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变故来的太突然, 贺兰氏毫无防备,一口气噎在喉咙里,险些没昏厥当场。
她身边的三堂婶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让她坐下来喘匀气。
崔云昭的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划过,片刻后落到了崔序面上。
崔序脸色阴沉, 满眼都是愤恨,已经没有了崔氏族长应该有的温文尔雅。
此刻的他,如同被人抢走了肉的鬣狗, 大口喘着气, 浑身都是阴鸷。
崔云昭觉得很有意思。
在她看来,崔序现在的模样, 才应该是他的本来面目。
贪婪, 阴鸷, 自私阴险。
崔云昭落落大方, 目光明亮, 一点都不为他的阴狠而退缩。
“二叔父, 既然二婶娘无法处事, 那我便只能来问你,你的答案呢?”
崔序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后, 他才开口:“好, 你好得很。”
这个二侄女, 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崔云昭昂着头,目光清澈望着他,不悲不喜:“那二叔父这是答应了?”
崔序咬紧牙关, 满口都是血腥味。
她请那么多兵士上门, 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难做, 也不是为了占崔氏便宜, 她这是要从他心上硬生生挖出去一块肉。
虽然那肉并不是他们的,可他却早就当成了自己私有。
她明晃晃告诉他,她早就不是那个被他随意摆弄婚事的她了。
崔云昭的夫君是武将,手下足有百人,他们即便什么都不做,只往崔氏门外一站,那场面都很慎人。
崔序紧紧攥着手,手心早就被指甲掐出斑斑血迹。
在给崔云昭订婚之初,崔序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想升至参政,好在博陵城中行事更便宜,至于崔云昭嫁给谁,他并不关心。
当时他还想,若是能嫁给吕继明的长子是最好的,那这桩婚事就不会为外人议论了。
可最后,吕继明竟然没有娶崔氏女的意思,而是让这个父辈都亡故的军使做了崔氏的女婿。
这样一来,崔序不仅失了名声,还得罪了这个侄女。
这自然是不行的。
他思来想去许久,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来,岂料这对小夫妻根本就不按着他的想法走。
更有甚者,崔云昭今日回门,就是要恶心他,让他难受。
崔序面沉如水,心里恨极。
尤其是崔云昭现在轻蔑地看着他的模样,跟曾经的长兄是那么像,让他心里越发愤懑。
崔序一个恍惚,手边一颤,盛满芬芳桂花酿的酒盏便瞬间落地。
只听“啪”的一声,酒盏碎裂成无数片。
也正是这惊天动地的碎裂声,让大厅中众人瞬间回过神来,心跳也跟着骤然加快。
主桌上的叔伯婶娘们看着毫不退缩的崔云昭,看着她身边言笑晏晏的霍檀,心里忽然升起一抹不能言说的欣赏。
这一对年轻夫妻,虽然是阴差阳错凑成对,可如今看来,确实是极为般配的。
他们两个人,似乎合该成为一家。
这一次,崔序肯定讨不了好了。
大家心思各异,崔序却已经无暇旁顾,他只时阴鸷地看着崔云昭,眼睛都要冒火。
“二侄女,你这是要同家里决裂不成?我还没听说哪个出嫁女带着人回家硬要嫁妆。”
崔序声音沙哑,做最后的挣扎:“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侄女婿的前程着想。”
崔序已经抛弃了脸面,直接威胁崔云昭。
崔云昭看向霍檀。
此刻,霍檀正唇角带笑,垂眸认真欣赏手中的青花杯盏。
忽然听到了点名,霍檀这才抬起头,对上了崔云昭的明亮眸子。
下一刻,他对着崔云昭灿烂一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崔云昭毫不夸张,在这博陵城中,他是她见过最英俊的男子。
看着他,崔云昭总能想出许多美好的词汇。
戛玉锵金,龙驹凤雏,鹤骨松姿,霞姿月韵……
那些词汇数也数不清,尤其是他对着她笑的时候,更是明月昭昭,舒朗照人。
下意识,崔云昭也回了一个温柔的笑。
霍檀冲她点了点头,然后挺直腰背,缓缓转身看向了崔序。
当他的目光落到崔序面上时,眼眸中的笑意便荡然无存。
只剩下冰冷和锋利。
“二叔父,晚辈刚来博陵,咱们相识日浅,你对我还不甚了解。”
“我这个人啊。”
霍檀的嗓子沉沉的,直接把崔序心中的大石推落悬崖,让它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我这个人,一不喜欢被人威胁,二呢,是最不要面子的。”
“武将跟文臣不一样,作为一个武将,能战场杀敌,打赢胜战,就是上峰最喜欢的属下。”
说到这里,霍檀忽然笑了一声。
“呵。”
可那一声,却让已经快要昏厥的贺兰氏打了个寒颤。
“二叔父,我是个粗人,只会杀人的活计,论说心智是真的不如你。”
“所以以后家里的事,我都听娘子的,今日的事,娘子无论要做什么,我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霍檀说到这里,便伸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他端起酒盏,遥遥敬了崔序一下,然后便把桂花酿一饮而尽。
喝完,他还笑了一声:“好酒,多谢二叔父招待。”
崔序的脸色比方才还难看。
他忽然明白,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不低头了。
崔序后悔了。
当时听到吕继明说,想给霍檀和崔云昭主婚,他还同贺兰氏窃喜过。
觉得霍檀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军使,听起来不过是个粗人,崔云昭这般低嫁给他,两个人定过不好。
以二丫头那般的性子,即便想要那嫁妆,大抵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更不可能求夫婿来帮忙了。
名声可以一点点捡回来,可那殷氏的嫁妆却是实打实的好处。
当时就是这般想,才没有一口回绝这门亲事。
谁知道,他们夫妻两个竟是如此亲密无间,配合有加。
而二丫头,竟也不顾脸面,跟着霍檀这个杀神一般行事。
一步错,步步错。
崔序只觉得心口剧痛,可厅中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前院明德堂还等着百名士兵,他不答应也不行了。
崔序强忍着吐血的冲动,最终还是艰难道:“都给你,都给你,你满意了吗?”
崔序抬起眼眸,用那双充满血丝的细眼看向崔云昭。
声音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
“二侄女,虽说出嫁从夫,可娘家才是你的后盾,只要崔氏还在,就没人能欺你,你莫要头脑不清,信错了人。”
崔氏是她的靠山吗?
父亲在的时候是,父亲不在了,似乎也就不是了。
家里面族老叔伯是多,但家家都有自己的营生,崔序确实不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他能钻营,在崔氏落寞的当下,还是用崔云昭换了博陵参政一职。
再是朗朗清风的读书人,也得养家糊口,也有儿女要过好日子。
所以,当时崔云昭的这门婚事,族老虽然说了崔序,最终却没有强硬管束。
崔云昭的幸福同崔氏的未来相比,孰重孰轻,他们分的很清楚。
那么以后,崔氏能给她当靠山吗?
崔云昭的目光往边上那两桌看去,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那就要看,下一任的家主是谁了。
现在,崔云昭倒是不着急。
无论崔序说话多难听,崔云昭都不往心里去,而霍檀仿佛根本就没听出来她含沙射影,陪着崔云昭一起起身,敬了崔序一杯酒。
说话还很动听:“多谢二叔父慷慨。”
崔序再也坐不下去了,今日他的面子已经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俩踩在了脚底下,他觉得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带着嘲弄。
崔序倏然起身,大袖一甩:“散席吧。”
他这么一说完,也不管在座其他人,大步流星走了,好似生怕走晚了,崔云昭还能使出什么招数让他丢面子。
方才还病歪歪要死要活的贺兰氏,见他一走,连忙起身也跟着要走。
崔云昭却喊住了她:“二婶娘,一会儿我让夏妈妈去给您请安,核一核我娘的嫁妆单子。”
贺兰氏脚步一顿,差点没摔倒在地,她挺直这脊背背对众人,肩膀不停抽动。
她似乎在忍耐什么,但最终还是咬牙切齿说:“好,我等她。”
他们夫妻俩一走,晚辈那一席上,二叔父膝下的堂弟堂妹们便都起身,一个个面色难看地告了辞。
等人都走了,三堂叔、六堂叔和八堂叔还留着没走。
六堂叔看了看兄弟们,然后就对崔云昭笑着说:“二侄女,外面的军爷还在吃酒吧?这么大的喜事,我们当要去见一见军爷们,感谢他们保家卫国,给他们敬一杯酒,如何?”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便同霍檀一起起身,感谢几位长辈的用心。
崔云昭想了想,对霍檀道:“郎君,你陪着叔伯们一起先过去,我去同弟弟妹妹说几句话。”
霍檀点点头,对这三位堂叔还是很客气的,彬彬有礼请他们一起往明德堂行去。
这会儿清风楼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崔云霆和崔云岚还站在那里没有动。
崔云昭看着满眼激动的弟弟妹妹,冲他们招招手。
“咱们回去说话。”
姐妹三人往怜星阁行去,崔云昭问:“我这个安排,你们觉得如何?”
崔云霆还没说话,倒是崔云岚难得有些激动:“阿姐,你真好。”
崔云岚心里很清楚,这个机会,是阿姐同二叔一家撕破脸皮换来的。
崔云昭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静笑了笑。
崔云霆攥了攥手心,也跟着道:“阿姐,我会好好读书的。”
崔云昭忽然想起霍成朴。
她脚步微顿,问他:“霆郎,你喜欢读书吗?”
崔云霆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愣了一下,然后就说:“我喜欢的。”
“我知道我以前很顽皮,但那只是……只是想要让先生们更关心我。”
父母故去之后,他们虽然有那么多叔伯婶娘,可他们自己却很清楚,他们已经是孤儿了。
殷氏远在桐庐,鞭长莫及,他们只能在崔氏靠自己生存。
崔氏祖宅富丽堂皇,里面的一景一物,里面的亭台楼阁,都印刻着百年来的荣耀。
住在这里是很体面,可这雕梁画栋却也成了空中楼阁,成了控制住他们的牢笼。
他们只能被二叔父和二婶娘攥在手心里,没办法反抗。
只能任凭人摆布并不好受。
想不想搬出去?两个小的都很想搬出去。
崔云昭听见崔云霆稚嫩的嗓音,看着他们小脸上的坚定和喜悦,也不由笑了起来。
“三堂婶是个利落性子,你们搬去听乐堂,要听三堂叔和三堂婶的话,听从长辈们的教导。”
崔云昭顿了顿,先说崔云岚:“岚岚,你有什么事,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问三婶娘,她会告诉你如何做。”
“你不要怕,不要胆怯,她是我们的家人,你原来同母亲如何,就同她如何。”
崔云岚认真点了点头。
崔云昭又看向崔云霆:“霆郎,你也是,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请教三堂婶,课业上的事,你就多请教三堂叔和明堂兄,他们都不会吝惜赐教。”
“霆郎,这个机会很难得,希望你明年能考中,报答三堂叔和三堂婶的教导。”
崔云霆挺直腰背,使劲点点头:“阿姐,我会努力的。”
崔云昭叮嘱完,一行人也到了怜星阁。
夏妈妈已经收拾行李西,让梨青搬到了马车上,她正在怜星阁里等。
见崔云昭到了,她又说:“我若是走了,五小姐和三少爷怎么办?”
崔云昭握住她的手,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然后就道:“妈妈,二婶娘那边已经同意了,今日你就受累,晚些回去,先去二婶娘那边把我母亲的嫁妆单子都收回来,再帮着他们两个收拾好行李,给他们送听乐堂。”
夏妈妈没想到今日崔云昭办了这么多大事,不由瞪圆了眼睛,片刻后她又忍不住哭起来。
“小姐你真不容易,我一定好好把事情办妥,绝对不会让二房那吃人精占了夫人一分嫁妆。”
她说着,想了想,继续道:“我多留一晚,等安顿好五少爷和三小姐,我再过去伺候你。”
崔云昭便让她自己好生行事,莫要着急。
事情都吩咐完,崔云昭又叮嘱了弟妹几句,让他们有事就派人去寻她,这才领着梨青往前面的明德堂行去。
崔氏的明德堂是家中修建的最气派宽敞的屋舍,往常家中行年节礼时,此处也能容纳一家老小的席面,今日的士兵们虽然比往常要多,可将士们都不怕冷,摆不下的桌席就摆在了院子里。
崔云昭刚到垂花门前,就听到外面一阵热闹喧哗。
崔氏祖宅往常都是安安静静的,今日难得热闹,反而让人觉得舒心。
梨青上前推开门扉,崔云昭便来到了前院。
前院的士兵们都在吃酒,崔云昭粗粗看了一眼,见今日的酒席确实置办不错,这才放心。
有昨日见过的士兵们看到她,不由都举起酒杯。
“九娘子,多谢你。”
“崔娘子,你家的酒菜真不错。”
崔云昭冲他们一一点头,转身进了明德堂。
明德堂中,霍檀还在陪着叔伯们给士兵们敬酒。
当然,喝酒的主力是六堂叔。
崔云昭来到霍檀身边,见他的脸比方才还要红,忍不住念叨了一句:“少喝一些,仔细喝醉了。”
她声音不大,却被那一桌的士兵们听见,立即就哄笑起来。
“军使,还是娶了媳妇好,如今都有人心疼了。”
“哎呀,你们少起哄,别跟着闹军使了,让军使少喝些。”
这般玩笑着,崔云昭脸上也有些红,却并不如何羞涩。
她对他们道:“我酒量不济,只能以茶代酒,感谢兄弟们今日赏光,来崔氏做客。”
她说着,接过梨青手中的茶杯,把杯中茶一饮而尽。
明德堂内外瞬间响起一阵欢呼声。
“好!”
“九娘子爽快!”
崔云昭笑了起来,明德堂的气氛格外好。
六堂叔刚敬过一杯酒,这会儿也有些醉了,她对崔云昭和霍檀招招手,醉眼迷濛地道:“侄女婿,二侄女,我是喝不下了,你们这两位堂叔可比我差远了,我们就敬到这里了。”
“二侄女,军爷们若是菜不够,你只管让厨房准备,就说是我说的。”
“你们去招待客人吧。”
崔云昭点点头,认真道:“多谢三位叔父。”
六堂叔摆了摆手,他睁开眼睛,努力看了看崔云昭稚嫩的脸。
说起来,她今年也不过十八岁。
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才十三岁。
六堂叔对崔云昭笑了笑:“你二叔父的话,你不用听,家里还有我们呢。这门亲事我没反对,主要是我见过侄女婿,我觉得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郎君。”
“二丫头,你跟女婿好好过日子,受了委屈就回家来说。”
“侄女婿,你好好待我们家丫头,听见了吗?”
这一席话,把崔云昭说的有些鼻酸。
霍檀忙上前拱手行礼:“是,叔父们放心,霍檀一定好好待娘子。”
几位堂叔一走,士兵们就更放开了。
崔云昭看了看今日的饭食,八宝烧鸭、粉蒸肉和烧鸡应该都是外面买回来的,家里还额外做了炖菜和凉菜,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倒是把席面弄得漂亮。
所以说,崔序要面子,有时候也挺好。
崔云昭陪着霍檀敬了几杯酒,然后就道:“昨日少见了二十位弟兄,不如今日见见?还未曾给他们见面礼呢。”
霍檀就说:“在那边那两桌。”
于是崔云昭就陪着他过去,一一见过那些士兵们。
随着手里的福字发出去,崔云昭的心越发沉了。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难道当时被派来毒杀她的人,是后来入伍跟随霍檀的?
如果是这样,那就难办了。
就在她心中沉闷时,一道幽幽静静的嗓音响起:“属下白小川,见过九娘子。”
崔云昭倏然抬起头,目光炯炯落到他面上。
是他。
就是这个人,前世忽然出现在芙蓉殿,成了害死她的最大嫌疑人。
那幽幽冷冷的声音实在慎人,现在崔云昭回忆起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不会记错的。
濒死之时,痛苦至极,当时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里反覆回荡,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个声音。
同白小川的嗓音一模一样。
看身量,似乎也相差不大。
这一瞬间,崔云昭心跳骤然加快。
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看到希望的激动,一下子都在她心中迸发。
她想要大笑一声,纾解心中被杀害的苦闷。
但现在,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或许是崔云昭的动作太明显,她身边的霍檀不由问:“怎么了?”
崔云昭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到白小川身上。
他年纪很小,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整个人瘦瘦小小的,不太像是霍檀手底下的兵士。
要知道霍檀手下都是精兵,一个个都是膀大腰圆,孔武有力,这白小川身量细瘦,混在这一群精兵们之间,跟耗子进了猫窝似的。
尤其是他的嗓音,天生就显得有些冷,更不像是个士兵了。
“白长行,你今年多大?怎么就参军了?”
白小川被她这么问,立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垂下眼眸,安安静静站在那,只说:“属下是军户,原是陆军使麾下士兵,刚刚入伍三月,不过之前武平绞逆,陆军使战死,队伍便被打散。”
别看他年纪小,人也瘦弱,可谈吐举止却很沉稳。
听他的话,白小川也上过战场。
崔云昭努力让自己摆出自然的态度,她笑了一下,把那写了福字的红纸递了过去:“这是我的见面礼,你可以问问兄弟们如何用。”
白小川应了一声,接过了那张纸。
他没有道谢。
活了两辈子,崔云昭大抵能感受到旁人对她的态度,如果有明显的喜欢或者恶意,多少是能感受到的。
可这白小川却仿佛没什么情绪,给他见礼也不见他如何高兴,要么就是年纪小不懂事,要么就是心思很深。
崔云昭认真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万幸,线索就在霍檀身边。
只要有了线索,有了明确的人物,崔云昭就能一点一点查出真相。
她深吸口气,退了一步来到霍檀身边,看着那群高高兴兴吃酒的士兵们。
重生回来,她很满意自己做的每一步决定。
尤其是此刻,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崔云昭的心情也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冷夜里短暂抽离。
“兄弟们,感谢大家今日赏光,酒席管够,只管开心就是。”
汉子们瞬间就欢呼起来,场面更热闹了。
霍檀麾下的都兵是他们请来的,他们自然要作陪,客人不走,主人也不能走。
崔云昭以为要等许久,以为厨房要加菜加酒,但出乎她的意料,士兵们把桌上的酒席吃完,把坛中的好酒都喝干,就一起起身了。
他们吃完饭的时间都相差无几。
等吃完了饭,用衣袖一抹嘴,那些高大的汉子们就列队站在了庭院中。
崔云昭眼尖,看到了矮个的白小川站在了队伍最前面。
下一刻,士兵们右手捶胸,整齐划一行了军礼。
“谢军使,谢九娘子,属下告退。”
就连说这句话,他们也是异口同声。
那声音威风赫赫,震耳欲聋。
崔云昭的心剧烈地跳动着。
她忽然明白,为何无论前世今生,霍檀都如此在乎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这群士兵们。
士兵们行过礼,按伍一次离开,整个过程迅速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不过眨眼的工夫,崔氏明德堂中,只剩下那些干净的盘碗。
崔云昭看着眼前这一步,不由笑了一声:“真是……”
霍檀垂眸看向她。
“如何?”
崔云昭抬起眼眸,认真说:“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霍檀薄唇轻抿,却没有笑。
“这是应该的,作为一个军人,就应该懂得克制,今日过来吃酒,也是他们的任务,既然出任务,就要有规矩。”
“只有这样,等到了战场上,他们才能战无不克的军团。”
崔云昭安静听着他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前世她同霍檀聚少离多,并不知军营里的种种,她更没没有亲眼见过他上阵杀敌,看过他浴血奋战的模样。
所以她当时不懂,为何他可以年纪轻轻就初登大宝。
现在,崔云昭听到霍檀的话,多少有些明悟了。
可方才白小川的出现,却让崔云昭对他重新产生了防备。
白小川现在就是他麾下的士兵,那以后呢?
难道真的不是她误会,当年要杀害她的人,就是霍檀呢?
崔云昭垂下眼眸,一颗心又沉了下来。
她甚至忽然有些冲动,想要问一问他以后觅封侯了,是否会卸磨杀驴,把她这个糟糠之妻舍弃杀掉。
但话到嘴边,崔云昭还是忍住了。
她不能冲动。
她需要徐徐图之。
崔云昭深吸口气,然后道:“郎君,回家吧。”
霍檀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说:“回家吧。”
今日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崔序和贺兰氏肯定不愿意再见他们,所以崔云昭也没有再回内宅道别。
她叫了老管家过来,同他叮嘱几句,然后就领着霍檀离开了崔氏。
等两人上了马车,崔氏高大的门楣在身后消失不见,崔云昭才缓缓舒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就感受到马车里的另一个人。
霍檀实在太高大了,他就稳稳坐在那,也让人无法忽视。
马车驶出去很久,崔云昭还没有缓过神来。
她低垂着头,自觉自己现在没办法面对霍檀。
重生回来的每一天,崔云昭都在努力改变着身边的一切,她总是想要去证明什么,想要立即就找到线索。
最好的结果,就是杀她之人不是霍檀。
只要不是霍檀,那么无论是谁,崔云昭都不害怕了。
霍檀会成为未来的帝王,他的帝王之路似乎是天命所归,崔云昭作为普通的女子,短短几年,根本无法改变未来大势。
只要想要害她之人不是霍檀,那崔云昭就不用再提心吊胆。
而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不愿意对外人说的隐秘。
前世他们两人确实过得不好,关系也不和睦,但这并非因为这崔云昭不喜欢霍檀。
相反,前世那十年里,崔云昭心里始终有他。
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崔云昭已经没有心力继续跟随他的脚步,最终她选择和离,放过自己,也让霍檀去过他想过的生活。
所以,虽然临死时听到了那句话,心里隐约有了猜测,但崔云昭却不愿意相信确实是他害死了自己。
说她软弱也好,懦夫也罢,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是拒绝相信的。
她不能相信自己曾经同床共枕的夫婿要杀害她,也不能相信自己曾经欣赏过的人会害死她。
这种感觉,比被人杀死还要痛苦。
这意味着前世的她瞎了眼,就连身边的豺狼虎豹都没有看清。
与此同时,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在反覆拉扯。
“他为何不能杀了你?或许你的存在,阻挡了他的道路。”
“或许,他要迎娶的新皇后,在乎你这个曾经的前妻。”
“更或许,他把你当成一个污点,想要直接抹除。”
每当这个时候,崔云昭都只能捂住耳朵,让自己不去听那一句句的鬼语。
而现在,那些尖锐的词语再度从她心中浮现。
崔云昭一时之间有些怔忪,就连霍檀的声音也没有听见。
霍檀看她从崔家出来就一直没有说话,不由蹙了蹙眉头。
今天对付崔序,在清风阁里虽然很是爽快,但那似乎都是表象。
那到底是她的家,那些也都是她的亲人,或许她还是伤怀的。
想到这里,霍檀忍不住开口:“娘子,你没事吧?”
但崔云昭却没有听见。
霍檀微微低下头,才发现她眼睛又红了起来。
虽然才成亲两日,但霍檀却也慢慢同她熟悉起来。
她觉得委屈的时候,眼睛就会不自觉变红。
霍檀一下子觉得有些揪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安静看着她垂眸不语,马车一路疾驰,很快就回到了藕花巷。
等到马车停下来,崔云昭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霍檀叹了口气。
他又唤了崔云昭一声,这一次,崔云昭依旧没有理他。
霍檀下意识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崔云昭的手腕很细,肌肤很柔软,可霍檀还没多感受片刻,他轻轻握着的手就被眼前的女子一把挥开了。
她的动作很大,几乎是惊惧挣脱一般,状态充满了防备。
霍檀一下子愣住了。
他甚至是有些难以置信的。
他原本以为崔云昭是被他吓着了,但紧接着,他就从崔云昭抬起的眼眸里,看到了清晰的怨怼。
她怨恨他。
为什么?
霍檀从心底深处升起疑惑,也在那疑惑里,有些自己都不能肯定的委屈。
他自觉待她已经很好,她为何还要怨恨他?
前日他们不还同床共枕,一起布置他们的家,今日他们还一唱一和,配合不是很好吗?
怎么转眼之间,一切就变了。
而此刻,崔云昭也回过神来。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一紧,下意识就想要解释。
可她要如何说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不敢去看霍檀受伤的眼。
“我……”她的声音颤抖,带着浓浓的泪意。
霍檀以为她要哭了。
崔云昭倏然低下头,然后才道:“我心里难过,不是故意的,郎君莫要生气。”
前世她同霍檀虽然不甚和睦,但霍檀是个不记仇的人,每一次两个人闹了别扭,崔云昭随便找两句话敷衍,霍檀都能接受。
所以现在,她也想这般大而化之。
但霍檀却没有答应。
这一次他没有轻易放过她。
崔云昭感受到他伸出手,轻轻抬起了自己的下巴。
一阵风吹来,吹起马车的车帘,让车外的阳光落到了她布满泪痕的脸上。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霍檀想要说出口的话全部都压在喉咙里。
他质问不出口了。
或许,真的如崔云昭说的那般,她心里难过吧。
不是利用他,诓骗他,把他利用完就翻脸不认人。
霍檀感觉到她在颤抖。
她脸上的泪一点点滴落,打湿了他的手心。
明明是冬日,可那珍珠泪却仿佛烛泪,烫得他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霍檀心里升起烦躁来,这一刻,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的不聪明了。
他觉得崔云昭就犹如冬日的天气,变幻莫测,风云无偿。
还不如去打仗,打仗只要上阵杀敌,只要杀掉所有的敌人,就可以赢得奖品。
无论是官位还是财富,都唾手可得。
但崔云昭却成了他人生里的意外。
她那么娇弱,那么美丽,眼睛一眨,那眼泪就要烫他的心。
就如同现在这般。
从崔氏出来时候还好好地,她也很高兴,怎么回到了家中,她就忽然哭了起来?
霍檀看着她,深深吸了口气。
“崔云昭,如果霍氏真的让你不喜,今日你可回到崔氏住。”
霍檀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人,只能让说让她高兴的话。
可他这话说完,崔云昭哭得就更凶了。
对面的女子红着一双漂亮的凤眸,此刻正满眼是泪看着他。
“霍檀,你怎么能这样!”
在她眼中,少了些怨怼,多了些委屈。
霍檀几乎都要被她弄疯了。
可在崔云昭心中,却是曾经两个人谈论和离的场景。
那时候她大病初愈,梨青也意外身故,她身心俱疲,无法再继续坚持。
霍檀来看望她,她心里委屈,便直接说了和离。
然而那时候霍檀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
后来,崔云昭有两年没有见过霍檀。
她心里委屈,也怨恨他无情。
她恨自己曾经对他动过心,也恨他轻易放弃了两个人的一切。
因为要打仗,所以他抛下了家业。
因为要保护更多的人,所以他没有保护她。
在霍檀的世界里,被抛下和舍弃的总是她。
回忆起这一切,崔云昭哭得更凶了。
她忽然发疯一般,伸手捶打霍檀的胸膛。
“霍檀,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刚刚成婚,你就不想要我了吗?”
对面的少女满脸是泪,拳头打在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声音里透着无数的委屈。
仿佛还是霍檀做错了。
霍檀叹了口气。
他忽然伸出手,把她整个人抱进怀中。
他以为她会挣扎,会继续捶打,可她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她靠在他怀中,默默流着眼泪。
似乎要把前世的委屈,痛苦,不甘和害怕,都一并哭出来。
霍檀稳稳抱着她,即便感受到了胸前衣襟被她的泪水染湿,也没有放开手。
他甚至还无师自通,轻轻拍着崔云昭的后背,用自己的方式哄她。
两个人就这样靠在一起许久,霍檀才感觉到崔云昭慢慢平静下来。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想了想,垂眸道:“娘子,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无论是多么大的委屈,你都可以同我说。”
“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我做不到的,拚命也会为你做到。”
崔云昭没有说话。
霍檀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发顶,最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怎么了,皎皎别哭了。”
今日陪她回门,他才知道她小字叫皎皎。
皎皎明月,昭昭煌煌。
真的很衬她。
霍檀说完这句话,自己都觉得有些脸热。
两个人又安静了片刻,崔云昭才哑着嗓子开口:“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崔家,我……我心里难受。”
霍檀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你要是难受,就打我吧。”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
她低着头,霍檀也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开心了,只能听到她柔软低哑的嗓音。
“霍檀,你以后会一直待我好吗?”
第26章
哭过这一场, 崔云昭的情绪慢慢稳定了下来。
她知道自己重生回来之后,一直紧绷着情绪,被霍檀那么一刺激, 才会突然崩溃。
崩溃虽然会让霍檀起疑,但崔云昭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她确实很需要哭这一场。
这般痛痛快快哭过了,她整个人都舒服许多,心里的郁气也都被哭叫了出去。
她死过一次的人了, 知道面子最不值钱, 因此现在她也不觉得羞赧。
她抿唇垂眸,在想怎么哄骗霍檀。
霍檀听到她这么问, 没有立即就回答。
他从来都很慎重, 说出来的话一字千金, 从不诓骗人。
崔云昭等了片刻,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不由抬眸看向他。
因为这一场别扭, 她那双凤眸红彤彤, 跟小兔子一样,脸蛋上也有些泪痕, 看起来娇嫩又可怜。
霍檀被她那么水汪汪看一眼, 瞬间失去了理智, 下意识便回答:“我会的。”
等这三个字一说出口,霍檀也觉得轻松许多。
或许,这就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霍檀看向崔云昭, 眼眸中有着诚恳和真诚:“娘子, 我会的, 我会待你好的。”
他不想说这些肉麻的话语, 可被崔云昭这么看一眼,真的很难不铁汉柔情。
下意识的,就什么都能说出口了。
崔云昭听到这话,微微松了松心神。
她面上泛起一抹红晕,眼睫轻颤,很快就挪开了视线。
然后霍檀就听到她说:“我方才那样哭,郎君莫要笑话我。”
“我平时不是那样胡搅蛮缠的性子。”
霍檀此刻还环抱着她,把她娇小的身躯护在怀中,见她这般,他心中的那点疑惑还是被打消了。
刚成亲那几日,崔云昭显得落落大方,同他也总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便以为她是个爽朗沉稳的性子。
现在看来,或许她都是强撑的。
任谁从崔氏那样的雕梁画栋嫁到这样的人家,心里怕都不好过,她能表现出那般模样,已经极好的了。
她今年不过十八,比自己还小一岁,又是闺阁女儿,他何必那么严苛?
再说,崔云昭会这般,他也不是全然没有错。
如此看来,他待她还是不够关心。
霍檀一阵沉思,直接想到另一个层面上。
“娘子,也是我疏忽,对你关怀不够,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同许多小娘子相比,娘子已经足够好了,我以后不会让你再哭了。”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自然不知霍檀想到了什么地方上,但听这话,霍檀倒是没有疑心她突如其来的大哭,不由松了口气。
不管他想什么,总归对她有利便好。
崔云昭便顺着话说:“郎君你真好。”
两个人在马车上耽搁了好长时间,外面的梨青都等急了,这会儿便踮脚询问:“九爷,小姐,已经到家了,可要去旁的地方?”
崔云昭这才回过神来。
她脸上再度浮现一抹薄红,立即从霍檀身上挣脱开来,忙坐到离他最远的位置。
“郎君,已经到家了。”
霍檀看了一眼少了温香软玉的怀抱,忽然又觉得她的撒娇哭泣也不是不好。
虽然遗憾,却也并不着急。
霍檀点了点头,见她脸上还有泪痕,便说:“回家吧,回家洗把脸,就好受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梨青方才跟在后面平叔的马车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现在见小姐用帕子捂着脸,便忙焦急地上前来。
“小姐……?”
她还没问出口,就看崔云昭对她摇了摇头。
于是梨青就不再多问了。
崔云昭哭过一场,嗓子有些哑,她道:“梨青,你让平叔帮忙把夏妈妈的行李搬进去。”
梨青点点头,看她同姑爷一起进了东跨院,这才转身去忙。
回到了卧房,崔云昭放松不少,让桃绯接了热水来擦脸,然后又仔细在脸上涂了一层珍珠粉。
霍檀方才吃了很多酒,又在马车上折腾那一会儿,现在便有些头晕,坐在八仙桌边撑着手,微垂着眼眸。
此时已经过了申时,窗楞边的刻香烧过一半,正幽幽散着余烟。
崔云昭小声叮嘱桃绯去给霍檀准备醒酒汤,自己则来到霍檀身后,伸出手轻轻贴在了霍檀的太阳穴上。
若是旁人忽然碰触霍檀,霍檀一定立即就会反手控制对方。
不过现在是在自己家中,加上霍檀嗅着熟悉的桂花香,知道身后人就是崔云昭,便没有反制。
当冰凉柔软的小手贴在太阳穴上时,霍檀下意识警惕,但很快就放松下来。
“娘子,你也歇一歇吧。”
崔云昭声音很柔和,却还是有些沙哑。
“我只吃了几杯酒,倒是还好,我帮你按一按,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霍檀嗯了一声,他闭上双眼,感受崔云昭的按摩。
崔云昭可能专门学过,她手上的力度刚刚好,既让人舒服,又不会太过软弱无力。
按了一会儿,霍檀竟真的觉得舒服许多,也没那么头晕了。
就在这时,桃绯端着醒酒汤过来了。
崔云昭就松开了手,让霍檀把醒酒汤吃了。
“郎君,你吃了醒酒汤就去睡一会儿,我去把娘家的回礼呈给阿娘,好让她放心。”
哭过一场,崔云昭又重新变回了落落大方的崔氏女。
霍檀深深看她一眼,见她已经重新梳妆,除了眼睛还有些红,其他一切如常,心里便安定不少。
“有劳娘子了。”
霍檀到底吃了不少酒,虽然不怎么醉,但他有些头昏嗜睡,躺下就熟睡了。
崔云昭带着崔氏准备的回礼去见林绣姑,见她果然没有午歇,正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她们,进去就直接说回门很好,大家都很开心。
林绣姑就拍了拍胸脯,念了一声佛偈。
“这就好,这就好。”
崔云昭见她在做针线,不由道:“阿娘,以后针线都请绣坊去做,我的嫁妆铺子有绸缎庄,请了绣娘的。”
林绣姑就笑了笑,说:“我闲不住。”
“平日里不过买买菜,做做洒扫,要是什么都不做,就会闲得慌。”
“既然你来了,那来看看这褙子你可喜欢?”
崔云昭有些意外。
“阿娘,这是给我做的?”
林绣姑有些不好意思。
她道:“我不会做绣活,但缝补做得好,以前专门学过的,咱家穷困的时候,我能接到不少缝补的活计。”
“我原没怎么见过你,便不好胡乱做,现在瞧见了,才能拿好尺寸。”
崔云昭凑过去看,果然见林绣姑正在成品妆花缎上缝毛领。
这件褙子花纹喜庆,款式别致,最主要的是看起来腰身正合适,加上洁白的狐狸毛领,穿上一定很好看。
无论料子和做工都是顶好的。
崔云昭便有些高兴。
她没想到,林绣姑这是特地给她做的。
崔云昭摸着这柔软的妆花缎,抬眸就看到林绣姑正小心翼翼看着她。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就立即说:“阿娘,你做的真好,正好过年我可以穿新衣了。”
林绣姑见她喜欢,立即就笑开了花。
“好,你若喜欢,那我给你做一身吧,你自去配着穿。”
崔云昭没想到林绣姑会这么高兴,便没有拒绝:“那就多谢阿娘了,只阿娘别累着,要多歇一歇眼睛。”
林绣姑就点头。
她见崔云昭不着急走,不由就想同她多说几句话。
“原来这门亲事定下来的时候,我还挺紧张的,生怕你不喜欢家里窄小,怕你不习惯家里的生活。”
林绣姑絮絮叨叨:“我当时想着,若是以后家里的营生再好些,一定要好好置办宅院,也不能让你这个崔氏女丢了面子。”
说来说去,还是担心她不喜欢这个家,不喜欢霍檀。
若是外人听见,准以为林绣姑这个婆婆在含沙射影,但崔云昭知道林绣姑没有坏心,说话一贯直来直去,便也就认真听她说。
“可你进门之后,我才发现是我想多了,你真是个好姑娘。”
林绣姑这么一夸,反而弄得崔云昭有些羞赧。
“阿娘,您也是很好的婆母。”
这个家里,除了作妖的老太太,其他人都很好相处,作为婆母的林绣姑从来都没有为难过崔云昭,作为夫君的霍檀前程光明,沉着稳重,还英俊无双。这样的日子,已经比许多高门闺秀都过得好了。
崔云昭知道自己前后的反差有些大,同自己以前的名声也有些不同,想了想,就说:“阿娘,您是这么好的婆婆,待我如亲生,郎君又那般体贴,我的日子,比许多新嫁娘的日子要好过不知多少。”
“我很惜福。”
林绣姑认真看了她一眼,手里针线不停,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儿媳啊,九郎不容易,他年纪轻轻撑起这个家,付出的比常人要多很多。阿娘没有别的愿望,也不求大富大贵,我只想着,你们能健康长寿,能和和美美过完这一生。”
林绣姑抬眸看向崔云昭,眼眸中满是恳切。
“你能答应阿娘吗?”
崔云昭没有躲避她的眼眸,等她说完,便认真点了点头:“我答应阿娘。”
从前院回去,崔云昭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在八仙桌前坐定,一点一点缕清思绪。
白小川现在是霍檀麾下的士兵,并不意味着他以后也是,而且无论是与否,只要崔云昭有耐心,一定能从他身上找到线索。
只要有线索,就一定能查到真相。
而她跟霍檀,也还是维持现在这般的日子,在一切都未知之前,她没必要同霍檀分崩离析。
崔云昭深吸口气,忽然听到卧房中传来男子低低的声音。
“皎皎,你回来了?”
“一起午歇吧。”
崔云昭忙了一天,确实有些困了,便没有拒绝。
她正要起身,就听到外面传来喧哗声。
藕花巷住的大多都是军户,一般不会在巷子里闹事,既然这声音从东跨院传来,那便应该是自家的。
崔云昭原本不想去看,可刚一回头,就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大嗓门。
“母亲,您回来了。”
崔云昭心里有些惊讶,她忙站起身,快步进了里屋。
刚绕过屏风,她就看到霍檀已经坐起身,正靠在拔步床边穿鞋。
兴许是喝了酒,屋里的炭盆又热,他此刻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衣襟敞开,露出里面蜜色的肌肤。
崔云昭不由回忆起前世的春宵良辰,面上微微泛红。
霍檀的身材是极好的。
身姿颀长,猿背蜂腰,尤其是那棱角分明的腹部,每一块肌肉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他身上都是结实的腱子肉,却并不显得肌肉虬结,反而有一种轻盈的锋锐。
看着看着,总想上手摸一下。
崔云昭眼神游移,轻咳一声:“郎君,好像是祖母归家了。”
霍檀点点头,方才不过睡了半个时辰,又半梦半醒的,但此刻他的眸子里却多了几分清明。
他说:“我听到了。”
就连说话,都是一字一顿,吐字清晰。
如此看来,他的酒量应该是极好,即便中午吃了那么多酒,也没有彻底吃醉。
这倒是崔云昭以前所不知道的。
“祖母回来,还是要去见过的,你略等我一下,我们一起去。”
崔云昭便去给他找了一身新衣袍,放在衣架上抚平褶皱。
霍檀看了她一眼,穿好鞋袜就去梳头。
“祖母不是说要给远哥媳妇照顾月子,怎么这才几日就回来了?”
前世是没有这一出的,她隐约记得远哥媳妇确实生了孩子,但顾老太太却没有回去。
这次不知道为何竟是回去了,打着伺候月子的名头,却没待满一个月。
崔云昭把惊讶掩藏住,只问他家里的事。
“远哥是谁?”
霍檀端起桌上的凉茶,直接一口灌下去,然后就过来穿好衣衫。
崔云昭给他选的是竹青的窄袖长跑,穿好后再在腰上系腰带,立即衬得他面如冠玉,玉树临风。
霍檀还未及弱冠,头发没有全部盘上,脖颈后散乱的发丝让他多了几分不羁,有一种浪荡公子哥的风采。
“远哥名叫顾远,是祖母娘家长兄的长孙,比我大三岁。”
“顾家也是军户,不过舅公和舅父都去得早,只剩下远哥用抚恤银买了民户,如今已没有在军中任职了。”
这里有一个崔云昭不知道的户籍政策。
霍檀见她一脸茫然,就飞快解释。
“舅父是家里独子,也只生了远哥一个孩子,在舅公和舅父都战死之后,朝廷规定家里有两名烈士并只有一名男丁或只剩女户时,可用半人抚恤银换民户。”
这是当今圣上登基之初就下的旨意。
中原腹地征战多年,连年的战乱让百姓民不聊生,因为战事,许多非军户子都参与从军,让人口和丁户数量骤降。
年轻的男人都去打仗了,谁来种地?谁来繁衍生息?家里的妻儿老小又有谁来照顾?
为长远之计,不能让一家都死绝,圣上才想了这么个政策。
这样,对于家中人丁稀少的妇孺也是个关照。
崔云昭听到这里,不由感叹:“陛下英明。”
霍檀笑了一下。
他的笑容干净俊朗,可能因为今日吃了酒,眼眸中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缠绵悱恻。
他看着崔云昭,声音很轻:“这是我父亲早年提出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没再继续了。
崔云昭忽然想起来,霍檀的父亲也是独子。
不过他们家中的孩子多,显然不符合条件,不过霍父能想到这样的抚恤政策,也是颇有仁心的。
夫妻俩这边絮絮叨叨,霍檀就已经穿戴整齐了。
两个人便从东跨院出去,一起来到了正房前。
刚跨过月亮门,崔云昭就听到顾老太太熟悉的阴阳怪气:“柳丫头,你把床铺收拾好,让迎红搬去跟你一起住,你们表姐妹还能做个伴,多好。”
崔云昭蹙了蹙眉,她从记忆里翻找许久,还是没想起来这个迎红是谁。
霍檀在她耳边低低道:“顾迎红是顾远的妹妹。”
崔云昭立即了悟。
前世顾老太太整日在家里盯着林绣姑,要么就是看她不顺眼,倒是没有把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领回家里来过。
便是逢年过节见过一面,崔云昭也早就忘记了。
现在听顾老太太的意思,竟是要让这迎红在家里住下。
崔云昭不由蹙了蹙眉头。
她同霍檀对视一眼,见霍檀面色平静,对顾老太太的作妖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不由在心里叹气。
这霍家哪里都好,唯独这个顾老太太是个不省心的。
偏巧她辈分最大,身体还特好,等到霍檀登基为帝,她也都还好好活着,舒舒服服当她的太皇太后。
好涵养如崔云昭,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几句。
夫妻两个也不能躲着不见,若真如此,明日里老太太就能念的满巷子都知道,霍檀便道:“走吧,去看看怎么回事。”
也是凑巧,霍新枝不在家。
霍成樟已经办好了退学和入学,领着霍成朴去看白鹤书院是什么模样,只有林绣娘和霍新柳在家。
崔云昭和霍檀来到前院,就看到老太太插着腰,趾高气昂对低头不语的霍新柳叮嘱。
林绣娘站在边上,一贯乐呵呵的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
在老太太身边,站了个同她有五分像的姑娘。
那姑娘生的长脸细眉,一看就不好亲近,但因为年纪还小,身上还有一股稚气,所以没有老太太看起来那么刻薄。
她低眉顺眼站在老太太身边,一语不发。
霍新柳没有答应,林绣姑也没有立即就热络上来,这让老太太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这个家如今没有我说话的份了?”
“你们这是攀上了高门大户,瞧不上我们这军户人家。”
老太太说着,立即就要唱念做打:“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含辛茹苦拉扯长大的儿子没了,儿媳儿媳不孝,孙辈孙辈不顺,没有一个让我能安享晚年的。”
崔云昭:“……”
她前世就最厌恶老太太这般作态。
所以平日里能躲就躲,尽量不同她来往,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总能碰到好多回,一来二去,崔云昭就觉得更憋屈了。
老太太就是那种她自己不开心,就让别人也不好过的性子。
她这么一喊,林绣姑就只能开口:“母亲,你别喊了,仔细左邻右舍听到,给九郎丢人。”
林绣姑的嗓门本来就大,现在为了盖过顾老太太的嗓音,更是扯着嗓子喊起来,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凡。
崔云昭心想,本来邻居还不在意,这么一来,家家户户就要凑着耳朵听了。
老太太被儿媳这么一说,那张长脸立即耷拉下来,她刚要开口,转头就看到了崔云昭和霍檀。
她眼睛一转,立即就拿腔作势:“九郎,你一贯是最孝顺的,如今你远哥家里有喜,忙不过来,赶上迎红生了病,我便接了她家里来照顾。”
“你是答应不答应?”
霍檀是晚辈,不能拒绝长辈的吩咐,林绣姑听到她直接难为儿子,立即就急了。
她刚要开口,就看霍檀对她摇了摇头,然后就冲顾老太太笑眯眯开口。
“祖母所言甚是,既然顾表妹生病了,家中自然要好好关照。”
老太太顿时犹如斗赢了的母鸡,梗着脖子看林绣姑。
但霍檀下一句话就打掉了她脸上的笑。
“不过祖母,既然顾表妹是因为生病,怎么也不好同二妹一起住吧?二妹自来身体弱,为了怕旁人招惹,才让她自己住的。”
主院这边,一共有正房加两间厢房。
厢房都是两间的样式,四个孩子一人一间,住起来也很舒服。
而主屋是三间样式,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堂屋,一家人往常都是在这边吃饭,左右两间屋是老太太和林绣姑单独居住。
一家人都分开来住,谁也不跟谁挨着,这也是如今霍家过得好,才有了这样的体面。
可整个霍氏就这么几间屋子,若是顾迎红不能跟霍新柳一起住,就没有地方住了。
霍檀答应的话就跟没说一样。
老太太细眉一皱,立即就嗤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若是如此,你表妹应当住哪里?”
霍檀淡淡道:“不如让顾表妹同阿姐一起住吧,阿姐最是细心,也会照顾人,顾表妹同阿姐一起住,想必很快就会病好的。”
这话一出口,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老太太面色一僵,即便她再如何能说会道,此刻也没办法立即拿出反驳的话来。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倒是那个顾迎红此刻柔柔弱弱开口了。
她先是咳嗽一声,然后就低低道:“大表姐平日里喜静,我不好打扰表姐在家中静养,若是让表姐也病了,岂不是我的罪过。”
这姑娘说话斯斯文文,声音婉转悦耳,倒是很会拿捏分寸。
崔云昭看了她一眼,眯了眯眼睛。
跟老太太那样的胡搅蛮缠相比,这位迎红表妹显然心眼更多一些。
果然,她继续道:“我从小吃苦,也不在乎住在哪里,只要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行,哪怕睡碧纱橱都是使得的。”
她这么一提点,老太太立即亮了眼睛。
她下一刻看向崔云昭和霍檀,那双细长眼里充满了得意和喜悦。
“看看,迎红这孩子多懂事啊,”顾老太太继续拿腔作势,“你说的也有道理,既然不能打扰他们,不如自己住,九郎啊……”
“我记得你们东跨院的正房就有个小隔间?”
顾老太太努力做出慈爱的样子,笑了一下:“不如让你表妹住在那小隔间吧,不用弄得太好,添一张床便是了。”
崔云昭:“……”
怎么事情突然就落到了她身上?
第27章
老太太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这个主意特别好, 好到她心坎里去了。
她得意洋洋看向崔云昭,就等着她开口拒绝。
然后,她就可以以长辈的身份训斥她了。
但老太太等阿等, 都没等到崔云昭回答。
她刚要说什么,眼前一花, 才发现崔云昭已经来到了她身边。
她笑眯眯挽住自己的胳膊,推着她往正堂行去。
“祖母,外面冷, 顾表妹又病了, 咱们还是进正堂说话吧。”
老太太被她这么一推,顿时有些懵了, 下意识被她推着往前走。
顾迎红见一行人都往前走去, 不由咬了一下嘴唇, 忙捏着包袱跟上了。
崔云昭挽着老太太的手, 态度很是谦和, 语气也很亲昵。
“祖母, 顾表妹来家里, 我是极高兴的,”崔云昭声音温柔, “家里就这么大地方, 自然不能委屈了表妹, 我回去就把小书房里的书架书桌都搬出来,去给表妹买一张床,好能住下。”
老太太面上一僵。
“那不是空隔间吗?”
崔云昭笑了笑, 说:“祖母一早就离家了, 不知道家里事, 孙媳从家里带来的书多, 还有檀木的书架和妆奁,都摆在了隔间里。如今别说床了,就连一张椅子都摆不下呢。”
她的声音能让在场众人都听清。
“隔间摆不下紫檀书架和妆奁,我就让人送回崔氏,暂且不读书了。”
她特地把紫檀两个字着重重复。
老太太下意识就说:“不行。”
顾老太太年轻的时候穷怕了,银钱到了手里头,轻易不往外面拿。
崔云昭那金贵的檀木书架都搬进了霍家,在老太太看来就是她的东西,万没有再搬出去的道理。
可若书架还放在隔间里,那顾迎红就没地方住了。
顾迎红垂下头,手指轻轻捏着,嘴唇死死抿着。
人人都说这位崔氏的嫡女晴朗如月,秀外慧中,最是温婉尔雅,是城中高门千金的表率。
如今看来,传闻多有不实。
端看那伶牙俐齿的劲儿,也瞧不到多少温婉尔雅。
老太太这一犹豫,顾迎红就觉得不好。
她忙上了前来,柔柔弱弱道:“姑婆,我还是回家去吧,虽说家里如今正热闹,总还有我容身之地。”
这话说得可真是可怜。
崔云昭回过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理她的话茬。
她先扶着老太太坐下,又等林绣姑坐下,才陪着霍檀坐在了次座。
紧接着,她就如同当家主母那般,对顾迎红笑了一下。
“顾表妹,别拿自己当外人,坐下说话吧。”
顾迎红:“……”
顾迎红搅着手指,还是坐了下来。
顾老太太这会儿又想起一出:“既然你们正房住不了,不如就让她住厢房,那边还有个小隔间吧?”
崔云昭立即就说:“祖母,那边的厢房是我丫鬟们所住的,今日我的奶娘也会搬过来,他们三个住一起倒是没什么,就是怕表妹……介意。”
主人家哪里能和丫鬟住一间的?
这一说,老太太就皱起了眉头。
她有些不耐烦了,忽然就拿出胡搅蛮缠的劲儿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让迎红住哪里?我不管,迎红一定得住下。”
顾迎红低下头,眼睛霎时间就红了。
崔云昭看了看霍檀,霍檀就对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便看向顾老太太。
“祖母,不如让顾表妹跟您一起住?”
顾老太太愣了一下。
霍檀给林绣姑使了个眼色,林绣姑就说:“唉我这脑子,就是了,母亲那屋是个大床,又宽敞阳光又好,表姑娘住那边,还能陪着母亲说话,岂不是两全其美?”
老太太难得没吱声。
崔云昭见她低头拨弄手上的佛珠,知道她在盘算得失,又被霍檀拽了一下衣袖,于是便道:“唉,若是祖母不愿意,那不如让孙媳出钱,给顾表妹另外赁个宅子,养好了病再回家?”
霍檀原本是想让她看自己,却不料她看都不看,却把话说得漂漂亮亮。
这种不需要多说话就能同人心有灵犀的感觉真好,让他一颗心都跟着雀跃起来。
崔云昭这话显然是不能被顾老太太接受的。
她把顾迎红接过来,本来就是起了别的心思,若是还要另外掏钱给她赁宅,简直得不偿失。
老太太瞬间就定了心神:“那就让迎红同我一起住把。”
老太太说着,抬头看向了迎红,脸上重新有了笑意。
“迎红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孝顺我的。”
崔云昭垂下眼眸,也跟着夸:“是啊,顾表妹一看就比我仔细,有她照顾祖母,我也放心。”
崔云昭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来到顾迎红面前。
她脸上挂着和煦的笑,从手上脱下一个银镯,一把握住了顾迎红的手。
顾迎红的手有些凉,不知是冷还是紧张,一点都不温暖。
“顾表妹,今日你我初见,我作为长嫂可不能空手。”
“前几日给弟弟妹妹们都送了见面礼,今日没有准备,只能送你这银镯。”
“还望你别嫌弃。”
顾迎红立即就红了脸。
她怎么也没想到崔云昭还会用长嫂的姿态给她见面礼,此刻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一下子僵硬在那里。
崔云昭挑了挑眉,故作惊讶道:“哎呀,顾表妹你怎么不收,可是嫌弃我这见面礼太薄……”
她话音还没落下,顾迎红就连忙接过了镯子:“多谢表嫂。”
崔云昭满意了,伸手拍了拍她肩膀:“祖母年纪大了,母亲要操心一大家子的事,若是你住得不舒坦,你只管跟我说。”
她说罢,没事人一样坐回到椅子上,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过。
顾老太太不由看了她一眼。
难道这个孙媳妇也跟儿媳似的,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
不过,不管她是什么秉性,老太太也有的是办法折腾她。
顾老太太心里盘算着许多事,然后就摆手:“你们回去吧,我累了,要歇一歇。”
崔云昭就起身,同霍檀一起行礼告辞。
不过夫妻俩刚走到门口,老太太那阴沉沉的嗓子就又响了起来。
“孙媳啊,我听人说世家大族规矩都多,尤其是你们崔氏,”顾老太太眯着细长眼,满眼算计,“你们家中的媳妇是不是日日都要给婆母请安呢?”
崔云昭有些意外,这些事前世都是未曾发生过的。
不过崔云昭如今可不是年轻时候,脸皮早就练就出来,哄骗人一点都不胆怯。
“哪里的事情啊?”崔云昭惊讶瞪大眼睛,“我怎么不知呢?”
崔云昭的声音有些夸张:“祖母,您可别听那些三姑四婆瞎说,我们崔氏可从来不会磋磨儿媳妇,越是要脸面的人家,越是婆媳和睦,一家美满的。”
顾老太太愣了一下,就连要开口说不用了的林绣姑,都没能跟上话。
崔云昭回过头,笑着看向顾老太太:“世家大族最要脸面,怎么会传出这样的名声?若是如此,谁家肯把姑娘嫁进来?”
“祖母,以后再听人如此说,可要帮着崔家澄清,我崔氏家风清正,从不会有此等事情发生的。”
顾老太太不过就说了一句话,她这般说了一箩筐等着,还字字句句都在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岂不是成了胡搅蛮缠又不讲理的人家?
她还想再说什么,就听林绣姑大声道:“你们别站在这里了,妨碍你们祖母歇息,赶紧回去吧。”
她一发话,霍檀立即握住崔云昭的手,牵着她快步往外走。
等两个人跨过月亮门,崔云昭才回过神。
她抬眸看向霍檀,霍檀也正看着她。
夫妻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一瞬,两个人便一起笑了起来。
此时正是下午时分,天上阳光灿灿,白日煌煌。
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祛除了冬日的寒冷。
霍檀紧紧攥着她的手,目光安安稳稳落在她脸上。
他们明明刚刚成婚,可彼此之间的默契,却比许多经年夫妻都要强。
那种感觉无法言说,让他一向冷硬的心都跟着柔软了下来。
就仿佛春日的花开,夏日的细雨,秋日的晚风和冬日里最耀眼的光。
让他浑身上下都很舒适。
崔云昭被他这样专注凝视着,不由也收起了笑容,仰头看向他。
她下意识晃了晃被他牵着的手:“郎君,怎么了?”
两个人交握的手在风里晃,好似秋千一般,飘飘摇摇,带起心房的涟漪。
霍檀脸上渐渐又浮现起笑意。
“娘子,多谢你。”
崔云昭愣了一下,然后便抿了抿嘴唇,神情难得有些小骄傲。
“你自然是要谢我的。”
崔云昭想到方才老太太难看的脸色,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不是我聪慧,今日的事怎么可能那么顺利?”
霍檀点点头,牵着她慢慢往前行去。
下午西去的金乌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可牵着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我知道的,郎君也不愿意家中多一个陌生人。”
崔云昭如此说着,忽然又停住脚步,站在那株枣树下仰头看向霍檀。
她的眼睛亮晶晶,比天上的所有繁星都要明亮。
崔云昭脸颊微红,面容是恰到好处的精致,美丽得犹如水中月。
她轻轻勾着红唇,唇畔仿佛盛开的花。
“还是说,”崔云昭的声音也是柔软的,“还是说郎君也觉得家里多个娇柔的表妹比较好?”
霍檀只觉得她的声音带着勾子,一下下挠在他心尖上。
酸酸涩涩,麻麻痒痒,总想去挠一下,却又不得法。
霍檀忽然低下了头,让自己无限接近崔云昭。
顷刻间,两个人身上的气息便纠缠在了一起。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醇厚的嗓音拂过她发红娇嫩的耳垂。
“娘子,家里只一个你我都伺候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去伺候别人。”
“你说是吗?”
他离她太近了。
两个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彼此。
呼吸出来的热气带着熟悉的酒香,那是他们刚刚喝过的桂花酿。
很纯很香,让人沉醉。
崔云昭原本不觉得自己吃醉了,现在却又头脑发晕,也觉得有些困顿了。
霍檀专注看着她的眼眸,看着她眼眸中的迷濛和沉醉。
他忍不住往前靠了靠,离她近了些,又近了些。
就在两个人嘴唇要碰触的一瞬间,崔云昭一把推开了霍檀。
她面上红彤彤的,比三月的牡丹还要艳丽。
自然是极美的,也是让人极为心动的。
霍檀有些遗憾,可却又没那么遗憾。
在内心深处,涌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期待,不停叫嚣着以后。
崔云昭正要斥他,抬眸就看到他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嘴唇。
好似在回味。
崔云昭:“……”
崔云昭面红耳赤,气急败坏:“你,无耻!”
霍檀大声笑了起来。
他跟在崔云昭身后,声音带着笑,说出来的话更气人:“娘子,为夫哪里无耻了?”
“天地可鉴,为夫方才真的没能碰到娘子呢。”
崔云昭不理他。
她快步进了堂屋,背对着他坐在八仙桌上,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凉茶。
梨青在给夏妈妈收拾东西,桃绯在小厨房帮忙,便都忘了给茶炉添炭。
崔云昭秀气的手端起茶盏,刚要把凉茶灌下肚去,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茶冷,等热了再喝。”
崔云昭并非不知道好歹的人,现在被霍檀这么一关心,方才那点因羞赧引起的小脾气顿时就散了。
“那你煮茶。”
霍檀就说:“遵命,娘子。”
崔云昭听着身后的动静,回头悄悄看了一眼,见他正认真煮茶,便自己偷偷转过了身来。
她自觉自己做得很隐蔽,却没看到男人低垂着眉眼,唇角勾起了笑。
霍檀的手修长有力,去薰笼里取来了炭,放到了茶炉里。
很快,茶水便冒起了热气。
霍檀给崔云昭倒了一碗,陪着她坐在了八仙桌边。
两个人一左一右,看着隔窗上的光影。
霍檀道:“娘子,今日难为你了,若是你觉得有什么不快,可以同我说。”
崔云昭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顾老太太的态度很不好,无论哪个新娘子遇到这样的长辈,心里肯定很委屈。
但崔云昭前世同老太太打过无数次交道,心里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只是有些奇怪。
“郎君,我怎么觉得祖母不甚喜欢你?”
霍檀端着茶盏的手流畅自然,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然后就说:“祖母从小就不甚喜欢我。”
崔云昭没有继续问,但霍檀却很自然讲了起来。
“大抵因母亲是孤女,也因为母亲是父亲反抗祖母非要娶的女子,所以祖母对母亲一直不是很好。”
“后来母亲有孕,生了长姐,家中情形才好过了一些。”
有些事,崔云昭前世并未关怀过,所以她现在听得很认真。
“生了长姐之后,母亲很快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男孩。”
崔云昭愣了一下,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个男孩不是他。
霍新枝比霍檀大三四岁,也就是说这个男孩是霍檀的亲哥哥。
“可能因为连续生产,也可能当时家里不宽裕,生下这个孩子后,母亲身体不是很好,而孩子也一直病歪歪的。”
霍檀叹了口气:“我年少时并不知晓,后来可能怕我吃心,所以母亲跟我讲了往事。”
崔云昭便明白过来。
这一段故事,应当是林绣姑的痛苦,也是她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但为了儿子,她还是把真相告诉了他。
霍檀垂下眼眸,他把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彭的声响。
“那个男孩身子骨孱弱,没过满月就夭折了。”
“当时母亲很痛苦,祖母更痛苦。”
“祖父过世早,家里又只有父亲一个孩子,那时候人人都想来欺辱,是祖母靠着自己年轻时候的泼辣,顽强撑住了这个家。”
“她很期待父亲多有几个孩子,尤其是对小孙子,更是满怀期待。”
“结果那孩子很快就夭折了,她的期待落了空,甚至还大病一场。”
“母亲也跟着病了。”
霍檀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安慰道:“现在不是都好了?”
霍檀点了点头,他看了看崔云昭,然后又收回视线。
“之后一年,母亲都未曾有孕,这让祖母很着急,便催着父亲和母亲去上香。”
“可能是佛祖保佑吧,从寺庙回来之后,就有了我。”
“所以我的名字叫檀,因为我是他们去寺庙求来的。”
崔云昭以前只觉得霍檀的名字好听,有一种说不出古朴和沉稳,只要听见,就觉得一股檀香扑面而来。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霍檀名字的由来。
崔云昭的声音很柔软:“那郎君同佛家还挺有缘分的,郎君的名字也极为好听。”
霍檀笑了笑,眸子沉沉的,依旧看着茶炉幽幽燃着的烟火。
“生下我之后,母亲许多年都未再生育,祖母对母亲的态度就越发差了,连带着我,也一并不喜欢。”
“直到后来父亲高升,家中境遇好起来,母亲的身子养回来,这才生了十一郎和二妹。”
霍成樟同霍新柳是双生子,在如今年月里,双生子是吉兆。
“也正是因为他们,祖母的态度才有所转变,对母亲也难得有些笑脸,只是对我,一如往昔。”
霍檀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委屈。
可人又如何会不委屈呢?
崔云昭心中一疼,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想要安慰霍檀一句。
“人与人的缘分自是不同的,母亲同你说这段痛苦过往,只是想告诉你祖母为何不喜欢你,并非你不好,只是阴差阳错,你替代不了她万千期待的夭折长孙。”
因为太过期盼,太过喜欢,以至于在长孙夭折之后,她把怒火全都浇灌在了无辜的霍檀身上。
“郎君,那不是你的错。”
霍檀忽然回过头,目光重新落到崔云昭面上。
一晃神,岁月流逝,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晚霞肆起时。
西去的金乌留下灿灿余晖,从窗楞处钻进来,在屋中的地上刻出金灿灿的并蒂莲纹。
桌上的茶炉袅袅冒着热气,茶香四溢,岁月温柔。
霍檀其实并不在乎祖母如何对他。
他是父亲和母亲细心教养长大的,父母对他的好,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从小就恩怨分明,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祖母如何待他,如何想他,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但崔云昭的话却是那么温暖,温暖了他一向冷硬的心房。
霍檀伸出手,寻到了崔云昭的手,同她十指相扣。
“娘子,多谢你。”
崔云昭面上一热。
她说:“谢什么?你今日谢了我许多次了,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霍檀笑了笑,声音很轻,却也很柔和。
他这个人真奇怪。
明明是敌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在战场上冷酷无情,心硬如铁,可在自家院落里的时候,却又总是温和而柔情的。
即便是前世时候,两个人一日到头说不到几句话,霍檀也从来都对她很客气。
那彬彬有礼的模样,比之许多读书人都不差。
崔云昭轻咳一声,忽然想起什么,然后道:“难怪父亲当时提出了那样的抚恤政策。”
霍檀轻轻喟叹一声:“娘子真聪慧。”
崔云昭笑了笑,声音轻柔:“当时祖父已经战死,而父亲膝下只有两个孩子,母亲身体不好,还有一个年迈的母亲。”
“如果他也战死了,那这一家孤儿寡母该如何过下去?”
“所以,他才同陛下提了这一抚恤政策,”崔云昭道,“因为这是他最为担忧的一件事。”
这不仅是给战争遗孤抚恤,也是为了让将士们没有后顾之忧,能拚死为国。
崔云昭叹了口气:“人之常情也。”
霍檀应了一声,轻轻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然后才说:“皎皎,你害怕吗?”
他仿佛是不经意地一问,可皎皎两个字,却出卖了他的紧张。
崔云昭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力。
这个不经意地问题,却是他最在乎的事。
如今武将当道,藩镇治国,谁不想一夜之间便飞黄腾达?
可当血染大地,白骨露野,郎君一去不返,从此阴阳两隔,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父亲已经过世四载,这四载里母亲似乎一如往日,可霍檀却知道,母亲没有一日不思念父亲。
他不希望将来的某一日,崔云昭也跟母亲一样,成了笑着哭的未亡人。
成婚之前,霍檀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
他十五岁上阵杀敌,要考虑到事情太多了,就连家里的事情都顾不上,更不可能去深思什么儿女情长。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他握住崔云昭柔软的手时,他突然明白什么叫不舍了。
所有的儿女情长都在这短短几日朝他涌来,让他五味杂陈,让他慢慢体会出别样的纠葛来。
霍檀不知道自己想要崔云昭什么答案。
但他还是问了。
或许,冥冥中有无数神明,给他指引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崔云昭垂眸看向两个人交握的手,安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比真心。
“霍檀,我害怕的。”
“所以你要努力,”崔云昭抬起眼眸,用那双漂亮的凤眸深深看向霍檀,“你要努力每一场战役都获胜,每一次受伤都存活,每次一离开都归家。”
“霍檀,你好好活下来,我会等你。”
霍檀喉咙一阵翻滚,无数情绪堆满了他的心房,让他耳中轰鸣,仿佛激起海啸。
他没有迟疑太久,很快给出了答案。
“我会的。”
霍檀的声音掷地有声。
第28章
因着顾表妹的到来, 今日傍晚崔云昭跟霍檀还是去正房那边用的晚食。
这个时候,家里的孩子们也都回来了。
崔云昭和霍檀到的时候,就听到霍成樟同霍新柳说:“书院里还有女子学堂呢, 妹妹不如同阿朴一起去吧?”
霍新柳低着头,没讲话。
霍成樟看了看她, 又去看霍新枝。
霍新枝坐在那慢条斯理吃茶,崔云昭注意到,她手上有一抹红痕, 不知今日都去做了什么。
“你瞧我做什么?”霍新枝淡淡道, “你若是真想让二妹一起去,那就自己去劝说。”
霍成樟很怕长姐, 被她这么一说, 顿时不吭声了。
霍新柳现在似乎才回过神来, 细声细语:“我不想去。”
霍成樟只能站在那里叹气。
崔云昭觉得这一家子真的挺有意思, 也没多管, 过来就只同霍檀坐在一边, 安静等着开饭。
“弟妹, ”霍新枝倒是看了一眼崔云昭,“白鹤书院不错, 多谢你。”
她这个人平很冷淡, 却也并非不知好歹, 在崔云昭的记忆里一直对她印象很好。
被她感谢,崔云昭也不推辞,只是笑着说:“都是一家人, 莫要说两家话。”
这么看来, 霍新枝今日可能也去白鹤书院看过了。
她平日里瞧着冷冷淡淡的, 倒是对弟妹都很上心。
他们说到这里, 就看到桃绯和巧婆子端着盘碗进来了。
在她们身后竟然还跟着顾迎红。
顾迎红显然也去厨房帮忙了,这会儿满头是汗,显得柔弱又贤惠。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老太太恰好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帮忙的顾迎红。
她立即丢给崔云昭一个眼神,阴阳怪气道:“哎呀,看看咱们家的孩子,就是懂事听话,知道孝顺长辈。”
“不像有些人,只会坐着吃茶,进门至今我连一口晚辈的孝敬都没吃上。”
崔云昭同其他人一起起身对老太太见礼,唇边勾着笑,话语却很真诚:“祖母,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她看到林绣姑从另外一间房出来,便上前挽住林绣姑的胳膊,搀扶她过来膳桌。
“父亲在世时是正六品的刺史,又为国捐躯,就连陛下都有褒奖,咱们已经不是普通军户人家了。”
“若是家里面主仆不分,乱了规矩,是会让旁人笑话的。”
这话虽未去点评顾迎红,可话里话外,还是说她没有见识,不懂规矩。
她每说一个字,顾迎红的脸就白上一分。
崔云昭看都不看她,只看顾老太太:“祖母,家里的事都有仆从来做,万没有客人做事的道理。”
“今日是我的过错,忘了提点顾表妹一句,才闹了这样的事。”
“祖母和顾表妹不会生我的气吧?”
崔云昭前世过得小心谨慎,担心这个,忧虑那个,没有一日过的痛快。
她要维持着世家大族的体面,要回护崔氏百年的荣耀,从来不能随心所欲。
她总是恪守规矩,生气了不敢发火,受了委屈不敢哭诉,同霍檀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却不知道同他谈一谈,说一说心里话。
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就同霍檀越发离心,以至于后来和离。
不过,等到霍檀称帝,崔云昭的日子反而好过起来。
前世临死前那四年,是她过得最自在也是最放松的日子。
也正是因为那四年,她想明白很多事,也渐渐改了自己谨小慎微的性子。
想到这里,崔云昭仰起头,对着老太太勾唇一笑。
老太太差点没一口气噎住。
她怎么可能不生气?她差点没被崔云昭气死。
“你……你!”
老太太话都说不利索了。
她毕竟年纪大了,同崔云昭这样的年轻人置气,还真是置不过她。
顾迎红本来被崔云昭说得面色苍白,现在见老太太气得都要站不住,忙上前扶住了她。
“姑婆,是我的错,您别生气。”
她越是可怜,老太太越是偏心。
她忍不住当着崔云昭的面发脾气:“我就说不让娶这名门贵女,你们瞧瞧,当面就给我不痛快,我跟她到底谁是长辈?”
林绣姑皱起眉头,上前就要说话,却被霍檀挥手打断。
霍檀上前一步,一把握住了顾老太太的胳膊。
他多有力气的人,顾老太太根本就来不及反抗,被他直接按倒在了椅子上。
“祖母,这桩婚事是吕将军钦点,您若是不满意,直接去同吕将军议论吧。”
霍檀淡淡开口。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她也就是在家里作威作福,仗着霍檀是她的孙儿胡搅蛮缠。
到了外面,哪怕是藕花巷这条街,她都作不出什么花样来。
这一条街上,住的满满都是军户。
顾老太太被霍檀这样一威胁,面上挂不住,却又不敢真的得罪吕将军,只能冷哼一声:“都站着做什么?开饭吧。”
于是一家子就落座,开始用饭。
因为一开始的不愉快,所以吃饭时也没人说话,直到餐食过半,霍新枝才开口:“明日我来做饭吧,巧婆子这手艺确实不好。”
巧婆子原是顾老太太的同乡,这才能在霍家做这活计,但她手艺实在不好,林绣姑提了几次都被顾老太太拒绝,便没再说了。
时间久了,大家也就放弃了,凑合着过。
霍新枝一贯不怎么在家里挑事,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顾老太太看她一眼,没吱声。
霍新枝也没继续说。
倒是霍成樟看场面有些冷清,便主动开口:“如今我陪着阿朴去白鹤书院,那边真的很好,先生们看着很和善,学生们也有同阿朴一样大的年纪,并非都是世家子弟。”
霍成樟就说:“阿朴很喜欢那里,阿朴,是不是?”
霍成朴听到自己被点名,抬起头来,然后便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这般看起来,不像是勉强。
崔云昭同霍檀对视一眼,于是就说:“既然十二郎喜欢,不如我明日就去一趟白鹤书院,同朱世叔说一说十二郎的事。”
崔云昭这般说这,就看到霍成朴小心翼翼看她一眼,满脸都是期待。
崔云昭便对他笑了笑。
林绣姑想了想,说:“十一郎,你后日才去上课,明日你再陪十二郎去一趟,好好看看,十二郎确定了,再麻烦你嫂嫂。”
“这是大人情,别去了又不上,让你嫂嫂难做人。”
林绣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明日我也去,儿媳啊,你这边且不急。”
林绣姑看起来大大咧咧,却也是个稳得住的人,办事很是妥帖。
她发了话,崔云昭就乖巧道:“是,都听阿娘的。”
老太太不吭声,顾迎红就不说话,席间林绣姑还问了问顾家的事,顾迎红就温婉说了。
“表舅母,劳您惦念,家中一切都好。”
“月前家中嫂嫂生产,母子平安,家母和兄长都很高兴,一直在照顾嫂嫂和小侄儿,只我自己因为受了风寒,有些精神不济,又怕让小侄儿染病,这才央求姑婆带我回来。”
顾迎红可怜兮兮看向林绣姑:“多谢姑婆和表舅母,赖你们心慈,才有我容身之所。”
林绣姑最不会同这样的人打交道,闻言愣了愣,然后说:“你好好养病就是了。”
顾迎红便乖顺点头。
这事情便这么过去了,等用过了晚饭,崔云昭就同林绣姑说了自己的奶娘要过来,林绣姑就说让她自己做主。
早在成亲之前,林绣姑就同霍檀说过,以后东跨院他们小夫妻自己做主。
既然开了口,就没有更改的道理。
崔云昭的嫁妆丰厚,他们夫妻俩如何用是他们俩的事情,但他们一大家子人却不能厚脸皮用儿媳的嫁妆。
崔云昭让绯红去小厨房帮忙,林绣姑都说过她,以后绯红的月银家中给。
崔云昭当时没答应,不过心中也知道林绣姑做事情公正,故而待她越发亲厚。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日积月累起来的。
死过一次,崔云昭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
前世父母去世太早,没有人教导她要如何生活,如何做人,她只能慢慢摸索,一点点蹒跚前行。
最终还是满盘皆输。
崔云昭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
霍檀刚从浴房出来,就听到她叹气,不由问:“怎么了?”
崔云昭下意识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乌发垂肩的俊秀男人。
霍檀身上只穿着松散的中衣,洁白的衣衫和衣襟处露出来的肌肤交相辉映,让崔云昭一下子看呆了。
霍檀人生的高大,俊美,身材极好。
他后背宽阔,腰却很细,往下是一双修长结实的长腿,一看就强健有力。
平日里穿着衣服不明显,现在只穿着贴身的中衣,立即就让人挪不开视线。
尤其是他乌发披散,零零散散坠在脸颊边,难得柔和了他锋利的眉眼,让他身上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魅惑。
烛光幽幽,在霍檀眼眸中闪烁出动人的星光。
崔云昭只觉得心口噗通,跳得飞快。
面对这样样貌的男儿郎,谁能不动心呢?
即便前世同他翻云覆雨过的崔云昭,现在见了这么诱人的男人,也不由咽了一下口水。
霍檀如鹰隼一般的眸子一下子就看到了崔云昭的动作。
他唇边勾起温柔的笑,可向前的脚步却是那么坚定。
似乎要一步步攻入她的心房。
就在崔云昭出神时,霍檀已经来到了她面前。
男人身上清爽的皂角香扑面而来,无边的热力熏得崔云昭面红耳赤。
她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去看霍檀露出的蜜色胸膛,可那双眼眸就是不听使唤,被霍檀身上的所有美好吸引,根本挪不开眼。
霍檀唇边染笑,他微微弯下腰,让衣襟开得更大一些。
“娘子,你怎么脸红了?”
霍檀低沉的嗓音萦绕在崔云昭耳畔。
“你是不是太热了?”
崔云昭一夜都没睡好。
不知道是薰笼太热,还是帐子里不透气,总之她翻来覆去,夜里醒了两回。
每回她醒来翻身,霍檀都跟着醒来。
到了第二次时,霍檀问:“怎么了?”
霍檀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困顿还是热的,听得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崔云昭感觉自己更热了。
她就低声说:“有些热。”
霍檀应了一声。
然后崔云昭就听到他翻身下了床,片刻后回来道:“我把薰笼熄了,应好些。”
“等过几日落了雪,就不热了,这几日得把屋子熏暖和些。”
崔云昭也应了一声,等到霍檀重新躺下,她才说:“郎君,睡吧。”
可能真的不热了,崔云昭很快就睡去。
次日清晨,她自然是睡迟了。
等她醒来,身边早就凉透,高大男人已经出门当差去了。
他动作倒是很轻,没有吵醒崔云昭。
崔云昭躺了一会儿,才叫了梨青伺候。
等到洗漱更衣,她坐在正堂吃朝食时,桃绯就喜气洋洋进来了:“小姐,夏妈妈到家了。”
崔云昭眼睛一亮:“快让妈妈进来。”
桃绯便出去迎了,很快,夏妈妈就跟着进了堂屋。
她一进来,就笑着对崔云昭道:“终于到小姐身边伺候了,这几日我没跟来,心里当真是七上八下,整日里担心。”
夏妈妈不是奴籍,算是家中的内管家,所以不用自称奴婢。
崔云昭忙道:“妈妈快坐下说话。”
夏妈妈点点头,规规矩矩在圆凳上坐了,才拿眼睛看这屋子。
“小姐,这边收拾得不错,可见梨青她们两个用了心的,”夏妈妈道,“昨日我瞧了,姑爷也是好脾气,小姐这虽是低嫁,嫁得正经不差。”
她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尤其是年轻的儿郎们,能不能稳住心,做大事,有时候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瞧姑爷如今还未及弱冠,说话办事比家中的少爷们都利落,他一早就支撑门户,绝不是软弱可欺之辈。”
“最重要的是,姑爷愿意尊重小姐,也愿意同小姐好好过日子,这才是最大的优点。”
崔云昭前世身边就缺了个见多识广的提点人。
现在夏妈妈来到身边,她的心落了大半。
听到她这般语重心长为自己考量,崔云昭心里妥帖,也说:“就是宅院小了些,妈妈得同梨青她们凑合着住,委屈妈妈了。”
夏妈妈眯着眼睛笑了。
“说句心里话,只要能在小姐身边伺候,叫我去睡草棚都是行的,如今瞧着,姑爷家着实不差,上上下下都很干净,我刚才从西跨院那边路过,瞧着家宅安安静静,很不错的。”
崔云昭点点头,问她用没用过早食,听她说吃过了,便继续吃。
夏妈妈见她竟是在吃胡辣汤,不由又笑了。
“家中规矩多,早起是不许吃这味重的食物,到了夫家,小姐倒是能自在过日子。”
夏妈妈道:“低嫁不一定都好,但要看嫁给的是谁,吕将军家里就不是好人选,还好当时没有嫁入他们家。”
崔云昭点点头,说:“妈妈你放心便是了。”
夏妈妈继续道:“昨日里我帮着少爷和小姐收拾了东西,又提点了刘娘子几句,叫她好好盯着下面那些丫鬟小厮们,今晨我陪着去的听乐堂,我们过去的时候,三堂夫人已经把宅院都收拾好了,那叫一个细致。”
崔云昭笑了一下:“我是千挑万选过的,觉得三堂婶是最不怕二婶娘的,所以才送他们两个去听乐堂。”
夏妈妈听了这话,心里颇为宽慰。
“小姐长大了,思虑周全,也比以前沉稳许多,”夏妈妈感叹,“到底嫁了人,同以前不一样了。”
她难得有些感叹:“以前小姐就是太拘谨,总是惦记着身份和规矩,可有些人却完全不要脸面,这个时候,要脸的就吃亏。”
夏妈妈最怕崔云昭吃亏,如今见她自己立起来,不由红了眼眶。
“老爷夫人去得早,我也没什么本事,还是小姐自己厉害。”
崔云昭放下筷子,伸手握住了夏妈妈的手。
“妈妈你放心吧,我想明白许多事,跟以前不一样了,”崔云昭笑了笑,“我能过好日子,也能护好弟弟妹妹。”
夏妈妈低头抹了一把脸,然后才说:“我昨日去寻二夫人,瞧二夫人那脸色,跟从她心口挖肉似的。”
夏妈妈说到这里,立即就高兴起来。
她从袖中取出账本,放到崔云昭面前:“除了小姐成婚时带来的嫁妆,其余夫人的陪嫁都在这里,我一一看过,一样不少。”
当着那么多堂叔的面,崔序答应归还嫁妆,就不可能再偷藏,所以数量肯定是对的。
崔云昭想了想,说:“这些嫁妆原来二婶娘那拿捏着我年纪小,又说要教养弟妹,所以都收去经营,这几年的出息都在她手中,这倒是不打紧。”
她点了点伏鹿的铺子和田地,道:“妈妈,这两日你就去雇个账房,得去一趟伏鹿看看情形,尽量把人都换成自己的。”
夏妈妈倒是不含糊:“行,明日我就去市行看看,选了人带来给小姐瞧。”
崔云昭点头,终于放下了心。
事情都说完了,夏妈妈才去看了厢房,见碧纱橱有些狭小,就非要自己睡碧纱橱,让梨青和桃绯两个人住大屋。
崔云昭倒是没有同她强,顺了她的意思。
一番收拾,就到了中午时分。
崔云昭这次没去主院,只在东跨院同夏妈妈等人一起用的午食。
今日开始霍檀就要去五里坡大营当差了,中午不回来用饭,崔云昭吃得也简单。
用过了饭,崔云昭打发了梨青去主院问一句,然后就领着夏妈妈去见林绣姑。
正房这会儿静悄悄的,林绣姑在自己房间里做缝补,见她来了,就笑着让她坐下说话。
崔云昭介绍了夏妈妈,就道:“我听说十一郎和十二郎都回来了,白鹤书院的事情如何了?”
林绣姑同夏妈妈见过礼,才笑了起来。
“十二郎说去的,说白鹤书院很好,”林绣姑非常感慨,“儿媳啊,这事劳烦你了,需要什么束脩和拜师礼,你列个单子,回头我整理出来给你。”
崔云昭笑了笑说:“好的阿娘。”
“一会儿我就去一趟白鹤书院,见过朱世叔,谈一谈十二郎的情况。”
林绣姑自是高兴极了。
自从霍展过世,也就霍檀成婚那日她觉得高兴,今日她又有那种感觉了。
林绣姑很感谢崔云昭,因为这两次高兴,都是崔云昭带给她的。
林绣姑想到什么,立即说:“对了儿媳,早晨九郎同我说过,已经同方氏车马行说过,只要家里要用车,就让平叔去叫,一刻就能过来。”
崔云昭有些意外。
但想到霍檀的性子,又不觉得意外了。
霍檀虽是武将,却是个极为细心的人,旁人想要什么,他大抵都能猜到。
可就是猜不到她前世真正想要的。
崔云昭笑了一下,那笑却没有到达眼底。
等夏妈妈同平叔越好了马车,崔云昭回房披上斗篷,就让夏妈妈拎着一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出了门。
白鹤书院就在博陵城中,因是新开,占地并不大,也没有其余几家书院那么气派。
但白墙青瓦,曲径通幽,自有一番幽静处。
马车在城中行驶,崔云昭的目光往车窗外看去。
夏妈妈正在同她说话,忽然,崔云昭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因为她看到了霍檀。
霍檀此刻正骑在枣红马上,身上穿着干练的青色骑装,整个人气质出尘。
他身后跟了一队士兵,皆是骑兵。
五里坡军营的士兵也有城中巡防的差事,不过差事不多,一般一旬才能轮到一次。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日霍檀刚回去训练,就安排了巡防事。
夏妈妈见她眼神一下子就直了,也凑过去看:“怎么了小姐?哎呀,那不是姑爷?”
崔云昭点点头,目光却没有全部落在霍檀身上。
因为她发现,霍檀身边跟着的赫然就是白小川。
作为霍檀麾下都军中最年轻也是武艺最差的,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跟在霍檀身边,充作左右手。
只看他身后那些高大的士兵,就觉得他很不合群。
崔云昭心里微沉。
难道白小川当真是霍檀的心腹?
崔云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死掐住了手心,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异常刺目。
夏妈妈吓了一跳。
她忙伸手握住崔云昭的手,轻声细语呼唤她:“小姐,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她经验老到,知道崔云昭这是陷入了心魔中,挣脱不出来。
夏妈妈呼唤一句,见崔云昭眼睛都泛起红来,心道不好。
她一狠心,伸手狠狠打在了崔云昭的胳膊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这一下用的力道不轻。
崔云昭一下子被她打醒,瞬间就觉得手心一阵刺痛。
她下意识松开了手,低头看去,就看手心已经被她自己掐出了血。
夏妈妈心疼极了:“小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事可以同妈妈说。”
崔云昭缓缓摇了摇头。
窗外冷风拂过,吹进冬日的味道,很冷,让人发自内心觉得心寒。
所有的事情她都能跟夏妈妈说,可唯独这一件,她无论如何不能开口。
这样玄之又玄的事情,又有谁会信呢?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忽然低头抹了一把脸,这一次,手上没有泪痕。
万幸,她没有再哭。
崔云昭伸出手,一把抱住了夏妈妈的胳膊,把脸迈进了夏妈妈的怀中。
那是久违的,属于母亲的味道。
崔云昭声音低哑,透着说不出的疲惫和痛苦。
“妈妈,我就是忽然觉得有点累。”
“让我睡一觉吧,可能睡一觉就好了。”
第29章
马车疾驰, 寒风呼啸。
到了冬日,博陵城一日比一日冷,家家户户都烧起了薰笼, 让屋子里暖和起来。
就连出门,梨青也细心地准备了暖笼, 让她放在怀里驱寒。
崔云昭感受着怀里的温暖,感受着夏妈妈的温柔,很快就安稳下来。
她的那颗心, 似乎也跟着平静了。
车帘放下, 崔云昭没有继续去看窗外的霍檀。
她仿佛长不大的孩子,正依偎着长辈撒娇。
夏妈妈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声音温柔:“小姐, 若是因为姑爷, 那你就直接同他说。”
“夫妻之间, 最要紧的就是不能隐瞒, ”夏妈妈说道, “秘密多了, 日子就越来越难,遇到什么难事, 你就直接同姑爷说, 姑爷瞧着也是光明磊落的男儿, 不会隐瞒小姐的。”
夏妈妈以为她看到了同霍檀有关的事,才有此一言。
崔云昭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言语。
马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若是以前的崔云昭, 大抵会难过许久, 但今时不同往日, 崔云昭早就不是过去的她了。
也不过就一盏茶的工夫,崔云昭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从夏妈妈怀中起身。
她脸上没有泪,唇角也带着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我没事了。”
夏妈妈松了口气:“小姐没事就好。”
两个人说着话,就来到了白鹤书院门前。
白鹤书院开门教学,每日都有人在,所以不用提前知会,随时可来请学问道。
崔云昭下了马车的时候,守门的门房还误会了:“娘子是过来报女学的?”
崔云昭摇摇头,笑道:“我是来请见山长的,劳烦通传一声。”
门房问了她姓氏,听说她姓崔,也没有好奇张望,让崔云昭进里面的客室略等,然后就匆匆进去了。
大约一刻之后,门房就来请人。
崔云昭跟着他一路往里面行去,一路上,绕过假山竹林,能看到隐约的山房和教室。
朗朗的读书声从教室处传出,那是孩童稚嫩的嗓音。
门房见崔云昭很专注,便笑着说:“那是启蒙班的小弟子,一般都是跟读。”
崔云昭见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便夸赞:“还是白鹤书院好。”
很快,门房就领着她去了最里面的书斋。
门房敲了敲门,崔云昭便应声而入。
里面,一位四十几许的美须长者正在写字。
等他把手里那一卷大字写完,才抬头看向崔云昭。
许多年未见,崔云昭从稚嫩孩童长成风华正茂的少女,模样同少时已有天翻地覆的差别。
但她的那双明亮的眸子一如往昔,倒是让朱少鹤一下子就想起来她是谁。
“世侄女?”
“几年未见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朱少鹤忙放下笔,转身出了书桌,请崔云昭到茶桌前说话。
“这几年书院事情繁多,少有登门,倒是有些生疏了。”
朱少鹤如此一言。
其实并非他事务繁多,只是不愿意同崔序这样的虚伪小人打交道,故而便不怎么登崔氏高门。
崔云昭心里自是清楚,她笑笑,说:“几年不见,如今见世叔朗月清风,踔厉风发,侄女心中大安。”
朱少鹤同她父亲早年是至交好友,多有来往,崔云昭也见过他许多回,自然了解这位世叔的秉性。
故而崔云昭没有多说客套话,直接说:“世叔,今侄女婆家小叔想要进书院读书,不知有什么章程?”
朱少鹤倒是感叹了一句。
“如今你也嫁人了,斯人已去,岁月如梭啊。”
崔云昭知他怀念父亲,便也跟着端起杯中茶,遥遥一敬。
朱少鹤倒也没有一直伤感,吃了一杯茶后,就重新恢复了平静。
他问了问霍成朴的情况,听她说学生有些少言,性胆小,便捋了捋长须道:“那便让他跟着二班来读,那边的学生同他年岁相仿,因早年没有启蒙,所以到了七八岁上才来开蒙,他也能跟得上。”
这样的孩子,大多是凡俗出身。
崔云昭立即欣喜道:“多谢世叔。”
朱少鹤却摆了摆手:“你选了我这里送小叔来读,可见是对白鹤书院的认可,还是我要感谢你。”
叔侄两个说了会儿话,朱少鹤才问:“你成婚仓促,崔氏并未给我发请帖,我只隐约听你世兄说过几句,道你嫁给的是博陵城中的军户子?姓甚名谁,为人如何?”
说到这里,朱少鹤的表情显然有些凝重。
崔云昭安静坐在那,听到他这般问,倒是没有埋怨,只说:“正是,夫婿名叫霍檀,如今在吕将军麾下当差,官拜军使,颇有些名气。”
朱少鹤倒是有些意外:“竟是霍军使?”
崔云昭也很意外:“世叔竟是认识夫君不成?”
朱少鹤又捋了捋长须,表情渐渐缓和下来。
“若是他,倒也是不错的人选。”
崔云昭真是奇了。
她只知道霍檀在武将中人缘极好,将军们赏识他,长行们敬仰他,却没想到朱少鹤这样的文人墨客竟也对他赞赏有加。
许是件崔云昭面有疑惑,朱少鹤便笑道:“原我确实见过侄女婿,不过那时候他才十五六岁。”
“三年前,我同你世兄回乡祭祖,路过武平时却遭了山匪,当时武平山匪拦住了所有的要道,把过往商客和百姓全部掳掠回去,要么自己拿银子自赎自身,要么就留在山上做奴隶。”
“我同你世兄只是回乡祭祖,并未带那么多银两,当时就只能留在山上做奴隶。”
“那几日我同你世兄真是心急如焚,生怕你伯母和嫂嫂在家里担心,每错过一日,就焦急一分。”
崔云昭认真听着朱少鹤的话,眼睛越来越亮,看起来十分专注。
朱少鹤沉浸在回忆里,继续道:“一连五六日,山上都没有动静,我跟你世兄越发焦急,暗地里同其他人一起议论逃出去。”
“可那些山匪手里都有刀剑,又都是穷凶极恶的匪徒,我们同他们斗,即便人数更多也没什么胜算。”
“就在大家已经没有章法时,岐阳马步军赶去救我们了。”
崔云昭立即就明白,当时霍檀就在军中。
朱少鹤看向崔云昭:“当时率队的正是吕将军,但那日战功卓越的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霍檀?”
想来也只有他。
朱少鹤淡淡笑了:“正是他。”
“你怕是没见过他上阵杀敌的样子,那一手长戟使得虎虎生风,他那年年纪不大,我听吕将军说他刚参军没多久,却是那么有勇气,一点都不害怕。”
“当时土匪们乱成一团,有一个土匪趁机劫持了个孩子,用刀逼迫士兵不要靠近,也是霍檀一骑当先,不顾危险直逼那土匪面前,一边徒手挡住对方的长刀,一边救下了孩子。”
“胳膊上受了伤,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朱云鹤不愧是教书先生,说起故事来声情并茂,让崔云昭能完全沉浸其中。
“他当时的英武身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吕将军知道我身份,便派兵送我回博陵。”
“带队的正是霍檀,我那时才知道他姓甚名谁。”
这一段渊源倒是有些感人,崔云昭听到这里,便说:“那夫君同世叔还挺有缘分的。”
朱少鹤便长叹一声:“说起来,都算是救命之恩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崔云昭:“你这位夫婿很了不得,那一路上我同他闲聊,意外发现他虽是武将,但读过许多书,是个聪慧练达的性子,难怪短短几年,就升迁至军使。”
崔云昭道:“世叔谬赞了。”
朱少鹤摇摇头,说:“我并非因救命之恩就夸赞他,当时一起上山剿匪的还有吕将军的长子,那少年郎比侄女婿还要大几岁,却瞧着很不成样子,两个人甚至不用比,就看他们杀了多少敌人,便知道谁更勇武。”
说到这里,朱少鹤也有些欣慰。
“世侄女,你嫁了个好夫婿。”
这话前世有很多人同崔云昭说过,尤其是她和离之后,说这话的人就更多了。
人人说她不惜福,说她睁眼瞎,看不到身边的好良人。
白白错过霍檀这样一个开国帝王,白白错过了母仪天下的机会。
若是只看表面,确实是可惜极了的。
可当年的事情,外人所见不多,崔云昭心里自也有无数委屈,不能为外人道也。
她回过神来,对朱少鹤笑了笑,道:“有劳世叔挂念,侄女会认真听讲,好好同夫婿过日子。”
朱少鹤见她认真,这才松了口气:“是也,是也。”
事情办妥,崔云昭又听了故事,这便要起身回去。
朱少鹤倒是叫住了她:“世侄女,回头送学生过来的时候,若是侄女婿得空,让他也一起过来。”
“当年一别,许久未见,我还想要感谢感谢他。”
崔云昭没想到他是真的欣赏霍檀,于是便道:“好,我一定同夫君说。”
朱少鹤亲自送她出书院。
路上,朱少鹤还叮嘱:“我知崔氏族学赫赫有名,里面教导的都是大儒,但你父母都已故去,家中怕是不会悉心教导,我不便登门,但若你们姐弟有什么事,都可与我来讲。”
“霆郎的课业,也要盯紧,莫要荒废。”
他一路上絮絮叨叨,却是用心良苦。
崔云昭用心听了,在门口道别时深深鞠了一躬:“有劳世叔,待得拜师那日再登门拜访。”
待崔云昭上了马车,夏妈妈才长舒口气。
“许多年不见,朱先生还是这般清风人物。”
崔云昭笑了笑,点头说是。
夏妈妈看了看她,有些欲言又止。
崔云昭好笑地说:“妈妈这是怎么了?”
“听朱先生夸赞姑爷,我竟是听傻了。”
“万没想到姑爷也能同世家大儒谈笑风生。”
崔云昭回忆片刻,难得也跟着夸了霍檀一句。
“他啊,当真是文武双全呢。”
大抵朱少鹤为人端方,如皎皎朗月,同他说过一席话,崔云昭的心慢慢安定了下来。
今日的事情办得利落,崔云昭见时辰还早,便去自家的铺子巡视。
她手里除了绸缎庄和粮铺,刚刚看账簿,还有一家杂货店,铺子的位置都很好,显见当时殷氏对女儿的疼惜。
夏妈妈以前便管着这几家铺子,掌柜和跑堂都认得她,今日难得见了小姐,都有些拘谨。
崔云昭一一见过,最后选了绸缎庄的掌柜,对夏妈妈道:“刘掌柜经验老到,让他帮着选上一两个账房和掌柜,好送去伏鹿。”
夏妈妈点头,道:“我知道了。”
崔云昭想了想,又说:“伏鹿的那一百亩良田,你要亲自去看过,除了米粮,还要多种蔬菜瓜果,说不定以后我们也要去伏鹿。”
夏妈妈倒是没想过这一点。
“小姐是想去伏鹿玩?”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
她道:“吕将军官拜博陵防御使,算是岐阳节度使郭节制的心腹,近来武平听闻又有动乱,武平节度使李丰年是前朝末帝刘惜荫的姐夫,是奉天长公主的夫婿。”
崔云昭的声音很淡,却听得夏妈妈心惊肉跳。
“即便李节制想要老老实实为当今鞍前马后,可当今能安心吗?”
乱世之下,礼崩乐坏,王政不纲,权反在下。1
当今圣上裴业本是前朝重臣,跟随高祖皇帝开疆拓土,被前晋割让给厉戎的幽云十三州,就有两州是裴业亲自打回来的。
这样一位看似忠心耿耿的大将,在皇帝的猜测和排挤之下,在王朝的末路之时,也只能揭竿而起,成就帝业。
如今中原腹地百家争锋,只要有本事,谁都能做皇帝。
但这个皇位能不能坐稳,没有人知道。
裴业也是刀枪剑戟里过来的,如今做了皇帝,心里自然很清楚,那龙椅他自己能否坐稳都不知,又如何国祚绵延?
崔云昭叹了口气。
“方才在粮铺,我发现最近米价涨了两钱,但此时应该有陈米出粮仓,故而有此猜测。”
崔氏不论男女,从小皆上族学。
只不过女子不能科举,家中的贵女们读书只读到出嫁时,所学更多是经史子集,陶冶情操,增加见识。
这也是为何崔氏女名满天下,多登后位。
娶妻当娶贤,崔氏女贤能者不知凡几。
崔云昭早年不觉自己如何,她平白活一遭,日子过的既不顺心,也不写意,更没有指点江山,匡扶国祚的能力。
那时她只想平静一生,可命运却是那么有趣,在被那么痛苦毒杀之后,她却还拥有一次重活的机会。
这似乎是上天对她的垂怜。
这一世,崔云昭决定好好过。
哪怕不为自己,也要为乱世之下活得凄苦的百姓,她总能做点什么。
崔云昭道:“夏妈妈,方才我没在粮铺里说,是想同你商量。”
夏妈妈正色道:“小姐请讲。”
崔云昭点了点头,思索着说:“每年冬日,朝廷都会开仓,放出库存的陈米,冬日寒冷,青黄不接,这陈米可让百姓能度过冬日。”
“今年的陈米未至,咱们家的新米,便不要再涨,让百姓好歹能吃上一口饭食。”
夏妈妈眼中满是欣赏:“就听小姐的。”
崔云昭也笑了,但笑过之后,表情又有些凝重。
“夏日丰收新米,那时米贱,六十文一斗,岁过秋日,到了冬日时节,新米便涨到了八十文,方才我看家中粮铺已经涨到八十二文,而陈米却未至。”
“孙掌柜说已经问过府衙的录事,今年的陈米一直留在伏鹿,没有下发到各州。”
“陈米留中,妈妈觉得,还能用去做什么?”
夏妈妈叹了口气。
她虽没有小姐那般见地,却也是殷氏和崔氏出来的内管家,自然见多识广。
崔云昭这么一说,夏妈妈便明白,朝廷这是不能留李丰年了。
“又要打仗了啊。”
夏妈妈说到这里,不由担心:“姑爷会不会去?”
崔云昭愣了一下。
前世霍檀并未去这一次的剿逆,他留在博陵守城,也正是因此,他在今岁并未升迁。
这些她自然不能说,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夏妈妈有些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道:“我回去做些糖馍馍,预备着吧。”
糖馍馍是一种很舍得米粮盐糖的糕饼,很硬也很厚,需得用热汤泡着才好吃,但若是行军打仗带着,用火一烤,不仅香甜,还能补充体力,是最好的富贵军粮。
一般军队里是不会给准备这样的军粮的。
崔云昭见夏妈妈担忧,便说:“那就有劳妈妈了。”
主仆两个说着话,就回到了家中。
此时天色有些晚了,落日光芒照耀在霍氏平凡的门楣上,也照出几分古朴之色。
崔云昭下了马车,刚要进去,就听一道低沉熟悉的嗓音:“娘子。”
崔云昭回过头来,就看到霍檀从巷中行来。
他应当在安马道放好了枣红马,步行回来家中。
落日熔金,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脸上,给他那张英俊的面容镀上一层金色。
余霞成绮,瑰丽缤纷。
霍檀本来英俊冷冽的面容也好似温暖了下来,尤其那双看着崔云昭的眉眼,好似有万千温柔言。
“娘子去了哪里?”霍檀说着话,步伐行云流水,已经来至崔云昭面前。
崔云昭仰头看他。
只一个时辰不见,总觉好似相隔经年。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忆方才那一幕,对霍檀淡淡一笑:“我去白鹤书院。”
“郎君刚下差?辛苦了。”
霍檀点点头,夫妻两个并肩进了家宅。
等回到堂屋,崔云昭脱去披风,就看霍檀直接在冷水里洗脸。
“你等等……”
她话还没来得及说,霍檀已经洗完了脸,正用帕子擦。
“怎么了?”
崔云昭:“……”
真是个不怕冷的莽夫!
崔云昭瞪他一眼,见霍檀要更衣,便上前两步,帮他解开衣衫。
霍檀垂眸看着面前娇小的妻子,不由勾唇笑了笑。
“娘子可有事?”
这几日霍檀是发现了,自家这位娘子嘴上说的好听至极,但若是让她亲自动手,必得有所图才行。
否则牵一下手都是不肯的。
霍檀毫不介意这一点,相反,他还有点享受。
男人就是有这臭毛病,越是不容易得到的,才越是珍贵。
霍檀享受崔云昭的“照顾”,一边笑着说:“娘子只管说就是了。”
崔云昭抬眸看他一眼,帮他把外袍脱下来,然后才道:“过几日妈妈要去一趟伏鹿,我母亲的嫁妆中,伏鹿还有大部分产业,前些年都在二叔母手中打理,我不放心,得让夏妈妈去看看。”
崔云昭只说了这一句话,霍檀就点了点头。
“好,我会派人陪夏妈妈一起去。”
他是真的相当聪慧,夫妻两个之间有许多话不用直接明说,却已然心意相通。
霍檀见崔云昭惊讶看向自己,取了家中穿的柔软长衫随手穿上,然后就坐在了八仙桌边。
他给自己倒了碗茶:“咱们夫妻两个说来真是心有灵犀,有时候娘子给我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要怎么办了。”
霍檀抬眸,冲崔云昭洒脱一笑。
他的笑容干净,清朗,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纯粹。
“娘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天作之合啊?”
崔云昭瞥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是不是天作之合我不知道,但郎君的聪慧我已有了见识。”
崔云昭坐到了霍檀另一侧,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她把白鹤书院的事情说了,然后才道:“郎君先前怎么不说同朱世叔还有这一段渊源。”
霍檀又喝了一碗茶,才说:“朱先生是当世大儒,当年不过是军令所授,职责所在,当不得救命之恩。”
霍檀一贯如此。
他是军人,救人是分内之事,怎么能挟恩图报?
崔云昭自是知道他的秉性,故而也没有多言,只是说:“朱世叔至今还对你记忆犹新,同我反覆夸赞,还道十二郎过去读书时,让你也一起去,他许久未见,还有些想念。”
霍檀笑了:“甚好,甚好,我也想同先生畅谈一番。”
话说到这里,崔云昭就有些想问白小川的事。
她垂眸思忖,把话头捋顺,刚要开口,却忽然被霍檀抓住了手。
他刚用冷水洗过手,手指冰凉凉的,但手心却很温热。
他的大手牢牢握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一丝一毫都不松开。
崔云昭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
霍檀翻过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平她微微曲着的纤细手指。
三道细小的血痕顿时展露在两人眼前。
崔云昭下意识就要抽回手。
可霍檀握得太紧,让她连挣脱的余地都没有。
“怎么受伤了?”霍檀的声音低沉,却很悦耳。
酥酥麻麻的直抵人心。
不知道怎么的,崔云昭觉得脸上很热。
霍檀垂着眼眸,崔云昭看不到他的情绪,只能看到他从腰间取下药囊,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瓷盒。
“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霍檀轻叹一声,打开瓷盒,从里面沾出一点洁白的膏药。
一股药香瞬间充斥在崔云昭鼻尖,惹得她脸更红。
“不过是小伤,不碍事。”
霍檀却摇了摇头。
他微微抬起头看向崔云昭,神情很专注,也很认真。
那一双灿若星河的眸子里仿佛有一片没有尽头的星海,引得人沉醉其间。
“伤在娘子手,疼惜在我心。”
霍檀的声音在崔云昭耳畔萦绕,烫红了她的耳垂。
他动作轻柔,认真,一点点给崔云昭那微不足道的小伤上药。
“以后娘子还是仔细一些,”霍檀叹息道,“否则我真的不敢放娘子出门了。”
“娘子受伤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1王政不纲,权反在下,下凌上替,祸乱相寻。出自清朝史学家赵羿。
第30章
崔云昭被他这话说得, 几乎面红耳赤。
她感受着手心里的麻痒,斥道:“胡说什么话,油嘴滑舌的。”
霍檀没有回答, 他正认真给她上药,等右手上完了, 他才道:“左手与我看看。”
崔云昭左手心也有小伤,本不想给他看,闻言却见他神色认真, 便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多大点事啊。”她喃喃自语。
等药都上完了, 霍檀才玩笑似地说:“娘子怎么伤到了手心?可是谁惹娘子不痛快了?”
崔云昭抬起眼眸,忽然似笑非笑看他。
不知道为何, 霍檀只觉得背后发凉。
“是呢, 谁惹我不痛快了?”
崔云昭这般呢喃一句, 便收回手, 用指腹慢慢把金疮药揉进伤口里。
霍檀看她动作, 才道:“伤口不大, 也不用包扎, 晚上洗漱过后再上一次药,明日就能好了。”
“娘子以后小心着些。”
崔云昭应了一声, 瞧着倒是听话。
这会儿时辰有些晚了, 梨青进来问了一句, 崔云昭就说要开饭。
等饭菜端上来,崔云昭才同霍檀道:“也不知道郎君喜欢吃什么,只叫桃绯备了一只烧鸡, 另外切了些水晶脍, 让巧婆子炒的菜, 郎君若是不喜, 可同我说。”
霍檀见这一桌四个菜,已经很是丰盛了,不由笑道:“我什么都吃,没有忌口,也没什么喜好,娘子选你爱吃的让厨娘做便是了。”
崔云昭点点头,两个人就开始沉默吃饭。
吃了一回儿,崔云昭见霍檀已经放松下来,才开口:“说起来,今日出门去白鹤书院时,倒是碰到了郎君在巡防。”
霍檀捏着筷子的手很稳,他咽下口里的饭,然后说:“正是,今日也不知怎的,突然派我去巡城。”
“我瞧着,郎君带了一押人,其中就有那个白小川。”
白小川此人确实不太像是霍檀能选出来的精兵,旁人见了,也会问上一句,故而崔云昭这么一问,霍檀倒是不怎么惊讶,也似乎没有起疑。
“今日刚好轮到他们那一押。”
“娘子对他倒是记忆深刻。”霍檀抬眸看了崔云昭一眼。
他眼神很深邃,有一种夺人心弦的锋锐。
崔云昭没有被他唬住,甚至抬眸冲他笑了笑:“那位白长行,实在不像是郎君会喜欢的类型。”
“因着好奇,所以我随口问问。”
只一句话,就把他的疑惑说清了。
崔云昭看起来气定神闲,但全副心神都紧绷着,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霍檀目光下移,落在她微微有些颤抖的手上。
“娘子,既然只是随口问问,你紧张什么?”
霍檀的声音很低,烫的崔云昭受伤一抖,差点没把筷子扔到桌上。
她并非紧张,她只是太过关切,以至于失去了平常心。
她太想要知道答案了。
但重回十年前,一切都还只是萌芽,她想要直接询问到事情的真相并无可能。
那种未知的滋味太过难熬,甚至会让人产生恐惧。
所以崔云昭想尽一切办法查到真相,她也不放弃任何的可能和机会。
霍檀见崔云昭一下子失了神,也不由正色起来,收起了脸上玩世不恭的笑。
他放下筷子,认真看向崔云昭。
“娘子想听什么话呢?”
他没有再问崔云昭为何如此关注白小川,只问她想问什么。
崔云昭垂下了眼眸,不去同他深邃的眉眼对视。
“那郎君便说说是如何看待白小川的吧。”
霍檀应了一声,他想了想,才开口:“当时部中缺人,有几名长行伤病退守,而白小川的部几乎全军覆没,人数正合适,上峰下令之后,我便把剩下的人全部收编。”
“做军使是不能有偏见的,有许多士兵看起来瘦弱,但刀枪剑戟都使得厉害,”说到这里,霍檀顿了顿,看先崔云昭,“白小川确实年少,但武艺不错,加上为人肯吃苦,是个好兵的苗子。”
霍檀的声音很平静,几乎是平铺直述,语气里没有任何对白小川的喜恶。
崔云昭垂下眼眸,她想了想,又问:“那郎君愿意留他在身边吗?”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
若是面对其他人,霍檀一定不愿意开口,但此刻面对的是自家娘子,无论崔云昭为何问他这个问题,霍檀都不会拒而不谈。
他思索片刻,毫不犹豫说:“如果有得选,我应该是不会的。”
崔云昭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浮上心头,让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也缓缓放松下来。
但一切还远不到尘埃落定时。
“为何?”她听到自己轻声询问。
霍檀笑了一声,他端起汤碗,抿了一口热汤,然后才道:“因为我同他不是一路人。”
这回答让崔云昭有些意外。
“不是一路人吗?”
霍檀点点头,他看着对面娘子红艳艳的唇瓣,眸色微微加深。
“是啊,我同他自不是一路人,我上阵杀敌,虽也是为了家族和前程,但我也更想回护一方百姓,让手无寸铁的百姓们能安居乐业。”
“他不一样的。”
崔云昭隐约明白了霍檀的意思。
他微微松了口气,问:“那以后会如何?”
她这话问得有些含糊,霍檀却听懂了:“不如何。”
崔云昭又愣住了。
事关性命,崔云昭对待跟前世有关的人事时都很谨慎:“这是什么意思?”
霍檀见她依旧追问,不由又眯了眯眼。
“今日娘子的问题可真多,”霍檀道,“就是不知娘子从为夫这里问这么多问题,为夫都一一回答,可有什么好处?”
崔云昭起先没有听懂,抬眸就看到他戏谑的目光,不由霎时红了脸。
“你这人,不过随意问一问,怎么就要……就要……”
那些话,崔云昭实在说不出口。
霍檀哎呀一声,满脸都是惋惜:“既然娘子不想知道答案,那我便不说了。”
“吃饭,继续吃饭吧。”
崔云昭:“……”
崔云昭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心底里最后那点紧张都不翼而飞,只剩下满心执着。
“不行,我要知道。”
霍檀挑了挑眉:“那娘子如何报答我的知无不言呢?”
崔云昭脸上泛红,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实在不知要如何说。
即便是现在的她,脸皮也没有厚到主动的地步。
橘红的烛灯下,对面的娇嫩美人肌肤凝露,只看她贝齿微露,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光影。
霍檀忽然觉得厅堂里很热。
他不自觉喘了口气,轻轻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
美人在侧,却看得着摸不着,真真让人心痒难耐。
崔云昭被他看得直接低下了头去。
以前霍檀虽也喜欢在帐子里肆意妄为,可那都是晚上,这会儿不过才到了酉时,夕阳还未彻底落下,他倒是越发不知羞耻了。
“霍檀!”
崔云昭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也实在是羞涩难当,最终还是只能用撒娇耍赖的法宝。
“霍檀,这里是堂屋!”
霍檀眼睛一亮:“娘子的意思是,到了帐子里就什么都行了?”
崔云昭:“……”
崔云昭被他说的羞红了脸。
灯光之下,美人那般面红耳赤的模样,那小脸白里透红,让人忍不住想要摸一下。
这么想着,霍檀也就这么做了。
管它什么约定,管它什么承诺,美人当前,一切都不存在。
下一刻,崔云昭就感到自己被摸了一下脸。
霍檀的手又热又长,还有着常年握兵器的老茧,摸在脸上的存在感很强,让人想要忽视都不行。
崔云昭刚要躲闪,霍檀的手已经飞快抽离。
她气急败坏地要去伸手要打他,可刚成伸出手她就后悔了。
对面的男人直接一把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还轻轻摩挲了一下。
霍檀眉眼含笑,因着在同她调笑,面容上少了几分少年将军的刚毅,反而多了些风流倜傥。
“娘子,摸一下不违约吧?”
霍檀的嗓音低低哑哑的,好似琴弦拂过心尖。
崔云昭的脸已经红得不成样子,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似着了火,是被霍檀烧起来的燥热之火。
她主动出击的时候,觉得一起都在掌控,现在被霍檀反客为主,顿时有一种自己被调戏的错觉。
崔云昭狠狠瞪了他一眼:“放手。”
霍檀抿了一下嘴唇,引得崔云昭不得不看向他的薄唇。
被崔云昭那么一看,霍檀一点都不羞涩,大大方方让她看。
“娘子,别急啊,”霍檀笑着说,“我这不是怕娘子打我太用力,回头伤了自己的手,你手上还有伤口呢。”
崔云昭不说话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竟然觉得自己说不过霍檀了。
果然,只要脸皮够厚就无所不能。
霍檀见崔云昭不再发脾气,人也慢慢冷静下来,才轻轻又捏了她的手腕一下。
“娘子,你答应我好好吃饭,我就松开手。”
崔云昭哼了一声,霍檀这才放开手。
然而下一刻,崔云昭眼睛一转,还是在他胳膊上锤了一下。
虽然崔云昭这一次用了十成的力气,但霍檀还是不痛不痒,只是哎呦呦叫冤枉。
“我这不是看娘子太紧张,给娘子缓和一下心情?”霍檀作怪逗她,“怎么样,娘子这会儿好些了吗?”
崔云昭这才反应过来,因为霍檀插科打诨,她自己倒真的没那么紧张了。
那颗一直紧紧绷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
“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霍檀眯了眯眼睛,他重新拿起筷子,笑着说:“娘子,我麾下的士兵虽然都是我亲自选出,但整个博陵大营做主的是吕将军。”
“这大营并非一人之下,我麾下的士兵,也不能随意处置,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所以白小川以后会如何,他是否会继续留在我身边,我都不知。”
“这个答案,娘子满意吗?”
霍檀说的没错。
现在的他不过是军使,他喜不喜欢手下的士兵,或者想要挑选什么样的人才,暂且都不由他说的算。
他手底下的弟兄们也是陆陆续续来到他身边,偶尔霍檀实在欣赏谁,才会去同上峰开口相求。
霍檀见崔云昭神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就低声说:“我的上峰是木森木副指挥,若我有瞧中的长行,会先看是否有其他军使看中,若没有,我才会去请示木副指挥。”
霍檀顿了顿:“木副指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我也不能太过任性妄为。”
说到这里,霍檀又去看崔云昭。
崔云昭正认真听着他的话,神情里没有任何不耐。
说来也奇怪,崔云昭这样的世家千金,往常来说是并不怎么关心军营里的事的,但崔云昭显然是个意外。
不,更往深处说,崔云昭现在表现出来的脾性,跟她以往的传闻迥然不同。
霍檀当然会心生怀疑。
但他也只是怀疑而已。
崔云昭是他的娘子,无论她是什么模样,两人既然成亲,那就是一家人。
万没有因为疑惑就百般刁难和防备的道理。
所以她既然表现得开朗大方,又细心亲切,那霍檀便陪着她,慢慢熟悉她的为人。
霍檀本来不心急。
但方才那般拉拉扯扯的,让他也不由心头起火,总想做些什么。
崔云昭原本还在认真听霍檀说话,结果霍檀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崔云昭再去看,却发现他正直勾勾盯着自己,那双眸子深邃得吓人。
不知道为何,崔云昭心尖一颤。
霍檀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觉得已经被霍檀拆吃入腹。
崔云昭好不容易恢复洁白的脸,重新泛起红晕来。
“郎君怎么这般看我?怎么了?”
她的声音莹润,仿佛玉石一般,霍檀喉结上下滑动,倏然间抽回了视线。
“哦,我只是觉得娘子有些奇特。”
崔云昭心中一紧。
她下意识钻进了手心,努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我有哪里奇特?”
霍檀笑了笑,示意她继续用饭。
“娘子与我听闻的不同,也与寻常所见的高门贵女不同,竟是对军营中事这般关心,听我说来也不觉得不耐烦。”
崔云昭也松了口气,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解释她早就想过:“郎君,我既然嫁给了你,以后就是军使娘子,我当然要更关心军营中的事,否则以后万一有有事情发生,我却什么都不知,岂不是两眼一抹黑?”
“家里祖母年长,母亲又经历丧夫之痛,长姐孀居在家,弟妹们年纪还小,”崔云昭声音很清脆,听得霍檀心里舒坦,“以后夫君总要领兵在外,那家中便只剩下我们这群妇孺,我当然要能立起来,成为这个家的当家人。”
“软弱和退缩,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也是最令我不齿的行为。”
崔云昭这话,也是说给前世的自己。
霍檀没想到能听到她这般坚定有力的回答,先是一愣,随即便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声音醇厚悦耳,犹如上好的古琴,让人听之难忘。
灯光之中,少年将军面容英俊,笑容是说不出的洒脱肆意。
他明明生的这般斯文俊秀,可大笑起来的模样,却有一种谁也掌控不住的野性之力。
那是沸腾在他骨血里的,不服输的勇气和俾睨天下的气度。
霍檀这么一笑,倒是把崔云昭后面的话都打断了。
她不解地看着霍檀,霍檀便慢慢收回了笑,转头正色看向她。
此刻他眼眸中,多了些崔云昭不甚明了的东西。
那种深邃,前世的崔云昭似乎在很多年后才见过。
霍檀长舒口气,清了清嗓子,才端起手边的汤碗。
崔云昭爱喝汤水,今日夏妈妈一过来,就给她炖了一罐山药鸽子汤。
霍檀这是沾了自家娘子的光,才能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暖汤。
“娘子,我敬你一杯。”
崔云昭看着那碗洒脱不羁的鸽子汤,心里腹诽这人真是混不吝,哪里有用汤敬人的道理。
可手却不听使唤,也跟着端起了汤碗。
青瓷莲花汤碗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以汤代酒,谢娘子愿意回护这个家。”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低低应了一声,也浅浅抿了一汤。
这一顿饭吃得时间有些久,直到饭食都吃完了,崔云昭竟都有些累了。
吃过了饭,夫妻俩就回了卧房。
暖房里的热水都备好了,夫妻俩一人一个木桶,坐在拔步床的脚踏上泡脚。
两个人并肩而坐,让热水抚平白日的寒冷。
崔云昭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有些困顿了。
今日她得到了些消息,也有了进展,更是知道了霍檀的态度。
那颗紧绷着的心,慢慢放松下来。
而霍檀什么都没想,只坐在边上看她。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丽。
崔云昭的样貌在整个博陵城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可称得上是博陵第一美人。若非如此,她的婚事也不会被这般瞩目。
霍檀何德何能,娶得这样的美人,也是他运道好。
想到这里,霍檀忽然开口:“娘子,我不问你为何关注白小川,但方才的话还未说完,我还是要同你说清。”
“在我看来,虽然我同白小川并非一路人,若是有的选,我大抵也不会选他,但现在他已在我麾下,我就不会无缘无故赶走他。”
“现在的白小川,是个合格的士兵,也是个优秀的士兵。”
崔云昭的瞌睡慢慢散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很快,她就明白了霍檀的意思。
他先告诉她,即便她很反常问了白小川的事,他都不会起疑心,也不会追问她为何,他尊重她的问题。
然后他也很坦诚,告诉他白小川现在是个好士兵,他不会无缘无故让他离开自己麾下。
那样,是对一个好士兵的不尊重。
崔云昭心中微沉,却并未难过,她甚至还有些高兴。
因为现在的白小川,并不是霍檀的心腹。
只要她有耐心,一点点发觉线索,总能发现真相。
她不能着急。
日子还长,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天天过,说不定哪一天,真相就会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崔云昭这般想着,也冲霍檀点了点头。
“好。”
“其实我只是今日瞧见了,有些好奇罢了,”崔云昭笑了笑,神情很是放松,“我并非关注他,我对郎君麾下的许多人都很关注。”
霍檀咦了一声:“这是为何?”
崔云昭看向霍檀,那双漂亮的凤眸眼尾微调,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眼眸中的笑意。
她似乎是很欢喜的。
“他们要跟随在郎君身边,郎君的安危同他们息息相关,我忧心郎君,自然会关注他们。”
崔云昭声音又柔又软,尤其是那眼神,好似在发光。
她的表情配合着语气,有着让人心痒痒的娇媚。
霍檀喉结滑动,忽然又觉得热了。
崔云昭还不自觉,以为自己把霍檀糊弄过去,心里还有些小得意。
“郎君,我是不是很好?”
霍檀低笑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在隐忍什么。
崔云昭没有注意他的眼神,她正在看水桶里自己洁白的脚丫。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抚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那大手又热又烫,带着她不自觉想他看去。
崔云昭有些失神。
就在她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她的呼吸就被他夺走了。
他的唇好热。
她也是。
崔云昭只觉得自己忽然飘到了天上去,可天上也很热,就连天上的云朵,都是暖融融。
她不仅被夺走了呼吸,也被夺走了神智。
她不能思考了。
这个吻持续了很长时间,知道崔云昭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霍檀才微微放开了她。
可能被亲傻了,霍檀放开她,她也没有立即反击。
反而呆愣愣坐在那,满面潮红,就跟无辜的小兔子一样。
霍檀看着这样的她,眸色更深。
崔云昭愣愣的,就看到霍檀伸出手,摸了摸他自己嘴唇。
“你……”
这个字一说出口,崔云昭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了。
她面上又红又热,说不出的羞赧涌上心头,立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
可她不停拨弄水的动作却出卖了她的惊慌失措。
“霍檀,你无赖。”
崔云昭喘了口气,立即就开始控诉。
霍檀大方承认:“对。”
崔云昭:“……”
崔云昭又斥道:“你言而无信,你不讲理!”
霍檀:“是!”
“娘子,你惩罚我吧,”霍檀非常上道,“无论你怎么惩罚我,我都接受。”
“快,快来惩罚我。”
崔云昭:“……”
崔云昭真是从来没见过霍檀这么无赖的一面。
前世的时候,她不怎么同他说话,而他也渐少露面,即便有事要说,霍檀也都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不会这样逗她,闹她,故意偷亲她。
他也不会这般笑着耍赖。
现在的霍檀,再也不是白日里威风赫赫的少年将军,他只是个同妻子玩笑的少年郎君。
开朗,风趣,面上永远藏不住笑。
崔云昭心里头羞赧,又觉得那个吻很美好,不知要如何面对他,只能撒娇发脾气。
“霍檀,以后不许了。”
霍檀哦了一声,有些疑惑:“娘子,我听不懂啊,以后不许什么?”
崔云昭飞快看了他一眼,见他眼里流淌着笑意,便立即收回视线。
屋里烛火摇曳,暖香扑鼻。
有道是芙蓉帐暖方情好,鸳鸯锦被做成双。
霍檀就看崔云昭的脸红成了一朵牡丹花。
“你不许再偷亲我。”
霍檀低低笑了,那声音就萦绕在崔云昭耳畔,烫的她不敢再去看他眼眸。
“谨遵娘子令,”霍檀一本正经,“下次要想亲娘子,我会提前询问。”
他忽然探过头去,去寻崔云昭的眉眼。
“娘子,我是不是很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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