜事与愿违,整整一夜,她的梦都被向苒占据着。
2014年,她曾得到一份特等奖;2013年,失物招领处捡到了“她的”雨伞;2012年,神秘人给她送来生日蛋糕;2011年,她在桌兜发现一顶红色毛线帽;2010年,她的座位窗外有一棵腊梅树,只要扭过头,就能看见满树的梅花。
向苒是护树人,向苒会织毛线,向苒做了生日蛋糕,向苒雨天出现,打着一把伞,向苒帮她修好了八音盒,向苒问她——你想要回到过去吗?
江语乔睁开眼,挂表显示此刻是凌晨两点十三分。
借着月光,她看向书柜的方向,八音盒摔碎了,只留下里面的几个小摆件,抱着糖果的小女孩眉眼低垂,安静地站在哪儿,江语乔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奶奶的话,奶奶曾说,这小女孩,像她。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去踩地板,地板是凉的,江语乔却没察觉,她快速推开柜门,抓起小女孩坐回床边,小女孩戴着红色的围巾和帽子,她也有一套红色的围巾和帽子,小女孩手里捧着糖果,江语乔的口袋里也总是揣着糖果。
是巧合吗?
和向苒突然出现在文具店门外一样,都是巧合?
江语乔握着小女孩躺回床上,不多时,睡意弥漫而来,她慢慢合上眼,呼吸却仍旧短促,2014年那天仍旧历历在目,寒冷的夜风中,向苒无措地说着:“我踩了一下,链条忽然掉了。”
她蹲下来帮她修理,努力把卡在缝隙里的链条扯出来,拽了几下使不上力,喊向苒去店里找绳子,结果向苒找来一根麻绳,足有碗口粗,江语乔哭笑不得,只好把塑料袋拧成绳子凑活着用
过往像是闪动的影片,一页一页在她眼前回放,与此同时,另一段记忆交织而来,她推开门,看见向苒,向苒可怜巴巴地转过头,说她的车子坏了,这一次,向苒找来的绳子是捆书本的塑料绳,塑料绳比塑料袋结实许多,然而江语乔使出吃奶的劲儿,链条仍旧卡在缝隙里。
于是她只好送她回家。
为什么回到过去,过去却和原本的样子不一样?
江语乔再一次醒来,秋夜屋里微凉,窗户关紧了,仍像是有风,江语乔觉得冷,额头却生了一层细密的汗,这一次,她为什么没能修好向苒的自行车?
她不明白,无论如何想都想不明白。
刚过三点,深夜漆黑一片,月亮似乎被遮住了,屋里只剩下浓稠的夜色,江语乔想来想去,不知何时睡着了,再醒来时光色朦胧,太阳还没升起,屋里已有天亮的迹象。
江语乔愣了会儿伸,忽然想起一件被她忽略的要紧事,她第一次回到过去,并不是2010年,而是2009年,可向苒并不是山塘小学的学生,2009年她们见过吗,江语乔不记得。
还有她妈妈,山塘小学有姓沈的老师吗,江语乔同样不记得。
手机显示此刻是凌晨五点二十,她披了件衣服起床,推开周文红的卧室房门。
周文红去世后,卧室便一直空着,陈设摆件仍是她在世时的样子,蒋琬定期会进来打扫,桌面窗台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江语乔打开衣柜,又打开抽屉,末了跪下来查看床底,翻出一只老式木头箱子。
当年从山塘庄搬到城里,周文红将她小时候的东西都收了来,而后她长大了、用不上了,便整理好放到了箱子里。箱子是祖上留下来的,花样繁复、锁头笨重、轴承生了锈,开合时发出吵人的吱呀声。
里面装着她幼年的玩具、奖状、小发夹,最下面还有两张毕业合照,其中一张拍摄于六年级夏天,江语乔站在第二排正中间,悄悄在校长头上比划着剪刀手。
哪位老师姓沈?她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一个一个看过去,仍旧不记得。
蒋琬起床做饭,见周文红房间开着门,走近了发现是江语乔,时间还早,蒋琬问她:“今儿怎么起这么早,你在你奶奶房间干嘛?看什么呢?”
她歪头看过来,见她拿着小时候的毕业照。
“大早上的,找这个干嘛?”
江语乔摇摇头,顿了两秒忽然问:“妈,你知道我们学校有个姓沈的老师吗?”
蒋琬几乎没去过山塘小学,学校里的事情她知之甚少,江语乔明知她不记得,却仍抱有一丝希望,果然,蒋琬摇头:“这我哪记得,你问这个干嘛?”
“没事。”江语乔收回期待,“只是刚刚才知道,十年前,我上小学的时候,山塘庄有个老师去世了。”
“哦。”蒋琬闻声,忽然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事。”
江语乔抬起头。
“那老师出了车祸,人当场就没了,学校怕吓着孩子,没和你们说,只说老师调走了,你还念叨过呢,追着校长问‘小鹤老师’去哪了,要给人家老师写信,我刚好听见这一茬,问起怎么回事,你奶奶就跟我念了几句。”
江语乔终于想起这位传说中的沈老师。
也想起蒋琬曾问过她:“怎么能叫老师名字,没大没小的。”
江语乔答:“因为小鹤老师长得漂亮,像仙鹤!”
因为帮扶计划,山塘小学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几位城里来的老师,那日江语乔又迟到,刚好赶上沈鹤第一日到岗值班,江语乔怕挨罚,倒是不怕生,乖乖笑着凑上去问:“老师您好,老师您叫什么名字呀。”
沈鹤答:“我叫沈鹤,白鹤的鹤,是你们的英语老师。”
江语乔套近乎:“小鹤老师!您名字真好听!人也真好看!”
沈鹤笑笑,抬手放行:“还磨蹭,再不跑可就上课啦。”
江语乔很喜欢这位小鹤老师,那时她还是个性子热闹的小粘人精,一有机会就往办公室跑,摘桃子、摘栗子、摘校长种在后院,等了两年才盼出果子的黑枣,用校服兜着,统统拿给小鹤老师。
小鹤老师爱看书,除去上课,大多数时间她都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捧着一本大部头,江语乔怕吵到她,每次来都静悄悄的,距离办公室还有三五米就开始放慢脚步,从泥猴子形态变成文静小女孩,乖乖敲门喊报告,笑容甜美上交“赃物”。
城里学校的树都有专人看管,不能乱动,然而村子里不一样,地里长出来的果实,那不就是供大家吃的吗,江语乔理直气壮。
沈鹤笑眯眯的:“那枣子呢?枣树不是校长种的吗?”
江语乔的理直气壮消退一分:“枣子得悄悄吃。”
小鹤老师弯起眼睛,摸摸她的头,江语乔指了指桌上的书:“我姐姐也有这本书。”
江晴和沈鹤一样书不离手,每每来老家看望,包里都装着几本闲书,这本《罪与罚》她曾见她看过,江语乔有样学样,也一本正经的拜读过,看了十几页,打了三个哈欠。
沈鹤问到她的痛处:“那你看过吗?”
江语乔心虚,小声答:“看过一点点,我看不太懂,那些人名太长了”
沈鹤摸摸她的头:“你还小呢,等你长大了,就都能看懂了。”
江语乔愁眉苦脸:“那是不是英语课文也得等长大才能看懂啊。”
“嗯?”沈鹤摇摇头,“那可不行,课文现在就要看懂的。”
关于小鹤老师,江语乔只记得这么多,经年日久,她的面庞已经模糊了,正剩下一个坐在床边看书的柔和剪影,江语乔不记得她的容貌,只记得她很温柔、也爱笑,但又常常透着疲惫,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再后来,她忽然离开,她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校长说她回原来的学校了,可是原来的学校是哪个学校,校长也不知道,小鹤老师就这么消失了。
江语乔心里钝痛,蒋琬问:“这都啥时候的事儿了,好端端的,谁和你说起这个?”
江语乔沉默,向苒究竟是谁呢?高中隔壁班的同学?还是初中未曾相识的同学?她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不过有件事她是知道的。
江语乔胡乱套了件外套冲出门,十分钟后,出现在尚丽家园五号楼楼下。
凌晨,五点五十分,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位大爷在花坛边打太极,秋日晨起雾重,江语乔在楼下站了一会儿,脸上蒙了层淡淡的水汽,她抬头,数了又数,终于找到向苒的房间,她的窗帘是黄色的。
过了六点,出门遛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六点一刻,陆续有学生背着书包下楼坐车,六点半,婆婆们挎着篮子结伴去菜场,一个小时过去,江语乔仍旧站在五号楼楼下,有小狗路过,尾巴摇成螺旋桨,被主人拍了头:“没出息!”
她来做些什么呢?找向苒。可若向苒不下楼呢?江语乔不知道。
正想着,窗帘忽然拉开了。
江语乔顿时无措起来。
见到向苒,要说些什么?问些什么?质问她为什么要做生日蛋糕?
江语乔说不出口,终于盼到人,她却只想逃。
然而刚转身,身后忽然传来沈柳的声音:“哎,语乔?”
江语乔顿住脚,见沈柳背着包走出单元门,像是要去上班。
“阿姨好。”她打招呼。
她则在纳闷:“找苒苒吧,没给她打电话吗?”
江语乔摇摇头,心里编撰出一百种解释。
沈柳却没多问,只说:“那你来的不巧,她昨个儿回学校了。”
江语乔长松一口气,她差点忘了,向苒还要上学,不会一直留在家里。
可是,向苒在哪里上学?江语乔从没有问过,只好询问沈柳。
沈柳答:“在原礼大学读新闻,她没和你说过吗?”
江语乔摇头,又听见沈柳说。
“怪了,她还和我说过呢,说你俩学校是对门,离得可近了。”
第63章 2018-2015(8)
原礼的秋日像是孩子的脸, 说变就变,有时早上生了雾,风一吹倒是一日艳阳天, 有时太阳都露了头, 却起风便落雨。
江语乔晨起一言不发地冲出门,手机也不带, 人间蒸发一小时,把蒋琬吓得心惊肉跳, 这会儿又风风火火地冲回家, 把屋子翻得乱七八糟,一副拆家的架势, 蒋琬不知道她要做些什么, 围着她转来转去, 一会儿进来问你干嘛去了?一会又进来问今儿不上学了?
江语乔无从解释, 索性说,她要去趟医科大。
湘中医科大和周文红一样, 都是这个家里不能提及的字眼,很长一段时间, 江语乔想起学校都觉得恶心, 控制不住地干呕, 然而仅仅几个月过去,那座曾经觉得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坎,也变回了一座普通大学。
高三生哪能说旷课就旷课,简直胡闹, 然而蒋琬却没多说什么, 只给她翻了件厚衣服,说今儿个要起风, 又塞给她一把伞,怕路上下雨,江语乔把书柜翻了个底朝天,又把桌兜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总算在最底层翻出一包不常用的发饰。
那年向苒绑在她头上的发绳此刻重新回到江语乔的掌心,发绳用过多次,已经有些松动了,她挽起袖子把发绳套到手腕上,漂亮的湖蓝色,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
大学城位于原礼另一端的郊区,赶上堵车,公交车足足开了两个小时,到学校时已经过了十点,江语乔茫然地在校门处站了一会儿,被毒辣的日头晃了眼,眼眶刺痛,像要流泪。
她不管不顾地跑来,究竟要和向苒说些什么,问些什么,江语乔仍旧没想好,可是她就是想见她,此时此刻,她想见她。
这成了她唯一明确的事。
或许是因为向苒说,原礼大学和医科大,离得太近了。
太阳太大,江语乔遮住手机屏幕,对照肖艺发来的课程表往教学楼的方向走,来的路上,她托肖艺帮她查来了新闻系的课程安排,英国和原礼足有七小时的时差,江语乔这边日头高悬,英国则刚过半夜三点,肖艺是被她四个电话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江语乔问她认不认识原礼大学的人,肖艺反问你信不信我飞回去薅你头发。
肖艺正经事上不靠谱,八卦人脉向来不缺,约莫半小时,几张截图传到江语乔的手机上,不过只有课程名称,没写具体是哪间教室。
江语乔在网上查了些信息,有的说在实学楼,有的说在德雨楼,也有的说新闻系向来灵活变动,反正就在东北角那一块,众说纷纭,各执一词。
十点四十,江语乔摸了摸手腕上的发绳,推开实学楼的大门。
实学楼一共上下四层,她顺着西侧楼梯一层一层往上,挨个查看教室门外粘贴的课程名称,半小时后,又进入德雨楼,德雨楼足有六层,没等江语乔查完,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就结束了,铃声响起,寂静的楼道瞬间灌满沸腾的声响,学生们三五成群从教室去往食堂,距离午休结束后的下午第一节 课,还有两个半小时的时间。
江语乔摸出手机催问肖艺:“查到了吗?”
除去课程表,她还托她去查了新闻系的宿舍安排。
不知是肖艺睡着了,还是这信息实在难查,江语乔等了五分钟,没能等到回音,楼道里慢慢安静下来,两条人流汇入窗外的小路。
向苒会去哪里呢?江语乔毫无头绪,只能赌一把。
她拦住一位路过的女生,没头没脑地问:“同学,请问你知道哪个食堂有玉米吗?”
向苒似乎喜欢玉米,这是江语乔绞尽脑汁想到的唯一线索。
女生纳闷:“玉米?”
她想不出,歪头戳戳同伴,同伴叽叽喳喳地回:“一食堂二楼吧,卖煎饼那家?”
跟上来的女生闻声反驳:“煎饼大爷不都回家了吗,要吃玉米得去二食堂一楼吧。”
“二食堂一楼不是早上才有玉米吗?还是黏玉米!难吃!”
几人争执不下,为了陌生女生的怪问题愁眉苦脸,认真讨论着究竟哪里才能买到玉米,末了为江语乔规划出一条路线,先下楼,从西门出去到二食堂,若是二食堂一楼没有,再去一食堂二楼。
问,为什么不是先去一食堂,再去二食堂?
答,因为先去一食堂,要多爬一层楼梯。
江语乔无言反驳,默默发笑,听几个女孩子热热闹闹争论片刻,她原本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可惜的是,无论是二食堂一楼,还是一食堂二楼,都没有玉米。
折腾一遭时间有些晚了,饭菜只剩下零星几样,江语乔的心思不在吃饭上,别人紧盯着窗口,她的视线则看向嘈杂的人群。
一圈找不到便找两圈,两圈也没能找到,便踮踮脚。
她来找向苒做些什么呢,她又问自己,她不知道。
等肖艺传来消息,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距离上课还有半小时的时间,江语乔连忙往宿舍区走,许是等得太久了,她不自觉加快了脚步,走得快些、再快些、到后来,江语乔干脆迈开步子跑起来,迎着秋日微凉的风。
原礼大学的风比山塘庄的风温度更低,江语乔身上却生出一层细密的汗,被风一吹,鼻尖微凉。
她停在三十四号楼楼下,敲敲宿管阿姨的窗,轻声询问:“阿姨,请问16级新闻系住在这里吗?”
阿姨看她一眼,点点头,操着方言问:“做撒么子?”
做什么?江语乔哑然,她要做些什么呢?守在楼下等向苒去上课?还是请求阿姨放她上楼?
停顿的间隙,阿姨高声问向她身后:“哎,同学,你是不是新闻系的哟。”
被喊住的女生点点头,阿姨又说:“喏,这姑娘有事找伐嘶。”
江语乔被点了名,只好转身:“请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向苒的女生?”
女生略带警惕地打量她一眼:“是。”
江语乔吞了口口水:“那你知道知道她,还在宿舍吗?”
许是没能从江语乔身上看出什么危险信号,女生神色渐渐柔和下来:“你是?”
她是向苒的什么人呢?
“我是我是她同学,高中同学。”
“哦。”女生想了想,“没见着她回来,今儿她在学生会值班,应该吃完饭就去政教楼了。”
江语乔响动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她长舒一口气,而后,失落又如潮水般涌来。
“那,你要去上课是吗?在哪个教室?能不能带我去?”
她追问着一连串的问题,失落过后,是更重一层的期许。
女生摇摇头:“我们下午是体育课,我选的形体,和向苒不是一个班的,向苒向苒选的好像是网球吧要么就是排球什么的,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要不我给她发个信息?”
江语乔慌忙阻止:“不用!”
女生被她吓一跳,没多问什么,抬手给她指了条路:“那这样,你顺着这条路往人工湖那边走,对面有几个操场,都挨在一块,你去那边找找,她可能在那边。”
女生指向的方向有四个小操场和两个大操场,大学体育课按种类分班,不同专业的学生汇聚在一起,足有四五百人,哨声响过,羽毛球场的学生替换下一批,再响过,另一侧的学生开始测八百米。
江语乔挨个操场找过去,数清一群人,又来一群人,午后的日头比上午时更胜,隔着操场外围的网格围栏,她逐渐头晕,眼更花。
江语乔皱起眉头,树影落在她脸上,映出她心事重重。
体育课很快结束了,她仍旧没有找到向苒。
这天的课程,只剩下最后一节《传播学概论》,江语乔再次回到德雨楼,六层楼,四十八间教室,她站在大厅里懊悔,为什么不问一问刚刚的女生,下节课他们会在哪间教室。
她叹口气,又深呼吸,从一楼到二楼,再从二楼到三楼。
路过的教室里,前排的学生认真记笔记,后排的学生走神打瞌睡,偶尔还能看见几对情侣坐在一起,耳语着说些什么,很快心照不宣地弯起嘴角。
江语乔在想,向苒坐在前排还是后排呢?
若是范凡,定会坐在前排,若是肖艺,定会坐在后排,若是向苒,若是向苒呢?
她会坐在哪里?
并不重要的问题,江语乔却出神地想了许久。
三楼并没有新闻系的学生,江语乔靠着栏杆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更高处的教室,教学楼外的天空升起了云霞,被风推着送到德雨楼上空,半数教室隐在阴影里,余下半数的黑板边框,仍被日光照得发亮。
向苒的教室里,能不能看见太阳呢?她会否觉得困倦?还是会像自己一样眯起眼?
依旧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江语乔却仍旧好奇。
四楼和五楼挨个走到尽头,只剩下顶层最后八间教室。
莫名的紧张又将江语乔淹没,名为慌乱的大海夹着期待的浪花,一步一步,推着江语乔向前。
第一间教室,是汉语言专业的学生在上《中国文化概论》,第二间教室,是广告学专业的学生在上《微观经济》,第三间是空房间,两个女生在屋里上自习,察觉有人经过,抬头看了江语乔一眼。
第四间、第五间
传播学概论几个字终于出现,她停住脚步,呼吸也跟着平缓下来,距离教室前门只剩下最后一米,这最后一米,却比两个小时的车程要长、比一食堂到宿舍区的距离要长、比六层楼的高度还要长。
见到向苒,究竟要问些什么呢?
江语乔依旧没有想清楚,屋里开始进行随堂测试,借着慌乱,她向前一步,越过前门走向窗子,那个熟悉的侧脸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于是一切一切的怪问题,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向苒坐在第二排。
向苒的教室能看见太阳。
向苒没有眯起眼,也没有困倦。
而她跨越半个原礼跑来,只是想确认这些,确认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了,她没有问题想要询问了。
江语乔在门外等到下课,才过四点,时间还早,向苒和舍友们告别,背着书包去图书馆做作业。
身后有人跟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踩着她的影子。
大学城设施共享,临近学校的学生凭借学生卡,也能出入图书馆,江语乔虽退了学,但学生卡还在,门卫拦下她做登记,不过两分钟的功夫,向苒便消失在人群中。
图书馆足有两个德雨楼那么大,结构设施错综复杂,江语乔转了足有一小时,总算在负一楼的自习室里找到向苒。
向苒正在做题,许是题有些难,她微微皱起眉头,笔尖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敲两下,便要停下一秒,江语乔从书架上拿下本书,悄悄坐在她身后。
图书馆暖气开得足,向苒把外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里面穿着一件宽松的毛绒衫,淡黄色,海马毛,看起来很柔软,很好摸。
她似乎总喜欢穿这样毛茸茸的衣服,江语乔躲在书后,撑着头看她,不多时,忽然有雷声响过,屋外开始下雨。
窗外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大雨声势浩大,像是从图书馆楼顶泼下来的,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朝着窗子看去。
向苒也抬起头。
江语乔顺着她的视线,目光所及,是金灿的日落,她们在看同一场雨。
雨停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半,江语乔不知不觉看了四个小时闲书,四个小时,却只看了十几页,心思都用去了哪里,只有她自己知道。
向苒终于做完作业,她有些饿了,装好东西往校外走,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依旧人声鼎沸,刚刚下过雨,这会儿反倒比平日更热闹,每家小吃店前都站满了出来觅食的学生,水果摊上的阿姨大声喊着“柚子十元三个”,有人在楼上的酒吧庆祝生日,许是输掉了真心话大冒险,一个女孩忽然冲下楼,朝着人群大声喊:“我是神经病!”
她身后,一群朋友哈哈大笑,另一个女生怀抱着一捧花,拆开了发给过往的听众,江语乔被塞了一枝玫瑰,红色的,开得很好,挂着两颗圆润的水珠。
向苒走在她前方不远处,始终和她隔着五米的距离,却又只有五米的距离,江语乔踮踮脚就能看见。
送花的姑娘戳戳同伴,大声问:“人家都送你花了,你不知道人家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神经病”姑娘反问,“生日快乐呗。”
“谁家生日礼物送玫瑰啊?装傻!”
江语乔转动着手里的玫瑰花,被枝干上的尖刺扎到了手指。
谁在装傻?是过生日的女孩?是向苒?还是她?
她跟在向苒身后,钻进一家麻辣烫店。
麻辣烫有些烫口,向苒坐在窗边的位置,每吃一口都要吹上许久,她呼气时习惯摇头,碎发随着动作摩擦着颈侧的皮肤,从左到右,过一会儿,又晃回来。
夜里九点了,再不回家就赶不上末班车了,江语乔掏出手机看时间,手机电量还剩下12%,小店里没有充电宝,江语乔也懒得出去找,任由电量从12%掉到8%,很快,又从8%掉到6%,向苒终于起身。
窗外闪过一道光亮,秋夜的阵雨毫无征兆,不过五秒又沁湿了大地,游逛的学生们尖叫着躲雨,向苒踮踮脚探头去看,被水汽扑了一脸,很快又缩回来。
店里不时响起“有没有带伞”的询问,江语乔摸了摸包里的雨伞。
向苒仍旧站在门边,踮脚看时重心压在左脚上,右脚一下一下轻轻磕着地板。
她的身影渐渐和多年前的影响重合起来,江语乔忽然想起世界末日那年的雨夜,附中门前早餐店里的女孩也没有带伞,不安张望时,也像向苒一样踮起脚、歪倒身子。
她知道她为什么会给她送蛋糕了。
江语乔摸出手机,拨通了向苒的电话号码。
一声、两声、而后,店里响起长笛版本的《鸟之诗》。
悠扬的乐曲唤醒了某些陈旧的记忆,江语乔忽然想起,向苒曾告诉过她的,这首曲子叫《鸟之诗》,那时是2013年,她们在公交车上分享过同一副耳机。
八音盒里的曲子,原来叫《鸟之诗》。
她远远地看着她。
她则翻出手机,看见了来电显示上的名字。
只一秒,电话突然挂断,手机电量耗尽,变成一面黑色的镜子。
江语乔踩着雨声走向前:“你没带伞吗?我带了。”
第64章 2018-2015(9)
“你怎么”
面前的人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向苒又惊又喜,她开口,又顿住, 本想问你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可是电话并没有接通, 她怎么知道那是江语乔?
江语乔凭空出现,她有许多问题要问, 又有许多问题不能问,顿住两秒才续上断掉的话:“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选来选去, 这是最稳妥的问题。
江语乔答:“我来看老师。”
她撒谎, 向苒看得出,可她为什么撒谎?
向苒又问:“大学老师么?”
“对, 老师过生日, 大家约着聚一聚。”
还是撒谎, 向苒看着她的眼睛, 目不转睛。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饿了,就来这边吃点东西。”
话音刚落, 江语乔忽然反应过来,刚结束聚会为什么会饿?好在向苒并没注意, 点点头:“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遇见你了。”
外面仍在下雨, 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 秋日夜晚温度骤降,江语乔批了外衣仍觉得冷,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说谎会被雷劈吗?不会吧, 她心虚地去摸鼻子。
向苒笑着看她, 像是能看到她傻里傻气的心事。
她轻而易举就放过她,歪歪头, 去看她手里的花:“哪里来的玫瑰?”
“一个女生给我的。”
“一个女生?”
“路过的女生,我不认识的。”江语乔急忙解释,在向苒面前,她总是莫名紧张,“我路过,她在发花,塞给我一只,是她朋友的生日礼物,一个男生送她的也可能是女生,我不知道。”
她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一向口齿伶俐的人,忽然笨嘴拙舌。
向苒看着花笑,眯起眼:“是玫瑰哦,很漂亮。”
江语乔胡言乱语:“真不认识。”
她从一旁的桌上找来一只塑料瓶,伸到门外接了些雨水,把玫瑰花插在瓶子里,放到了店家的收银台上。
“好像还要下很久。”向苒仰头去看雨。
江语乔跟着仰头:“你要回学校吗?我带伞了,可以送你回去。”
“那你呢?这个时间已经没有车了吧。”
她故意问出这个问题,而她正在等这个问题。
江语乔故作为难:“我我只能在这边住一晚,不过——”
她举起手机,露出无用的黑色砖头。
“我的手机没电了。”
向苒眨眨眼,不说话。
江语乔只好自己说:“我不知道这边哪里有酒店,也没带现金,没办法付款,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付一下,等手机充上电我就还给你。”
这样,她便能顺理成章的拥有她的联系方式。
“好。”向苒想了想,“那就住在我们学校的招待所吧。”
原礼大学的招待所不在校内,而是在大学城地铁站附近,雨天不好打车,两个人走过去足足花了二十分钟,江语乔带来的伞并不大,向苒总往她这边推,她只好紧紧抓着向苒的胳膊,路灯昏暗,风又捣乱,到了招待所,两个人踩了一裤子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各有各的狼狈。
前台问她们要学生证,向苒拿出自己的,又指了指江语乔,解释说:“我们是舍友,她的学生证丢了,登记一个人的信息可以吗。”
“身份证带了吗?”前台看向江语乔,没起疑。
江语乔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前台噼里啪啦开始敲键盘,头也不抬:“学生证打八折,一个房间只能用一张学生证,待会儿上楼先刷门禁,那个没带学生证的女生走快点,别被夹住。”
向苒凑过来,趴在江语乔耳边说:“待会我送你上去。”
前台拿来一把钥匙,落在柜台上,丁零当啷的。
“屋里有热水壶,想喝水可以自己烧,要矿泉水的话大厅有自动售货柜,WiFi密码是六个八,明天中午十二点前退房,如果续住的话提前说。”
向苒一一记下,拉着江语乔上楼,她们的房间在二楼,屋子不算大,设施简陋,许是雨气太重,一进门阴冷阴冷的,好在卫生还可以,热水也充足。
她推江语乔去洗澡,说若着了凉,怕是要感冒,江语乔确实有些冷,没推脱,从里间拿来毛巾和吹风机,叮嘱向苒吹干头发再走。
江语乔洗澡很费时间,一直等到热水开始变凉,她才磨磨蹭蹭地推开门,向苒居然还没走,看见她,端来一杯晾好的感冒药。
“我烧了些热水,好在楼下有999,喝一点吧,小心感冒。”
江语乔接过来,被向苒盯着一饮而尽。
“几点了?你还不回去吗?”
“我们学校西门不开放,我才想起来。”
江语乔不明所以:“西门?”
“就是靠近这边的那个门,在那里。”向苒站在窗边指给她看。
“那你要去东门还是?”
“对,得去东门,但是太远了,走过去要半小时呢,来不及了,还有十五分钟就要门禁了。”
江语乔看了眼墙上的挂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那打车?”
她顺着答,向苒轻飘飘地看她一眼。
“刚试了试,叫不到,下雨天不好打车的。”向苒为难时说话调子软软的,像是撒娇,过了片刻,又追了一句,“一个学生证只能开一个房间”
前台是说一个房间只能用一个学生证,但是一个学生证只能开一个房间吗?在卫生间待了太久,待得人脑子都浸了水汽,江语乔还在想笨问题。
“所以,你可以不以收留我一晚,我们平摊房费。”
笨蛋总算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哪有用了人家的卡,反要人家求自己的道理。
“还好床不是很小,可以睡两个人。”
向苒如愿以偿,拿来水壶往江语乔的杯子里添了些热水,水汽蒸腾上来,窗外雨还在下。
等向苒洗漱完已是午夜,江语乔还没睡,正就着床头灯在看桌上的杂志,像在等她。
“你睡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靠近衣柜,右边靠近窗户,对于向苒来说没什么分别。
“都行。”
“那我睡在右边吧。”
被子有些小,江语乔小心钻进被子,整个人几乎睡在床沿上,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被角。
雨声渐弱,屋里被向苒吹头发的轰隆声覆盖,江语乔看着窗外,开始思考另一些怪问题。
她会打呼吗?她会磨牙吗?她会说梦话吗?
小时候她总是夜里磨牙,像个碎嘴耗子,奶奶说这是缺钙,让她吃了好几瓶钙片。
吹风机的声音停下来,另一侧的被子被掀开,向苒躺下,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屋里陷入黑暗,两个人背对着睡在边角上,中间隔出一米宽,硬生生把双人床睡成了三人床。
江语乔起得太早,这会儿实在是困了,她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精神的困倦逼迫着她放下数不完的担忧,她紧绷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忽然,窗外滚过一声惊雷。
她活生生被吓醒了。
休整过后的雨卷土重来,下得更大,江语乔翻了个身,仰面去看天花板。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钢瓦上,有些吵,屋里还是阴冷,开了空调也不太管用,无论调成二十五度还是三十度,吹出来的风都是相同的冷气。
身侧,向苒的手机亮起一瞬,又很快熄灭。
“向苒?”江语乔轻声唤她,“睡了吗?”
“还没。”
向苒回应,慢慢转过来,和她一起看向天花板。
距离从一米变成半米。
“你能听到什么声音吗?”
“能,外面有些吵。”
窗帘不太遮光,路灯的光亮透进屋里,缓缓在墙面上划过,像是流动的水纹。
“还不睡吗?你今天几点起床的?”
“六点,你呢。”
“七点半。”
“有早课?”
“嗯。”
“七点半才起来得及吗?”
“来不及。”向苒笑,“所以我迟到了。”
“哦,那你困吗?”
“还好,今天起得晚。”向苒努力压住困倦的嗓音,“你呢,你困不困?”
“我也还好,平时这个时间,还在做作业。”
江语乔把哈欠融进呼吸,声音平稳,不出破绽。
过了一会儿,她试探着说:“对了,我知道水晶球里的曲子是什么了。”
“是什么?”向苒疑问,像是真的不知。
江语乔犹豫了一下,又翻了个身,这一次,她能看到向苒的轮廓,她是毛茸茸的。
“是《鸟之诗》。”
她轻轻哼出一段旋律,一共四句,水晶球里的曲子只有四句。
向苒也转过来。
半米的距离又缩短一半。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声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寂静的深夜里,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江语乔吸了吸鼻子。
向苒问:“你感冒了吗?”
“没有,你能闻到什么香味吗?”
“洗发水吗?”
向苒闻了闻头发。
“不是,是一种花香味。”
“什么花?”
“不知道,但是很熟悉。”
“槐花吗?”向苒想了想,“我包里有护手霜,刚擦了一些,是槐花味的。”
江语乔记起学校的洋槐,山塘小学种着许多洋槐,她看电视上说槐花可以炒鸡蛋吃,便摘了一袋子拿回家给奶奶,结果路上压了一路,花都烂掉了,搞得她书包香了一个礼拜。
是槐花吗?她有些记不清了。
“我不知道。”江语乔说,“我不记得槐花是什么味道了。
夜色中,向苒忽然靠近,轻轻握住了江语乔的手,她的掌心仍是温热的,指尖划过江语乔的手腕,碰到了江语乔的脉搏。
只一瞬,她将手松开。
“你闻闻看,槐花的味道。”
江语乔将手靠近鼻尖,被向苒碰过的地方附着淡淡的花香,槐花香气缱绻,催人如梦,江语乔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向苒的声音传来:“困了吗,睡吧。”
江语乔很困,但又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向苒就躺在她身边,眉眼安静,呼吸平稳,江语乔在黑夜的遮掩下看了她许久,直到雨声再次响起,才渐渐有了睡意。
她合上眼,半梦半醒间,已经熟睡的向苒忽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了下江语乔的眉毛,然后是眼睛鼻子。
她的抚摸轻飘飘的,像是轻柔的羽毛划过。
江语乔一动也不敢动。
向苒的手落在江语乔的枕头上,犹豫许久,她抬起手,碰了下江语乔的嘴唇。
槐花的香气将江语乔覆盖。
做完这一切,向苒心满意足,总算睡去,雨声最是安眠,她早就困了,只是强撑着不舍得睡。
江语乔难得积攒的睡意却全然消散了。
她挽起袖子,摘下手腕上的蓝色发绳,指尖划过头发梳到颈侧,将发绳缠在了发梢上。
然后,她把手放回到向苒的手边,向苒的温度蔓延而来,只要江语乔再向前一点,便能握住她的手。
她迫不及待想要确认一些事情。
她知道,她即将回到2015年。
她想要知道。
考场上的向苒,会是2015年的向苒吗?
第65章 2018-2015(10)
“真心话是——你有喜欢的人吗?”
话音未落, 四周传来一片嘘声。
学姐大声嚷嚷着:“哎呦我说,你这问题老掉牙了,回回都问这个, 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大一刚开学, 社团租了个轰趴馆组织新生破冰会,晚饭过后, 一部分人玩三国杀,一部分人玩狼人杀, 向苒在天黑请闭眼的背景音中输了牌, 学长说要罚她,问她真心话。
类似的盘问几日前也有过一次, 刚入学, 大家都新鲜着, 舍友们夜半不肯睡觉, 躺在床上聊八卦,有人问向苒:“向苒, 你有男朋友吗?”
自然没有。
但这次的问题不同。
向苒点点头。
学长鼓掌叫好,又问:“那人家知道吗。”
“不知道。”
“暗恋呀, 你喜欢人家多久了?”
学姐出言阻止:“行了啊, 一张牌一个问题, 你这都问几个了?”
“问问怎么了?”学长不依不饶,仍看向向苒。
多久了?向苒没算过。
“有些年了。”
“哟,有些年喽,不打算告诉人家吗?”
向苒摇头。
“为啥, 那人有对象了!”学长信誓旦旦。
向苒摇头。
“那人不在原礼?你不接受异地恋!”学长斩钉截铁。
“她在原礼。”
“那为啥啊, 学妹我和你说,人生苦短, 及时行乐,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学姐呛他:“怎么,都跟你似的,及时行乐,一个月换一个女朋友?”
“哎!你别瞎说啊,我可没有!”
“是是是。”学姐翻白眼,“您不是一个月换一个,是两个月换一个,可以了吧。”
游戏继续,向苒有些累了,退到一旁的沙发上休息,学姐拿着酒坐过来,问她:“喝酒吗?”
向苒只在同学聚会上喝过几口啤酒,酸涩呛鼻,她实在不喜欢,但是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不喜欢,向苒看着学姐手里的玻璃杯,蠢蠢欲动:“啤酒不好喝,有别的酒吗?”
“平时不喝吧。”学姐拿来一瓶白葡萄酒,给她倒了一小杯,“喝这个吧,好入口,度数也不高。”
向苒小心抿了一口,是甜的。
学姐轻声提醒:“我和你说啊,他歪心思多,你机灵着点,别被忽悠,有事就和我说。”
向苒知道她在说些什么,点点头:“嗯。”
大一新生身上总透着股呆呆的傻气,学姐看着她笑,也八卦起来:”你暗恋的人,是你高中同学吗?
“对。”向苒低头,又抿了一口酒。
“同班同学?”
“同校,不是同班,她是隔壁班的。”
“隔壁班?哎,真美好啊。”学姐一脸羡慕,朝着学长的方向瞪了一眼,扭头和向苒说,“那个谁虽说不是个好东西,但有句话还算有点道理,及时行乐,错过可就没有了,你刚大一,还有时间,要爱就去爱,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可就没工夫谈恋爱喽。”
“你这把年纪?”向苒弯起眼睛,“你只我大两岁呀。”
“两岁怎么啦?大三和大一不是一个物种的好不好,大三要考公考研考教资,三件套压下来,哪来的时间谈恋爱?”
学姐一脸惆怅,拍拍她的肩。
“总之,你要想明白。”
向苒一直都很明白,她喜欢谁,愿意为谁付出一颗心,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江语乔的所思所想与她无关,她也从未想过得到她的回应,毕竟,她的喜欢并不自由。
她的心事不可告人,也不必成为他人的负累。
然而,许是大学生活太过自由,又许是学姐的那句“要爱就去爱”,向苒端着酒杯在廊下看了许久的雨,湿漉漉的雨汽打湿了她的睫毛。
原礼的秋日总是多雨,她总在雨天想起江语乔。
还有雪天、晴天、刮风的天、起雾的天、值得纪念的一天、平平无奇的一天。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2009年到现在,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喜欢江语乔什么呢?她不知道,可她就是喜欢。
学姐说,要爱就去爱。
第二天,向苒坐上前往湘中医科大的公交车,原礼大学老校区距离大学城有二十四站车程,赶到时太阳已经偏西,江语乔正在上最后一节课,向苒透过窗子看向她,她黑了,也瘦了,不知是不是军训太累,整个人透着浓重的疲惫。
总算下课,江语乔没去吃饭,径直走向校外的公交站,向苒仍像高三时那样陪着她,霓虹灯闪烁着照在车窗上,公交车穿越车流带她们回家,江语乔眉头紧缩,垂头闭上眼,天已经黑透了。
她来医院看奶奶,奶奶昏睡着,听护士说晚饭只吃了几口粥,没过半小时又吐了出来,江语乔累极了,抱着书包靠在医院外墙上,呼吸微弱,唇色苍白。
向苒远远地看着她。
她想抱一抱她,哄一哄她,但是不能,此刻打扰太过自私,她不能再徒增她的负担。
天亮时,向苒悄悄离开了。
要爱就去爱。
可这世上不是只有爱。
对于江语乔来说,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
时隔两年,又是雨季,向苒在夜色中睁开眼,指尖轻轻覆上江语乔的唇,因为换季,她的嘴唇有些干裂,边缘生了一小处死皮,但指尖最先感受到的仍是柔软,她是温热的、诱人的
向苒的爱是一汪平静的湖水,静谧无风、少有波澜,如果不是宿管阿姨那日高声问,没有的嘛,307哪里有姓江的?
如果不是江语乔忽然消失,向苒或许永远不知道,她所谓不求回应的爱只是自欺欺人的说辞,她不能不爱江语乔,她不能没有江语乔。
恐惧面前,她看清自己的心早已覆水难收。
于是她时隔多年再次送出那把伞,终于从2009年走到江语乔面前,向苒渴求得越来越多,肢体触碰像是毒药,一经沾染便令人沉迷,抓过她的胳膊便计划牵她的手,牵过她的手便绞尽脑汁想要拥抱,拥抱之后又开始思考其他,强壮镇定的心绪开始不受控制,渐渐有了成瘾的征兆。
像是喝过咖啡,她常觉得兴奋,又像是喝了酒,心跳加快,头脑眩晕。
江语乔去洗澡,卫生间里水汽蔓延,一层门板后的房间仍旧阴凉,向苒却生了一层汗,温度上升,像是发烧。
发烧怎么办?要喝药,她寻了些事情来做,去楼下拿感冒药,再去买两瓶矿泉水烧水,热水壶的温度比她的要烫,向苒像是有了同盟,灌完一杯999,红着脸自欺欺人。
总之,她不肯走,非要留下来,想和她共度这个雨夜。
江语乔问她,睡了吗?
向苒在思考怎样才能握她的手。
江语乔问她,能不能听到声音?
她翻身靠近,试图去听江语乔的心跳。
江语乔问她今天起点起床,是否有早课,有没有迟到。
向苒一一作答,心思却在另一件事上,她在想,若是自己贸然靠近,江语乔会躲开吗?
爱是想要触碰却又收回手,此时此刻,向苒只记得前六个字。
江语乔哼出那段《鸟之诗》。
面前的人从天而降,疑点重重,这个秋雨骤降的夜晚像是一个巨大的梦境,梦让人的思维变得混乱,感知迟钝而呆滞,警惕化作一滩废墟,只剩些断瓦残垣,向苒来不及思考其他,江语乔像个陷阱。
她还是去握她的手。
她佯装熟睡去摸江语乔的眉眼,除去眉眼,还渴求其他。
事情开始往预料之外的方向发展,向苒已经记不清自己何时走错了一步。
只知一步错,步步错。
她夹在心满意足和慌乱无措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间,陷入疲乏而幸福的梦境。
江语乔就在她身边。
秋日和夜雨也在她身边。
然后,她听见有人喊:“江!语!乔!这里这里,你怎么这么慢!”
向苒睁开眼。
肖艺张牙舞爪地朝着这边挥动手臂,她手里握着一把不锈钢饭勺,阳光透过食堂窗子照进来,那把勺子闪闪发光。
第66章 2018-2015(11)
“江语乔!你看什么呢!”
肖艺又喊, 江语乔回了回神,被她拉着坐下。
“地三鲜卖没了,点的南瓜和木须肉, 你干嘛去了, 都几点了。”
2015年,她们高三, 江语乔压力太大的表现是沉迷地三鲜不可自拔,每天一份雷打不动, 连着吃了两个月, 上大学后看见茄子青椒胃就冒酸水。
江语乔摸了摸头上的发绳,时空之门的钥匙, 此刻就绑在她的头发上。
她并没有回到考场上, 而是回到了午休的食堂, 肖艺帮她打好了饭菜, 学校不能带蛋糕,于是范凡给她准备了一碗长寿面——西红柿鸡蛋味的康师傅。
江语乔环视人群, 没有向苒的身影,肖艺学着她的样子张望:“你找谁呢?”
江语乔摇摇头:“没刚在教室, 试卷夹掉了, 卷子飞的到处都是, 就耽误了一会儿。”
“啊?你胳膊没事吧。”
前段时间,江语乔骑车撞树,胳膊伤筋动骨挂了绷带,朋友们笑她是独臂大侠, 动不动就要来问, 你胳膊没事吧?
哪有那么矫情,再说还有向苒帮她。
她记得她们一起来的食堂, 或许是去打饭了。
肖艺从包里掏出一台相机,确认四周没有老师出没,神神秘秘地小声说:“看,我从班长那借来的,拍立得断货王!最近超火的富士wide210!咋样,厉害吧。”
范凡问:“拍完立刻就能得到照片是吗,我在电影里见过。”
“对,这里面有相纸,按这里拍完,相纸会从这里吐出来。”
江语乔恍惚想起曾经的记忆,她和肖艺并不是朋友的时空里,高三那年她独自坐在食堂吃饭,班长忽然跑来,问她是不是生日快到了,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后来,拍照的人换成了肖艺。
“班长呢?”
“好像是和大小姐去办公室了,老师找吧,不知道。”
三年了,肖艺和尹雪凌照旧不对付,动不动就要呛声吵架,像两条整日汪汪叫的小狗。
“快!趁着老师不在,我给你拍一张。”
肖艺起身,比划着对准江语乔,一会儿让她往左挪一点,一会又让她头转向右边,江语乔笑笑,又一次举起剪刀手。
然后看她不出所料地跳脚,懊恼着转向范凡:“完蛋,这怎么是歪的呀。”
江语乔撑着头听她嚎叫,从她盘里夹走一块糖醋排骨,一直是这样的,无论是班长拍的还是肖艺拍的,第一张总是虚焦,自己歪出镜头,只露出傻里傻气的剪刀手。
范凡仔细看了看,安慰说:“整体靠左下了,没事,你再拍的时候往这个方向移一点,还有相纸吗?”
“完蛋,不知道。”
肖艺心一横:“管她呢!江语乔!别吃了!手举起来!”
江语乔听从指挥,闪光灯亮起,范凡比肖艺还紧张:“怎么样,拍好了吗?”
相片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看到,肖艺捂在掌心,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天灵灵地灵灵,快快显影行不行。”
江语乔毫不担心,又去夹范凡盘里的鸡肉丸,范凡拿起那张拍坏的照片,嘀咕着:“这张怎么办,没拍好,扔了又怪浪费的。”
肖艺歪头看过来:“虽然拍歪了,但是拍到了这个女生,这谁啊,怪眼熟的。”
江语乔听她们说着话,忽然心里一动。
她莫名紧张,像是获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是谁呢,会是谁呢?她不敢回头,伸手去拿照片。
照片拍到的女生坐在她身后,因为隔着一段距离,身上像是加了一层柔光滤镜,只能看见模糊的五官,在她面前,大大剪刀手竖在一旁,看起来好笑又古怪。
江语乔回过头,向苒还在看她。
肖艺嗷嗷乱叫:“成功了成功了!拍的真不错,这叫什么,大师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范凡最是捧场:“大摄影师,给我看看。”
食堂嘈杂,四周坐满了吃饭的学生,翻腾的吵闹声混杂着餐具碰撞的声响,沸反盈天,近处不断有学生走动,远处老师吹着哨子,不知道又在训斥谁,肖艺和范凡连连尖叫,江语乔背对着她们,手里捏着那张失焦的照片。
没有肖艺的时空里,是班长把照片拿给了向苒,肖艺在她身边的时空里,是范凡起身上前,江语乔从不知道这张照片拍到了谁,也从不知道向苒就在她身后。
她永远在她身后。
她起身,穿越人流,来到向苒面前。
向苒依旧在看她。
江语乔解释说:“刚刚我们在拍照,这张刚好拍到你了,你看看喜不喜欢,拍的不太好,有些不太清楚。”
面前的向苒,是2015年的向苒还是2018年的向苒?江语乔猜不出。
向苒听她说完,接过照片,两只手握着,像是收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没拍好,前面的手是我的,你要是不喜欢就扔掉,我只是我只是想拿给你看看”
她在打量她,她则抬起头,在看她头上的蓝色发绳。
这发绳是向苒做的,她一眼就能认出。
在招待所时,江语乔并没有戴这根发绳,那么她们为什么会回到2015年?她们不是在睡觉吗?
还是说江语乔并没有睡着,她已经知道打开时空大门的钥匙是什么了?也知道也知道自己的心事了吗?
向苒犹疑,却不敢问,江语乔只是点头:“喜欢就好。”
午休很快结束了,向苒心事重重,醒来后头昏脑涨,偏偏下午又是熬人的数学和理综,高中毕业后,她早把什么向量函数、棱锥棱台扔到了脑后,此刻看每道题都是熟悉的陌生人,陌生到除了“解”字,再也写不出其他。
她频频叹气,一次又一次抬头,看向江语乔。
江语乔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想要转头,监考老师提高嗓门:“都好好做题啊,别搞小动作,老师什么都看得见。”
一转眼,天就黑了,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老师数完试卷终于离场,教室里热闹起来,江语乔回头看,见向苒正在收拾笔袋,过一会儿再回头,见她开始收拾资料。
范凡出现在教室门口,张望片刻,上前接过江语乔的书包。
“你怎么?”江语乔无奈,“我又不是背不动。”
范凡不听她的:“没办法,肖艺让我来的。”
“她别太夸张。”
“我们这是、为你好——”
范凡拖着长音,阴阳怪气的调子不知是和肖艺学来的,还是和江语乔,江语乔和她说笑两句,忽然想起要紧事,她连忙回头,向苒已经离开了。
2015年11月5日,星期四,天晴、有风,气象台又开始播报寒流预警,冷空气来袭,最低温从五度降为负五度,学生们走在放学路上,各个全副武装,像是一头一头笨拙的小熊。
江语乔追到四班,向苒不在,追到公交站,向苒仍不在,她等了许久,始终没能等到盼望的人,只好坐上公交车,半小时后,出现在尚丽家园楼下。
仰头看,半数窗子亮着灯,半数窗子隐在黑暗中,向苒的房间是哪一个?她看了又看,有些分不清。
要如何分辨此刻的向苒,究竟是哪一个向苒呢?直接问她有没有穿越时空吗?江语乔漫无目地地看着高空的窗子,那些黑漆漆的洞口也没有办法,沉默地回望她。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响起温吞的脚步声,有人靠近,轻声喊:“江语乔?”
江语乔回过头,见向苒背着书包站在路灯下,身上仍是那件熟悉的白色大衣。
“你怎么”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江语乔把满是破绽的问话咽下去,故作惊讶:“好巧。”
向苒也满脸惊讶:“你怎么在这?”
“我”江语乔随口扯谎,“我来送同学。”
“咱们学校的吗?”
“对。”
“不是说转学了吗?”
一个谎话要用无数个谎去圆,江语乔早就忘了这一茬,一时语塞,张口结舌几秒,听见向苒问:“又转回来了?”
江语乔忙点头:“对。”
“哦。”向苒笑笑:“那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上学。”
江语乔不敢答,错开这个话题:“今天今天谢谢你帮我捡卷子。”
“没事,也谢谢你的照片。”
今夜月色正好,她能看清她的眼睛。
江语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在等自己吗,还是真如她说过,只是巧合。
明明知晓答案,向苒却不敢问。
她不敢问,她不敢说,楼上陆续亮起几盏灯,明明灭灭,像是此刻闪烁的少女心事。
“那我走了。”
江语乔率先败下阵来。
就算此刻的向苒,真的是2018年的向苒,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她如此执着于这个问题,究竟想要确认什么?
确认送自己去公交站的人是谁?
确认陪她看篮球赛的人是谁?
确认骗她吃糖葫芦的人是谁?
还是想要确认,那天自己问,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回答自己的究竟是谁?
可为什么要确认这些,她明明早就猜到答案了。
向苒说:“路上注意安全。”
江语乔落荒而逃。
周文红近来身体还好,一直在家休养,江语乔进门时家里静悄悄的,江朗正在做作业,江正延在卧室看电脑,蒋琬听见动静,从厨房探出头:“回来啦。”
江语乔脱下外衣,去桌上捏了两片水萝卜:“奶奶今天怎么样?”
“还行,今儿你二伯母一家子来了,说来看看你奶奶,你奶奶陪着坐了会儿,精神头不错,就是话说得多,有点累着了,刚吃了碗面条,躺下睡了。”
江语乔“嗯”了声,擦干净手,轻轻推开周文红的房门,周文红睡得正香,人虽消瘦了,但气色还好,察觉到有人进门,她迷糊着睁开眼,看着江语乔笑。
“语乔啊,回来啦。”
她招她过去,把她的手揽进被窝,搓了又搓:“冷不冷,降温了,出门想着戴手套。”
“戴着呢,刚摘。”
奶奶做给她的红手套,江语乔日日都戴着。
“行,作业多不多?听你妈说今儿考试,考啥了,还行不?”
“考了数学和理综,理综挺难的,不过也还行,我二伯母来了是吗?”
周文红坐起身子:“下午来的,说是来看看我,你说大老远的过来干嘛,又买一堆东西,家里啥也不缺,浪费钱。”
江语乔帮她拢好被子塞到胳膊两侧,周文红个子不高,病后消瘦,愈发显得矮小,整个人轻飘飘的,像是一团云,随时都会消散。
她的生命已经开始倒计时,江语乔轻声问:“奶奶,您有什么愿望吗?”
这话她早该问了,她亏欠奶奶太多。
“愿望?”周文红认真想了想,“没有。”
“没有?”江语乔霸道起来,“必须有。”
“那那我希望我们语乔啊,永远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多吃饭,长大个儿。”
江语乔无奈:“我都多大了,多吃只能长肥肉。”
“长肉也行,你现在啊,太瘦了。”
“还有别的愿望吗?”这并不是江语乔想听的,“例如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做的事儿,什么都行。”
周文红还是答:“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就是没有嘛,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江语乔本以为,奶奶不想治病,躺在床上对她来说很痛苦,她或许渴望去旅游,又或许渴望回到山塘庄,但她从没有想到,奶奶会觉得此刻就是很好的此刻了。
“非要有的话,奶奶希望你啊,别太累,考试都能考高分,想上哪个大学就上哪个大学,一切顺顺利利的。”
说来说去,还是在说江语乔,奶奶没有自己的愿望。
江语乔安静听她说,问:“那我带您出去玩好不好,咱去老家转转吧。”
周文红摇头:“不去,大冷天的,去那儿干嘛,再说你还上学呢,作业不写啦?”
江语乔只好作罢:“那那等我上大学,我再带您去。”
周文红的精神头不比从前,说了会儿话又开始犯困,江语乔帮她盖好被子,轻手轻脚退出来,蒋琬刚做好饭,是她爱吃的虾仁豆腐煲和江朗吵着要吃的金沙鸡翅。
江正延坐主位,点评:“今儿这饼烙的不错,你看我说的对吧,这水少放点筋道劲儿就上来了。”
蒋琬回:“楼下买的。”
江语乔在一旁听着,举起手看了看。
这一年,学校附近新开了家鸡蛋灌饼,学生们吃腻了包子油条,每天早上都要去排队,江语乔胳膊有伤,早起又总是恍惚,不知怎么的被热油溅到,烫伤了手背。
那是什么时候?好像就是这几天。
她记得向苒刚好她身后,听她吃痛忽然上前,格外紧张地抓起她的手,江语乔被吓了一跳。
好在伤得不重,涂了几天烫伤膏,没有留下疤痕。
她摩挲着手指,忽然想到了对策。
第二日,江语乔出现在卖鸡蛋灌饼的摊子前,她来的早,店家刚开始摆摊,东西还乱糟糟地堆在车上,见有客户上门,女人忙生火准备东西,一边问江语乔吃些什么,一边扯着嗓子朝男人吼:“那油桶用完盖上盖子,你能不能别老让我说你?”
江语乔扫视四周,没看到向苒。
“要双蛋的,加一片鸡排,正常辣。”
“行嘞,五分钟就好,等会哈,火有点慢。”
女人动作麻利,嘴上热络招揽顾客,手上动作不停,很快,香味飘上来,女人刷上酱料,打包好正要递给江语乔,一旁的水碗忽然打翻掉进了油锅里。
江语乔刚要伸手,连忙躲开,后退时撞进一个温软的怀抱,向苒死死拽开她的手臂。
她不知从何而来,气喘吁吁,额头冒汗。
“伤到了吗?嗯?有没有伤到?”
她翻来覆去去看她的手背。
她轻轻松了口气,只看着她。
冬日的清晨光色昏暗,太阳总是隐在云层之后,不比雨后阳光金灿,能穿透厚重的窗帘,照亮凌晨五点的房间。
绑在头发上的蓝色发绳不知何时滚落到地上,江语乔缓缓睁开眼。
向苒也睁开眼,呼吸急促,眼神里仍装着2015年,抓着江语乔手腕时的慌乱。
江语乔知道答案了。
近旁的地铁站传来轰隆声响,晨光中,向苒的瞳孔是琥珀色的,江语乔的影子映在其中,仿佛已经存留了许多年。
她和她对视,片刻后,慢慢笑起来。
“早。”
江语乔轻声说。
第67章 2018-2016(1)
“醒了吗?”
江语乔声音很轻, 像是耳语。
向苒缓缓吐了口气,声音更轻:“嗯。”
“还早,刚五点, 还要不要睡?”
向苒呆呆的, 像是还在做梦:“嗯。”
江语乔看着她笑,清晨起风, 窗外偶尔有树叶碰撞的声响和一两声欢快的鸟鸣,整个城市正在慢慢苏醒, 近旁不断传来轰隆声响, 是早班地铁呼啸而过。
“向苒?”
她轻声唤,像是怕吓到她。
向苒眨了下眼。
“向苒?”
她回应:“嗯。”
“做噩梦了吗?”
“嗯嗯。”
“是什么梦?”
向苒犹豫片刻, 回忆说:“梦见梦见高中时, 你在买早饭?”
“高中吗?我买了什么?”
“鸡蛋灌饼。”
“好吃吗?学校门口那家吗?”
“嗯, 很好吃, 不过你没吃到。”
“为什么没吃到?”
江语乔一句一句,顺着她的回应慢慢提问, 像是在哄一位刚刚睡醒的小朋友。
“因为”小朋友皱了皱眉,“因为, 车子爆炸了。”
“啊?”江语乔故作惊讶, “这么可怕啊?”
“嗯, 很可怕的。”
向苒嘀咕,抬眼去看江语乔,她在试探,而她在说一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像是当真以为她做了噩梦。
她知道吗?她不知道吗?向苒仍在猜。
“那?再睡一会儿吗?”
向苒摇头:“醒了就睡不着了。”
已经五点了, 再过一会儿,江语乔就要离开了, 她舍不得,但她不能去抓她的手。
“对了。”江语乔起身拿来手机,“我先把房费转给你,你的手机号是?”
向苒也坐起来,输入自己的号码,似是无意地说:“都认识这么久了,居然没留过联系方式。”
江语乔点头,一本正经:“对,不过没事,现在有了。”
叮铃一声,支付宝提示转账成功,向苒看了一眼,发现江语乔转的是全款:“说好平摊的,咱俩一人一半。”
她想把钱转回去,被江语乔按住了手腕。
“不要,学生证都是你的,怎么能收你的钱。”
“学生证是学生证,房费是房费,不是一码事。”
向苒换另一只手,又被江语乔按住。
她们面对而坐,两双手交叠按在床上,维持着类似十指相握的亲密姿势,身子前倾、靠得很近,因为淋雨受凉,江语乔呼吸时夹杂着轻微鼻音,落在向苒耳中,略显急促。
或许急促的不是江语乔,而是她自己。
雨后的太阳比往日更盛,晨光穿透窗帘缝隙钻进屋子,光斑跳动着爬上床,昨夜的冷空气荡然无存,四周传来棉被暖绒的香气,江语乔身上是暖的,掌心要更暖些。
她仍抓着向苒的手,在这个即将成为永恒的短暂瞬间。
“向苒。”
她心里默念,不小心念出声。
“嗯?”
江语乔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接下来的问题需要鼓足勇气。
“你相信你相信人可以穿越时空吗?”
向苒垂下眼,又看她:“我相信。”
“那如果让你回到过去,你会做些什么?”
会做些什么?向苒慢慢回想着。
“或者说?你有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她把她的问题原封不动地还给她。
没有了,除去无法逆转的生死,向苒感到遗憾的过去都已经改变了,若说唯一的不可求她看向江语乔,江语乔不是过去的遗憾,她是长久的、永恒的遗憾。
若她爱她一辈子,那她便是一辈子的遗憾。
可是,可是一辈子那么长,真的要和遗憾二字捆绑在一起变成沉重的枷锁吗,她不能拥有其他的选择吗?
向苒翻动左手,手心朝上,和江语乔相握。
江语乔没躲,听见她说:“有。”
“关于什么呢?”
她又问,声音有些抖。
向苒深呼吸,她想说,关于你。
关于遥远的注视,关于慌乱的紧张,关于不知所起、无可言说,关于放不下、舍不得,关于需要保守的秘密,关于不可告人的爱。
“关于”
向苒努力鼓足勇气,忽然,尖锐的铃声穿透而入,江语乔的闹钟响了,一瞬间,所有涌上心头的冲动和期盼统统散去,向苒松开手,背对着江语乔吐了口气。
太冒险了。
她穿鞋下床,拿来椅子上的外衣递过来,像是全然忘记了刚刚的问题:“几点了,要回去了吗?”
江语乔看了眼时间:“还早,要不要去吃早饭?”
向苒犹豫了一下:“你时间来得及吗,今天还要上课。”
“没事,上午的课不是很重要。”江语乔整理好睡得乱糟糟的里衣,“我们去吃馄饨好不好,我知道一家卖馄饨的小店。”
原礼大学城位于城西郊区,这边本是几个村子的聚集地,而后高校外迁城市改建,村里田地被征用,医科大后面建了四个小区用于拆迁安置,这些年慢慢发展成了民办美食城,家家户户窗子外都贴着招牌,放眼望去全是好吃的。
美食城离医科大操场很近,江语乔的舍友们常在夜跑后抱着烤冷面上楼,江语乔并不常来,只有早起从家里赶回来,路过时会来喝一碗馄饨汤。
她们选了张店门外的小桌子,大妈迎上来问:“看看吃什么?饼子还没熟,这会儿只能点馄饨。”
江语乔指了指墙上的菜单,问向苒:“三鲜的可以吗?”
向苒点头,江语乔答:“两碗三鲜馄饨,加蛋加肉沫,再加半团竹升面,虾皮紫菜都要,对了,甜水好了吗?”
“好了好了,刚熬好的。”大妈一一记下,过了片刻,端来一壶甜水。
江语乔拿来杯子:“这是这家的特色,用马蹄、玉米、甘蔗和南瓜煮的,很好喝。”
屋里忙活的大爷听见她说,敞开嗓门接了一句:“可不,我们这可比奶茶好喝!”
向苒弯着眼睛笑,甜水有些烫,她小口抿了一点点,还是烫到了舌尖,立刻缩回去舔了舔嘴唇。
“好喝吗?”
“嗯,就是有点热,你平时经常来吗,我没在菜单上看到这个。”
“之前早上从家里回来,总来这边吃早饭,食堂人多,需要排队,这边早上人少些,吃完可以直接去教室,有时候路上冷,喝一点馄饨汤会舒服很多。”
“三鲜的最好吃?”
江语乔打包票:“最最最好吃。你能吃辣的话,可以加一点点辣椒油,辣椒油是老板自己炸的,别人家没有这个味儿。”
说着话,大妈端来两碗馄饨,还有一小碟刚切好的葱花。
江语乔夹起些放进碗里,用勺子舀起热汤拌匀,很快,葱花的香气混着鸡汤飘上来,她有些饿了,吃得着急些,也被烫到了舌头。
向苒看着她笑,江语乔也笑,解释说:“太久没吃了。”
大爷正在一旁收拾桌子,插话说:“你是好久没来了,学习忙吧,这大学生啊,也不轻松。”
江语乔随口答:“嗯,还好。”
向苒帮她掀开这个话题,问道:“大爷,您是当地人吗,听口音不像?”
“不是,这不孩子在这边定居了,我们就在这边做营生,都有,都有七八年了吧。”
大妈高声回:“九年,都九年了,咱零九年就过来了,你忘啦?”
“哦,是。”大爷想了想,“可不是零九年,这一晃可真快,零九年你俩还是小孩呢吧。”
向苒没说话,江语乔说:“对,零九年我们还在上小学,小学六年级。”
2009年,她为什么会回到2009年呢,江语乔仍旧不知道,她抬眼去看向苒,向苒没有看她,还在小口喝着馄饨汤。
江语乔转动勺子,热气缓缓飘上来,借着热气遮挡,她问:“你还记得2009年吗?”
向苒没抬头,对着起伏的紫菜说:“记得一点。”
“六年级你小学在哪里读书呢?”
“四小,在我家附近。”
四小离山塘小学很遥远,江语乔其实想问,2009年你认识我吗?2009年我们见过面吗?但她思来想去,仍在犹豫。
向苒吃完,擦干净手起身结账,江语乔连忙去拦:“我来我来,我带你来的。”
“不行,你不要房费,总该让我请一顿饭。”
江语乔还要念,向苒干脆抢过她的手机抱在怀里,江语乔追了两步拦住她,伸出手又不敢乱动,僵持一会儿没有办法,只好听她的。
馄饨店离公交站不远,距离下一辆车到站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两人端着甜水往公交站走,向苒问:“回去要坐很久吧,要和老师说一声吗?”
江语乔松开吸管:“已经说过了。”
“哦,前两节是什么课?不上不要紧吗?”
江语乔胡说八道:“自习和体育,不要紧。”
这人撒谎越来越敷衍,向苒没戳穿,只笑:“真幸运,一大早就是自习。”
江语乔心虚,转移话题:“你呢?你上午什么课?”
向苒翻出课表看了看:“十点前没课,三四节是新闻采访,我们小组约了去博物馆拍摄,专业课都在下午,不过只有两节。”
十点前没课吗
离公交站越来越近,江语乔走得越来越慢。
“那你十点前要去做什么?”
“去自习室练长笛吧,学校十一月有校庆演出,我参加了鼓乐队,最近要开始排练了。”
“你会吹长笛吗?”
“一点点,小时候学过一点。”
“那”江语乔不想走,“我去陪你排练好不好,我没有听过长笛。”
当然好,向苒不敢表现出来,只是问:“那你不回去上课了吗?”
江语乔又胡说:“没事,重要的课都在下午,下午回去也来得及。”
原礼大学宿舍楼之间离得近,左右各起一段楼梯,中间搭出的房间便是各个学院的自习室,音影院的自习室稍远些,要先走一段路,再跨过一段人工湖。
向苒解释说:“新校区比较大,各个地方都离得远。”
江语乔点头:“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向苒歪头看她。
“嗯我有个同学也在这里,和我说过。”
向苒不多问,只说:“你同学好多。”
路边草丛里有黑猫晒太阳,正襟危坐,霸气外露,学生路过蹲下来拍照,小猫仰头配合,学生们欢呼一声,小猫喵呜一声。
江语乔盯着看,也跟着靠近,蹲下来摸了摸小猫的头,嘴里念叨着:“摸摸小猫头”
有女生接话:“万事不用愁。”
围观群众哈哈大笑,向苒介绍说:“这是经管院的学长,平时总在这一片出没,大家吃完饭回宿舍,都会顺路带些吃的给他,附近的小卖店里也放着猫粮,都是学生寄存的。”
再往前走,路过一个岔路口,向苒领她去走小路。
“我平时会从这边去上课,抄近路可以少走五分钟,那边那几栋就是我们专业的教学楼,有时候在那栋,有时候在后面那栋,还有一半的时间我们在校外做作业,如果上选修,就要去风艺楼那边,那边还有个音乐馆,不过不能随便参观。”
江语乔抬头看,向苒说的,正是实学楼和德雨楼。
“政教楼在哪里?”
“政教楼吗?”向苒踮踮脚,指向更远处,“在那边,图书馆外面有一栋二层小楼,那边就是政教楼。”
江语乔想了想,忽然问:“学生会值班是在政教楼吗?你们学生会需要帮老师取快递吗?”
“需要。”向苒撇嘴,“快递区可在食堂那边,好远,好烦。”
“果然,我们也需要。”
“嗯?你之前也有参加学生会吗?”这个向苒倒是不知道。
“不是,我的舍友是学生会的,听她们说要取快递、要值班、听讲座写报告做会议摘要,哦,还要开会,学生会学生会,学生会的学生有开不完的会。”
江语乔拖起长音,逗得向苒哈哈笑,她蹲下来,捡起一片小石子,学着江语乔曾教给她的技法,朝着湖面扔了出去。
照旧是“扑通”一声。
好难,练习了几天依旧没什么长进,比高数还难。
但她并不觉得难过,此时此刻,江语乔就在她身边,两个人并排聊天,或是停下来看看景,秋日的阳光啊晨风啊扑在她们身上,刚刚路过一片海棠,再往前走,还能看见几株芙蓉。
这样就很好了。
向苒从未奢求过其他,她最放纵的愿望,不过是此刻细水长流的快乐。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眯起眼,余光看向江语乔,江语乔和她并肩,衣角蹭着她的衣角。
江语乔察觉,扭过头看她,向苒忙错开脸,看向看不见尽头的湖面,湖面波光粼粼,闪烁的光亮让人头昏眼晕,她和江语乔在一起时,总是处在这样迷炫的、仿佛醉酒的状态中,有时想得清楚明白,道理一摆一大堆,有时又沉迷进去,生出些越界的妄念。
心绪变来变去,像是秋日的天,孩子的脸。
再往前走,路变窄,向苒加快脚步,和江语乔拉开一段距离。
似乎再靠近,江语乔便能听到她的心跳声。
忽然,一朵花砸落在江语乔肩头,是一朵木槿,江语乔捡起来,背过手捧在身后。
“向苒。”
“嗯?”向苒回应,却并不回头。
“向苒?”
她又喊,再往前几步,终于走到开阔的主路。
“怎么了?”
江语乔问:“有人送过你花吗?”
向苒一愣,她有想起什么吗,看神情并不像,或许只是随口问问吧,毕竟2009年是那样久远的回忆。
她可以回答没有,然而她犹豫了,犹豫的片刻,侥幸趁虚而入。
她答:“有。”
江语乔的心顿时坠落。
向苒收到过花,那很好,很正常,生日送礼物并不能说明什么,亲手做蛋糕也不能说明什么,就算是每年都匿名出现,那也只是小时候的事情,向苒总有自己的生活,反正,江语乔才不想知道她的花是谁送的。
她深吸一口气,听见向苒问:“那你呢,有人送过你花吗?”
没有吧,反正向苒的情报里,没有。
江语乔偏偏要说有。
她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些什么,说话要拐弯抹角,情绪像一团乱麻,简直不像她。
“嗯”向苒僵硬地笑了下,尽量做出不在意的神情,“什么花?”
江语乔赌气地盯着她。
几秒前的情绪被推翻,江语乔又在想,亲手做蛋糕不能说明什么吗?那帽子呢?水晶球呢?发绳呢?还有那棵梅花树。
她当然收到过花。
“梅花,冬天的红梅花。”
第68章 2018-2016(2)
向苒眨了下眼, 呼吸有片刻空拍,江语乔意有所指,还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不敢乱想, 更不敢乱回,轻描淡写地说:“梅花吗, 还蛮少见的。”
“是很少见。”江语乔去看她的眼睛,“不过我很喜欢。”
向苒的心跳得更快, 好在自习室就快到了, 她加快脚步,领着江语乔拐过两个弯, 再抬眼, 便是自习室楼下的旋转扶梯。
江语乔把那朵木槿花放在扶梯把手上, 早上少有人来, 自习室锁着门,向苒输入密码, 又拿出学生卡录入信息,三下“嘀”声后, 大门传来开锁的声音。
屋里浸了一夜凉气, 有些冷, 向苒把书包放到椅子上,给江语乔倒了杯热水:“冷吗,要不要开空调?”
“好。”江语乔接过水杯,杯子是向苒的, 米黄色, 盖子正中画着一颗星星。
自习室空空荡荡,除了几把椅子只有一个放乐器的收纳柜, 向苒见她盯着看,解释说:“有些是学校的,有些是学生的,宿舍里放不下,就都放在这里。”
“你的长笛是哪个?”
向苒打开一只木匣:“这个。”
江语乔小心接过来,轻轻摸了摸。
江晴会弹钢琴,江朗也会一点葫芦丝,只有她什么都不会,山塘庄的学习环境不比城里,后来搬来城里,学业又繁忙起来,一来二去,便耽搁了。
“要不要试试?”向苒看出她眼里的好奇。
“我不太会。”
“没事,我教你。”
向苒把长笛的笛头拆下来递给她:“我们先从笛头吹起,来,左手放在这里,右手放在这里。”
她扶着她的手调整位置,江语乔任她摆弄:“这里是吹孔,吹孔保持朝上,然后你看我的嘴型。”
江语乔抬眼,看她指着自己的嘴巴发出“噗”的声音:“嘴巴拉开一点点就可以,不用很大,下唇放在吹孔一半的位置,然后像我这样往外吹气。”
看起来并不难,江语乔跃跃欲试,举起笛子吹了一口。
声音不太对,闷闷的,像是像是长笛放了个屁。
向苒耐心比划着:“这样,你看我,上下嘴唇平行,吹气时斜向下四十五度,往这个方向。”
她握住江语乔的手腕旋转:“吹孔向上,歪掉了。”
江语乔有些紧张,但调整过后,声音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她缓慢感受着嘴巴的动作,神色凝重,眉头皱起,像在做一道缠人的数学大题。
向苒盯着她看,忽然伸出手戳了下她的脸,江语乔被吓一跳,脸颊像是气球立刻瘪掉。
她呆呆的,看起来好可爱,向苒弯起眼睛:“吹的时候嘴巴不能鼓起来。”
“哦,好。”
江语乔嘴上答应,却更紧张,吹来吹去,又变回放屁的声音。
她不确定地问:“本来本来就是这个声音吗?”
“当然不是。”向苒又笑,伸手按了按她的唇周:“太用力了,嘴角要收紧,但是嘴唇要放松一些。”
听起来简单,实操起来却全然找不到诀窍,吹来吹去,仍像放屁,江语乔忙活出一身热气,放下胳膊嘀咕:“好难。”
“多练习就好了,每天练习十分钟,一周左右就能吹出声音了。”
“什么!”江语乔不干了,连忙把笛子塞给向苒,“那你赶快去练吧,我不捣乱了。”
向苒逗她:“逃避可耻哦。”
江语乔才不管,言之凿凿:“那我也逃避。”
一场秋雨一场凉,相比昨天,今天的温度似乎又低了些,自习室的老旧空调能力有限,喊着吱呀的号子,吹出的热气却像是叹息,薄薄一层落在地上。
向苒调整好长笛,轻轻吹出几个音,许久不练,久违的笛声稍带生涩,她停下来搓了搓手,江语乔问:“怎么了?”
“屋里冷,手有点僵了。”
她朝着掌心吹了吹,合在一起,反复揉搓着。
江语乔盯着看,向苒十指交叠,指节纤细,看起来似乎比她的要修长一些。江语乔记得这双手的温度,记得相握时的触感,也记得她昨夜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尖缠绕着,送来些槐花香气。
“你不冷吗”
向苒忽然抬头,吓得她连忙错开眼。
“还好。”
江语乔很热。
她轻轻咳了声,帮向苒倒来杯热水:“握一会儿吧,握一会儿会好一些。”
向苒接过来,杯子外壁附着着江语乔的温度。
“你要练些什么,有谱子吗?”
向苒摇头:“社团给了谱子,不过不着急,时间还早,练什么都可以,毕竟很久没吹了,熟悉一下就好,你有什么想听的吗?”
江语乔只知道一首曲子:“我想听我想听《鸟之诗》。”
向苒没说话,端起水杯小口小口抿着稍烫的热水,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举起长笛站到窗边,堆积的云层忽然散开,雨后灿烂的日光穿透玻璃撒进来,金属笛身反射出几颗跳动的光斑,闪烁着、晃动着、像是碎掉的星星。
悠扬的乐声缓缓灌满整间屋子,熟悉的旋律像是穿越时空而来,江语乔远远看着向苒,她似乎在梦里见过这个画面,朦胧的、隔着一层轻柔的纱,窗外有鸟雀飞过,叽叽喳喳落在近处的槐花树上。
吹完,向苒放下胳膊不好意思地解释着:“好久不吹了,吹错好几个音。”
“很好听,非常好听,你现在还在学吗?”
“没有,小学时在少年宫学过一阵,后来作业越来越多,又不考虑走特长生路线,就慢慢放下了,现在只会一点基本功,稍稍难一些就不行了。”
正说着,窗外有蝴蝶飞过,向苒追着看,小孩子一样兴奋起来:“你看,好漂亮的蝴蝶。”
自习室外的窗台上养着几盆花,蝴蝶停在上面吸食花蜜,向苒轻手轻脚推开窗,想将蝴蝶引进来,然而蝴蝶并不听她的。
江语乔也靠近些,算下来,她有好些年没见过蝴蝶了。
“居然是只白蝶。”
她小声回应,扭头四下看了看,从架子上取下一根指挥棒,又翻出一节绳子,向苒还趴在窗边看,她跑来问:“有纸巾吗?”
“嗯?有。”向苒翻找书包递给她。
江语乔把纸巾撕成蝴蝶形状绑到绳子上,举起手,朝着窗边慢慢挥舞着,过了片刻,窗外的蝴蝶飞到半空,追随着江语乔的脚步飞进自习室里。
向苒在她身后看着她。
那时她们多大?原礼中学最后的夏天,她在乐器方队吹长笛,她在彩带方队跳健身操,健身操每天午休都要去操场排练,向苒在高处探出头,便能看见江语乔的发旋。
一晃,高中已经结束了,大学似乎伸伸手,也能触到尽头。
到了来年,她们便认识十年了。
十年过去,她们总算成为朋友,然后呢?再十年之后呢?她们会是陌生人,还是依旧可以问候的普通朋友。
江语乔还在挥舞手中的指挥棒,此时此刻的她和少时的她并无不同,她依旧是旋转的万花筒,是向苒的万千梦境,向苒没有把握,没有笃定,但她想试一试,就当是为了十五岁的她。
她举起手,吹起一首曲子。
江语乔回过头,某个瞬间,她像是被什么击中了,笛声、蝴蝶、面前的这一幕也像是经历过的梦境,可那是她何时的梦呢。
窗外日光逐渐灼热,从窗口扑进来,像是夏天。
江语乔挥动手臂一步一步靠近,蝴蝶追着她的脚步在向苒身边盘旋,曲毕,向苒停下来,蝴蝶也停下来,落在她的笛子上。
“这是什么歌?”江语乔问。
“mystery of love,神秘的爱。”
她的重音落在最后一个字,抬眼去看江语乔。
“神秘的爱。”江语乔喃喃自语,也抬眼看她。
有那么一瞬间,江语乔想要伸手抱她,没有为什么。
神秘的爱,向苒的爱。
“什么是神秘的爱。”
江语乔声音很轻,像在询问蝴蝶。
“快乐的、美好的、自由的。”
她把她的回答还给她。
“那你自由吗?”
蝴蝶煽动翅膀从窗户飞了出去,秋风钻进来,吹动她们的头发,向苒答:“我很快乐。”
她走到窗边,抬手关上窗子,深呼吸,转过身安静地看着江语乔:“有喜欢的人是一件快乐的事。”
她万分笃定。
“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时隔多年,她仍在问同样的问题。
向苒也依旧是相同的答案:“有。”
“一直都有吗?”
“嗯,一直都有。”
江语乔缓缓松了口气。
“那”
她还要问,教室门忽然吱呀一声,一对情侣探头看向向苒:“同学,你们是上课还是自习?能合用下教室吗?”
“自习。”向苒点头,“可以。”
有外人在,江语乔只好把问题咽回去,之后的一个小时,女生一直陪着男生练吉他,两人说说笑笑,时而旁若无人地抱一下、亲一口,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江语乔心烦意乱,再一转眼,都九点了。
向苒看向墙上的挂表:“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江语乔别扭起来,嘟囔一句:“你干嘛老让我回去。”
“什么?”向苒没听清。
“没有。”江语乔不敢再说,“那我走了,你好好练。”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又没事找事地绑了绑鞋带,磨蹭来磨蹭去,还是不想走。可她还要上课,没有理由继续留下,江语乔叹了好几口气,她想让向苒送她,想再和她待一会儿,可是向苒只朝她摆手,看不出她的心事。
江语乔只好离开,刚走出一步便开始想,下次呢,下次她要以什么借口来见她呢。
这题太难,她想得太认真,没留意身后跟了条小尾巴。
远远看见江语乔走到了楼下,向苒忙收好书包跟上去,她想让她送,犹豫再三不肯明说,而她想送她,又不肯让她知晓,非要一路小跑偷偷跟着。
来时那样漫长的路,离开时却三两步就走到了尽头,绕过一个弯,再穿过几棵树,公交站很快出现在眼前,校门处不好躲藏,向苒跟的远了些,一晃神,江语乔忽然不见了。
她愣了愣,连忙追上去,公交站台空无一人,只有一地扫不完的落叶。
向苒的心倏忽沉下去。
下次见到她,会是什么时候呢,才刚分开,她已经觉得想念。
要不今晚回家?回家要以什么理由去见她呢?晚上不太好,会打扰她做作业,要不周末?周末好像也没有理由,最近有没有什么节假日之类的,早知道就再从她袖子上拽颗扣子好了,不过江语乔这次穿的是卫衣,好像没有扣子。
向苒站在路边胡思乱想,发呆时右脚抬起,一下一下轻轻磕着台阶边缘。
身后忽然有笑声,她愣了下,回过头,看见了江语乔。
“向、苒。”
她一字一顿。
“你怎么”这人故意的,向苒咬了下嘴唇,“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江语乔想了想:“在人工湖就发现了,你的书包,拉链声音太明显了。”
那么轻,才不明显好不好,向苒眨眨眼:“哦。”
江语乔轻声问:“你为什么跟着我。”
为什么跟着江语乔呢?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例如刚好要出门,也来坐公交车啦;例如临时有事回家一趟,只是顺路啦;又或是像她一样逃课,想去大自然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啦。
胡说八道也好,强词夺理也罢,只要她想,她可以有一万种解释。
然而向苒沉默片刻,只是说:“我习惯了。”
习惯什么?江语乔心跳空拍。
是习惯跟着她,还是习惯
她还不敢猜,公交车吱呀一声,江语乔连忙回头,还好,不是她要坐的那辆。
她刚要开口,又被打断,两个女生从公交车上跑下来,朝着这边喊:“苒苒?”
“舍长,一菱?”向苒看过去,“这么早,你俩干嘛去了。”
舍长翻了个白眼:“我能干嘛,我出去上口语课啊,六点就爬起来了好不好,我还没审你呢,说!你昨天和谁出去鬼混了,夜不归宿!发消息也不回!真是学坏一出溜啊,去哪了去哪了!老实交代!”
鬼混对象站在一旁看好戏,丝毫没有解释一句的意思。
另一个叫一菱的忽然看过来:“哎?你是那个,向苒的高中同学吧。”
只一秒,江语乔立刻想起面前女生是谁,然而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向苒问:“你怎么知道?”
一菱回:“她昨天去宿舍找你了啊,你不在,刚好要上体育课,我就和她说去操场找,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
第69章 2018-2016(3)
江语乔是逃走的。
及时赶到的公交车像是同伙, 她扭头上车,火速刷卡,五秒钟后摸到座位,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连再见都没顾得上说。
向苒的表情她不敢看,只听见舍长问:“啊?回去啦。”
一菱的措辞更直接些, 清亮的声音追着江语乔的屁股,她问:“跑什么?”
跑什么?江语乔做贼心虚。
事情发生的太快, 等向苒回过神, 公交车已经驶离公交站,一菱拉着她问:“所以呢?你同学是不是在操场找到你的?”
“嗯?”向苒点头, “哦是。”
舍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没说话, 到了宿舍才问:“你们形体课不是在艺体楼吗, 什么时候去操场了。”
“啊”向苒忘了这一茬,愣了下没头没尾地答, “屋里冷,老师说让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张口就来, 胡说八道。
舍长说得对, 学坏一出溜, 她这满嘴跑火车的毛病肯定是和江语乔学的,都怪她。
都怪她,她想起她慌忙往车上跑的样子,急哄哄的, 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
向苒弯起嘴角。
“晒太阳?”
舍长还在狐疑, 她忙转移话题,抓起晾衣杆说着衣服干了, 推门钻进阳台。
阳台上暖融融的,到处都是阳光烘烤过的香气,云层散开,秋日的天是明净的青蓝色,像是一汪透亮的湖,向苒趴在窗台上撑着胳膊看天,窗户缝隙里钻进淡淡花香,闻不出是什么,只知道风是甜的。
她想起江语乔吹笛子的样子,鼓着脸、软乎乎,有点可爱。
又想起江语乔吃馄饨的样子,狼吞虎咽、龇牙咧嘴,还是可爱。
擦头发的样子很可爱,吃药的样子很可爱,假装偶遇,问她有没有带伞,装模作样的样子也很可爱。
向苒眯着眼睛看天光,钻回屋子翻出包里的护手霜。
舍长歪头看她:“衣服呢?”
她又胡说:“还没干。”
嘴上说着没干,转眼又钻进阳台,手里还攥着晾衣杆,护手霜仍是昨夜的味道,槐花香气里,她摸出手机发了条信息。
“到了吗?”
公交车上手机叮铃一声,江语乔紧握着,活像握着地雷。
她不敢回,怕向苒问起其他事,可是不回是不是不礼貌,躲得了一时,之后呢?
她干嘛要莫名其妙往车上跑,有病。
可是不上车,向苒问起自己怎么办。
大不了承认自己就是来找她的,可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呢。
一百种念头在她脑袋里翻滚,江语乔拧巴成麻绳。
几分钟后,她拍下窗外的风景发给她:“还在路上。”
回复很快传来:“还要多久。”
江语乔仰头数了数:“还有十四站。”
“赶得上第三节 课吗?”
赶得上是赶得上,就是下了车得一路狂奔,估计要把肺跑出来。
向苒似乎没有追问其他事情的意思,江语乔一走神,回了句,“有点悬,不过没事,第三节 是体育。”
这次是真的体育。
向苒钻回宿舍笑倒在床上:“一天两节体育呀,真好。”
江语乔反应过来,用力闭了下眼,真好,什么真好,她仿佛能听见她的笑声。
向苒笑得七扭八歪,舍长又看她:“你干嘛呢,衣服呢?”
“嗯?”向苒抹眼泪,“穿着呢。”
舍长沉默了片刻,吐槽说:“奇奇怪怪。”
向苒笑够了,跑去隔壁宿舍找一菱,缠着她把问过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在哪儿遇到的江语乔?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江语乔又问了什么?
闹得一菱紧张起来:“她不会是骗子吧,我就说,是高中同学干嘛不给你打电话。”
“那你还告诉她我在哪里?”
一菱老老实实答:“这不是看着又不太像。”
“哪里不像。”
一菱言之凿凿:“骗子,心地必不能善良,心地不善良的人,面相不能好,她面相看着挺好的。”
向苒又笑得抹眼泪。
一菱糊涂了:“她真是骗子啊。”
“不不不。”向苒摇头。
“吓死我了,那她是不是你高中同学啊。”
向苒还是摇头:“不止,是初中同学。”
“哦!怪不得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你俩都多少年没见了,她怎么知道你在这里?”
“因为她说路过。”
“啊?”
“不过我俩前几天刚见过。”
“啊?”
一菱又听不懂了,舍长上厕所路过,朝着一菱耸肩:“你别理她,她奇奇怪怪的。”
闹完一菱,向苒也该去上课了,时间刚刚好,她又去问:“到了吗?”
江语乔在校门外来了个加刹车,忍不住看手机,飞快回:“马上。”
“那你好好上课,不要再逃课了。”
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但江语乔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向苒什么意思呢,她想不通,心不静,总幻听手机在响,上着上着课就想翻出来看一看,挨了老师好几个眼刀。
她咬咬牙,干脆把手机关机,推到桌兜最里面。
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午休时徐涵看见她,跑来问:“哎,回来啦,你昨天干嘛去了。”
这话问得江语乔有些愣,她昨天横跨半个城去做什么了呢,似乎什么都没做。
“去吃了馄饨。”
想来想去,能说的只有馄饨。
“啊?”
“好久没吃了,有些想。”
徐涵嘀咕:“这么好吃吗?”
孟媛也开始好奇:“哪家店呀,在这附近吗?”
江语乔无故旷课一天,课桌长出六张卷子,她闷声忙了一下午,放学后才打开手机,手机显示有两通未接来电,还有一封短信。
是校长发来的,校长说翻到些之前的物件,里面有江语乔小时候的照片,给她打电话没打通,就按照上次留的地址寄了过来。
同城快递速度很快,第二天放学,江语乔收到一份沉甸甸的包裹,包得很细致,里面是几份尘封的报纸,分别是山塘小学大风车报的第一期和第二期。
当年江语乔心血来潮办报社,专门报道明星八卦和校内传闻,二者一视同仁,不分主次,像模像样的采访、撰稿、排版,还手写了几张报纸,供全年级传阅,后来因为影响课堂秩序被老师没收了,报社“蒸蒸日上”的大好前景被拦腰斩断,江语乔愤愤了许久。
多年过去,当年的纸张已经泛黄,轻轻翻动时,像是枯叶落下些灰屑来,除去几个大字,其余的字迹早已模糊,粘贴上的照片也褪了颜色,照片上的同伴都是谁,江语乔记不起他们的名字。
翻到最后一页,她看到了沈鹤。
那时相机还是新鲜物件,沈鹤从城里带来一台,负责拍些照片放到学校的宣传栏里,江语乔抓人采访时她刚好路过,笑眯眯地问她在做些什么,听说要办报社,还问她要不要拍张照片。
当然要,江语乔拉着她:“老师您和我们一起拍!”
江语乔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沈鹤和向苒长得很像,同样柔和的眉,小鹿一样的眼睛。
“小鹤老师。”江语乔轻声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这句话说完,她缓缓松了口气,而后忽然有些刹不住。
“她上大学了,大三,在原礼大学读新闻专业,最近学校校庆,她参加了鼓乐队,负责吹长笛,她说她吹的不好,但我觉得很好听,很好听很好听。没课的时候她会去图书馆做作业,也会去校外吃麻辣烫,她去的那家店味道不错,麻酱很香。”
江语乔弯起嘴角:“我们去吃了馄饨,那条街上我最爱吃的店,她喝了三大杯甜水,她还蛮喜欢甜的,但是糖葫芦明明很酸,她也能吃好多。她也蛮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我看她的外套总是白色的,但是书包是淡黄色的,还有窗帘,嗯还有笔盒,对。”
还有什么?江语乔想了想。
“哦,她发呆的时候总是晃来晃去的,她的头发到这里,很长,她那天早课迟到了,因为赖床,嗯,我们还去了山塘庄,山塘小学要拆迁了,学生们都搬走了。”
“小鹤老师。”江语乔深吸一口气,“我拿给你的柿子你说要拿回家,是带给向苒吗?”
向苒说的柿子,是不是江语乔摘的柿子呢。
“那”
她又深吸一口气。
“她喜欢吗?”
江语乔在问柿子,只是柿子,可她心跳飞快。
“我再给她带些柿子好不好?”她小声询问,“货柿子,小时候那种,我知道哪里有卖。”
沈鹤并不说话,只笑着看她。
她又问:“还有柿饼,我姐买给我的那家很好吃,我也带一些,还有”
向苒还缺什么?
江语乔跳起来去找蒋琬,扯着嗓门喊:“妈,家里有毛线吗?”
声音从厨房传来:“毛线?你要那干嘛。”
“反正我要,白色的。”
蒋琬正在做饭,忙糟糟地顾不上答话,江语乔一刻也等不了,黏在她屁股后面唐僧念经,蒋琬简直要疯:“要得等着,我这哪有功夫给你找。”
江语乔不干:“你说在哪,我自己找。”
她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合适的,二话不说就往外跑,打车要去辅料市场,蒋琬说她疯了,她就是疯了,一小时后揣着两大包毛线进门,饭也顾不上吃,把自己往屋里一关,打开电脑播放教程,说要做帽子。
蒋琬忧心忡忡,疑心她是压力太大,上学上傻了。
江语乔奋战到半夜,打了拆拆了打,几小时过去仍是一团乱麻,一次又一次的挫败中,她慢慢记起自己把仙鹤雕成长胡子大王八的事情,走投无路,只能第二天去求救蒋琬。
蒋琬才懒得管:“好端端的打什么帽子,你缺帽子买一顶不就行了。”
江语乔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要,蒋琬不依,她就变身大蟒蛇往人身上缠,蒋琬怕蟒蛇,摆手求饶,然而江语乔实在是手笨,无论蒋琬怎么教都学不会,两根签子到她手里就打架,一缠一个死疙瘩。
蒋琬心力交瘁,干脆抢过来帮她做,江语乔又不肯,蒋琬扔给她一团毛线:“我做帽子,你做帽子上的球,这样行了吧。”
江语乔琢磨了一下,倒也是个办法,不然等她做完怕是要到冬天,她等不了那么久。
蒋琬黑着脸在一旁打毛线,唠叨着:“跟你说不能心急不能心急,那签子往前进一针,再回个弯,你看看,这样不就行了,哪有那么难了,一天天的急慌慌,不知道在想啥。”
她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向苒。
她想见她,此时此刻就想见她。
帽子做了整整一天,周日,江语乔又坐上公交车,拎着一袋柿子和一顶白色毛线帽,这次她熟门熟路,然而还没到宿舍楼便撞见了舍长,舍长还记得她,远远问:“你?你来找向苒吗?”
江语乔点头,听见她说:“向苒没和你说吗,她回家了啊。”
江语乔只好又往回跑,折腾一大圈,到了尚丽家园楼下已经快到中午了,饭点上门是不是不太好,江语乔思来想去,还是犹豫。
向苒的消息忽然传来:“在做什么?”
江语乔回:“在看电视。”
“什么电视?”
“动画片,陪我弟看动画片。”
“嗯?”向苒发来疑问的表情包,“你弟都那么大了,还看动画片呀。”
江语乔信誓旦旦:“他幼稚。”
正说着,向苒忽然推开窗,江语乔听见声响抬头,刚好和她对视,向苒弯着眼睛,趴在窗边看她,还在问:“谁幼稚?”
江语乔不敢回。
一分钟后,向苒出现在单元门前,背着手,笑眯眯,她不提她看电视的事情,只问:“你怎么在这?”
这人明知故问,江语乔也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舍长告诉我的,她说你好奇怪,每次来都不打招呼说一声。”
每次,江语乔看她,有些事情不必说,她们心知肚明。
她举起手里袋子:“上次在山塘庄,你不是想吃柿子吗,我买了一些,还有柿饼,这两家味道很好,你尝尝看。”
向苒没想到她还记得,眼睛眨了又眨,有些愣。
“你跑到学校去,那么远,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不是。”江语乔又打开另一个袋子,“还有这个。”
向苒看过去,是一顶白色绒线帽。
“我本来想自己做,但是我实在能力有限,是我妈做的,不过上面的毛球是我做的,也算是参与了一下。”
向苒只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不说话,她更紧张,江语乔被心跳砸得眩晕,小声问:“你要不要试试,合不合适。”
她轻手轻脚地把帽子举到向苒头顶,因为静电,几根头发飞起来,江语乔细心梳理后帮她戴好,左右调整帽子的形状,声音更小:“合适吗?”
向苒点了下头。
她们靠得太近了,近到江语乔不愿后退,又必须找些话题来说,说什么好呢,她又闻到她身上的槐花香。
江语乔脱口而出:“你喜欢吗?”
话比脑子跑得快,在向苒面前,她总在输的。
向苒盯着她的眼睛,抬头时靠得更近,近到似乎能触到她的呼吸。
“你说哪个,柿子还是帽子?”
江语乔并不是来确认答案的,然而向苒靠得太近,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我是说,送你这些的人。”
第70章 2018-2016(4)
昨天睡得太晚, 今日赖床,睁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向苒抱着被子不想起, 迷迷糊糊睡了三轮回笼觉才看手机, 舍长一小时前发来消息:“你那个同学怎么天天来,每次来都不打招呼, 奇奇怪怪。”
向苒念了两遍才读懂,连忙爬起来, 顶着一头乱毛回:“现在呢, 她人呢?”
舍长答:“不知道啊,是不是找你去了, 她知道你家在哪吗?”
当然是知道的, 向苒跳下床, 趴在窗口张望, 等了好半天,看见江语乔拎着东西跑来, 到了楼下,脚步放慢, 晃来晃去不肯上楼。
她来做些什么呢, 这一次, 上一次。
她知道她在原礼大学,知道她的手机号码,也知道打开时空之门的钥匙,那她还知道一些别的事情吗?
她害怕她知道, 又希望她知道。
向苒盯着她的发旋, 忍不住问:“在做什么?”
这人想都不想,理直气壮:“在看电视。”
谎称看电视, 还推锅给江朗,简直幼稚,像是像是最初的江语乔,她慢慢变回了小孩子,变回了向苒最初认识的样子。
向苒逗她,谁幼稚?她跑下楼,脚步轻快。
幼稚鬼拿来柿子,又给她戴上帽子,轻轻的问询夹在风声中。
江语乔本不想问,她渴求她的答案,又害怕事与愿违,一早起床城南城北跑了一圈,不过是想来送柿子,然而事情总是出乎意
料,无法掌控,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脱口的话像是落地的水,江语乔收不回来,只能局促地等待审判。
午饭时间,小区里静悄悄的,她的问话显得格外清晰,向苒没有回答,忽然拉过她的手,指尖划过她的手背。
“还好,这次没有烫伤。”
她的掌心温热,槐花香攀上江语乔的指尖。
江语乔稍稍用力,反手握住她,于是槐花香蔓延至手腕。
“多亏你拉开了我。”
向苒轻轻摇头:“你已经躲开了,不是吗?”
她没松手,槐花香萦绕到江语乔鼻尖。
“是”江语乔承认,又说,“但还是谢谢你。”
“谢我什么?”向苒看着她的眼睛,她也明知故问。
“谢谢你送我梅花、送我帽子还有这个。”
她从领口翻出项链,坠子是那个抱着糖果的小女孩,向苒凑近了些,眨着眼看。
江语乔是从何而知的呢?
那样久远的事情,时间冲刷后早已无从考证。谁也不记得她曾参加过植物社,更没人知晓她曾偷偷潜入七班,旧货市场早已改建,文具店大爷不知去向,只要向苒选择隐瞒,这些本该是永恒的秘密。
可她的独角戏剧场还是迎来了第二位观众,这位观众贸然闯入,不讲道理,没有礼貌。
但她是江语乔。
向苒看着她笑。
她有千万个问题想要询问,也有千万分担忧一如往昔,然而此刻,世间静的只剩下彼此的秋日里,江语乔站在她面前,带着和煦的阳光的暖融融的风,那些便都不重要了。
“那你喜欢吗?”她把她的问题还给她。
“喜欢。”江语乔不假思索。
“我还没问梅花?帽子?还是这个?”
向苒伸手触碰项链,指尖划过江语乔的颈侧。
“我喜欢送我这些的人。”
江语乔认真的、一字一句回答。
她早就该回答她了。
“那你呢,你的答案呢。”江语乔追问,手心似乎比向苒的更热些。
向苒踮起脚,轻轻吻过江语乔的额间。
这是她的回应。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她轻声说。
江语乔缓缓松了口气,紧张太久忘记呼吸,刹那间头晕目眩,像是缺氧,她用力按了按胸口,另一手仍紧握着向苒,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然后呢,然后她该做些什么,江语乔全然没有恋爱经验,袒露心迹后,是更多的难题。
但她也并没有为难太久,向苒饭点出门,遭到了沈柳电话追问,向苒接起电话:“嗯?好好,没去哪儿,就在楼下。饭好了吗?哦,收件码是多少,那我等等,马上上来。”
正说着,路的尽头跑来一位外卖员,手里拎着个生日蛋糕,向苒招手签收,扭头和江语乔说:“魏叔过生日,饭已经做好了,走吧,和我一起上去?”
江语乔摆摆手,人家家里过生日,她去不太合适,向苒也不强留她,拎着蛋糕消失在楼道口。
向苒走后,江语乔在楼下呆站了一会儿,像是有些回不过神,事情发生的太快了,快到她开始怀疑,向苒是不是并没有下楼,刚刚的一切只是她的幻想。
不过柿子已经被取走了,那那她又有了新的担忧,向苒所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她所希望的喜欢,还是对朋友的喜欢。
总之,她肯定还有些事情没有做,但究竟要做些什么,她又全然答不出来。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江语乔心不在焉地忙完了作业,也不知道是正确率高还是错误率高,天刚擦黑,她又晃出门,两只脚像是开了自动导航,带着她来到向苒家楼下。
江语乔仰头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向苒的卧室黑着灯,她愣神的脑子总算转了个弯,明天周一,向苒还要上学。
“你回学校了吗?”她摸出手机问。
向苒也问:“你不会,又在楼下吧。”
江语乔往树下躲了躲,心虚地去看楼上。
“没有,我在做作业。”
“真的?”
“假的。”
向苒忽然被戳中笑点,趴在床上笑得地动山摇。
得偿所愿后的心情究竟如何呢,反正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或许是等得太久了,时间稀释过后,漫长的期待只剩下百分之十的浓度,她没有不可置信,也没有喜极而泣,最先感受到的是一种微妙的恍惚,江语乔的回答像是做梦,而她踮起脚,像是醉酒。
向苒维持着仍旧可以走直线的假象成功迷惑了江语乔,沈柳让她上楼她就上楼,让她吃饭她就吃饭,问她柿子是谁送来的,她乖乖答,是江语乔。
然后坐在沙发上吃了六个柿子。
但是不管用,唇上仍是亲吻时的触感。
向苒抿了抿嘴,她们刚刚是在告白吗,那现在呢,是在谈恋爱吗,真的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疑问些什么,只觉得心里飘着,没有实感,想来想去冒出一个无厘头的念头,江语乔可是高三生,那她是在早恋吗。
向苒恍惚着回到家,又恍惚着回到学校,刚爬上床,江语乔的消息忽然传来,舍长正在拉窗帘,听见向苒笑得床板都在吱呀。
“笑什么?”舍长仰头看她。
她不答,笑出眼泪,笑得咳嗽。
“所以,你又不打招呼,第三次。”向苒质问。
江语乔传来一张路灯的照片,她的影子拖着长长的尾巴。
“往回走了。”
“你来找我做些什么?”
“一定要来做些什么吗?”
向苒打字又删除,反复几秒后,看见“对方正在输入”,江语乔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向苒漂浮的心忽然安稳了些。
“看我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
“那为什么要看我?”
她刨根问底,步步追问。
江语乔答:“因为想你。”
这是江语乔想了一下午的答案。
向苒所有不安的疑问统统消散了,她盯着这四个字,缓缓松了口气。
“果然。”
她故意卖关子,引得江语乔好奇。
江语乔发来问号。
“果然——早恋影响学习。”
“”
江语乔又发来小狗咆哮的表情包。
高三生禁止无故旷课,江语乔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整整五天每分每秒都难熬,周末向苒有选修课不回家,周六傍晚,江语乔不请自来,又出现在向苒的宿舍楼下。
向苒收到消息跑下楼,看见她便笑:“这是什么——糖葫芦?”
来的路上遇见糖葫芦车,江语乔每样买了一串,还要了一大包山楂球。
“吃过饭了吧,刚好吃点山楂消食。”
“这么多”向苒扶额,“这比我的午饭晚饭加起来都多。”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味道的嘛。”江语乔尾调上扬,学会撒娇。
总不能带着这么多吃的出去玩,向苒说:“那你等等,我先放回宿舍。”
她噔噔噔下楼,又噔噔噔上楼,不过五分钟变出一袋子冰糖葫芦招呼大家吃,舍长率先闻到八卦味道,眼睛一转开始审她:“怎么回事?你哪来的?”
向苒傻笑着不说话,坐实一切无端猜想,几个舍友顿时围上来。
“有情况!我就说吧!学坏一出溜一出溜的!”
“谁啊谁啊,我们认识吗,不会是咱们班的吧。”
“咱们班的!不能吧,一个个歪瓜裂枣的,我的天。”
“到底是谁,你快说嘛!坦白从宽老实交代!”
舍友们拉着闹她不让走,向苒支支吾吾摆手求饶,舍长反应过来,高声说:“不会还在楼下等着呢吧!我去侦查!”
楼下的可疑人员只有一个江语乔,舍长趴在阳台看了一会儿,缩回脖子:“哎?你那高中同学又来找你啊。”
向苒还没答,舍长自顾自地说:“我懂了!她是军师是吧!
“嗯?”向苒扑哧扑哧笑。
舍长斩钉截铁:“我就说!怎么三天两头的老来找你!”
向苒脱不开身,只好使用奶茶大法。
“好了好了不闹了,等我回来给你们带奶茶喝。”
有人松开她的袖子,嘴上嘀咕着:“这么晚喝奶茶,还睡不睡。”
“那你们喝不喝?”
“喝喝喝!”女孩们散开来,有的要三分糖,有的要无糖,有的高喊苒苒最好,向苒一一记下,跑出门又回来,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又把被抓皱的衣服拍平整,舍长趴在床沿上逗她:“好看的很,放心吧——”
向苒吐吐舌头,溜之大吉。
江语乔正在看手机,眉头紧皱,像在思考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向苒忽然靠近,吓得她哎呀一声。
“在看什么?”
“在研究路线,你们学校我不太熟,而且太大了。”江语乔把手机拿给她看,“你看这样对不对,从这里左走,穿过这座桥,对岸有两个花园可以逛,你吃过饭了,那就不去夜市了,不过可以去堤坝上吹吹风,那我们到了岔路口就往这边拐”
向苒安静听她说,每一句都答好,江语乔信心大增:“行,非常完美,我们走吧。”
“等等。”向苒拉住她,忽然转到她身前,张开手臂抱住了她,“先抱一会儿。”
江语乔的鼻尖蹭到她的头发。
“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压马路啊。”江语乔理直气壮。
“为什么要压马路?”
“因为因为这是情侣都会做的事。”这句更理直气壮。
向苒笑:“你说得对,不过呢,拥抱也是情侣会做的事,尤其是在宿舍楼下。”
宿舍楼下可不止可以拥抱,江语乔想东想西,向苒问:“但是为什么是晚上压马路。”
江语乔语塞:“因为我白天在写作业。”
向苒哈哈大笑,灼热的呼吸扑向她的颈窝。
“你早恋哦。”
“早恋就早恋吧。”江语乔伶牙俐齿,说不过她。
“等等。”向苒松开她,忽然说,“那你是不是得叫我学姐。”
“嗯?”
“按理来说,我应该是你的学姐,不对吗。”
江语乔才不肯:“你想都别想!再说,咱俩谁大还不一定呢。”
向苒眨眨眼:“如果我大,你就叫我学姐吗?”
江语乔咬牙:“才不要。”
“好吧。”向苒歪头看她,“那就叫我苒苒吧,我家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江语乔眨眨眼,重新把她拉进怀抱。
“苒苒。”
然后她要做些什么?
——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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