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霍檀听不听话崔云昭不知道, 崔云昭只知道霍檀是越发厚脸皮了。
待到夜里入睡时,霍檀似乎发现崔云昭不过是只纸老虎,于是就凑过来问:“娘子, 若是晚上冷了就喊我,我来给娘子暖暖。”
崔云昭不理他。
霍檀也不生气, 笑眯眯帮崔云昭盖好了被子,道:“娘子,晚安。”
崔云昭:“……”
崔云昭没回话, 却很快闭上了双眼, 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梦里,她似乎又回到了属于她的芙蓉殿。
殿中燃着新香, 很香, 熏得她脑袋疼。
她似乎在贵妃榻上浅眠, 殿外有两个小宫女在轻声说话。
一个说:“夫人近来有些畏寒, 凝紫姑姑说, 还是得叫太医来瞧瞧。”
另一个却叹了口气, 道:“如今咱们这长乐别苑里哪还有太医, 都被凌霄宫召回,这边没有人伺候夫人了。”
这两个宫女的声音都很陌生, 显然不是能在她身边伺候的, 崔云昭有些在意这两句话, 便努力想要睁开眼睛。
可下一刻,熟悉的鹅梨香便萦绕在她鼻尖。
崔云昭躺在自家的拔步床中,看着帐幔上熟悉的石榴缠枝文, 只觉得心跳飞快。
她不知道自己是做梦还是回忆起了前世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但此时此刻, 她却已经把这个“梦”牢牢记在了心里。
若这梦是真的, 那么前世她被毒杀那一日,长乐别苑中就一个太医都没有了。
还是被凌霄宫召回的。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刚刚放松的心再度揪了起来。
要杀她的人,就一点机会都不给她吗?
就连太医也召回,不让她有一定点被救治的可能。
崔云昭这边想着,心里头起起伏伏,有些意兴阑珊。
帐子外,兴许是听到了崔云昭的动静,梨青小声说:“小姐,你可醒了,要起来吗?”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道:“起来吧。”
这会儿她才发现,霍檀早就走了,这会儿身边的床铺已经冷了。
她伸手在那锦被上轻轻摸了摸,叹了口气。
等洗漱更衣之后,她就坐到了桌边开始用早食。
今日的早食有她爱吃的花生酥和银耳莲子羹,还有一笼鲜肉烧麦。
烧麦做的皮薄馅大,一看就是张记的招牌大烧麦。
崔云昭看了一眼,笑着问:“今日巧婆子倒是勤快了一回。”
巧婆子仗着是老太太的同乡,平日里贯会躲懒,手艺差还不肯改,还总让福婆子帮她做事。
往常早晨她都是去临街的王记包子铺买包子回来吃,张记的烧麦可是抢手货,要早些时候去排队才能买的着,巧婆子自然从来没去过。
听了崔云昭的话,桃绯和梨青对视一眼,两个人便一起笑了起来。
“小姐,这哪里是巧婆子买的,这是九爷今早一早出去排队买的,回来的时候瞧着肩头都湿了。”
崔云昭听到这话,心情又升起一点喜悦来。
霍檀倒是真的会做人,昨日里闹了她,今日就赶紧买了好味来哄她,难怪他身边的人都服服帖帖,对他无比忠诚。
崔云昭心里这般想,嘴上却说:“也不是单买给我一个人的?正房那边定也买了。”
夏妈妈端着一盆水仙进来,就听到这话,不由笑着去看崔云昭。
见小姐眼睛里都带着笑,一看就知道她高兴,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小姐今日可有事情做?”他这么问。
崔云昭想了想就说:“我要去一趟粮铺,梨青跟着我去就是了,妈妈,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书,你带着桃绯收拾一下,尤其是医术,单独收拾在一个柜子里,我回来好看。”
崔云昭不知道毒死她的是什么药,也不知道那日点的是什么香,白小川的线索不明朗,就多方查证,总不能因为艰难,就把自己这条命都放弃。
夏妈妈就点头应下。
等她吃完了早食,夏妈妈就说:“给白鹤书院的束脩和拜师礼我都已经拟好了单子,小姐回来以后记得拿给夫人瞧。”
有夏妈妈在身边,一切就井井有条,利落有序。
难怪前世二婶娘不让夏妈妈跟过来,崔云昭同霍檀的婚事本就惹人笑话,两边的习惯差异巨大,她带着两个年轻的丫鬟过来,三个人都没经验,那日子可不是越过越糟糕。
可夏妈妈却是过来人。
有她在,能规劝崔云昭,也能很快摸清楚这个家的一切,那崔云昭的日子才会好过。
崔云昭忍不住抱了夏妈妈一下,小声说:“妈妈你真好。”
夏妈妈笑眯眯拍了拍她的后背:“小姐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给崔云昭挑了一身夹棉的竹紫衣衫,上身是蝴蝶袖的袄子,下身是百迭裙,再配上绣有竹纹的褙子,崔云昭立即便多了种温婉之气。
她脸上只简单铺了一层珍珠粉,又在唇上点了些唇脂,披上斗篷就出门了。
崔云昭领着梨青,刚走到两个跨院之间的月亮门,抬头就瞧见了正在院子里扫地的顾迎红。
顾迎红穿得很简朴。
她身上只有一身青色的衫裙,没有绣纹,在领口和袖口都做了袖缘,为的是能长久穿住衣衫。
崔云昭前世并不怎么关心顾家,如今瞧见了,便多看了顾迎红一眼。
如此看来,顾家的日子一定不怎么富裕。
顾迎红也瞧见了她,见她一身金尊玉贵的打扮,不由捏了一下细瘦的手指。
她眼眸微垂,快步上了前来,细声细语:“见过表嫂。”
崔云昭应了一声,见正房那边老太太正在窗子里往外看,就笑着对顾迎红说:“顾表妹,家里有福婆子做活,你不用忙这些,好好养病才是。”
顾迎红抬头冲她腼腆笑了一下。
正巧福婆子和巧婆子从倒座房里出来,便也听到了顾迎红的话。
顾迎红说:“家里确实有婆子们操持家务,但我作为客人,又是晚辈,不好在家里白吃白喝。”
“还是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崔云昭淡淡笑了一下。
这是拿话点她呢?
顾迎红这点心机,崔云昭还真瞧不上,只看向一脸兴味的巧婆子。
“巧婆子,如今家里同以前不同,咱们也不是那等普通军服人家,你还是练一练手艺,传出去人家要笑话郎君的。”
巧婆子面上一僵,恨恨咬了咬牙,却只能点头:“九娘子说的是。”
崔云昭便再也不看她,又去看顾迎红:“顾表妹,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聊天了。”
她说着,斗篷飞扬,滑过一道完美的弧度。
那斗篷用的只最细密的汴绸,冬日里披在身上防风保暖,阳光微微一照,便流光溢彩,好看又好穿。
这样一身汴绸披风,在博陵怎么也要二三十两银子,抵得过普通人家一年的生计了。
顾迎红站在寒风里,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手心都要掐出血来。
福婆子是个憨厚老实的性子,这会儿已经去忙了,倒是巧婆子凑上前来,那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开口就挑唆。
“表小姐,主家的事本来没有我们这些仆妇插嘴的地方,但您也瞧见了,老太太心心念念都是让您做孙媳妇,最是喜欢您。”
“如今可好,也不知九爷怎么想的,竟是娶了这么个矜贵小姐回来,这家里以后怎么能太平?”
“长此以往,九爷以后指不定要跟家里离心呢。”
“表小姐,你同老太太最贴心了,可要为她考虑考虑啊。”
顾迎红好似听不懂她的话,满脸都是惊慌,小脸羞得通红。
“巧婆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顾迎红声音又细又软,“如今堂哥已经成了亲,哪里还要更改的余地,我瞧着堂嫂是个和气人呢。”
巧婆子撇了撇嘴。
“她和气什么?整日里嫌弃我做饭不好吃,我来家里好几年了,老太太和夫人都没说过我半句不好,怎么就她来挑三拣四的。”
顾迎红忙要劝:“巧婆子,堂嫂兴许是见过世面,所以才……”
巧婆子冷哼一声,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扫帚,直接扔到地上去。
“不行,这个家还是老太太做主呢,表小姐,咱们去同老太太说道说道。”
顾迎红便一脸惊慌地被她拽进了堂屋。
如今顾迎红也住在正房的大屋里,对家里的摆设也熟悉,所以她跟着一进去,很自然就掀开了藏青帘子,让巧婆子先进了屋。
等进了大屋,两个人就看到老太太正坐在床边吃蜜饯。
她人消瘦,平日里最爱吃甜的,大夫让她少吃她还不乐意,林绣姑为了她身体好,便不让家里摆这些甜东西。
因此,老太太越发不高兴了。
巧婆子最知道怎么讨好她,就偷偷给她买来,让她藏着吃。
见两个人风风火火进来,老太太忙摆手:“快把门关上。”
巧婆子关好门,就来到老太太身边,蹲下给她捶腿。
顾迎红站在边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太太扫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好,又孝顺,是我同你没缘分。”
巧婆子眯着一双细长眼,满眼都是算计。
“老太太,怎么没缘分呢?”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唉声叹气:“哎呦呦,如今九郎都已经成亲,还能休妻再娶不成?咱们家如今可惹不起那崔氏门第。”
她一边说,一边捶胸顿足:“也不知九郎怎么想的,我同他明里暗里说过那么多回,却偏不听我的,非要去娶那金贵的小姐。”
“那哪里是咱们家伺候得起的?”
老太太在这痛心疾首,那边巧婆子脸上笑容更胜:“老太太,其实这事也好办,就看表小姐愿不愿意了。”
老太太眼睛睁开一条缝:“哦?”
巧婆子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声道:“娶不了妻,还纳不了妾吗?”
崔云昭自不知老太太这边嘀咕了什么,她上了马车,直奔粮铺。
听水街比临泉街要远一些,坐马车要一刻才能到,若是今日不下雪,崔云昭走着去也无妨,只是外面实在冷,她便歇了散步的心思。
梨青坐在马车上陪她:“小姐,昨日傍晚孙掌柜派人上门,说了一下军爷们领军粮的情况,因着小姐特地交代,小二哥便说最瘦小的那位军使还没上门。”
崔云昭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梨青却有些不解。
“小姐怎么这么关注那位白军爷?”
城里的百姓们,大多都对武将敬而远之,即便是最普通的长行,见了也要喊一声军爷。
没有人敢去故意惹恼军爷,更不用说专门派人去盯着了。
梨青同崔云昭一起长大,情分不一般,心里疑惑便问了出口。
若是旁人,崔云昭指定要糊弄过去,但梨青不同,她以后办事肯定还要梨青做帮手,不能把理由给得太过潦草。
于是崔云昭便说:“我瞧那白小川心术不正,怕他坑害郎君,这才对他格外关注。”
说到这里,崔云昭抬眸看向梨青。
她的眼眸很深邃,也很漂亮,那双凤眼有一种说不出的绮丽风情,让人很容易便被她吸引。
即便从小看到大,但梨青还是忍不住回望向她。
话到这里,似乎不用崔云昭再多言。
“我明白了,小姐。”梨青立即道。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你还不是很明白。”
崔云昭微微叹了口气,她收回视线,看向车窗外的风景。
今晨刚落一场雪。
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描白了一整个博陵。
这座古朴的古城历经百年,即便也曾染过战火,却在如今的乱世之下意外幸存。
这几十年间的战火,始终没有波及到博陵。
这也是崔云昭的故乡。
白墙青瓦,小桥流水,自是一派江南好风景。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有的拖家带口,有的顶风独行,冬日虽冷,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期盼。
百姓活于天地,不过为了一日晨昏,三餐四季。
也不过为了宅门中,血脉相连的亲人。
崔云昭长长舒了口气:“梨青,郎君如今是军使,那以后呢?”
梨青愣了一下,她很快回过神来:“以前婚事未定的时候,奴婢就听人夸赞过九爷,说九爷天资卓绝,武艺超群,且有勇有谋,十五岁从军之后,救过无数百姓,保护过许多人家。”
崔云昭点点头,道:“若非如此,当时吕将军忽然把婚事定给了郎君时,二叔父也不会犹豫之后还是答应了。”
如今武将当道,只要有本事,皆是未来可期。
她同霍檀成婚,崔序可能被人说为了参政一职卖了侄女的婚事,也可能被人夸赞慧眼识珠,提前选中少将军。
换句话说,崔序也在赌。
他拿现在的名声,赌以后霍檀的飞黄腾达。
崔云昭的声音很平静:“既然我已经嫁给了郎君,以后就是一家人,他的前程就是我的前程。”
“这几日我瞧着,郎君绝非池中物,他虽然年轻,心思却很深,我试探他许多事他说话都滴水不漏,完全不像是个没读过几天书的莽夫。”
“既然如此,那我就需要早早筹备,做好准备。”
崔云昭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这是梨青这几日对她最深的感触。
她看着小姐,眼眸中有着自己都没觉察的疼惜。
“小姐,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在家中时,二夫人对小姐从来不会悉心教导,甚至总是故意挑唆。
还好有夏妈妈总是时刻规劝,小姐的性子才没长歪。
老爷和夫人故去太早,在小姐最需要父母教导的年纪里,骤然就离她而去,这对小姐是个不小的打击。
成婚之前,小姐总是优柔寡断,也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仿佛不去想那些阴谋诡计,日子就总是晴朗的。
但梨青并不觉得不好。
大凡世家小姐都是如此,除了小姐,五小姐和家中其他小姐瞧着都大差不差。
但是后来,她跟随小姐出嫁了。
来到霍家的第一天,梨青的心就凉了。
这样的屋舍,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婆母姐弟,小姐的日子该怎么过?
以小姐的性子,还不得整日里悲伤流泪,委屈幽怨?
当时梨青是很发愁的。
夏妈妈不在,她跟桃绯也实在年轻,完全没有任何应对的经验。
但出乎她的意料,洞房那一夜过后,小姐仿佛变了个人。
她勇敢,果敢,有话直说,一点都不受委屈。
就连对付正房胡搅蛮缠的老太太,小姐也能笑着阴阳怪气,而且完全不拿她当一回事。
面对姑爷的时候,小姐更是落落大方,一点都不扭捏。
也正是因此,小姐在这个家的日子,一下子就好过起来。
她能看出来,姑爷是个能人,也很聪慧,他尊重小姐,怜惜小姐,能认真听小姐的每一句话。
这样的郎君,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梨青狠狠松了口气。
尤其是小姐又把夏妈妈接了过来,梨青就更放心了。
可放心的同时,她又很心疼小姐。
要不是一定要面对无法摆脱的困境,人又怎么可能一夜长大呢?
梨青不由有些走神。
崔云昭见她眼神发直,就知道她在发呆,于是轻轻拍了一下梨青的手。
梨青猛地回过神来,脸上微红:“小姐。”
崔云昭捏了一下她的手,语气却很坚定:“我要过好日子。”
“梨青,我要过人人羡慕的好日子,”崔云昭说,“可好日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是需要我们努力争取的。”
梨青只觉得眼底发热,眼泪几乎都要滚落出来。
“所以啊,我得谨慎一些,不能让人挡住我过好日子的路。”
崔云昭找了个完美无缺的理由。
不过,这也并非只是理由,在她心底深处,确实如此想。
重活一辈子,她一定要比上辈子过得好,也一定要让身边的人都幸福。
梨青眼泪汪汪看着崔云昭,使劲点了点头。
“好的小姐,我会陪在小姐身边,以后有事,小姐只管吩咐。”
崔云昭笑了一下。
她伸手摸了摸梨青的脸,拂去她脸颊上的泪:“傻丫头,哭什么呢。”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马车便在福记粮铺前停了下来。
梨青已经擦干了眼泪,陪着崔云昭下了马车。
昨日她刚来过一趟,今日再来,门口的小二哥自然还认得她。
一边喊掌柜,一边迎了出来:“东家娘子。”
崔云昭点点头,快步进了粮铺,这才避开了漫天肆意的风雪。
粮铺里并不算暖和,只在中间放了早就熄灭的炭盆,这样不会让粮食发霉,又不容易起火。
孙掌柜从柜台后探出头,就立即上了前来:“东家娘子怎么过来了。”
崔云昭笑笑,说:“我回去同夏管事商量了一下,觉着近来粮价有些高,担忧城中的百姓会无米下锅,故而想来同掌柜商议,看是否不再调高米价。”
如今城中的粮铺有五家,除了世家大族的旧年经营,就是新晋武将的新开铺子。
崔氏并不经营粮铺,只有崔云昭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家粮铺,一直都由夏妈妈打理。
孙掌柜以前除了逢年过节上崔氏拜见,几乎没怎么见过崔云昭,今日一见,倒是对这位东家刮目相看。
看来这位崔氏千金也并非传闻那般眼高于顶,不谙世事。
倒是颇有些悲悯心思。
孙掌柜领着崔云昭去了里面的厢房,道:“东家娘子坐下说话吧,这里面暖和一些。”
待崔云昭坐下,孙掌柜便道:“东家娘子的主意倒是极好的,左近百姓若是知道,定也会感激咱们,只是其他的粮铺肯定会被百姓抨击,到时候关系可能会有影响。”
城中的粮价大多都很稳定。
一家卖八十,另一家大概也是卖八十,左不过一两文钱的差距。
“以我的经验,若是陈米一直不下,新米肯定还要涨价,往年粮价高时,可达百文。”
粮价低时在六十左右,高达百文,几乎过倍,这让普通百姓如何承担?
崔云昭问:“往年的陈米价值几何?”
孙掌柜答:“往年陈米若多,大约在七十五钱上下,而新米则在八十至九十之间,有时陈米并非一年米,可能是两年或三年,实在不好吃。”
陈米这个价格不高不低,虽不好吃,却能解燃眉之急,让百姓可以度过寒冷冬日。
尤其是城中百姓,家中没有田地,靠着城中的粮铺度日,若是城中粮价高居不下,是会饿死人的。
崔云昭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她敛眉深思,看起来沉静又凝重。
孙掌柜的神情也慢慢郑重起来。
这位娘子以前不经事,从不对铺子里有指点,但人总会变,尤其她已经成亲,嫁与军户,自己立起来也不无可能。
想到霍檀的名声,孙掌柜不由更慎重了。
“东家娘子,不是我贪那几两银子,只是城中的粮铺关系错综复杂,我们若是降价,别家降还是不降?这恐怕会让霍九爷难做。”
崔云昭愣了一下。
没想到自家的粮铺还会牵扯到霍檀。
不过她起初却未想那么多后果,只想着能让百姓们吃上饭,现在这么一听,倒是不太好独断专行。
崔云昭思忖片刻,道:“那我回去同郎君商议一番,再来同你说。”
孙掌柜松了口气。
“东家娘子,若是实在不行,咱们也可以施粥,能帮一点是一点。”
崔云昭点头:“我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正想问什么,房门忽然被敲响。
孙掌柜微微蹙了蹙眉,还是道:“近来。”
门外探进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郎,他眼睛一扫,就看到了崔云昭。
于是他跟个猴子一样窜进来,小心关上房门,对两人见礼:“东家娘子,掌柜的,那个小军爷到了。”
第32章
崔云昭顿时有些惊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也是幸运,她刚到粮铺,白小川也恰好到了。
崔云昭点了点头, 孙掌柜那可是见多识广,为人又很沉稳, 对于东家的事他一句不多问,也不管崔云昭为何那么在乎白小川,他只对小二哥点头:“你做的很好, 继续去盯着, 等白军爷走了再来禀报。”
小二哥出去了,崔云昭才看向孙掌柜:“这几日长行们可都过来了?我看他们换的都不是新米, 而是黍米。”
黍米就是黄米, 不如粳米贵, 却一样能饱腹。
孙掌柜笑了笑, 说:“还是霍九爷治下有方, 军爷们才如此行事。”
这虽是翠云昭给的见面礼, 但二斤粮食要换什么, 崔云昭完全没有限制,粮铺里的所有粮食都可以换。
但这些军爷却跟商量好一样, 统一换的六十文一斗的黍米。
崔云昭一开始有些意外, 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确实如同孙掌柜所言, 霍檀手下的长行们都是精兵,训练有素,不贪不佞。
这很难得。
崔云昭点了点头, 眼睛里有些笑意:“这几日辛苦掌柜了。”
孙掌柜摆手, 道:“我想着还得跟着夏管事去一趟伏鹿, 东家娘子可是想把那边的铺子也重新打理?”
崔云昭点头, 同他简单交代几句,那个虎头虎脑的小二哥就又来了。
“东家娘子,掌柜的,那位军爷要走了。”
崔云昭便对他招招手:“你叫什么名字?”
小二哥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哪里见过崔云昭这样神仙似的人物,顿时红了脸。
“小的姓王,家里都叫小的虎子。”
崔云昭就笑道:“好,王虎子,我交代你个事情,你悄悄跟着那白军爷,看他去了哪里,注意别被他发现。”
王虎子眼睛一亮,立即说:“东家娘子放心,我一定好好做。”
说罢,他不能崔云昭给赏钱,一溜烟跑走了。
崔云昭愣了一下,看向孙掌柜:“倒是个机灵孩子。”
孙掌柜以前几乎没同崔云昭说过正事,有过这一次交谈,崔掌柜也觉得东家娘子同以前大不相同。
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沉稳可靠,想来是能听进去话的。
他犹豫片刻,还是直接同崔云昭说:“东家娘子,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他算是家里的老人了。
殷氏当年把嫁妆划给崔云昭母亲时,他就是掌柜了,一晃二十年过去,他人到中年,鬓发已斑白,而先东家娘子也已经故去。
他经验老到,在这乱世之下还能把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其余几家铺子的掌柜有什么不懂的,也会过来询问他。
更重要的是孙掌柜为人踏实,没有那等急功近利的心思,为人很是忠心。
崔云昭对他是很尊敬的。
见他有话说,便很和气道:“掌柜你说。”
孙掌柜给她倒了一碗热茶,这才说:“东家娘子如今自己管家,手里头的铺子多,田地也多,光凭夏管事是管不过来的,若是可能,还是要请个总管家打理这些,就我所知,霍九爷家也没有管家。”
崔云昭想了想,说:“郎君家中倒是有个打理琐事的平叔,但平叔瞧着也管不了太多的摊子,确实不太能管事。”
平叔是以前跟在霍展身边的老人,他以前是霍展的亲兵,后来受了伤,又因为早年识过字,所以便被霍展留在了身边,在家里做事。
论说经营家业的能力,确实是没有的。
崔云昭不由思索起来。
以前霍氏到了伏鹿之后,霍檀便青云直上,一路高升,但那时候霍家底子薄的缺点也展露无遗。
无论是商铺还是田地都打理得乱七八糟,尤其是林绣姑根本就不懂得这些事情,那两年家里不知道有多少糟心事。
霍檀在外面忙得不成样子,等他意识到家里必须有人好好打理时,已经错过了无数商机,也失去了许多原本拿在手里的产业。
虽说这些都跟最后的帝位比不值一提,但在最初的那六年时光里,却可以让一家人日子富足无忧。
孙掌柜不说,崔云昭还没想起来这一茬,还是她经验不足的缘故。
崔云昭想了想,说:“我这边确实需要个总管家,我以为孙掌柜就很合适。”
孙掌柜愣了一下。
他本来是提醒东家娘子,让她好好经营家业,却不料这个好事落到了自己身上。
他本来想开口拒绝,就听崔云昭道:“只是孙掌柜,若是你当总掌柜,以后就得跟着我到处走,不能一直留在博陵了。”
孙掌柜所有的话都噎在喉咙里。
同明白人说话,就是这么简单。
崔云昭平静看向孙掌柜:“郎君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博陵,孙掌柜,你好好考虑一下。”
孙掌柜紧紧攥起手,片刻后,他郑重点头:“是,我会仔细考虑。”
崔云昭满意了。
她又同孙掌柜议论了一下最近的粮价和走势,讨论了一番伏鹿的经营方向,王虎子就回来了。
“东家娘子,”王虎子跑得满脸是汗,“那位白军爷去了春芳酿。”
他很机灵,不用崔云昭问,就继续道:“小的偷偷看到,白军爷应是买了一瓶酒,然后就去了柳梢巷。”
崔云昭点头,对梨青招了下手,梨青就拿了打赏给王虎子。
王虎子一下子就红了脸,不知所措看向孙掌柜。
孙掌柜笑了笑:“这是东家娘子给你的赏钱,拿着吧。”
崔云昭没有让王虎子继续跟白小川,作为一名优秀的士兵,白小川是很机敏的,跟一次可行,再跟一次肯定会被发现端倪。
今日的事情办得差不多,她便离开了粮铺,直接去了春芳酿。
如今盐酒茶铁都是官卖,所有的食肆正店想要售酒,需要去酒务榷酒,购买榷酒的同时,已经上交住税,每值一百收三。
春芳酿是城中数一数二的正店,其中所卖桃李春芳酿是一味非常好吃的蜜酒,用酒曲再加桃露勾兑,味道香甜馥郁。
崔云昭以前不爱吃酒,也听过这种酒。
马车一路行驶,很快就来到了春芳酿。
春芳酿的生意很好,除了桃李春芳酿,还有金陵醉和博陵春这两种酒,博陵春是博陵当地的米酒,价格相对较低,普通百姓一年半载,大抵也能买来尝一尝。
马车在春芳酿门口停下,崔云昭下了马车,就有酒娘子出来迎客:“这位女郎,可要吃酒?咱们不仅有酒水,还有点心,女郎可尝尝看。”
崔云昭第一次来春芳酿,是个生面孔,所以那酒娘子介绍得格外仔细。
她把所有的点心酒水都讲了一遍,然后就听到崔云昭说:“有没有雅间?”
酒娘子有些为难。
崔云昭来的时间不凑巧,刚好要到午食,这会大堂人满为患,所有的雅间都坐满了。
不过做酒娘子行当的,都是人精,她立即就说:“女郎,在大堂角落还有张桌椅,不过只能坐两人,女郎意下如何?”
崔云昭便去了角落坐下。
她不知道霍檀喜欢吃什么酒,就每样都买了一瓶,问了问价格。
这边的酒分瓶和坛,最贵的就是桃李春芳酿,最便宜的是博陵醉,桃李春芳酿一瓶约莫三两,售卖达八十文。
这同现在的新米价格所差无几。
崔云昭今日不想吃酒,便又要了点心,简单尝了尝。
点心尚可,有些偏甜,应是专门用来配酒的。
方才那位酒娘子见崔云昭态度和善,就不由同她多说了几句,甚至还说:“女郎要是喜欢咱们家的酒,以后可使人来买,可以送到家去。”
崔云昭点头,问:“可有军爷们过来买酒?”
那位酒娘子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女郎是来问家里郎君的吧?”
崔云昭羞涩一笑:“我刚成亲,总担心郎君来吃酒,所以才来问问看。”
她衣着华贵精致,一看就不是普通出身,酒娘子眼睛尖,当即便以为她是武将们家中的娘子。
于是她便说:“咱们家的酒贵,但多是甜口,军爷们喜欢得不多,都喜欢那边五郎正店的烧刀子,不喜欢咱们这的蜜水儿。”
崔云昭不由笑了。
“也总有人喜欢吧?”
酒娘子就说:“倒是有喜欢的,方才还有个军爷过来买了一瓶,那位军爷一两日就来买一回,想来是喜欢的。”
崔云昭同梨青对视一眼,不动声色问了别的话题,就把这事揭过了。
等酒娘子走了,梨青便低声道:“这一瓶桃李春芳酿要八十文,一两日就来买一回,一个月哪怕只买十来次,也要一吊钱,那位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银钱。”
崔云昭眯了一下眼睛,也觉得此事有古怪。
如今的世道很奇怪。
武将确实能凭借军功改头换面,更换门第,可大多数长行却过得相当穷困。
他们要上阵杀敌,用命赚钱,每个月的军饷不过比普通百姓要好上一点,能让他们平日里多吃一两杯烧酒,也就到头了。
可这点福利是用命和血换来的。
崔云昭知道,长行一个月的军俸不过三吊钱。
一日吃穿怎么也要七八十文,若是还要自己租赁房子,只怕更是捉襟见肘。
用三分之一的军俸去吃酒,实在不像是白小川这样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没再多说什么,她让梨青收拾好酒瓶点心,两个人便要往外走。
但她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到一道爽朗的笑声:“这不是九娘子吗?怎么你也来吃酒?”
崔云昭抬起眼眸,就看到一名年轻俊朗的青年大步而来。
来者崔云昭之前有过一面之缘,当即便笑了一下:“见过吕少将军。”
来人正是吕继明的儿子吕子显。
吕子显是吕继明的长子,因其出身,不用从军功,直接便被封为骑兵营指挥。
一营为五百人,五都,霍檀就在他麾下。
之前吕将军刚升迁至博陵做防御使,家中曾经设宴,崔云昭曾陪着二婶娘一起去恭贺。
就是那一日,崔云昭见过吕子显。
吕子显算是这些少将军中相对开朗大方的,并没有那些纨绔习气,也从不烧杀抢掠,口碑很好。
崔云昭记得那一日见他时,吕子显还彬彬有礼,客气同她说了几句话。
她对吕子显印象还是不错的。
故而此刻见了他,也忙起身,落落大方同他见礼。
吕子显伸手指了一下酒桌,洒脱一笑:“九娘子无需多礼,此处偶遇都是缘分,不如我请你吃一杯酒吧。”
崔云昭却有些迟疑了。
原本崔家是同吕家议论的亲事,却不料最后阴差阳错,吕家没有这个意思,而霍檀又恰好同吕子显有旧,这门亲事最后就落到了霍檀身上。
两家定亲到成亲,防御使大人府上也没出什么动静,显然对崔氏女的名头不甚在意。
想来也是,崔氏女最闻名遐迩的时候还是前汉时,只不过后来朝代更替,中原腹地战火频发,皇帝都轮流换了好几个,姓什么的都有,就更没人在乎皇后是谁了。
故而崔氏女的名声渐渐没落,加上崔氏也大不如前,迎娶崔氏女就没那么让人动心。
崔氏人自己心里都很清楚,也并不把崔氏女当成稀世珍宝,崔云昭也从不觉得自己如何让人惦念。
吕子显见过她,却又毫不犹豫婉拒了亲事,大抵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婚事虽然未成,却到底有过这一遭故事,崔云昭不免有些犹豫。
吕子显似乎不明白她犹豫什么,好半天才恍然大悟,笑了一声:“九娘子无需挂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你我之间就连议亲都未有过,如今你是我兄弟的娘子,算是我弟妹,我遇见了,当然要请你吃一杯酒。”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她笑着坐了回去:“家中时,总听郎君夸赞吕少将军,当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人物。”
“你是郎君上峰,自然是我敬你一杯酒。”
崔云昭生的美丽。
以前的时候,她行走坐卧都很守规矩,人也低眉顺眼的,不免显得呆板无趣。
但此刻,看她谈笑风生,笑意盈盈的模样,那种动人和明媚便从她身上流淌出来。
让人不自觉去回味她的笑容。
吕子显眸子微深,他深深看了崔云昭一眼,端起酒杯就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崔云昭浅浅抿了一口酒,然后还是决定起身。
“吕少将军,如今时候不早,我……”
她的话还未落下,就被吕子显打断:“九娘子,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吕子显笑着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一种很强列的坚持。
崔云昭心里不甚喜欢,却碍于面子,不得不重新落座。
“吕少将军可有事情要说?”
崔云昭抛出话题。
吕子显的手在杯盏沿口慢慢摸索,他垂着眼眸,没有看崔云昭的脸。
“九郎是个好将领,他有勇有谋,对下宽仁,他麾下的士兵们都很敬仰他,”吕子显笑了笑,直接一杯酒下肚,“他跟我不一样,他是全靠军功做上来的,而我只是靠家族父亲荫蔽的纨绔子弟。”
吕子显的声音很轻,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崔云昭安静听着。
吕子显继续说:“所以当时崔世叔来议亲时,家父才犹豫,对于父亲来说,我这个儿子实在没用。”
他显得有些委屈,又有些苦涩,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颓丧。
这样的吕子显,同方才那个阳光开朗的人完全不同。
崔云昭总觉的有点别扭。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听吕子显说这些话,可现在吕子显这般,她又不好直接离开。
那样就显得太不礼貌了。
酒桌对面,吕子显一杯接一杯吃酒,他白皙的脸上很快就泛起了红,眼神也有些迷离。
可能是因为吃醉了,也可能因为别的,他的目光渐渐上移,慢慢挪到了崔云昭的脸上。
崔云昭有些不喜。
她微微偏过头,不去正对着吕子显。
“吕少将军,你有些醉了。”
崔云昭的声音很淡。
吕子显倏然笑了一声:“是啊,我吃醉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唇角有着明显的苦涩:“也只有吃罪的时候,我才敢说这些,平时我是一句都不敢说的。”
“崔娘子是博陵崔氏女,从我还在岐阳时,就听说过崔娘子的芳名,那时候人人都说崔娘子是崔氏跟殷氏所出的仙女人物,是博陵城中的第一美人。”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她淡淡道:“不敢当。”
这般冷淡的态度,反而一下子抓住了吕子显的目光。
他的目光十分深邃,竟是有些迷醉地落在了崔云昭面上。
“我当时年轻,不懂得第一美人是什么样子,直到我在家中见到了娘子你。”
“真是……真是让人过目难忘。”
这话实在僭越了。
崔云昭从没面对过这样的情景,心里不甚高兴,觉得吕子显的话实在有些冒犯。
她如今已经成婚,做了他人妇,吕子显又来这里趁着酒劲儿发疯,实在不是君子行为。
吕子显说着,眼睛竟然红了。
“当时父亲说,我太过单纯,又武艺不精,若是求娶崔氏女,以后万一闯不出明堂,他会被人耻笑。”
吕子显低头抹了一把脸,好似是在偷偷擦掉眼泪。
崔云昭原本心里多少有些不喜,但现在看他竟都哭了,又不知说什么好。
她只能僵硬地坐在那,等吕子显自己发完酒疯,或者等他的亲兵过来把他带走。
把醉酒的少将军一个人扔在这里,若是出了什么事,霍氏和崔氏都要受牵连。
崔云昭同梨青对视一眼,只能叹了口气,继续听吕少将军满心的委屈。
“当时霍檀同我父亲上表,说他在之前的武比拔得头筹,那时父亲答应会给他一个奖励,也不知霍檀哪里听到的咱们两家议亲消息,直截了当同父亲要了这门亲事作为奖励。”
这事崔云昭之前问过霍檀,霍檀的回答大差不差,所以崔云昭并未显得有多么吃惊,依旧淡定坐在那。
吕子显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沉静,落落大方,似乎对自己的婚事由来毫不关心,不由轻轻攥了攥手心。
他低头摸了一把脸:“崔娘子会不会嫌我烦?”
“人人都说我武艺不精,兵法不擅,不适合做武将,我自己也知道,可出生在这样的人家,我只能做武将。”
吕子显忽然换了个话题。
崔云昭摇了摇头:“少将军平日里可能太过沉闷,无人倾诉,今日藉着酒,说出来就好了。”
“我同少将军不熟悉,不知道少将君武艺如何,但少将军是吕将军的长子,是这博陵城的衙内,想必差不了。”
武将世家根本不用以科举和举荐升迁,节度使的儿子,以后也会是节度使。
一般百姓们称呼未来的节制为衙内。
吕子显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酒话,显然平时也很苦闷,对衙内这个词不是很喜欢。
崔云昭就尽量用少将军称呼他。
果然,听到衙内两个字,吕子显苦笑出声:“是啊,我不过是个衙内。”
听到这里,崔云昭心里便有些不太舒服。
这天地下,多少人踽踽独行,努力生存,那些长行,士兵,那些农民,行商,哪一个过得好?
吕子显光凭出身,不用努力,就轻轻松松比霍檀高了两级,他居然还不满足。
颇有些不知好歹。
吕子显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语气幽怨:“我想做的不能做,想娶的,也……”
崔云昭倏然起身,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吕少将军,你喝醉了,我去帮你找亲兵。”
吕子显似乎不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他摇了摇头,眼见崔云昭要走,他立即急红了眼睛。
“崔娘子,你怎么走了?”
崔云昭失去了全部的耐心,从吕子显说出那半句话后,她就再也不能坐在这里安静听了。
她直接绕开一张桌,从另一边往门口快步行去。
但她这边脚步快,身后的吕子显竟也磕磕绊绊跟了上来。
崔云昭没有回头,她快步来到春芳酿门口,正要喊前方的城防军,就听到身后传来吕子显的呼唤声。
“崔娘子,你别走,你别走。”
崔云昭下意识就要往前走,然而下一刻,一双有力的手就隔着衣袖握住了崔云昭的手腕。
崔云昭心中一惊,倏然回过头,就看到吕子显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方才坐着的时候还不明显,此刻两人一前一后而立,崔云昭才感觉出对方的高大和压迫。
他再哭哭啼啼,再委委屈屈,到底是个年轻气盛的高大武将。
崔云昭心中一惊,下意识就要甩开吕子显的手。
光天化日之下,吕子显竟是这般不知礼数,直接动手了。
崔云昭不愿意闹出动静让人看笑话,她没有开口,只想尽快挣脱吕子显。
但吕子显的手太有力气,崔云昭根本就挣脱不开。
崔云昭的脸色更难看了。
对方现在是个醉汉,完全没有道理可讲,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有人看了过来。
在她身侧,梨青也有些焦急。
吕子显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含含糊糊说:“崔娘子,我还没说完,你别走。”
他说着,醉醺醺伸出另一只手,直接往崔云昭的肩膀处袭来。
崔云昭右手被钳制,挣脱不开,她只能往后一闪,不管自己会不会摔倒,一定要躲开吕子显的触碰。
但她并没有摔倒。
在她即将倒下的瞬间,一双熟悉的大手揽上了她纤细的腰,让她稳稳落到了身后男人的宽厚胸膛里。
紧接着,吕子显伸出的手就被人一把钳制住了。
“吕少将军,放手。”
霍檀带着威压的声音,铺天盖地朝吕子显袭去。
第33章
崔云昭许多年未曾看到霍檀动怒了。
此刻的霍檀就如同被人侵占了领地的老虎, 浑身上下都透着怒意。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更是深沉,一瞬不瞬盯着吕子显看。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只要吕子显不放手,他就要动手了。
崔云昭有些呆愣, 一时不知要如何反应,等她回过神来时, 才发现吕子显已经被霍檀逼迫得退后两步。
此时,吕子显的脸色青白交替,难看至极。
被下属逼迫至如此, 实在是有损颜面。
哪怕吕子显已经醉酒, 现在也多少清醒了些。
“霍,霍九郎?”
吕子显大着舌头说。
他站在那摇摇晃晃, 一看便是吃多了酒。
霍檀却稳稳站在崔云昭身边, 他手上微微用力, 就把崔云昭带到了自己身后, 让自己高大的身躯牢牢挡住吕子显的视线。
“吕指挥, 当街纠缠军使娘子, 可不是君子所为。”
霍檀的声音很低, 崔云昭能清晰听到他语气里的怒意。
崔云昭甚至都顾不上方才那一瞬间的恶心感,只是仰着头看霍檀的背影。
此时此刻, 她才忽然意识到, 现在的霍檀还不是以后智勇双全, 谋算千里的霍节度使。
也不是那个高高龙椅上,眸色深沉的威武帝王。
现在的他只有十九岁,还只是个少年军使, 没有那么多隐忍和谋算, 身上还有这让人无法忽视的年轻气盛。
受了委屈, 当街就要还回去, 一点都不能忍着。
不可否认的,崔云昭忽然有些喜悦。
那种被人回护的感觉真的很好,让人发自内心觉得受到了重视。
就比如现在。
霍檀完全不顾对方是自己的上峰,也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的不满和怒火清晰可闻。
“吕指挥,我家娘子胆子小,经不起事,你这般无赖行径,可要下坏我家娘子了。”
“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如实同吕将军禀报。”
霍檀对吕子显的称呼从少将军变成了指挥。
吕子显似乎此刻才醒了酒,他忽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霍檀。
“你怎么来了?你说什么?”他说话依旧含糊不清,“我方才,做了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
他站在那摇摇晃晃,满脸潮红,衣衫也瞧着有些凌乱,一看就是个醉汉。
同最初的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将军完全不同。
霍檀眸色微深,他根本不管现在有多少人在悄悄偷看,直接对着身后挥手。
立即就有一队不敢靠近的城防军便快步上前。
“霍军使。”
霍檀点点头,声音冷酷:“吕指挥吃醉了,当街发酒疯,你们把他送回府衙,务必保护好吕指挥,若是指挥受伤,吕将军怪罪起来,我们谁都担待不起。”
吕子显在那边嚷嚷:“我没喝醉,九郎,九郎你别走啊,我们再吃一杯酒。”
霍檀那句话说完,一把握住崔云昭的手腕,拉着她转身就走。
崔云昭差点没被他拽了个趔趄,小小哎呦一声,霍檀才放慢了脚步。
两个人一路沉默往前走,梨青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不敢吭声。
崔云昭看着霍檀铁青的侧颜,心中最后一点不快也散去,此时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她从未见过霍檀这样生气的模样,这会让她觉得霍檀很在意她。
崔云昭小碎步跟着霍檀,直到来到马车前,霍檀才沉默动手取下马凳,让她跟梨青上马车。
等崔云昭坐下了,才听他在外面吩咐:“走吧,回家。”
“等等。”
崔云昭急切开口,一把掀开了车帘。
她抬眸就对上了霍檀深邃的眸子。
不知道为何,她就是觉得此刻霍檀的眼眸比平时还要深邃幽暗。
“你不回家吗?”
霍檀深深看了她一眼,安静片刻,才低声道:“我骑马回家。”
崔云昭哦了一声,然后便放下车帘,没再同他说话。
马车缓缓行驶,很快就离开了热闹的街市,往藕花巷行去。
梨青这才握住崔云昭的手,要去看她被吕子显捏过的手腕。
“这吕少将军也太不讲究了,谁能知道竟是这种人。”
梨青小声念叨:“真是气死奴婢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这会儿她倒是不生气了,却问梨青:“你瞧着,姑爷是不是生我气了?”
霍檀方才对着吕子显真的很凶。
他毫不顾忌上下尊卑,直接对吕子显发号施令,那种几乎要冲冠而出的怒气,就连梨青都能清晰看出来。
但若说对小姐也生气了,梨青倒是没察觉。
“不会吧,”梨青道,“姑爷怎么舍得对小姐生气呢?”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若有所思:“我觉得他就是生气了。”
梨青叹了口气:“今日真是时运不济,怎么好好吃个酒还遇到这种事。”
崔云昭也觉得有些蹊跷。
前世她也见过吕子显许多次,无论哪一次,吕子显都是彬彬有礼,开朗直爽的模样,她从来没察觉到吕子显对她还有这种心思。
后来吕继明高升,吕子显待霍檀也一直如同兄弟,完全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
所以今日偶遇吕子显,崔云昭并没有多少防备。以为不过是偶遇说几句话,吃上一杯酒的事。
想到这里,崔云昭道:“也真是巧了。”
她跟梨青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在藕花巷霍宅前停下了,霍檀已经安顿好枣红马,回到了家门口,这会儿亲自扶着崔云昭下马车。
待俩人回到东跨院,崔云昭洗净手坐下来喘口气,才发觉有些不对。
这一路上,霍檀一句话都没说。
她抬眸看向霍檀,见他背对着自己正在洗脸,然后直起宽阔的腰背,一点点用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水。
水珠从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滑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流淌,慢慢被衣领淹没。
崔云昭忽然又觉得有些热了。
她忙灌了一大碗茉莉香茶,才舒了口气。
“郎君,你怎么会去那里?真是巧了。”
霍檀擦脸的动作不变,也不说话,甚至都没回头。
崔云昭:“……”
还真生气了啊?
怎么年轻了十岁的霍檀气性这么大呢?
崔云昭向霍檀,眼波流转,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动听。
“郎君,今日当真是凑巧,我去粮铺回来路上,听人说春芳酿的酒好吃,就想着去买来给你尝尝,”崔云昭眨巴着眼睛,看起来乖顺又可爱,“只是刚买完酒就碰到了吕衙内,我想着他是吕将军的儿子,又是你的上峰,便同他客气两句,一开始吕衙内也是很客气的。”
崔云昭很快就把事情解释清楚了。
她说完,就眼巴巴看向霍檀,见他依旧背对着自己,一声不吭,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以前她怎么不知道,霍檀生气的时候也会使性子不搭理人?
但想到他方才为自己对吕子显以下犯上,崔云昭心里甜滋滋的,渐渐品味出小夫妻闹别扭的滋味来。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唇边笑意如花绽放。
“哎呀郎君,遇到这种事,我也很害怕的。”
崔云昭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用帕子在眼角轻轻抹了一下。
“我还不是因为郎君,怕惹他不快,这才耐着性子同他说了几句话,结果倒好,他却忽然发起酒疯来。”
“郎君不知,当时我有多害怕。”
崔云昭声音婉转动听,如一缕清风送进霍檀的心尖上,抚平了他心里的燥热。
尤其听到这里,霍檀也忍不住微微偏过头,看向了坐在桌边的女子。
崔云昭今日要出门,打扮得十分端丽,尤其她低着头的时候,那修长纤细的脖颈就明晃晃露在了他眼前。
霍檀强迫自己不去看,目光盯在了她发顶。
崔云昭今日梳的发髻很简单,是最利落大方的牡丹髻,上面点缀了两支镶嵌珍珠的牡丹华胜,发顶只用了一只造型简单的银簪。
霍檀的目光在那只银簪上停了片刻,然后就听到崔云昭委屈的嗓音:“郎君怎么还生我气了?都不知道宽慰我一下。”
小姑娘坐在那,帕子在眼角擦拭,单薄细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霍檀心里最后那点火气也没了。
他喉结滚动,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崔云昭把话都说完,就坐在那里不动了。
她等了又等,却等不来霍檀的道歉,心里暗自骂他是根不可雕的朽木。
怎么她都这般撒娇了,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然而就在她心里嘀咕时,一道结实有力的臂膀就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中。
下一刻,男人宽厚的胸膛就挡住了所有的风雪和危险,好似成了她最结实有力的靠山。
他的手臂修长而结实,牢牢固定在崔云昭的肩膀上,让她只能如同小鸟一般依偎在他身上。
此刻她清晰意识到,自己在霍檀面前真是小鸟依人。
崔云昭面上一红,碍于方才自己的唱念做打,又不能去赶他,只能低着头小声说:“这是做什么?”
霍檀沉默片刻,说:“莫要怕,我在。”
这五个字他说的很坚定,那声音仿佛穿越十年时光,说给了十年后的崔云昭。
可是临死的时候,她那么害怕,那么孤独,那么痛苦。
没有人告诉她,莫要怕。
没有人救她。
崔云昭只觉得眼底温热,却依然没有落泪,她轻轻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霍檀:“你会一直在吗?”
说着,她不等霍檀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无论我们是否相隔两地,无论过去多少年,你都会在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却又很合理。
作为今日受到了惊吓的新嫁娘,崔云昭会这样说,也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霍檀安静听她说,胸膛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定地告诉了她他的答案。
“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在。”
只要我活着,我会一直在。
这话既不动听,也不悦耳,甚至没有那些富丽堂皇的辞藻,可听在崔云昭耳中,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承诺。
这一刻,她几乎都要忘记前一世的十年。
忘记她的委屈和不甘,忘记死时的痛苦和害怕。
崔云昭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忽然有些期望,若是岁月就如此过下去,她跟霍檀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小院里,一日三餐,简单度日,日子说不定也很好。
岁月静好,平平安安,一辈子无忧无虑。
但这都不可能。
崔云昭不能那么自私。
她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释怀和怅然。
“能听到郎君说这句话,我心里很感动。”
崔云昭平静地说。
霍檀拥着她后背的手轻轻一动,然后他就松开了手,在她后背轻轻拍着。
他在笨拙地安抚她。
“皎皎,你不需要怕他。”
霍檀的声音年轻,朝气十足,却又是那么沉稳练达。
“我即便是军使,即便是他的属下,也万没有让你同他低头的道理,”霍檀一字一顿道,“以后见了他,根本不用理会,除了他,你不需要怕任何人,也不需要忌惮吕将军。”
霍檀道:“早晚有一天,旁人见了你,要先唤你一声夫人,然后客客气气同你见礼。”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忽然又有点想哭了。
这话霍檀确实兑现了承诺。
前世即便她同霍檀和离,她也依旧是崔夫人。
不过她也只是有些热意涌上心头,哽咽了一声,还是说:“郎君,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的。”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上霍檀结实的胸膛。
她轻轻拍着他,好似在安抚他的情绪。
“我希望郎君平平安安,健康长寿,我希望我们能从乌发到白首,一起坐看晨昏,一起白头偕老。”
这许多话,都是以前崔云昭想对霍檀的说的,可一桩桩误会,一次次分别,终于让热血变冷。
崔云昭最终同霍檀说的,只是冷冰冰的五个字。
“我们和离吧。”
所有的真心假意,所有的温柔缱绻,都淹没在了冰冷的五个字里。
那时她心灰意冷,意兴阑珊,即便有再多的念想,也支撑不住继续走下去了。
重生而来,命运轮转,崔云昭忽然想同霍檀说一说自己的心情了。
无论未来的结局如何,她总要坦诚一回,按自己的心意过日子。
她是猜忌霍檀,猜忌他是否就是杀害她的那个人,是怨恨霍檀,也怨恨他毫不犹豫就同自己和离。
但她也曾那么真心地喜欢过他。
喜欢他的眉眼,喜欢他结实的胸膛,喜欢他在夜晚帐子里流淌的汗。
未来不定,真相难寻,路得一步步走,饭也得一口口吃。
崔云昭忽然有些释怀。
既然真相还遥远,她何必一直掐着心,不让自己痛快肆意活一遭。
该享受的,还是要享受一下,否则不是白重生了?
崔云昭安抚霍檀的手,不自觉开始下移。
唔,霍檀的身子骨真是好。
尤其是他那一身肌肉,结实有力,却又不肌肉虬结,摸起来特别舒服。
霍檀没有意识到崔云昭的动作,他只是一字一句,把崔云昭的话都牢记心中。
霍檀下意识把她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在她耳边道:“娘子,我会的。”
崔云昭漫不经心应了一声。
两个人就这么温馨地相拥而坐,等到崔云昭的腿都要坐麻了,才微微推开他。
一番撒娇卖乖,霍檀果然已经忘了生气,正色看向崔云昭:“娘子,吕子显同你说了什么?”
崔云昭简单说了几句,把吕子显那些孟浪的话都略过后,听起来就没那么让人生气了。
霍檀垂眸看了看她,然后才说:“我们的婚事,是吕将军亲自同我说的,并非吕子显说的那般。”
崔云昭点点头:“此事我之前问过你,所以我并未怀疑,吕衙内会那么说,大抵是给自己找补。”
两个人说了这么会儿话,肚子都饿了。
崔云昭便笑道:“先用饭吧。”
桃绯和夏妈妈早就准备好了午食,被崔云昭一唤,就端着送了进来。
“今日巧婆子做的是一锅烩,我想着小姐和姑爷可能不爱吃,就单独做的烧肉,姑爷尝尝我的手艺。”
夏妈妈笑容慈祥,她也有些富态,样貌却同林绣姑大不相同。
林绣姑一看就是典型的农家妇,而夏妈妈则有一种世家大族出来的气魄和从容。
她对霍檀挺关照,霍檀也很客气:“有劳夏妈妈了。”
除了烧肉,夏妈妈还准备了两样小菜和桂花米糕,就退了下去。
崔云昭同霍檀一边用饭一边说话。
“夏妈妈的手艺很好的,原我母亲吃不惯博陵这边的饭食,都是夏妈妈帮她侍弄,后来她年纪大了,母亲心疼她,就不叫她操持这些。”
崔云昭说:“郎君尝尝。”
霍檀夹起一筷子油光珵亮的红烧肉,先放到崔云昭碗中:“娘子也吃。”
他尝了尝,味道确实极好,一看就是精心做出来的菜品,跟巧婆子做的那些敷衍饭食完全不同。
崔云昭吃了小半碗饭,忽然又说:“那吕衙内回去会不会告状?吕将军那边可是会为难郎君?”
霍檀大口吃饭,瞧那样子吃得可香。
他边吃边摇头,等口里的饭食都咽下去,才说:“大约不会。”
“吕子显那人很要面子的,平时同我关系也还算不错,今日可能吃多了酒,等他清醒了,大约会后悔。”
“这么丢脸的事,能让他难受好几天了。”
崔云昭点点头,道:“我听他的话,吕将军并不喜欢他?”
“是,吕将军家中妻妾成群,光儿子就六个,吕子显虽是嫡长子,可后面还有二夫人所出的二郎和三郎,比他小不了几岁。”
这年月,战火纷飞,婚事和规矩就没那么要紧。
崔云昭以前只隐约听过吕继明家中新闻,具体的倒是不知,不由问:“吕将军家中怎么还有二夫人,不是妾室?”
霍檀就笑了一下,可那笑却不达眼底。
“吕将军也算是年少有为的俊才,当年他跟随郭节制时,在老家已经成亲。”
“后来他节节高升,战功卓越,马前老将军很看中他,便要把女儿许配给了他。”
马老将军的女儿,自然不能给吕继明做妾。
崔云昭听到这里,也不由为那位原配难过。
霍檀就说:“吕将军当然想迎娶马将军的女儿,只是他早就成亲的事人人都知,他在军中一贯都是好名声,断不能做那陈世美。”
“所以当时他以退为进,拒绝了这门亲事。”
“不过那是马家已经日薄西山,马老将军会把女儿许配给吕将军,还是为了能有人保护女儿,能保护马家,故而便直接说女儿可以做平妻,做二夫人,尊称吕将军的原配为长姐。”
霍檀声音淡淡的:“如此一来,可不就是皆大欢喜了。”
崔云昭抬眸看他一眼,给他夹了一筷子素炒油菜。
“这么说来,吕子显就是原配夫人的儿子了。”
霍檀点点头:“那位马二夫人相貌出众,蕙质兰心,颇得吕将军喜爱,尤其是吕家儿郎听闻能文能武,今年不过十八岁,就已经跟随在吕将军的身边,做他的亲兵校尉了。”
崔云昭哦了一声:“难怪吕衙内会那么忧心忡忡了。”
他自己没有弟弟有本事,又不被父亲喜欢,空占着嫡长子的位置,就连婚事都不被父亲看好。
崔氏女即便已经不是什么皇后命,可崔云昭本人的名声好,是博陵中最被人称赞的贵女,若是能同崔氏联姻,那吕子显的位置就坐稳了。
想到这里,崔云昭才忽然开口:“难怪吕将军不愿意同我家结亲。”
霍檀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娘子真是聪慧。”
“无论他哪个儿子迎娶崔氏女,最后都会被人认为是定下继任者,所以干脆一个都不要,把这天大的好事推给了我一个没有靠山的小军使。”
霍檀语气淡淡的,但若是仔细听,能听到他隐藏着的喜悦。
那得意劲儿,都快溢出唇角了。
崔云昭笑了一声:“那我恭喜一下郎君?”
霍檀看了看她,伸手帮她盛了一碗鸭汤,道:“我也恭喜一下娘子。”
“若是娘子嫁到吕家,日子肯定不好过,那一大家子人,不说两房夫人了,就说那七八个妾室,都够娘子烦的。”
这也确实。
家里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
崔氏人口就多,崔云昭在家里过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深宅大族的难过,霍檀虽是小门小户,人口却简单好相处。
崔云昭便学着他昨日那样,端起汤碗,同他碰了一下。
“那我们就恭喜我们吧。”
一顿饭吃完,霍檀脸上重新有了笑,崔云昭也不再说害怕了。
今日见吕子显的事情似乎就那么过去了,一点都没有影响新婚小夫妻的关系。
等到晚上就寝的时候,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拔步床。
厚重的石榴缠枝帐幔落下,崔云昭刚要躺进里侧,就被一双大手牢牢按在了结实的胸膛上。
崔云昭故意小声惊呼,然后就笑了起来。
“谁呀?”
少女吐气如兰,芬芳的桂花香在帐子里蔓延,很快就霸占了霍檀的鼻息。
“谁?”
霍檀一点点把她往下压。
很快,他的唇就碰到了她的。
一瞬间,野火燎原。
桌上灯花跳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
霍檀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在崔云昭心尖上挠痒痒。
“不能做其他,亲一下总是可以的,”霍檀声音里有着炽热和不满足,“娘子觉得呢?”
黑暗里,崔云昭还在努力喘气。
方才那热烈的时刻,霍檀几乎吃掉了她所有的气息。
她回味着方才的滋味,那双柔软的手慢慢下滑,带起一阵涟漪。
“只能亲一下哦。”
第34章
次日清晨, 崔云昭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就听到身边男人低沉的嗓音:“你继续睡,应该是找我的。”
崔云昭倏然惊醒。
“几时了?”
霍檀此刻已经清醒, 他见崔云昭也醒了,便直接坐起身, 掀开了帐幔。
外面依稀有了些微晨光。
博陵的冬日天亮得很迟,大约要卯时才能隐约见到天光,此时屋内还很昏暗, 应是不到卯时。
霍檀低声道:“可能才刚开城门。”
博陵还行宵禁, 夜里是不允许百姓随意出门的。
崔云昭应了一声,跟着坐起身来, 轻轻打了个哈欠。
“可是有急事, 我们快些起来吧。”
霍檀长舒口气, 麻利起身穿衣。
崔云昭点亮了屋内的灯, 推开隔窗往外看, 就见外面也是一片昏暗, 月落参横, 天光熹微。
一阵冷风吹来,彻底吹走了崔云昭的瞌睡。
霍檀已经穿好了军服, 低声道:“仔细别冻着。”
崔云昭点点头, 自己披上了袄子, 随意把头发盘到发顶,用那只梅花银簪固定。
夫妻俩很快便收拾妥当,霍檀拿着靴子来到厅堂, 崔云昭则过去开门。
一阵冷风袭来, 朦胧晨光幽幽暗暗,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门外站着平叔和一个身穿青色军服的少年郎。
少年郎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满脸稚嫩,他身量倒是很高,只是人有些瘦,跟个麻杆似的。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让他显得更稚嫩了。
那少年一见到崔云昭,当即便红了脸,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
此刻霍檀已经穿好了靴子,正在往腰上戴药囊:“说。”
他的声音一响,那少年立即打了个激灵。
他也不进屋,只在门口道:“霍军使,方才收到军令,命军使率领麾下前往北城门。”
霍檀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但很快,他就神色如常:“好,你等我一下。”
他说完,便转身看向崔云昭。
此刻崔云昭站在那,脸上有着不解的困惑,还有一些很明显的担忧。
这一次武平剿逆本来霍檀是没有去的,却也不知为何,会这么突然安排他率队跟随。
崔云昭心跳加快。
她手心顿时出了汗,有些担心霍檀,又不清楚为何事情有了变化。
霍檀见她面色难看,心里微叹,上前一步握了握她的手。
“娘子,莫要怕,此行不危险,”霍檀想了想道,“多则十日,少则五日,我定能归来。”
崔云昭仰头看他。
事发仓促,堂中只点了一盏灯,幽幽的烛火照不亮偌大的屋舍,也照不明霍檀的脸。
但此刻,崔云昭却知道,霍檀脸上只有笃定。
她缓缓吐了口气。
崔云昭伸手帮霍檀把歪斜的药囊挂好,然后便仔细帮他整理衣领。
“郎君此去,务要保重身体,以待凯旋。”
霍檀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贴了一下。
他的手很热,也很暖,拂去了她脸颊上的冰冷。
然后他很快地拥抱了崔云昭一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松手,转身,大步流星踏夜色而去。
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那名年轻的小兵早就跟着霍檀跑走了,只剩下平叔拿着灯笼,站在门口安静看崔云昭。
崔云昭长长呼出一口气,看平叔也很冷,便勉强笑笑:“平叔先去休息吧,外面冷。”
平叔点点头,他脚步蹒跚地挪了挪,然后才道:“娘子放心,九爷每次打仗,都能胜利归来,他不会有事的。”
可这世上哪里有万无一失的事?
崔云昭知道平叔实在安慰自己,便又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你先去睡吧。”
平叔这才点点头,犹豫片刻,转身离去了。
等她走了,夏妈妈才开了厢房的门,走过来进了堂屋。
她转身关上堂屋的门,直接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小姐,妈妈陪你说会儿话吧。”
她知道崔云昭可能会睡不着,于是便有此一言。
嫁给武将,便要慢慢习惯一次次的送别一日日的等待。
这些担忧,前世崔云昭都经历过,也正是因为那么多次的煎熬,才让她最终难以为继。
她太痛苦了。
重生回来,崔云昭冥冥之中有些顿悟,她大抵明白霍檀不会死在这一刻,他最终会成为天命所归的那个人。
但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流血,崔云昭还是会关心。
崔云昭回握住夏妈妈的手,叹了口气:“妈妈,我比你想像中的要坚强。”
“早在嫁来的第一日,我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不知这一日来得这样快,这样早。”
夏妈妈没说话。
她扶着崔云昭进了卧房,同她一起坐在了窗边的茶桌边。
崔云昭没有让夏妈妈动手,她自己点燃了茶炉,然后慢条斯理开始煮茶。
随着茶香袅袅燃起,她一颗心也归于平静。
崔云昭长舒口气,抬眸看向夏妈妈:“妈妈,吃茶吧。”
夏妈妈心里疼惜她,却不显露出来,只勉强笑笑:“吃茶。”
两个人安静喝了一杯茶,崔云昭也不困了,便同她说了说总管家的事情。
夏妈妈也认可:“我年纪逐渐大了,以后确实想陪在小姐身边,外面的事,以前都是遵循旧例,现在这般境况,还是应该请个总管家打理。”
崔云昭点点头,同她说了说人选,窗外天色便依稀明亮起来。
等到外面有了声音,崔云昭才让夏妈妈帮她梳了头,洗漱过后直接去了主院。
这会儿的主院已经有些热闹了。
霍成樟要去武学上课,林绣姑要去早市买菜,霍新枝则已经起来,在堂屋里摆放碗筷。
福婆子在院子里扫雪,刷刷的声响听得人心情平静。
崔云昭这才发现,又下雪了。
雪花飘散,落在眼里眉间,落在安静的博陵城中。
崔云昭仰头看了看天,呼出一口白雾,同福婆子点点头,一步踏入了堂屋。
霍家是小宅门,堂屋前没有抱厦,没有回廊,崔云昭便只能站在屋檐下勉强抖雪。
霍新枝放下手里的碗筷,抬眸淡淡看向她:“弟妹怎么过来了?”
她本就生得清冷,加上眼神平静无波,语气也是冷冷淡淡的,让人总会觉得她在嘲讽。
崔云昭倒是毫不在意她的冷脸,笑着上前,帮她摆碗筷。
“阿娘可起了?我有事同她说。”
她话音落下,林绣姑急急忙忙就从卧房里出来,大嗓门道:“你莫要动手,让你阿姐做事就好。”
崔云昭:“……”
说她是好心吧,说话却总是不过脑子。
崔云昭对霍新枝歉意一笑,霍新枝却全然不在意,正木着脸继续摆碗筷。
崔云昭便上前一步,刚要同林绣姑说话,就听另一间房门打开了。
老太太身上穿着一身新作的绸缎袄子,手上捧着个手炉,那做派跟官家夫人似的。
在她身边,顾迎红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好似把她当成老神仙来对待。
若不是这样场合,崔云昭都想笑了。
老太太兴许一早就听到了崔云昭的声音,这回儿赶在林绣姑说话前出门,就为了阴阳怪气一句。
“我当是哪里来的金贵小姐,竟然屈尊降贵来了咱们霍家,出来一看,原是我的孙媳妇。”
她拿那双细长眼去看林绣姑:“你也是,面对儿媳妇怎么那么客气,你还怕她吃了你啊?”
林绣姑搓着手,没说话。
她从嫁进来开始,日日被婆母训斥,一见到她下意识就是低头。
原来霍展在家的时候还好些,会护着她,或者把老太太送回顾家去住几日,如今霍展没了,林绣姑就成了老太太的出气筒。
不过话是同林绣姑说的,崔云昭就站在边上,没有开口。
倒是霍新枝把手里的盘碗啪的一声扔到桌上:“一大早的,祖母这是没睡好?”
她说着,直接看向顾迎红:“是不是因为顾表妹在,让祖母晚上睡不好?要不还是出去给顾表妹赁个宅子住吧。”
她这一开口,顾老太太面上一僵,顿时不说话了。
等厅堂里安静下来,崔云昭才对众人道:“早晨有长行前来通传,说是郎君有军务,要出城剿匪。”
崔云昭说:“郎君已经离家了,离开前让我同祖母、母亲禀报一声,说他不日就能凯旋。”
听到这话,老太太的面色就更不好了。
不过她没多说什么,只让顾迎红扶着她坐下来,喘了口气才说:“九郎吉人自有天相,会好的。”
倒是难得说了句中听的话。
林绣姑表现的就不如顾老太太平静了,她嘴唇哆嗦半天,面色刷地就白了,显得很紧张。
霍新枝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搀扶她,崔云昭见她这般模样,也上前扶住了她的手。
林绣姑使劲喘着气,显然对霍檀忽然出征焦虑不安。
崔云昭忙道:“阿娘,郎君说这一次没危险的。”
林绣姑不想当着崔云昭的面哭,可她就是忍不住,自从霍展走后,只要有关出征和打仗,林绣姑都会焦虑不安。
她紧紧抓着崔云昭的手,眼泪汪汪看她。
“儿媳,你别担心,九郎会回来的。”
林绣姑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他会回来的,对不对?”
崔云昭鼻尖一酸,强忍着泪去安慰她:“阿娘,没事的,郎君会回来的。”
堂屋里气氛这般沉闷,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就连老太太都没有说林绣姑不中用。
然而就在这时,大门外忽然发出彭彭的响声。
一道粗狂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霍新枝,我知道你在家,开门。”
第35章
这声音很陌生, 也很刺耳。
自从霍檀升至军使,又被吕将军赐住在藕花巷,还从未有人上门找过茬。
可两个时辰前霍檀刚走, 紧接着就来人叫门,怎么看对方都是有备而来。
崔云昭神情一凛, 转头就去看霍新枝。
霍新枝难得沉了脸。
她平时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眼眸中没有半点星光,只有一潭死水, 不悲不喜, 不怒不哀。
崔云昭时常觉得,她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灵魂早就已经湮灭。
很难得的, 她看到了霍新枝眼眸中的愤怒。
崔云昭隐约猜到, 来人同霍新枝有关。
原本林绣姑还在眼泪汪汪, 焦虑不安, 听到外面的动静, 她倒是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为母则刚, 事关霍新枝,林绣姑也立即忘记了种种痛苦事, 转头看向女儿。
“枝娘, 我听着有点像你夫家堂兄。”
霍新枝眸色一沉, 那双眼尾下垂的杏眼闪过一抹凌厉,但那凌厉稍纵即逝,很快就被暮色掩盖。
“似乎是的。”
她一开口, 老太太就哼了一声:“这完颜氏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无礼登门。”
堂屋里, 几个女眷正说着话, 外面霍成樟和霍成朴也从厢房出来, 快步往堂屋过来。
“阿娘,外面是谁人吵闹?”
霍成樟的声音清脆洪亮,人在院中,就能让堂屋中听得清清楚楚。
可堂屋中人听见了,门外的人自然也听见了。
下一瞬,敲门的声音越发激烈,几乎发出“彭彭”的碰撞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很不客气的吵闹。
“霍新枝,你有本事打我家孩儿,有本事出来认啊!”
“我们家真是命苦哦,娶了个丧门星入门,害死了我儿,家宅都不得安宁。”
外面哭哭闹闹,惊起一片鸡飞狗跳,崔云昭能听到左右邻居家中养的猫狗也跟着吵嚷起来。
一时间,安静的藕花巷乱成一团。
这么闹下去是不行的,平白让邻居看笑话。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她的目光在霍新枝面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到林绣姑身上。
“阿娘,郎君刚离城出征,完颜氏便登门而来,可见来者不善。”
林绣姑此刻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她对崔云昭点点头,便招来了福婆子,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福婆子便飞快出去了。
吩咐完福婆子,林绣姑又看向平叔:“阿平,今日麻烦你了。”
平叔笑了笑,那张憨厚的脸看起来很是平顺,他抖了抖腰上挂着的长刀,说:“夫人放心。”
林绣姑深吸口气,然后就让巧婆子去开门。
巧婆子搓着手,不敢动,倒是顾老太太面上闪过一抹迟疑,道:“既然是来寻枝娘的,那我便回去了,倒也不用这么多人见亲家。”
“母亲,”林绣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顾老太太的手:“母亲,当年这门亲事,是您同完颜氏的老太太一起定的,您同她有旧,今日还是留下来得好。”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她待要说什么,抬头就看到霍新枝那张冷脸,立即就没了声音。
“那好吧。”
等一家人都落座,巧婆子才磨磨蹭蹭过去开了大门。
门闩刚一拉开,只听彭的一声,似乎有人蛮横地一脚踢开了大门。
隔着影壁,坐在堂屋的一家人看不到外面来了多少人,但听到那动静,心里也隐约觉得不好。
很快,他们的猜测就成了真。
一伙人怒气冲冲绕过影壁,直奔堂屋而来。
为首的是个高大的男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看起来很是凶狠。
他身边跟着个年轻人,再之后就是几名妇孺和一个脚步蹒跚的少年。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看这几个人的面容,确实不认识他们是谁。
林绣姑面色不太好看,却也勉强维持住了体面,僵硬地笑了笑,说:“亲家母怎么过来了?”
那群人中有个鬓发花白的老妇人,瞧着比林绣姑年长十岁不止。
她阴沉沉瞥了林绣姑一眼,然后就把目光落到面色沉静的霍新枝身上。
下一刻,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虽说你已经孀居在家,原来到底是我完颜氏的儿媳,怎么,见了我这个以前的婆母连该有的礼仪都没有了吗?”
此时霍氏众人中,老太太和林绣姑坐在主位上,崔云昭和霍新枝一左一右位于副座,其余的孩子们都站在堂屋里,没有落座。
平叔挺直腰背站在门口,满脸严肃。
刚才这一群人气势汹汹进来,霍新枝却没有动。
她没有站起身给曾经婆母行礼,也没有见过夫家这一家老小。
崔云昭不知道霍新枝同这家人有什么过节,如今看来,显然矛盾还不小。
林绣姑平日里大大咧咧,脾气很好,现在听到女儿被刁难,倒是立即沉了脸。
既然完颜氏不给面子,那霍家也没必要客气了。
她坐在主位上,声音凌厉:“我还尊称你一声亲家母,是看在故去的老爷和大郎面上,靳大娘子,你别给脸不要,之前你们如何对待枝娘的,别当我不知道。”
林绣姑的声音很凌厉,她嗓门很大,这一嗓子显得气势十足,毫不退让。
崔云昭在心里给她叫了声好。
那位完颜氏的靳大娘子气得眼皮子直抖:“林夫人,你现在是要同我议论我儿是如何死的吗?”
话里话外,竟还是觉得是霍新枝方死的完颜大郎。
崔云昭今日本来起的就早,加上霍檀这样仓促出门行军务,她心中不免担忧。
现在见了完颜氏这般胡搅蛮缠的人,她心里自是不喜,一股子怒意便涌上心头。
若是以前,她定不会在此时开口。
但现在的崔云昭却什么都不怕了,她抬眸看了一眼那一家子怒气冲冲的人,忽然道:“平叔,给几位客人上座。”
她的声音很冷静,也很平静,忽然这么一开口,让堂中即将爆开的争吵一瞬间被掐灭了。
那位靳大娘子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崔云昭,很快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这时平叔搬来椅子,靳大娘子就领着一大家子人落座。
“难怪现在霍家这般趾高气昂了,原是娶了崔氏女,觉得有底气了,”靳大娘子冷笑一声,又去冷冷盯看霍新枝,“你这个大姑姐是不是觉得有人可以依靠了?即便是个和离了的寡妇,将来说不定也能再嫁。”
这话真是难听。
崔云昭还没说话,便被林绣姑一巴掌打断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扶手,声音有着清晰可见的怒火:“我想问问,完颜氏今日忽然登门,究竟所为何事?”
“若是只过来家中卖弄口舌,倒是完全没必要,”林绣姑道,“家里事多,好走不送。”
靳大娘子面色一沉,她一伸手,就把身后流着鼻涕的少年郎抓到身前。
仔细看去,那少年郎生得很高,也很壮实,跟那位领头的男子长得很像,只不过他腿脚似乎不太好,走路有些蹒跚。
靳大娘子满脸怒火:“那就要问问你好女儿了。”
她指着霍新枝说:“前两日我们家聪郎瘸着腿回家,我问他如何,他说是走路不小心摔了,结果昨日他阿爹带他去洗澡,才发现他腿上一片乌青,显然是被打的。”
“回来家里逼问他,他才说是贵府大姐无缘无故上武学打了他一顿,他怕两家闹矛盾,才不敢开口。”
靳大娘子这么说的时候,她身边那个少年郎缩着头,不敢吭声。
“看看我们家这儿郎,再看看你们家的大姐儿,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娶了这么个丧门星进门,不仅害死了我们家大郎,还要被她这般欺辱,这日子没法过了。”
靳大娘子这么说着,就哭嚎起来,那声音直冲天际。
听到这里,崔云昭的目光就忍不住落在那完颜聪身上。
随即,她便偏过头,看了看低着头没吭声的霍成朴。
霎时间,崔云昭便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那日霍新枝出门,难怪回来后手上有伤,若非这完颜氏打上门来,家中无人知霍新枝都做了什么。
崔云昭心中微叹,这位大姑姐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霍家人没有崔云昭那么敏感聪慧,林绣姑听罢满脸不可思议:“靳大娘子,你别信口胡言,含血喷人,我们家枝娘多老实本分的人,当年在你们家受尽了欺辱,都没说要反抗,后来要不是她大弟知道这一切,才上门同你们家断了关系,怎么,现在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又要上我们家打秋风?”
林绣姑骂起人来,也是一个脏字都没有,却能把人气得脸红脖子粗。
果然,不提霍檀还好,她一提霍檀,那个领头的男人就立即跳出来:“你们家就没一个好货。”
他脸色难看至极:“当年你们家霍九郎上门就劈头盖脸打下来,跟土匪有什么区别?要不是吕将军护着他,我看他还能耀武扬威到几时。”
“一个两个都这么爱打人,如今连个孩子都不放过,怎么,是不是非要闹到吕将军跟前才可认错?”
霍檀出门打仗,不在家中,这完颜氏选在此刻登门,为的就是要从霍家这群妇孺手里讨要说法。
林绣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满心的怒气。
“你们家说打了就打了,证据呢?光凭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就当成了事。”
那完颜山听到这话,眼睛一闪,说:“我有证据。”
“当时霍家大姐打人的时候,自以为选了个偏僻地方,可武学里还是有学生看到,即便对薄公堂也不怕。”
完颜山那双牛眼看向霍新枝,满眼都是恶意。
“我们家这么多人证,你们霍家认不认?霍军使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名声,你们家还要不要?”
完颜家今日不仅仅是来讨个说法的,更是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来让霍家掉一块肉下来。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已经知道了完颜家的来意。
可他们来得实在太凑巧了。
霍檀忽然被下军令出城,本就是事出突然,前后不到两个时辰,完颜家就忽然登门,这其中的关联不由不让人深思。
但完颜家至今还在胡搅蛮缠,步步紧逼,崔云昭便不急着催促,想要看看他们真正想要什么。
崔云昭猜出这些,霍家其他人却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老太太也去看霍新枝。
完颜山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我们这里,人证物证俱在,张家武学也能替我们作证,林夫人,既然贵宅大娘子打了我家的小郎君,那么总该给个说法。”
“林夫人以为呢?”
林绣姑脸色沉了下来,她没有理会完颜山的步步紧逼,反而去看霍新枝。
似乎只要霍新枝摇头,她就立即有了底气。
可霍新枝却一直木然坐在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当年那她刚回到家时,也是这般行尸走肉的模样。
林绣姑心里心疼女儿,却又不想儿子被连累,于是便咬牙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去把认证物证都叫来,若事情当真如此,我们霍家一定会认。”
言下之意,就是要私了了。
完颜山唇角差点压抑不住喜悦,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靳大娘子和另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然后才回头看向林绣姑:“还是林夫人讲理,此事牵扯太多,不宜兴师动众,不如我们先把赔偿议论了,再去请人?”
崔云昭缓缓抬起头,认真看向他。
重点就在这里。
那完颜山显然是为此事而来,儿子被打恰好正中下怀,故而等到林绣姑这句话后,他根本就压抑不住喜悦,立即就开了口。
“如今霍家已经改头换面,即便霍世叔过世了,可九郎依旧是人中龙凤,军中豪杰,我以为,他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为了这些小事再去败坏九郎的名声,实在不值当啊。”
完颜山看起来五大三粗的,说气话却滴水不漏。
他们一家虽然来闹事,但那完颜聪的腿看起来确实伤得很重,加上完颜家言之凿凿,让霍家剩下的老弱妇孺们立即就有些气虚。
完颜氏先闹后谈,气势这么一上来,事情就很好办了。
果然,崔云昭发现就连老太太眼眸里都升起些许期盼。
她大概以为左不过几两银子的事。
崔云昭眼眸里泛起嘲讽,若真是为几两银子,完颜氏何必来这么多人呢?
果然,下一刻完颜山便开了口:“我听闻你们家在北城郊多了三十亩地。”
这话一说出口,林绣姑的脸色大变。
“你说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霍家的地,而是崔云昭的嫁妆。
人人都知崔云昭的母亲殷夫人当年可谓是十里红妆,嫁妆多到数不过来,那厚厚一叠嫁妆单子,跟一本书册也不差许多。
如今崔云昭出嫁,前几日也是轰动了博陵城,那一百零八台嫁妆,谁看了不眼馋?
崔云昭在博陵的嫁妆,除了那些铺子,便是郊区的田地。
三十亩地看起来不多,却是连成片的上好良田,在如今的年月,已经很难买到这么好的良田了。
不过这并非崔云昭手里嫁妆的全部,只不过这三十亩恰好是连成片的,而且位置很好。
她有多少嫁妆,霍家也只有林绣姑和霍檀知道,这个完颜氏却知道得清清楚楚,真是耐人寻味。
崔云昭没有动怒,也没有委屈不安,她安安静静坐在那,仿佛没有听懂完颜山的话。
林绣姑惊怒之后,下意识就去看崔云昭,见她神色平静,这才松了口气。
她此刻非常庆幸,儿媳妇是个聪慧机敏的能人,不会被人三言两语挑唆。
林绣姑缓缓吐出口气,直接否认:“完颜世侄是哪里听到的传闻?我家中就这一亩三分地,哪里会多那么多田地。”
顾老太太一贯只会窝里横,面对来势汹汹的完颜氏一句话都不敢多说,此刻才立即附和:“是啊,老姐姐可不能听信谗言啊,咱们家哪里有那么多田地。”
靳大娘子的婆母,也就是进门后一直没有吭声的赵老太太此刻厌恶地扫了她一眼,语气却很不客气:“老妹妹,我看你家里对你也没多少尊重啊,怎么孙媳妇的嫁妆,你是一点都不知道?”
顾老太太面色一僵,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僵硬笑容,直接说:“老姐姐,你都说是孙媳妇的嫁妆,我哪里好去询问?”
嫁妆是一个女子的私产,和离时是可以全数带走的,她的嫁妆要如何用,留给谁,都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崔云昭这样的高门闺女下嫁军户,她手里握着丰厚的嫁妆,有骨气的人家不去动才是正确的。
老太太这话回到了点子上。
林绣姑立即就道:“儿媳妇的嫁妆是儿媳妇的私产,同我们霍家有什么关系?我们霍家是没有那么多田地的,而且完颜世侄……”
林绣姑的眼神而已跟着犀利起来。
“即便我们家枝娘真的打了聪郎,赔礼道歉或是赔些补品也就罢了,论情,她是聪郎的长辈,理应教育聪郎,论理,也万没有贵府这样狮子大开口的道理。”
“依我看,你们这不是来讨说法,你们这是来讹诈的。”
待到此时,霍家人也都看明白了。
完颜氏今日上门,就是来讹诈的。
完颜山面对霍家的反对,一点都不着急,他反而气定神闲。
“林夫人这就胡搅蛮缠了,当年你们家九郎把霍大姐从我们家带走时,可是签了和离书的。”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即便我那苦命的堂弟尸骨未寒,你们家也要恩断义绝。”
林绣姑面色铁青:“完颜山,你不要给脸不要,当年九郎为何带回枝娘,你们完颜氏上下都理亏,今日还敢来大放厥词?”
完颜山不去理她的愤怒,倒是拿眼睛去看霍新枝。
霍新枝紧紧攥了一下手,那张木然的脸也多了几分紧张神色。
就听完颜山道:“当年是有些误会的,不过既然已经和离,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霍大姐万没有登门打我们家孩子的道理,如今人打了,证人都在,你们家认还是不认?”
完颜山声音说不出森冷:“当然了,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是贵府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钱,要么我们去寻吕将军对薄公堂,要么,就否认和离,弟妹就还是我们家的媳妇。”
“弟妹跟着我们回家,此事就一笔勾销。”
完颜山那张本应该刚正不阿的脸上,此时满是阴森可怖。
“如何啊?”
这话一说出来,堂屋里寂静一片。
崔云昭看到对面的霍新枝双手颤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惊惧的神色。
可见当年的完颜氏对她留下了多么深刻的阴影。
若是旁的人来闹事,霍新枝不会这样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怒骂编排,可见即便已经和离在家,当年的梦魇也依旧挥之不去。
崔云昭深吸了口气,正待说什么,就听到林绣姑忽然开口:“用霍家的田地陪你们,霍家没有三十亩两天,但在西郊也有二十亩水田,你们若要就拿走,不要也没有更多。”
林绣姑这般果断,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一双儿女。
不能让霍新枝再去遭罪,也不能让人坏了霍檀的名声。
毕竟当年霍檀在完颜氏丧期就打上门去,硬要姐姐同已经过世的姐夫和离,无论怎么说,都有些仗势欺人。
林绣姑这般直接了当,颇有些气魄。
钱财没了可以再赚,但人还在就行。
崔云昭心中叹息,她又要开口说话,对面的老太太却不干了。
“我的老天爷,我的命怎么这么苦,”顾老太太拿出平时那副胡搅蛮缠的劲头,“那田地可是家里的命根,如今被这么赔出去,一家人靠什么过活哦。”
老太太平日里就靠这一招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她这一番哭天抢地,完颜家的人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老太太见场面尴尬,无人上前劝阻,立即就从椅子上跳起来,做势就要去撞头。
“我不活了,一头撞死得了。”
她这般唱念做打,对面的赵老太太也立即起身,跟着哭嚎叫起来:“我也不活了,这是什么命啊,家里的孩子好好被打了还不说,对方还仗势欺人不认账,大家都是军户,谁怕谁啊。”
这年头穷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老太太见天唱念做打,不过仗着在家里辈分高,如今赵老太太同她一个辈分,又是“苦主”,人家闹起来,字字句句都能掐中要害。
崔云昭垂下眼眸,听到这里,已经把事情都听明白了。
若完颜氏只是普通人家,绝对不敢上门闹事,问题是完颜氏也是军户,看这样子,人口比如今霍家多,可能职位也相差不大,故而有底气上门。
最要紧的是,他们捏着霍新枝的婚事说话。
所以一开始,林绣姑立即就低了头,宁愿拿钱了事,也要把人保下来。
但老太太却看不清这些,从她手里拿钱,跟要他命似的,更别说还是二十亩上好的水田了。
那可是她儿子拿命换来的。
顿时,顾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崔云昭看得出来,这一次她是真的伤心了。
她哭,完颜氏的女眷们也跟着哭。
一时间,霍家堂屋吵闹不休,让人头疼。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开口了。
崔云昭抬眸看去,就看到对面的霍新枝面色惨白,但她握在一起的手确实那么坚定。
她不看任何人,只低着头,声音也有些颤抖。
“三十亩地是弟妹的嫁妆,二十亩水田是我父亲的抚恤,事情是我做的,我跟你们回去。”
她抬起眼眸,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决绝。
“如何?”
第36章
或许事情出乎意料, 也或许霍新枝的眼神太过慎人,以至于霍新枝说完这句话,堂中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一直吆五喝六的完颜山没有吭声, 拿腔作势的靳大娘子也没有说话。
顾老太太站在堂屋里,身边是满脸焦急的顾迎红,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坐还是不坐。
崔云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原来她同霍新枝不熟悉,左不过点头之交,但如今看来, 她是一点都不了解霍新枝。
今日她对这位大姑姐真是刮目相看。
即便心里害怕完颜氏这一家子人, 即便过去的阴影一直在,她却敢于承担属于她的责任。
敢作敢当, 有情有义。
林绣姑显然也被女儿震住了, 当即就说:“不行。”
她开了口, 边上一直没有说话却满脸愤怒的霍成樟也攥着拳头怒吼道:“不行!”
“你们就是欺我父早亡, 就是欺我兄出征, 堂堂队将欺负妇孺老小, 算什么本事!”
少年郎声音清亮, 饱含怒气,颇有大不了就同归于尽的架势。
完颜山眼神一暗, 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霍家这一家人, 真是难缠。
他万万没想到霍新枝会答应跟他们回去, 他们要个丧门星回去作甚?还得大米白面养着她,根本不划算。
可话是他说的,此刻有些骑虎难下了。
霍成樟打蛇打七寸, 上来就说他是队将, 不能言而无信, 胡搅蛮缠。
此时, 一直老神在在坐在一边的赵老太太忽然睁开眼睛,冷冷看向霍新枝。
“枝娘,当年你嫁来家里,家里对你好不好?”
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同方才唱念做打的样子完全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淡定自若。
同她相比,顾老太太就显得很上不了台面了。
崔云昭心里叹气,就听赵老太太继续说:“后来我孙儿过世,你弟弟上了门来,非要带你回家,我们家让没让?”
这老太太四两拨千斤,把前因后果都忽略,直接说了结果。
这一说,立即就显得霍家得理不饶人了。
林绣姑气得脸色铁青,她也顾不上什么长辈不长辈,直接就开口:“老太太,你别胡言乱语了,当年枝娘嫁到你们家,你们一家子老小吃喝都要她伺候,后来大郎没了,你们一家子可劲儿作践她,不仅用冷水泼她,还把她一个人关在柴房里,黑漆漆的关了五日不给米水。”
“这些我从来没同外人说过,也没去官府告你们虐待媳妇,我们家九郎为什么非要带枝娘回家,不就是因为你们虐待他姐姐?”
林绣姑说着就红了眼睛。
崔云昭倏然看向对面低头不语的霍新枝,心里真是又疼又酸。
难怪霍新枝如今会是这个样子。
可她明明遭受了那么多欺凌和羞辱,却还是能强撑着站起来,去保护弟弟们,去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既然话都说了,林绣姑也没有继续隐瞒,她直接了当说:“当年枝娘出嫁的时候,家里是给了不少嫁妆的,九郎为了带回她姐姐,那些嫁妆可是一样都没要,算是用钱买他姐姐一条命。”
“你们打量着我们家老爷走得早,九郎年纪小,一家子孤儿寡母的,就这么作践我家,”林绣姑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穿破层层黑暗,“完颜山,靳大娘子,赵老太太,人要讲良心。”
“丧了良心,以后就在没有挽回的可能了。”
林绣姑这话说得太重了,把原还四平八稳坐着的赵老太太说得面色铁青。
她那双小眼睛一眯,张口就说:“我们这么对待你女儿,究竟为何你不知吗?黄大仙可说了,要不是她这个丧门星,我们家大郎也不会早早就死了,一个孩子都没留下。”
赵老太太说着,就要嚎哭:“你说我丧良心,你们把这种丧门星嫁来我们家,丧不丧良心?”
一吵起以前的旧事,两边的女眷就没完没了,一人一句,把旧日的伤疤揭了个干干净净。
可那伤疤却不在别人身上,只疼在霍新枝一人身上。
崔云昭看着对面紧紧咬着牙不说话的霍新枝,闭了一下眼睛。
下一刻,她冷冷的嗓音就响起:“都闭嘴。”
崔云昭这一发话,让赵老太太的哭嚎卡在了口中。
今日完颜氏上门闹事,崔云昭从头到尾只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安安静静的坐在那,看着眼前这一出戏。
博陵城的人都知道,崔氏教养出来的崔氏女皆是优雅端方,雍容华贵,她们生来就应做世家主母,主持中馈,打理家宅庶务,人人皆是好名声。
所以即便霍檀娶了崔氏女,他们也敢上门闹事。
就是打量着崔氏女的温婉有礼。
但现在,崔氏这一代名声最好的崔云昭却忽然开了口。
她面上早就没了温柔的笑,也没有了往日的落落大方,此刻一张俏丽的面容冷若冰霜,有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高贵。
她依旧坐在那,神情既不凝重,也不紧张,仿佛只是说一句无伤大雅的话,根本不往心里去。
“听到这里,事情我大概已经全部听清,现在,我来说几句话。”
崔云昭淡然开口。
赵老太太被她这般一噎,脸色不好看,冷哼一声:“长辈说话,哪里有你一个晚辈插嘴?还崔氏女呢,也太不知规矩尊卑了。”
崔云昭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
她那双凤眸很漂亮,眼尾上挑,绮丽明媚,可这般似笑非笑时,眼眸中的嘲讽却丝毫不掩饰。
崔云昭还有闲心吃了口茶。
此刻,无论是霍氏还是完颜氏,都被她身上那股子气定神闲所震慑,不自觉就开始听她说话。
崔云昭最是知道如何在争吵不休的局面里占据主导,在所有人都焦急万分的时候,唯一冷静的那个人,就能把控事情的走向。
崔云昭放下茶碗,碗沿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紧接着,崔云昭就开了口:“公爹过世得早,我们同岐阳霍氏虽未分家,却相隔较远,如今我们家这一支,家主自然是我夫君。”
“夫君既然是家主,那么我作为他的正室娘子,自然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祖母年岁大了,早就应当颐养天年,母亲孀居在家,身体不好,家中的大小事情,如今皆由我做主。”
崔云昭凤眸一瞥,扫向赵老太太:“不知贵府家中由谁做主呢?”
霍展是独生子,但他是有堂兄的,正因为霍家人口不多,所以霍檀等几个孩子依旧从了岐阳霍氏的序齿。
在博陵城中,霍家只有他们一支,但在岐阳却不是。
崔云昭这几句话,清晰明了告诉完颜氏,他们霍家不是没有人。
另外也要告诉他们,如今霍家由她做主,她既然是女主人,那么自然有权利处置家中事,同辈分无关。
当然,她以前从未要过家中的管家权,聪慧如林绣姑,立即就明白过来。
她立即道:“是了,如今家里都听儿媳的,今日的事,全凭儿媳做主。”
林绣姑是没什么心眼,但她并不傻,这儿媳妇如何聪慧能干,她自然都知道,今日的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无法处置,全权交给崔云昭是最聪明的做法。
崔云昭仰起头,同林绣姑笑了一下。
在她对面,霍新枝也抬起头,迷茫地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满身都是气定神闲,她一点都不怕完颜氏那家人,说话办事也很有底气。
不知道为什么,霍新枝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制的希望。
她不想回到完颜家,一点都不想,那里有她所有的梦魇。
家中,另外两个男孩也站在崔云昭身后,愣愣看着这个平日里和善寡言的长嫂。
崔云昭的坐姿并不板正,相反,有一种真理在手的闲适,她的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了赵老太太。
“老太太,我尊您是长辈,客气称呼您一句,不过呢,这两家事还是要家主之间来说话,我问一问,今日的事,完颜氏中谁人来做主呢?”
这话一说出口,完颜家的人忽然就愣住了。
赵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长子长孙就是完颜大郎,次子的长子就是完颜山,因他在这一辈中军职最高,故而家中也隐隐由他马首是瞻。
但若较真起来,如今的家主还是靳大娘子的丈夫,完颜大郎的父亲。
若是如此来算,今日同霍家论事的应该是靳大娘子。
但此事是由完颜山提起,苦主也是完颜山的儿子,所以完颜氏家中就有些矛盾了。
有些话,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说的,一看便是没有提前沟通过。
崔云昭方才一直没说话,就是在观察完颜氏这一家子人。
他们能把完颜大郎的死全数埋怨到霍新枝身上,可见一家子都是自私冷血的人,既然他们自私,那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面对三十亩地,二十亩地这么大的利益时,人人都想分到最大的好处。
矛盾,就源自于利益分配不均。
崔云昭看着他们犹豫不定,倏然笑了一下:“既然要谈,我们就速战速决,做出最正确的谈判结果。”
她声音清亮又笃定。
从这一刻,众人才清晰意识到,她不愧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高门贵女。
不说任何没有用的废话,不去评判过去的对错,只就事论事。
直接就拿捏住了完颜氏的命脉。
崔云昭唇角勾起一抹笑:“那么,还请完颜氏的家主出来,同我谈一谈今日的事。”
“孰对孰错,我们谈论过后,就会有个定论。”
崔云昭说:“请吧。”
第37章
完颜氏人面面相觑。
巳时已过, 金乌灿灿,厅堂之外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院中积雪未覆,薄薄一层, 在阳光之下闪着晶莹的光。
堂屋里烧着薰笼,罩子上摆了几块焦黄的橘皮, 让室内有一种甜甜的暖香。
崔云昭注意到这一点,心里不自觉就放松了些许。
可她这边神情越是放松,对面的完颜氏越是严阵以待。
原本他们以为这崔氏女同那些高门贵女没什么不同, 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慈悲心肠, 面对婆家这种事,不仅不会理会, 反而还会嫌恶。
亦或者, 因为他们想要拿崔云昭的嫁妆, 可能才会激起她的不满。
但不满也只是不满而已。
霍展当年不过运气好, 一步步高升至刺史, 可他家中的这群女人, 完颜氏可是清楚得很。
老太太一贯糊涂, 林绣姑没什么头脑,霍新枝又曾经被他们拿捏过。
简而言之, 都很好欺负。
所以完颜氏这一次来霍家, 心里揣着十拿九稳的笃定。
也正因此, 他们没有事前商议过要如何应对。
往常他们欺负起没有根基的这些军户妇孺,大抵也都是先吓唬再怀柔,每次都能成功。
一来二去, 就成了习惯。
可现在崔云昭不按套路出牌, 她用自己的方式, 直接扭转了局面。
恐吓和威胁根本没有用, 崔云昭要按道理来商谈。
可来都来了,事情也闹到了这个地步,完颜氏跟霍家关系本来就不好,又把话说到这份上,万没有退缩的地步。
再说,他们家确实很有底气。
因为霍新枝就是打人了,还打了一个前夫家中的孩童。
而霍檀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名声。
想到这里,完颜山看了一眼靳大娘子,靳大娘子则只去看赵老太太。
老太太眼观鼻,鼻观心,她沉着脸,肯定在心里计较得失。
崔云昭轻笑了一声:“家里很忙的,我也很多事呢,贵府若是拿不出主意,我们今日可没工夫商议。”
“万一过几日贵府的小郎君腿脚好了,就一点证据都没了。”
崔云昭声音很温柔,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由心惊。
“没有证据的事,那就是污蔑栽赃了,我这个人啊最是读书知礼,往日里曾读过《周律刑统》,我来想想,栽赃是如何定罪的呢?”
崔云昭一上来就彬彬有礼,她言笑晏晏的,瞧着很是和气。
完颜氏一直都是同军户娘子接触,根本不知道这种名门贵女是什么模样,现在听她这一字一句的,心里都知道今日的事不能善了。
可不能善了,也不能空手而归。
赵老太太面色一沉,冷冷看了一眼崔云昭,然后才对靳大娘子道:“当家的,你来说。”
靳大娘子眼眸中闪过一丝喜悦,也不去看完颜山铁青的脸色,直接就挺直胸膛看向崔云昭。
“我们家由我来说,九娘子,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靳大娘子也很聪明,直接就把事情定性,显然是不敢再多说废话,给对方可乘之机。
崔云昭却笑了一下。
她忽然回过头,看向了霍成朴。
“十二郎,你愿意站出来吗?”
崔云昭心里很清楚,一个孩子在成长中会面对很多事,十二郎从小就是去父亲,身体又不好,没有什么玩伴,后来去了张家武学又遇到了欺凌,对于他而言,想要挺起胸膛,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变得很困难。
旧日的阴影总会笼罩在他身上,治不好的病体也让他越发没有心力。
他会慢慢的,在阴暗的屋舍里,那么痛苦而无用地过完一生。
但现在,崔云昭却不想让他继续瑟缩下去。
看看林绣姑,看看霍新枝,霍家没有一个废物。
霍成朴或许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从事情一开始,霍成朴应该就有了心理准备,他一直站在崔云昭身后,攥着拳头,抿着嘴,用孩童的眼眸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看到了长姐的害怕,看到了母亲的眼泪,看到了兄长的愤怒。
都因为他。
皆因为他。
若非他懦弱无能,也不会引狼入室,害的姐姐为他再面对这些豺狼虎豹。
他心里愤怒,怨恨,却也依旧害怕。
他害怕惯了,沉默惯了,遇到事情只会逃避。
他能做什么呢?他不知道。
可是现在,长嫂却给了他另一条路。
是她,把他从泥沼里救出来的,是她,给她找了那么好的先生和书院。
也是她,现在又在指引他走另一条路。
或许,那条路充满荆棘,但此刻的霍成朴,忽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他不想让母亲再哭了,不想让长姐那样痛苦地活着,而已不想事事都靠长兄,靠二哥。
他也是家里的男人。
他应该撑起这个家。
霍成朴下意识抬起头,用那双期盼的眼眸看向崔云昭。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崔云昭却已经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
崔云昭彻底放下心来。
她倏然一笑,那笑容犹如三月春风,温暖而和煦。
再回过头时,她的目光却重新染上了冬日的霜雪。
“十二郎,过来给他们看看。”
霍成朴没有去管担忧的霍成樟,他一步一步,站到了厅堂正中央。
早晨明媚的阳光落进屋来,星星点点,丝丝缕缕,雀跃地落在了霍成朴的脚尖。
霍成朴安静看了一会儿天,目光所及,是站在门口,低着头不说话的完颜聪。
曾经霍成朴以为他很高大,他可能一辈子都打不过他,可现在,霍成朴却又觉得他如同小丑。
他才是个废物。
遇到事情,只会让家中长辈为他出头的废物。
他没有那么可怕。
霍成朴站在那,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紧紧抿着嘴唇,显得有些紧张。
林绣姑坐在儿子身后,看着他稚嫩的肩膀,眼底涌出泪意。
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小儿子跟以前不一样了。
霍成朴一言不发,他忽然伸手解开了腰带。
今日完颜氏的登门太过仓促,霍成朴还没来得及穿好衣衫,只简单穿了件短袄出来。
解开了腰带,他直接脱下那件短袄,里面是干净洁白的中衣。
靳大娘子心中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忽然厉声道:“霍十二郎,你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当着外人褪去衣衫,简直是顽劣至极,有辱斯文。”
崔云昭简直要给她喝彩。
能说出这么几个词,倒也不是简单人物。
霍成朴鼓起的勇气,被靳大娘子这么一训斥,立即就消散些许。
他的手僵硬地按在衣领处,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发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能做到这一步,崔云昭已经很欣慰了。
她赞许地看着霍成朴,然后轻声开口:“我们家十二郎才八岁,靳大娘子,不会连个八岁的孩童都要讲究什么礼仪规矩吧。”
“再说,你们口口声声说证据,说完颜聪受伤,可是从来没给我们看过伤处呢?我这个人一贯讲道理。”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道:“既然我们要把事情议论清楚,那就从头议论,十二郎,继续。”
崔云昭说话总是很温柔,她的声音清润动听,仿佛溪水滴落清泉,叮咚悦耳。
霍成朴竟是被她安抚了情绪,片刻后,他咬紧牙关,直接脱下了身上最后一件中衣。
中衣脱去,露出他消瘦单薄的身体,也露出他身上青青紫紫的伤痕。
那些伤痕都集中在上臂、腰腹和后背处,霍成朴很懂事,甚至还转了一圈,把那伤给众人看得清清楚楚。
崔云昭看他小脸紧绷着,紧紧抿着嘴唇,鼓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温言道:“好了十二郎,你做的很好。”
霍成朴目光倏然落到崔云昭脸上,然后便羞涩一笑。
他稚嫩的笑容天真而纯粹,有一种历经磨难之后的释怀。
今日这一脱,似乎让他卸掉了满身枷锁,让他终于能感受到屋外温暖的阳光。
那么暖,那么热,心里也跟着踏实起来。
霍成朴穿好衣裳,一步一步,回到了崔云昭身边。
崔云昭又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便挑眉看向了完颜氏一家。
“今日也是凑巧,本来是我们想要登门找贵府议论此事的,既然贵府提前登门,还倒打一耙,那这件事就不得不分辨清晰了。”
崔云昭看向靳大娘子,眼眸里有着让人心颤的冰冷。
“我们家十二郎自幼体弱,年岁渐长后,便跟随十一郎一起去张氏武学学习,他人老实,也听话,加上年纪幼小,武学的文课先生和其他同窗都很喜欢他。”
这些事情,崔云昭都问过霍成樟,霍成樟说的很清楚。
崔云昭继续道:“只可惜,有的人却看一个孩子不顺眼。”
崔云昭一字一顿道:“贵府的完颜聪,如今已经有十二岁了吧?应该是比十二郎大四岁,原我没见过,现在瞧见了,才知道为何十二郎怕你。”
“你仗着年纪大,个子高,就那么欺凌一个比你弱小的孩子,完颜聪,你丢不丢人?”
崔云昭完全不去看靳大娘子,也不管完颜山倏然而变的脸色,她步步紧逼,所有的质问都砸在了完颜聪脸上。
完颜聪满脸是汗,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却不料受伤的右腿无力支撑,彭的一声摔倒在地。
狼狈又不堪。
完颜山面色骤变,厉声呵斥:“崔娘子!”
崔云昭看都不看他,她步步紧逼完颜聪。
“你嘴上说是为了死去的堂叔,说堂叔的死都赖十二郎的姐姐,但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崔云昭语气冰冷,一字一顿扎在完颜聪心里,“你最清楚了,你欺负不了比你高比你壮比你武艺好的人,所以你找了同窗中最弱小的那一个,厚颜无耻地欺凌他,释放你心里的快意。”
“完颜聪,你真无耻。”
完颜聪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根本就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整个人都是蒙的。
他完全没想到,心里最深处的秘密居然被发现了。
现在被崔云昭逼到这个地步,纵使出门之前长辈千叮咛万嘱咐,他也顾不上其他了。
他下意识就要为自己辩解。
“我不是无耻,我不是!”完颜聪的声音还有这少年人的稚嫩,可说出来的话却阴毒无比,“我打他怎么了?要不是他姐姐,我堂叔就不会死,不会死!”
“他活该!”
靳大娘子和完颜山异口同声:“闭嘴!”
可也已经晚了。
完颜聪自己把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
这一瞬间,形势逆转。
原本上门讨要说法的苦主,瞬间变成了最初的欺凌者,尤其是完颜聪被崔云昭吓唬住,不自觉说了实话,这样完颜氏一下子没了仪仗。
靳大娘子面色很难看,她耷拉着脸,狠狠瞪了没用的完颜聪一眼,然后才抬眸看向崔云昭。
靳大娘子硬生生挤出一个僵硬的笑:“聪郎还是孩子,孩子的话做不得数。”
“呵呵。”
崔云昭忽然笑了一声,那声音却并不显得愉悦,只有清晰可闻的嘲讽。
“靳伯母,您这么说就不讲理了,贵府打上门来,不也拿着贵府聪郎的证词来说事吗?怎么……”
崔云昭眼皮一抬,凌厉看向了靳大娘子:“这么,你们家有好处时,孩子的话就算作数,你们家没好处时,孩子的话就不算了?”
“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好的事。”
崔云昭一字一顿,打破了完颜氏最后一点幻想,靳大娘子张了张嘴,却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她们家凭借人口多,又颇会打蛇打七寸,这么多年在博陵城还从未吃过亏。
今日他们打量着霍檀不在家中,拿着现成的证据来说事,即便要不到那三十亩田地,怎么也能讹诈些银钱。
可万没想到,事情还有反转的一天。
靳大娘子从未折戟沉沙过,完颜山人也相对年轻,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抓瞎,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倒是坐在后面的赵老太太,还能维持着长辈的体面。
崔云昭的目光慢慢落在了老太太身上,此刻,赵老太太也在看她。
似乎是在揣摩她能凌厉到什么地步。
崔云昭好不怯场,大大方方给她看,甚至还冲她展颜一笑。
当真是名门贵女,聪慧沉稳,毫不怯场。
霍家以后不好对付了。
赵老太太心中一沉,她收回视线,片刻后,才道:“聪郎因为受伤,是吃了药过来的,那药里有些让他减轻疼痛的东西,相对的也让他神智不清。”
“一个神智不清人的话,是做不得数的。”
赵老太太慢慢说:“贵府的十二郎受了伤,挨了打,可我们也不知,这些伤究竟是哪里来的。”
她一下子就抓到了重点,以为自己在为完颜氏开脱,却不料已经落入了崔云昭的陷阱。
崔云昭却就等她这句话。
听到这里,崔云昭叹了口气:“我们家十二郎是个好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从来不说,若非他长兄细心,发现他身上的伤痕,我们至今仍然不知他在武学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话是托词,霍成樟羞愧地低下了头。
崔云昭道:“即便发现了他身上的伤痕,可为了让长姐心里舒服,他也从未说过究竟是谁害得他。”
在她身后,霍成朴眨了一下眼睛,眼底忽然泛起红来。
许多事情他都没同家里说过,万没想到这位长嫂生了颗玲珑心,把所有的事情都猜得半分不差。
在崔云昭对面,霍新枝面沉如水,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攥着裙摆,显露出她内心的煎熬和挣扎。
崔云昭继续说:“十二朗被长姐原来夫家孩子欺负,欺负的原因只因他认为曾经的长姐夫是被长姐方死的,而他心疼姐姐,不想让姐姐再面对这一切,所以对于自己被欺负的事情一字不提。”
“可笑的是,对方哪里有什么亲情呢?不过是欺软怕硬的懦夫罢了,否则为何我们家两个儿郎在武学中,只单欺负年纪最小的十二郎?”
崔云昭凌厉看向完颜聪:“完颜聪,你怎么去不欺负十一郎?十一郎难道不是长姐的弟弟吗?”
完颜聪面色惨白,因为没人去搀扶他,他整个人歪倒在地上,扭曲的犹如一条死狗。
他双目无神,满脸是汗,已经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崔云昭忽然回头看向霍成朴。
她什么都没说,但那一刻,霍成朴却完全懂得了她眼眸中的深意。
长嫂在告诉他:你看,那个人并不可怕,他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懦夫。
崔云昭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完颜氏一家人。
她不给完颜氏找补的机会,直接开口:“赵老太太,靳伯母,完颜聪当时欺辱十二郎时,可没有避着人。”
“我们已经去武学询问过,因为完颜聪欺负过十二郎太多次,他班上的同窗几乎都见过,甚至还有两名武艺师父也看到过。”
“我们的人证物证,应该比贵府的要更多更真吧?”
崔云昭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口干舌燥,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今日因完颜氏将打上门,霍家根本就没有给茶水,甚至椅子也是让平叔随意搬来的,就放在堂屋的大门口。
晌午天晴,阳光灿灿,晒得人暖融融,可时不时的冬日冷风还是会刮在后背,让他们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很不舒服。
完颜氏本来打着速战速决的策略,觉得自己完全占了上风,却没想到还有这峰回路转的时候,加上口干舌燥,于是便更难熬了。
完颜氏的人面色都不好看。
后面几个跟过来的婶娘姑婆都低下头,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掺和嫡系的事。
崔云昭喝完了茶,就听到赵老太太开口:“好,聪郎打十二郎的事,我们可以认,既然如此,贵府大姐因为弟弟打了聪郎的事,我们也不追究,算作一笔勾销。”
赵老太太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人。
她显然明白今日讨不到好处,于是便想把两边相互抵消,一概不论。
讨不到好处,也不能栽在这里,任由对方漫天要价。
赵老太太说完,似乎就要起身,道:“我替聪郎给十二郎道歉,聪郎人小不懂事,还请十二郎和林夫人莫要介怀。”
若不是这样的场合,崔云昭都要给赵老太太鼓掌了。
可今日完颜氏这样打上门,还存着讹诈的心思,崔云中又怎么可能息事宁人,让他们全身而退?
就看十二郎身上那青青紫紫的伤痕,崔云昭都不能忍让。
听到赵老太太的话,崔云昭淡淡一笑:“老太太,别急啊,我的话还没说完,今日的事也还没结束呢。”
赵老太太皱眉冷斥:“崔娘子,今日你说你家是由你做主,所以我才好脾气同你商议,可你一个晚辈这样同长辈说话,实在太没规矩了。”
“如果我是你祖母,我一定会好好管教你。”
顾老太太这会儿已经看迷糊了,但秉持着一定不能被对方讹诈的根本,顾老太太难得清醒了一回。
现在孙媳妇有本事让对方滚蛋,那她就要站在孙媳妇这一边,保护自家的田产。
顾老太太哼了一声,抬眼皮看了赵老太太一眼:“你们家的孩儿这般欺软怕硬,家教不严啊,你还是管管自己家,别来管我家闲事了。”
崔云昭差点没笑出声。
顾老太太气起人来,可真是手到擒来。
赵老太太也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讲理,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站在那晃了一下,都要晕倒了。
靳大娘子忙起身搀扶她,让她坐下来顺了顺气,才去看向崔云昭。
“崔娘子,你还要说什么?你还年轻,可别学那套得理不饶人的把戏,太不符合你高门贵女的身份了。”
崔云昭笑了笑:“原来靳大娘子也知道我们家占理?”
她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茶杯,忽然坐直了身体。
“既然如此,我们就把事情直接说完。”
崔云昭道:“根据十二郎身上的伤痕,我们可以判断,完颜聪殴打十二郎不下十次,顾及贵府的面子,我们就只算十次好了。而长姐为了替弟弟讨回公道,只打了完颜聪一次,这其间是差了九次的,于情于理,都不能两相相抵吧?”
崔云昭一口气说下去:“第二,我们来说一说前姐夫的死。”
崔云昭抬起眼眸,看向完颜氏众人:“就我所知,长姐夫也是吕将军麾下,因是军户,长姐夫十六岁从军,三年时间从普通长行做到了押正。”
军中等级森严,刚从军都是从普通士兵做起,慢慢有了军功,才会一点点升职。
三年里,完颜大郎从士兵升为统领二十五人的押正,已经算是很厉害的人物了。
当然,同四年做到军使的霍檀完全没法比。
因为再往上一级,霍檀就成了正式的将校,拥有正经品级的武官。
那是改换门庭的大事,所以到了军使这一级,霍檀的升迁就变得缓慢了。
这些先不提,崔云昭直接道:“长姐与完颜大郎定亲时,家中公爹已然过世,但我家毕竟是将校之家,同贵府结亲算是门当户对。”
“两年前,因长汀战事,完颜大郎报国捐躯,这桩短暂的婚姻就此结束。”
“我想问一问,成亲之前,是否三书六礼,是否合过八字,是否请冰人上门相看,是否是贵府点头同意?”
崔云昭语气越发凌厉起来。
“既然如此,贵府当时怎么不说我家长姐是丧门星?若真如此,为何会点头答应婚事?”
崔云昭停顿片刻,给众人一个喘息的机会,然后就直接开口:“莫非,贵府就是冲着长姐的嫁妆来的?”
“我说的对不对?”
第38章
前世的时候, 崔云昭那十年不是白活的。
她从一步步的蹒跚里,学到一个又一个道理,其中之一, 就是任何事都不能含糊处置,一旦被揭开, 就要一步到位,直接把所有事情都说清楚。
既然事情源头是完颜氏和霍氏两家的亲事,那就从亲事最初来谈。
崔云昭的话锋一转, 让在场众人都有些愣神。
就连一贯胡搅蛮缠的老太太也立即就站了起来, 有些激动:“对,正是如此。”
这门亲事, 是顾老太太一力促成的。
现在婚事闹成这样, 孙女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一家人都埋怨她。
顾老太太心里有苦说不出, 但最初这门婚事, 是真的很好。
青年俊才, 贤良闺秀, 两边又门当户对,当是天作之合。
崔云昭没有说话, 让老太太自己发挥。
顾老太太指着赵老太太说:“当时我们家展郎人是走了, 可家底都还在, 加上九郎有本事,所以你们家也是很愿意的。”
“最重要的就是我们家攒下了家底,枝娘有嫁妆, 你们也看中了枝娘能干。”
“这些事, 当时的冰人和喜娘都知道。”
做亲可不是随意做的, 要三书六礼, 要请冰人喜娘来见证,两家人高不高兴婚事,他们最清楚。
现在完颜氏捏着完颜大郎死了来说事,就真是没道理。
赵老太太倒是不怕顾老太太,她也站起身道:“是,当时两家都是皆大欢喜,可我们却不知你们记错了枝娘的生辰八字,她同我们家大郎完全不合,若不是她,大郎年纪轻轻也不能死了。”
这事崔云昭不知,她看向林绣姑。
林绣姑对她点点头,却说:“是当时的冰人记错了一个字。”
崔云昭眯了眯眼睛,她倏然笑了:“我知道了。”
她直接看向赵老太太:“赵老太太,你们是什么时候再去算长姐八字的?”
赵老太太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本来就气不顺,现在更是不痛快了。
“大郎人都没了,我还不能再去算一算?”
“哦,也就是说,完颜大郎在捐躯之前,你们阖府上下都没人怀疑过长姐的八字?”
赵老太太忽然不说话了。
这话是对的。
亦或者说,因为完颜大郎的死,他们想要从霍家讹诈,争取最大的利益。
才从霍新枝的八字上下手。
可这话是不能说的。
赵老太太眯了眯眼睛,傲慢道:“我们一直都想去查一查,是大郎心软,不让我们去,我们早就有猜测了。”
崔云昭就问:“猜测什么?贵府有什么根据?”
赵老太太一时间真拿不出证据,她就看向靳大娘子,靳大娘子便开口:“霍大姐嫁入我们家,聪郎就生病了,后来老太太也生病了,还有家里的狗儿也忽然被人毒死了。”
崔云昭:“……”
崔云昭冷笑一声:“长姐是冬日同贵府大郎成婚的,冬日本就容易生病,完颜聪年幼,老太太年长,都是易病之人,至于那条狗。”
“你们怎么不想想是否自家作孽太多?遭了报复?”
靳大娘子面色一变:“你……”
崔云昭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直接站起身,向前一步,直直站在众人面前。
她身形并不高大,相反,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身姿妖娆,婀娜曼妙。
可此刻,众人能清晰从她身上感受到无边的威压。
那是久居上位者的气势。
这让完颜氏众人再度有了清晰的认识。
崔氏女,到底还是崔氏女。
崔云昭敛眉垂眸,字字珠玑:“如此说来,事情便是如此的,当年两家成亲,因为冰人记错了八字,所以合出来的八字是百年好合的,故而两家成亲,我们家长姐带了丰厚嫁妆入府,入府后半年,完颜大郎战死,此时贵府认为是我家长姐八字不好,又重新核对,这才发现当时的八字写错了,于是你们请了一名黄大仙,过府重新算八字,那位黄大仙说是因为长姐同完颜大郎八字不合,才让其殒命。”
崔云昭喘了口气,继续道:“因此贵府便怨恨长姐,欺辱她,压迫她,对她进行了非人的折磨。”
在她身边,霍新枝面色苍白,她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说出半句话来。
崔云昭所说每个字,都是她过往那几个月的血泪。
“是也不是?”
靳大娘子没听出她话中有什么问题,她同赵老太太对视一眼,立即就道:“对,没错,事情如此清晰,还有什么好议论的?”
崔云昭淡淡笑了。
“要议论的可太多了。”
“家中祖母母亲不懂博陵城中事,夫君公务繁忙,没有过问过这些琐事,但我不一样,”崔云昭笑了一下,“我可是博陵人。”
博令人三个字,就让完颜家稍稍变了脸色。
靳大娘子惊疑不定看向她,似乎不解她为何会知道那些事。
崔云昭没有给她解惑,她直接说:“博陵城中的神算只有两名,一位是如意仙姑,一位是清风居士,这两位都是品行端正的易经学者,正经人家,都是去同两位算问八字。”
崔云昭道:“贵府也是博陵本地人,为何不去询问这里两位,反而问一个从未有过根底的黄大仙呢?”
“我在博陵出生,十八年来从未听过这么一位大师。”
听到这里,林绣姑的面色一变,就连霍新枝也惊讶地抬起头来。
他们当时刚来博陵,人生地不熟,加上完颜大郎忽然死了,家里乱成一团,所以也没有去深究。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另有隐情。
但现在的崔云昭却是局外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一下就听到了里面的关键所在。
崔云昭淡淡一笑,道:“我看,怕是你们专门请了个江湖骗子,拿着当时冰人的一点点差错,做了这么一个讹诈寡居媳妇嫁妆的骗局吧?”
靳大娘子面色骤变:“你血口喷人。”
崔云昭好整以暇看着她,轻声开口:“我是不是血口喷人,要看那位黄大仙还在不在,也要看城中两位大师如何掐算八字了。”
“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我们也可拿着长姐和完颜大郎的八字,去寻两位大师都算一算,”崔云昭说道这里,甚至笑了一声,“放心,卦金我出。”
“若当真是我家长姐的八字有问题,那我们全家给贵府赔礼道歉,嫁妆一概不论,完颜聪欺辱十二郎的事我们也再不追就,但……”
崔云昭凤眸一抬,眼中再度充斥摄人的威压。
“但若是你们合谋诓骗,”崔云昭淡淡开口,“我夫君就要好好同贵府议论了。”
崔云昭真是太聪明了。
她听故事完全不会被里面的真心假意打动,她听进心里的都是细节。
就诸如众人议论霍新枝婚事的话,崔云昭没有听进去其他,她只听到了黄大仙三个字。
她并非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只是要在很多年后,他招摇撞骗,诓骗了无辜少女失了身,才闹大事发。
崔云昭不太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但完颜氏作为博陵本地人,不去请如意仙姑和清风居士测算八字,本身就很有问题。
在加上完颜家这一家子做派,崔云昭就更笃定了。
他们就是要诓骗霍新枝的嫁妆,并且凭借那些欺辱,让霍檀不要嫁妆,也要让霍新枝同完颜大郎和离。
这样,他们家也不用再养寡居的媳妇了。
一举两得。
当时霍家人刚来博陵,加上完颜大郎确实已经死了,所以霍檀没有追究,直接花钱消灾。
他从来不是拖沓性子,以家人的安乐最为重视。
故而,这一桩事至今才被揭发。
崔云昭抬眸看向面色惨白的完颜氏一家人,语气里有着浓浓的嘲讽:“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已经诓骗过霍家一回,还不夹着尾巴做人,离霍家远一些,竟然还想着再诓骗一回。”
崔云昭冷冷道:“也不怕遭报应。”
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年轻的新嫁娘了,现在的崔云昭经历过战争,经历过亲人的离去,也经历过生死。
她早就经历过这一切。
所以如今,她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以自己开不开心为要。
崔云昭看向完颜氏的众人,冷笑一声:“或许,你们家已经遭了报应,想想可怜的完颜大郎,就是被你家的无德无能而拖累了一条性命。”
崔云昭这话简直诛心。
赵老太太一口气没喘上来,整个人跌落在椅子上,看起来都要抽过去了。
靳大娘子眼睛通红,却来不及说话,只能去帮她顺胸口的气。
倒是完颜山依旧大马金刀坐在那,此时正恶狠狠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不怕他。
她什么场面没见过,对她来说,完颜山这种人就是纸老虎。
崔云昭看向他,淡淡道:“怎么?完颜队将可别跟着热血冲头,你还是想一想,家里犯了这么大的事,你的队将之位……”
崔云昭言简意赅,没有继续说下去。
完颜山面色微变,他倏然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们走。”
这三个字落下,完颜氏一家人就整齐划一地起了身。
就连方才要死不活的赵老太太也“勉强”撑着站起身。
但他们终究没有走成。
因为下一刻,崔云昭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霍家可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她伸出手,清脆拍了三下,下一刻,十几名士兵便从影壁后一涌而出。
那是霍檀手底下的部兵。
为首的正是早起过来传令的年轻士兵,他生了一张娃娃脸,可面容却相当严肃。
他遥遥对霍府一家人行礼,然后便严肃看向完颜山。
“完颜队将,贵府涉嫌欺诈军使,需要传回军务司审理,”那少年声音清朗,回荡在整条藕花巷,“完颜队将,跟我们走一趟吧?”
完颜山万没想到今日讹诈不成,最后还落得这么一个结局。
他也没想到,霍檀这位高门娘子,会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可现在,想要后悔已经晚了。
犯错在前,抓人在后,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抗捕。
他面色铁青,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少年郎身上穿着城防军的藏青色军服,年龄不大,身上没有鱼符,也没有铁军牌,应该只是最下等的士兵。
但他那双眼睛,却大而明亮,炯炯有神。
完颜山以前听说过,说霍檀颇受吕将军看中,又听闻他在博陵很有人缘,城防军和戍卫营都同他交好。
如今霍檀已经率部出城剿逆,城中原本不应该再有他的人,可现在,却还是有十数名城防军守在了他家大门口。
完颜山紧紧攥着拳头,恶狠狠瞪着那少年城防军一眼:“你算什么东西?想要来拿老子,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少年郎倒是不卑不亢。
他遥遥看了一眼林绣姑,见林绣姑对自己点头,于是便深吸口气,朗声道:“完颜队将,方才贵府同霍氏辩驳的事情,我们都已听见,在场十几名弟兄也都知晓来龙去脉。”
“今日恰逢我们小队巡防,遇到了这样的大事,我们做不了主,已经提前上报军务司。”
少年面上带笑,可话语去不容置疑。
“军务司已经提前下来军令,请完颜队将回去接受询问,我们押正正在外面等您。”
完颜山的面色难看至极。
今日的事情原本他想着息事宁人也就罢了,大不了把那女人的嫁妆还回来,可霍家太狠了。
或者说,那位崔氏女太狠了。
从一开始,霍家就没打算让他们全身而退。
完颜山心中思绪万千,很快,他就看向满脸担忧的赵老太太。
“伯娘,你先陪着祖母回家,我去军务司走一趟。”
靳大娘子满脸担忧,他们家自知理亏,心里忐忑,于是就对此事越发惊惧。
当今陛下治军极严,特设军务司,专管军中违法乱纪之事。
如此行事,虽也有袒护士兵之嫌,但士兵之间的告发官司,还是能秉公处置的。
完颜氏讹诈在先,欺辱在后,一点都不占理,完颜山进了军务司,肯定讨不了好。
但面对这么多士兵,完颜山也不能抗令不遵,只能咬牙道:“无妨,我问心无愧。”
他身边,完颜聪已经吓哭了:“阿爹。”
完颜山狠狠瞪了他一眼,完颜聪立即就不敢多说半个字了。
瞪完了儿子,完颜山冷冷看了少年一眼,道:“这位……长行,请吧。”
少年郎对他行了军礼,然后就让左右士兵上前压住完颜山,带着他走了。
等完颜山走了,赵老太太似乎再也承受不住,翻了个白眼就倒在了靳大娘子身上。
靳大娘子一边惊呼,一边招呼左右婆娘,想要立即就离开霍家。
但他们脚步还没离开,就遥遥听到了崔云昭最后那句话。
“靳伯母,记得回去清点一下我长姐的嫁妆,待得我们家夫君归来,亲自上门取回嫁妆。”
靳大娘子面色铁青,她抖了抖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领着一干人等灰溜溜走了。
等到人走了,堂屋里的众人才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顾老太太贯是自私自利。
今日的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没有去关心霍成朴,也没有去问霍新枝,她直接说:“当年那完颜大郎真是一表人才,又忠厚老实,我才看中他,可不知道完颜氏那一家子是什么坏种,闹成今日这样,真不怪我。”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是故意的,那时候我不也是想着盼着枝娘过得好吗?”
霍新枝今日可谓经历了大起大落。
先是被完颜氏打上门来,她惊慌失措,后来又被揭开伤疤,自然是满心的惊惧和不甘。
但到了最后,崔云昭字字句句,却把她从泥沼里拉扯上来。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错。
错的是那一家子狼心狗肺。
霍新枝觉得肩膀上的重担,身上的压力,在这一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甚至连曾经的那些噩梦,都不能影响她了。
此刻听到了老太太的推辞,霍新枝倏然站起身,红着眼看向她。
家里这么多人,老太太其实最怕她。
也不是说怕,她是真的对这长孙女最好,也仔细为她筹谋过,只可惜事与愿违,让长孙女一辈子都搭了进去。
所以霍新枝回家之后,她才小意讨好,在她面前不再敢拿腔作势。
这两年来,她习惯了看霍新枝脸色,所以此刻被霍新枝这样看着,她立即就闭了嘴。
老太太心里也委屈着呢。
她觉得自己都是好心,只是阴差阳错办了坏事,她没有对不起霍新枝的地方。
可这话却不能说了。
霍新枝红着眼睛看她,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时过境迁,苦难已过,她却说不出轻舟已过万重山。
因她这艘小舟,经历了风风雨雨,已经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了。
厅堂中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崔云昭叹了口气。
她知道霍新枝心里肯定翻江倒海,任何人忽然面对这样的事,都没办法稳定心绪。
霍新枝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崔云昭想了想,看向了林绣姑:“阿娘,本来今日是郎君陪着十二郎一起去白鹤书院的,但如今郎君不在,不如我们等几日吧?”
“我原也不知道十二郎身上那么多伤,这几日好好养一养,养好了再去,好不好?”
她话是对林绣姑说的,但目光却看向了霍成朴。
霍成朴跟霍新枝不同,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他的成长过程里,因为缺失了父亲的教导,所以他比家中其他的男孩要懦弱。
可懦弱并非他的本性。
今日所有事情都讲清楚,他自己把枷锁摘了下去,这让他整个人都开朗明亮起来。
崔云昭看他的第一眼,就很清楚知道他成长了。
不再低着头,不再垂着眼,也不再怯弱地看着这个世界。
现在的霍成朴犹如初生的幼兽,正腼腆又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他从未认真关心了解过的家人。
被崔云昭这么一看,霍成朴下意识笑了一下。
小少年的笑容依旧腼腆羞涩,可他眼睛却亮晶晶的,阳光终于点亮了他眼眸中的光彩。
霍成朴对着崔云昭点点头:“我都听长嫂的。”
就连说话声音,也比以前大了不少。
崔云昭笑了笑,林绣姑也很欣慰。
她对霍成樟说:“十一郎,你快到上课的时辰了,拿着包子到武学去吃吧,别迟到。”
“十二郎,你回去换一身衣服,再睡个回笼觉,养养精神。我下午去一趟药局,给你买些伤药回来,用了药好的快些。”
林绣姑雷厉风行安排完,霍成朴就乖乖走了。
倒是霍成樟站在那犹豫,片刻后才说:“阿娘,我想去军务司盯着。”
军务司虽然以公平公正自居,但如今霍檀刚好不在博陵,而完颜山官职虽然不及霍檀,但他们毕竟是博陵人士,在博陵可谓是根深叶茂。
完颜氏想要动手脚,提前捞出完颜山,也不无可能。
霍成樟小小年纪,倒是对这些都很清楚。
林绣姑看了看他,见儿子一脸坚持,想了想才说:“不用,你即便盯着,他们想做什么还是能做什么,小谭应该跟着去了,他人机灵,应当不用我们操心。”
林绣姑见霍成樟还要说什么,便道:“十一郎,你好好学武艺,以后给你阿兄做左膀右臂,让人不敢欺辱我们霍家才是最要紧的,现在家里的事还不用你操心。”
顾老太太也适时开口:“是啊十一郎,你以后的前程要紧,现在好好学习便是了。”
霍成樟见两位长辈都开了口,他也没办法再坚持,便只得拿了包子行礼离去。
等孩子们都走了,林绣姑才看向崔云昭:“儿媳,今日多亏了你。”
崔云昭笑了笑,她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时咱们家刚搬来博陵,对博陵毫不了解,被地头蛇诓骗也正常。”
“那完颜氏应该做惯了这样的事,对这些事手到擒来,咱们家家风清正,自然斗不过他们。”
崔云昭声音清润,抚平了在场几人的烦躁情绪。
“如今,能知道真相,就很好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最终看向霍新枝:“阿姐也应该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不再被完颜氏束缚脚步,日子还长,往后岁月属于你自己。”
崔云昭没有往深里说,她只是笑意盈盈看向霍新枝,道:“若是阿姐想要去看一看博陵城,在博陵城里玩一玩,都可以寻我,我一定奉陪。”
今日的事情都解决完,崔云昭才站起身,对两位长辈行礼。
“时辰不早了,祖母和母亲还是早些用饭吧,我就先告辞了。”
崔云昭没有留在正房用饭,她回了东跨院,简单吃了顿早食。
等吃过了饭,崔云昭才觉得有些累了。
夏妈妈喊了梨青给她揉按肩膀,笑着说:“小姐今日真是厉害,我都听出那些弯弯绕绕,还是小姐机敏。”
崔云昭叹了口气。
“但凡用什么神神鬼鬼吓唬人的,都是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的,只能以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迷惑人心。”
崔云昭道:“我一开始不知长姐这些遭遇,若是一早知道,早就打上门去了。”
夏妈妈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姐真是同以前不一样了。”
崔云昭回头看先她,目光清澈见底。
“那妈妈觉得,我这样好不好?”
夏妈妈很自然就说:“当然是极好的。”
“我觉得小姐比以前开心多了,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当然很好。”
崔云昭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等梨青按摩完了,她才迟迟说了一句:“也不知郎君什么时候回来。”
第39章
霍檀一走就是八日。
这八日里那位少年士兵日日都过来家里禀报, 说此事已经被霍檀的上峰木副指挥得知,有他监督,应该不会有异。
只等霍檀回来, 两相对峙,便能有结果。
得到了这个消息, 霍家人都松了口气,倒是崔云昭单独喊了那位少年郎,问他:“不知军爷姓甚名谁?”
那少年忙行军礼, 口里说:“不敢当。”
“九娘子唤属下阿丘便是了, 属下姓谭,名叫齐丘, 哥哥们都唤我阿丘。”
崔云昭问他:“阿丘, 你不是郎君麾下的部兵吧。”
之前崔云昭发红福字时, 确实没有见过他。
谭齐丘脸上泛红, 却挺直了胸背说:“属下隶属城防军, 以前曾被霍军使临时调遣, 一直想要成为霍军使的麾下, 如今正在努力。”
崔云昭便明白了。
这位阿丘士兵崇拜霍檀,想要被霍檀选中, 所以事事都以霍檀为先。
难怪他作为城防军会为霍檀办事。
城中关系错综复杂, 各营卫之间都是相互拉拢提防, 谭齐丘所在的押应该都听从霍檀吩咐,但没人有异议。
城防军的人也想进入先锋营,自然不会得罪霍檀。
崔云昭便点头, 她压低声音问:“阿丘, 前线那边可有消息?”
崔云昭其实是有些担心的霍檀的。
霍檀临走时说最快五日就能回来, 可如今已经八日, 依旧一点消息都无。
说不担忧是假的。
前世霍檀没有参与这一次的剿逆,这一次忽然被临时征调,崔云昭总觉得有些不妥。
不过这一次剿逆她记得没什么危险,李丰年根本就烂泥扶不上墙,即便节制一藩重镇,也佣兵无能,不过几日就战败自焚了。
不过那时崔云昭刚成婚,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记得究竟用了几日,也不记得大军何时凯旋,这几日家中平顺,她不免就惦记起霍檀来。
她心里很清楚,霍檀天命所归,是当之无愧的未来帝王,他天命在身,不会那么轻易就殒命,可事无绝对。
万一呢?
况且,崔云昭刚同霍檀成亲,若是一句都不关心出征的夫婿,显然也说不过去。
她这般含蓄询问,倒是让谭齐丘了然于心,心道九娘子果然还是惦记军使大人的。
谭齐丘想了想,说:“九娘子,属下不过普通士兵,不太知晓前线境况,不过九娘子若是当真惦念,属下可以去问一问押正。”
“算了。”
崔云昭勉强一笑,说:“不用麻烦了。”
谭齐丘见她如此,有些不忍心,还是小声说:“不过属下听说,今次没什么危险。”
崔云昭点点头,给了他打赏,不管他退拒,还是硬塞给了他。
“郎君不在,多谢你为霍家事用心。”
等送走了谭齐丘,崔云昭回到东跨院,不由叹了口气。
夏妈妈以为她心中担忧,边催着她先用过午食,然后又哄她睡下了。
等午歇起来,夏妈妈还想着要如何哄她开心,就听外面桃绯的声音响起。
“小姐,舅爷来信了!”
夏妈妈的眼睛一亮,心情也跟着振奋起来。
崔云昭的母亲殷拒霜原是桐庐殷氏的千金,殷氏距离博陵并不算近,之间要隔着州府伏鹿,即便坐马车也要三四日,故而殷氏嫁过来之后,两边大多以书信来往。
不过殷氏产业遍布江南,崔云昭的外祖过世之后,舅父继任家主,曾来过博陵看望长姐。
那时候崔云昭见过舅父一家几次。
崔云昭父亲过世,舅父一家还登门吊唁,只是吊唁之后没有两月,崔云昭的母亲也生了重病,那时候舅父便又来了博陵一趟,专程陪伴长姐和外甥们。
崔云昭同舅父舅母还算熟悉,不过前世已经许多年未曾见面,她此刻也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甚至不太记得自己成亲之后舅父是否来过信。
仔细回忆,大约是没有的。
重生之后,许多事请都有了变故,身边的人事,崔云昭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所以现在忽然收到舅父的信,崔云昭一面有些欣喜,一面也有些担忧。
她怕殷氏有什么事。
崔云昭忙让桃绯进来,问:“信是怎么送过来的?从博陵到桐庐应当没那么快。”
她同霍檀的婚事,崔序自然不可能直接了当处置,当时也是给桐庐殷氏去过消息的。
不过他很精明,紧赶慢赶让崔云昭一月内就成了婚,发出信的时候已经开始纳采了,等三书六礼都走了,这样殷氏想要插手崔云昭的婚事,也已经有心无力了。
崔云昭成婚之时,博陵城中殷氏的商铺应该已经传回了消息,现在算算,这封信大约是婚后才送出来的。
桃绯把信递到梨青手中,梨青便取了信刀,一点点拆开了信封。
桃绯在边上说:“是家中门房送来的,说这信是殷氏送到崔氏的,不过因为写着小姐的名讳,门房贵叔使了个心思,没有往二老爷手里递。”
也就是说,这信是家里门房直接让送来的。
崔云昭心里感激,忙道:“记得好好打点一番,让门房回去谢过贵叔。”
桃绯点头,道:“小姐放心,已经打点过了。”
说话的工夫,梨青拆开信封,把信交到了崔云昭手中。
崔云昭展信速读。
她认得舅父的那一笔迫颇具风骨的小楷,故而看了第一眼便知道是舅父亲笔所写。
信上先问好,恭喜她成婚,又让她好好相夫教子,踏实过日子。
崔云昭看到这里,不由蹙了蹙眉。
她压下心中的不快,继续看下去,可越往她脸色越差。
夏妈妈在边上仔细看她脸色,见她如此,心里便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舅老爷还是那般脾气。
等崔云昭把信都看完了,夏妈妈才轻声开口:“舅老爷说了什么?”
崔云昭看了看梨青,挥手让她跟桃绯退下了去。
然后才对夏妈妈说:“舅父想让霆郎去桐庐。”
夏妈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了下去,她沉默片刻,不死心问:“那岚姑娘呢?”
崔云昭摇了摇头:“只字未提。”
夏妈妈就不说话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今日一天经历了大起大落,本来就精神困乏,此刻忽然收到这样一封信,心里更是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那时候确实期盼过的。”
她同殷氏关系冷淡,也并非没有理由。
崔云昭回忆起早年的事,淡淡道:“当时母亲忽然病逝,那病来势汹汹,一下子从头晕脑胀变成了卧床不起,我跟弟妹都吓坏了。”
夏妈妈也不由想起那段往事来。
崔云昭以前有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时间久了,夏妈妈知道她心里头一直不舒坦。
就说当年父母过世的事,在崔云昭心里一直有不小的疙瘩。
后来她遇事不求人,总是委屈隐忍,同当年的事有很大关系。
崔云昭看向夏妈妈,眼眸中没有眼泪,只有淡淡的伤感。
时过境迁,十几年匆匆而过,崔云昭已经死过一回,现在再去回望当年事,所有的委屈和不甘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
她只是想说一说当年的事。
“当年母亲生病的时候,我就有了预感。”
崔云昭动了动嘴唇,她沉默片刻,还是继续道:“从小到大,母亲一直对我们很温柔,可孩子都很敏感,母亲心里最在乎的是谁,我跟弟妹都很清楚。”
“母亲最在乎的只有父亲,也唯有父亲。”
“父亲病了,她会不眠不休照顾,我跟弟妹病了,她一贯都是叮嘱你和刘妈妈。”
崔云昭叹了口气:“年少的时候,我其实很委屈,委屈自己的母亲最爱的不是自己。”
“但后来我渐渐长大,我发现也没必要那么委屈,母亲只是她自己,她愿意更爱谁,那是她自己的事,我也做好孩子的本分就够了。”
“我心里都头明白,可我还是会委屈,”崔云昭看向夏妈妈,眼底有了些水汽,“妈妈,小时候是真的克制不住觉得难过。”
任何一个孩子,都渴望父母的关心和爱护。
这不是自私,只是作为孩子的本能。
崔云昭已经很懂事了。
“父亲更关心霆郎,关心他的课业,关心他能不能能做合格的继承人,母亲则更关心父亲,关心他的身体,关心他的前程。”
“我跟岚儿成了没人在乎的人。”
这些话,这些事,夏妈妈自然都看在眼中,但听崔云昭说,听她这般回忆,却是第一次。
这也是崔云昭第一次同旁人说起此事。
她忽然意识到,虽然十几年过去,已经有了时过境迁的味道,可她却还是在乎的。
随着那一句句话说出口,她忽然就放松了不少。
现在的她,才同过去的年又无助的自己和解,她在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人爱我,我可以自己爱我自己。
这是她死而复生,过尽千帆之后,才慢慢明白的道理。
夏妈妈心里一阵酸涩,她在替崔云昭难过。
崔云昭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夏妈妈的手,冲她温婉一笑:“妈妈,我没事,现在说出来,我觉得好多了。”
崔云昭出身博陵崔氏,又生来便是家主的嫡长女,她虽并非男儿身,可博陵崔氏的女儿一样能有好前程。
她从小就是金尊玉贵长大的。
锦衣玉食,膏粱锦绣,她生来就拥有旁人羡慕的一切,合该幸福而快乐的。
然而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也没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崔云中生下来后,面对的不仅仅是母亲的忽视,还要在偌大的崔氏中,肩负起作为长姐的责任。
崔云昭苦笑一声:“我从来不敢说,自己曾经过得很无助。”
崔云昭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都已经过得这般衣食无忧了,还在这里悲春伤秋,实在太过矫情了。”
“所以啊,能不说就不说,想想好日子,大抵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夏妈妈轻轻握着她的手,眼眸里只有关心和慈祥。
小姐从小到大的日子,她都看在眼中,从来就只有心疼。
她不觉得小姐矫情,因为对于小姐来说,从小到大,她缺失了很多东西,有些并非金钱能弥补的。
有些东西,崔云昭想要过,却始终没有得到。
夏妈妈说:“小姐哪里的话,是人就有在意的事情,无论什么出身,什么境遇,总有好的和坏的。”
她说话很直白:“没有十全十美的日子,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若是从来都不会心烦和委屈,那简直是圣人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心里松快很多。
她点点头,继续道:“没人在乎其实也没那么可怕,我有岚儿,岚儿也有我,我们可以相互关怀,后来大了些,对于这些我就没那么在乎了。”
“我是长姐,我可以为弟妹撑起一片天。”
崔云昭很早就长大了。
就如同霍檀曾经同她感慨过的那样,高门世家膏粱锦绣,满地珠翠,可想要把那珠光宝气都攥在手心里,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但我撑起的那一片天太脆弱了,风一刮,立即就要碎掉。”
“父母在时还好,父母一走,我的天就立即塌了。”
“其实早年父亲的身体一直很好,只是朝政动荡,藩镇称霸,前废帝昏庸无能,愚昧无知,父亲这种心怀天下的清官孤臣,立即就没人待见了。”
“我依稀记得,那时候父亲辞官回家,日日夜夜都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着天下。”
崔昊心里有家国天下,有黎民百姓,或许也有妻子占据一个角落,却唯独没有年幼的儿女们。
“我知道,父亲是气死的。”
“他看着那些被屠城后死不瞑目的百姓,看着血流成河,看着礼崩乐坏,他的心碎了,他也坚持不下去了。”
崔昊是旧时文臣,他秉性忠良,心怀天下,是崔氏百年来文臣家主的代表。
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想到崔氏的百年风骨。
这样一个人,还是被废帝和乌烟瘴气的朝堂气死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垂下眼眸,声音压得很低,仿佛不敢让人知道她心里的黑暗。
“妈妈,父亲过世的时候我虽然很痛苦,却不觉得天塌了,因为父亲不在,我们还有母亲。”
“只是,母亲心里最重要的只有父亲。”
夏妈妈知道,自家夫人是抑郁而终的。
在老爷死后,她自己没了求生的意志,跟随者亡夫的脚步撒手人寰。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的。
可这对于年幼的儿女们太残忍了。
母亲选择跟父亲一起离去,却没有想到剩下的遗孤要如何生活,如何在偌大的崔氏生存。
当时崔云昭十三岁,一双弟妹才六七岁的年纪,茫然无措,孤苦无依。
殷拒霜在崔氏生活十几年,她能不知道崔序是什么品行?她能不知贺兰氏是什么德行?若是只剩下年幼的儿女,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如何?
她都没想过,亦或者说,痛苦让她不再去关心别人。
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她也不关心了。
崔云昭安静了许久,然后才说:“我知道的,母亲只是她自己,我不能苛责她,可我还是痛苦和委屈,我还是舍不得她跟父亲。”
夏妈妈给她倒了一杯热茶,暖香的茉莉香片抚慰了崔云昭的心,让她从过往的痛苦里挣扎出来。
崔云昭饮下一杯热茶,顿时觉得好过许多。
她眨了眨眼睛,让眼底深处的泪意都倒流回去,不想做出这幅软弱无能的模样。
“可事情已经发生,我同弟妹们还是要面对,当时舅父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
夏妈妈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只是到当时舅老爷很不高兴,等到夫人头七过了,舅老爷就直接离开了。
这些事崔云昭一直没有提起过,现在因为这一封信,她才旧事重提。
也不过是同夏妈妈说一说心里的不甘。
崔云昭垂下眼眸,淡淡道:“当时舅父觉得留我们在崔氏生活,会让人觉得殷氏不够关心外甥,所以他提议把霆郎带走,由殷氏教导。”
夏妈妈有些吃惊:“什么?”
崔云昭点点头,道:“是的,就是带走霆郎。”
一般出现这样的情况,夫人的娘家来人吊唁,若是真的心疼孩子们,都是主动请表小姐回去抚养,这样表小姐的婚事不会被胡乱婚配,也能好好教养小姐,毕竟儿郎们一般不会被苛待。
殷长风此举,确实不合规矩。
夏妈妈有些疑惑:“这是为何?”
崔云昭放下茶盏,道:“因为舅父认为,只要好好教导霆郎,让他替父母光耀门楣,父亲的遗志就不会被人遗忘。”
夏妈妈简直咋舌。
崔云昭笑了笑:“这是冠冕堂皇的话,实际上来说,舅父就是认为儿郎更重要,他却没有想过,若是霆郎离开了崔氏,我跟岚儿的日子会更难。”
“不,舅父可能也想过,但他不愿意把三个孩子都带走,这样就同崔氏闹了嫌隙,脸上不好看。”
夏妈妈叹了口气:“难怪那几日,霆少爷哭了好几回。”
崔云昭忽然又笑了一下,这一次,她笑容里有着欣慰。
“还好霆郎是个好孩子,他说若是不带两位姐姐走,他也不走。”
“我知道的,舅父最是古板持重,他不会让崔殷两家起矛盾,故而便求了舅父,说我不去,让他带着岚儿和霆郎一起去殷氏,吃用花费,都由母亲的嫁妆来出。”
“可是舅父还是没有答应。”
想要带走霆郎,已经是殷长风表现出难得的关心了,这有悖于他一贯的认知,他是典型的古板文人,不喜欢做出格的事。
把亡故长姐的孩子带回家中抚养,本来就算越界,现在又说要带走两个,就更是不能同意了。
现在又多加了外甥女,以后还得操心外甥女的婚事,这让殷长风立即就有些踟蹰。
“当时舅母也不答应,所以霆郎就干脆表示自己不想走了。”
所以那时候,姐妹三人都留在了崔氏。
“这么多年,舅父也只在逢年过节来一封信,现如今我成亲了,怕是才来信问一问。”
“我原以为是如此的,结果看了信,舅父其实也根本不关心我的婚事。”
这封信上,殷长风只问了一件事。
他认为崔云昭直接同崔序闹事,又让三堂叔教导崔云霆,有忤逆长辈之嫌,她以下犯上,又以外嫁女的身份掺和娘家事,更认为她丢了殷氏的面子。
他要求崔云昭立即回家,给崔序夫妻二人道歉,并让他们重新教导崔云岚和崔云霆。
崔云昭是崔氏女,可她母亲是殷氏女,同样的名门望族,同样的大家闺秀,崔云昭不能丢了她母亲的面子,也就相当于给殷氏脸上抹黑。
这短短一封信,没有关心她仓促的婚事,没有过问她在霍家过得好不好,夫婿如何,也没有问两个年少的外甥如今身体如何,简单一句带过之后,直接就是质问。
前世崔云昭循规蹈矩,知礼守礼,大抵因此,所以殷长风对她没多少苛责。
可现在,她不过为了弟妹挣扎了一下,就被殷长风来信训斥。
崔云昭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倏然叹了口气。
“现在想想,还好当年岚儿和霆郎没有跟着舅父回殷氏,若是当年由殷氏教导他们,还不知教导成什么模样来。”
夏妈妈见她说着神色放松了,似乎不再因为舅父的训斥生气,便也道:“是了,咱们这是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这话都说出口,崔云昭心里松快许多,她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笺,不知为何,又有些烦躁。
“舅父说过几日要来博陵。”
崔云昭说到这里,喃喃自语:“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见他。”
“说实话,我有些不敢。”
崔云昭话音落下,外面忽然响起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有些沙哑,却是那么熟悉。
“有何不敢?到时我陪娘子去见舅父便是。”
崔云昭一惊,眼眸里瞬间涌上欣喜,但她同夏妈妈对视一眼,却还是努力克制住了心中的欢喜。
霍檀竟然回来了。
崔云昭也不管他听去多少,只迅速起身,快步绕过屏风。
珠帘摇晃,落日夕照,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而来,遮挡了下午西斜的阳光。
霍檀身上穿着干练挺拔的青色军服,手腕处的衣袖被尽数束在护腕中,立即便显得他臂膀修长,干练有力。
再往下,就是窄腰,直身,鹿皮靴。
霍檀头上束着青色的发带,随着他的走动,脑后的发带随风飘扬,带起一阵青色光影。
他面上有些风尘仆仆,下巴处也有青色胡渣,可这样的霍檀,让崔云昭一眼便印刻进心里去。
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扑面而来,在他身上,崔云昭感受到了磅礴的生命和力量。
霍檀从来不是个会被困难击溃的人,遇到困难,他总是迎难而上,让自己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里大步前行。
就如此刻。
不过两三步,他就来到了崔云昭的面前。
兴许是换过了衣服,兴许因冬日寒冷,崔云昭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和血味,只能感受到雪松的清新。
霍檀就是这般,如山如岚,如松如柏。
崔云昭猝不及防看到他回来,眼睛里的喜悦收也收不住,被眼神锐利的霍檀尽数收进眼底。
“你回来了……”
崔云昭下意识的话被霍檀的动作打断,他直截了当伸出手,结结实实把自家娘子抱了个满怀。
炙热的胸膛一下子温暖了崔云昭的心。
崔云昭听着霍檀胸膛里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忽然就觉得踏实了。
霍檀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娘子,我回来了。”
第40章
崔云昭以前并不觉得霍檀是个细心人。
相反, 可能那时候两个人聚少离多,话不投机,她总觉得霍檀粗心大意, 就是个莽撞的军汉。
不懂温柔,也不知体贴。
可是现在, 她被男人稳稳抱在怀中,听着他的心跳和笑声,她才忽然意识到, 霍檀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
安慰她因为过往旧事, 因为舅父的为难而受伤的心。
崔云昭被他抱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推了他一下:“做什么呢!你身上那么脏还来抱我。”
霍檀听到她这么活泼有力气的声音, 就知道她已经恢复了心情, 便笑呵呵松开了手, 没有再去把她按在怀中。
但他的双手还是锁在了崔云昭后背。
霍檀垂眸看着眼前几日不见的娘子, 心底里生起一股说不出的喜悦和妥帖来。
真好。
他说不上来好在哪里, 但就是觉得很好, 很舒服, 很高兴。
霍檀冲她笑了笑,低头轻轻磕了一下她的额头, 作怪似地说:“换过衣衫了, 哪里脏。”
崔云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怪呢。”
“不做怪, 有点想你。”
霍檀直白地说道。
崔云昭脸上一热,伸手推了他一把,心里却有股说不出的甜来。
不是那种甘醇的蜂蜜, 也并非熬制粘稠的红糖, 只是果子里带出的天然甜味。
不浓, 不烈, 甚至若有似无。
可就是很好吃。
让人觉得回味无穷。
崔云昭怎么不记得霍檀也会油嘴滑舌?
霍檀自己说完,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松开了手。
“让丫鬟准备热水,我得沐浴一下。”
崔云昭便红着脸去忙了。
等浴水准备好,霍檀进了暖房,崔云昭就坐在外面发呆。
夏妈妈不知道去了哪里,丫鬟们也不见了,正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崔云昭坐了一会儿,又不自觉地吃了两碗茶,然后就听到里面霍檀的声音:“娘子,娘子。”
真难得,霍檀会在沐浴时唤她。
崔云昭眼睛一转,不知道为什么,竟是有些期待来。
毕竟许多年未亲眼所见,不知道霍檀那一身漂亮的腱子肉是否一如往昔。
崔云昭清了清喉咙,道:“什么事?”
暖房之中,霍檀的声音若隐若现。
“帮我拿一样东西,麻烦娘子了。”
霍檀身边自然没有侍从的侍奉,他也不会让娘子身边丫鬟伺候他沐浴,能求的似乎只有自家娘子了。
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被霍檀这么一闹,什么过去的不甘和埋怨,什么被舅父指责的委屈,似乎立即就忘却了。
崔云昭不由开始回忆前世霍檀满身水珠的模样。
她抿了抿嘴唇,努力压下心底的期待,板着脸推开了暖房的门。
暖房在隔间一侧,并不大,里面只能摆下一张一人用的浴桶。
崔云昭推门而入,立即被眼前的青纱帐挡住了视线,青纱帐之后雾气袅袅,水汽蒸腾。
光想,崔云昭就想像出一派活色生香来。
这年月,美丽的女子稀奇,漂亮的男人也同样稀奇。
崔云昭绕过青纱帐,立即便看到霍檀如墨的长发披散。
他已经洗过了头,长发垂在肩膀之后,湿漉漉的,一直追到地面。
霍檀兴许洗得很专注,没有听到崔云昭的脚步声,正在认真解开手臂上的药布。
崔云昭安静了片刻,忽然开口:“郎君?”
“哎呀。”
霍檀被她吓了一跳。
他下意识从浴桶里坐起来,直接把手伸进水中,如同被登徒子调戏一般捂住了要害。
“娘子……”
也不知道是因为暖房太热,还是因为难得的羞窘,霍檀竟是红了脸。
霍檀甚至不敢看崔云昭。
“娘子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来了。”
他虽垂着眼眸,但唇角却微微扬起,修长的睫毛卷翘着,带起一抹魅惑的弧度来。
即便是个男人,可美人出浴也是极为养眼的。
崔云昭轻轻哼了一声:“郎君唤我过来,怎么自己没先准备?”
她同霍檀也算是老夫老妻,霍檀这般一看就是故意而为,现在做这羞窘状,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霍檀听到崔云昭的话,脸上的羞窘立即散去不少,他抬起眼眸,用那张沾染着水汽的英俊面孔向崔云昭看来。
一滴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滴落在凸起的喉结上。
此刻他脸上虽多了些胡须,却并不能掩盖他英俊的面庞,只在身上多了一股不羁和磊落。
那是同平时不一样的俊美。
说真的,时隔多年再见,这幅画面的冲击性还是太强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霍檀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胸膛,还是勾起了崔云昭心底深处的隐秘情绪来。
她确实喜欢霍檀这一身骨肉。
此时此刻,她都想直接把手伸进水中,去摸一摸她朝思暮想的肌肉来。
不过,也只是想想。
崔云昭深吸口气,她闭了闭眼睛,不让霍檀的美色搅乱自己的神智。
这男人,可真是不要脸。
堂堂军使,竟还用这种方式勾引人。
崔云昭努力调整思绪,再睁开眼时,她眼眸中已经恢复了清明。
“郎君唤我来,可是需要取什么?”
霍檀眼眸中闪过一抹失望,不过那失望情绪稍纵即逝,他很快就振作起来,指了指一边的桌架。
“劳烦娘子,帮我把剃刀取来。”
崔云昭看了一眼,就来到桌架边,把放着的皂角和剃刀的托盘端到浴盆边。
她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浴盆中男人修长的躯体。
霍檀这会儿倒是放松了下来。
他摊开手,悠闲地搭在浴盆边,仰头看向崔云昭。
他方才没有撒谎,也不是故意逗她开心,他确实有些思念她。
明明两人刚刚成婚,彼此之间其实并不算熟悉,他如今也没有完全看清自家娘子的性格,但在每个休息的夜晚里,他闭上眼睛,都是她唤他郎君的模样。
崔云昭是很美,但霍檀记住的却不光只是她的美。
或许霍檀的眼神太过深邃,崔云昭的脸上还是泛起了热意:“郎君还有什么事,若是无事,我便出去了。”
霍檀忽然握住了崔云昭纤细的手腕。
他的手上还沾着热水,一下就染湿了崔云昭的手腕,让她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当然不是因为惧怕。
崔云昭垂下眼眸,目光坚定,稳稳落在霍檀英俊的面容上。
霍檀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是无赖:“娘子,你帮我剃须可好?”
崔云昭眯了一下眼睛。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啐他不要脸,她只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问:“郎君不怕吗?”
霍檀疑惑地嗯了一声,然后问:“我怕什么?”
崔云昭用另一只手轻轻捏起单薄的剃刀,慢慢挪到霍檀最脆弱的脖颈前。
刀锋闪着寒光,一看便很锋利。
崔云昭笑眯眯说:“郎君不怕我趁机杀了你吗?”
霍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边往前伸脖子,似乎无所畏惧:“我怎么会怕娘子呢?”
崔云昭不过是试探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一吓,下意识往回收了一下手。
她没想过要伤霍檀。
下一刻,她就看到霍檀眼眸中闪动的笑意。
霍檀握着她手腕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竟是无赖地撒娇:“娘子,我很累了,你帮我剃须吧,好不好?”
“我家娘子最好了。”
不可否认,崔云昭被霍檀哄得有些高兴。
她瞪了他一眼,挣脱开手,斥责他:“油嘴滑舌。”
但她还是放下了剃刀,取了凳子过来,对着霍檀坐了下来。
“怎么做?”
前世,霍檀都没让崔云昭这么伺候过,崔云昭自然是不会的。
霍檀指了指皂角:“帮我在胡须上打泡沫,然后再贴着皮肤一点点刮去胡须就好。”
霍檀笑了笑:“娘子这般聪慧,大抵一学就会。”
崔云昭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就取了皂角,在他下巴上一点点打泡沫。
她的手很软,很细,也很柔和。
霍檀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他喃喃自语:“还是有娘子好。”
崔云昭没好气地说:“别说话。”
霍檀做了个遵命的手势,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娘子,你想不想我?”
这一次,回答他的不是冷哼,而是冰冷的剃刀。
“霍军使,你小心着说话,我手生,万一剃刀没拿稳,那我就只能再嫁了。”
霍檀立即闭上了嘴。
他闭上了眼睛,全然放松下来,把脆弱的脖颈全部展露在崔云昭的剃刀之下。
崔云昭安静盯着他的脖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始小心翼翼给他刮胡子。
霍檀的胡须有些硬,这几日都没刮,长了一层青茬。
那剃刀很锋利,加上泡沫的润滑,很快,崔云昭就刮下来一小片。
确实是熟能生巧的活计。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崔云昭就帮他把胡子刮干净了。
她没有去碰浴桶里的水,直接起身在边上的水盆里打湿一条棉巾,回来重新坐到浴桶边,一点点给霍檀擦去脸上的胡渣和泡沫。
霍檀一直闭着眼睛,仿佛舒服得要睡着了。
等崔云昭动作停下,霍檀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容再度出现在眼前。
他微微仰起头,睁开眼睛去看崔云昭。
四目相对,旖旎滋生。
霍檀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崔云昭尖细的下巴。
他手上一用力,崔云昭就不自觉趴在了浴桶边上。
浴桶之中水汽蒸腾,氤氲了崔云昭的心。
霍檀深深看着崔云昭,他没有说话,亦没有笑。
在他深邃的眼眸之中,崔云昭清晰看到了渴望和烈火。
或许,从洞房花烛夜起,他就想把她拆吃入腹,据为己有。
崔云昭眼睫轻颤,犹如展翅的蝴蝶,勾人心弦。
她想要别开头,不去同霍檀对视,可下一刻,炙热的唇边侵袭而来。
这次的吻,很霸道。
一时间,浴室只剩下安静的水声。
涓涓细流,流淌进内心深处,浇灌了满心的花朵。
那声音不大,却让崔云昭浑身都出了一层汗,她被霍檀虏获了全部呼吸,此刻只觉得心神震荡。
热意如同野火燎原,点燃了浴室里的气氛。
崔云昭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吻打断了。
直到她觉得胸膛闷痛,才轻轻呼了一声:“唔。”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微微松开了她,在她唇畔边呢喃:“怎么还没学会呢?”
“都这么多次了。”
崔云昭面上如火一样烧起来。
她想要伸手推开霍檀,却忽然想到他还在浴桶里,胸膛□□,水珠淋漓,当即就不知道要如何躲闪了。
霍檀似乎看出了崔云昭的犹豫,他变本加厉,右手牢牢固定在崔云昭的脑后,带着她再度进入了自己的领地。
又一个霸道的吻袭来,崔云昭的心跳骤然加快。
似乎过了很久,似乎又只一瞬,霍檀才倏然放开了崔云昭。
崔云昭坐在边上,大口喘着气。
“无赖。”她低哑着嗓子说。
霍檀的声音也比方才还要低,他似乎有些压抑,却又有说不出来的爽快。
“多谢娘子夸奖。”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等她心神定下,才睁开眼眸看向霍檀已经打湿了的手臂。
在他小臂上绑着一块还未来得及拆下的药布,因为已经被打湿,鲜血染红了药布,看起来非常吓人。
崔云昭却并非初次见血的弱质女流,她并未被吓住。
反而蹙着眉头:“你这人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注意。”
她念叨着起身,一边往边上的柜子前走,一边问:“药在哪里?”
霍檀含笑的眼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眼底有着说不出的愉悦。
“在下面的抽屉中,有金疮药和药布。”
崔云昭弯腰取了东西,然后就回到霍檀身边,搬着凳子坐在他身边另一侧。
她轻轻拆开霍檀手上的药布,看到里面有一条指长的伤口,虽然泡了水,看起来有些慎人,不过伤口并不是很深,没有伤及骨头,应该没有大碍。
崔云昭一直蹙着眉头,却没有显露出害怕的模样,霍檀便放下心来,认真看着她给自己上药。
“没想到娘子还会清理伤口。”
霍檀随意问了一句。
崔云昭的手微微一顿,她会处理伤口,是因为前世跟着军医学过,给霍檀和十一郎都清理过伤口。
“以前霆郎顽皮,从树上摔下来过,我帮他换过药。”
崔云昭淡淡道。
霍檀应了一声,说:“没想到霆郎也有顽皮的时候,他可比十一郎懂事多了。”
这话题就说到这里,霍檀没有继续说,直接话锋一转,问:“娘子不好奇武平的事?”
崔云昭帮他清理完伤口,就用棉布一点点擦去上面的水渍,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能说?”
霍檀不在意地道:“有何不可?”
他说完,便道:“李丰年这厮真不是东西。”
霍檀简明扼要道:“当今称帝之后,他便一直觉得当今不会留他,所以在武平作威作福,不仅强抢民女五十余人,还放纵手下的兵痞打劫附近村庄的百姓,就是为了让他们能聚敛财富,在被清缴之时可以保护自己一条命。”
“你可还记得朱先生说过的事,当时那群山匪并非山匪,就是从武平流窜出来的兵痞。”
崔云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霍檀语气平静,即便崔云昭往他的伤口上上药,他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若非这几年朝政动荡,各地都有兵痞藩镇造反,否则陛下早就收拾他了。”
这是实情。
如今这年月,只要手里有兵,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当皇帝。
所以当今杀废帝,自立为王,登基为帝,这让其他藩镇节制都动了心思。
哪怕不占领大块疆域,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称王称霸,不也很美?
故而这几年中朝廷战争不断,便一直没有腾开手动一直没有称帝或者以王将自居的李丰年。
“到了今年,各地战事稍歇,李丰年这边的问题便凸显出来。”
“他实在太过分了,武平这几年灾害不断,他不仅不赈济灾民,还把灾民往外赶,任由兵痞们抢占大片良田,短短几年,武平已经民不聊生了。”
崔云昭给霍檀上完药,便用药布仔仔细细给他包住伤口。
“所以这一次,朝廷势必要拿下他。”
霍檀点点头,他低声道:“李丰年手里不足五万人,大多数都只能欺凌弱小,根本不足为据,不过三日博陵军就攻进了城,我因率领先锋营,这才受了点轻伤,不打紧的。”
霍檀看了看崔云昭,见她神情有所缓和,这才松了口气。
他笑了一下:“这一次虽然不知为何忽然把我调过去,却是好事,毕竟我挣了头功。”
霍檀右手一晃,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木盒。
崔云昭下意识朝他看过去。
霍檀眼眸里闪着笑,看着崔云昭的时候颇为专注。
“娘子嫁与我,我还没给娘子买过礼物,”霍檀把那盒子送到崔云昭面前,“这一次出去,给娘子也挣了个礼物回来,娘子看是否喜欢。”
崔云中倒是没想到,霍檀还有这般仔细的一面。
他出门打仗,还记得给自己带礼物回来,这份细心和体贴,原来倒是不曾有。
思及此,崔云昭忽然愣了一下。
或许,也不是没有。
她想到,曾经那些年时,霍檀每一次打仗回来,她都会多几样首饰,簪子耳铛,荷包香囊,不一而足。
那时候她没怎么关心过,只以为是家里的铺子送来的新货,现在想来,每一次有新首饰,都是霍檀打仗回来。
但霍檀却从来没跟她说过。
崔云昭垂下眼眸,看向霍檀有些期盼的眼睛。
或许,曾经的霍檀是不能同她说。
她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夫妻两个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可能想要对她好,却怕她无情的拒绝。
霍檀的脾气就是如此。
他想要对谁好就对谁好,不需要明说,也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
只要崔云昭头上戴着他买的簪子,似乎就足够了。
这人还真是。
崔云昭心里叹气,不由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回过神来。
霍檀眸子里没有任何失望的情绪,他依旧举着那个朴素的木盒,认真看着崔云昭。
“娘子,怎么了?难道是高兴傻了?”
霍檀甚至还笑了一下。
崔云昭回过神来,先接过了木盒,然后才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郎君,你真是无坚不摧。”
霍檀挑了挑眉,崔云昭补充道:“你的脸皮可真厚。”
霍檀低低闷笑起来。
崔云昭帮他把伤口包扎好,才打开那个木盒。
盒子里放着一支精致的银簪。
簪子上面用黄豆大小的珍珠镶嵌了朵朵团花,中央一点红,有一种寒梅赛雪的美感。
簪子的造型很古朴,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工艺,大抵是老师傅用心做出来的。
不可否认的,崔云昭心里又升起一股甜。
她轻轻摸着那支簪子,唇角止不住上扬,声音也带了些娇嗔:“怎么想起给我买礼物?”
霍檀见她的目光就没离开那簪子,终于踏实下来,然后就道:“要送娘子,还需要什么理由?”
“见了觉得好,自然就要给娘子买回来。”
崔云昭瞥他一眼,扬手就把簪子戴到了发髻上。
“看来郎君这次所获颇丰。”
霍檀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水房里闷热,崔云昭已经出了一身汗,她直接起身,指了一下他手上的伤口:“别再沾水了,小心着些,我先出去了。”
霍檀应了一声,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等她离开了水房,霍檀才长长舒了口气。
崔云昭从水房出来,先凉快了会儿,然后便坐到妆镜前,仔细看霍檀给她买的簪子。
不得不说,霍檀的眼光是真的好。
这簪子一看就做工考究,用料也扎实,尤其是那十几颗珍珠,颗颗圆润饱满,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色。
这一支簪子,怎么也要值个几十两,还是有钱也难买到的那种。
因为长海白珍珠是稀罕物。
崔云昭坐了一会儿,霍檀就从水房里出来了。
他已经擦干了头发,却没有束发,满头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显得落拓不羁。
霍檀身上只穿了中衣,一出来就灌了一大杯温茶,这才松了口气。
“终于活过来了。”
崔云昭便问他:“可去见过母亲和祖母了?”
霍檀点点头:“回来时去说了一声,待晚上过去那边用晚食再说体己话。”
崔云昭又问:“下午可还有事?”
霍檀摇头:“这两日都没事,将军给了假,可以休息一日。”
崔云昭便也坐到桌边,给她讲霍新枝的事。
她说话简单干脆,没有过多的赘述,把事情从前到后一一说了一遍,霍檀倒是没有大怒而起。
只是他的眉头越发紧蹙,一看便是隐着怒火。
崔云昭把话都说完,霍檀才道:“娘子,多谢你。”
“若非你,当日肯定要被完颜氏再度讹诈。”
崔云昭便道:“那完颜氏人心不足蛇吞象,实在太过恶毒,既然都诓骗家里一回,还想着再诓骗第二回 ,也真是胆大包天。”
霍檀垂下眼眸,又灌了一碗茶。
崔云昭发现,不过三五句话的工夫,霍檀已经平复了情绪。
真是厉害。
霍檀这般强大的心态和自制能力,难怪能从一众武将中脱颖而出,一步步走到最高位。
“郎君想要如何做?”
崔云昭问。
霍檀放下茶杯,双手交握,眼神坚定。
这一刻,崔云昭甚至觉得他已掌控天下。
霍檀一字一顿说:“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既然一再欺辱到我头上,无论谁要保他,都不可能了。”
霍檀道:“我要让完颜氏求着给长姐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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